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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寅初平旦驱驷马,旷然出五盘。……


    瑞儿还没理清楚这几个词之间如此突兀的联系,连朝已接着道,“我故意照玉珠脸上打,口口声声指向她主子。就是要让静嫔见着来问。我不知道这事儿有多少人会传,多少人知道。所以要赶早来应对。”


    她稳下口气,“小朵儿有个脱身的机会,你和她相熟,你提醒她,让她把上回你替她做的那个狗帽子,找个万岁爷移驾的时候,劝人给静嫔的京巴戴上,别把过落在自己身上。要让万岁爷见着。越显眼越好,看得越清楚越好。要我再说一遍吗?”


    瑞儿说不必,低眉把来去想了一遍,补充一些她没算到的漏洞,“万岁爷少去后宫,你如何能让他与狗恰好碰上?如有好事的,或许静嫔现在就已经知道,立时发作,拿你来问责,你怎么办?”


    连朝反倒笑了,“赌一把。很多时候不就是赌一把么。我刚才过来,看见她的彩仗停在慈宁宫,知道她是来讨太后的欢喜,你能出来,就说明太后午歇未起,一时半会,她不会半道舍了太后,兴师动众地来惩治我。”


    瑞儿想了想,“我在老主子跟前,多提几嘴。万岁爷每天上午都会来慈宁宫请安,我捎带说一句,让静嫔摸个风来,你那里消息刺激出她争宠的心,又当着太后的面,七八成能行。”


    连朝一颗心安了大半,轻轻吁出口气,才有心思调笑,“你怎么净想着帮我,不怕我是无法无天,把你们都拉下水?”


    瑞儿柔柔地看着她,眼中从未有多少疑心,只是显而易见地流露出一些轻微的哀伤,“我知道你是为了双巧。你这个人……”


    她欲落的叹息究竟化为抿唇,轻声说,“这是不是在算计主子?好刺激,天底下数一数二的主子也可以被几个宫女算计。跟你做一遭这样的事,那真是值当得不得了。”


    最后也无须多言,再多的默契与懂得尽在不言中。惟有两双同样纤细的手,在一起紧紧地交握后分开。瑞儿偏过头擦了擦眼角,与她分别。


    小翠还站在不远处,连朝知道以后再想见她一面很为难,索性把话在此问清楚,“我问你些话,如实告诉我。”


    “上回托我给你捎信,你阿玛是不是与前朝有门道,托人在御前把我们这些人的事情,向万岁爷提一次。”


    小翠干脆地说是,反问她,“难道你没有不甘吗?难道我不该这么做吗?在这里埋没,埋没到死,就是我的命吗?与其这样蹉跎,为什么不能自己想办法?”


    她不忿,又说,“如果你觉得是我利用你,要抓我的把柄,说我与宫外来往传递,我——”


    连朝打断她,“想在宫里出人头地还是想出去?”


    小翠说,“都想。”


    “我不劝你。”她顿了顿,“我为你准备一个机会,出去也好,留下也罢,都由你自己决定。”


    皇帝午歇起身后,照上午翻过的牌子,叫了两起。淳贝勒与另一位章京伊图阿一道进来说话。与岑将要跪下,坐在炕上的皇帝已发话,“起来吧。身上还有伤,勿讲虚礼。”


    淳贝勒应声“嗻”,才敢在一旁的软凳上坐下,接过双巧奉来的茶,轻轻地啜一口。又听皇帝问,“户部的事,还顺畅么?”


    淳贝勒笑道,“如主子所料。”


    伊图阿愤然道,“奴才在户部行走,户部侍郎戴着官帽,顶个鸟用!奉命清查库银,今日说这没有,明日说那没有。咱们为主子办差,脑袋都别在腰上,他倒好,竟不知一心维护着谁!”


    与岑递个眼神过去,皇帝头也没抬,沉声吩咐,“让他接着说。”


    伊图阿粗声道,“主子还不知道吧!近日拜中堂在家中排戏,不拘尊卑贵贱,一律允许入内观看。中堂还亲自上台扮了一回,唱了好几日,里巷锣鼓可闻,嗬!可热闹极了!听说门槛儿都踏坏了几条哪!”


    皇帝垂下眼,将茶盏搁到一边,“排的什么戏?”


    淳贝勒忙说,“不是什么稀奇的戏。玉茗堂四梦的《邯郸记》”


    皇帝不咸不淡地冷笑一声,“先帝三年大祭将至,他倒铺排唱梦了。”


    淳贝勒囫


    囵“嗳”了声,没答话。皇帝说,“先帝三周年的大祭,交他去办。”


    伊图阿不可思议,“主子!”


    皇帝不做声,也不知想着什么,在不可察的间隙,微微地叹了口气。移开眉目,当着淳贝勒的面问他,“把黄举的案子查实,让你看着的人,等出了三年之丧,再行大赦。办好你的差,别在眼皮子底下让他们死了。”


    伊图阿说,“是。”


    淳贝勒仿若什么都没有听见,如常一般恭敬地坐在那里,再喝了一口茶。


    皇帝乜他一眼。


    “跪安吧。”


    日光照过窗棂,显得养心殿里安静又亮堂。尔后是再一波的军机匆匆进来,石青色的袍摆扫过门槛,飒踏有声。


    待议事的章京们结束冗长的进言,从养心殿恭敬退出时,已是申正时分。


    自打入了秋,天黑得越来越早。这个时辰就已经日头西沉,太阳如同一枚咸鸭蛋,疲懒地挂在宫墙上。衬得高墙如霞,紫禁城就像是皇帝每日批复的奏折上,断续欹斜的残章。


    赵有良自打上次后,很乐意与她通气。见她捧着一叠纸过来,站在原地等着她,等移近了一些,才压低声音往里头努了努嘴,“刚见完章京,正看书呢。姑娘进去了,千万别提什么‘看戏’,你进去看看心情怎么样,好比个单,不好比个双,我再让她们送酒膳进去。”


    连朝点头,要进殿的当口问,“谙达见识广,知道宫里哪儿有狗吗?”


    赵有良掖起手,半是狐疑,“怎么起兴问这个?”


    连朝笑了一下,“没什么。在草原上看见万岁爷狩猎用的猎狗,天高地阔地,跑得欢快。不知道那样的性子,若是放在宫中来养,又会是什么光景。”


    赵有良笑着说,“姑娘是在木兰过得太自在了。”


    连朝想了想,也笑了,“是啊。我很怀念那里。可惜我不太会画画,不然画几条小狗在鼻烟壶上,或是贴在屋子里,冬天再长,看着也容易过了。”


    赵有良到底也没告诉她,只说,“快进去吧。”


    皇帝见她来了,并不讶异。手上捧着本戏文,连朝看不清那是什么。在细微地觑过神色之后,料准静嫔尚没有来。先屈膝问安,将整理好的起居奉至眉上,恭敬道,“请万岁爷御览。”


    皇帝凝神在书页上,颇有惘然的神色。囫囵“唔”了一声,将要撂下书伸手来拿,一叠纸刚碰到指尖,福保已经在暖阁外扫袖子回话,“主子爷,老主子请您移驾慈宁宫进膳,静嫔主子也在呢。”


    皇帝在拿纸的间隙,不慎碰到她的指尖,便顺势虚扶起来,松手将纸搁在炕桌上,朝外头四平八稳地说,“知道了。”


    她听见“慈宁宫”、“静嫔”数字,心念微微一动,趁着宫人还未进来的间隙,低声问,“万岁爷不瞧瞧么?”


    皇帝笑着说,“留着回来细细地看。现在草草地看过一遍,对你难得写出来的这么多字,对去木兰一场,太不尊重。”


    连朝低下头,避让到一边,伺候更衣的宫人得令,便进来替皇帝换一身熏沐过的便服袍。


    牙青的江山万代缎面上群龙腾飞,过了秋分就开始换夹丝绵的缎面衣裳。伺候扣纽子的锦绣不知怎的,指尖沁出层薄汗,皇帝好声气地扬了扬首,“你来。”


    锦绣看了她一眼,连朝走上去,将赤金錾花的扣子扣好,皇帝又说,“帽子。”


    锦绣将帽子递给她,他便向她俯首,一任她将帽子慢慢地扶端正,才微不可见地抿弯了唇角。


    连朝躬身送皇帝出去,倒惹得赵有良不明所以,一时御驾前呼后拥地过长街去。明黄的光辉随着最后一分日光隐进霞色里,渐渐地看不见了。


    她遂抽身回榻榻里去,双巧正坐在灯下,盯着烛火出神,温和的火光葳蕤着她的眉眼,听见连朝进门的声音,很平和地说,“玉珠的事情,静嫔应该已经知道了。”


    顿了一下,又补充,“储秀宫和咸福宫离得很近,如果我想的没错,是张存寿。”


    连朝冷笑,“张谙达有贵妃保着,照样手眼通天。”


    她崴身坐在双巧对面,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将灯罩取下来,把烛芯拨得更亮,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上回庆姐的事,他记恨在心,不会善罢甘休。万岁爷此时去慈宁宫进膳,未尝不是静嫔的主意。”


    双巧问,“她是要当着太后和主子的面,为玉珠出气么?”


    连朝摇了摇头。


    “我猜她不会。”


    “我打的是玉珠的脸,字字句句都指的静嫔。我说静嫔没恩宠,没倚仗。她这样威风,不过是在贵妃协理六宫的权里,分了一杯羹。她比谁,都不想让贵妃复起。至于在长街上教训我,你没看明白么,冷嘲热讽的是玉珠,不是走了的静嫔。她不想让哪一边都太得意,又在意自己的权柄和名声。玉珠不过是她称手的棍子,一旦要压着自己的手,她就会毫不留情地把棍子丢掉。”


    双巧恍然大悟,“你故意把事情闹大。”


    “这人世,混账。你只能比它更混账,才不会输。”


    第42章 寅时二刻朕该去么?


    双巧有一瞬间的陌生,仿佛以前认识的,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她。她不禁喃喃,“我以前只觉得你温和,安静,老实本分,不爱争什么风头。”


    连朝笑出声,“进了紫禁城,体面都是自己挣的。我小时候随阿玛在南边,逢上凶年,官衙里不知道要断多少案子。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嘴脸,大家好像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道理的人。”


    她的眉目见有淡淡的寥落与克制,仿佛只是一个旁观者,“官者百密一疏,就会有善人被诬被冤,官者心慈手软,又会觉得恶人的过并不在他自身,万有归因,亦有可怜之处。天地仿佛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哀鸿遍野,坐在高堂上的人,愿不愿意俯身,就算俯身来听,又能察明多少?——不过九牛一毛。”


    而她是看过的。


    看过凶年时饿得皮包骨的人呆滞的目光,看到过那些在马蹄扬尘下,亦或是毫无遮掩地曝露在烈日下的人,身上所穿的衣裳就像是破布口袋,尚存一口呼吸,活得连牲畜都不如。


    她那时问阿玛,“他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得到的却是阿玛一声叹息。


    如今自己在宫中蹉跎了三年,欲要拿这些话去问别人一句为什么,问自己一句为什么,得到的答案往往归咎于变化无常的命运,这些不公与不平落到自己身上,竟也成了无声的叹息。


    双巧再度想要握紧她的手,她的手纤细,刚从外头回来,渥在手心里都是凉的。


    她却仍然坚定地握紧,“需要我做什么,你直说。”


    连朝照旧温和地笑着,“静观其变吧。”


    “姐姐该怎样过日子,就怎样过日子。正好将此时做个试金石,看一看夫家是个怎样的人品。”


    双巧亦笑,提腕给彼此一人斟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足以抵御窗外日渐紧密的寒风。


    “今日真的很痛快。”双巧与她碰杯,在叮然一声脆响里,低声说,“往后,我要敬自己,爱自己。昂首挺胸,风光痛快地过完这一生。”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已敲过戌初的鼓。静嫔奉命送御驾出来,一直到养心殿,见皇帝自如地止住话头,便知道没有让自己进去的意思,还是跪在地上,试探着道,“奴才今儿有福,在老主子那儿吃了好茶。老主子说金瓜贡吃起来和宜,可惜慈宁宫的吃完了。奴才委实念念不忘,腆脸想讨万岁爷一盅茶吃。”


    皇帝“噢”了一声,不置可否,偏过头对赵有良,“把那几盒金瓜贡找出来,托静嫔送到慈宁宫罢。既然合太后的脾胃,往后再有岁进,都送去。”


    顿了顿又道,“朕机务繁忙,难以常常在太后跟前尽孝。你有娱亲之心,很好。”


    静嫔笑逐颜开,“老主子很喜欢奴才养的京巴呢。如今奴才教它作揖,它学得很好。只盼能在老主子、主子爷跟前拜个万寿,主子赏脸去看看吗?”


    皇帝薄酒盖面,在慈宁宫陪奉太后,笑得已经有些僵,他眉目平和,声音也是一样的温存好听,只问,“静嫔,朕应该推掉未发的奏折,去瞧你


    的一条狗吗?”


    静嫔忙悚然俯身,“奴才知错。”


    皇帝不再说什么,举步已越过门槛,往殿内去了。


    宫人伺候解了宽阔的斗篷,下午命人取来的《邯郸记》还放在炕桌上,明晃晃的烛光照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些酒,皇帝觉得心中空荡,勉强扶着炕几坐下,往殿内环视一圈,并没有找到她。令他无端生出深浓的不安。


    好在她的字还在。


    他乘着酒意去看,算不上很娟秀,一张一张地看下来,简要记明何时何地,做了何事,他的唇慢慢地扬上去,直到最后一张,皇帝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从运笔便可以看出她的苦闷,顿挫时也徘徊迟疑,临的是《邶风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要黑啦,天要黑啦。


    要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我哪里会行走在风露之中?


    他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苦涩。


    皇帝将那字迹反复看了数遍,才扬声唤,“赵有良。”


    赵有良打千儿跪在原地,利索地应了声,“嗻。”


    皇帝问,“她说了什么不曾?”


    赵有良绞尽脑汁,“姑娘午晌的时候向奴才提了一嘴,问奴才宫里的狗,和草原上主子的猎犬,是一样的么?又问奴才宫里哪儿有狗,想照摹样子,画在鼻烟壶——”


    赵有良似乎想到些什么,话还余下一字,觑着皇帝的神色,已不敢再说了。


    养心殿里,惯常都是安静的。军国大事,政令皆出于此。当夜幕替换掉白昼喧嚣的日光,静下心来,就能听到自鸣钟的指针不管不顾地转过盘面,发出“嗒”、“嗒”的声响。


    赵有良麻溜地叩首,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也不知道是多久。只听见一阵窸窣的书页声。皇帝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将那本《邯郸记》与那张写了《式微》的纸,仔细收起来了。


    “她肯为朕用心,就好。”


    赵有良伺候皇帝进又日新安寝,慢慢地折回前边来。常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见缝插针地说,“师傅,刚才您让我打听的事儿,我打听到了!”


    赵有良不耐烦地骂,“没眼力见的东西!”


    常泰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路跟着赵有良到了值房。守夜的太监已经去上差了。余下各班伺候的还在值上。值房里生了炉子,大总管操劳一天,才能借此机会渥一渥他冻得僵硬的手。


    “说吧。”


    常泰拿捏着分寸,先给他敬了杯茶,“不是这儿的。我自己攒着赏的,师傅您将就着尝尝味儿。”


    赵有良说搁着吧,常泰才说,“我一连问了好几个,他们起先都因为不相干,想敷衍我,不愿意如实说。我摆起派头来唬他们,磨了好一阵,才有个胆子小的敢告诉我。他在西六宫长街上,看见静嫔主子罚连姑娘和巧姑娘。连姑娘等静嫔主子前脚走了,后脚就‘哗’地起身,打了玉珠儿一耳刮子,捎带把静嫔也问候上了。”


    赵有良“嗬”了一声,“真能耐。”


    “可不!”常泰跟着附和,“不过也该。这玉珠儿当年仗着静嫔主子的威风,在长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拿双巧作筏子给没脸。师傅,您信因果报应么?反正我今儿是信了。”


    “信你祖宗!”赵有良“啐”了一口,火光照在手背上,有种烧灼的棘手,“你以为她谋求一个痛快!”


    “啊?这还不痛快?”


    赵有良说,“今儿在慈宁宫,太后身边侍奉的那个,你认得不认得?”


    常泰想了想,“瑞儿?”


    赵有良点了点头,“你没发觉么,她总时不时提起狗,起老主子的兴致,让静嫔说自己养的京巴好。那个叫瑞儿的宫女,平时不声不响,在慈宁宫却能说会道。如果没记错,应当和她,是一个榻榻里出来的。”


    常泰挠了挠头,“提狗做什么?”想起个念头,“不会想撺掇那福禄儿咬人吧!”


    赵有良嫌弃地皱起眉,“你打我,我咬你,把脸皮撕烂了,那是小门小户骂街——稍有些头脸的门户,内宅都不屑于上手。何况宫里。”


    他感慨,“这是在给静嫔上面子呢。连我也着了她的道了!”


    “这姑娘真能耐。”常泰虽然没很弄清楚,还是跟着附和,“那师傅要去卖个好儿,挣些人情么?”


    “人情?”赵有良冷笑,“我看你还没弄明白,万岁爷就是这宫里最大的人情!我是懒得插手了,省得再惹一身骚。劝你也别漟进去!这件事儿成不成,不在算计得多细,”


    “那在什么?”


    赵有良讳莫如深地说,“连我都能想清楚个大概,万岁爷是这紫禁城里坐得最高的人,他能不清楚吗?”


    “后宫之中,再精巧的算计,再周密的棋局,都没有输赢之分。唯一能定生死的,是最不可预料的圣心。”


    这几日天气晴好,在太阳底下一天天地冷下来,人总是难以觉察到。


    进十月里,年关将近,皇帝要处理的事务益发地多,还有理不清的琐碎事儿,譬如太后做了噩梦、大祭的各项定仪、明年夏袍的样式,桩桩件件,都需过眼。往往一天的辰光,便这么没声没响地过了。


    这日端亲王入宫来向太后、皇帝请安。皇帝在见完军机的间隙,才得空与这位叔叔好好地说一说家常。端亲王满脸愁容,岁月在这位叔父的脸上,留下了斧凿的痕迹,哪怕养尊处优,也养不回已经枯白的鬓毛。


    端亲王说,“过完今年年关祭祖,我就打算让家里小子出来历练,请主子放心让他吃苦吧。”


    他的眼中有微薄却温暖的光,“当年老阿玛可怜我,我当时不懂得,心里还曾怨怪过他!马上到年节,家祭的时候,我真得和他好好儿说说话,一晃眼就到了我告祖宗,册立我的儿子为世子的时候。不知道阿玛当年跪在祠堂里,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


    皇帝对于他们老一辈的故事,知之甚少。对于他的玛法,更是只有一个稀薄的印象。皇帝说,“前几日福金进宫,太后亦问起过与岳的身子。叔叔择定好世子人选,朕并无疑议。着宗人府去办即是。”


    端亲王“嗳”了一声,说话间就要从炕上起来,扫袖子给皇帝磕头。


    皇帝原本想伸出手去扶他,规矩在此,不得不受。老端亲王摘了帽子,以首触地,起身扫袖,由是三下。


    抬起头时,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记得在这里到底叩过多少次头,这么多年,仰起头时看见的养心殿的陈设,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变化。


    赵有良送老端亲王出去,皇帝一个人坐在东暖阁里,不知望着什么出神。他慢慢地取过放在一边的《邯郸记》,草草翻到最后一折,是八仙度化卢生,破梦上天的《仙圆》。


    宫闱常年都是寂静的,他偏过头,看见他少时倚仗的叔叔,踽踽独行,混入连天的暮色里。


    他就坐在他阿玛以前经常坐的位置上,行使他阿玛的职责,首肯或者否决,处理这一切。


    有什么东西,真像蜡烛将灭时波动的一点残芒。


    一定会寂灭,一定会头也不回地掷人而去。而悲声休放。


    有锦帘的响动,皇帝茫然抬起头,是敬事房的孙进襄捧着绿头牌进来了。笔直地跪在他面前,一个个名字,熟悉又陌生,任他挑选。


    福保在帘外恭敬地问,“万岁爷,静嫔主子精心准备了几品应时的饽饽,请万岁爷赏脸示下。”


    皇帝没有答话,只是望向窗外。她每天都会在这个时辰来,将前一日述记的起居和练习的字帖交给他看,顺便完成今日起居记录的最后一笔。


    等待的时间仿佛很漫长,又仿佛只是


    天光落下,夹道灯光亮起、阴阳交接转化的一刹,她稳稳当当地走在交界线里,如往常一样,双手捧着一沓纸张,走入养心殿。


    连朝没想到孙进襄还在,不知自己来得是不是时候,依礼福身,口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皇帝默然片刻,说,“起来。”


    她起身,垂首站在一边,仿佛将自己置之度外。


    皇帝忽然很想问问她,却又不知该问什么才好,在短暂心潮翻涌的间隙,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轻声问,“朕该去么?”


    第43章 寅时三刻狗皇帝。


    连朝愣了一下,“什么?”


    福保果真又在外头回禀了一遍。


    “万岁爷,静嫔主子精心准备了几品应时的饽饽,请万岁爷赏脸示下!”


    孙进襄也再度将银盘举高,“请万岁爷翻牌子!”


    皇帝只是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些渺茫的大概。


    连朝很沉静地说,“奴才不敢妄言后宫之事。”


    她顿了顿,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在两种念头犹豫的电光火石之间,她已然俯下身去,口中道,“万岁爷尚未进酒膳吧?奴才这几日都看见静嫔娘娘来请万岁爷移驾,静嫔娘娘一片用心,屡次三番前来催请。真是……真是……”


    皇帝问,“真是什么?”


    “真是用心,真是好!”


    皇帝蓦地笑了出声,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好、好。”


    却也不再看她,近似乎有些疲惫。孙进襄早已识趣地退下,福保站在廊下,拉长声音,余音回荡在细密的薄雾里,“万岁爷移驾——”


    连朝与殿内一干人等,纷纷朝皇帝出门的方向跪下,她闭目一瞬,想要觉察自己此时心中在想什么,一切又空茫茫的没有着落。等再抬起头时,御驾已经在众人的簇拥下,往西六宫去了。


    她陡然畅快地呼出口气,打起精神,想要慢慢地走回榻榻,双巧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


    她挽扶着她的手肘,和声说,“我沏了一壶热热的茶,一起回去吧。”


    榻榻里点着蜡烛,两个人在炕上坐下。连朝一路走来,心里还在盘算着别的事,甫沾炕,她便福至心灵,“不成,我得再去找一回瑞儿。”


    双巧按住她,“歇歇吧!”


    连朝便似泄了气一般,蔫头巴脑地坐着不动了。


    双巧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她过了片刻才问,“事情都照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却仿佛并不是很高兴,是吗?”


    连朝深吸一口气,摇摇头,把头埋进手心里。


    双巧只是心疼,她俯身坐在炕上,远远地望过去,那么小的一个人。


    她叹了口气,起身坐到她身边,把她拢到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温声道,“其实算起岁数来,你比我还小呢。可是好像一有什么事,冲到前头抵御风雪的,总是你。以前不觉得呀,总觉得你好像有无穷的力气。今天才发现,你也是这么单薄瘦小的,与我们一般大的人啊。”


    “所以呢,”双巧怜惜又珍重地看着她,“就如你教我的,自己活得开心,活得痛快,是天底下最最重要的事情。我总说你想得太多太多了,想得多,人就活得很累。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不在筹谋,生怕错了一点儿,自己不放过自己,指望谁去放过你呢?”


    连朝在她的话语里,渐渐松弛下来,感受到她温热的手掌,所给予的无穷力量。她的声音瓮瓮地,带着些委屈,“因为时间太短太短了。”


    而想要做的事,却太多太多。


    双巧笑了,“傻丫头。”


    她有些话,不方便多问,只是说,“我起先也破不了这一层执障。”


    双巧的声音很慢,“这个屋子里原本有四个人,庆姐是第一个走的,我很舍不得她。瑞儿是第二个。我听瑞儿说,老主子已经与大格格在商量容德的婚事,想必我从这里出去,也就是七、八日的事情了。你说我们也分散了,这里又搬进来新的人,再提起这里,提起咱们四个人的名字,谁还会记得——没有人会记得了。”


    谁都会被时间抛弃,不是你抛弃我,就是我抛弃你。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傍晚,庆姐将要走的时候,那个鬓发已有些苍白的太监,他说,很久以前,在御前也有个叫小翠的姑娘。


    不过分离,各在一方。


    双巧说,“所以,时间就像那蜡烛芯子一样,烧完就没了。花一些在恩与怨上固然重要,也多花一些,在值得珍惜的人身上吧。”


    将到戌正,敲过一遍鼓,窗外似乎有人轻轻敲了敲棂子,低声说,“姑娘,赵谙达请您过去一趟。”


    双巧替她抿了抿鬓发,温柔地看着她,“找瑞儿的事,我来吧。还有什么话,让我带给她?”


    连朝怔忡了一下,才说,“要让瑞儿转告小朵儿,让静嫔觉察到张存寿和金蝉不一般。如果,”她艰难地顿了顿,看向外面,压低声音,“如果我的办法能行,静嫔不好过,一定也不想让贵妃乘势好过。既然当时张存寿咬住我们,是为了给金蝉出气,我们借静嫔的手,把张存寿拉出来,就算是恩怨勾销了。”


    双巧笑着说,“当时你在御前与张存寿分辨,打的是万岁爷的旗号。如今为什么不?”


    连朝轻声说,“万岁爷,不可靠。”


    双巧笑得越发深,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替她拂平袖口的褶皱,“你该说,你这场赌局里最大的风险,就是万岁爷,最大的胜算,也是万岁爷。”


    福保已经在外催促,“姑娘?”


    双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快去吧。”


    赵有良在廊下等她。


    浓郁的夜色仿佛化不开,起了雾,渐渐地模糊了蟒袍上的尖锐爪牙。赵有良往边上侧了侧,在她见礼的时候,率先说,“姑娘,得偿所愿。”


    连朝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谙达说什么?我不明白。”


    赵有良似笑非笑,“静嫔主子的京巴,有一顶和万岁爷一模一样的帽子。今儿万岁爷去储秀宫,那只京巴在万岁爷面前蹦哒,当时万岁爷就动了怒。储秀宫的人乌泱泱地全跪了一地,把静嫔主子吓得话也不敢分辩,出主意的玉珠儿,已经被拉出去行杖了,静嫔褫夺封号,降为贵人的谕旨,已经发下去了。”


    连朝淡淡地说,“那静嫔主子真是可怜。”


    “姑娘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又是打人,又是算计,把我也算计进去,让主子爷甘心入局。可是姑娘这局,在我看来,并不高明。”


    连朝冷笑一声,“谙达觉得怎么才算高明?天道昭昭,是非公断,我以德报怨,任由人家的脚踩在脸上,污言秽语泼在身上,欺凌折辱一番,最后听个道歉,掸掸衣袍就走了,赏我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名声,多慷慨!多大方!这就叫高明吗?”


    赵有良神色如常,声音也如常并没有因为她的质问,有太多的怜悯或同情,“姑娘应该早料到有这个结果。如果我没猜错,姑娘办这件事,并不全是替双巧出头吧?”


    连朝别过眼,“谙达既然这样问,便是心中已然这样想,何必来问我。”


    赵有良不再与她多说,将拂尘靠在臂弯上,目光却放到东暖阁,“在承德的时候,姑娘让我与你通通气。万岁爷打储秀宫回来,脸色很不好。怹老人家不是性情外露的人,这是头一回。”


    赵有良顿了顿,苦口婆心,“大家都是在御前当差的人,姑娘有自己的道理,我敬而远之,惟求姑娘不要干连我。这话我说过很多遍,翻来覆去地说,真的


    没意思。但愿这样的事,没有下回。”


    连朝说,“谙达身为御前总管,御前的事,就是谙达的事。谙达非要把自己划得干干净净,明哲保身,与其这么成日家劝我,不如想个法子,早点把我送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有良没承想她有这么一段,面露诧异,“哼”了一声,却笑了,感叹道,“我活到现在,也见过不少人。像你这么式的,也是头一回。”


    先前嘱咐御茶膳房来送酒膳,赵有良扬手招呼,示意她们递给连朝,“进去吧,主子等着呢。”


    东暖阁炕几上放了一顶帽子。


    皇帝盘腿坐在炕上,听见她进来的声音,也没有抬头看。


    连朝审时度势,做好了迎接一切苦大仇深,呵斥,愤怒,嘲讽,没料皇帝百思不得其解地抬起头来,眼神纯澈地问她,“朕是狗皇帝吗?”


    “当然,”连朝说,“当然不是。”


    皇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


    “近前来。”他说。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顶暖帽。很细密扎实的盘金线,寿字中间的蓝宝,在烛光下辉映生姿。色如苍穹,形态古朴,法天象地,是为君王。


    皇帝的声音很缓,“储秀宫有一顶新作的,和它一模一样的帽子。朕拿到它,是在围场。嘱咐你做帽子,则在更早。”


    连朝说,“是。”


    皇帝看向她,“那么从选择花样子开始,到恰好的时机做成这顶帽子,让静嫔的京巴戴上它,再到你写的《式微》,都是你精心谋划好的,是吗?”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一贯沉静的眼里,探求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尚有几分压抑的期待,他问她,“目的是什么?”


    连朝很简明地答,“当时所为,不能事无巨细地筹划到今日。万岁爷想要深究一个目的,奴才的回答,就是因果。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天下之事,不外如是。”


    “哦。”皇帝恍然大悟,“所以你在做这顶帽子之初,就是照狗皇帝戴狗帽子来做的。”


    连朝只好说,“万岁爷非要以狗自比,奴才悚惶之至。”


    皇帝并没有恼怒,更没有笑,很平静地问她,“那么,你如愿了吗?你的因果,都证尽了吗?”


    第44章 寅时四刻一点真心。


    而她却反问他,“是不是万岁爷认为,做这些谋求、算计,实在太微末也不值得。还是不够宽厚仁爱就是有错?万岁爷从储秀宫回来,传奴才来问话,兜兜转转,是想问这个吗?还是怨恨奴才不懂事,搅得您后宫不太平,把您牵扯进去,为了这么些个微末且不相干的人?”


    皇帝的声音很沉,“如若朕这么想,朕就不会去。更不会计较,不会追究,不会来问你。”


    一阵不算长的静默,炕几上的烛火照亮明黄座褥上升腾的祥云纹,每一次燃烧都要拉紧一点空气。


    “上回在木兰收到它,朕很欢喜。朕戴着它射了不计多少柳条,蒙古人、旗人、汉人,都举起他们的弓箭,称呼朕的汗号。于此时你送来一盏酒,朕满饮它。天下人都向我们俯首。”


    皇帝极缓、极慢地别过脸,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涩然。“你的帽子,你的《式微》,有没有一点真心?”


    哪怕只有一点。


    算计以外的,为了那些“朋友”,什么也不顾,舍生忘死以外的,可供匀出来的一点。


    他太懂得她会怎样地爱人。越懂一分,便越清明一点。


    此时此刻,两相对时。静默中的空气青稚得发苦,压抑着滔天的汹涌,他忽然很想问问她,“朕在你这里,种的什么因,会得什么果?”


    前尘往事在心念起来的一瞬间,顿时觉得没有必要了。不知是想起双巧的话,还是因为彼此都心照不宣,所以她才敢,几次三番,那样大胆地去做。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惟有用以前一样囫囵颂圣且不会出错的话,“万岁爷是天下……”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让自己逐渐平静,不至于在无尽的情绪中沉溺。


    “我现在不想听这样的话。”他轻声打断她。


    声音里是遮掩不住的疲倦。


    “你可以算计我,有所谋,有所求,甚至告诉我,你想让我怎样去做。尽兴搅浊流,痛快偿恩仇,都没有关系。但我希望这一场因果,只在你我。”


    “别把我推开。”他说。


    而灯火葳蕤了她低垂的眉眼。


    慈宁宫遣人来传话,二人生庚八字已经合过,何日下定,何日请期,俱已定好。双巧在三日内交割好差事,三日后至慈宁宫给太后磕头,回养心殿给皇帝磕头,便可从神武门出宫,回家中待嫁了。


    这几日天气总是阴阴的,晚上睡觉的时候,便觉得外面风刮得厉害。白天屋子里不让点灯,借外头的天光,连朝弯下腰在柜子里翻找,一边嘟囔,“时间太紧了。我都没法子给你准备。真是……”


    双巧还坐在炕上做针线,一个荷包歪歪扭扭缝了几道,都不算称意,看见她忙碌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别找了。”


    连朝转过身来,愈发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老话说得真不错,人不找事,事就追着找人。我们前一向说起,总还觉得好远的,这么一下子,就措手不及地,提到眼前来了。”


    双巧拉着她坐在身边,“我从慈宁宫回来的时候,瑞儿也说,要为我张罗些什么。我对你说的话,和对她说的一样。你们已经送了我一份大礼了,有了它,我这一辈子,不论顺逆,都会把腰板挺直去过日子。你以前总笑我,说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多愁善感,真到了临门,怎么自己反倒成了这副样子?”


    连朝颇为惋惜,“我说还给你做几朵花儿戴,之前留的,都分给她们了。送一回花儿,分别一个。眼下抽屉里都没有了,又要送别你。”


    双巧抽出绢子,笑着抿了抿眼角,尽量让自己看得喜兴一点,“人活一辈子,谁没有分别呀!都好好儿活着,就有再见的指望。你趁着我还没出去,外边有没有想问的、想要的,快些与我说,我好牢牢记着。等成了婚,还能进宫来,也可以帮你捎带。”


    这话倒提醒了她,连朝迟疑着说,“有两样事,想承托你办,又怕带累你。”


    双巧板起脸,“你要是才来,说这样的话,还没什么。我们经过了这么多,你还这么说,就是打心眼里没把我当可信的人。那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了。”


    连朝想了想,折身把一本书郑重地交到她手上,低声说,“我阿玛因受牵连,身在狱中。我得想办法捞他。这本书匆匆写成,烦请你转带出宫,托人就当寻常本子卖了,有人看过,有人讲过,就行。”


    双巧匆匆看了一眼外头,见人在外面,才装若无意的收到袖口里,有些情急,“你之前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惹的祸,你忘了不成?”


    连朝说,“在这世道,男子的手可以写诗作赋,可以畅意娱情,女子的手,就只能在闺中与针线相伴,出嫁了承担哺育之责吗?我既然能写,就一定要写。从前写一些不着调的宫闱故事,是悦己悦人,谋求生计,或许并非正途。如今,我想试一试,用它来惩恶,用它来救人。”


    双巧郑重地说,“我并非什么识文章,懂大道理的人。但既然是你托付给我,我一定尽心尽力帮你做好。这些笔墨,如果真有你说的那番大用,做成此事,也是你给我的功德。”


    连朝笑着说,“别看它微薄。它的用处大着呢!一千年,一百年,够长了吧?人一年年,一代代的,生了又死,死后又生。所用的器物,一旦与从前不一样,就都成了被委弃的无用之物。可这些文字不一样,它比人的生命更长,哪怕形态有所更异,也能把人的感受、人的想法,完好无损地保存下去,传与万代,万万代。”


    双巧也笑,“一把火烧了,一顿水淹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当纸是很坚固的东西?”


    连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纸不是,但是保护它的人是啊。”


    双巧不再多说,转而问,“还有第二件呢?”


    “我想,请你帮我打听,我的玛玛,我的讷讷和哥哥——我家现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况。”


    双巧想也没想便干脆地应下。


    “无论是还是坏,我都会如实告诉你。你放心。”


    双巧已经卸了茶水上的差事,两个人又说了会子话,连朝估摸着快到皇帝视朝回来的时候,辞别了双巧,往养心殿去了。


    阴沉沉的天,不知道大雪多早晚才会来。隔着大玻璃窗,可以看见隐约的灯火。连朝往廊下分去一眼,见赵有良并没有在,便轻声唤过常泰,“前头还没叫散呢?”


    常泰见是她,早已钦佩地挂了一脸的笑,说已散了,“姑娘是来送字帖的吧?主子爷刚回来一刻钟不足,慈宁宫老主子着人请去了。您瞧,原本淳贝勒被传来议事,如今还在外头等着呢。”


    连朝看过去,果见与岑站在廊下,饶是皇帝不在宫中,也不敢逾矩造次。马蹄袖垂下来,恭敬地低首,见她望过来,便朝她笑了一下。


    连朝也恰好有事情要问他,光天化日,所以坦荡。她朝他福身,与岑颔首算是回礼,连朝已然开口,“贝勒爷稍安。老主子传话,必定要紧。奴才有幸在承德见过贝勒爷助力擒虎的风姿,过目不忘。”


    与岑微笑道,“看来我与姑娘有夙缘。”


    连朝笑着说不敢。


    与岑只是看着她,眼中神色难辨,抑或是欲说却休,末了只能问,“姑娘自承德归来,一切好么?”


    连朝说,“承蒙贝勒爷垂问。奴才很好。”


    与岑点了点头,自然看见她手中捧的一沓纸,笑着问,“这是姑娘写的字么?”


    连朝答,“奴才不会写字,偶得入门,写得歪歪扭扭,还请贝勒爷不要见笑。”


    与岑说,“师法于柳,转师欧、赵,取道二王,飘逸神秀,自有本色。姑娘所写,笔风余意,想是在学董其昌?”


    连朝并未有太大的波动,“主子教什么,就写什么。贝勒爷指教我,可惜我浅薄,不知道贝勒爷在说什么。”


    与岑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二人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听见他说,“在宫里当差,哪里会不好。凡遇着什么事,都是好事。可以明心,洞性,擦亮眼睛。姑娘说是吗?”


    连朝并不讶异他已经知道,抿了抿嘴角,照旧是笑着的,“是。”


    “可我心里很不好。”


    这话轻而易举地逾越了鸿沟,令连朝不由自主地收紧心神。却听见他轻飘飘地干笑了一声,“我有位……挚交,离家许久,总是牵念家中亲朋。我答允替她照料,眼下却犯了难。”


    他的目光再度投过来,准确地定在她的身上,“亲友单薄,询告无门。姑娘是女儿家,又在御前当差。心思细腻,体贴周全。姑娘可否,帮我参详。”


    连朝福身,眼中不由自主地有些湿润,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应有的平静,“奴才虽不才,愿闻一二。”


    与岑说好,“挚交家中祖母,素有喘症。外邪侵肺,情志失调,积年累月,三年前病犯一回,每到冬春两季,缠绵病榻。延医问药,都说只能靠将养,并无根治之方。如今快入冬,这几日又厉害起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她缓和的时间,“挚交远离家山,不敢托以音信,恐扰乱她心神,耽误她前程。人命何其微迅!我这几日辗转反侧,不知该求告于谁。今日幸遇姑娘,得与姑娘说话。请姑娘告诉我,我应当让她知道吗?”


    “她不在家的这些时日,过得好吗?衣衫可足,衾被可暖?是否投报无路,是否恩怨难酬?她的种种艰难,我该怎样,才能帮她,才能护她,才算是为她好?”


    他说,“你能告诉我吗?”


    第45章 寅时五刻滚出去。


    连朝让自己竭力平静,一闭眼便能从他的话语中摹想出场景,于是逼迫自己不要去想。


    她的声音却仍有几分可以窥见的颤抖,一双眼莹然,却又因为坚定而生亮。


    她深吸一口气,回答他,“奴才以为,贝勒爷如实相告,是她之幸。无论好坏,她应该要知道,如果我是她,一定会摒除万难,回到家中,不必贝勒爷帮扶借靠。除此以外,什么都不重要。”


    与岑有想要伸手的冲动,想把她抱在怀中,他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却在将要触碰到她的时候,极力克制住。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蜷起手指,划过她一痕袍面,然后无声垂下。


    末了,只能说,“军国政令,宫廷内外,堂上洞彻,俯拾可得。生杀予夺,俱出于此。我也一直很想问,为什么她三年前,不能回家?”


    为什么三年前,先帝崩逝,她们并非内务府包衣选入,却不能得到回家的恩旨。


    她听完他说的话,整个人一瞬间竟然没有悲伤,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心仿佛被紧紧揪着,扑面的寒风刮在脸上,她茫然地展眼望去,却看见不知何时,养心门前有一片扎眼的明黄色,在鸭蛋青般的溟濛天色里,九重殿宇时隐时现,四周的人都跪伏得无声,不辨东西。


    一个泫然欲泣,一个满眼疼惜。


    皇帝就站在那里,一个人站在那里。


    静静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已看了多久。


    淳贝勒神色如常,及时收敛好神色,欲上前给皇帝请安,皇帝已往殿内走了,并未说是否恕他的礼,淡淡地撂下一句话,“进来说话。”


    皇帝在炕上坐下,扬首之时即有宫人前来奉茶,皇帝亦接过一盏来吃,笑着说,“新近并无好茶,不过是积年的陈茶,你将就着吃。”


    淳贝勒扫袖请过安,才敢在下首安坐,闻言连忙推辞道,“主子这里的茶若还是将就,奴才家中的那些茶叶,便只能称作渣滓了。”


    皇帝垂下眼,唇畔照旧是笑着的,“是么?世人总望着别人家的香些。”


    他把茶盏搁在炕几上,“嗒”地一声响,“原本是叫你来说话,慈宁宫来得急,朕自当以太后为先。让你好等了。”


    淳贝勒说,“天地所赐,不论先后。人世礼法,必有尊卑。奴才本该去问太后娘娘安康,恐关涉内闱,外臣不敢贸然,于此等候主子传召,更是分内之事。”


    皇帝散漫地“唔”了声,伸手示意连朝将所书写的帖子递来,连朝双手奉上,皇帝便一张一张地查看,随口说,“不是什么大事。后宫琐碎,争嚷着让太后做主,乌糟不堪。”


    淳贝勒应了一声,“这是主子的家事。奴才的玛玛以前总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放在天家,原来也是如此。”


    连朝不由看向他,他虽朝着皇帝回话,却也朝她投来一丝微笑。皇帝在收好纸张的间隙,抬眼凝望着她脸上闪过的神情,这样的对视仿佛极其有默契,在皇帝把手中的纸张集整好放在一边时,三个人都默默地调转开视线,神色如常。


    皇帝声音平和,“字写得有进益,是花了心思练的。有几笔尚可斟酌,眼下无闲,晚些再来拿。”


    连朝再度福身,低低应一声“是”,便却行退出。她步子放得很轻,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压根看不着身后的路,及至要越过门槛时,才熟稔地转过身去,迈出了东暖阁。


    外头是郁郁的长天。


    养心殿前院的树木不生华盖,这么望过去,飞脊奔涌,毫无遮蔽。她一路往榻榻里走,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细参着方才的话。


    一个身穿青缎掐牙褙心的小宫女就站在夹道的墙根儿底下等她,寻了个僻静处,那小宫女才说,“瑞儿姑姑让我转达姐姐,静贵人告发贵主子身边的张太监和金蝉儿吃对食,太后请了万岁爷去,都发落进慎刑司。贵主子一力要保下他两个,余下的事情,让姐姐斟酌着来。”


    年青的,稚嫩的脸庞,眼中却有尚未在宫闱中浸染太久所具有的亮光,甚至在她说完这一长篇之后,还对她关怀又调皮地笑了一下。


    连朝也朝她笑,从袖口里仔细找,想给她找一块饴糖,却最终只


    能找到一块小碎银,悉数放在她小小的手心里,温热。


    她蹲下身,与她平齐,低声又很认真地嘱咐她,“和我说完后,把这些话都忘掉。以后也不要听,不要做这样的事,好么?”


    那小宫女因为得到银钱而高兴,笑弯了眼睛,“姑姑也这么和我说。姐姐放心吧!姑姑还让我嘱咐姐姐,天气寒凉,多加些衣裳,才不会冷。”说完,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礼,扭身便走远了。


    “嗳,也叫你姑姑保重。”


    连朝慢慢地直起身子,目送她的背影逐渐变小,再变小,直到转过红墙,消失不见。


    她回榻榻里的时候,双巧并不在,屋子里就她一个。她简单收拾了一下,心里乱得很,人也发困。


    合衣歪在炕上,眼皮子沉沉,囫囵之间听着风声,便想起很多芜杂的前事。


    等双巧轻轻推她,迷蒙中让她起身的时候,时辰刚刚过了酉正。


    双巧在她额头上比了一把,嗔道,“真是累着了,难得看你这样好睡。常泰在外头等你,赵谙达叫你去呢。”


    睡久的人,醒来的时候都觉得疲惫,放下来的支摘窗、熟悉却陌生的褥被,空气中的浮尘味,让人无端生出一股幻梦感,又好似被滔滔而去的人世所遗弃。


    连朝缓了好一下子,才起身喝了口水,让自己稳下心神。双巧看她脸颊发红,起身在巾架上给她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来替她擦拭,柔声问,“好些了吗?”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好多了。”


    双巧不再多说,看了看窗外,连朝也望过去,果见常泰还在那站着。见她望出来,咧开嘴报以友好的大笑。


    连朝跟着常泰,一边说话一边往养心殿去。常泰总有话说,“按照老例,酉正前后,姑娘就会到殿上去了。今儿孙谙达没见着姑娘的影子还问呢,是不是姑娘升发了?”


    她有得体的微笑,“不是谙达来提点我,真要误了时辰。下午晌不知道怎么回事,睡迷了,一下子连时辰也忘,真是该打。”


    常泰压低了声音,“淳贝勒走后,主子爷便有些不豫。午歇也没睡着,翻来覆去地,师傅怕这是心火,下午就让御茶膳房的配一些清火明目,祛劳解乏的茶膳来,谁晓得下午见了两位军机,生生斥骂了几句。晚上孙谙达连门都没让进,眼下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连朝说,“御前之事不得泄外,是赵谙达让你说这些?”


    常泰苦笑着说哪儿能,“是我师傅让我把姑娘请去,一定要说给姑娘听的。谁能劝得动主子爷?怹老人家不顺气,咱们御前伺候的一个也不好过。”


    说话间,就已经走到养心殿廊下了。赵有良抱着拂尘愁眉苦脸地站在外头,见她来了,刚要说话,连朝却率先点了点头,“赵谙达,我把欠您的人情还了。”


    赵有良仔细回想片刻,知道她约莫说的是上回静嫔的事,他摆了摆手,“甭这么说。姑娘与我之间,没有什么欠不欠的人情。”


    连朝笑着替他接完之后的话,“——我省得的,不过是同在屋檐下,般着一份差罢了。”


    赵有良还想说什么,却一时没有由头。他还是往旁边侧一侧身,“养心殿已上过灯,姑娘今儿上差来迟了,进去吧!”


    连朝说好,两边的小太监打起帘子,她提袍迈进那一片暖黄的光晕里,帘子再垂下来,将东暖阁与外头隔绝,就见不着人了。


    赵有良思前想后,“我总觉得今儿不对劲似的。”


    常泰只管嘻嘻哈哈地,“我的师傅!那位姑娘有心气,往常什么时候这样好说话,今儿怕是睡迷糊了,三两句就来灭火来了,还有什么不足意的。”


    赵有良冷笑,“迷糊?我这么告诉你吧!甭说你,就是我,到如今遇见最明白不过的人,此时此刻,都在屋里呢!”


    炕几上的烛火纹丝不动,内殿毕竟明亮。连皇帝佛头青色便服袍上的祥云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连朝动作很轻,他似乎伏案批复奏折,并没有察觉。


    连朝便安静地站在一边,从大玻璃窗往外头望,可以看见养心殿院落里的高树,夹道的灯火,芸芸的宫城飞檐,和飞檐上挂着的漆黑夜幕。很寻常的景象,会随着时节变更有所改变,但是日复一日,大体相同。


    冗长的一行满文朱批,行云流水扬笔出去,皇帝才叹了口气,疲惫地将折子撂到一边,“来了。”


    她说是,将写好的一日起居双手托到眉上,微微屈膝,“奉命来拿万岁爷圈点的字帖。”


    皇帝接过,展开来仔细看,有详有简,大体与前几日一样,他拿起笔,改了一两处,敏锐地察觉出字迹的异样,“这几个字,不是今儿写的吧?”


    连朝并不隐瞒,“万岁爷起居严格按照祖宗家法,自有成例。奴才依样,提早备了几张。一日内如无大事,即可取用。”


    她说得理直气壮,末了还要问他,“主子怎么看出来的?”


    皇帝不由失笑,“昨日纠正过你撇与捺的写法,让你依次写熟了交来。这纸面上还是旧法,所以写得不得力,一眼便知。”


    “万岁圣明。”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阅见下午见过的大臣,再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事情,没来由觉得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索性将折子扔开,半靠着迎手,去取茶喝。


    谁知东暖阁里盯着茶水的宫人,也早早被斥出去了。茶盏里仅余一口冷茶,又是焦渴的时候,皇帝不由分说,便将那茶盏掷了出去,落在栽绒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里里外外都跪了个遍,赵有良原本在外头竖起耳朵听响动,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什么也顾不上,就进来磕头请罪了。


    皇帝喝道,“滚出去!”


    第46章 寅时六刻连朝语不息。


    皇帝素来温和,自登极以来,从未这样喜怒无常,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赵有良连忙应了声“嗻”,捧着盏子,小心翼翼地退出去,临走时不忘给连朝递个眼神,连朝回比了个手势,示意他放心。


    皇帝嗤笑一声,别过头去,“什么手势是进来人,什么手势是小心。近在眼皮子底下的奴才,都当差当出了手段。”


    她没有接话,自顾自倾身去替他整理炕几上的折子,温声说,“万岁爷想必要紧的已经批好了发下去,余下这些,今儿也不会瞧了。”


    “为什么?”


    “因为您不高兴呀。”她走到御案前,打开明黄云龙纹的匣子,把奏折整齐地放进去。看见案前放着一本《邯郸记》。


    她拿起来翻看,赵有良已经亲自送了新茶进来,哪儿也不敢看,敬到皇帝面前就退出去了。皇帝一壁喝着,眼风乜过去,只说,“没规矩。”


    连朝没理会,捧起来看,“向晓入金门。侍宴龙楼下。身惹御炉烟。归来明月夜。”


    倒真像台上扮起来的戏子,有洋洋得意之态,转过身对着他,拉长了声调,“我卢生出将入相。五十余年今进封赵国公。食邑五千户。四子尽升华要。礼绝百寮之上。盛在一门之中。侍宴方阑,下朝归府。不免缓步而行。”


    说罢,也拂下袍角,一手托着书,走出四方步,摇摇摆摆,仿佛得意至极。


    皇帝怔然片刻,从没看过她这番模样,方欲笑,眼中的神色却愈深,声音也沉下来,“他大张旗鼓,要唱他的恩遇,唱他的得意,唱给朕听。”


    “朕应该杀了他吗?”


    连朝把书放回原处,“有人令万岁爷不喜欢,那就杀了他,或者度化他。让他去天庭扫花。让他知道所谓的恩荣乃是天家赐予,如若承受不住,立身即是邯郸道。”


    皇帝看着她,不过笑了笑,“很少有人,敢在朕面前,这样直白地说生杀。”


    毕竟他们所见的第一面,就是在葬礼上。在生与死的边缘,在满天的香烛纸灰里,神佛照眼下,并肩走了一程。


    连朝的目光继续在御案上游走,最当头是一排印玺,令她觉得有趣且好笑,“奴才第一天来御前,就看见这儿一连排


    的章了。我就问他们,这么多章,盖得完么?他们悄悄地告诉我,您不高兴的时候,就盖一个章,很喜欢的时候,也盖一个章。不是很高兴又不是很喜欢的闲暇,心血来潮,也会刻一个新的,它们见证您的喜怒,都是您的宝贝。”


    皇帝有熟悉的被揭穿老底的尴尬,再多脾气也少了,很不自在地说,“你别听他们乱讲。”


    她随手拿了个田黄石的章,转过身看向他,很认真地说,“有喜怒,才是人。无喜无怒,那是神仙——连神仙也会生气。世人都怕天子发怒,您偶尔发一发脾气,挺好的。”


    皇帝哂然,“因为我发怒,你才会被他们叫来劝我。你心甘情愿吗?心甘情愿地觉得,这样很好?”


    他的目光坦然迎上她的,带着探究、考量,怀疑与挑谑。眸色深沉,似乎真的想要识明究竟。


    她只是说,“万岁爷不高兴的时候,就盖个章吧。”


    皇帝笑了一下,没有移开目光,“知道朕为什么喜欢这样做?”


    她难得很顺从地问,“为什么。”


    皇帝平和的话语之下,是遮掩不住的蓬勃野心,“因为朱砂一钤,即是朕的。”


    二王的书帖、宣和画苑最珍贵的名画,众人仰望却不可企及的古本善珍,更甚于灿烂的,辉煌的千年文明。


    如匣中明珠,任由俯拾。


    没有人敢说一句“不可”。


    连朝只是笑,“它们是陛下们的,是文人墨客的,千年之前脱诞于蒙昧,千年之后归属于后人,万年之后消劫在尘埃。”


    皇帝一步一步朝她走去,一步一步逼近她,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如同水一样,安静地对抗着他眼中的灼热。皇帝取过她手中拿着的田黄闲章,蘸上印泥,取过她的手掌,以自己的手承托,将“澄怀”二字,印在她的手心。


    朱砂潋滟,回曲篆纹,映照鲜明。


    “我管不到千年万年。”


    他看着她的眼睛,“此时此刻,它就是我的。”


    她反过手,用力往下按,他的手也没有躲避,鲜亮的印泥同样印在他的手心,掌心相对的时候,无数道象征着所谓命运的纹路密密麻麻地交叠在一起。


    他眼中有欣喜,更多却是警觉和不解,重重复杂的情绪混杂,令他再一次觉得她的陌生,陌生得想要令他抓紧她。


    在他收紧手掌的瞬间,她的手如同一尾鱼,灵巧地游离。


    “您太贪心了。”


    她笑着把印章放回原处,“对于您治下的子民,甘心将他们奉献给无情的造物,任其掠杀,由其凋落。对于您个人的爱欲,又毫不犹豫地纵容。”


    皇帝笑出了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她。


    “朕也与每一个凡俗人一样,喜欢可口的食物,鲜亮的衣袍。无限的风光,无穷的权力。就像——戏文里的卢生一样。”


    他似乎蓦然想通了什么,他说不,笑意更甚,“怎么能用卢生来作比?卢生所有的煊赫权势,都是君王所赐予,能让他功勋卓著的是君王,能破他美梦的也是君王。如果他不愿意再当朕的好奴才,朕就杀了他。无须瞻前顾后,无须用什么手段。”


    连朝听着他的话,眉眼娴静,似乎若有所思。


    他却问她,如过往每一次一样地向她求证。


    “那么你呢?”


    她语调平平,“在您面前,万姓都自称‘奴才’。”


    皇帝的声音很沉,带着考量,“你膝盖低在尘埃里,却从未把朕当成一个皇帝,你的主子。”


    “如果万岁爷这样想……”


    他打断她的话,“很想让张存寿死吗?”


    而她倔强地看着他,“他不应该吗?还是万岁爷始终觉得,在您的大道里,天底下杀不干净这样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死绝了,您的大道就破了碎了,就难以为继,还是万岁爷忽然有恻隐之心,觉得一个小宫女的前程,和贵妃看重的太监相比,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皇帝唤,“赵有良。”


    赵有良早已提袍子跪在地上,应道,“奴才在。”


    “传朕口谕,咸福宫太监张存寿,擅断弄权,扰乱宫闱。赐杖毙。敬事房着办。示贵妃知道。”


    “嗻!”


    皇帝没有再看她,绕到御案之后去,淡淡地说,“世上没有恶人,良善之人就会作恶。阴与阳失却平衡,便分不出是非对错。杀他为快,并不难。朕只是不想,你把你的心思,你的筹谋,局用于毫无意义的人与事。”


    “他们是死是活,与你没有一点干系。天道昭昭,自然会让恶人伏诛。”


    连朝听着,只觉得很好笑,“那么万岁爷又何必下方才那道谕旨呢?还是万岁爷知道也见过,恶人犹如戏文里的卢生一样,金山银山,佳肴美馔,真正不该卷入其中的人死死生生,不会有人管,不会有人为他们鸣一句不应该。”


    皇帝顿了顿,提笔蘸墨,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你的所作所为,你的每一次疾言厉色,斥责或者质问,看似大胆,总在围囿之内。”


    声音里有低微的涩然,“紫禁城并非你心向的去处,是不是。”


    她原本用水化开,正在旋磨的墨锭,因为力道不匀,钝钝地刮着砚盘。她鲜少应对得很艰难,“万岁爷靠我,到底在怀念谁?您的过往吗?为什么……”冲到喉头想问的话,她最终没忍心问出来。


    是一如淳贝勒一样,试图留住她,就好像竭力留住那晚,抑或是留住还未登临大宝,高堂尚在的那段少年时光。


    “我的确有所失去。”他简明地回答她,“但我不会依凭你来怀念。”


    笔墨淋漓,在素宣上缓缓逶迤。


    “不过都不重要了。”他顿了顿,搁下笔。似乎总算作出了某种决定。


    她在起伏的心跳之中,勉强能分神去看纸面上的文字。隶体舒缓飘逸,临的是《子夜歌》中的一首。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落款是“元岱”二字,钤记朱文“澄怀”,即刚刚所用的那方。


    皇帝笑着说,“留你在御前,日日都是逆耳之言,真的很吵。”


    他似乎欣然见她眼中的恼怒,又料定她会如此。


    这是在照彻心怀中的一点纵容与心声相倾。


    皇帝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看着她,珍重地接续上刚才的话,“愿得语不息,长使到天明。”


    北风刮了一夜,天就是这样骤然凉下来的。十月中的天气,呼吸里都泛着冷。太阳还没有出来,廊上悬挂的硕大宫灯与寝殿里渗透出的烛光,一齐照亮层层阶上的白霜,倒像是凝涸不动的火。


    赵有良与一干人等,跪在又日新外,请皇帝起身。无论冬春,不能懈怠一刻。


    及至两扇门打开,苍青色的袍角越过门槛,里里外外伺候的人便俯身叩首,喜笑颜开地齐声高呼,“万岁爷吉祥!”


    赵有良提前问过守夜的太监,知道皇帝昨夜并没有睡稳,将起身时,就已把昨夜咳嗽几次、翻了几个身等等的记档,送到太医院去入案调和。


    前边已经忙碌起来,将要过眼的奏折、圣训,全部在西暖阁摆好。一切井然有序,分毫不差的进退之间,是养心殿的气象万千。


    连朝总会在固定的时候来。每天的此时,赵有良都会


    站在廊下,给自己片刻时间,什么也不想,放眼看看长天。


    等积年的总管收回思绪,不出意外,就会看到她的身影,远远看上去,小小的一个,聪敏清秀。


    自角门进来上值,彼此都揣着笑,互道一声吉祥。


    今日也是如此。


    赵有良打量她,“姑娘也没睡好?”


    连朝笑着回说,“睡得很好。万岁爷昨晚睡得香?”


    赵有良融会贯通,“万岁爷也睡得很好。”又说,“姑娘进去吧。”


    第47章 寅时七刻能够很好地告别。


    皇帝坐在西暖阁的宝座上,身前陈设一张珐琅彩云龙纹长沿桌,上面整齐地垒着历朝圣训。


    她被允准坐在一边新陈设的缠枝花卉檀木桌前,笔墨纸砚具已经备好。只待她坐下,记录好新一天的第一笔。


    皇帝看了一眼自鸣钟,替她报述时辰,“寅时二刻。今日也没有迟。”


    连朝将纸压平,提笔蘸墨,趁着还没落笔,答道,“因为宫中素来讲究头彩呀,认为好因得好果。所以每一日的起笔都很重要,不能少、不能错,不能讹误时辰。”


    皇帝挑眉,还要再问,她眼疾手快,递个眼神过去制止他。皇帝吃瘪,老实地闭上嘴不说了,坐得端正,却极力放眼去看她写字。一笔一划,稳当又合宜。


    开头是万年不变的“寅正起身”,她的寅字已经写得很好了,不会再错笔画,皇帝这么看着,直到她把“身”字写完,才立马感叹,“总算有所进益。写得蓬勃昂扬,多谢你为今天开了个好头。”


    她则趁机为自己剖白,“由此可见,奴才在御前当差尽心尽力。万岁爷应该以资鼓励,并且每日的起居都是当日新写,不是提前预制,请万岁爷别怀疑奴才的诚心。”


    皇帝不满,“你上回明明承认,就是提前备好的。”


    她一双眼望过去,实打实的茫然,一看就像是装的,“是吗?”


    皇帝再次老实地闭嘴,收回视线,“没有。是朕记错了。”


    皇帝觉得她今天仿佛有些不一样,有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头敞亮。矜持的万岁爷矜持地微微颔首,从善如流,“好。念在你诚心,赏一把金稞子。”


    阅览完圣训,离上朝还有些时间。按祖制须行朝祭,大祭摆在坤宁宫,小祭释迦牟尼,在养心殿的佛堂。


    荣喜领着尚衣的宫人将皇帝过会子需要更换的衮服捧候在外面。此时他只穿着一件家常的苍青色便服袍,挽着月白色的马蹄袖。待连朝与福保一起把圣训放回原处,另有宫人进来撤桌子,皇帝在起身的间隙,将酝酿了许久的话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对她说,“跟我来。”


    随后旁若无人一般,施施然迈进了佛堂。


    高大的仙楼贯通上下,满天神佛垂眼,眼中说不清是不是慈悲。内监奉经请香,皇帝在如常的祷念后,内监便将经文放在一旁的条案上,垂手退出去。


    在外间伺候的宫人也随之叩首。


    而佛堂里,高大的仙楼旁,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只听皇帝的声音,轻缓,在里外肃穆的安静中忽然响起。


    却非关什么国家。


    他虔诚地说,“诸天神佛在上。善男善女,已有前因,愿证善果。”


    在前后渺茫一线的溟濛天色里,重重寒鸦振起飞羽。


    连朝有一瞬间的愕然,抬眼去看跪在前面的人。挺直的脊背,随着祈愿音落,徐徐俯身拜下。


    她也合起双手,在他身后。眼中难辨的神色统归平静。她深深泥首,朗声说,“惟愿我主,享国亿兆。拯溺俗于沈流,拔幽根于重劫。”


    他们一同跪在佛前,心甘情愿地移心动念,为彼此退避一射。


    一百三十五步里有九百万生灭。


    不可执持,偏要执持。


    连朝如往常一样,同宫人们一起送御驾出养心殿,将余下的差事料理完,折返回榻榻时,双巧已经不在了。


    空落落的屋子,和她第一天来的时候一样齐整。甚至连陈设都没有什么差别。


    马太监是站在门牙子上盯着她进来的,跟在她后边,响亮地问声好,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甭瞧了,起早就走了,去给太后主子磕头,给主子磕头,奏放出去了。”


    他笑眯眯地,“姑娘好福气,往后这屋子就是姑娘的啦。一个人住单间儿,那多气派。赵谙达已经打点过,不再往里头进人。”


    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马爷见她这式样,也不似很高兴,反倒纳了闷,点着头摇着头地就走了。


    连朝站在门口,看了好一阵,也不知看向哪里才好。又想起他说的慈宁宫,陡然泛起一激灵,匆匆往慈宁宫去。


    天一分分地亮起来。


    细密的薄雾里,鲜红的宫墙一点点变得肃穆,保持了数百年的沉默,将她拦在外面。她想进去也没有理由。


    倏尔角门徐开,几个宫女领着一个人迈过门槛,手上各捧了一些赏赐。双巧也瞧见她了,很想过来,边上的宫人已然催促,“快走吧!”


    她顾不上什么规矩,朝双巧扬了扬手。


    双巧很用力地,远远朝她点了点头。


    她一直沿着红墙,跟在她身后,等到跟得不能再跟了,快到西六宫的地界,才有些怔忡地、迟疑地,慢慢地转过身。


    却看见身后不远处,法驾井然。妆缎伞、双龙扇、金节、金香炉……依次排开,簇拥着舆上端坐之人。


    清道太监得了噤声的命令,随驾站在一旁,在万万人之中,不算宽敞的宫道上,她直视高坐的他,竟也无人阻止。


    良久,也不知多久。她似乎总算大梦初醒,遵循着宫中的规矩,退避到宫墙的阴影之下,模糊了眉目,俯身叩首。为君王让出一条路。


    皇帝一直看着她。


    闭目一瞬,他说,“走吧。”


    御驾迫人,赵有良也不知该去哪里,自慈宁宫出来,偌大的仪仗悄无声息地,万岁爷只教跟着。如今也不好忤逆,便拉长声音,“起——”


    圣驾浩荡地走远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抽离。


    指针在白色的表盘上转过一圈,太阳的光影最终消失在日晷上。随着“嗒嗒”的响声,四处亮起灯火,养心殿汹涌人潮悉数退去,进入夜间的规整疏阔。


    皇帝如寻常一般在炕上瞧折子,让她坐在御案后头练笔画。东暖阁里很安静,连灯火都温柔从容。


    在无数的“朕躬安”批复得已经倦怠之时,她将整理好的近日起居一并送上来,把阅过的折子搬到御案上去。


    皇帝接过来看,字迹堪堪可算齐整,在纸页的“沙沙”声中,忽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很想,继续往前走,走到神武门,和她一起出去。”


    东暖阁里的空气沉默得几乎要把人溺死。


    她写字的手蓦然一顿,重重按在纸面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收紧,明明是上用的缎子,摸起来有生丝的涩。


    她只说,“御驾不是就在奴才的身后吗?”


    还谈什么去路,什么来路。


    她没有回过头,皇帝也没有看她。在心潮起伏的余澜里,她再一次听见他的声音,皇帝唤,“赵有良。”


    赵有良和常泰领着一个宫人走了进来。


    常泰呵了呵腰,“回主子爷的话。已经查清楚。这是衣服上的荣喜,擅自传听消息,将御前的事儿说与储秀宫贵人听,她俱认罪。”


    皇帝偏过头,看向外头秋风庭院,声音中有几分寥阔,“御前私相授受,走递消息,如何处置。”


    赵有良说,“杖二十,逐出宫,永不复用。”


    皇帝说,“准依。”


    那宫女便朝皇帝磕了个头。在赵有良和常泰的带领下,却步退出去了。


    连朝这才有机会去看到底是谁。


    很面熟,是衣服上的荣喜。当时去承德的时候,因为下雨驻跸在行宫,春知把她派到衣服上,教她跟着荣喜,去分衣服上的活儿。


    皇帝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单薄瘦小的一个人,站在灯影下,几乎要和飘渺的灯影化到一处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她,“你在想什么?”


    而她只是有一瞬间的怔然,不过片刻,又继续低头,弯下脖颈,一折、一折地,把所有奏章归好,放回原处。


    “没这么,”她轻轻


    吸了口气,“只是在想,人好像,很少,能够很好地告别。”


    皇帝笑了,倒似寻常与她玩笑,“这话真是没头没脑的。”


    他复又提起笔,蘸朱墨,在她刚刚交来的纸上细细圈出,于旁边补注,“这几个字又写错了,给你批上,拿去改了重写。”


    闲居不计时日,人对于节序的感知,也只见阵阵北风把枝头伶仃的旧叶也吹败,剩下笔直的枝丫,直指天际。


    宫里还没到生地龙的时候,连朝裹着被子在炕上写字,写几个字,就呵一回手。寒风吹着她瘦窕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屋外头廊下有人轻轻叩了两回,听声音是常泰,“姑娘,万岁爷传您过去。”


    她入东暖阁时,皇帝正在御案后看书,直到她请安蹲福,皇帝的目光才缓缓从书页间移出,他并没有叫起,只是长久地、复杂地凝望她,末了轻声说,“进了新墨,来试试。”


    连朝道“是”,起身在皇帝身旁添水磨墨。松烟墨黑沉沉的,化在砚台上亮泽如漆,几乎能照彻人的身形。皇帝放下书,择了支称手的笔,用新墨在玉版笺上写了四个字——风月长天。


    赵有良领着茶水上的来换新茶,连朝不经意看了一眼,发觉都是生面孔,双巧是再也不会来了。


    赵有良呵腰回说,“万岁爷,容德夫妇从慈宁宫给老主子请安来,正在外头等候觐见。”


    皇帝搁下笔,语气平静,“传。”


    连朝便放下墨锭,低首退避到一边。


    容德领着夫人向皇帝叩首,皇帝回以两句道贺,便挪到炕上去坐了。容德只敢在下首侍立,皇帝目光在她身上落了落,说,“领容夫人去西边稍歇。”


    连朝便走到容夫人身边,行蹲安后,朝外比了比。容夫人也朝她颔首,向皇帝行礼告退,却行退出了东暖阁。


    一直过了西暖阁的门,容夫人不敢再入内,福保便使人挪了把椅子,放在窗下,请容夫人安坐。


    容夫人趁着天光,才能好好地看看她。一向刚强的人,也不免眼含泪花,口中道,“托赖二位主子下恩,配以良家。今日入宫来叩谢圣恩……别日殊远,故人安好么?”


    第48章 寅时八刻很喜欢。


    连朝笑着,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她说,“安好,都好。冬气寒凉,还望夫人轸念添衣。阖宫都盼着第一场雪,希望是场瑞雪。”


    福保在旁边站了站,便会意地领人出去了。双巧这才滚下泪来,语意哽咽,“不成想还能再见着你!我有好多话说,进宫来一路上我都在想,见着你得和你说什么好。我也不能带东西,咱们四个,好了一场……末了,末了……”


    连朝温和地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她,“走出去了,岂不是更好。咱们四个,如今都有体面的去处。园子里有园子里的好,宫里有宫里的好,外头也有外头的好。竟不想成婚这样快——你从宫里出去,仿佛还像昨天一样。方才在那边见你,容大人成婚后,恩升一等侍卫,等往后朝廷行走,前程不必说。过得好,就好了。”


    双巧轻轻“嗳”了一声,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从袖口抽出绢子来,擦了擦眼角。心中再三踌躇,还是如往常一般的声音,“我不敢指望什么远大前程。家里平安和乐,踏踏实实过日子,就比什么都强了。那些说书的,说什么救父救母,说得热闹,听过耳,消遣一回。家宅平安,最为重要。若是有什么病灾的,到了秋冬天,难捱得很,我真是心疼。你以往说的,竟成了真的!只怕更不好的,还有呢。”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连朝只是听着,双巧定定地看着她,察觉到掌心里她的手发凉,紧紧地贴着,与她渥一渥,反倒笑了,“都是我,妇人之见,杞人忧天。姑娘轻轻说一句,我就稀里糊涂地想了这么多。姑娘可别见怪。”


    连朝妥贴地笑,那笑意总不能到心里去似的,虚虚地浮在表面,倒显得眼角眉梢生冷,她几疑这是不是自己的声音,渺茫至极,“夫人的话,也提点我许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里的挂碍、牵障,夫人寥寥几句,就把我点明白了。是我要多谢夫人。”


    门外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是宫女前来奉茶。容夫人匆匆把帕子收回袖口,换上如常一般恭谨的神色,接过茶,道声“多谢”,而后不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些琐碎的闲话。


    东暖阁说了一刻钟的话,福保便来催请了。连朝引着容夫人,过东边去。她回到皇帝身边,见容德夫妇再度向皇帝叩首。皇帝说,“去吧。”


    原先盘在头上的辫子,变成已婚女子常梳的小把子头。簪戴有致,双喜字绒花、点翠的一丈青,银鎏金葡萄松鼠头花,累丝的松鼠,站在葡萄藤上,灵动得倒像是真的。连朝在低眉的刹那,轻而珍重地看着她,似乎总想好好地记住她,记得更深一点,却也知道不过是徒劳。


    随着帘幔徐徐垂下,他夫妇二人已经走远了。


    皇帝望着窗外,散淡地说,“怕是过几日就要下雪。”


    她站在一旁,取起之前的墨锭,续一砚新开的墨,“万岁爷喜欢下雪吗?”


    皇帝不答反笑,“你这话是失规矩的。”


    她也跟着笑。寥落地笑,像是早晨天将明未明时候的疏星。


    皇帝还是回答她的问题,“雪里探梅,道旁逢友,是心向往之的妙事。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是可望却不可及的目前。”


    墨色深浓,溶溶地在砚台上化开。黑灰色衬着旁边的镂雕,有种光华内蕴的美。化墨时力道不当,很容易刮蹭砚台,从指尖蜿蜒而上,直至心头,她笑得发酸,“万岁爷博闻强识,奴才不懂得这个。”


    皇帝低下头,没有继续和她说话。只是提起笔来,缓而稳地写字。笔墨逶迤之中,香炉残烟袅袅,人也像砚台里的墨,在北风中一圈圈消磨。


    她最终决定去找小翠。


    晌午的时候,天空中只能看见一轮轮日晕,慈宁花园里多栽高树,落了满地的叶子。


    她进去时,小翠正盯着张千打捞临溪亭前池塘上的飞叶,转身见她神色凝重,便已知道个大概,只拉着她的手,“姐姐难得来一回,我想得不得了。外头风冷,咱们进屋喝口茶吧。”


    连朝说,“不好打搅她们屋子里歇觉,咱们去咸若馆。”


    神佛面前,连朝拉着她,往周围看了一圈,确定没人,便站在正对门口的地方说话。她道,“张千这几日都在这打捞树叶吗?”


    小翠也很纳闷,“咱们这儿规矩松散,往年也没见他这么上心。也许是这几日起大风,落叶淹在池塘,谙达嬷嬷们看不过意,把他骂了吧。”


    连朝略一思忖,便别开话头,只问,“上回我问你的事,你如今也是一样的想法吗?”


    小翠苦笑,仰起头,毫不避讳地看见了垂眼的菩萨,“姐姐,我一上午什么也没做,无非是香没了,进些香,供果来了,就换上——你在时也是这样。在家时讷讷对我说,青春真短,我却觉得它太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在这里,看着张千捞树叶么?”


    连朝望着她的身影,似乎总算下了决定,“我如今有个法子,”


    小翠灼灼地看着她,“什么法子?”


    她眼眶微红,“姐姐,我受不了了!这样无聊乏味的日子我过了三年,我已经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什么法子都可以,不成让我死都行,真的!”


    连朝深吸一口气,说,“这几日,我会想法子把万岁爷引到慈宁花园来。是去是留,在于你自己。若是不成,你只需要把所有的罪责,压在我的头上,是我走露消息给你,是我撺掇你这样做。你不要犹疑,这是在帮我。”


    “帮你?”


    连朝说是,“你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什么都不要管,也不用管我去哪里,我怎样。你把你心里想说的都说出来,再或不成,就把你这些年一直


    郁郁不平的,当着万岁爷的面,问出来。”


    小翠喃喃,“问出来……当着面问出来,”


    她看着连朝,“真的可以么?”


    她说,“可以。”


    小翠看着她,看了片刻,扭过头去只是笑,“纵然可以,我也不会的。我怕,我不敢。”


    “为什么不敢?”


    “因为,不是这世上所有事,都可以讨一个公平的。”


    “主子与奴才,尊与卑,生与死,有公平么?如果有,三年之前,我们为什么不能离开?珍重的岁月,在旁人眼里,不过是一句话的命令,忽略不计的差事,为求万全的筹码,无可无不可。”


    连朝忽然问她,“我们以前,常常在咸若馆洒扫。给供奉着的神佛换最新鲜的供果,一年四时,香火不断……你信这天底下有神仙么?”


    小翠说,“我不信。”


    “我也不信。”她说,一时也不知道,这话到底是说给小翠,还是说给她自己,“人折节下跪,是因为有所求,而自己无法达到。若是心中没有迷障,所欲所求都能见诸己身,就不会深陷其中。他人是万万倚仗不得的,更何况虚无缥缈的神佛与命数,权威与至尊。既然做好决定,就不要犹疑。”


    她从咸若馆出来,往四下里看了看,心中早有了大概。进养心殿时,正瞧见几路宫人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她便知道是皇帝午歇将尽了。


    这一向都没有什么太阳,镇日是灰蒙蒙的天。偶有猎猎的狂风把浓云吹开一点,连太阳露出的金边都显得惨淡。


    她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这座宫殿,百年以来,数十代君主更迭,它都没有什么变化。尔后的百年,或许也会是如此。


    什么恒久的契约,什么非此不可的定数,与无情的规则、光阴比起来,实在脆弱得不值一提。


    她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大概只有眼下。


    虽然好像每个人都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得已,能够完全由自己决定和改变的,是在何处呼吸,在何处站立,以及承载着自己的土地。


    她不知怎么,笑了笑。


    赵有良刚从里边出来,便瞧见她一个人站在不远处,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心里实在不敢太怎样招惹,连朝已迎上来,赵有良说,“姑娘这时节来,有要紧事没有?上午叫了三起,眼下好几位大人正等着觐见呢。”


    她嘴角的笑意显得很稀薄,“没什么要紧事。”往里头看了一眼,“主子今儿精神好么?”


    赵有良说,“好。下午好不好,还得见完章京们才知道。”


    连朝又笑,“主子日理万机,夙夜不怠,甚是辛苦。”


    赵有良有微微的讶异,“姑娘今儿这是打哪来?这样的体贴竟话从您嘴里说出来,姑娘可甭想着再坑我。”


    “我这些话都是实心话。”她说,“谙达教会我很多,我怎么敢坑您呢。”


    赵有良只是掖起手,不咸不淡地抿着唇,“但愿吧!”


    她的目光越过赵有良,定在养心殿飞翘起来的檐角上,虚实不辨,连声音也是如此,“谙达这一向对我有诸多点化,让我想通了好些事。主子既然在忙着,我就不进去了。谙达放心吧,日后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赵有良以为她在说张存寿的事,无端叹了口气,“要我说,姑娘是个福泽深厚的人,犯不着和乌七八糟的人置气。争一时的一口气,有什么要紧。说句不好听的,争到了,又如何,没争到,又如何,气散了人就没了,天底下的恩怨呐,不管多稀奇,都是这么回事!您说是不是?”


    连朝侧耳听着,微笑着轻轻“嗳”了一声儿,朝他福身,沿着来时的路,回榻榻里去了。


    赵有良觉得她今日分外奇怪,说的话也是,轻飘飘的,像是夜半或是天明时分,院里弥散的浓雾,太阳一出来就消散。


    他狐疑地看着她走远,总觉得哪儿不好,又说不上来,再想仔细想想,常泰已经在后边低声催促他,“师傅!万岁爷起身了。”


    第49章 卯初日出照高树,翳翳绿当户。……


    一整天皇帝都很忙,酉正时分,最后一起才散,皇帝简单进了些酒膳,就到军机处去了。在那儿与几位臣工简单进了些酒膳,直到戌末,才瞧见高高的宫墙下隐约仪仗,安静的养心殿重新有次序地忙碌起来——皇帝已在夜色里下辇,由宫人伺候去了大氅,小白煤炉早已烧热送进去,洗沐过后,挪到东暖阁炕上瞧折子。


    小山似的奏折,一本一本地消下去。连朝还是照常整理奏章,把批阅好的题本收归,等着明儿发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项差事从原本伺候笔墨的太监那里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接手什么东西都快,又利索又周全。一时间东暖阁里静默无声,只能听见笔墨捺过纸面,细微的摩梭声,再凝一回神,便是外头越来越烈的汹涌北风,把廊檐下的大灯笼,都刮得微微摇晃。


    终于在最后一个“知道了”的“了”字稳当抬笔后,皇帝状若无意,方才有空闲问,“午晌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连朝说,“回万岁爷的话,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和赵谙达说了两句话,想着您下午还有几起要叫,便没有进来了。”


    皇帝“哦”了声,兴味盎然,“朕听得听不得?”


    她微微笑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是万岁爷曾经说过的《北风》,我找着了,原来是《诗经》里的。它是诗么?为什么在后头还要加个经?是像念佛诵经一样,可以在早晨念的经吗?”


    皇帝失笑,“就在后头书架上第三层,你把它找来。”


    连朝依言去找,递给他。


    皇帝熟稔地翻到《邶风》中的《北风》,示意她近前来看,“汉时大兴儒术,将《诗》奉为五经之一。《毛诗序》里说兴观群怨,‘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诫。’意是诵之可明诗人本意,也可以借此寄托心怀。”


    连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这篇《北风》,是什么意思?”


    皇帝唇畔噙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故意板着脸,“我不知道。”


    她一本正经,“不懂就问,没什么可丢人的。”


    皇帝不愿与她多讲其中的寄兴,伸手顺着重重字句划下来,“‘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他的声音也伴随着外头呼啸的北风,好在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窗,不至于被寒气所侵袭,他刻意回避了里面很深重的遥旨,只解释道,“风雪快要到来,希望和相亲相爱的人,一同携手离开。”


    “你当时告诉我,你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是这个吗?”


    “哪怕晚了一点,也作数吗?”


    连朝迟疑着避开他的目光,“万岁爷日理万机,遑论早晚。诗中风雪塞途,行人却要驱车远行,想必亦是深有哀苦。”


    “于朕而言,国事永远会摆在家事的前头。”


    皇帝顿了顿,看定她,“数年前,我们也曾如此,同行过一程。那时你说,宫里没有什么不好,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如今也这样想么?”


    她难得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末了回答他,“它还是人人仰慕的所在。的确与很多人想象中的一样,它金碧辉煌,四处都是外头见不到的明黄色琉璃瓦,琳琅的珍宝,气象与风度。”


    “很快它就将迎来一场大雪。”皇帝接过她的话,“这座城中岁序


    流转,皆有赏玩之处。大雪之后,往昔恩怨俱泯,春枝万千,百物始萌。”


    连朝轻巧地说我知道,“奴才先前在慈宁花园,万岁爷去过么?那儿下雪的时候,安静得很。往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两三个伙伴,围着炉子煨栗子和芋头,外头的雪纷纷扬扬地下。雪后天晴有晚鸦,高高的树影,临溪亭前的湖水结了冰,映着夕照,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皇帝含笑,侧耳听着她说,一时觉得岁月温和从容,身心熨帖,“等今年下雪,一定要去看一看。”


    她顿了顿,还是展颜,“好啊。”


    在一阵晦涩的静默之中,可以听见愈演愈烈的磅礴风声。然而此时屋内安静,炕几上的烛火捧出温和的光晕,照彻一室琳琅。


    皇帝极缓,极慢地说,“‘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我想一起度过每一场风雪的人,就在身边。”


    她只是笑,就在他身旁,似乎是在很认真地看书页上的章句,“这句‘莫□□狐,莫黑匪乌’,是什么意思?”


    “没有红色的不是狐狸,没有黑色的不是乌鸦。”


    她点了点头,“只要是红色的就会是狐狸,只要是黑色的就会是乌鸦,只要身在风雪中,就会有同行的伙伴,奴才也是这样想。”


    皇帝的目光很深,不知是不是烛火没有点好,近前看久了,总觉得眼中发涩。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她身上移开,回落到字句里。


    “《邶风》的首章,是《柏舟》。”


    皇帝说着,重新提起朱笔,在光滑的纸面上,画下一条长长的线,然后递给她。


    她却问,“您很喜欢吗?”


    他的目光不避,“很喜欢。”


    她顺从地接过,“那奴才一定认真地看。”


    连朝卸下差回到榻榻,屋里漆黑一片,她摸索着点起灯。环顾四周,总觉得有些冷清。令她不由伸手呵了口热气,从柜子里找出笔墨来,认真地将纸铺在桌面上,磨墨,提笔,许久不写已经显得生涩,一笔一画仍可看出旧学。


    她刚写了几个字,觉得不称意,换了张纸再写,仍旧如此。总觉得心神起伏,在冷浸浸的寒夜里,心中却莫名腾地生起烧灼般的热气,令她久久不能平静,搁下笔开门去廊下吹冷风,看见一轮细毛月,挂在冷蓝的天幕上。


    她立在原地,薄薄的一层影子。


    仰起头来,千万重思绪杂乱无章。


    小时候在南边,天冷得没有这么快,南边的冷是湿冷,浑身像被冻在冰水里,哪儿都不顺畅。北边的冷是干冷,屈指算一算,时节就快到小雪。


    天冷起来的时候,家里不像宫中,四处都生暖炉,还有地龙和暖炕。小小的一个人,和玛玛睡在一起,一人睡一头……玛玛有个用了很久的汤婆子,用红套子裹了放在被窝里,任凭外头怎样天寒地冻,被子里总是暖的。


    两个人紧贴在一起,踏实,满怀期待。听着玛玛匀平的呼吸,猜想明早起来,窗户皆明,该是怎样好看的莹莹雪光……


    她阔别了三年。


    北风深凉,携手同归,是很好很好的。可是老去寒冬难捱,又能再逢几个春天?


    她闭目,呼吸间冷冽,将胸怀里盈沸的热火一遍遍压下,及至重新安顿下心神,回屋再提笔,便也不顾忌什么笔画的规整,淋漓而去。


    等墨迹已干,她才小心地将纸折好,压在枕畔。


    次日一早,连朝如常去上值。


    赶早众人脸上都带着笑,为的就是有一天的好意头。赵有良见她穿得单薄,在灯下显得双颊红彤彤的,便客气道,“今年怕是个冷冬。姑娘多穿些,早晚最冻人的,真着了还不晓信呢。”


    连朝如常笑道,“多谢谙达关怀,冬袍已经发下来了。真是厚实暖和。只是还没到开地龙的日子,贸然换上,怕失了规矩。”


    赵有良也笑,“姑娘还怕什么规不规矩。人好就是天大的规矩。”


    他留几分余地,凝神算了算日子,劝她,“也快了。每年十一月初一开炉,等地龙烧上,在屋子里只怕还觉着热。”


    她“嗳”了一声,站在下首。及至内殿传召,与众人一同入内,记好皇帝何时起身,何时礼佛,何时读圣训。今日有常朝,衣服上早已送来要着的衮服袍褂、朝珠帽项,一样样列开。待袍褂服好,皇帝对她说,“把朝珠取来戴。”


    伺候的小太监捧着大红黄底云龙纹漆盘呵腰前行两步,连朝双手取过,皇帝便微微低首,方便她穿戴。在理纪念之时,马蹄袖下的手心抚过她掌面,听见他极地地一声叹息,“手这样冷。”


    连朝笑着把纪念理顺,声调恍若寻常,“天寒路远,小心珍摄。”


    皇帝唇畔笑意渐浓,“好。”


    太监细长的声音,响在昏黑的天色里。惊起栖树的寒鸦,“万岁爷起驾——”


    里外宫人都纷纷跪伏下身去。冬天的地上冷,还没到换冬袍的时候,寒气顺着衣袍的丝缕蔓延而上,渗透进膝盖里。等她再度起身的时候,养心门上空空荡荡,御驾已经去远了。


    她没有再犹豫,回到榻榻里,打开柜子,将放在盒子里的头花找出来——那是慎刑司送回来的,一束澄黄的桂花,一只蓝宝石的蝙蝠,还有那本《诗经》。


    御制书制作精良,沉甸甸地捧在手里,她却回避再打开,只是一并携了,再将昨夜所写的纸张叠好,仔细收到袖口里。


    出门绕过值房,马爷正在炉子旁喝茶。


    她从马爷面前走过去。


    果然听见老太监的声音在后头问,“姑娘心大了,这是上哪去哇?”


    连朝攒着笑回过头,朝马爷福了福身,“谙达吉祥。我上慈宁花园去。催得紧,不多留了。”


    马三爷“哼”地冷笑一声,“你本事通天,甭着急!满宫上下都缺不了你的差事!”


    天色将明未明,云翳深重,风刮得比昨天还狠。


    一连吹了几日,云也越来越浓,估计这两日就要下雪。


    她找着小翠,把簪子与书一起给她,对她说,“你就坐在屋子里,无论我如何,都不要出去。该当差当差,全当我没来过。等过了午晌,你去看看张千在不在。他若是不在,你就戴着这支簪子,抱着这本书,站在临溪亭去。等万岁爷来了,你想选那条路,就怎么说。留下或是出宫——他不会杀你的。”


    小翠知道这是要紧的事,一颗心在腔子里不住地跳,没料想她来得这样早,机会来得这么快,更无心去追想她之前说的究竟是昨今日还是明日,“姐姐,万岁爷一定会来吗?”


    她说,“我不知道。”


    想了想,“今天你当值吗?”


    小翠说当的,“今天本来就是我的值。”


    连朝蓦地笑了出来,笑得嘴角有些发酸,眼角也发酸,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百般盘算都算不尽的命,“那太好了。”


    “中午或者晚上,也许会来吧。也许不会……国家大事总要放在前头。可是我等不了了……”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不,他为了你,为了他口中比咱们身家性命还重要的国事,也一定会来的——总之这两样东西,能保你如愿,但愿我也能如愿。”


    “如愿?”小翠轻轻地笑,“人世间的事情,哪里有完全的如愿。不过是眼下这条路比那条路好走,回过头看看,总是遗憾多一些。”


    她心绪摇落,没有再多说,把东西都交割好,就往外走。果然看见那张千站在临溪亭旁,一副久等的样子。她不着急走,张太监大老远就笑着挪过来,招呼她,“连朝啊。”


    连朝皮笑肉不笑,打量着他,“谙达甭这么叫我,让旁人听一耳朵去,就说不干净了。往常怎么称呼,如今就怎么叫。”


    张千往揽胜门上看了一眼,又靠近一步,亲昵地说,“哪儿能呢,这不显得咱们生分。”


    说着要去拉她的手,“先前在这儿,咱做个伴,不是挺好么。如今飞黄腾达,怎么……忘了旧人呢?”


    第50章 卯时二刻带走。


    连朝侧身避开,冷笑道,“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涎皮赖脸不去捞叶子来做这种事?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动手动脚,来蒙我?”


    她不觉加重了语气,“你身后的人给你


    什么好,我许诺不了。我原以为谙达是咱们这队人里最识时务的人,不想今朝糊涂油蒙了心,上赶着去做第二个张存寿,还是得了玉珠儿的真传,忘了疼了?”


    张千作势叹了口气,目光在她身上流连,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多好的一个人,多巧的一张嘴,怎么偏爱得罪人呢?可别把话说绝。他们死了,是他们蠢。张存寿不死,怎么腾出位子来给我呢?你来找小翠?你走了,是不是也要带小翠走啊?”


    他皱起眉头,却又笑了,“只是你估计吃不着我谢的酒了,在阴司黄泉路上,我给你多烧点。”


    连朝稳下心神,“这番筹谋,最多不过三五日吧。”


    张千耐心已尽,懒得再与她多话,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好姑娘,从了我。你就知道有几日了。”


    男子力大,她大骇,回身闪躲,那张千下了死力,钳着她的手,两个人拉拉扯扯地便要到临溪亭去,连纽子都松散了几颗。


    她发了狠,一脚踩在张千脚面上,果然听他咒骂了一句,不管不顾就要贴身上来,她挣扎着屈膝,往他腹下重重一踢,口中道,“凭你也敢作这样的威福?不过是仗着你背后所谓的主子!你今天但凡敢打我碰我一下,我死也不会饶过你,要让你活着不好过,死了不得超生!不信你就试试!”


    “混了娘唚的忘八东西!”张千怒不可遏,一只手将她死死攥住,她顺势继续说,“没本事作春秋大梦,借了你主子的马尿当黄汤,你算几半的男人!”


    张千怒不可遏,“我算几半的男人!好、好!等我把你这双蹄子打折了,嘴巴撕烂了,让你看看算什么!”劈头盖脸就是一掌,她却也没有回避,很清脆地一声,落在她右边脸颊上,倒使张千愣住了,咬牙切齿,“你要死!”


    火辣辣的痛,脸颊上清晰的掌痕,一瞬间几乎连声音都听不清楚了。轰隆隆地似乎是雷声,其实不是,这个季节怎么可能会有雷。倒是天地岑寂,风声听得十分清明。


    她眼眶通红,因为剧烈挣扎,眼中有晶莹却不落的泪,像一朵临风纤细又易碎的花,她唇畔血红,逶迤出一道暗色痕迹,却终于扬起得逞一般地笑,明亮的一双眼看着他,扬起唇角,一字一句,“你们输了。”


    张千醒过神来,乱了阵脚,双手未松,忽而掐住她脖颈,骤然紧缩,什么也不顾了,“那就一起死,黄泉路上做个伴儿吧!”


    她完全没有再躲的力气,如同一尾快要干涸的鱼,沉沉地靠在门上。双手被他松开后,竭尽全力去推他,也推不动他分毫。只觉得头脑晕眩,明明每天,每时每刻,宫闱中都有无数来往的人,只需要一扇门,一道墙,就可以把什么都隔绝掉。


    又或者她根本就猜错了他们所谓的“计划”。


    眼前一重重影子闪过,想要抓住什么,实在也看不很清。短暂的一生中或许有像这样绝望的境地,可是她连可以凭借起来求生的人也没有了。


    在五感将失的片时,揽胜门上脚步声渐次,两行气死风摇摇摆摆地,几乎要把人眩死过去。


    在灯笼投出的暖和光晕里,花盆底疾步越了进来,踏在地面上,“嗒嗒”便是如雨点一般的密响。


    一道女声迫不及待地响起,带着多少强压下去的隐秘兴奋。


    “把这对奸夫□□给我拿下!”


    张千手上的力气霍然一失。


    她已经发干的嘴唇翕动,似乎是茫然,似乎是怀疑,“疯了。”


    张太监的眼神,如同大梦初醒一般,迟滞地、缓慢地,看着她。


    她艰难地吞咽着,大口呼吸着迅速涌入的畅快空气,居然还笑了一下。


    “都疯了。一个个的。我们。”


    立时便有两个太监,将他二人扭送出来,纷纷跪在临溪亭前。自然也惊动了在慈宁花园的一众宫人,崔嬷嬷带着宫女太监们出来跪迎,在看见前面跪着的那个狼狈的身影时,心下暗暗地一惊。


    储秀宫贵人垂眼,打量着眼前跪着的二人。在看见她脸上的掌痕时,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很快就忽略不计。储秀宫贵人慢慢地环视一圈,冷声问,“管事何在?”


    崔嬷便应声说,“奴才在。”


    “慈宁花园,原本是太后、太妃们礼佛清修的宝地,”她顿了顿,话风一转,语调变成尖锐,“在你所辖的地方出了这样不知羞耻的事,脏了菩萨的眼不说,疏于管教,第一个该问罪的,就是你。”


    崔嬷嬷有些迟疑,“回贵人的话,此二人,之前都是在此处当差,二三年间,少有交集,何况……”


    储秀宫贵人“呵”笑道,“你是在为你的失职,敷衍塞责么?”


    崔嬷嬷只好叩首,“奴才不敢。”


    “不敢就闭上你的嘴。”


    她接着道,“今日的事,是丑事。你们谁敢传出去半个字,就别怪我没提点过你们。”


    断喝一声,“来人!”


    “将他二人扭送到贵主子宫中,听候发落!”


    连朝仰起头,直直地盯着她,“贵人这么着急给我定罪,不敢听我辩驳一个字,是怕冤了我吗?”


    “多好的一张嘴。”她俯下身来,眼中带着怜惜,目光却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在她脸上流转,淡淡地笑,“想必这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光我爱听,贵主子也很爱听。我多想在这里审你,可我觉得,还不足意。会有人比我更想见你。”


    她说罢,直起身。捏着帕子,掖了掖鼻翼的脂粉,“带走。”


    在旁边的两名太监,不由分说将他们提起来就要走。


    却见揽胜门上一阵齐整的靴声,金提炉、金香盒、赤黑瑞草伞、明黄赤黑三色花伞……皆整齐有序,一路向前,无人敢拦。将储秀宫所带的奴才步步逼退,直逼到她面前,逼得她敛衣垂首,惶惶然跪了下来。


    由众人簇拥着,稳当的步履在揽胜门前停下。


    “好大的阵仗,”


    继而是一声朗笑。


    “带到哪里去?”


    太后就着乌嬷嬷的手,站定了,含笑看着跪了一片的众人。储秀宫贵人叩首问安,口中道,“奴才恭请太后主子金安。”


    才战战兢兢地说,“奴才听闻宫中有如此□□之事,正捉了他二人,要到贵主子面前,分辨清白。”


    太后沉沉地“噢”了一声,临风而立,目光在连朝身上逡巡片刻,才气定神闲地道,“慈宁花园毗邻慈宁宫,不在东、西六宫之内。既你一片好心,浩浩荡荡地领人来盘查,我也不能尽拂你一片拳拳之心。乌希哈,”


    乌嬷嬷应道,“奴才在。”


    太后略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慈宁宫去。再传贵妃来吧。”


    贵妃到时,太后已在殿内宝座上升座。贵妃目不斜视,先向位上行礼问安,太后方才蔼然笑道,“皇帝一片孝心,总愿我颐养天年,乐享太平,休听后宫的事。我与皇帝对你极放心,把这个家交给你来当。可是贵妃,”


    太后声音平和,仿佛与刚才所说无异,贵妃却早已再度低下了头,“后宫的主子亲自领人,在我眼皮下捉奸,真是失了体面。”


    一旁的储秀宫贵人匆匆起身,提袍跪在贵妃身后,半个字也不敢说。还是贵妃率先道,“是,奴才辖治无方,辜负圣恩,教她们惊动了老主子。奴才有罪。”


    太后摆了摆手,“不至于此。我也不过平白说一句。传出去让外头人知道,他们仰慕向往的天家,那些雍容端庄的娘娘们,行事与民间的悍妇无异,到底不好看相。”


    她二人无可辩驳,只能诺诺地应,“老主子教训得是。”


    “罢了。”太后叹了口气,“起来吧。”


    宫人伺候坐席,又奉上茶。瑞儿屈膝,双手捧过茶盏,将明黄团凤牡丹缠枝莲的茶盏送到太后跟前,太后不咸不淡地抿了一口,才发话,“论理,后宫如今是贵妃当家。我这个老太婆,不出来讨人嫌,就该念阿弥陀佛了。既这么着,这桩事儿,还是由贵妃你来办。该问的,问清楚,该查的,查明白。别教底下的人寒了心,说主子一味作践她们,听不得她们的疾苦。”


    贵妃说“是”,微微侧过身,问储秀宫贵人,“你说她二人私通,可有根据?”


    储秀宫贵人福身道,“奴才自从犯过之后,就潜心修佛,为万岁爷与老主子祝祷。因此常常派人来咸若馆请香。宫中人回说,见这宫女常常往慈宁花园来,形迹可疑。后来问了,居然是御前的人。万岁爷日理万机,御前伺候的人擅离职守,这便是对万岁爷不尽忠。奴才叫她们留个心眼,谁知,光天化日之下——”


    她拿帕子掩住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看了看衣衫有些不整的连朝,“竟有天大的胆子,敢在佛家清静地,做这样腌臜的事!”


    贵妃皱起眉头,“你二人可认?”


    张千磕了个响头,有板有眼地说,“回贵主子的话,奴才与她虽然一起在慈宁花园做事,但是奴才只是个扫叶子的。真的和她不熟。奴才老实本分,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虽然她总是来和奴才说话,奴才也遵守本分的。主子们明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