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百合耽美 > 朕的一天 > 22-30
    第22章 亥时六刻天地不仁。


    皇帝并没有带许多侍卫随行,刚从太后处回来,见她提着一盏羊角灯跟上来,便在前头放缓步子走着,两个人一前一后,灯影拉出影子,交叠在滟滟的砖石路上。


    皇帝未再穿那件大红雨衣,接过侍卫递来的雨蓑披上,头上戴起雨笠。边上还留了一套,皇帝淡声说,“灯搁这,穿上吧。”


    出了行宫,再往外走,离开黄沙路,便是乡间惯有的土路。好在宫人的袍子为了方便行走,只落在脚面,披着微沉的蓑衣,并不觉得很冷。


    云山霭霭,沿边村落两三家,走得久了也会有短暂的恍惚,此时此刻到底身在何处。


    沿途有一只黄牛,被拴在树边,绕着树团团转。不远处来了个老汉要解绳子,身后随行的侍卫识趣,都远远地跟着。他走上去与老汉寒暄,两个人在树下,闲谈起今年的晴雨。


    老汉把手摊在衣服上擦了擦,笑着说,“今年雨水还好。天气凉下来,就要秧过冬的菜。天热的时候,没法下田,热呀!今年六七月,热得人心发慌。下了几场雨,一阵秋雨一阵凉,再不抓紧干活,冬天一家几张嘴吃什么?还要向官府交粮。”


    皇帝问,“粮价怎么样?春稻卖得好么?”


    老汉答,“两钱卖,今年灌浆饱,老天赏饭,卖的贱价。家里四十多亩田,明年还想多种些地,种得多,收得多。哪怕官家年年都多收些税,只要不出大事,也能平下来。”


    说着就去牵牛,“还下雨天,别在外面走。你们上哪去啊?”


    皇帝往远处指了指,不假思索地说,“探亲去。夫人要回家看看老丈人,谁想到路上下起恁大地雨,好在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老汉哈哈发笑,“这一片我都熟,姑娘娘家哪里啊?说不定我还认得。告诉你们别瞎跑,这几天官兵看得严实,被逮了还得吃几棍子。”


    他偏过头来看她,仿佛示意她说话似的。那老汉也等着她说话,总不能教话落地下,便囫囵说,“娘家在……在山上。”


    他顺势接着补充,“就在九松山脚下。前边不远。正生着气呢,不爱说话。”


    老汉“噢”了声,“活该生气。你带她回娘家,两手空空。我女儿今年刚出嫁,女婿是个杀猪的,上门也提一只鸡,一只鸭,足满的猪肉。你怎么连杀猪的都不如!能娶到媳妇,你都该到山上庙里去告一告菩萨。”


    皇帝笑着说,“有带,带了一只走地鸡。”


    彼此作别后,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连朝听了那一场相谈,想起先前的事,一手提着灯笼,鄙夷地问,“万岁,奴才眼拙,出来时没见着走地鸡。您的走地鸡是偷的吗?”


    皇帝哑然失笑,“你糊弄得人,我糊弄不得人?”


    连朝只是跟着他走,冷不防真走到了山脚下,“做戏也不用做全套,您没有娘家在山上。”


    皇帝蹙眉,“你成日都在想什么?九松山脚下有个圆觉寺,前头就是。”


    果真见不远处有座庙宇,已有众僧在山门内等候,皇帝提袍迈进去,由小沙弥引进禅房,奉了些禅茶与素斋,又搬来蒲团请连朝也坐,才双手合十道,“皇上,师父四处行脚,今日不在庙中。”


    皇帝笑道,“来得不巧,寻访不遇。便留待改日罢。我们坐一坐,就走了。”


    两个人坐在窗下,放眼往外看,禅房花木扶疏,山林间鸟鸣幽幽,便觉得心旷神怡。


    皇帝见她欣然打量着禅寺,低头呷了口茶,“一路不问去哪里,不怕迷失在荒郊野外,再也回不去了。”


    说着反倒笑,垂下眼,“朕忘了,永远不回去,才是称了你的意。”


    连朝安静地说,“万岁爷驻跸行宫,随行诸位宗亲大臣都在周边驻扎设营,有兵马无数,层层密网,保护周全。”


    皇帝看了她片刻,“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你是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她倒也坦然,“万岁爷明知故问。恰如路边团团转的牛,不肯松掉拴在树上的绳。”


    她望着他,一贯是安静的眼睛。往常宫女都低眉,从不敢直视君王。在这一方小禅寺里,她望向皇帝,轻轻问,“为什么呢?您能告诉我吗?”


    彼此有短暂的沉默,却似很长。大雨过后云开雾散,天空被挑开一角,有寥寥晴光。


    皇帝不置可否,移开眼,“三年前跟随阿玛来此拜会,三年后已成孤子。抚今追昔,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是因为一念九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长久的不变是因为万事万物都在变。”


    “万千刹那里,你与我,此刻不就在这里吗。”


    他声音沉静,禅房里并没有点什么香,香在秋风里,从大殿来。秋气主刑,于时为金,有戮杀之气,草木清苦。乍然闻得一缕,觉得提神醒脑,心骨透彻。


    皇帝见她不说话,续道,“你锦心绣口,知道王右军的诗,参过释教的法,却成日家窝在宫中,写一些虚头巴脑的故事。”


    她反问他,“笔墨是虚,什么是实。人有七情六欲五感,目之所视,耳之所闻,心之所想,手之所写。既然写出来有人看,能够悦己娱人,就是有用,并不算白费。”


    皇帝问她,“你见到的,就是实的么?”


    “那万岁爷您呢?”她问,“您微服出访,询问晴雨粮价,似乎是勤政爱民。刚才那位老翁说的话,您仔细听了吗?官府每年多征赋税,他们尚可支撑,才不至于颠沛流离。上者呼吸毫末于黎庶便是风雨。您每日批复来自四面八方那么多折子,家事国事天下事,您推断的,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皇帝并不恼,只是问她,“觉得这场雨下得好不好?”


    她说,“此时闲坐观雨的人觉得好,不爱出门的人觉得好,长途行路的人觉得不好,忙着晒谷收秧的人觉得不好。”


    皇帝知道她三句话必带两句刺,听得久了,也耳顺。心平气和地说,“各人有各人的愁苦,闲坐观雨的触景伤情,未必觉得好。雨天潮闷,室内昏昏,不爱出门的未必觉得好。长途行路的人见此雨可以稍作休息,晒谷收秧的人得此雨,催促着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为什么觉得不好。”


    连朝抿唇,却不像真心在笑,“天子言好,即是好。”


    皇帝说,“是因为你走马观花,并没有看到。”


    “要应对官府加税,要开支婚丧嫁娶。日子并非是空谈。没有钱,没有力气,怎么安身立命?误入尘网,其实处处是尘网。草生豆苗稀,是要挨饿的。你所想的一切的好,都是因为没有得到。”


    “所以怎么想都可以,怎么想都是好。”


    她问他,“没有得到,却明知不好,也是好吗?”


    皇帝偏过头往外看,再远就是群山,他说,“这就是牵牛的绳子。”


    “受万民供养,犹勤念农桑。虽然春耕也去推把犁,日子比他们好了太多。农人每年交田税、地丁、杂税,大多数官府会多征一倍有余,所报上来的税额却如定例,我并非不知晓。连朝,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无论是事物还是人心。吹毛求疵,宁为玉碎,反伤自己。我不希望你如此。”


    她问,“我们是在说雨吗?”


    他说,“我在回答你的问题。”


    “如果我下令将此庙定为国朝圣庙,说我昨晚梦见大雄宝殿供奉的神佛来指点迷津,你说行脚的和尚会不会马上出来谢恩?”


    她微微讶然。


    皇帝说,“什么都信一点,比什么都不信好。”


    他只是笑,“事情能够顺利解决,没有人跳出来说不是,就说明还在可控的范围内,也是每个人在当时面前所有的路里,


    最好的出路。至于其中的死与生,痛苦或者快乐,没有人能永远痛苦,也没有人会永远快乐。”


    春生秋劫,四时从未停止轮回。承受不住秋风而死去,等到春天到来,又会有无数场新生。造物以此来平衡,不会因为个体的不舍不公或者苦痛,有短暂地停留。


    “所以不要去回想,那是苛待自己,也是苛求别人。”


    她眼中似乎莹润,变得连呼吸都费力,“制衡之下,权术之中,无辜受冤受屈,卷入牢狱。他们的命,就不配为命了吗?是谁判他们的罪?是善人,还是所谓‘最好的路’?”


    皇帝慢慢地看着她,“你费心折骨,不惜往慎刑司走一遭。是不是就想当面,问朕这个问题。”


    她坦然地说,“是。”


    皇帝眼中并没有多少讶异,却不再看她的眼睛,唇畔有一丝凉薄的笑,很快眉目舒展,温和得如同大雄宝殿里奉养的佛祖金身。


    “我能给你的回答,是天命。不可捉摸的天命。天地不仁。”


    盛衰,生死,皆是常理。


    美丑并存,善恶同在。


    她嘲讽地笑了。


    “皇上是圣人。”


    皇帝失笑,“天不生圣人。”


    她嘴角浮起的嘲笑愈发深凉。


    他却在她的嘲弄里,终于感到五内舒畅,仿佛剥去金身,赤裎在她面前,接受鞭笞,不以为过。


    再美好的事物也有瑕疵,再太平的盛世也有污点。哪里有什么干净的明君。戴着面具也要畅快地呼吸。


    你我走在一条路上,我们即是同类。


    都会生,会老,会病,会死。都有智有识,有七情六欲,有谋求算计。


    互相算计又有什么要紧。


    皇帝顿了顿,“你会亲没几日,拜敦就来养心殿,向我提起,先帝时留在宫中的学规矩女子。”


    他点到即止。


    第23章 亥时七刻由她去。


    中秋节在常山峪行宫里过,因为几场难料的雨,皇帝不愿太后舟车辛劳,索性延缓了去热河的时间。好在一应器具都有准备,打早晨开始,行宫内外便布置起来。何处更衣,何处摆宴,何处赏月,何处退息,十分忙碌。


    连朝便是被随处使的那一个,衣裳上缺人,她就被叫去跟着熨衣裳,茶水上没人看火,她就转手去盯时辰。晌午才和双巧从膳房出来,却见瑞儿正蹲在一棵树下,不知做什么。两个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上前去,才看清她怀里抱着只小鸟。


    瑞儿叹了口气,“估计是这几日大风大雨,被吹掉下来。我从没养过鸟,它还能活吗?”


    连朝蹲下身,从她手上接过,一面给它梳理羽毛,一面仔细检查爪与羽,“应该是撞着了。”


    “天可怜见。”双巧只看着,提醒她,“你也小心,别这么托着,小心它啄你!这种野鸟不像京中爷们养的什么画眉、鹦哥,性子烈得很。被人拿了,不吃不喝,要么往窗户上撞死,要么饿死。”


    瑞儿忍不住说,“那也不能不管。”


    “我没说不管。”双巧说,“这是个制不住的活物。你们没见今儿行宫里巡了好几遍。晚上过节摆宴,万岁爷登基后头一回在外头过中秋,太后、贵主子,又有这么多宗室、朝臣,谁敢马虎?你可怜收了它,到时候闯出祸,它是什么都不懂,过失全在你身上,就不是你一句心善可以掀过去的,你想想,是也不是?”


    瑞儿踌躇着,“我给它找个笼子……”


    “傻姑娘,你带它回去,让人知道,无论是不是它,行宫里出了事,你都会被头一个拿出来顶包。”


    双巧见她于心不忍,便想了想说,“你带它在这里等着,我托人问问外头有没有爱养鸟的太监,当面交了,彼此两清。行家总比你会救命。”


    连朝却道,“这不是什么名贵的鸟儿,行家不救命,也是一个死。交给我吧,我想让它活着。”


    “你怎么让它活着?”


    连朝将那鸟拢进袖口,小小的一只,也不大叫唤。她站起身,“我把它带回去,先喂些水,膳房应该有小米或者糖水,能不能弄一点来,不要声张,让它养养。”


    双巧蹙眉,“你总不能将它带着,一路到承德去吧!”


    连朝笑了,袖口里的小鸟探出个头,风把沉云渐渐吹散,云畔被日光勾出个灰金的轮廓,她抬眼望过去,天地浩渺而盛大。


    “不是什么大伤。就像你说的,这鸟儿,性子烈,是宁愿撞窗户而死,也不想被人豢养,拘束在条框之中。我想让它重新从这里飞出去,热河太远了,毕竟——故土难离。”


    双巧和瑞儿从膳房带了些小米,来回匆忙,却见她坐在炕上,身边攒着些五颜六色的碎布条,那鸟儿就被放在个黑布罩着的盒子里。


    连朝搁下手里的活计,取了点小米,小心翼翼地掀开黑布,放在盒子角,边盖边说,“已经喂过水了,能喝水。对了,你们认不认得会放风筝的小太监,要那种里头叫不上名号的,越不打眼越好。”


    双巧纵然狐疑,眼下这节骨眼,也不多问,“外头有个叫路子的,会扎风筝。人我可以给你找来,你可——”


    “——我可不要生出什么乱子来。”她温和地笑,叹一口气,“我是个胆小的,哪儿敢?就算真出了什么事,鸟儿是我带的,人是我要的,这小米也是我在膳房悄摸的,姐姐们今日就没回过屋子,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只是点头,“放心吧,我省得的。”


    瑞儿忙摇头,“不是你,鸟是我捡的,真要有什么事,头一个也该我来担。”


    双巧咬唇,眼中神色复杂难辨,末了却似下了决心,提袍子坐下,照着列好的花样子,揽过还堆在一旁的布料,开始下剪子,“算了!我也不管你想做什么。庆姐被打发了,一屋子四个就剩三个,大家能一起下慎刑司,害怕担什么!”


    连朝凝望她许久,笑着夸赞她,“我在家里没什么姊妹,入宫来遇见的姐姐妹妹,都是全天下顶有胆识主意的人,并不输给男儿。”


    她按下双巧手中的剪子,郑重了声音,“咱们不能三个人都在屋子里,到时候没有对证,就坏事了。我还有更要紧的事请你们做。附耳来。”


    瑞儿十分惊忧,小声问,“能成么?”


    时有凉风,卷着下过雨的水汽和泥土的芬芳,无声浸润窗纸,连朝偏过头去看,半边脸在天光里,三个女孩子的影子都被太阳光照得稀薄。


    “中秋。”她喃喃,“中秋佳节,人月两圆,月亮会庇佑咱们,顺心如愿,心想事成的。”


    赵有良站在一边,小心指点着衣服上人替皇帝更衣。


    中秋服用吉服,并不例用明黄,为区分秋狝时会宴蒙古亲贵,也应秋气之景,此番带的是江绸平金纹银缠枝菊金龙纹吉服袍。四开气,万字片金缘,饰前后正龙,交襟行龙,八宝江崖立水,万乘之尊方可用十二章,九条金龙盘麟腾跃,光是在内室由烛火照耀,便让人移不开眼睛。


    吉服已穿戴好,再罩吉服褂,惯例用石青色。早有宫人捧着朝珠候在一边,皇帝展臂让她们罩褂子,随口问,“人呢?”


    赵有良不必想都知道问谁,打扮得跟孔雀一样,称身的衣裳,托出天家气度,尤其是蓝色配石青,谁不感叹一句万岁俊朗,只可惜不经意间打进屋起,把屋子里外看遍了,费心穿戴一遭,没人欣赏,也是人生一大遗憾。


    赵有良只好躬身说,“姑娘下午晌没去各处帮忙,听说是身上不爽,歪在屋子里。”


    他拿捏着分寸,试探性地问,“万岁爷,老主子来人问话,说眼下月亮在云后头,还得有风吹一阵,是否让前边等一等,先请诸位大臣们说说话,等月亮露了面,再开宴,讨个吉利?”


    要戴朝珠,皇帝说“不必”,也不使赵有良,宫人个子比他矮上几分,他从大红行龙衔珠漆盘里自己取出来戴好,自有宫人在后头理顺绦子,才听他说,“朕素来不信什么鬼神吉凶,往后这样的话,太后那里不必传,朕跟前也休再说。你要是认不清主子,坏了成例,糊涂心肠,往后头上的帽子,就换一个人来戴。”


    赵有良吓得


    跪下,忙扶着帽子说,“奴才就万岁爷一个主子,再糊涂也不敢错认。奴才犯了浑,万岁爷提点教导,奴才就全通透了!”


    皇帝懒得看他扶着帽子扮丑,偏头朝窗外看了看,果见云边透银,月亮藏在浮云之后。赵有良将功折罪似的,小心地问,“奴才传连姑娘去取些□□茶、饽饽点心,主子爷先垫一垫?”


    皇帝瞧他一眼,“你是愈发会当差。”


    赵有良麻利地赏自己一嘴巴子,噤声退到一边,不敢说话。


    皇帝益发不豫,硬声道,“由她去。小小宫女,费不上朕来操心。”便将袍子一拂,径直往外头走。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去,冷不防在迈过门槛的刹那,皇帝顿了顿,低声说,“去瞧瞧报来。”


    赵总管这回是彻底地老实,御前当差这几年,呼天喝地威风堂堂的大总管从没这么老实过,麻木地应着,“奴才遵旨!”


    立时行云流水般给常泰比了个手势,一口悬着的心总算死了个透,殷勤地跟在皇帝后边,“主子爷小心脚下!”便簇拥着皇帝往筵席上去了。


    皇帝奉太后安座后入座,朝臣宗室皆礼叩万岁。皇帝含笑饮过第一杯祝酒,众人才敢安座。


    歌姬舞姬舒广袖,就在夜幕下随着热闹的管弦起舞。贵妃先敬皇帝一遍酒,说了些祝词,皇帝亦对饮。


    循贵妃自从上回张太监的事,原本骄傲的心气被磨平了好些。偏生下面静嫔瑞嫔都是闲久了的人,自从奉御命得了“学习六宫事务”的名号,卯足了劲要在慈宁宫与养心殿面前做出一番事业。


    循贵妃只由她们去。


    酒滚在喉头,凉意里裹着灼热,贵妃自顾自又喝了一口,硬生生将热气儿压下去,顿时便生出几分无趣避世之意。也罢,也罢,由她们争热闹去吧,后宫统共就三个人,能翻出什么花儿呢?


    歌舞不知过了几轮,虽然出自宫廷,看得久了,难免生出疲累。和身边熟悉的、不熟的,都虚与委蛇完了,再被风吹两下,歌舞还是那些歌舞,好像人世间的热闹永远不会有尽头。


    太后笑道,“皇帝,往年在热河过节,先帝总会让教坊司的乐人在山坡上吹笛。曲子跟着心境,是永远不会老的。如今不妨也让她们在后边吹箫,不犯先帝,亦表你思故之情。”


    皇帝站起身,赵有良斟酒,也不知是酒喝得有些多,还是触动情肠,皇帝眼中隐有泪光,“小子承皇父之教,惶悚即位大宝,不敢有更。圣母恤怀小子失怙,敢不允乎?”


    座上一群喝得半醉不醉的也纷纷回过神来,共同举起酒杯,朝太后敬,“皇太后寿!”


    果然,不过片时,便有隐约箫声从后山坡处传来,席面上渐次安静下来,众人都端座。箫声悠扬婉转,曲折回环。凉风渐渐地起来了,吹得筵上客人袍角飒然拂动,偶有低微的环佩撞击之声泠然,扫却闷头酒意,令人觉得心怀澄明。


    随扈在外,家山千里,凝结在酒盏上的风露都成了清愁,虽管弦盈耳,侍宴君王,到底有些阑珊的意味。


    那些以前诗文里读的什么身不由己,宦游飘零,未见知音,天涯寂寞……随着几口冷酒下肚,慢慢地浮上来。


    太监们无声为席间捧送香柏,取其清和,为华筵增色。


    皇帝看了淳贝勒一眼,他便举着酒杯,偏身去和荣亲王说话,低声咕哝,“哥子,你看新送来的那盆香柏,怎么黄秃秃的?”


    荣亲王酒盖了脸,听见箫声愈发悲伤,刚拉着全亲王好一阵地诉苦自己家的母老虎,一把鼻涕一把泪抒情得难以自抑,乍然听淳贝勒这么说,眯起眼定神去看,什么都顾不上,大着舌头对上首说,“万岁爷,这这这!这谁办的差?这样的柏树,怎么能往席上摆!”


    第24章 亥时八刻凤鸣。


    众人打起精神,纷纷去看。果见庭下陈设的柏树枯黄,原本伤怀的心中更添不祥与悲凉,窃窃议论,心照不宣,气氛低到了极处。


    太后是信佛的人,凝神瞧了瞧,再看一眼皇帝,原本在手中怀持着的十八子,捻到纪念的那一颗,便不转了。


    太后笑着斥道,“行宫不比宫中,皇帝仁孝,事无巨细。底下操持不力,弄了枝黄柏上来。想来是皇帝恩泽逮下,草木也有神识。怨我原不该起兴,画虎不成,听这劳什子箫声,不光你们,连草木也跟着伤怀了!”


    太后说罢,偏头对乌嬷嬷,“快教她们止住,不要再吹了。”


    说着,自己斟壶,起身朝位下诸公饮一杯酒,“请诸位,宽恕我后宫老妇的浅薄吧!”


    众人纷纷起身,也举盏,“皇太后寿。”


    贵妃的三魂都吓没了两魂,到底有督促承办之责,论不上算谁给自己下的套,先提袍子匆匆起身,绕过席面,在皇帝面前请罪,吓得跪下叩头,只顾着说,“奴才死罪。”


    皇帝示意赵有良,福保和永康两个亲自抬了那盆柏树到面前,皇帝神色如常,也随太后起身,饮了杯酒,“诸位安坐。子臣奉圣母慈驾经此,诚如圣母所言,山川草木皆披恩泽。小子德薄,必将罪己责躬,敬天法祖,勤修内德。”


    他话音将落,漫天浮云被风吹散,霎时银辉遍地,一轮明月皎然朗照四方,桂子香浮,七彩月华澄明,如飞天之镜,照彻大千清似水,照彻微尘与众生。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


    月亮没有分别地映照在每一个人的杯子里。


    原本还忧心下雨见不着月亮,此时箫声断续,拨云见月,满身霞衣。


    北斗星明晰可见。


    老端亲王垂下了眼睛。


    “呼棱——”


    “呼棱——”


    天空中响起遥远而绵长的鸟鸣。


    平亲王喝了酒都快睡着了,听见声音还没去看,眉头先皱了一半,顶起眼皮抬头看,“哪里来的鸟,叫喳喳的!”


    一只极大的飞鸟在风中扇动翅膀,在月畔翔舞。五彩尾羽腾跃起伏,寂寂秋夜里,鸟鸣声显得格外孤远,四周林风草动,成群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紧跟其后,壮阔恢弘。


    “五彩火羽……群鸟来朝……”老眼昏花的大臣不可置信地擦了把眼睛,嘴唇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莫非是凤凰!”


    淳贝勒随着说,“好像真是凤凰!”


    荣亲王更怀疑自己的眼睛,“老弟,你掐我一把!掐呀!”


    全亲王直拍巴掌,“我活这么久,还真有这玩意。祖宗的,活值了!”


    平亲王嘴巴只醒了一半,“凤个屁——”,好歹刹住了,一身冷汗冒上来,好赖全清醒了。看了看跪着的贵妃,认真地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也去跪着。


    座中有人感叹,“祥瑞……大祥瑞……善啊!”


    拜敦眯眼看了看,笑着喝口酒。


    赵有良适时递来一碗水,皇帝接过,恰好全浇没入泥土。


    赵太监低声说,“奴才让人去看了,姑娘不在屋子里。”


    皇帝眉目平静,接帕子来擦手,乘兴看着天上的凤凰,唇角依稀抿出个弧度,“她不会来了。”


    原本湿润的泥土,吸饱了水分。看准了时机端上,枯了的树木也在月色下慢慢地舒展枝条。


    平亲王见机,做作地“哇”了一声,出席就是夸张又流畅的一个滑跪,“万岁爷它绿了!枯木逢春,凤鸣于天!万岁爷!天佑我大晏,这是大吉,上上大吉啊万岁爷!”


    再不懂事也得懂事了,气氛到这里。已经喝饱了的众人再度出席,循列跪下,山呼,“天佑大晏,天佑圣主!”


    皇帝就站在高台上。


    目光逡巡,看了看天上已经飞远的凤凰,看了看那转青的柏树,又看过跪在面前的,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有惊讶,有困倦,有怀疑,有热情。


    闹哄哄地宛如一场儿戏。偏偏他就站在高台上,他是这一场儿戏的主角。


    应该高兴吗?


    应该很高兴。


    史书中说,凤凰头部为德,翅膀为义,背部是礼,胸部是仁。


    飞,则百鸟应。出,则王政平。


    传说中的神祇现世,昭告四海君主的善德。


    商王拿着巨网,站在他面前,皱着眉说,“丙辰日,这就是凤凰。”


    巫臷国的人们在他面前快乐地跳舞,嘴里唱着,“不用纺织,就有衣服穿,不用耕作,就有粮食吃,这是凤凰呀,这是凤凰。”


    文王站在他身边,仰起头看了很久,眼中有痴迷的色彩,“殷帝无道,虐乱天下。星命已移,不得复久。”


    孔子执杖,佝偻着背喃喃地徘徊,“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我将要完了。”


    而他就是那个应世的君主,接受众人的祝贺,欣赏天空中难得一见的祥瑞。身上穿着九五至尊方许服用的衮袍,上缀十二章。日、月、群山、宗彝、黼黻……它们是治国的礼器。仁政出,神器显,四海平。


    虽然他比所有人都更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心中骤然生出些无趣的冷涩,深浓的倦意兜头而来,他站得笔直。空中的鸟群也渐渐散去,恰似每一个故事都会结束的那天。


    他便想起了她说的话。


    ——天道不仁,圣人为贼。


    他的母亲轻轻叫他,“皇帝?皇帝。”


    皇帝回过神来,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众人还跪伏在那里。


    有太监欣喜地来传话,“启禀万岁爷。有两位宫女,声称在行宫南角看见一道天降火光,捡到天赐之物,来进献给皇上。”


    皇帝说,“传。”


    从隐隐夜色中走来两个宫女。


    灯火映亮了她们的面庞。


    他再熟悉不过。


    熟悉之余又不觉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她,还好她没有来。


    双巧与瑞儿双手齐眉,将手中的物件郑重地递给赵有良。赵有良在众人的注视下,恭敬地转呈给皇帝。


    是一只小鸟,有五彩的尾羽,一个竹筒,里面盛满了清澈的甘露,还有一个比寻常大一点的,通体红色,有隐隐金纹的蛋。此时三样物品都小心地放在漆盘中,接受众人的仰望。


    皇帝问,“你们是如何找到的?”


    双巧照着连朝教她的话,一板一眼地回,“奴才们是御前的宫女,在茶水上当差。差事稍闲,两个人在一处收拾,就看见外面有很好听的鸟叫,奴才们好奇,走去看,看见一道火光落在南角,奴才们以为走水了,都很害怕。但想到万岁爷与老主子在此,一定没有什么邪祟敢来侵扰,于是鼓起勇气去看,看见梧桐树底下有一只五彩鸟,正在喝竹筒里的水,旁边还有个红色的蛋,奴才们不敢擅自做主,就斗胆用帕子托来,请万岁爷御览分明。”


    太后奇道,“行宫南角,是有一片梧桐树。方才让乐伎们吹箫,就是在南边的山坡上。”


    懂事的大臣出来占吉,马蹄袖扫得噼啪响,“陛下圣明!臣阅《山海经》,有载:大荒之西,有五彩鸟三,曰皇,曰鸾,曰凤,其羽缤纷。《论语纬》有云,此鸟‘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天感君德,箫声引凤,栖于梧桐,枯木逢春,月轮光辉,天佑我皇千秋万岁!”


    太后连连说,“好!祥瑞现世,都是皇帝勤政爱民之故。赏!”


    “谢太后!”


    皇帝朝月亮的方向深揖,沉声道,“小子悚惶,皇天庇佑,察小子之凉德,降凤凰以警,使枯木以告。小子将谨设香案,虔诚祝祷。愿我朝万年太平,时丰岁晏,农桑不违。”


    太后让贵妃起来归座,才笑着劝他,“是皇帝孝心、仁心虔诚,感天动地。如何是凉德呢。皇帝要戒骄戒躁,凡事以万民百姓为念,才不负上天的垂恩。”


    恭祝之声排山倒海,汹汹而来。


    皇帝肃容,请众人起,脸上才有了一点矜庄的笑意,对双巧与瑞儿道,“你二人敬奉祥瑞,是有功、有福之人,理应恩赏。你二人可有所求?”


    双巧依旧恭敬道,“奴才等有幸侍奉于君,能向主子进奉祥瑞,是上天给奴才等莫大的恩典。奴才们不敢再奢求什么。”


    太后慢慢地点了点头,“会惜福,才是有福之人。面相也和善,都叫什么名字?”


    “奴才双巧。”


    “奴才瑞儿。”


    太后又问,“双巧?是七月初七生的么?”


    双巧说,“回老主子的话,是正祐十七年七月初七日生人。”


    太后“噢”了一声,“怪道叫双巧。”偏头想过一遭,问皇帝,“老一辈里,全禧亲王的孙女儿嫁的蒙恩,家里大哥儿仿佛是六月廿八,上回进宫,与我提了。”


    全亲王不明所以,麻利地爬出来叩头问安,“老主子记性真好!奴才大外甥容德,今年刚满二十,在主子身边当差。”


    皇帝会意,瞧过去,三等侍卫容德便走到庭中,行礼问安,皇帝笑着指道,“弓马、骑射,都很不错。满洲的儿郎,于吟诗作文上,也颇有心得。”


    太后越看且越顺眼,“你们万岁爷爱才,惜才!恨不得全天下的英才都能尽用。偏底下都是实心眼的,一心一意为主子效力,把自己个儿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了!今儿就由我做个主,八字是妥帖地相合,恰巧你的额捏入宫,与我拜托过你的婚事。将双巧姑娘赐给你做夫人,是大大地圆满,是天证地合的婚事。”


    全亲王傻了眼,“老主子,这就定啦?”


    太后说当然,“就这么定啦!”


    “至于瑞儿……”太后抿唇,“这个名字很好。我身边正缺个可心的人,我看内务府再怎么挑,都不如一个合眼缘的。这孩子就很合我眼缘。”


    太后温声说,“我向皇帝求个恩典,指她来慈宁宫伺候我吧。”


    皇帝复礼,“都随额捏的主意。”


    太后这才正色,笑吟吟地对此二人,“你们要记住,你们献上祥瑞,是天家恩泽,为你们指了好前程。要时时感念,珍惜眼前的福气。”


    双巧与瑞儿对视一眼,一齐跪下谢恩。双巧咬唇,迟疑许久,还是出声,“老主子,今日奉献祥瑞之人,还有——”


    第25章 子初半夜碧云收,中天素月流。……


    皇帝已朗然打断她,“天家遇瑞,天下万民应共沐恩德。今年岁和年丰,雨水充足。好风吹云,乃能与诸卿共赏此月,征此祥瑞。若弥月不雨,民以为忧,稼穑荒芜,狱讼繁兴,盗贼滋炽,朕与诸卿,将焦首于案牍之间,不敢侈望今日之乐。”


    皇帝笑着问众臣,“天雨珠,可乎?天雨玉,可乎?”


    一片欢洽之气,拜敦举起手中的酒杯,率先应和皇帝的询问,“‘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


    喝了许多酒的群臣也纷纷附和,“天子之功啊,归于天子之功!”


    皇帝谦让道,“不然,不然。当归于诸卿。


    大家很礼貌地说,“不敢,不敢。”


    皇帝又说,“朕不敢居功,既然诸卿以为无功,当归功于万民。农与桑,国之本也,戎与祀,国之大事也。朕即位之初,户部侍郎查图阿弹劾大学士黄举涉嫌贪污,牵涉甚广,朕心仍有余悸,上天以祥瑞警朕,不可不慎。当行普蠲之策,广惠于民。”


    拜敦看了查图阿一眼,查图阿连忙放下酒杯,快步出来扫袖跪下,高呼,“陛下三思!如今……”


    皇帝循着声音看向查图阿,感慨道,“当真是国家的好栋梁,朕的好臣子。朕刚有此意,诸卿皆欣然抃舞,朕感诸卿之心,见你如此迫不及待出来附和,倒提醒朕此等大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如各省轮流蠲免,即令有司拟旨施行,诸卿,满饮此杯酒吧!”


    查图阿愣了神,呆呆跪在原地,皇帝疑惑道,“难道这还不够?”


    “不不不,不是……”


    “噢,朕懂了!朕真是太过着急,忘了权宜轻重。”


    查图阿如逢大赦,“是啊陛下!奴才正是此意,事——”


    皇帝一副了然的样子,颇为认同,扬声唤,“就着淳贝勒,总理清查户部银库。将那些不明的、陈年的、烂在库里的银子都抖搂出来,若还有余钱,命有司归补,存户部外库,以为川、陕、楚、豫抚恤归农之用。如此一来,你们户部分明,办事也将轻便些。”


    查图阿不可思议,“我?呃不是,是奴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说……”


    淳贝勒已经起身接旨了。


    “真是高兴得过了头,话都不利索。朕怎么忍心治你御前失仪之罪呢?归席喝酒去罢。”


    隐约的箫声里,仿佛连桂花香也变得幽浮。连朝仔细挑了一把桂花,清水擦拭枝叶,放在新找出来的琉璃瓶里,深深嗅闻,觉得花香盈面,心肺舒畅。


    春知笑着唤她,“别贪玩。快摆上来是正经。”


    她“嗳”一声,稳稳当当将瓶子放在香案上,月亮就浮现在琉璃瓶里。


    世间好物,向来不坚牢。能有一时的完满,即算一时。


    宫人们忙着摆木屏风,春知盯着方位,连朝就开始挂鸡冠花和毛豆枝。瓜果绵迭的秋天,等茶水上的送鲜藕过来,她不由感叹,“世上还有这么粗的藕!”


    春知笑她,“跟在御前,什么好物不经见。往后感叹的还多呢。”


    连朝连连摆手,“我是不敢肖想。姑姑福泽深厚,见识比我多得多,不指点我,还来笑我。”


    春知问,“怎么不跟她们到前头看热闹啊?”


    连朝说,“我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怯得很。不如跟在后边布置香案。”


    她的目光越过春知,望向月亮,喃喃,“年年中秋,家里都拜月亮。小时候不懂事啊,只晓得跟着讷讷学,弯腰拜月亮,抬头就盯着桌上的月饼,馋么!”


    春知“哧”得笑出声,伸手去戳她鼻尖,她眼底有亮亮的光,不知怎的,声音低了许多,“我想我讷讷了。”


    春知柔声安慰她,“小孩儿别馋,咱们也有月饼吃。茶水上的胡谙达做得一手好团圆饼,等拜过会子拜完月亮,你可要着紧拿。愿你团圆有福。”


    她眉眼弯弯,“姑姑也团圆有福。”


    悄悄地问,“我能去看看吗?”


    有宫女捧大盘子来,笑嘻嘻地喊“姑姑”,“帮我们簪花儿呀!”


    盘子里是新鲜折下来洗干净的小桂枝。


    春知浣过手,拿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才挑了一枝含苞待放的,让她转过去,用剪子剪一截红绒绳子,小心翼翼地替她绑在辫稍。


    “真好看!”连朝由衷地说。


    “别急,你也有。”


    一枝桂花稳当地落在发间,香气氤氲,月亮下是年轻姑娘虔诚的眉眼。


    春知笑着说,“快去吧。”


    茶水上没有熟人在后边,她晃了晃,硬拉了两句话,以证明自己来过,就算翻篇了。无处可去,不愿去看那些热闹,行宫她还是第一次来。穿过大片大片的木樨林,看见月光遍布高高的梧桐树,随秋风发出深沉的响声,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若是有酒,当斟满十分。


    “在看什么呢?”


    她转过身,却看见原本该在前边吃酒的淳贝勒,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身边。


    连朝往他身后看了看,与岑笑着说,“放心吧,没人跟来。就我一个。”


    他顿了顿,背着手和上了年纪的老翁一般地叹息,“从前什么都不怕的一个人,如今也害怕起闲话,叹叹,叹叹。”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为什么不怕。”


    “也是。”与岑移开眼,“在外边不怕,在里头,总有许多看不见的眼睛和耳朵,再清白的人,也只有一张嘴。”


    声音低了一些,似乎是自嘲,“不然,哪能这么轻易地找着你。”


    连朝百无聊赖地笑了一下。


    与岑问,“怎么不到前边去看?”


    “没什么好看的。”


    与岑故意长长地“哦”一声,“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


    “就是,一瞬间觉得有些没意思。”


    与岑背着手念,“对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连朝笑了,“我不会喝酒。”


    “你是欲买桂花同载酒,”


    她斥他,“净念些歪诗!”


    在她话音刚起之时,他已经做作地叹息一声,稳稳补上,“终不似、少年游。”


    她没有再说什么。


    与岑往远处抬了抬下巴,声音是一贯的好听,“宗室们驻扎在行宫周围,你想不想出去看看?那里有一条小溪,环绕行宫,月亮出来,一定好看极了。”


    他问她,“你想去看看吗?”


    她反问他,“我能出去吗?”


    他说,“把辫子拆了,就能出去。”


    “——只有御前的宫女需要把辫子盘起来。”


    连朝并没有迟疑,将原本簪在发间的桂花取下来,他很自然地先替她拿着,眼中有隐隐的辉光,“以前你就爱在辫稍簪些花朵。”


    连朝摸到固定发辫的插头针,拆下来也交给他,他收在荷包里,长长的辫子就松散开来,轻快地垂下去,她一边理一边说,“不只是我啊,南边北边的姑娘都爱这么干。春天簪迎春,夏天簪茉莉,秋天簪木樨,冬天没什么可簪的,梅花报春么?姑娘们还是喜欢缠上厚实的红绒绳。”


    他再重新把桂花枝递给她,不无惋惜,“戴久了,花难免不新鲜。我看笔记,宋时妇人有种叫‘花瓶簪’的首饰,注清水在簪头,再插花儿,能新鲜很久。”


    她难得打趣他,“现在到哪里去找什么花瓶簪,拿清水抿抿头发才要紧。”


    还起了玩心,能这样闲散地说话,总算打消一点他心中的不安。与岑笑着说好,“跟我来。”


    一条小溪如同玉带,与山合围绕过行宫。两个人并肩在溪边慢慢地走,影子就倒映再澄澈溪水中。湍湍流水溅石漱玉,每一滴飞溅起来的水珠里都有颗月亮。


    连朝默然片刻,还是对他说,“之前多谢你,替哥哥送头花给我。”


    与岑说无碍,“你怎么不去想,就算不是他嘱托,我也有我的私心。”


    她问他,“你的什么私心?”


    很清亮的一双眼,清亮得和溪水一样,一瞬间的对视,仿佛月光照亮了幽壑,逼他不得不去直面那些隐晦。淳贝勒不自在地偏过头,“别人过节,都有头花,你也要有。”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所以并不惊讶,轻轻地摇头笑,“我不太喜欢欠别人东西,物件也好,人情也罢。在我能还的时候,我总想尽力偿还。带着一身的债,左右受限,什么也干不成。”


    与岑沉默片刻,叹了口气,重新看着她,“你不必谢我,这件事情细算起来,我欠你反而许多。我因此得了新差事,入朝清总户部库银——就是刚刚的事。”


    “是吗?恭喜你。”


    他唤她,“苟儿,别这样。”


    连朝咬牙切齿,“别逼我叫你三棍子。”


    他暗暗地松了口气,很识趣地没有说下去,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年轻姑娘长长辫子随着步子左右摆动,红绒绳上别着的桂花荡漾出好闻的幽香,让他情不自禁回想往事,“你刚来京城那会,才多大,站在一众格格里,跟葱一样,瘦条瘦条的一个人。我在玛玛跟前见着你,好像也是秋天。”


    她想了想,说是,“是老太妃请家里女孩子们看花。”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棠在秋天开花。”与岑说,“老嬷嬷说那是花妖,要让人把它锄掉。讷讷不让,阿玛也不让。后来玛玛看了很新鲜,就张罗着操办赏花,”


    他眼中弥漫起憧憬,旧日时光也能短暂找回几分颜色,“真的很美。自从阿玛走后,我很多年都没有回去。”


    郡王之子,一子袭爵,余封贝勒。连朝见


    他眼底落寞,心软了几分,柔声劝他,“如今屋子留给你大哥哥,再怎么也是亲兄弟……”


    他反倒笑了出来,深吸一口气,仰头去看天上的月亮,“讷讷若在,还有走动的机会。讷讷不在,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屋子随着主人的变更,梁木会朽烂,也会有新的换上去。花木依照时节而生存,春荣秋枯,旱涝虫蛀,不堪则死,都是别人家的是非,我没有办法。”


    哪里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哪里又有什么祥瑞。


    习习溪风吹面,鬓发蓬飞,与岑忽然问她,“你信世上有凤凰吗?”


    她反问他,“你信吗?”


    他们都摇头,笑了。


    他说,“我今天看到凤凰了,真的像传说中一样,五彩的尾羽,凤鸟鸣则百鸟应,书上写的今天都有了——有得越全越像假的。”


    连朝微微哂笑,“谁见过凤凰?是不是真的凤凰又有什么要紧。就算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那就是假的,也会为了歌颂太平将它认作个真的。”


    “所以,”她说得很艰难,尾音都空茫,“人到底算什么呢?算盛世的点缀,乱世的替死鬼。天地的牲畜,圣王的蝼蚁?是吗?”


    他避而不谈,“这次我去查户部的库银,会重新核查昔年贪腐旧案。”


    在很漫长的一段沉默之后,连朝偏过头,看向他,“我想和你,说说我的阿玛。”


    与岑温和地点头,“坐下说吧。”


    她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抱膝坐在石头上,就像个小孩子,把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


    “我玛法都走了有八年。”


    她没头没脑地说了第一句。


    第26章 子时二刻跪安吧。


    “我都不记得那时候多大,第二年阿玛接了调令,全家就从南边搬回了京城。阿玛总是求周全,觉得我在南边没人管,混野了,把我带回来学规矩,学骑射啊,继续读书写字啊,可难了!”


    “十五岁那回的选秀,比以往我听来的都要麻烦,一轮嬷嬷挑身量,看大的小的熟没熟……挑剔是不是个齐全人。那天阿玛上差去了,不在家,头天晚上千叮咛万嘱咐,我说好阿玛,甭担心,我一定会落选的,他反手就给我了一记栗子,说我从不说点好。”


    她说着低低地笑了,笑了一阵,才吸了吸鼻子,继续说,“等我第一轮选完回来,想跟阿玛说,我没给家里跌份呀,他就不在家了。讷讷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觉得不对劲,盘着哥哥问,才隐约知道是阿玛犯了事。连带我哥子,当年春考的进士,也没了。”


    “我心急,家里就剩下我玛玛和我讷讷,得靠我哥哥撑起这个家。他准备了那么久,一路考上来,想着先挣好功名再成家,结果什么都没了。算什么,这算什么?”


    他很想安慰她,伸出手想扶上她的肩头,手却迟疑着悬在半空,最终默默地收了回来,就见她小小的一个——以前没发觉,她是这么小的一个人。总觉得她机灵,不让自己吃亏,哪怕在一群高个的姑娘里,她也是最有精气神的那一个。时至今日,才发觉,这么抱着膝蜷着身子在他身边坐着的,一路这样走过来的,是这么小的一个人。


    “后来呢?”


    “第二轮选看就是哥哥送我到神武门的。”


    连朝顿了顿,“我不想被选上,我虽然是女儿,我也可以撑起家里的。玛玛听到阿玛出事的消息,明面上强撑着,整个人气就提不上来了。她有咳喘的毛病,我知道,常常给她准备些养肺的药膳,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干脆就睡在她屋子里,还跟小时候一样。有时候晚上发噩梦,吓醒了第一件事就是看她还有气吗?”


    她说,“你别笑我痴傻,咒她,这种病,半夜一口气上不来,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走了,她把我带大,我不在她边上,我不给她送终,我是个人吗?”


    与岑从袖子里给她递帕子,她低着头,没有接,齉着声儿,“我没哭。”


    他几乎是哄着,顺着她的话往下问,“所以呢?你自己让自己撂了牌子,是吗?”


    她没有说话,过了一阵,才惨淡地摇头,“当时指了两批。我们一起五个人进去,听前边几个怎么答,我约摸知道娘娘们要挑什么样的人。”


    与岑哑然失笑,“你就故意往不好的上边靠吧。”


    她说是,“我都想好了,问到我,我要怎样地说。结果几位娘娘们压根就没问我,粗略看了看,随口点了几个,留了牌子。”


    “你也被留了。”与岑慢慢把帕子袖回去。


    “你适合去天桥底下说书。”


    与岑仔细看她的表情,暗暗地放了些心,“这就是我认得的你啊。这样惨淡地说着往事,还有心情扯到去天桥底下说书。”


    “我让自己生了场大病。”


    她说得很快,“什么法子都试了,病了足足一个月,刚好错过先帝给皇子们的指婚。但是我还是没能出去,与剩下的几个人一起,在当时景仁宫贵主子位下学规矩。”


    “一路混混沌沌地走到今天,我还是没能知道,我阿玛到底怎么样。前朝和后宫,有很严实的一道墙,墙外的话,墙里听不见,看不见,多听多看多说都是错。贵主子待我再好,她也不会告诉我。景仁宫的人也不会告诉我。纵然可以让小太监们往宫外偷偷买卖些东西,他们也没有手段,打听到很多音信。”


    她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上回庆姐的事情发落之后,那几个小太监被惩处的惩处,说什么也不肯再干。我能知道的,一点点好与不好,也彻底地断掉了。”


    她说了很长,很长。印象里她没对他说过这么长的话。她不是个很喜欢自苦的人,至少在他眼里如此。


    与岑斟酌着,“你信我吗?”


    她问,“这很重要吗?”


    他说,“很重要。”


    “你上回在慈宁花园,也这么问我。”


    “你还记得。”


    似乎是做出某种决定,“当时我人微言轻,不怎么知道前朝的事情。当时你家里出事,我的玛玛很少说起,我也不敢多问。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可以帮你,是好是坏,还和之前一样,如实告诉你。家里也是一样的。”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末了才轻轻说,“我信你。”


    月亮悄无声息地上升,到了顶点就会西沉。


    “我得回去了。”她站起来,伸手抚平衣袍。


    他也跟着站起来,温和地说,“把碎发抿一抿再回去吧。”


    趁外边的溪水如此清澈,如此自由。


    连朝果真走到溪边,弯腰蹲下去,对着溪水打理鬓发,懊恼地,“风把头发都给吹乱了。”


    他替她捞起后面的衣袍,防止被冷水浸湿,不忘嘱咐,“一点点就够了。别贪玩,浸在水里太久。回头寒气上来,要闹头疼。”


    连朝回头应他,“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


    说罢伸手去掠起一点点水,冰凉的溪水让人神智清醒,顺着鬓角,收拢头发,“我知道分寸。”


    他乐呵呵地笑,“要是带了酒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敬你,再敬这照彻大千的万川明月。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只当他也喝得有些醉,并没有理他。


    两个人便往回走,与岑留神没有听见箫声,便估摸行宫里的筵席应该已经散了,不知皇帝是否已经歇息,宗室此时再进行宫,也得有个堂皇的理由。


    他思忖片刻,旋即对她说,“我带你进去,宫里的人必然知道。若说什么东西落在里头,牵扯起来甚广,反倒难以对证清楚。不如送你进去,我在御前请个安再退出来,倒也便宜。”


    连朝答应下,他便带她从侧门进去,原本想嘱咐她记得把头盘起来,话盘桓在嘴边,最终压下去,只是问,“要不要重新折一支桂花簪上?”


    她说不必,“蔫了才好,掉了也无碍。”


    他“嗳”了声,又问,“吃团圆饼了吗?”


    连朝笑吟吟地说,“吃了。还有别的要问吗?”


    他也笑,“没有了。”


    “那我走啦。”


    “去吧。”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看见她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渐渐地瞧不见了。


    这才折回身,随意地整理好容仪,不过几步路,便隐约可见皇帝所起居正殿的飞脊。外头候着的是常泰,见他来了连忙殷勤地迎上来,“贝勒爷,这时辰您怎么来了?”


    与岑微微颔首,“在席上吃多了酒,身上难受,只顾着出去散散解酒,谁知道这么一走就忘了时辰。回来发现前边散了,未辞而退是失大礼,我心里惶恐,特来向主子爷请安。”


    常泰往里头看了眼,压低声音说,“这会子怕不能见。万岁爷吃多了酒,将将太医才开了醒酒方走,眼下只怕要歇着了。”


    与岑懊恼道,“我真是好没眼力见,来得不巧。劳烦谙达帮我传个话,就说我来请罪,问主子爷好。望主子爷保重圣躬,请主子爷好生安歇。”


    “不敢,不敢。您等我的信儿吧。”


    东室就赵有良在里头回话,常泰自然不能就这么进去,那是犯规矩。他站在帘子外,轻轻地请一声,“万岁爷?”里头赵有良的声音便止住了,过会子才听见皇帝带着些微醉意的声音,“说话。”


    常泰回道,“万岁爷,淳贝勒请圣躬安。”


    皇帝笑了一下,不觉将“圣躬安”三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数遍,看着赵有良,嗤了一声,“他晓得来请安……他来请安。朕该安吗?”


    常泰摸不准路数,听见他师傅在里头大气不敢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问,“万岁爷,现下见吗?”


    皇帝闭目片刻,压下一口浊气,平复了声音,“让他进来。”


    淳贝勒进屋时,见皇帝正坐在炕上喝茶,炕几上放着一只鸟,怯怯地蹲在架子上,五彩的羽毛此时深深浅浅地,都可怜地收敛在一起,旁边还放着一个孤零零的蛋。


    他见皇帝不避讳,再回想起刚才是在哪儿见着她的,对于所谓“祥瑞”的前因后果,约莫就有数了。他先扫下袖子向皇帝请安,口中道,“奴才请万岁爷圣安。”


    皇帝端详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


    与岑方才敢起身,常泰搬来杌子,他就在下首坐,又有宫人进来团圆饼和秋梨汤,皇帝示意他尝尝,“刚拜完月,茶也是温润养肺的,最适合肝火旺,你尝尝。”


    与岑道谢,关怀地问,“万岁爷肝火旺吗?政务辛劳,还请保重圣躬。”


    皇帝抿弯了嘴,眼底却一丝笑也没有,“刚刚有点。”


    淳贝勒连忙将手中的茶盏搁下,抚袍子请罪,“奴才御前失仪,率先离席,坏了规矩。”


    皇帝并未叫他起来,徐徐地垂眼喝了一口,才平稳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嘱咐你一句,刚得了新差,作风还应和之前一样,不骄不躁。你到户部,就是从家里出来走到人前了,这是朕给你的第一份差,户部又是是非之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别给你阿玛与叔叔跌份子。”


    他是得老端亲王保举来的人,受之有恩,忙说,“奴才省得的。”


    皇帝这才颔首,“起来吧。”


    淳贝勒起来坐下,皇帝沉吟着说,“你这回差领得太急,消息比人走的快,等真上手去办,只怕要紧的,早就没了。”


    淳贝勒仔细想着,笑道,“主子既当众授派奴才去查户部的账,也料到不干净的等不到奴才来,奴才愚见,人过留痕,雁过留声。譬如人人都夸赞祥瑞,都道主子喝醉了。奴才以为,越太平的明面底下越乱,着急遮掩,让马脚露出来,比眼见着乌糟糟的烂账,要有头绪得多。”


    皇帝的眼中露出些赞许,“承德到京城的往返足够。你有成数就好。”


    谈完公事,有短暂的沉默,皇帝还是问,“提前退席,做什么去了?”


    与岑说,“奴才去喝了一剂黄柏子汤。”


    皇帝微微一哂,“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欤?一腔热心肠,喝的怕不是苦水,是甜汤。”


    哪怕是行宫,一应布置都规整肃穆,不敢疏忽半分。譬如明黄、五爪龙纹升腾云上,皆天子方可服用,旁人拥有,便是僭越。


    他不能隐瞒,也知道无从隐瞒。


    于是道,“奴才的确遇到了个旧相识。说了会话,一时投机,才忘了时辰。”


    皇帝盯着地心上五蝠捧寿的栽绒地毯看,看得久了,眼睛酸得有些晕眩,恍然大悟一般“噢”了声,“原来是旧相识。”


    他说是,“是很好的故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跪安吧。”


    这是皇帝今夜第二次打断他人正在说的话。


    淳贝勒笑着再叩了个头,却行两步,守在门边的小太监替他重新打起帘子,他转身就退出去了。


    紧接着有人来撤杌子,搬移挪动都悄无声息。东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外头的飒飒风声,当门头上挂这个匾,做的是冰裂梅花的式样,中有两字为仁宗皇帝御题,曰“虚白”。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人哪里能做到无欲无情。


    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被冷风一吹,便顿觉心肺里有一股孽火腾地滋烧起来,哪怕极力压抑也无法控制,几乎要烧穿五脏六腑。皇帝艰难地闭上眼,额角不知不觉渗出些虚汗,顺着颊侧,无声地滑落进月蓝色的便袍,打湿了领口处细细一圈明黄的绲边。


    赵有良觑皇帝脸色有些怪异,小心翼翼地问,“万岁爷?”


    “接着说。”


    赵有良只好硬着头皮,接起之前未尽的回禀,“姑娘今儿告了一天假,下午外边没见着人,晚上出来和春知她们准备拜月用的香案,接着去膳房转了一圈,就遇着淳贝勒,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姑娘把辫子拆了,跟着他出去了。刚刚门上说,看见淳贝勒带着姑娘一道回来。”


    话音刚落,架子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仰起头欢快地叫了一声。


    皇帝在赵有良的声音里,也渐渐地平复下来。再睁开眼,照常是清明的神色,偏头去看那鸟,刚试着伸出指头,鸟儿就轻巧地跳到他的手上。


    “知道了。”


    赵有良压根儿不想再多扯一句什么连姑娘,察言观色,只挑好听的去说,便顺势问,“万岁爷仁德大隆,这三样天赐之物,还请万岁爷示下。”


    竹子也会腐朽,鸡蛋也会发臭。


    人世间的一切都如此短暂而脆弱,萌发,生长,迅疾地消亡。


    “把朕的那份团圆饼,桌上的字条,仔细封了,送去吧。”


    “啊?”


    皇帝暼了他一眼。


    “哦,哎,是。奴才这就让福保送去。”


    “叫进来,当面传话,再送去。”


    “嗻。”


    皇帝遂仔细照着烛火,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扑烁明灭。另一只手检查那鸟是否有碍,赵有良也在一旁掺和,“多好看的祥瑞鸟,见万岁爷在此,都不舍得飞。”


    “没什么大碍,仔细养着,好了就放飞。”皇帝捻着指尖,不由得皱起眉头,“谁给它染的尾羽,好丑,还掉色。”


    得,大总管的马屁又拍到蹶子上了。


    “明日启程前,让他们将那颗柏树摆在廊下,今夜仔细保存好这水——倒了也不碍事,重新舀上即可,就在南边种下,之后再立个碑,颂赞一下。至于这蛋——”


    皇帝顿了顿,看着赵有良,“朕今天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仙人降临,一道辉光,醒来后佛堂里供奉着的蛋就不见了,你明白吗?”


    赵有良骇得立时跪下叩头,“御前的人都是一张嘴,奴才明白。”


    依稀听见坐在上头与小鸟大眼瞪小眼的万岁爷,低声说了句,“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


    忽而有“噗哧”一声。


    赵有良觉得头皮发麻到姥姥家去了,“万岁爷?”


    “祥瑞显灵了。”


    赵有良迟疑着抬起头,看见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鸟,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死意,“它屙在朕的手上了。”


    第27章


    子时三刻相对如梦寐。


    “哈哈哈哈哈!”连朝笑得嘴角都发酸,“你当真这样说的?”


    “你知道吗,我都不信!”双巧抚着心口,还没有缓过来,刚在炕上坐了半刻,又起来边走感叹,“那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在那么多人,朝臣……勋贵……万岁爷,头一次我说话,他们都得听着,听完了还得说好,我能做到这地步,也算值一世了!”


    “姐姐本来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连朝见她如此高兴,不禁也笑了,“天功人运,缺一不可。姐姐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有胆识,敢说敢做,只是差个时机而已。”


    双巧却蓦地感伤起来,转过身拉着她的手,“可惜的是你啊。”


    她安静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可惜的。”


    双巧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今日我和瑞儿都受了赏。瑞儿从此被调到慈宁宫,伺候太后主子去。我……我……”


    连朝歪着头,笑着看她,柔声说,“想必是有更大的喜事。”


    “我被老主子指婚了。”


    连朝微微一怔,“那是好事呀。”


    又想起她素日的心气,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末了问,“姐姐呢?姐姐很愿意吗?”


    双巧松开手,背过身,只在地心来回地踱步,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茫然,“我不知道……他是很好的人。家世门第,其实于我而言,算是高攀。”


    “姐姐之前,不是很想留在宫里吗?”


    双巧笑着叹了口气,面上浮现出难得的苦笑,“正如你说的,那么多机缘巧合,都是命。可我就是想出人头地。说句不惭愧的,你不要笑我。姊妹里虽是玩笑,其实仔细想想,后宫里的那几位主子,论容貌,论举止,咱们差什么吗?凭什么她们能做娘娘,能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我做不得?难道我生来就是卑贱,生来只能做伺候人的奴婢,不配为自己谋个前程吗?”


    连朝忖了片刻,心里生出些狐疑,顾料她在这里,尚不好细问。便转而说,“那位是个几等虾?什么人家?”


    “三等虾。他阿玛是新授的武英殿大学士,额捏就更不必说,先头老全亲王的独女和硕大格格,他如今在主子跟前历练,为以后升发铺路罢了。”


    连朝一一地点头,不觉说,“果真是很好的人家。”又笑吟吟地问,“见过没有?生得好不好?”


    一贯精明干练的人,难得看见有小儿女的生涩,双巧的声音也不觉低了好些,偏过头躲闪着她的目光,“哪儿能啊。”


    “什么哪儿能?”连朝故意拉长了音调,“哪儿能没见过?哪儿能生得不好?是这样吗?”


    双巧咬着牙笑骂她,走过来弯下腰就要拧她的腮,“好促狭东西,你别问了!”


    连朝满嘴都是“好姐姐”地告饶,机灵地躲过去,这才笑出声,双巧掌不住,也“哧”地笑了。


    连朝吁口气,坐正了,“我刚才听你说指婚,其实很不安。我想你原本是有自己的主见,应该自己去选往后要走什么路。我把这件事交托给你,机缘巧合成了这样的结果,若是不合你意,我就是祸害你一生。”


    双巧正色,“那只是我的梦,撑着我能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活下去。像我这样的宫女子,继续留在御前,就是等二十五岁,留下来做姑姑,或者放出去配人,哪里还会有比这更体面,更好的呢?”


    连朝莞尔,“你也是这么想,那还老是与庆姐吵架。”


    双巧闷闷地说,“你不知道她的性子吗?她有此祸,就是从一张嘴上来。我不煞煞她的性子,往后指不定要闯出更大的祸事。”


    轻轻叹息一声,流露出眷恋的色彩。轻薄,纤细,像瓦檐上的淡淡月光。


    ——“还真有些想她。”


    “都会好的。”她劝她。


    双巧慢慢地坐下,递盏茶给她,连朝托在手里吃了一口放在边上,才见她正绞着帕子,微微地出神,“回想起来,我们这四个人,明明没有在一起同住很久,情份却深厚。”


    她笑,看向连朝,“我还想起你刚来的时候,我们都防着你,别的榻榻里,心思深的,性子烈的,要挑拨离间甚至坑逼死人的,比比皆是。我们真害怕也来了个这样的人。”


    “那我是吗?”


    “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连朝干笑了一声,低下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当时的人,又怎么能料想到今日呢。”


    她接着说,“瑞儿分到慈宁宫,我被指婚,放出去嫁人。庆姐去了颐和园,一切的变故猝不及防,我都不敢想,就是这几日的事,连一个月都没有。我本来以为,以前那种日子会很长久,很长久。长久到三年五年,都不会有变化。”


    双巧喃喃,“就和做梦一样……”


    “我如今与你相对,也和做梦一样。”


    连朝鼓励地握住她的手,十指相叠,给予力量和温度。


    “没什么好留恋的,人永远要向前看。与其去想去沉湎,不如动手去做。当变化已经到来的时候,就勇敢地与过去告别,然后勇敢地抓住它。”


    她眼中有坦然而明亮的光。


    “我望着我们都很好,再望得远一点,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后,哪怕我们经过了很多变化,还能再像如今一样,手挽着手笑一回,坐在炕上说话。”


    “所以啊,”


    她诚恳地,娓娓道,“我原先也和庆姐一样,以为你一门心思就想当娘娘。紫禁城的确是人间最尊贵的地方,催养着金枝玉叶的花。刚才听了你的话,我反而很庆幸你能有这样一门婚事。哪怕于家世上有所高攀,你心里要想着,一来这是太后亲自赐下的婚,纵然他们有什么想头,你身后就是老主子,就是万岁爷,这样的人家要名声,你要自立自强,要相信你配得上你得到的,就算有风言风语,不要失了本心,你就能立得住,并且立得好。”


    “二来,”她顿了顿,“——我是不是很啰嗦?”


    双巧原本认真听着,陡然来了这么一句,反倒愣住了。


    “我也觉得我有点啰嗦。”连朝又笑,嘴唇抿起来,最终却叹了口气,“所以也没有什么好二来的了。我玛玛曾与我说,少年夫妻,最是难得。如今姐姐即将有个好夫君,我便祝姐姐,青春常茂,与你的郎君一道,拼出个好前程。”


    “紫禁城虽好,耗费青春委于其中,女人与女人,你为难我,我为难你,争斗不休,虚度光阴。你应该是宫墙外的树,不必依附虚无缥缈的君心,枝盖亭亭,下有绿荫,而不是宫墙里娇滴滴的花。”


    她认真地,笑着,充满期许地殷切看着她。


    “请姐姐,自由地生长,自由地开花。在广阔的天地里,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吧!”


    双巧眼中含泪,紧紧握住她的手,郑重答应,“也祝你,祝我们。”


    高悬于天的月亮,照亮了年轻姑娘们鲜活饱满的脸。


    瑞儿打开门,就带进来一地的月色。


    “来啦!团圆饼!还有膳房新炖的秋梨汤。”


    双巧连忙转过头,匆匆擦干净脸上的泪,换上笑容,起身帮她提食盒,“怎么去了这么久。”


    “春姑姑把我叫住了,”两个人一齐把食盒在桌子上放稳当,瑞儿边开边说,“春姑姑念叨你呢。正要分饼的时候你不见了,特地留了一块给你,我们的也给你。”


    连朝不由笑,“我哪吃得了那么多。”


    “团圆节啊,当然要吃。”瑞儿有些惋惜,比划了一下,“可惜一共算上只有三块,还缺了个角,要是庆姐姐在,就四角齐全了。”


    双巧说,“我们方才还说她呢。”


    瑞儿朝她招手,“快来!秋梨汤还是热的,冷了就不好喝。这么大这么圆的秋梨,原本是膳房做给万岁爷养身润肺的,万


    岁爷只进了一点,吃醉了没胃口,就赏给御前的啦。”


    拿出三个小盅,一一地分开,“你的,巧姐姐的,还有我的。”


    “我闻到梨子味了!”连朝趿鞋下炕,走到桌子前弯下腰,用手扇出味来,秋梨的香甜撞入鼻尖,上头淋了层丹桂蜜,她惬意地感叹,“真香!”


    “香吧!”瑞儿骄傲地说,“我和大师傅关系好,请他特意少淋些蜜。”


    “那个扎风筝的小太监,路子,也是瑞儿的朋友。”双巧用帕子都擦一边调羹,“别看她平时话少,你带她走出去,里里外外都是她的朋友。”


    又问,“为什么要少淋?”


    瑞儿说,“因为炖的时候,已经加了冰糖,梨子本身的香甜被炖出来,往上面淋蜜,为的是更高地衬托出梨子的本味,若是贪多贪足,喧宾夺主,就是一碗普通的桂花糖水了。”


    连朝招呼她们,“快吃,快吃。我的天老爷!好香!”


    三个姑娘,坐在条凳上喜滋滋地吃,再没有别的挂碍,也不去想往后身在何处,或者等下还要去应谁的差。香甜的梨子水下肚,就足以勾起满心满肺的欢喜。


    冗长的夏天毕竟已经过去,一碗温凉的雪梨汤,一群知心的姊妹,足以消磨窗外日渐凄的风声。


    起了阵风,拍着窗棂,吹得高树沙沙作响,外头“哐啷”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双巧搁下瓷匙起身要去看,连朝按住她,“你吃着,我去看看。”


    是皇帝跟前的福保。


    她依稀记得在养心殿的角门边上见过他。


    御前的太监,时刻带着笑,待人客客气气的是本事。也不知在外头等了多久,要不是这一阵风,兴许还得一直等下去。


    他脸上却没有半分不耐或者愠怒,照章程微微呵了呵腰,连朝也忙颔首福身,这算是互相道过了吉祥。福保言简意赅,将手中的盒子递给她。御前用的剔红漆盒,飘带、柿子、望不到头的卍字,组成“卍柿如意”的好意头。


    “万岁爷让奴才送给姑娘。”


    连朝并不打算留下,刚要推辞,福保率先说,“今儿是团圆节,还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万岁爷说了,姑娘不会留盒子,请姑娘打开,把里头物件拿了,我便可回去交差。”


    里头放着个珐琅彩的碟子,是一角团圆饼,看模上的花纹,应当也是出自御前拜月的那一大块。


    底下压着张字条。


    福保见她拿起来,却不看,好在差事办完,将盒子盖好,老实地转达皇帝的话,“万岁爷说,姑娘手上有伤,之前罚的字帖,十篇欠着九篇,都不作数了。练字虽贵在练,要想写出自己的字,更贵在心悟。万岁爷于是写了一张,请姑娘心悟。”


    他说完便走了。


    第28章 子时四刻月明满地相思。


    连朝站在原地,出了回神,还是双巧找出来,见她手里端着碟月饼,奇道,“谁给你送来了?”


    她胡乱压下纷杂的思绪,随口说,“衣服上的,刚到行宫的时候,我去那儿帮过忙。”


    双巧不再多问,见她双颊似有潮红,去拉她手,“咦”了一声,赶忙拉着她回屋里,“怎么这么热。别是吹了风发作了。快随我进去。”


    原本缺了一角的团圆饼,用刚送来的那一块补上,是彻底的团圆。


    她们重新分了饼子,就着雪梨汤吃,酥脆的外皮,厚实的馅料,空气中都泛着油脂的香气。连朝却觉得,那密匝匝的馅放进嘴里,竟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有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安心,思来想去,还是说,“有一件事,很重要。我说与你们,你们一定记着。”


    双巧与瑞儿放下手里的饼子,认真地听。


    “你们今晚献上祥瑞,太后高兴,给你们赐婚。双巧跟我讲了家世,全亲王是四大铁帽子王之一,太后既然当即指婚,必定是提早和大格格通了气。瑞儿拨去慈宁宫伺候,或近或远,你们都连着太后。太后是向着万岁爷的。”


    “所以无论往后什么境况,有人问起那祥瑞到底是什么,你们一概按着席面上回禀的那套话来说,哪怕是太后非要试你们,追问明白,你们也只能照着那套话来说,多说是错,千万记住。”


    双巧倒吸一口凉气。


    瑞儿点头,“知道了。放心吧。”


    连朝又想起一事,原本不愿在此时说,又怕后头有牵扯,索性一并交待,“我在慈宁花园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妹妹,名字叫小翠。姐姐之后调去慈宁宫……”


    瑞儿轻声说,“会帮你留意着。放心。”


    她这才松了口气。


    “有你们在,我便再没有什么不安心的事。”


    “你就是想得太多。”双巧心疼她,“你恨不得把全天下的事都想全了,想遍了,让所有人都周全。好姑娘,歇一口气吧。”


    连朝轻声说,“好。都听姐姐的。”


    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又说了会话,今日劳累了一日,各自早早睡了。


    虽然桌上的灯熄灭,月亮从窗纱上照进来,地上还是亮堂堂的。


    连朝辗转难眠,终究是睡不着。披衣起坐,下炕去喝水。壶里的水快见底,她浅抿了一口,手中捏着的薄薄一张纸,攥得久了,搁在手心里起腻。


    瑞儿翻了个身,窸窸窣窣地。她愈发小心,放轻步子,就着门缝推开一些,才侧身出门去。


    素月清辉,明河弄影,一点风来暗香满,吹得廊中回鸣,吹动她蓬松的鬓发,沙沙地拂过脸颊。


    无声的庭院里,偶有痕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穹顶,像一块硕大的青金石。


    河汉中的涓埃各自浮沉,倾泻出一天的星辉,溶溶淡淡,玉绳斜转,仿佛此时此刻也是千年万年。


    这颗星星在玉衡之北,常被用来代指六月。


    可连夏天都已经过去。


    皇帝的笔风,素来雍容。历代帝王都推崇董其昌,于此上各得自趣。十二月令笺用到此时,刚好是桂花。缃色的粉蜡笺上有一枝舒朗横斜,不需浅碧深红。他落笔一改温敦之风,写出清癯瘦骨,仿佛犹闻铜声。


    是谢庄的《月赋》。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下有朱砂所钤,篆文之印。


    她仔细分辨,才看出来是六个字。


    ——月明满地相思。


    她凝神良久,实在分辨不出滋味,辗转得来,却似乎是索然无味。不知不觉间偶感风露,只闻得渐或一两声的低嗽,在环山抱水的天子行宫中低回。


    翌日一早,天气晴和。


    皇帝便命动身,奉太后去热河。临行前众人先聚在行宫正殿,皇帝亲自将那五彩鸟供奉在佛室之中,众人跟着皇帝,大气也不敢出,惟有平亲王拉着人议论,“嘿,你看着鸟还真神,搁一宿了,羽毛比昨儿看起来还亮些。”


    旁边的人也跟着议论,“真祥瑞啊!真善!”


    随后又簇拥着皇帝去了行宫南角,皇帝虔诚又郑重地将那醴泉水浇灌在刚栽种好的柏子树下,徐徐转过身,平静地说,“天降此祥瑞,朕不敢不慎。亲撰记文刻于石上,愿此嘉树,翼我朝千秋万年。”


    众人纷纷跪下,甩起袖子叩首,“陛下圣恩浩荡,我朝千秋万年。”


    热闹了这一阵,点行装的点行装,套马荐鞍。在此起彼伏的“你压了我的包袱”、“你踩着我的脚”之类的抱怨里,皇帝又抽空见了行宫的管事太监,仔细嘱咐过。待车马都已齐全,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继续往承德去了。


    连朝昨晚没睡好,早晨起来眼下就一圈乌青,怎么也遮不住。瑞儿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养养神,马车颠簸,其实也难以静下心睡着。双巧见她没精打采地,便说,“才吃了饽饽,不要睡了。起来说会话,小心积食。”


    连朝含糊答应下,耷拉着眼睛,双巧便和她讲昨晚筵席上的稀奇事儿给她提精神,“其实说


    起来也玄,不只有凤凰,早晨万岁爷栽的那颗柏子树,原本是枯的。贵主子吓得跪地请罪,凤凰一出来,那树就绿了。”


    连朝说,“那真是稀奇。”


    瑞儿附和,“路子自此得了好差事,以后专管照料那树。”


    连朝警醒起来,“谁派的?怎么指上他?”


    瑞儿说,“首领周谙达亲自点派的,路子早晨特意来告诉我。可惜走得匆忙,没好好向他贺喜。”


    双巧笑着感慨,“所以到底是好事。你没听万岁爷忽然说要普蠲,宫中有蠲免的老例,一些冗费无用的,就蠲了。我没听清,普蠲什么意思?后来找人请教明白了,就是减免赋税。全国这么多州县,这么多人,一项项免下来,怕也很费精神吧。”


    “所以一宿没睡好,夜里叫了几次茶,又点了贝勒爷查账嘛。”


    连朝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双巧给她递帕子,“这是受了寒了。”


    她接过,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没事。昨晚起夜几次,以为自己结实,没披件罩衣,早晨起来果然头昏昏的。”


    “秋天中夜的风露最伤人。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身上不觉着冷,其实寒气就侵体了。”瑞儿掀开帘子,看了看路程,“照这么走,一日多能到热河。安顿下来之后,就可以烧热水。喝杯姜茶祛寒,泡泡脚,在被窝里焐严实,踏踏实实地睡一觉,把汗发出来就好。”


    “昨晚上回来,头发盘那么松。”双巧替她抚了抚鬓发,瑞儿在包袱里找了块薄荷膏递过去,双巧一边拢住她,一边伸出无名指的指甲挑了一点,在她太阳穴的位置慢慢地揉,“我最会盘头发,下回我帮你盘啊。保管没有碎发,又亮又紧实。”


    连朝没有像以往那般,客气地婉拒。


    再多的也不愿想,索性靠在双巧怀里,懒散地应了声好。


    如此亲近,宛如自家姊妹,互相帮扶,能走一程是一程。


    毕竟相会时日屈指可算,已无多。


    若得长圆如此夜,人情未必看承别。


    十七日,御驾抵承德。


    皇帝起居照例在烟波致爽殿,有重要机务,则挪到澹泊敬诚接见外臣。太后因一应器物挪动甚繁,又遥敬仁宗朝昭慈太皇太后,还像以前一样住在月色江声后的莹心堂。贵妃则自请居在永恬居,在梨花伴月院之中,清和安静。纵然行宫中早已预备妥当,随行宫人安置行李铺盖,也热闹扰攘了一日方休。


    皇帝刚到热河,便马不停蹄地接见大小官员。晚间举办小宴,朝臣与宗室们一同说说话,松松精神,把酒甚欢。


    连朝把铺盖收拾好,实在撑不住,歪在炕上先睡了一觉。等头脑清明一些,惺忪着要醒来,眼前一个人影晃来晃去,她缓下神,看定了,才知道是双巧。


    双巧赧然,“差事忙,我走得急,搅了你的好觉。”


    连朝支起身子,靠在迎枕上,看外头天色约摸估了会时辰,笑着说,“该醒了。你们忙前忙后,我在屋子里躲懒睡了一天,像什么话。”


    说着在屋子里看了一圈,见瑞儿的铺还是新的,不由问,“瑞儿呢?”


    双巧喝了口茶,“你睡着的时候,老主子身边的乌嬷嬷亲自来把她领走了。在万岁爷跟前磕了头,就去月色江声伺候了。”


    连朝有些懊恼,“我都没送送她……”


    “又不是见不着了,要想见,总有办法的。”


    双巧一面劝着她,一面上前弯腰探她额头,拿自己的来比,松了口气,“好在没烧起来。下午看你隐约有些低烧,瑞儿走的时候还不放心你。给你留了些东西,我收在柜子里了。替你在赵谙达那里告了假,你安心歇着就是。”


    “多谢姐姐。”


    “我们之间,说什么谢不谢的。”


    双巧已然不能留,把刚斟的热茶递到她手心里,“发过汗就好。晚上园子里摆宴,御前传了祛寒宁心的药浴,又要酸笋鸡皮汤,我得去前头了。等会看看有没有余下的热水,给你备些。你再焐一焐,发发汗,等会洗个热水澡,明儿保准没事了。”


    连朝轻轻摇了摇头,“我与姐姐一同去吧。之前在行宫,就托病告了假,现在到热河第一日,我又在这里躲懒。怎么也不像话。纵然赵谙达好心,难免别人说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略撑撑,去去就回。”


    双巧抿唇,“好。”


    她虽然清闲,在御前一直领着记起居的差。只不过出来人手着紧,所以哪里缺人就把她往哪里搬。时而忙起来忘了使唤别人,自然也就忘了她。


    连朝与双巧一道,捧了酒膳,走到烟波致爽。热河与宫中,风光还是很不一样。四围秀岭,十里澄湖,山气水气相汇,置身其间满目爽气,视野开阔,布局疏朗,心中不觉也轻快许多。


    皇帝起居在西暖阁,此时正在东次间里瞧折子。吩咐教人不许打扰,赵有良便留了个看茶水的小太监在里头,自己站在殿外守着。


    恁么几遭下来,大总管见着她都有些怵。原先以为这姑娘只是有些聪明,宫里聪明的人多,自作聪明把自己祸害死的也不少,没什么。可这一位呢,她像株草,风风雨雨她照样屹立不倒,反倒是站在屋子下看雨的不自知湿了衣袍。赵有良敬有能耐的人,更奉行一个道理,敬而远之。


    因此等她们走近了,堆起笑,彼此先问了好,和和气气地关怀她,“姑娘身子不好,怎么不去歇着?”


    连朝也颔首见礼,“谙达好。我在御前,统共一月有余,又是第一次跟着出宫到热河来。实在胆怯,怕自己糊涂,坏了规矩,给谙达添麻烦,才不敢出门。仔细想想真是我错了,当一日差就要尽一日力,往后有什么做得不好,失礼的,还请谙达多教教我。”


    赵有良笑得嘴角发麻,“不敢,不敢。”更不敢再接她的话,转对双巧说,“万岁爷在屋里头,两个进去不便,晚上热闹地喝了些酒,如今清净些才好。巧儿,东西不多,我带你进去。”


    这便是不让她进去的意思。


    双巧还要再说什么,连朝已经从善如流地把手里的食盒递过去,笑吟吟地说,“辛苦姐姐,那我在外头等你。”


    转对赵有良,“也辛苦谙达。”


    赵有良回以微笑,打量她两眼,“姑娘舟车劳顿,所以病了。巧儿特地与我说过。我真是心疼姑娘。春知也是不懂事,见你都这样,还把你从东边指派到西边的。回头我和她说。”


    连朝不置可否,“为主子尽心尽力,是奴才们的本分。我们如此,谙达您自然也如此。哪里有开什么特例的说法,真是折煞我。春姑姑心疼我,我心里感激她的好。谙达为我好,反倒去怪她,我真糊涂,不知道谙达的高见,谙达指点指点我?”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不敢说提点。先前与姑娘说过多次,姑娘要是能听进去,那就太好了。”


    说话间领双巧进去,连朝并没有多说什么,站在原地朝赵谙达福了一福,“那我先回去了。”


    赵有良站在原地看她走远了,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领双巧进东次间去。


    连朝步子放得慢,从烟波致爽出来,前头就是十九间罩房,宫女们日夜轮班起居在此,她并不着急进去,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看见参天的古树枝叶婆娑,沙沙地筛着月光。


    果然没过多久,身后响起脚步声,不必回头,都能听出是赵有良。


    “姑娘,姑娘等一等,万岁爷有传。”


    第29章 子时五刻看不得。


    折回身重新朝烟波致爽走,赵有良在领她回殿前时,站住了脚,还是笑模样,“姑娘怎么这么着急,就走了,也不等一等。怪我没留姑娘。”


    连朝“嗳”了一声儿,“是我贪玩。”


    赵有良亲自替她挑了帘子,双巧早已走了,“姑娘请进去吧。”


    补上一句,“出来的时候,留一留。我有话和姑娘说,我就在外头等。”


    皇帝坐在翘头条案后边习字,旁边的花几上放着刚刚送来的食盒,在膳房的时候,她特意挑的剔红龙凤灵芝,盒子里的糕点饽饽拿出来放在一边,还是原样。皇帝头也没抬,问,“有话说?”


    连朝福身问过安,“回万岁爷的话,没有。”


    皇帝穿着一件家常的佛头青色江山万代纹便服袍


    ,有条不紊地写着字。他并不恼,随口问,“手腕好全了吗?”


    连朝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谢万岁爷关怀,好全了。”


    皇帝终于掀起眼皮来看她,“好全了就来写字。”


    案头摆着澄心堂纸,她细细看过去,皇帝写的是《喜雨亭记》,还没有写完,他却搁下笔,很自如地攥起她的手腕,隔着层茜草紫的袍子,沉笃有力地按揉,问,“疼不疼?”


    她本能地想缩手,无奈挣脱不开,便大大方方地任他如此,方才的事情吃一堑长一智,皱起眉头低低“嘶”了一声,“不疼。”


    皇帝关怀地问,“很疼吧。”


    她坚强地偏过头,“奴才不疼。”


    “不疼就对了。”


    皇帝觉得没眼看,捺下唇角,语气不是很好,“你伤的是手心,瘀血已消,朕按的是手腕,离伤处三寸有余。家里被偷了,心疼到姥姥家,是吧。”


    把蘸了黑墨的笔递给她,她执好了,皇帝起身往边上让了让,示意她好好坐下,“别装了,写字。”


    她咕哝,“家里被偷了,姥姥也心疼啊。万岁爷,十指连心,何况手腕。”


    皇帝无话可说,替她新拿了张纸,她便照猫画虎,学着皇帝的笔法,歪歪扭扭地打开头写起。皇帝一边看,一边说,“手腕好全了,就别在各处轮班。御前各司其职,不养砖头。”


    又问,“之前的都记了吗?”


    连朝说记了,“但是手没好全,只几了个草稿,万岁爷要看吗?”


    皇帝鄙夷地说,“三两个字的草稿,不看。省得又给自己找气受。”


    连朝这回从善如流,“万岁爷圣明。”


    “圣明二字,从你嘴中说来,多少有些讽刺。”


    她放下笔,刚写到“周公得禾”,就不写了,侧头看着他,“奴才是真心诚意觉得万岁爷圣明。枯木逢春,凤凰现世,万岁爷是当代的圣人,往后天桥底下说书,一定有您的一席圣迹,然后子子孙孙,流芳百世。”


    “你怎么对天桥底下说书这么有执念?”


    “因为真的好看啊。”


    皇帝又无话可说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奴才无福得见您被山呼万岁,被众人虔诚地膜拜,也没能见到所谓枯木逢春的‘九死还魂草’,但是一路以来,人人嘴里都不离它。天下普蠲,清查库银,是万岁爷顺应了祥瑞,还是祥瑞顺应了您呢?”


    皇帝也看着她,“这很重要吗?”


    她笑了,低下头,“不重要。”


    皇帝又问,“你想试试吗?”


    “我心虚。”


    一站一坐,他俯首,她仰面。影子投在地面上,浓得化不开。


    彼此不过一笑。


    他不再看她,走到花几旁坐下,托着明黄缠枝莲的粉彩碗,喝了匙酸笋鸡皮汤。饱满的浓汤,配上酸笋,让人口舌生津,在食物的烟火气里,方觉得自己是个踏实的人。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看了半晌,忍不住伸手,指尖细细摩挲,“把一只受了伤的鸟,染上五彩的尾巴。劈一截新鲜的竹子,盛上不知哪里接来的露水。再从一群鸡蛋里挑一个个头最大的,用金粉和颜料画上火焰和卷草,这样就成了传说中的鸾蛋。”


    皇帝顿了顿,触面生涩,声音也多了些嘲讽与涩然,“古往今来,的确有很多圣王。亲身经历这一切,又觉得实在可笑。就像——草台班子一样。”


    煌煌的国家社稷是一套精密的体系吗?并不是。不过是一代人搭好基石,一代人缝缝补补。当周转难以运行就崩塌,在废墟上重新开始修建房屋。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看起来虚滑无稽,一则酒酣耳热,世人趋利避害,二则备彰圣典,书上有的你都有。那太监扎风筝很不错,我叫他留在行宫,领个太平衔,不会再吃苦。”


    连朝安下心,更不必装糊涂,眼中是明朗的坦然,“竹子里的水,是无根之水,‘甘雨时降,万物以嘉,谓之醴泉’,五彩尾羽由草木汁染成,怎么不算天地所生。至于鸾蛋,怎么就不是个圆蛋。所用之物,有理有据,简直无可指摘。”


    皇帝觉得她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说她不走寻常路,净出野路子,她又能把来处说个分明。皇帝不由失笑,“湘楚之地,谓‘鸾’与‘圆’同音,都念作‘鸾’。你成日到底读的什么书,识得几个字。在这里装灯下黑。”


    连朝熟稔地囫囵过去,又开始殷勤地拍马屁,“哇!万岁爷如此博闻强识!连这都知道!”


    皇帝早已习惯了她这种拙劣的睁眼说瞎话,淡淡地别过头,身为帝王,八风不动,唇角只能抿起来一点,“朕并非生于深宫,养在妇人之手的君王。朕曾随先帝南巡,也是在外头办过差事的皇阿哥。自然晓得。”


    连朝不由感叹,“衣食不忧,无论去往哪里,都会被隆重礼待,赏玩最珍贵的器物,欣赏最灵妙的歌舞。世人谁不心向。”


    “所以商兴周继,秦没汉兴。阿房宫,未央宫,大明宫……群雄相争,千古如此。不好的东西,谁去争它。”


    “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因在哪里,果又在哪里?


    她从一开始就很想问他。


    皇帝并没有回答。


    她想,她之前或许也如此问过他,不出所料,应该还是一样的答案。


    连朝从不是个很执着的人,转而问,“其实奴才一直很好奇,万岁爷是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异口同声,高唱同一句话的?真的不会有出岔子的时候?不会各说各话,急眼尴尬?”


    皇帝冷笑,“竹子会生霉,鸡蛋会发臭。所有的典仪都是人力为之,朕还用金片子擦屁股,怎会毫无差错。”


    “那是奴才没见过,乱写的。”她讶然,“万岁爷还真喜欢用金片子擦屁股啊?”


    皇帝气极反笑,“要不改天你看看?”


    她吓得立马捂住眼睛,“看不得,看不得。”


    皇帝嗤笑一声,起身走到条案边上,微微弯下腰,手指落在纸面,给她分析,“你得给他们抛出一个既有的话题,才能够获得一呼百应,且说的都是同一句话的效果。”


    看见她歪歪扭扭写到“周公得禾”,被丑得叹了口气,示意她提笔,“蘸墨,那张不要了,拿去擦屁股。”


    连朝赶忙把另一张丢开,不忘劝谏天子,“万岁爷,要敬惜字纸。”


    皇帝已握着她的手,带她续上之前他未习尽的《喜雨亭记》。


    ——一雨三日,伊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皇帝的声音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气定神闲,边运笔,边说话,声音就盘旋在她发顶,“我问他们,天雨珠,可乎?天雨玉,可乎?他们都说不可,知道我在说哪里的话。万事万物都得有成例,大家心里有数,就知道该怎么办这件事。大到治一国,小到理一家,都是如此。无规无矩,不成方圆。”


    最后的竖勾,搁下笔,“人又不是自鸣钟,到了点就咚咚咚。”


    连朝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故作疑惑,“他谢的当真是雨吗?”


    “他谢的是民。”


    连朝由衷地赞叹,“写得真好。”


    皇帝也难得颔首,“拿回去照着练,之前的不作数,就从这一篇开始重新算起。”


    连朝顿时苦起脸,左看看,右看看,皇帝很贴心地提醒她,“是不是总觉得不对,少了点什么,不好拿回去练?”


    “是啊万岁爷!”


    “朕也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说着,从条案前摆放齐整的印鉴匣子里拿出一方。青金石螭纹,料子很少见。一般的御印都是寿山石。黛蓝的石面如同无垠的穹顶,其间白、金错落,像河汉也像群星。


    稳稳当当地钤


    在纸面,是他曾提过的篆文——无非新。


    皇帝还是如常的声调,“手腕既然好了,身子也无碍。风寒侵体,最好在热水里泡一泡。明日就要去围场驻营,起居都在大蒙古包。骑马射箭,宴饮围猎——能好吗?”


    连朝想也没想,“能好。”


    皇帝站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笑了出来。


    第30章 子时六刻有恩报恩,有怨报怨。……


    她从东次间出来,果然见赵有良就揣着手在屋檐下等着。并不着急进去,近前来彼此问过好,连朝不和他打没意思的马虎眼,率先问,“谙达刚才说有什么事?”


    常泰送了盏灯来,赵有良接过,朝前边比了比手,引她往前走,“没什么大事。只是先前犯糊涂,如今想明白了。往后不会自作聪明,说什么提点姑娘的话。御前各吹各的风,砖石缝里草儿不相干,就成。”


    她站住脚,朝赵有良矮身作福,有些歉然,“是我让谙达难为了。谙达为我好,才提点我,我知道。”


    赵有良说不敢,“姑娘也让我明白了,到底是谁在牵着线,旁边伺候的人,看着就成。有风来了,不用递剪子,该断自然会断,该拢自然会拢。只是我闹不明白,姑娘这么折腾,求的是一个什么?”


    连朝不答反问,“上回托贵主子的福,我们几个都去了一趟慎刑司。我想问问谙达,那位张谙达,如何了?”


    赵有良说,“姑娘是御前的人,所以经办得过万岁爷。那张存寿是贵主子位下的人,万岁爷插手后宫的事,都让老主子提了一嘴,已经很不给贵主子脸面了。至于怎么处置,原本他该死,贵主子生保下他,依照祖宗家法,谁家的人,谁来管事。”


    连朝笑了一下,赵有良觉着她很看不开,皱着眉头,“姑娘何必一直拧巴于此?万岁爷开发了张存寿,把他送到慎刑司,把他送到辛者库打板子做杂役,姑娘心里就舒坦了吗?姑娘是聪明人,知道人间处处都有这么号人,善者必能得善果,恶人必会遭折磨,那是开蒙哄三岁小孩子的说法。姑娘混到这个地步,要是还这么想,就当我这话又是白讲。”


    她站在原地,形单影只的。天地秋风簌簌而来,觉得周身寒冷,草木肃杀。


    与其说是秋风,不如说是秋燎,秋天的火焰,与看不见尽头的黑夜一样,汹涌无声。


    她的语气一如往常,“人世间的善恶是非,我做不得主。但我眼前的善恶是非,我可以审辩,一定要求个公道。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谙达要拿什么大自在大良善的人来比我,我从不指望立好牌坊,这德言容工,我是样样不通。”


    赵有良不作评价,这段时间对这位姑娘的秉性有所了解,敬而远之即可。他抓紧把正事挑明,好回去伺候,“明日御驾往木兰,御前要抽一批人随扈,留一批人在行宫。今日呈上去的名册,我看姑娘车马劳顿,脸色不好,所以没你。万岁爷适才问了两句,面没见着,姑娘就被传进去了。我再不和姑娘斗法,姑娘带些厚衣裳,抓紧收拾收拾,别计较这些事儿,随去木兰吧。”


    她低眉,“是我,来了不久,净给谙达招麻烦。”


    赵有良摆手,“别介,再别这么说了。”


    连朝想了想,低声说,“我总是不懂事,不知不觉就得罪了谙达,是谙达宽宏,不计较我的小把戏,我才能还在这里和谙达说话。其实这事儿,我想都是我敬畏谙达,不敢和谙达通气儿。往后有什么事,前边后边的,谙达提前提点提点我,我做事就有分寸,自然不会再叫谙达为难的。”


    赵有良冷笑一声,“姑娘,养心殿虽然通着前朝与后宫,聪明可不是这么用的!”


    连朝坦然地摊手,“我要是真聪明,去操心要砍头的大事,就不会这么心直口快地说出来,让谙达疑心我。我晓得谙达是个谨慎的人,凡事都以万岁爷为重。我一个小小的宫女,纵然手眼通天,能伸到哪里去?不过是各自保命,各有所求。真把自己折腾没了,谙达还该高兴呢!谙达说是也不是。”


    赵有良皮笑肉不笑,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时候不早了,姑娘小心着回吧。”


    连朝也再度福身,“多谢。”


    双巧在屋子里等她,有一肚子狐疑的话,想了想到底也没问,殷勤招呼她进屋来,“你真是时运好。我去前头问了,万岁爷今日发慈悲,刚好有多的热水,就叫多烧些,赐给伺候的人。药浴刚好对你的症,我给你放好了,快去泡了再来。”


    连朝随手把灯笼放一边,提袍子迈过门槛,才觉得一天这么周折当真是累了。双巧引她到屏风后头去,一边走,一边说,“泡一会就好,不要贪多,等真正凉着,又不晓信。”


    连朝轻快地说,“知道啦,怎么走了个庆姐,你就变成话最多的那个。真是,真是。”


    双巧绕出来收包袱,笑斥道,“真是什么!我好心好意待你们两个,全都被当做驴肝肺,做也不好,不做也不好,你倒教教我,我怎么办。”


    连朝整个人浸到木桶里,满足地喟叹一声,“还好我回来得快!”听她这么问,回说,“当然是要有个度。”


    双巧问,“什么肚?肚量的肚?”


    连朝摇头,手伸出水面去拿胰子,掠起一串水花。水汽氤氲里,她的脸都看不太分明,“非也,非也。就跟平常称银子用的戥子一样,多一点,少一点,就会歪了。要不多不少,才刚刚好。”


    双巧“呸”了一口,“我还以为你多高深的学问,又在打马虎眼和我说废话。”


    连朝也笑,“我认真的。人自贱则百事贱,人自尊则百事尊。如今是出门在外,一应事情还在摸头绪,打十月开始一路到年关,是宫中最忙的时节,圣驾必定会回京的。到时候请期啊,下定啊,门第家私这四个字,会不断地重复不断地重复,到了夫家也是如此。我没经见过,勉强算个臭皮匠,能劝姐姐的,一来是不自弃,二来就是有度。”


    双巧正是满怀心事的时候,不自觉崴身坐下,“你倒说说,如何的有度。”


    屏风后她的声音是如常般清明,“对长辈,对夫君,都是这样啊。你敬我,我敬你,你看轻我,我也不会有好脸色给你。做小伏低以至一味忍让,世人说好听些是尊老敬上,夫妇和谐,可是姐姐,人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日子是自己过的,吃什么,喝什么,不是别人夸赞你几句,你就能当饭吃,不喝西北风的。”


    双巧说,“人也不是全然不和世人打交道。”


    连朝了然,“对夫君也好,家里人也好,甚至世人也罢。这世上有些人讨好别人,有些人被别人讨好,咱们何不去做痛快的那个?尽心尽力到个度,就不尽了,让他乍然有缺,自己去寻思,寻思得牵肠挂肚,辗转反侧,自然难以割舍。晾着一阵儿,又给些好。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如此,有盈有虚,才能长久。水煮开太久,它就干了。”


    双巧听着发笑,“这都是小意。”


    “眼下的时局中,女子所能得到的,远远少于男子。看起来的确处于弱势,但是并非只能一味逆来顺受,什么也做不了。”


    她声音在不察之中晦涩了些许,“就好像灾年的饥民,无物果腹,为了活下去,树皮也吃得,野菜也吃得,甚至土也吃得。万事皆备我所用,天不救我,我来救我。”


    双巧只当是她还沉溺于庆姐的事,便有意换了个轻快些的口气来宽慰她,“不是有句话吗,天无绝人之路。平白无故的,只要安分度日,是怎么也不会把路走绝的。你也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了。”


    连朝“嗯”了一声,过了会子,才仿佛平复下心绪,打起精神说,“所以最最最要紧的,就是要尽心尽力爱自己,让自己变得足够好,而不是去奢求什么旁人。心在尘埃里,自轻自贱,弯腰弯惯了,直不起来,就谁都救不了。”


    “你这丫头,哪里来想这么


    多。”


    连朝撑着头叹了口气,“都是心得,姐姐,我跟你不讲虚的。”


    双巧笑道,“那样的人家,诗书的门第,你忒多心。我看是写那些本子写多了,我也劝你,我时常还看见她们偷偷地传,你可千万不要再写,抓着也别认。”


    连朝满不在乎,“他们抓的是走地鸡,和我佟连朝有什么关系。”


    双巧好笑又无奈,摇了摇头,继续叠衣裳了。


    皇帝自东线入木兰,虽轻车简从,仍行了三日有余,最后一日驻跸在波罗河屯行宫,群山掩密,秋气肃杀,舟车行旅的新鲜被消磨得剩下疲惫,但天高气清,浮云悠悠,这片广阔的天地与在紫禁城中四方的红墙毫不相同。


    依照节律进行迁徙,游牧,扎起高而广的蒙古包作为王帐。宽阔的草原,干燥的丛林,狐兔惊慌地奔跑,狼群发出悲鸣,松枝被投入篝火里,热烈地燃烧留下喧腾的气息,烤得冒油的猎物被雪白而锋利的小刀割出内里的鲜嫩,轻而易举抛掷入嘴里。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五更天起就人头攒动,溟濛的天色里,八旗以黄旗为中心,依次排开。


    在寂静无声的广袤草原上,人马萧萧,纛旗猎猎。忽闻数道马蹄铺天而来,紧跟着一道更比一道重,乌泱泱的兵马自四面八方合围,齐整肃穆,把天地割开一道豁口。


    管围大臣下马,步行入皇帝所居的黄幔城请驾,一行人簇拥着戎装的天子登临。在震山一般的“玛拉哈”里,皇帝下看城,备橐提弩,策马飞驰入围。一众宗室、蒙古亲贵紧随其后,鹰狗齐奔,呼啸天地。天下生灵,任其逐射。


    狩猎带来原始的快感,血腥弥燥起沉埋的热血,籍以消磨生命的长夏,抵挡秋来渐次逼近的荒芜。


    忽闻一阵急马,侍卫飞驰,不过片刻,一道道人马向四周急传御命,“有虎!停围!”


    正讲得入迷的豆儿忍不住感叹,“先帝爷来木兰少,秋狝遇着虎与熊,那可是稀奇事呢!听姑姑说也就仁宗爷时候有过一回,怹老人家一箭,咔嚓一下就把大老虎射死了!”


    连朝和豆儿也算有点交情,但不多。当时春知让她去衣服上帮忙,才稀里糊涂地结识下。御前各处就这么些人,差事得闲,都爱聚在一起说话。一道来听的茶水上的四季就不耐烦了,“后来怎么了,快接着说啊!”


    豆儿咂咂嘴,说别急呀,“我也是听来的。”


    四季赶紧给她添一把瓜子。


    豆儿才肯说,“据说那是一只罕见的大虎。从头到尻子,有一个男人横着那么长!爪子都有三四围,被发觉的时候,已经伤了好几个人了,万岁爷举起虎神枪,一枪打中了老虎的左眼,那畜牲发狂,嚎叫着往御前扑,淳贝勒挡在前头,万岁爷也不顾,再一枪,把那畜牲打死在地,就刚刚你们看见那只。”


    众人都连连惊叹,“真威武!”,豆儿朝双巧挤眼睛,“有人的夫君杀虎有功,被赏了支孔雀翎子!”


    双巧并没有显得很欢喜,只是低头去问四季,“瓜子哪儿来的?”


    四季说,“当然是买的呀!你没看见一路上好多商贩跟着走,我的天,什么稀奇咕嘎的都有。皮子、针线,还听说有位爷,图稀奇在他们手上买了一套据说是什么什么夜光杯,回头一看被骗了,都传成笑话了!”


    豆儿连忙说我知道,“天天和平亲王勾搭在一起的那位,端王家的五爷,嚯,他笑话可多了,我能讲上一宿呢!”


    有小太监在蒙古包外头咳嗽两声,“姐姐们,前头要开席了。”


    大家嗐过一阵,各自拍拍袍子起身,要回去上差。独连朝是个最没事的人,依旧坐在炉子旁边煨芋头。干燥的牛粪味,浓烈的油脂气,足以消磨帐外渐紧的风声。王公贵族们将猎到的野兽在皇帝面前跪献,旁边便有人高唱出一串数字。因为太多,打行围回来到现在,仍旧未绝。


    过了有一阵,火光晒得人发困。蒙古包的毡帘又被掀起一角,露出双巧的半张脸,“你来。”


    她把一个螺钿百福争瑞的八角手提棱盒交到连朝手上,“万岁爷打发你去送东西,”扬声唤来个太监,“跟着他,快去吧。”


    宗室们的营帐分布在皇帝的黄幔城周边,小太监只管闷头走路,并不说话。将她引到个大蒙古包前,边上戍守的侍卫掀起门毡,小太监朝里头比手,“姑娘请。”


    淳贝勒正歪在躺椅上疗伤,白内襟虚虚遮掩着大半个臂膀,紧实的手臂轮廓,被朦胧的灯火照着,若隐若现,倒似起伏的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