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朕的一天 > 30-40
    第31章 子时七刻他看她。


    连朝于呼吸之间,探闻到药味混着血腥味。见他闭着眼,手边有一盏喝了一半的奶|子茶,还是那小太监轻轻把他请醒,“贝勒爷,万岁爷跟前儿的姑姑来了。”


    “喔,”与岑笑着睁开眼,把她看定,“是你啊。”


    连朝把提盒放在桌上,“御前别的人来了,也这样掩着膀膊?”


    与岑慢条斯理地掖好内襟,扯来边上搁着的呢子毡盖上,懒洋洋地,“你才来,都不问问病人,反倒纠起容仪。”


    连朝便不再提这个,一层一层打开盒子,都是些宫中配好的药膏,附上名字与用法,她低下头仔细看,回想双巧似乎也没有让她传什么话,心中疑窦更甚。与岑打了个呵欠,“他叫你来的?”


    她问,“他是谁?”


    “没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继而笑了出来,“你能来,挺好的。”


    连朝把药膏上的签字都看过,有些缀了黄签,也都理顺了,掀起眼皮问,“现在用不用,不用就收着。”


    “看见那只大老虎了吗?”他慢悠悠拿了个新杯子给她倒茶,又把桌上的糕点朝她推一推,“打老虎的时候,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胳膊肘着地。在地上又滚了一圈,这回是真摔着了。”


    她没接,也不好去看他的伤口,转而问,“上回托你我阿玛的事……”


    他已经去看她归好的药膏了,“这个真是头一回见,清热舒缓,手没法子使力,你帮帮我。”


    她斥他,“底下那么多人使唤。”


    “他们手脚重,刚还把我疼得哇哇叫。不行,再这么着我得疼死。”


    说着就要哎呦喂地叫起来。连朝没法子,咬牙要去取玉方来蘸药膏,反被他笑着止住了,“唬你玩的,我尚还没有糊涂到那地步。”


    她板起脸,“你不愿说,我可以找别人去打听。”


    他已经接过她的话,朝躺椅上一靠,继续悠哉悠哉去了,“别急,还在问。你找别人打听,未必有我给的全。”


    见她又急又有愠色,灯下一张莹白的脸,让他有一瞬的凝滞与迟疑,又生怕她记起还落在他荷包里的插头针,忙笑道,“真别急,下次来问,保准就有了。”


    连朝想了想,“这药膏能给我点么?”


    他好整以暇地问,“给谁啊?”


    她不瞒他,“容德,你知道么。”


    “知道啊。”他挑眉,“心上人?”


    连朝呸了一口,“别混账。”


    与岑识趣地不问了,心里掂量一下,朝靠墙的架子努了努嘴,“你分点去吧。反正我也用不完,还有些太医开的,喏,都在那边,罐子自己去架子上找。”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围着炉火,在这寒天长夜,竟然无端生出些灯火可亲的温暖。偶尔在中断着彼此沉默的间隙,可以听见蒙古包外渐渐凄冽的风声。


    “新买的野栗子,你来前不久煨的,吃不吃?”与岑扬首,“不是什么进上的,就是商贩们卖的,树上打的,没那么大,也不怎么甜,吃个新鲜。”


    她果然拿铁箸去拨,一丛炭里拨到沉沉的伏手,就知道都埋在这里。趁热挑出来,放在一边晾凉,问他,“也是在集上买的?”


    与岑说,“你一


    定听过老五的笑话了。”


    见她点头,他把靠着的软枕往上挪了挪,眼睛从望着她转而望向帐顶,此刻很有心思说一说长篇的话,“我这堂弟,这叔叔,也不能这么说,我们这四家,辈辈儿都出了些神人,真不算孬。”


    连朝“哧”了一声,总算笑了,“不然怎么能上这个当,买什么夜光杯。”


    “他阿玛和老七家的那位叔叔,是老一辈儿里还健在的了。”与岑垂下眼,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但是老七比他有福气啊,祖制宗室不得随意出京,我那叔叔把衔儿一卸,带着家里人出去周游四海去了,这老七有爹有妈。爹妈还不管他,早早地把平亲王的爵位传给他,过得甭提多自在,我们都羡慕他。”


    刚煨好的栗子,炸出金黄的芯。连朝抽帕子捧起来,小心翼翼地吹着灰,“是我也羡慕他,过得滋润,又历练过,所以不缺心眼儿。”


    与岑没绷住,又笑了一阵,笑得嘴角发酸,只能拿没受伤那只手轻轻地揉,“老五就不一样,他阿玛天天在家里盯着他。从小是没少吃板子,这么长大的。他额捏姓舒,老姓好像叫做……”匀了好久的神,把膝盖一拍,“噢,记起来了,舒宜里。”


    “没听过。也不是什么大姓。”


    “这就是你不知道了。”淳贝勒说,“玛法那辈时候的煊赫人家,她玛法,按我们该叫翁库玛法,讳硕尚,她阿玛一等诚永公没了,仁宗特命不递,哥子仍旧袭一等公的爵,先帝加号忠襄公,依旧不递。清慎勤三个字还挂在家里。”


    再怎么辉煌,三朝加恩,也是别人的故事。


    连朝无心去羡慕,顾着手头的栗子,趁热先吃了一口,囫囵在嘴巴里滚,“原来如此。”


    “他们家也有趣,小时候我见过。叔叔打起孩子,真是下狠手。家里几个儿子都这样长大,女儿倒是从来不打,谁讲家里格格不好,他就打谁。他们家打儿子怎么打,老王爷在椅子上一坐,两边儿就传板子的传板子,请福金的请福金,打了两板子,福金就来了,在旁边叉着腰念叨,什么‘你年轻时候被你阿玛没打够?现在成了老子,威风啦!当年信誓旦旦说绝不学你老子打儿子,你全忘啦!’”


    他捏起调子,模仿妇人语调,学得特别像,连朝笑得眼泪花都快掉出来,与岑也觉得好笑,边讲边笑,讲得断断续续的,“听人说我那叔叔他也懊恼啊,背着人踱过来,踱过去,抠着脑袋自言自语——我怎么活成我阿玛那式样啦?”


    她连忙附和,“所以痛定思痛,下回不打了。”


    “不是,”与岑摇头,“所以小子们继续上房揭瓦,老子一抓着又按板子继续让打,由自己下板子到让小厮们打,就这么着长大了。”


    一阵风呼啸而过,把蒙古包里的烛火吹得乱晃,倒出来的黑影投在墙壁上,真像小时候和伙伴们聚在一起比划手影。皇帝便是在此时进来的,如常地解了大氅,淡淡的笑挂在唇角,“看来朕来得不巧。”


    连朝忙站起来,栗子留了一个没吃,慌张扔在炉子里,把袍子抚平了站在一边,福身行礼。淳贝勒也挣扎着要起来,皇帝先虚按住了,“不必,你有伤,坐着说话。”


    皇帝没看她,就在她刚刚坐着的椅子上坐了,见送来的药膏琳琅摆在桌上,笑道,“身上有伤,牛羊肉不可多食,特命人制了些清淡菜肴赐你——奶|子茶也少喝为宜。”


    淳贝勒谢过恩,“主子先前打发人来送药,已经敷上,此刻觉得好了很多,多谢主子爷记挂。”


    皇帝散漫地“唔”了一声,“该当的。”


    论说话,其实也没别的好说。皇帝问一句,他恭答一句再敬一句。底下伺候的使女奉茶上来,皇帝就托着盏慢慢地吃,蒙古包里长久安静,只闻炭盆里的火,一阵儿毕毕剥剥,涌起猩红的花。


    在这忽明忽暗的火星里,几道目光数次无声交汇。


    他看她,她看他,他看他。


    坐了有一阵子,茶没吃多少,皇帝已起身,口头无非是些仔细将养之类的话,淳贝勒无论如何也勉强扶着椅把起身,聆听皇帝的嘱咐,皇帝要走了,将迈步的时候,很自然地,转头对她轻描淡写地说,“还没吃吧?”


    连朝一心一意可怜那进了炉子的烤栗子,听见声音才醒神,抬起头去看他,“啊?”


    皇帝闲闲调开视线,往周遭看了一圈,才对淳贝勒笑道,“得问你借顶帐篷,铁网子叉子家伙什,有没有?”


    想来十个胆子也不敢说没有。


    淳贝勒得体地微笑,“有的。”


    “那最好了。”皇帝也笑,对她说,“走,去吃点儿。”


    淳贝勒与皇帝一道出去,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朝她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她依稀辨认,是“插头针”。


    从营帐里出来,才觉得草原的夜晚寒冷,扑面的寒风凛冽,使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双手拢着肘,行止间袍裾沾露。


    小太监一路将他们引到帐篷里,物件都准备齐全。赵有良实在摸不着头脑,小心翼翼地回,“万岁爷,他们备了吃食,醒酒汤也预备下了,您现在进些么?”


    皇帝颔首,抚袍子坐下,开始摆弄那铁叉子,“进。你回去传到帐子里。”说着想了想,“白日里打的鹿,还有没有?”


    赵有良说,“有,最新鲜细嫩的肉,腌好了备着呢。”


    “挑一条鹿腿子送来。朕吃酒歇了,谁也不见,回去这么传。”


    赵有良看了看连朝,连朝也摇头,他迟疑着,刚要再谏言几句,又想起自己曾在这上头吃过不少的亏,索性闭嘴为妙,战战兢兢地答应下,退出去了。


    偌大的蒙古包里,就他们两个。放在什么地方都算稀奇。


    第32章 子时八刻我想在这里。


    外头应该还围着不少人。


    赵有良办事快,没过多久就把东西都送来,又领人悄无声息地都退下。皇帝这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掀起眼皮看她,“会生火不会?”


    连朝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在干什么,“会,但从没生起来过。”


    皇帝默然一瞬,眼皮又垂下去,“……那你坐着吧。”


    他从腰身上挂着的明黄吩带上取下个三折式宝蓝缎面荷包,打开银鎏金的扣子,里头放着一块火镰,燧石和一团艾绒。


    火镰与燧石相击打,冒出火花,点燃艾绒以引燃火炉,木柴和羊粪在火光中燃烧,烟气全部由铁管排放到外面,橙黄色的火光照亮了两张脸,划出明与暗的界限。


    外面是成群的牛羊。明天也许还要继续放牧,去更远的地方。


    他身上原本泛冷的酒气也被烘暖,酒香压着龙涎香的气味,铺迭开来,中人欲醉。


    连朝坐在炉子旁,盯着那火光出神,引来他的不满,“别愣着,火烧热之后,就把鹿肉叉了,小心铁叉子戳人。”


    她手忙脚乱地答应着,把切好的鹿肉放在铁网子上,他及时制止她,“刷油。”


    于是又去找油,把袖子挽起来,往鹿肉上两边都刷到,油滴下去滋滋地冒,虽然有管子引烟,烟还是呛人。


    连朝一边捂眼睛挤眼泪一边咳嗽,抱怨着,“要不咱别吃了。”


    他也咳嗽,拿袖子把烟气扇走,“过了这阵就好了。”


    “您真的烤过鹿肉吗?”


    皇帝一脸真诚,坚定地说朕烤过,“好几年前随阿玛来木兰,偷偷跟哥哥们烤过的。”


    连朝不是很相信他的话,“那成了吗?”


    皇帝不接话了,自己默默把鹿肉叉好,刷了油挂上去,才转身来在毛巾把子上擦了擦手。


    也罢,反正彼此说话从没信过。唬着唬着也是一天。


    真香啊!


    当天猎来的鹿,又是鹿腿子肉。烤得外皮酥脆,用刀子早就划开口子,撒上盐,就滋溜溜地往外冒油。再虔诚地撒上香料,金山银山也比不上它。


    皇帝取过随身配的金嵌宝石鞘缠丝玉柄匕首,鞘随手搁在一边,仔细从鹿腿上剔了块肉,烤好后挑


    给她,她连忙双手承着盘子,哪里还顾得上恭敬,拿筷子拨来就接了要入口,还是他先用话截住,“仔细烫坏了嘴。”


    “当皇帝可真好!”她不由感叹,“享受着许多人不能享受的最鲜嫩的食物,最崇高的礼遇,最香嫩的鹿肉!”


    好吃得都快要哭出来了,“我现在非常相信您刚才说的话了。”


    皇帝轻轻“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在他那里吃什么?就恁么高兴?”


    “烤栗子。”


    皇帝撇撇嘴,“烤栗子哪里有鹿肉好吃。”


    连朝吃得脸颊发红,兴冲冲地,“端王爷家的五爷买了一套夜光杯的故事,您听说了吗?”


    “我不知道。”皇帝反问她,“知道这些重要吗?”


    她便不说话了。


    皇帝不置可否,“我觉得你们挺无聊的。”


    连朝没接,偏过身去桌子上找醋。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他见她不说话,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鸡蛋,比寻常鸡子大一点的,金色的火焰纹边已经有些褪色,整个鸡子被他托在手上,蛋壳莹润生光。


    她有些心虚,他却把那蛋用菜叶包好了,放在火边上慢慢地煨,“没吃饱再加个蛋。”


    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往事,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你挑的好鸟,跟你一样,它在朕手指头上屙屎,好气。”


    她矢口否认,“我没干过这事。”


    皇帝撇撇嘴,意思是你干没干过自己心里门儿清。


    她隔着一片辉煌的火光,终于问他,“外头的筵席上,有牛有羊,有更多的珍馐,您为什么不在那里,尽情地享受王公的进献与颂赞,而在此处烤鹿肉呢?”


    “因为我想在此处,喜欢在此处。”


    她慢慢地坐回原处,亦是慢慢地说,“只要想,就可以。并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牵绊,也无关什么天道恒常。”


    锋利的宝石刀有雪白的利刃,原本用来搏杀防身的武器,此时一片片切下新鲜的鹿肉,留下刀痕,再扔到铁丝网上。


    有世人塑造的金身,接受无休止的叩拜与香火,把一切好的美的都进献给你。张口说着慈悲六道,人为刍狗,转头就扎进爱欲的烈火。


    七情生炽,六欲齐攻。


    五脏俱焚。


    而他看着她,火光在他眼中扑朔明灭,“我让人找你,想让你到我身边,你没有去,所以我来了。你给他送药,不希望我在这里。是吗?”


    她说,“万岁爷知道那只鸟吗?”


    他说,“它飞走了。”


    “宁愿做污泥里的乌龟,也不做庙堂上的骸骨。”


    她还是开口,“我也是一样。”


    皇帝蓦地笑出声。


    他说,“这次的虎来得蹊跷。它身上原本就有伤,不是偶然入围。此时此刻,我若是坐在高台上与他们把酒畅饮,才是不好。”


    连朝夹了筷鹿肉,放进嘴里,接过他递来的壶囊,倒了一杯酒。


    美酒在杯盏中荡漾起涟漪。


    皇帝接着说,“我的玛法在位初年,局势不稳。托、鄂两家倚仗从龙的功勋,领顾命大臣,爪牙日甚。他肃清内政,荡平党羽,花了十余年。又马不停蹄地开词科,兴水利,重农桑,做遍了史书里君王可以做的事情,到了晚年依旧倦怠,耳目臃塞,致使亏空甚广,贪腐横行。”


    酒香凛冽,旧事横陈。


    草木由初萌到兴起,经过一阵秋风就会自然而然地枯黄老去。


    “我的阿玛为他定庙号为仁,却以雷霆手段革故鼎新,治贪惩腐,在文臣嘴里落了个骂名。行将暮年,不再求人事,转向参禅,没几年就死了。”


    皇帝笑了一下,“所以在世人眼里,皇帝最好在四十五岁死去。这样就可以成为千古圣君。”


    “现在到我了。”


    到我走到高台上,走到祖辈们走过的祭坛,按部就班地把自己献祭出去。


    没什么好害怕的。


    她问,“九五至尊,万万人之上。卧榻之侧,有人掣肘,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你以为是过家家,看得不爽就黜了他。”


    皇帝伸手去烤火,火光照亮他掌心的手纹,几条线各有道路,纹路看得一清二楚,他眯起眼,似乎在享受有些灼人的火光。


    他很简短地回答她,“因为他们都要脸。”


    “初年定鼎,天下不稳。仁政刑赦,都是治国之道。百废待兴之时,以文和仁来定国之基,以平衡四方来安稳过渡,所花费的代价要小得多。以小谋大,制衡天下,都是君王之道。”


    “那些奸臣佞子,或甚是冠冕堂皇的儒生,你杀得完他们的嘴么?杀不完的。声音会越杀越大,为了满足自己的证道,明堂上坐着的就必须是桀与纣,文臣们就是吕尚,就是伊尹,甚至是文王武王。他们以嘲讽挖苦为自己赢得自尊,杀人灭国就成了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大到朝堂,小到市井,从古至今,这么几千年的更替都是如此。”


    尔后非要问清楚人在哪里,是问被杀的人在哪里,还是杀人的人在哪里。还是有立场给一切是非下定论的人,在哪里?


    她只盯着那团火,时而蓬勃,时而沉寂,然火光总是接续,并未因此断绝。


    皇帝的声音沉稳,徐徐而来,如春风化雨,越过山林与丘壑。


    “小到朝堂,大到国家,经历过开国之先的战乱,早已疲弊,百姓所求,无非是安稳平静地过日子,作为君主,就得少征敛,少声势,一切从简。扶以儒道,休养生息,讲究师出有名,少动杀伐。”


    连朝唯唯地附和着,“看来当皇帝也不是什么都能做。”


    却不料他接着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其实压在头顶上的声名到如今并不重要,老子死了,我就是老子。天下的声名,都在我口,天下的荣辱,都在我手。”


    连朝有片刻的缄默,“……万岁爷真是这天底下活得最通透的人。”


    皇帝嗤了一声,“你说,在蒙古人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务实,“我又不是蒙古人。”


    “那在你眼里呢?”


    猝不及防的提问,连朝想了想,“是射死了一只老虎的汗王。”


    皇帝抿起嘴,继而叹了口气,垂下眼去拨炉子里的灰,把火拨亮一点。


    “狼群之中,众首之首,是为狼王。老狼王死了,经过一番酣战,就会有新的狼王。这是我第一次秋狝,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刚出茅庐的小狼崽子,他们要用一头虎,来试试我的斤两。”


    “那您应该坐在高台上,和他们痛快地喝酒,不醉不归,显得您不犯怵。”


    他微微挑眉,“是吗?”


    蒙古包外的马头琴婉转悠扬。


    连朝看着他,只是发笑,眸光盈盈一转,带着考量,去翻转铁网上单面炙得太久的鹿肉,“以退为进,以柔克刚,则百莫能当。不胜酒力,是年岁轻的退避一躬,白天出了这样的大事,晚上还浑然不察喝个痛快,非但不显范,还让人觉着缺心眼。”


    “我不缺心眼。”


    “所以您在这里啊。”她百无聊赖,“您让他们明白地看到您的心眼。以酒醉这么拙劣的借口,来探望因为猎虎而受伤的淳贝勒,又让赵谙达回去唱一出大大咧咧的空城计。下一出呢,您打算唱什么?”


    皇帝很诚实,“有些心思,是要让人看到的。不仅要让他们看到,还要让他们去想。越拿不准的事,越想,就会越害怕。唱《浣纱记》里《打围》那一折的《醉太平》,听过么?”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


    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她只是摇头,“唱《醉太平》也好,唱什么醒太平也罢,惟有情深难以自抑这种戏码,不是您该唱的,可别走错场了。”


    皇帝也跟着笑,目光交汇,笑得也算默契,不晓得里头掺杂多少真假,有没有什么真心。


    有没有真心又有什么要紧。


    “你之前是不是问过我,天地之间,人在哪里。”


    他终于回答她。


    “千百年来,分合相替。翻覆如此,周而复始。台上的戏唱了一轮又一轮。战争,兵燹,流亡……他们不死,不灭,就没有我。我们不死,不灭,就没有后人。”


    他眼里的火光也跟着跳跃。


    “天地虽以生生为大,而未能令生者不死。王侯虽以存存为功,而未能令存者无患。”


    “——谁是其害?”


    “朕为其害。”


    只要有君王,有君王统治的国家,人欲中就会有对权势的向往,这样的事情就会永远发生,不会终止。


    我们都做不了典籍里颂赞的、能救死扶伤,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的圣人。


    你这样地懂得我,看到我的卑劣,看到我的虚伪,看到我的欲望甚至看到我的算计,我们又何必要去做什么圣人。


    火光扑朔,明暗相替,照亮了彼此的脸。颤悠悠地余音,仿佛是一直没有停的马头琴。


    最后的最后,在一阵冗长得不辨唐宋的沉默之后,他的声音很轻,抬起眼,看向她。


    “其实于国家而言,我无所谓在哪里。于我而言,我想在这里。”


    在所谓的公心与私心里,我或许都想偏向你。


    而她只是说,“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33章 丑初鸡鸣霜叶下,月在纸窗寒。……


    皇帝唤“来人”,就有小太监站在蒙古包外打千儿回话,“请万岁爷示下。”


    皇帝扬声说,“告诉你们贝勒爷,都进得好。烤的腿子肉是发的,他吃不得,异日好了再补,家伙什来收拾,多谢了。”


    连朝皱着眉听完这一段话,乘着点酒意壮胆,“万岁爷真是人中豪杰。没脸没皮中的领袖。”


    皇帝敬谢不敏,“承让,承让。起来扶着点,坐久了腿麻,别栽了。”


    前头的正宴散场了,营地里每隔一段距离都生起火把,不远处可以看见连天的火光,那是人们堆起的篝火,还有悠扬的马头琴,叮当响的鼓,在这儿走着,一道道营帐,默然无声地把他们隔在喧哗之外。


    她随着皇帝一道回了黄幔城,赵有良早已带人簇拥上来伺候皇帝更衣,她便很识趣没有进去。福身过就默默地退出来。


    热闹之后,处处都是疲倦的沉寂。


    空气中泛冷,原以为还会残留什么血腥味或者炙肉味,其实什么都没有,草原足够大,再浓烈的气味都难以停留很长的时光,只有一线凉意混着牛粪或是干柴的燃烧气味,时隐时现,也许还有肉羹的气味,不知道哪里正吊着铁锅,用滚水熨帖着牛羊肉。


    双巧已经下值,今晚她不当班。坐在炉子旁边做针线,抿线的当口见她回来,愣了一下,迟疑着要放东西来招呼她,“还热着的奶|子茶,我给你倒一杯。”


    连朝老远就说不用,“我自己来,姐姐坐。”说着拉了把杌子靠近她坐了,见她手里的活计,笑道,“这可不像是补衣裳。”


    双巧不瞒她,“我做对护膝。”


    连朝便从袖子里拿出些瓶瓶罐罐,方才一个个比条子的时候都记着了,递到她手边,仔细说,“我往贝勒爷那儿走一遭,贝勒爷聆听天恩,也给我散了恩赏,我想那一位能得万岁爷加恩,姐姐又给他缝这些,身上应当是有伤,伤得好在不重。所以一样都求了一点儿来,御赏的药,不会差的。我重新给你写条子来,用法、对症都记明,姐姐一并送去,内服外敷,保管一辈子记着你的好。”


    双巧扭过头,“我不指望他记着我的好。”


    连朝故意“哦”了一声,探身去找纸笔,“行吧,那就留我的名。”


    双巧又羞又恼,作势要去拧她,她并没有避,倒教双巧撒了手,只听她说,“可我记着姐姐对我的好啊。”


    有点儿冷,呵手烤暖和了再去磨墨,乌黑的墨汁一圈一圈漾开,再提笔蘸好,仿照宫中条子上的字迹来写,边写边说,“内廷不许私相授受,前儿家庆姐姐珠子的事,就闹得要打要杀,很不太平,我再也不敢了。”


    双巧忖度着她的话,半晌没出言,手里的针脚拆了缝,缝了拆,末了推开,认真地说,“如果是晚上的事,我冒犯你,我给你说声对不住。是万岁爷打发人给淳贝勒送药,并没有明说是使你……让你去,是我的私心。”


    连朝的笔顿了一下,拖出来的那一捺便尤其重,她皱眉看了很久,惋惜地作废,重新拿一张裁好的来写,“使谁不是使,我闲着,就我去。姐姐的好意,我知道。”


    双巧囫囵说,“也不全是。”


    “是”字咬了一半,她不再说了,“你心里有主意,再好不过。明哲保身,最好了。”


    连朝笑着把条子理好,一并交给她,“并不敢说什么明哲保身,把自己拎出去,好有退路罢了。但是这么冷的天……”


    她眨了眨眼,“送颗甜枣,也挺好。”


    双巧笑着问她,“真的挺好?”


    她回味了一下,焦香的皮脂,香料包裹着现打的鲜嫩的肉,在寒冷迫人的草原的晚上,就着一口酒吃下去,心耳俱热,浑身舒畅,那滋味……


    “真挺好。”


    次日清早起来哨鹿,五更时放围,御驾便从大营出发。双巧起来赶早当值,连朝听了一夜的风声,本也未睡熟,便一道起来。灰蒙蒙的天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惟有扑簌簌的冷风袭面,才知道又到了要添一重衣裳的时节。远处鹿鸣呦呦,倒像是遥远的绝响。


    茶水上早就忙起来,牛奶酥油入锅,热腾腾的□□茶倒入多穆壶里,皮胎紫漆描金,上头的辉光在烛火下时隐时现,此时帐外传来枪声,人们就喜笑颜开,口耳相传,“猎得了!猎得了!”


    双巧与她解释,“这是万岁爷发的枪。将将咱们出来,你听到鹿儿叫没有,那是人学来引鹿,好射杀。再等片时,就有鹿送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搓着手进来传话,脸上亦是眉飞色舞,“中鹿了!万岁主子当众歃了一碗生鹿血,教传话预备起来,中午在外头摆大宴,饽饽点心奶|子茶,都备足。我还得上膳房传话,姐姐们辛苦!”


    为首的管事也福身道喜,小太监跑得飞快,又往别处去报信。人把头低下来干活,再抬头就忘了时辰。等手头的一项项事终于忙完,掀开毡帘去外头松口气儿,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天空中腾挪,太阳就慢悠悠地露出来,风把旗帜吹得抖擞起来,浑身暖和,真是个好天气。


    皇帝被众人从席上簇拥回黄幔城时,已是未中时分。秋高气爽,天气晴明。上午哨鹿大获,鹿尾巴被割下来运到王帐,蒙古的台吉们都是酒罐子,一杯一杯满饮,皇帝悉数回敬,兼之生鹿血发效,原本寡淡的脸色,也浮上来些许酡红。


    好早醒酒汤是一早备好的,赵有良敦促宫人奉上来,好声相劝,“万岁爷英武无匹,然而酒重伤身,还请进一碗醒酒汤吧。”


    皇帝觉着浑身不得劲,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子,早有宫人拿帕子来擦,皇帝却说不必,自己接过揩拭,慢慢地将一碗醒酒汤喝尽了,赵有良忖度着回,“端亲王在外头候着,万岁爷再歇一歇么?”


    皇帝匀平口气,“不必了,传。”


    端亲王入内时,皇帝已然面色如常,亲自起身相迎,早虚扶免了这位叔父的礼,分坐到毡榻上,笑道,“叔叔镇日家与婶婶跑马,不肯偏我们这些后生。这几日忙着行围,在长辈面前失礼。所幸早晨猎了新鲜的鹿,给叔叔送去,叔叔婶婶尝个鲜。”


    端亲王摆摆手,恭辞道,“多谢主子的赏。”起身固执地再谢一回恩,才半推半就地坐回榻上,“奴才老啦,这是第一回侍奉主子来秋狝,也不知有多少福气,会不会是最后一回。年轻时随驾仁宗皇帝,到后来跟着先帝出关来,到柳条边还写诗呢!”


    年迈的亲王吁了口气,“苍莽的草原,总以为看不到头似的。如今到了该看到头的年纪,骏马与牛羊却都没有疲老,真是怎么也看不够了。”


    皇帝眼中微热,宽慰道,“阿玛在时,专心于内朝,朕却以为,春菟,夏苗,秋猕,冬狩,都不可荒废。往后每年,如无意外,都往木兰来。还望叔叔像跟着玛法与阿玛一般,跟着侄儿。”


    端亲王老泪纵横,说话间就又要跪下去,皇帝已经稳稳扶住,让他安心坐定,笑着打趣,“朕今日请叔叔来,是家里人叙叙旧,可不是疑心叔叔腰板硬不硬朗,腿脚好是不好。”


    叔侄两个笑过一回,皇帝给赵有良个眼色,赵有良便会意,将王帐里伺候的人都领出去了。皇帝略清了清嗓子,才故作不经意地问,“朕还不知道,婶婶老姓是……”


    端亲王说,“姓舒,舒宜里。”


    皇帝“噢”了声,慢慢地啜着茶,“家学渊源,应在此处。额捏偶一回提起,就连阿玛也夸赞。”


    老端亲王抚今追昔,很是慨然,“她是海子长大的。您知道海子么,离这儿不算远。擎小儿就不服管,天地作养出了这个性子。听跟着的嬷妈说,她十几岁上来京城,在仁宗爷跟前,还是恁么样。”


    说着竟笑了,“怎么有这么任性的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的,遇着事从不愁眉苦脸,眼珠子转一转,就有无穷的新鲜主意,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啊,那话真说不完。”


    皇帝不知想起了什么,露出会心的微笑,“有时想找人说说话,能识字,能听懂就已然很好,闻弦歌而知雅意,倾盖却是个契交,真是千载希逢,就像照镜子似的,”


    他不由叹息,“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端亲王笑道,“人生于此,斯世同怀,那真是堪浮一大白的幸事。”


    皇帝适时止了话头,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说到喝酒,朕听闻老五买了一套稀奇宝贝,叔叔知道吗?”


    端亲王心里把儿子翻滚着骂过一遍,嘴上还是糊弄着,懊恼地把手板子拍得啪啪响,“啊?嗨呀呀!就说不该把他带出来,他天天嚷嚷着要跟主子到承德来,我看他心诚,家里关不住他,就答应了。谁知道这个混账玩意他净给主子添麻烦,不劳主子,待我回去给他看一顿板子,他准保老实!”


    皇帝也心虚,套半天话没套出来一点儿,硬着头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也没什么。夜光杯虽然稀罕,并不是独一无二的物件,他自己喜欢,花钱买了回来收藏着,有什么相干。”


    老端亲王没闹明白,心里想着这歇菜了,又不好明说那夜光杯是假的,更不知道皇帝是喜是怒,是讽刺还是鄙夷,只好又站起来打了个千儿,“主子真是折煞奴才等了。按理合该孝敬主子,只是实在没这样的脸,再宣扬出去,真是……!家里孩子太不争气,让主子看了心烦。”


    皇帝纳罕,“这样的事并非一回两回,叔叔从来不知道吗?”


    老端亲王险些被气了个倒仰,更不好在皇帝跟前发作,咬牙切齿地从牙齿缝里蹦出来这句话,“万岁爷有雅量,不与他一般见识。奴才身为父母,三岁小子都会念,子不教,父之过。请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管好他这泼天的淘气!”


    哪里还有心思再坐着,老端亲王聊发少年狂,腰不酸背不疼了,带着一肚子火,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去收拾门庭了。


    赵有良在外头候着,见常泰领太医来,寒暄的话刚起了个头,说到什么秋冬将养,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


    彼此眼神示意,都纷纷转过身弯下腰,送老端亲王走远了,才慢慢地直起身子,远远看了一眼,接着将才的话往下说。


    “秋燥么,肝火旺。都这样。前儿猎虎,御前的大人们、跟着的宗室都不慎伤了好些,这几日又是连轴转,每日行围回来摆宴吃酒,还得回折子,哪里记什么子丑寅卯。万岁爷再怎么神武,那也不是铁打的。今儿早晨又去打鹿,我瞧着手不大痛快,眼下没别的事儿,你趁怹老人家还算高兴,进去请一脉。上头问起来,咱们都好交差。”


    赵有良带人再进来伺候时,却见皇帝照旧坐着,大总管连忙堆起笑脸,点头呵腰,“这几日连天行围,老主子在承德,很挂念主子,特特提命,时刻问主子平安。”


    皇帝说,“朕躬安。”


    赵有良和太医两个面面相觑,忖度着进言,“奴才奉命去送鹿肉给淳贝勒,贝勒爷正上药呢。听见主子的恩典,欢喜得不得了,千万让奴才问主子安,说但凡等好一点了,必定是要来主子跟前谢恩的。”


    皇帝晲赵有良一眼,“你是益发会当差了。”这才伸出手,对太医道,“别的无碍,手疼,开些舒缓的药来即可。”


    太医领命,上前仔细察看过,回道,“主子安泰。因近日弓马频繁,略有气血淤滞,经络不通之症。可冷敷后施针,活血化瘀,疏通经络。”


    皇帝想了想,“施针再议,先开些药罢。太后那里问起来,不必细说,照常回话就是。”


    太医一头雾水,被总管两记眼风送过来,忙唯唯说是,却行几步,退出去了。


    刚出去一个,又进来一个,出塞行围,很多时候都是如此。有赴不完的宴,请不完的示下,见不完的人,也是在这来回周折的片刻,皇帝才有心神想起,在行宫时敲打过让她按部就班地记录起居,不晓得纵着又旷了几日。


    常泰已经扫袖子跪下叩头,“主子爷,端五阿哥、平亲王、全亲王请圣躬安。”


    皇帝颔首,“进来。”


    第34章 丑时二刻醉太平。


    全亲王春风得意,家里遭老太太指婚,倍儿有面,刚还在外头和人唠家常,听见里头传,连忙整理好衣冠,三个人一道进去,同时甩下马蹄袖,跪在地毯上向皇帝问安,“奴才请主子安。”


    皇帝叫起,自有人已备好,搬杌子来请二位坐,茶水上的当差的是双巧,托着盘子进来奉茶,全亲王含笑接过,眼里那叫一个满载的亲切,见她只是低眉顺眼地递盏子,也不泄气,殷勤接过,还有礼貌地说了声多谢。


    皇帝示意他们吃茶,自己却放下盏子问,“来得齐全,都打哪儿来?”


    端老五兴冲冲地说,“回主子爷,赛马去了。奴才们各个都准备了彩头,谁赢了谁拿。主子猜猜谁赢了?”


    皇帝毫不留情,“你这么高兴,定然是毫无疑议地输了。”


    “主子圣明啊!”端老五乐得拍巴掌,平亲王没好气地说,“他是输了,不抽一鞭走在最后头,就知道有诈。先前放彩头的时候,神神叨叨不让咱们看,一鞭子冲到头,他的彩头就是那劳什子笑话杯子!什么破杯子啊,涂一层绿,就管叫夜光杯了。倒上水就花得跟什么似的,往下掉一团团黄绿色的屑子,跟、跟那什么一样!还去显摆!还敢提!”


    皇帝看他们的神色,约莫知道了个大概,才明白过来刚才是怎么鸡同鸭讲,不免好笑,听端老五鄙夷地说,“知道是你得了,赢了还不好么?甭怨气冲天,快给主子笑一个!”


    皇帝很好心地提醒他,“你阿玛刚走,没见着么?”


    端老五说没有啊,“阿玛来请安来了?怎么不多陪主子说说话。”


    皇帝笑了笑,“没久留,忙着呢。”


    全亲王好奇道,“这是忙什么?向前最爱提鞭子打老五,难不成老五是学乖了,你阿玛把打你给戒了?”揉一揉眼睛,“看不出来啊?”


    几个人又笑一阵,皇帝才悲悯地看着他,声音是装出来的惨然,“他晓得你那夜光杯的事,忙着找鞭子抽你。朕拦不住,已经尽力了。”


    端老五忿忿不平,“万岁爷作证啊!他在玛玛面前说过不学玛法一样打小子的!他说过的!万岁爷,人而无信,不知其也可,是什么说的


    吧!”


    平亲王“啧”了一声,“是不知其可也。”


    全亲王也跟着附和,“你和你哥子一起进学堂,人家读《论语》,你读论猪。”


    皇帝见他们三个都在,便顺藤摸瓜地问,“叔叔小时候,也这般么?”


    端五爷沉痛地说,“谁家里没这档子事儿,野鸡窝里抱家雀儿,代代不都得出几个我这式样的人。我阿玛小时候老被他老子打,他被打怕了,立志以后不打孩子,万岁爷,这话真不止我听过,你问问他阿玛,他阿玛,还有他阿玛,我亲亲的讷讷和亲亲的玛玛,都听过!我玛法打他的时候,我玛玛也哭两下啊,他现在打我是起劲了,高兴了打两下叫鞭策,不高兴了打两下叫鞭挞,万岁爷爷——”


    皇帝连忙止手,“得,别这么叫我。”


    端五爷只得煞住了,环顾一周,这几个都不好得罪,没来的最好得罪,反正打猎摔伤了,暂时也没法跳起来打他,索性吸了吸鼻子开始旁征博引,“甭说我,说荣掰掰家,老郡王还娶的托家的格格呢,那托家什么人啊!我又没干这种事儿,他就追着我打,那天塌下来,还有我哥子顶着,指望我成什么器啊!”


    全亲王跟着叹口气,“老小不努力。”


    平亲王以手扶额,“老大徒伤悲。”


    端五爷就不说话了。


    末了又觉得不足意,捏起调子也跟他们学成一气,“还有你家老小,我都不想说。”


    “还有你家。”


    “这不是我家的!”


    “你家你家!”


    皇帝并不阻拦,就在一边儿听着不说话。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只消一盏茶的时间,谁家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已让皇帝全摸清楚了。


    万岁爷听着听着,决定收回那天晚上的话。


    知道这些落在地上清脆有声的家长里短,有意思么?


    还真挺有意思的。


    说了半天,把家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掏了个底,仔细得连谁家里哪间房是什么窗,窗上糊的是什么纱,也给说道明白了。


    帘子开合,外头铺天盖地的晴光流泻,是赵有良领人进来,殷勤地笑,“万岁爷,您先前吩咐制的帽子,已成了。”


    他身后跟着的是连朝,捧着一顶红绒结顶黑底盘金万字暖帽,万字中间嵌蓝宝。她恭恭敬敬地举到眉上,一副恬然的模样。


    皇帝没接,一手搭着迎枕来打量,随口问,“给的料子都用完了?”


    连朝回说,“已用完了。”


    皇帝“哦”一声,把话撂下,顿了顿很平常地问,“端亲王说要整饬门庭,”伸手一指,“人在这儿,没找着么?”


    端五爷一听他阿玛正四处抄棍子要打他,一拍大腿,“那还了得!了不得啊万岁爷,咱们打鹞子去吧!”


    赵有良一听什么打鹞子,顿时着紧起来,还想再劝,迎面一道眼光轻巧地暼过来,便悻悻地住嘴了。


    皇帝笑了笑,难得没有回绝他的请求,朗然说,“好啊。”将迎手随意推开,抚膝便站起来,本就是一身行服袍服用在里,不必再更衣,几个亲王纷纷跟着,一行人路过她边上,他顺手就把帽子摘来戴在头上,真是刚刚好。


    人已迈步往外走了,四平八稳的声音,尾音直往上仰,“跟来记事。”


    连朝与赵有良对视一眼,眼里是清澈见底的茫然。大总管悄悄儿拿手往眼皮子上一搭。


    啧,真是嘚瑟得没眼看。


    说是打鹞子,其实天上飞的什么都打。难得天气好,皇帝领着宗室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骑射,也算一段佳话。


    皇帝的宝马叫万吉骦,通体雪白,威风凛凛。长天浩荡,晴光溶淡,天气好得像是在春天,足以尽情地享受生命的壮年。


    皇帝抚着马首,高大的马儿也温驯,他偏过头笑着问她,“会骑马么?”


    连朝低垂着眉眼,“奴才不会。”


    皇帝没有很讶异,示意太监将一匹略矮一点的枣红色马驹子牵来,“眼下不得闲,晚上教你。这匹温驯,教人牵着,自己坐上去,试试深浅。”


    她正要答话,不远处喧闹起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转过脸去看。


    风掠过鬓角,郁郁葱葱,勾勒过少年人的脸庞,掀起万千涛浪。


    端五爷背对着他们,正在手舞足蹈地比划,“我不是那个买假杯子的特内格艾慕腾,我没有那什么杯子啊,你看他,他有,他才是!”


    平亲王忌讳地掸了掸袍子。


    蒙古人听他这蹩脚的蒙古话,个个皱起眉头。五大三粗的汉子们把他团团围住,倒显得平常张牙舞爪的端五爷格外娇小,“嘿呦,干什么啊你们这是?恃强凌弱?我要告你们!”


    蒙古人指一指天,端五爷就炸了毛了,“你小子诶是想把爷爷我送上天嘛?我告诉你了,甭想呀!爷爷我虽然家里排行老五,但是只过十五,不过端午!听明白了你吗?”


    皇帝看了只觉得好笑,生怕一言不合打起来,不能遂了老端亲王的大愿,扬声说了句什么,连朝没有听清,那几个蒙古人却看过来,打量了一下,才慢慢地走过来,向前略伸半步,右膝前屈,上身稍向前倾,口中道,“特古格奇汗。”


    皇帝微微颔首,让他们起来。连朝站在一边,听他们简略来往数句,皇帝已笑着对身侧的诸位宗室说,“这是苏尼特部札萨克霍桑阿旗下的两位章京,哈斯与巴图。看见你们都带了弓箭,要与你们比试。”


    端五爷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于是拿出面对他阿玛时才有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昂首挺胸倒活似一只大公鸡,“就你们?比试?”手板招巴招巴,“来啊,跟他们比试啊!”


    哈斯说,“射毡片靶,无聊。特古格奇汗猎杀了一只老虎,我们要与跟随的王爷们比试射杀活物。”


    皇帝笑着用蒙语说,“‘君者虽有大权,但无仁爱之心,则得不到众人之尊敬。臣者虽有九德,但无善良之心,就像恶狼般的被嫌厌’,秋猎时,朕的先祖都有网开一面的习俗,今天也是如此。”


    巴图“哼”了一声,“特古格奇汗是因为珍惜你的部下,还是觉得我们没有本事,不是草原的勇士。”


    端五爷听见这话不乐意了,“嘿,这孙子!”


    皇帝冷冷暼他一眼,声音还是一贯的平稳清朗。太阳万千辉光,毫无保留地覆盖在这片草原上。


    他吩咐身后的管领,“取几笼鸟雀,备好柳枝。满蒙素来都重骑射。让鸟衔着柳枝,飞到天上,骑马射柳,不得伤鸟,获柳多者得胜。”


    消息早就传开了,御驾所在之处,必有前呼后拥。蒙古的台吉们闻讯而来,各自骑着各自的马,皆高大威猛,体格健硕。皇帝即命就地设营,伺候的宫人们很快在在地上铺好毡席,设好几案。皇帝便在上首宽坐,八旗勋贵,蒙古台吉,分坐两边。


    王旗猎猎作响。


    皇帝盘腿在毡毯上,正与蒙古台吉们说笑。大晏的历代帝王,既是天下的君主,也是八旗最大的主子,于吐蕃是文殊菩萨,于蒙古则是大汗。


    满蒙汉三语,自幼便精通。


    赵有良就在旁侧伺候。连朝忖度再三,还是打算与他招呼一声,寻个不惹眼的地方观看,最好能找到四季,向她再要一把瓜子。不料在她准备开口的前一刹那,皇帝的汉话已经落到她耳里,轻飘飘地,“怯场了?”


    她立时说没有。


    皇帝不动声色地抿起唇,举杯啜饮一口奶|子茶,“《醉太平》就要开场了,想不想一起演一场?”


    第35章 丑时三刻特古格奇汗。


    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在这里,所有的赞美与崇敬都凝结于此处。垂眼看人欲横流,一切隐晦或是坦荡的情绪,或汹涌,或消亡,不管不顾地风风光光地唱一出大戏,多痛快!


    连朝亦笑,上前执壶,为皇帝的盏中满斟上马奶酒,“宾主殷勤,焉敢不从。”


    一声哨落地,两路人马挽弓。飞鸟接二连三衔着柳枝跃上天际,霎时数矢连发,众人都仰头去看,两种颜色的羽箭如一阵急雨,纷纷落下


    ,不辨输赢。


    边上有人叫好,也有呐喊助威。一阵密密箭雨里,哈斯与巴图一箭接一箭,专射端五爷方向的飞鸟。全亲王正打得应接不暇,没功夫分神,还是平亲王注意到了,连忙跃马来拦,好几道箭都几乎擦身而过,十分凶险,却又能射中飞得低一些的鸟所衔的柳条。


    老端亲王早就得了信赶来,原本觉着家丑不可外扬,打算找个背人的地方把小子收拾熨帖,谁晓得提着棍子绕一圈,真找着人的时候,人已经威武地在马背上坐着,要和蒙古人比试。


    自己家小子几斤几两,老端亲王可太有数了。


    在家里千打万骂的,关起门来怎么收拾都有分寸。真到外头,恨不得孩子不吃一点苦。老端亲王笑吟吟地走到御前,扬手比道,“常言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奴才虽是一匹老马,也想去酣战一番,请主子赏奴才支箭吧。”


    科尔沁台吉哈哈大笑,“一支箭怎么够,老亲王,我送你一把十力的弓,去杀个痛快!”


    马蹄阵阵,扬起飞尘,皇帝凝神看了片刻,也笑道,“人力本由天赐,骑射亦不在弓之大小,撒放得准,即算得力。”


    他的目光于各部台吉中逡巡,眼中有不掩饰的蓬勃欲望与英气,朗声说,“诸位,观战不如酣战。咱们也下场试试么?”


    “走啊!”


    “早就等不及了!”


    皇帝看她一眼,连朝已事先让人将皇帝的万吉骦牵来,此时微微屈膝,双手将皇帝的御弓奉送他面前。


    皇帝提弓,策马驱驰,宗室勋贵、诸部蒙古台吉紧随其后。巴图见状,拉弓又对准端五爷,只微微偏了把子,皇帝立弓马上,射去一箭,直穿箭心,两箭秉势,直擦端五爷的耳畔而过,以挟风带雨之势,连穿两条柳枝。


    端五爷险些拿不住弓,皇帝及时喝道,“搭箭!”


    老端亲王已跃马过去,低声骂了句混账,“阿玛怎么教你的!丢了弓就是丢了命,拿稳它!”


    端五爷一激灵,与平、全二亲王对视一眼,一面灵巧闪避,一面挽弓射柳。皇帝话音未落,已从箭囊里抽出四支蓝翎箭,驰骤如飞,连珠射去,箭无虚矢,四根柳条纷纷落地,鸟雀惊鸣一声,振翅飞远。


    在场者无不心潮澎湃。


    无数羽箭落下,间杂着鸟儿或引吭或哀鸣。


    最后两只衔柳鸟,几乎所有人都举起了弓,拉满箭对准天上。科尔沁台吉大声说,“拉起弓箭,在猎物面前不称兄弟。特古格奇汗,请像追逐老虎与鹿一样,射杀这只鸟吧!”


    说罢两箭出弩,一只射鸟,一只中柳。八旗勋贵本也整装待发,皇帝却止手,将这只鸟让了出去。


    依依地哀鸣声中,嫩青色的柳枝随着风,染上鲜艳血色,缓慢地打着旋子,落在生养它的草原上,几乎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身后跟着的蒙古人纷纷举弓叫好,“□□!□□!”


    倨傲的台吉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马鼻孔吭哧吭哧地出气。他们调转马头,看向皇帝。


    皇帝坐在马上,静默地看完了全程,眼中神色难辨,如同深渊寒潭,望不见底。不知有没有一点点哀悯。


    又是一声哨响,最后一只衔柳鸟飞上长天,太阳的金芒慷慨地镀上它的翅膀。马蹄声中,那鸟似是惊飞,奋力扇翅,皇帝挽弓,对左右下令,“别伤它。”


    八旗勋贵们领命,纷纷将拉满的弓箭偏向,嗖嗖几声,数矢齐发,皆放向远处的高空,避开那只衔柳鸟。


    蒙古的勇士们发出嘲笑。


    巴图迫不及待地抽出一支红羽箭,对准那鸟便射去,忽然有支蓝羽箭飞出,直接截去,将红羽从中劈作两半,不暇又发一支,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柳枝上的一片绿叶,带着它深深地扎入泥土里。


    鸦雀无声。


    惟有那只鸟,振翅疾飞,在一片袅娜的晴光里,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地上零星横陈着的,是尚染着血色的同伴的尸体。


    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放下弓弩看定他们,高声说,“长生天将这片草原,赐给我们。赐给我们丰沛的水草,可爱的生灵。”


    他用熟稔的蒙古语引用着成吉思汗的话,“丧乱之世,可以隐遁;太平之世,可以驻牧。返回的麋鹿,可以生存。年长的我等,可以留生。”


    年轻的君主驾驭着他的万吉骦,意气风发,和他的祖辈们一样,是蒙古诸部的汗王。铁马金戈的岁月早已远去,哪怕如今安居在辉煌庄严的皇城里,不必再因为游牧而迁徙。鹰隼初发,既拥有柔软的羽翼,也拥有锋利的爪牙。


    连朝见此情状,斟满一杯马奶酒,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皇帝面前,将镶嵌着八宝的酒盏高举在头顶,口中高声唱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八旗勋贵们也齐声高呼,由近及远,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蒙古诸部台吉见此,只好举起他们最忠实的弓弩,低下他们高贵的头颅,察哈尔台吉率先喊道,“大特古格奇汗!我们的共主,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效忠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腾格里,是蒙语中的长生天。传说里最古老的神祇,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它浩浩渺渺,永恒无际,孕育着万千生灵。给予阳光、空气和雨水,给予牧民生存的土地。


    万人之上的君王朝她俯首,接过她高举的酒盏,一饮而尽。


    马奶酒入喉,又香又烈。


    皇帝慷慨地大笑,极酣畅,极痛快,“尽情地纵马吧!享受丰美的水土,接受长生天的礼赠。”


    一顶帽子在手里转了好几圈,皇帝的声音很不可思议,“你说你把那一匣子蓝宝全用上了?”


    连朝连忙说是啊,很恳切的样子,“您看,这是盘金绣,可不容易呢,也不便宜。金线要钱吧?面子里子要钱吧?万岁爷,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烟贵啊,钱从哪儿来呀?您那蓝宝换来的呀!”


    赵有良在一旁听着,讲到这里才呵腰回话,“万岁爷,皮子里子都备好了送过去的。按照市价,一颗可以包圆。”


    皇帝看着她,她目光炯炯,理不直气也壮。皇帝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心里估算着进俸与开支,年银一千两,妆、纱、闪缎,各色宝石是定然够的,至于什么金累丝啊,东珠珊瑚啊,应该也能填得住这只饕餮,不算什么大问题。


    只是——皇帝把眉头皱起来,“这个针脚,委实是……”


    “委实是太好了!”连朝麻利地接过,“万岁爷白日里戴着这顶帽子,真威武!真潇洒!”


    皇帝还是一副这也不满那也不畅的神色,轻轻暼她一眼,若无其事地随口问,“你如何知道尺寸?”


    赵有良实在是看不下去,如实说,“奴才送料子去时,附注了主子帽项的尺寸。”不忘补充一句,“这都是奴才该做的。”


    皇帝幽幽问,“让你说话了吗?”


    “不过,”他将帽子往头上一叩,顿时感觉两肩无形之中沉重起来,发出为君难的感叹,“这不仅是一顶帽子,这是你给朕戴的高帽,一顶一顶,全摞在上头了。啧,真沉呐!”


    连朝很无辜,“难道万岁爷觉得白天的戏,奴才唱得不够好吗?”


    皇帝答得简明,“很好。”


    “但为什么不想一想,换个角来唱?”


    连朝并未放在心上,微微抿起唇角,半是戏谑,“奴才不通蒙古话呀,赶明儿去学学,下回给您唱个万国来朝。您瞅成吗?”


    皇帝没有笑,目光灼灼,带着试探,抑或是诱哄,声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蓬勃野心,在烛光下亮出锐利的爪牙,“与其做盛世的歌颂者,不如让盛世在你面前俯首。”


    让一切荣耀为你采撷,让天下至美由你取用,生杀予夺,嬉笑怒骂,皆在你手。


    听起来很诱人。


    连朝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如往常一般眉眼低


    垂,很好地隐匿自己的情绪。端然站在那里,清亮得就像一捧灭火的水。


    “万岁爷远见卓识,奴才万不能及一。”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


    毡帘忽被挑起,是常泰来回话。


    常泰跪在地心先双手扫下马蹄袖请皇帝安,才说,“万岁爷,胡院使请脉来了。”


    皇帝不耐道,“朕躬安。”


    刚刚被勒令闭嘴的赵有良,此时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看一眼连朝,小心翼翼地进言,“万岁爷连日行围,弓马不辍。老主子在热河挂念得紧,收了您的手书,还不忘垂问奴才们圣躬如何。老主子她听说秋狝遇虎,一迭声念了几声佛,益发嘱咐奴才们伺候好万岁爷。还请万岁爷可怜奴才等,让胡院使进来,为您针灸吧。”


    旁的啰哩啰嗦,倒没太听进去,什么秋狝遇虎啊,什么可怜啊,悉数滚落进皇帝的耳,再看看眼前杵着的人,万岁爷变了主意,仅花了片刻来思考哪边手更疼,就皱起眉头扶着右边的胳膊肘,一副坚忍刚强的样子,勉为其难地说,“传来看看。”


    第36章 丑时四刻你是吗?


    胡院使入内来,连朝便退至一旁,先号脉,又在手肘上下找准一处按下,恭声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轻描淡写,“不疼。”


    接着往下几寸,胡太医又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满无所谓,“不疼。”


    再往下移了一些,胡太医硬着头皮问,“主子这里疼否?”


    皇帝眼角的余光往不知名的角落巡过一回,回答得很有力,“不疼。”


    胡太医暗暗提了口气,看了眼站在一旁的赵总管,有些无措,“这……既然都不疼,那便无须施针。”


    赵有良恨铁不成钢,旁敲侧击地笑着说,“主子爷圣躬康健,是咱们做奴才的福气。前几日奴才奉命去探望淳贝勒,可见是伤了筋骨,也说不疼,无碍……”


    嘴上说着不疼无碍,实则袒露肩膊目的不纯,真是心口不一,令人不齿。


    皇帝淡淡地说,“这儿你再按一按。”


    胡太医委实不知道该怎么按好,还是兢兢业业地搭手按上去,刚触及衣面,就听见万岁爷矜贵地“嘶”了一声,一脸笃定地回答,“疼。”


    胡太医又试探着往上按了按,换来皇帝益发斩钉截铁的回答,“疼。”


    胡太医往之前按着说不疼的地方再按了按,换来了皇帝的一记眼风,“疼。”


    行吧,也不管哪儿疼,总之找到症结所在,就是好事。胡太医道,“奴才请为主子施针。”


    赵有良忙吩咐人,“快打毛巾把子来,伺候主子更衣呀!”


    连朝原本还在回思白天的事儿,被人来人往的动静给扯回神,就随她们去打毛巾把子。伺候更衣的宫人上前,皇帝却没应,矜持地自己将行服袍的鎏金纽子解了,微微往下拉了一点儿,入眼就是健硕紧实的膀臂。


    连朝与几个宫人一起,递热毛巾把子上来,先盖在手臂上舒缓经络。为着方便施针,早有人将灯火挪到近前,看得一清二楚。


    银针找准穴位,刺入皮肤,皇帝看了眼赵有良,心领神会般,眉头似蹙非蹙,拿捏着腔调,再次低低地“嘶”了一声。


    真是婉转低回,余音绕梁。


    胡太医简直汗流浃背。


    赵有良在边上亦是汗流浃背,不知道该拿哪一只眼睛来看比较好,索性不看了。


    连朝是最怕扎针的,烛光在针芒上一闪,她早就下意识紧张地低头,盯着地面去了,那么细致的表情,那么低沉的声音,那么笨拙地将露未露的一点皮肉,全没见着。


    没所谓,还是当尽力。是而在胡太医总算把银针抽出来的时候,皇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赵有良比了比手,送胡太医出去。明明也不是什么大病,诊完后的老院使,走得那叫一个步履蹒跚。


    常泰打毡帘,师徒两个一前一后,等帘子彻底放下来,胡院使才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当真无碍吧?”


    赵有良悬着一口气,又觉得好笑,“老院使,这话该我来问你,怎么你倒问上我来?”


    胡院使从袖管里抽出帕子,擦了擦汗,自己琢磨了半天,带着一点子恳切来安慰自己,“嗯,应该没病。”


    赵有良附和他,“老院使真是妙手回春!”


    “不回冬就不错了,还春儿呢!”


    犹忍不住,百思不得其解,“为万岁爷诊治,实际上之前比这疼一百遍的都有,他一声不吭。现在扎个针,他说疼?”


    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向赵有良求证,带着些砸招牌般地委屈,“他居然说疼!”


    赵有良冷笑一声,“疼?我这么告诉你吧,自打皇阿哥一路做到皇上,我是一路从潜邸伴上来的。先帝爷让满洲最好的师傅教习骑射,一年里那是不敢有半日松懈,摔了多少回?挨了多少下?连老皇爷也夸坚毅,弓马上练起来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胡太医听了这话,更慌了。就这么怀疑地看着自己的手,茫然又左手按按右手,右手按按左手,体察着自己的力道,走远了。


    师徒两个对视一眼,赵有良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有眼力见儿,再过几年,我看你也出师了。”


    常泰忙点头呵腰地赔笑,“哪儿敢。认了师父,您就是我亲阿玛,我这一辈子就跟着您混,谙达道行高,我们这算什么,往后还得跟您好好学。有别的想头,我下辈子也不超生。”


    赵有良这才掀起眼皮子,“哟,可别这么说。”


    他们进去的时候,皇帝已掖好衣襟,坐在宽沿大案前找折子,嘴里说着,让连朝来找,“对,左边倒数第三个,黄匣子,拿出来,摊开。”


    纵然赵有良已经见识过这位姑娘坐御座,见此情景心里还是骇了骇,给个眼色给常泰,常泰已经心领神会地垂下眼,领王帐里伺候的宫人,默默地又退出去了。


    赵有良如老僧入定一般,在不起眼的角落站着伺候。连朝费了好大劲,才从小山一样的奏本里找到他要的那本。拆开来一折一折地摊开,不敢轻易窥探御案之物,忙后退一步低下了头。


    /:.


    皇帝不甚在意,囫囵瞧了一遍,就抬腕子要去拿朱笔,抬到一半想起这只手应该是还伤着,不能那么快,懊恼地说,“手疼了,写不了字。”


    连朝很是同情,殷勤“嗳”了一声,“万岁爷要么先上点药,将养会子再批呢?”


    皇帝很不幸地摇了摇头,“这是太后从热河发来的家书,一刻也不能耽搁。”


    目光落到她身上,“我说你写,反正你的字也差不多。”


    “那不成,那可差太多了!”


    皇帝慢慢地移开目光,声音中有不易察觉地晦涩,“倘你拿真本事来写。”


    连朝硬声说,“奴才没什么真本事,三脚猫的本事,不敢在万岁跟前现眼。”


    皇帝不置可否,“用搁着的那支,蘸朱墨,坐这来。”


    他已起身,为她让出来个座,一手虚托着,在边上踱步,“谨奏圣母皇太后——”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提醒她,“真的很重要,别写坏了。”


    眼见她十分认真地拿笔舔墨,一笔一画地在御用笺上写,滟滟珠光下,朱砂如断虹残霞,虽下笔还是不稳,撇捺之间,已比之前进益好些。


    皇帝微微颔首,沉吟片刻,继而说,“臣自秋狝以来,连日行围,以鸟枪


    弓矢获虎一只,猞猁狲二、糜鹿三、狼一、野猪三,哨获之鹿二十有余,其余围场内随便射获诸兽不胜记,群臣欢抃,内外亲和,特报圣母知道。另将所获鹿、皮子,着福保督送圣母座前,与诸妃等。专此遣人恭请太后圣安,未尽缕缕之怀。谨具奏闻。”


    再回头看,果然见她写得严整,何处抬格,何处空置,皆有条不紊,皇帝不由失笑,只是轻轻说,“原来‘猞猁狲’三个字,你也会写。”


    恰巧写到最后一个“闻”字,一横上去,顿得便重了一些。


    她脸色平和,如常般恭敬地双手将笔放回笔搁上,亦如常般后退一步,低眉臻首,教人看不出一丝错处。


    广袤的原野,秋虫不敌风露,发出绵长而微弱的歌吟。四周静谧无声,蒙古包高高的穹顶,弯曲的弧度,四面八方将暖气聚拢,密不透风,严丝合缝,几乎让人疯狂得窒息。


    皇帝忽然问,“跑马,去不去。”


    她固执地重复,“奴才不会骑马。”


    他说,“那就安心坐稳,由我为你牵绳,相信我不会让你摔倒。”


    万里长空,月色无垠。


    这里离黄幔城有些远,再向前走些距离,就是蒙古台吉们驻扎的营地。


    他挑了两匹体型相似的马。先教她怎么上马,“脚掌前部踩稳马镫,压下脚跟,翘起脚尖,夹紧膝盖贴着马腹,坐稳,不要乱动。”


    连朝有模有样地拿着缰绳,将腰杆挺直,目视前方。皇帝并不讶异,索性松了手,也上马去。两马并辔,缓步而行。


    他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怎么连假戏也不做了。”


    四野浩荡,一望无际,好像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有路走。


    又好像走投无路,不辨东西。


    她的声音也清冷,“万岁爷有无穷的法子来试探,君王疑念既动,所到之处皆是干戈,是真是假,还重要吗?”


    把心剖开来谈,在草原上信马由缰,令人松弛坦荡。皇帝虚握着缰绳,唇畔扬起一丝嘲讽的讥笑,“原来你是这样想。”


    漫长的一阵沉默,风吹过掀起一大片汹涌的草浪,一轮明月无声高悬天际,在天与地之间,除了草木参差的锯尺,还有一道不会因为人世更迭而吝啬的月色辉光。


    他们并肩骑着马,往月亮身边走。


    她没头没脑地问,“您今天用蒙古话,和他们说了什么?能让他们举起弓箭高呼?”


    皇帝散淡地笑,“这就是你想求的真吗?”


    “我想弄明白。”


    “没什么,我让他们做个人,别讨嫌。”


    她“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皇帝的嘴角往上抿了几分,眉目温和,“你既然听不懂,为什么还能适时地送一盏酒来?”


    “听得懂一点,”她笑着把拇指和食指一捻,理所当然,“听得懂您的汗号啊,腾格里特古格奇汗。”


    明月破开浓云,他问她,“还想知道什么?”


    她坦诚地说,“想知道那两位发话的台吉,也是您的人吗?”


    “他们是,天下万万人都是。”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带着毫不遮掩的探究与考量,似乎平日的温煦只不过是最浅薄的表象。


    “你是吗?”


    他再度重复了一遍。


    “你是,我的人吗?”


    第37章 丑时五刻比恰穆得哈日泰。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以常用的方式来囫囵过去,“您不是说了吗,天下万民,都是您的子民。”


    他却暗暗松了口气,庆幸于她的囫囵,而非否定。


    皇帝简单地解释,“太祖孝慈高皇后,来自科尔沁,开国初年,科尔沁部几乎为后族。”


    “至于察哈尔,部统乞儿海子。我的乌库玛玛,昭慈太皇太后,老姓郑济特,世代定居在那里。”


    她若有所思地思忖了一会儿,末了露出个释然的笑,“原来如此。”


    “权力,大多数时候通过血缘传递。书上说的什么千古君臣,风虎云龙,不过是利之所在。至于鼓瑟鼓琴,待以礼遇,不过是聊以安慰那些无法参与的看客,是这样吗,万岁爷?”


    皇帝“吁”了一声,原本渐紧的马蹄松弛下来,连朝也跟着放慢了步子。晚风迎面,只有身上是热的。


    他忽而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每日盘算计划得太多。”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和,从容,沉笃。令她想起那些个来养心殿诉苦的大臣,似乎每一个人都很相信,他是可靠的,一定是很可靠的。


    他说,“造物冥冥,历变穷通。如果你有一日想得累了,可以交给我来想。”


    而她说,“我想试一试。”


    皇帝挑眉,还待下文,却见她双腿将马腹一夹,朝着月亮跑去。月光之下几乎听不见马蹄声,只有时而高昂时而低促的马头琴,在耳畔依依不舍地徘徊。


    草浪化为一体,她离他越来越远,骏马扬蹄,仿佛就要冲破一切的界限,从此不管不顾,无忧无虑。


    皇帝于马背上抬手,那些原本无声跟随其后的扈从便不敢再跟着,间或听得几声马蹄与嘶鸣。他毫不犹豫地策马跟上去,却不至于太近,让她随时有拉开距离的自由。


    反正天地这么大,可以恣意奔跑。


    她在疾驰一阵后,勒紧缰绳,将马停下。


    等皇帝不急不徐赶上来,她已经笑盈盈地坐在草地上,畅快地呼吸。


    他只好远远地嘱咐她,“小心草蜇人。”


    她问他,“有没有火?”


    捡一些牛粪,枯枝,再揉一把干草,混在一起,熟练地取下燧囊,熟练地生起一团火,皇帝不由感叹,“可惜这次没带个蛋。”


    毕竟祥瑞的鸾蛋在上次已经和鹿肉一起被烤熟吃了。


    两个人不由一笑,好在带了酒,皇帝把酒囊递给她,问她,“喝不喝?”


    连朝接过,拧开塞子畅饮一口,依偎在篝火边,大口大口地喝酒,哪里需要管谁是谁,哪里需要管人世间还有什么烦心事。


    他们中间隔了一团火,火光照亮了彼此的脸,比从前任何时候都看得更清楚。皇帝凝望一阵,在她放下酒囊的时候,匆忙地转头去看月亮。


    明月悬天,四野滔浪。


    他不自在地嗽了一声,有些为难地说,“对了,端王五阿哥买了个假的夜光杯,你应该知道……”


    她点点头,“知道啊。好多人都在传。”


    她抱膝,将头搁在膝上,偏过头看他,“您想问是谁在传,好去惩罚他们吗?”


    “我也知道了。”他靠近了一些,火光映在他眼里,发亮,“我还知道更多,你要不要听?”


    她眼里也跟着发亮,“要听!”


    凑在一起,断断续续地,说了好多好多话。说到很高兴的时候,就开怀大笑,然后把酒囊抢过来,痛快地喝一大口酒。酒到浓时,觉得蒙古人的长调也好听,随着酒香绵长地抑扬着,好像波浪。


    皇帝告诉她,“这是马头琴声,也叫潮尔,琴的顶端雕刻马头。人们一边舞蹈一边欢歌。”


    她动情地吟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皇帝见她憨态可掬,不由失笑,“你当真是喝多了。”


    连朝伸手往天上指,“看,月亮!”


    皇帝于是顺着她的手指,仰头去看。


    真的很美,可以看得见一条银河,玉宇澄明,人就像河汉里的一粒涓埃。


    又到晦日前后,月亮只有细细的一痕,如女儿家最精心摹画的眉目。在行宫过中秋时,尚是一轮满月,世间盈亏有数,美好完满难得。要是能再久长一点,更久长一点,那该多么好。


    皇帝的声音里有因饮酒而形成的低哑,“你唱的是《敕勒歌》。当年高欢在玉壁城折兵七万,带病使斛律金高歌敕勒。”


    他喃喃,“祗今尚有清流月,祗今只有清流月。”


    那么多金戈铁马,或许有无数激烈的爱恨,最终都沉寂消亡,只剩下一轮万古不变的月亮。


    真希望上天能恩赐更多的时间。


    她不知从哪里拈来一根草,漫无目的地在


    指尖摩挲,“人在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


    敕勒是回不去的故乡。


    很古老的诗里写,“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等风霜渐紧,寒冷的冬天就会来到。


    行囊里一无所有的游子,疲惫不堪的游子,回家吧。


    火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只有一点猩亮的残火,不甘地抵抗着顽风。


    他终于可以毫无遮掩地看向她。


    他默然片刻,才说,“在那夜遇见你之前,我对于人,对于死亡,尚无明显的感知。也是在遇你之后,我才能有更多的坦然,接受生命必然的凋亡。比如我阿玛的死。”


    他也不知何时发觉此事,也许是在那宫女因为东珠出事,她们并肩跪地,为了自证清白而不卑不亢地陈说。


    又或许更早。


    他于某刻忽然了悟,那夜同行时他得以握住的那双手,于往后人生的某些时刻,在他也有迷惘、困惑、悲伤、痛苦,甚至不知前路之时,一直在无形中,救他于水火。


    她闻言,看着他。


    “死去的人是我的什么人呢?于我而言,仅仅是一位尊敬却生疏的长辈。在别人的眼里,她又是谁?是母亲吗?是妻子吗?或许是的。可是抛开这一切的一切,当她既已死去,五感尽失,名荣俱逝,归为尘土。在她漫长的一生里,她所珍重的喜悦与难忘的悲苦,不可诉说的隐痛,或许没有人能设身处地地体会。”


    “亦是在她死去,我才发现我以为所谓牢不可催的回忆俱是空无。我才逐渐地有一点微末感知,曾活在这世上的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极其缓慢地说,“我不想有更多的为时已晚。”


    要试着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要有爱人的能力。要好好地、认真地去认识一个人,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一生。


    这样才不枉此生,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马头琴婉转如诉,那是草原的儿郎,在思念他们心爱的姑娘。


    他深深地看着她。


    觉得这一切近乎疯狂,早已超出自己的计划之外。


    可是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在天与地之间,他们只是一对男女,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是,那些荣名、地位,人世所附加的种种种种,通通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抛弃。


    甚至不由自主地靠近,想再近、更近一点。气息纠缠在一起,都带着美酒的芬芳。如此真实的人,可贵又可爱的人,如此鲜活的人,饱满红润的嘴唇,此时就近在眼前。


    彼此都压抑而克制地呼吸。


    他进她退,他退她进。


    最终他托着她的下颚,虔诚地于她唇上触碰,温柔的触感如同慈悲的怀抱,让人恨不得永生永世都臣服于此。


    今晚的月亮真的很美。


    月出佼兮。美人不迈。


    我心中所悦慕之人,近在眼前。


    她耳畔霎时红起来,那红霞与酒意兜头的红晕叠在一起,令她不自在地偏过头,他的唇便顺着擦过唇角,换来一声低笑,皇帝收回身去。


    泰然自若的样子,还好她没有再打量他,不然一定能看见他红得不像话的耳根。不知道是因为火堆太热,还是因为酒酣耳热,还是别的原因。


    皇帝侧耳听了一阵,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慢慢地打着节拍,很轻地跟着唱。


    “圆夜多清爽,银辉洒天上。分别这么久,我在思念中歌唱。


    远山有多远,好像在我的手掌上,心爱的好姑娘,好像就在我的身旁。”


    蒙古语,她听不懂。按捺心潮,听那悠扬的曲调,无端觉得应该是一首很好听的歌。或许与很多蒙古长调一样,赞美草原,赞美牛羊,赞美呼吸和生命。


    她没头没尾地说,“您真的喝醉了。”


    他不答,笑着偏过头问她,“比恰穆得哈日泰,启纳穆督哈日泰唷?”


    她以为他问的是好听吗,亮晶晶的一双眼睛,带着满溢出来的赞叹和恭维,连忙殷勤地点了点头。


    皇帝满盈笑意,嘴角扬起。少年人的高兴,何必遮掩,亦无从遮掩。连朝只觉得纳闷,今天的马屁怎么拍得这么好。


    皇帝已经把火堆清理好,起身去解马,连尾音都是上扬的,“该回了,明儿还教你骑马。”


    她只好匆匆抖落身上的杂草,小跑着跟上去,不满地嘟囔,“我会骑!不用教!”


    晚风里传来揶揄的声音,“现在正好没什么人,你就算摔下来也没人笑话你。我是不是考虑得很周到?”


    连朝咬牙切齿,“真是太周到了!”


    在马头琴声里,月光下双影时而一前一后,时而并辔。原本还一门子官司的赵有良,循声往远处看,见皇帝先下马,再等她下马,总算安定了心神。


    常泰也跟着看,勤学好问,“师父,您又想什么哪?”


    “泰啊,”赵有良感叹道,“咱们都困得一嘟噜头要睡过去,怹老人家居然骑马完还能每天纹丝不动地批折子。”


    常泰啧啧有声,“万岁爷真是龙马精神!师父,这是好事儿啊!跟着这式样的万岁爷,咱们这一辈子都有着落了!”


    赵有良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有着落了?”


    常泰喜笑颜开,“可不是嘛!”


    赵有良伸手打苍蝇似的往他帽檐上一拍,“还不迎上去伺候,我看你今晚上脑袋就有着落了!”


    第38章 丑时六刻阿玛。


    尔后的几天,除了摆大宴,每天晚上都出去跑马。痛痛快快地策马,人生哪里有不痛快的事。


    最后一日行围,御驾尚没有回来。连朝惯例与四季她们围坐在炉子边,吊起一炉奶|子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四季很怅然,“明儿收拨回行宫,就没有这么这么大的草原看,也没有这么这么俊朗的蒙古汉子,也不能这么这么自在了!”


    豆儿长长地“哦”了一声,“你原来这样想,等我告诉嬷嬷,把你留在草原,配个汉子,一辈子不回去,好不好?”


    四季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一样,大家都发笑。


    四季认真地说,“京城,有京城的好。这儿人生地不熟,要是把我当牲口,甭说蒙古汉子了,我就成羊屎蛋子了!”


    她们正说着,双巧进来了,挨着连朝坐下,抿着嘴问她,“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豆儿哪儿肯让话头落下,忙不迭接起来又说另一个,“上回和你们说的那个端五爷,记得吗?他又有个新笑话。说他好一阵子没出来现眼,人人都传怎么了,谁知道!这么大的人了,见着老子,跟老鼠见着猫一样。后来有几个胆儿大的,问了蒙古人才知道,他被他阿玛追着打了半个草原,什么能跑的都用上了!两条腿不行啊,就换马,马跑累了,就换羊。骑羊跌了一大跤,眼下正在帐子里养着,每天呜呼哀哉的,好多人都听到了。”


    惹得四季跟着叹了口气,“那端五爷,在宗室里,个子也算出挑。如若不老爱干一些不着调的事儿,说一些不着调的话,其实样貌真还算可圈可点的……”


    大家伙一想起那么长的一条人,蜷缩着腿一边撂狠话一边蹩脚地骑着羊,最后被羊从身上甩下来的情形,都纷纷发笑。


    小吊炉里的奶|子茶又滚过一道,双巧转身去拿杯子,四季去找酥米,小姐妹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干个杯,那滋味别提多美。


    双巧说,“自东向西走一线,明日得在西道的阿穆呼朗图行宫宴请前来的众位蒙古王公,打那儿过一天再回承德。要是真对这儿恋恋不舍,为什么不趁现在多出去走走,在这里唉声叹气的!”


    风是越来越紧了。


    豆儿作势掖紧衣裳,“因为冷呀,姐姐!我昨晚睡得可好了,前几天总有马蹄声,吵得我睡不着,昨儿就只有风声,让人恨不得蜷缩在被子里,睡上一天才好!你出去看看,这天气,估计下午还有一场雨下,更难走。”


    四季并不


    这样认为,“今年回去,保不准明年夏天还能来呀!六七月的草原,只会比现在更好看。蓝蓝的天,好大的牛羊,好壮的□□,好美的其其格……”


    她心花怒放地捧着脸,就要倒在豆儿怀里,“啊,我不行了。”


    豆儿撇撇嘴,推开她,“不行了就让你姑姑给你找点活干,保管你又行了。”


    “可不可以不要说这么倒灶的话。”


    外头有人喊,“豆儿,连朝,有人喊。”


    连朝很疑惑,双巧已拉着她的手,挽留她,“出去应什么去,遍地都有人使,难不成少你一个?不如坐下来,咱们继续说话。”


    豆儿气鼓鼓道,“来呀!连朝。别学她。她是有亲事了,没顾忌了,就这么胆大!”


    连朝笑着拍拍双巧的手,提袍子站起来,与豆儿一道出去了。


    的确冷,阴冷。九月初已经这么冷,不知道冬天该到哪里过。豆儿被承应的姑姑边骂边叫走了,余下连朝站在原地,旁边一个眼熟的小太监这才走上前来,微微呵着腰,“姑娘吉祥。随我来吧。”


    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淳贝勒似乎好了很多,坐在毡子椅上看书,见她来了把书撂下,那小太监识趣地退出去,与岑伸手替她倒茶,“喝点什么?”


    连朝福身向他请安,他道免了,等着她的回答。她方才开门见山,“上回在行宫,我忘记拿插头针了。”


    与岑笑道,“我还以为你第二天就会来,谁晓得跟去打猎了。”


    连朝也笑着,看向他,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不是你让我信你的吗?留在你手里,我还需要担惊受怕,丢了失了,让别人瞧去?”


    与岑哑口无言,只是笑。


    “不问问我伤得怎样?”


    他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她,她接过搁在一边,“有精神让人传信,想来已经大好了。”


    凝望着她的眉眼,他笑着感叹,“真无情。”语气里几乎带着些惘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


    连朝回答,“哪个都是,哪个都不是。”


    他默契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转回身坐下,靠在在厚且密实的毡毛椅上,略一正色,“你阿玛的事,我打听到了。”


    她似乎早有预料,他叫她来会提及这个话题。带着几分茫然,她伸手摸到了椅子的扶把,就着力气慢慢地坐下,如同等待宣判一样,等待他接下来的话。


    与岑低声说,“你们参选前一年,甘肃布政使贺秋晖的冒赈案发,布政使与总督沆瀣一气,暗箱操作,卖官鬻爵,将先帝蒙在鼓里几有五年。先帝震怒,命时为户部尚书兼议政大臣行走的拜敦彻查,抄家、杀头的大员几近五十余人,流放充军的更不计其数。次年他升任御前大臣,入翰林院,兼理藩院尚书,凡有微词者,即罗织罪名。你阿玛便在此中牵连,押入刑部大牢议罪。”


    她攥着扶手的指节泛白,也许是太过用力,可自己浑然不察。只感觉上半身都是木的,被钉死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与岑见她如此,叹了口气,“喝口茶吧。”


    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恍惚地“噢”了一声,伸手去拿他递来的茶盏,垂眼喝了一口,好奇怪,浓郁香甜的茶落入口里,几乎寡淡无味。


    他迟疑着问她,“你,还要听么?”


    有些迟钝,她点了点头,“要听。”


    与岑给她一些平复的时间,斟酌着语气,“今年中秋节在行宫,他要行普蠲,前边那一段话,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黄学士贪墨。”


    与岑暂且撇开,先问她,“其实当日即行普蠲,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事情定得太冲动,也太匆忙了。那天发生了什么,你知道吗?”


    她仔细想了想,那几天微雨阻途,他们在行宫周围走动,看见牵牛的老汉,询问过近日的谷价与晴雨。


    那时她执着地想让他俯身看一看人间的苦乐,他给予她的回答便是,要容许不好的、不平的事情发生,因为没有谁能斩断干净。眼前的局面,就是多方平衡之后最好的局面。一旦冒进去求个清白公允,反而会卷进更多的人命。


    可他在晚间,却当着众人的面令行普蠲。要逐次普免天下钱粮,减轻苛冗赋税。


    她此时不能多想,顾着回他的问询,囫囵说,“没发生什么。那几天都驻跸在行宫,应该没有不太平的事。”


    与岑不愿使她为难,便也没有继续问。接着说,“黄举是你阿玛的恩师,你应该知道。你阿玛调入京城,有他推举之力。黄举与拜敦不睦,贪墨坐实,被判斩监候,等三年国丧后,即行秋决。你阿玛人在刑部大牢,也被连坐。这几年接二连三下来,革职、杖杀、畏罪自裁者不计其数。至于你阿玛人在刑部,还是与余下五十三人免死流放伊犁、黑龙江,我不在京城,暂时探听不到,具体的下落,得等九月底御驾回銮,才能告诉你。”


    他语意诚恳,“抱歉。”


    连朝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闭上眼平复着情绪,却如何也不能压抑下自己内心的哽咽,“三年,三年我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不知道家里怎样,我在宫里苟活了三年,我……我……”


    与岑想要伸手,去安抚她的情绪,在手即将触碰到她的肩膀的时候,还是悬停在半空,只是柔声说,“苟儿,你不要急。这几年你都在照应家里,你已经尽全力了。我帮你在外照应着,不会太艰难。”


    连朝平静下来,与其沉湎于过去不可更改的事实,不如打起精神想一想该怎么解决眼下的困局。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自己给予自己力气,“这三年我攒了点钱,有月银,也有写些杂本子得的利银。原先可以托小太监送出宫,自从上回东珠的事,这条路就断了。现在我手里还可以支一些出来,还有些宝石珠花什么的,都是上赏的。你可不可以帮我变卖出去,折算些钱财,送给我家里。”


    “你哥哥早就嘱咐过我,家里再如何,都不该全倚仗你,既然有手有脚,就能活下去。”与岑有些唏嘘,“这几年你送出去的钱,由你玛玛收好,并没有动。”


    “明面上不能给,暗着给,能行吗?”


    与岑迟疑片刻,“好,我尽量帮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们预备把树上残存的瘿瘤剪除,只是没有时机,是吗?”


    与岑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在一点点讶然后,还是很耐心地回答她,“天子动刀,不需要时机。”


    “但是我要,我阿玛要。”她说,“刚嗣位不久的圣天子,弘宣儒教的承平世,斩断一株根基深厚的树,毋宁于挑战祖先的成章,就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连朝顿了顿,厘出一些可行的头绪,“如你所说,布政使一案牵连甚广,无异于大开杀业。弦紧了就得松一松,不然会断的。松了三年的弦,把你调出来,让你去户部,就是要开始紧弦了,是吗?”


    “我很高兴你能和我说这些,”他欲言又止,“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是我该做的事,也是前朝的事。官场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移人心性,万劫不复。我不希望你漟入其中,你——”


    她果断地打断他,“我偏想试一试。”


    第39章 丑时七刻阅后即焚。


    她回到蒙古包时,双巧并不在。她一路都没有说话,无数个念头在心里盘算了千万遍,最终把纸笔铺陈在自己面前。


    她望着眼前的白纸与笔墨,迟迟不敢下笔。一霎时脑海中闪过很多很多事,仿佛都已经漫漶不清,最终能清晰回想起来的,惟有一句。


    笔墨虽为工具,文气却随主人。苦练笔法写出来的是旁人的字,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


    她不再犹豫,提笔蘸墨,于纸上书。脑海里浓云翻滚,海浪滔滔,落在笔下便是一路疾书,不知疲倦。


    双巧忙完前边的差事,进来见只有小几上一盏如豆的油灯,连忙


    吹明了火绒,把营帐里的灯都点起来。陡然的明亮让连朝有些不知所措,茫然放下了笔。


    双巧叹了口气,斥她,“写什么东西,这么着急,灯都不点,是想把眼睛熬坏了,就舒坦了?”


    连朝含糊地“嗯”了一声。


    双巧见她声音不太对,举着灯走上前来,也不急着去看她到底写了什么,先在她额上摸了把,见没有发烧,才安定下心神。


    “写什么呢?”她狐疑着问她。


    连朝回答,“新的本子。《缇萦救父》。”


    秋狝结束后,皇帝照例会回到承德,在热河行宫的万树园内举办盛大的宴会。


    从草原来的蒙古贵族们,挑选最精良的马匹,束尾撤鞍,让小□□们骑在上面,一如他们小时一样策马奔腾,勇者为胜。身着蓝袍的乐工们欣然演奏着《君马黄》与《善哉行》,场地上的勇士们正进行相扑比试,赢得喝彩连连。远处偶有几声烈马嘶鸣,是善于骑射的能手在套马,预备接下来的教跳。


    仿佛生命的秋天永远不会来到,君王与他的国家亿万斯年。


    连朝这几日都在埋头写东西,双巧虽然不干涉,又怕她成日这么写,把人憋坏了。因此特地拉她出去看诈马。圆盘脸的孩子们紧握缰绳,等一声令下就奔马出去,双巧忍不住感叹,“你别看那小小人儿,长得还真壮实!”


    连朝打起精神,跟着人潮踮起脚去看谁拔了头筹,旁边有些太监宫女在背地里开赌局,她又嚷嚷着要去玩两把,双巧拉着她劝,“那是什么好玩的不成?仗着大家伙忙,没人管,就造次起来。等嬷嬷们心情不好,煞个下马威,你看他们老不老实!”


    连朝抿起嘴笑,“我已能料想到姐姐来管事,是什么样的光景了。”


    双巧闻言,幽幽地叹了口气,“吃过被辖制的苦,就想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不敢问一句凭什么,拜高踩低,发号施令,走到哪里都高人一等,谁也不敢忤逆,真的很快活吗?有时候我也在想,是我疯了,还是别人疯了?每个人都想好好活着,人又在靠着逼害别人来满足自己。”


    连朝挽住她的手。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无怨无仇,不是朋友。说什么扪心自审,只求自己干净,都是假的。这世道只服恶人,不服善人。自己有力气了,才能让自己不变成那样的人,让自己身边都不是那样的人。”


    双巧的手覆上她的,在冷风里肌肤贴合,都有些干涩又发凉,好半晌才说,“但愿吧。”


    连朝依约猜到些什么,借口说要自己散散,与双巧作别,便往前头去。


    皇帝正奉太后在席上看相扑,连朝使了个宫女,帮她给太后身边伺候的瑞儿带话,自己就站在人群里等消息。


    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同的气味、不同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一道目光分花拂柳而来,轻而易举就看定了她。她有所察觉,迎面去看,却见皇帝已经调开目光,专心陪太后说话去了。


    约莫等了会子,连朝才抽身出来,只在远一点的树下站着,瑞儿见着她,又高兴,又感叹,“真没想着还能见你一回,真好。没能去木兰,只能跟着老主子听万岁爷的消息。”关切地打量她,“都好吧?”


    连朝拉着她的手,也将她打量一回,才笑着说,“我和双巧都很好。我也是第一回去木兰,总想着能和你们一起去就好了。你走的时候我又睡着,不知道,你留的东西我都收好了,谢谢你费心。”


    瑞儿说,“彼此有挂牵,再好不过了。”


    说着还有些伤感,偏过身去抹把眼泪,又哭又笑的,连朝不好给她递帕子,拍着她的肩头,柔声宽慰她,“好好的,做什么哭。”


    她顿了顿,迟疑着说,“我来,是有两件事想问问你。先前我说,太后将你调去,有封口的意思。我没法预料到慈宁宫里的事,为首的就是想问,你过得好不好?宫里难免欺负倾轧,我以前想,慈宁宫避开后宫,总是太平些。如若有,你千万不要委屈自己,和我说。我虽没什么本事,也要尽力让你们都好好的,不受不该受的气。”


    瑞儿吸了吸鼻子,忙说,“都很好,都很好。老主子慈和,叫我万事都跟着乌嬷嬷,你也见了,出入都带着我。”


    连朝安了些心,抿唇,“那就好。还有一件事,我心里总是想着难了,一定得问问你,可能才得明白。双巧从前,时是遭经过什么事,才有她如今的性子?”


    瑞儿静默了会,“都过去了。”


    “等九月底圣驾回銮,或许会开始议她的亲事。我和她的时间都不多,相识一场,我想最后为她尽尽力。”


    连朝诚恳地看着她,“我知道人没必要回头再吃一遍自己的苦。只是瑞儿,我与你们相识不久,我看得出来的事,旁人未必看不出来。如若心里有根刺,不要让它越扎越深。不然谁都可以拿来当把柄,真到那时,就无可如何了!”


    瑞儿顺着她的意思,往深里想一想,便觉得有些后怕,踌躇着,“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你为我们好。”


    连朝说有什么,“拼将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你信不信我的办法。”


    瑞儿往四周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说我信,压低声音,拉着她的手,往里边隐了隐,“如今我不再是御前没声儿的宫女了,我信你,没别的说,就是请你小心。宫里会吃人的。我们三个从前都不是这样的人。两年前主子爷刚登极,静嫔身边的玉珠仗着主子的气焰,当众在长街上辱罚过双巧,自此之后,我们都变了性子。知道一味忍让没有用,人强唯有我更强。可人家毕竟是后宫的主子,做奴才的嗓门大一些,不过是不至于被同辈人捡着软处,来戳脊梁骨罢了。”


    连朝不由冷笑,“后宫的主子罚御前的奴才,万岁爷不管不问么?”


    瑞儿低下头,“主子怎么会理会一个奴才的事,为了奴才出头呢?就算为她出头,又怎么样?抬作个官女子?那就好了?就不会受人欺压?一时捧起来只会在后头跌得更惨,我总觉得她想痴了,什么出人头地,就是想出一口心里的气,可那是她的指望,”


    她惨然看着她,“没有指望,日子怎么捱过?”


    连朝不敢去看她的目光,无言许久,知道再多的劝谏也是空谈。


    晴光朗照,也许是因为往冬天走,太阳照在身上,也没让人感到有多么温热。


    她忖度着说,“静嫔……向前儿你帮谁做帽子,我好像听你提过一嘴。”


    瑞儿说是,不由又叹口气,“储秀宫的小朵儿,她可怜。原本就被姑姑呼来喝去的,活干不完不说,还得打起精神给狗做帽子。”


    连朝又问,“是什么来头?”


    瑞儿看了她一眼,“是先帝最后一年选秀里指的侧福晋,万岁爷登极进的嫔。自打上回庆姐的事,贵主子渐渐地少问事,宫里的事,都授予静、瑞两位主子操办调停。”


    末了补上一句,带着诚恳的劝警,“新贵当道,很风光。”


    连朝笑着说,“我知道了,有分寸的,我会掂量着来办。多谢你。”


    与瑞儿道别后,她低着头,一时却不知道该往何处走。蹉跎着脚步踱到前边,皇帝已经更过一遍衣,正回席面上,奉皇太后酒。


    她在人群中,长久地凝望他。


    好像的确如他所言,在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因为知道有一些人会长久的存在,所以很少在他们身上凝驻太多的目光。又或者记忆太过脆弱,哪怕费劲所有力气想要记住,最终都只能勉强留下一点点飞羽。


    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想,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无数道视线短暂地交汇,匆匆又分开。万人如海里,一道目光沉沉追迫而来,拂开尘世洪流,坦然地迎上她所有的探究。


    让她蓦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四周都是死寂,香烛纸马,灰烬高扬。两边的灯光开出一条沟通幽冥的道路。那月白色马蹄袖下的,唯一鲜活的,温热的,坚定的一双手。


    马蹄声阵阵,却不肯有丝毫停留。


    御驾回銮时,已是九月底。


    京城的秋天到十分深的时候,瓦蓝的天称着金黄色的圆柿子,


    错落分布在胡同里的各户人家。扑棱扑棱一阵白鸽成群,翅膀刮出一阵飞声。


    连朝应完上午的差,回屋子里整理一月来的起居,好预备晚上皇帝查问时交上去。


    门外有小太监敲了两下门,待她起身去看的时候,人已经走远了。她觉得纳闷,折回身要进去,却发现窗棂的夹缝里隔着一张字条。


    很熟悉的笔迹。


    只写着简单的几个字。


    “刑部大牢,明年秋决,阅后即焚。”


    第40章 丑时八刻我把人打了。


    连朝将字条紧紧握在手里,深吸一口气,回屋点引烛火,静静地看着那张笔墨淋漓的字条,在火光蚕食下,彻底化为灰烬。


    她觉得这个秋天忽然离她十分遥远。


    双巧不当中午的差,从茶膳房回来,见她又伏在炕几上写字,动静便放轻好些,把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凑过去弯腰看她写什么,笑盈盈地,“看你这么写字,仿佛还能想起你刚来的时候。人果真总得会些这样的本事,不然日子混混沌沌地过,临了了还能记得什么?”


    打承德回来,慈宁宫就已然提了几次她的婚事。日子排下来,最多不过半月,就得出宫回家中待嫁了。


    /:.


    连朝笑着叹了口气,把笔搁下,“我先进来的时候,姐姐多么爽快的一个人。如今也变得多愁善感了。”


    双巧崴身坐在她对面,从食盒里捧出一壶红枣桂圆茶,翻开桌上的小杯子,一人斟满一杯,干果的香气被煮出来,辅以松瓤卷子,阳光照上去,都是金灿灿的。


    双巧环顾四周,颇为慨然,“自从瑞儿和庆姐挪走之后,马爷暂时没往榻榻里进人。等再过一程,我也出去了,这一世怕再回不来,此时此处,又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


    秋阳当时,风物干燥。笔墨顿时聊无意趣,连朝凝望着她,“姐姐会怀念这里吗?”


    双巧涩然低下头,“我不知道。从前或许从未想过,但是现在反而觉得,比起不可知的日后,这样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反倒让我心中安宁。有时竟然也会觉得像在做梦,甚至觉得我不配得这一切。这样的郎君、这样的夫家……真的是我能应对得了,是我配得上的吗?”


    她苦笑,“我不知道,更不知该怎么继续往下走了。所以还不如留在此时此刻,至少我能昂首挺胸,我能应付得过来。”


    连朝没有说话,默默回思着瑞儿与她说过的前因,双巧见她只是沉默,怕自己的犹豫令她不快,只好又打起精神,勉强笑了一下,自我开解愁眉,“不说了,不说这些。”


    她忽想起什么,“对了!我现在就得去四执库一趟。宫里的秋天最好,柿子呀,银杏呀,看不够!别在屋子里闷坏了,和我一起去,好不好?”


    连朝眉开眼笑,“好呀!”


    她们从西边出去,沿着慈宁宫与养心殿之间的夹道,双巧小声和她指路,“过螽斯门,西二长街一路走到底,在重华宫跟前打转,由御花园出,就是四执库的所在。万岁爷午歇得有一个时辰,咱们慢慢地走。”


    连朝轻轻吸了口气,沉溺在京城美好可爱的秋天里,“长天朗阔,晒着太阳,人心里也舒坦。”


    双巧说,“在宫道上走,有规矩,宫女不得独身,需得有个伙伴。如若太后、帝、后三宫仪驾在前,自有太监领先清道,闲杂人等都须面墙站立,不可直视,更别说在这儿闲游,”


    她抿唇,“所以像你书里写的,什么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心意相通,要许定终身,在宫里真是没有的事。”


    连朝知道,这是怕她走后自己冒失,先领自己走上一遭,倾囊相授,熟悉规矩。便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我不过瞎写着玩罢了。想着是一回事,写着又是一回事,天下万万千女子,并不是每一个都要寄心于君王。”


    两个人正说着话,耳畔响起整齐的靴声,看定了才发现是妃嫔的彩仗,银提炉、银香盒开道,红缎曲柄伞随后,浩浩荡荡,规整肃穆。双巧连忙拉着连朝跪地匍匐,大气也不敢出。


    原以为只消等彩仗经过便可起来,不料迟迟没有听到步履走远的声音。青石长街久跪伤膝,泛起细密的酸痛,竟不知时辰是怎样流走。


    连朝将瑞儿的话在脑海里反复咀嚼,思起前因后果,约莫有了主意。她以余光去看双巧,却见她只是跪着,将头压得很低,一动不动,宛如泥胎。


    连朝把头微微抬了抬,果不其然听见一声冷哼,“放肆。”


    紧接着便听见随驾的宫女说,“嫔主没叫你抬头,你怎么敢抬起头直视?亏你们还是御前的人,仗着伺候主子爷骄矜,规矩都被你吃了吗!”


    双巧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很低,“奴才们知错,请静嫔主子恕罪。”


    “恕罪”二字还在口中,连朝索性直起身子,平静地问,“姑姑一口一个‘御前的人’,奴才在御前伺候,没见过姑姑。姑姑如此笃定,莫非静嫔娘娘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特意留步的吗?还是姑姑知道我们是御前的人,才不错眼地盯着我们跪,好教咱们伺候主子的规矩?”


    静嫔坐在辇上,目光都未投来一点。身上簇新的袍子,在秋阳下暗纹流转,间或缀彩蝶纷飞,丝线莹然。她懒懒地说,“我承太后、万岁的旨,堪堪协理六宫事宜,既承此重任,便有责教导宫中奴婢。”


    静嫔乜了一眼,缓缓地落了音,“玉珠,教教她们,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本分。”


    玉珠恭敬地说,“奴才惶恐。这边上跪着不抬头的,是要配人的双巧。请主子饶恕,奴才不敢。”


    静嫔说,“她嫁人了么?脚踩着紫禁城的砖,就是宫里的奴才。就算出去嫁了人,也是万岁爷的奴才。”


    静嫔自辇上俯身,打量着连朝,“贵主子宅心仁厚,我容不得沙子。姑娘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何苦和后宫来分一杯羹?”


    她仰起唇,“先前你拿万岁爷的由头开发张太监,好手段。那你听好了,我亦是奉命。所以姑娘的脊梁,最好给我压一压。”


    静嫔收回身,把帕子掖好,不咸不淡地,“今儿这条街上的人,要知道什么话能听,什么话不能听。玉珠儿,办差吧,别污糟在我眼里。”


    玉珠应声“是”,俯身恭送静嫔的彩仗走远了,这才回过头,扬声说,“你们记着嫔主说的话了吗?都来看着!目无法度,不敬主子、包藏祸心的奴才,是什么下场!”


    双巧死死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姑娘要撒气,对我来撒。不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玉珠鄙夷地笑出声,“让我瞧瞧您是谁?咱们打宫里就听见您在承德的好信儿,指了二等虾,在主子跟前,不还是个奴才!来!把头抬起来,让咱们都来看看,这位作配高门的‘夫人’的风采!”


    连朝觉得可笑,“你不是奴才?梅香拜把子,如今倒当得趾高气扬,仗着你主子的威风,在这抖擞精神?用你的脑子想一想,改明儿她受了恩封,进宫来,是你跪她,还是她跪你?”


    玉珠儿指着她,“你这个犯浑的下贱蹄子!你要死!她当年在我眼前跪着,如今我还得在我眼前跪着!手爪不干净的狐媚子,今儿该我来教训你!”


    她说话间就呵斥左右,“来啊!看着她在嫔主的法令下作威福不成!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把她给我按着,给我赏她巴掌,教教她什么是规矩!”


    玉珠也不待等人,见她们尚跪在地上,往前两步,便将鞋底对准她们撑着的手。连朝只盯着她瞧,及时带着双巧错开,顺势将双巧拉起来,伸手抓住玉珠儿的手,拧着她衣领,扬手便是一掌,恶狠狠地问,“你什么


    你!你这个反了天的王八羔子,披着人皮仗着主子在这里充人样?拿个镜子看看,你是人?还是你主子的好狗?你狗仗人势,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我告诉你,时移世易了!”


    玉珠和双巧都没想到她会当面说出这样的话,玉珠骇得都忘了推她,给她拎着领子好一阵,才想起来反抗,无奈她手劲大,挣脱不开,便嚷嚷着,“你何尝不是仗着万岁爷,无法无天!你把我松开!松开我!等我……!”


    连朝“呵”地笑出声,偏头往四周看了看,大声说,“等你告诉你主子,教她来发落我,是不是?静嫔主子是哪一号人哪?要恩宠,有没有?知道万岁爷什么模样吗?一年里说过几回话?踏进宫门几回啊?伸出你的手指头,数一数,恐怕就够用!”


    双巧已经冷静下来,好在这条宫道离储秀宫近,又逢午晌歇息的时候。双巧走到连朝身边,对玉珠道,“你不想让旁人像当年笑话我一般笑话你,你最好把嘴巴缝严实。今日的事情,她但凡有一点牵连,你庆幸我出不去,我也想尽法子要你身败名裂。我若是还能出去,便是众人都戳我脊梁骨,我也不会怕,我会用你没有的权法和我的手段,不会再放过你一分一毫。”


    玉珠儿剧烈喘着气,“贱人!贱人!痴心妄想的贱人!”


    连朝作势又要扬手,“嘴巴是不打不干净,还是压根打不干净?”


    将她往后头一撂,玉珠脚上趔趄两步,跪伏在地上,连朝继续说,“玉珠要来推我们,自己不慎跌跤了。大家都看到了。没别的新鲜事,各自忙各自的,散了吧!”


    看热闹的你觑我,我觑你,纷纷噤声,匆匆地来,又匆匆地散了。


    储秀宫远远地来了几个人,默不作声地将玉珠搀回去。长长的宫道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天还是那天,一阵风吹过,余有未定下神的双巧,紧紧攥着连朝的手,身子跟着轻轻颤抖,双眼湿润,并没有所料想的报了仇的痛快。


    她茫然看向连朝,“我应该开心吗?”


    她喃喃,“我是不是,也变成了昔日的她呢?”


    连朝没有时间来和她细究内里,就着天光忖度时辰,勉强也让自己定神,低声嘱咐双巧,“姐姐就这样,照常。该去哪里去哪里,要是有人议论,你盯过去就是,非要问个是非,你就与他说道说道前因。剩下的,晚些再讲。我得先回去。”


    双巧知道她紧急,再不问其他,并不畏缩,果断地说“好”,“人是我和你一起打的,事也是一起闯的。就算要杀要剐,再去次慎刑司,我也是这句话。我不怕,你也别怕带上我。”


    连朝“扑哧”一声笑了,有莫名的情绪自心中油然流溢,令她感到踏实,她轻轻地说,“赌一把,不至于此。”


    她沿着长街一路往回走,在慈宁宫角门停下,脑子里无数个念头来回转,并没有就托人找瑞儿,而是一直走到头,过揽胜门,进慈宁花园。她心里默记着小翠今日正当值,定睛一看,她果然站在临溪亭里出神。


    连朝没寒暄的时间,低声叫,“小翠!”小翠循声转过头,看见是她,几乎疑心自己的眼睛。迟疑着迎上来,又看了看后头,“你打哪儿来?”


    连朝直截了当地问,“想不想出去?”


    小翠都懵了,从嘴里本能地挤出一句,“想。”


    连朝说,“现下得闲吗?帮我个忙。太后如今应当在午歇,帮我去慈宁宫角门,问瑞儿在不在。就说上回在承德说话,落下的东西找着了。问她方不方便来临溪亭拿。”


    小翠还是一头雾水,见她紧急,连忙应了声好,转头就往慈宁宫去。不过片刻,瑞儿已跟着她来了,小翠说,“你们说话,我去把香添一把。”


    瑞儿心里知道,乍然把她叫出来,一定是有了不得的事。果真听连朝说,“我在长街上把玉珠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