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一)
郁临在剧本世界生活很多年,直到被世界弹出,才意识到看似漫长无边的剧本,也有走到尽头的一天。
由于世界限制,系统没有直接和宿淮对话。
但经年累月,亲眼目睹宿淮的所作所为,它有些明白这人对郁临的重要。
回到任务空间,它小心翼翼贴过来。
小声安慰:“临临,结算还没下来,要不要休息会儿?”
穿越局不禁止和npc谈恋爱,但任务过后,世界线不会重开,其中酸甜,都要宿主自己消化。
郁临坐在面板前,有点没反应过来,垂眼看空荡荡的手心,怔了下,轻声说:“下一个吧。”
他有点闷,还有点乱,有预料,却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系统忧心忡忡地看他,犹豫一下,打开了第二个剧本。
第二个世界的剧情粗暴简单,看名字就能看出来,《天之骄子谢夷白》。
谢夷白是大气运者,生来剑骨,三岁被苍松山青冥道人收入门下,十四年间,问鼎九州剑道第一,是首屈一指的天才。
他如今不过十七岁,剑术修为出类拔萃,宗门大比,力压各路天骄,实力已在诸位长老之上。
机命门老祖菩提天机子有言,此子命格贵不可言,虽命有一劫,然而百年之内,若可此劫可破,则乘风涅槃,必成一代剑尊。
箴言一出,谢夷白从小到大,几乎每天都走在打脸各路炮灰的路上,拿了一个经典的龙傲天剧本。
郁临简单看了下,这个世界里,他的戏份依旧不多,虽然是男主未婚妻,但只在早期出现。
陵阳郁家独子,因道子批命,自小男扮女装,性格佛口蛇心。
他与谢夷白命格相合,两人在垂鬓之年由长辈定下娃娃亲,以此化解各自的命中死劫。
这事郁家与苍松山心照不宣,互有往来,只有原主耿耿于怀。
由于坊间流言,他始终认为,自己命格贵重,是被推出去当了谢夷白这个未来剑尊的挡箭牌。
他看着谢夷白风光无限,问鼎九州,越发觉得,如果不是谢夷白挡他命格,当世风光无限受人追捧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
他体弱多病,修为不显,于是越发恼恨众星捧月的谢夷白,宗门大比,打着谢夷白的旗号出尽风头,耀武扬威,暗地里却欺人势弱,骗夺小宗门法器。
此举暴露后,被谢夷白亲自上门警告,做出责罚,自那之后,原主对谢夷白怀恨在心,始终耿耿于怀。
他是个很会伪装的人,表面上痛改前非,实际上联合不满谢夷白独大的反派,千方百计置谢夷白于死地。
后来谢夷白命中大劫,修为散尽,他果真上门,不仅落井下石,退婚欺辱,还屠了谢夷白师门数条人命。
那是原主第一次将高高在上的谢夷白踩在脚下,风光无限,愉悦无比,却也为自己埋下祸患。
谢夷白涅槃之后,郁家,当年所有对苍松山动手的家族,通通被清算,灰飞烟灭-
陵阳前几日下了场小雨,雨水淋漓,把城外的花草树木冲刷得十分清亮,远远看去,仿佛一片碧海青天。
正是春日,桃花灼灼盛开的季节,翡翠山上,一行少年少女拿着本命武器,时不时看一棵树下。
一袭金衣的天机门弟子支着腮,低声议论:“你说真的?她真的是……?”
仙门弟子十六岁就要离开家门,外出历练,仙洲九地十五城,去哪都行,就是不准在自己家。
于是这批少年少女,大多风尘仆仆,是从百里,甚至千里外赶来的。
唯有五米开外,树下这位郁家小姐……因为太过受宠,不仅被家里生生留到十七岁,出来了,还是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地方。
一群刚出师门的少年少女不免奇怪,目光隐隐约约落过来,欲言又止,又缓缓挪开。
无他……他们本来觉得,此等偷懒奸滑之徒,必不与她为伍。
只是……只是不说这位小姐和苍松山那位小师叔关系不凡。
就连方才蚀魂兽猛得扑来,也是这位小姐伸手,把一名师妹推开。
把人推开后,她不声不响,也不挟恩图报,只是轻咳一声,片刻间就面白如纸,靠在树上不动了。
这……莫非出事了?
众人小声嘀咕,却又不敢接近下,只是心中苦恼。
《仙门医疗守则》说,外出历练期间,普通弟子不可随意挪动伤患。
他们没有医修,也不知这位小姐是哪不舒服,实在愁人。
郁临不知道这些小少年们正头昏脑涨。
他读完剧本,导入世界,睁眼就是一只蚀魂兽,下意识挡。
没想到他这具身体太差,只挡片刻,就瞬间没了力气,只能轻咳着,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郁临微微垂眼,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有些发麻。
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佛口蛇心,嫉妒心强,喜欢众星捧月的人。
……不难,比上一个剧本还简单,因为他甚至不需要说话。
原主作为陵阳郁家的独子,虽然由于批命男扮女装,自觉受了委屈,但其他方面,素来万千宠爱为一身。
尽管生来体弱多病,身体不好。
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这世间的天材地宝,郁家都会想方设法为他找到,守着养着,总能把他治好。
这也造成原主表面温柔,实际自我的性格,在他眼里,世间万事万物皆为刍狗,比不过他一根手指头。
陵阳郁家的一众天骄大多将他看得透彻,宗门历练并不与他为伍。
于是在这个翡翠山除祟的剧情点里,他身旁并无相熟之人,都是随机分来的普通弟子,同行也无天骄。
身旁没有值得结交的人,他便懒得伪装,连眼神都不给这群仙门少年一眼。
敷衍了事,并且在妖祟偷袭的时候,中途逃跑,破了已经结好的阵法,使此行仙门子弟死伤大半。
——这是剧情后半段,谢夷白清算郁家的时候,一名活下来的弟子为原主提供的罪状。
郁临抿唇,在那句同行数十人,陨十之八九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轻咳一声。
不远处,一行仙门弟子面面相觑,并不过来。
也不是无人搭话,只是这位小姐,看起来温温柔柔,实际敷衍了事。
少年人最是敏锐,便不自讨没趣了,造成这种尴尬局面。
好在十六岁,又都是各仙门精心培养的小辈,人品过硬,不记仇。
尤其是方才被拉一把的师妹,出自天音宗门下,见她咳嗽,怎么想怎么过不去。
于是挥别同门,踌躇片刻,揣小丹瓶凑过来,蹲在郁临眼前,轻声唤他:“……小师姐?小师姐?”
一身蓝色素衣的小姑娘,脸上犹带着婴儿肥,垂在耳侧的两个发髻随着歪头地动作晃了晃。
她低声唤,郁临听到声音,睁眼看她,对上一双明亮眸子。
郁临怔一下,靠着树微微坐好。
春天的陵阳,青山有思,惠风和畅,阳光灿烂地从树叶缝隙里透过。
南音呆呆地抬头。
只觉得眼前人说不出的好看。
分明还是那张脸,然而昨日是坚冰,今日是春柳。
南音嘴巴轻张,有些踌躇,看她
垂眼过来,浓长的睫毛轻抬,脸颊旁俏生生的浅痣在树荫缝隙里染了光。
她开口,琥珀色眸子清透,声音不同于一般女修的清脆,带一点温和的哑,问她说:“师妹,怎么了?”
春与人宜,杨柳铺绣,南音看着她,不知不觉,脸红个透,心脏砰砰砰跳。
她伸手,在膝盖抹一下,胡乱说:“小师姐,你怎么自己出来?”
“啊不是……”
她轻轻抿唇:“小师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吃回春丹吗?我自己练的。”
天音宗本医音双修,可惜南音擅琴,在医道着实没什么天赋,只能练一些普通丹药。
其他人不放心,也不将她当医修看,她笑嘻嘻的,也不介意。
“……”大概这样的大小姐是不会吃的,只是她只有这个了,南音犹豫看手里的丹瓶。
郁临也垂眼看递到眼前的洁白如雪的丹瓶。回春丹,仙门最普通的低阶丹药,只有没钱的人才用。
原主是不吃的,然而他一向自诩绝世,于是对两种人一直有好颜色。
一种是呆的。
一种是捧他的。
小丫头呆呆地看过来,眸子里全是震动,郁临顿一下,伸手拿走她手里的回春丹瓶。
碧绿色的丹药,轻咬在唇齿间,有一点儿浅浅的薄荷味。
甜的……仙门薄荷糖,郁临微微一怔。
南音远在天音宗,其实听过郁家豪富,看她蹙眉,以为被冒犯,下一秒要被喷个狗血淋头了。
“啪嗒”一声轻响。
小师姐打开瓷瓶,又拿起一颗寻常人不屑一顾的回春丹,放嘴巴里。
片刻后,她看过来,眉眼安静,一侧脸颊轻鼓。
她说:“谢谢。”
迟疑一下:“三百灵石,我买两瓶,可以吗?”
南音一呆:“不用不用。”
又顿住。
夺少?!-
都是各仙门十六岁的小少年小少女,宗门历练是下山前能碰到的最刺激的事。
一行人兴致勃勃,只是翡翠山这只蚀魂兽十分狡猾,一击不中,竟躲进山中藏起来。
天色渐暗,诸位少年不再冒进,寻了个溪边燃起篝火。
郁临坐在人群外,无人驱赶,却也无人搭理,除了南音,他们还不太熟。
郁临不觉得失落,只是扫一眼溪边高低错落的芦苇,隐约觉得不对。
一簇火苗闪过,溪水边陡然升起两道篝火,火光暖黄,影影绰绰,融进映日春光的余温里。
围坐在一起的少年们烤着火,谈笑起来,有人问:“此行结束,诸位有何打算?”
“云游天下?”
“济世救人。”
“我吧,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天南海北的闲聊着,溪边朗笑声不断。
清夜时分,明月低垂,溪边林地上欢声笑语,虫鸣阵阵。
众仙门少年围在一处,手里拿干粮啃着,其乐融融。
气氛太好,有带着头巾的文士少年踌躇片刻,一双狐狸眼看过来:“山中凉,南音,郁……小师叔,不来烤火吗?”
除了南音这个迷糊蛋,其余人不愿凑过去,实则还有个重要原因。
这位郁……小师叔,毕竟是……那个谁的未婚妻,硬生生高他们一个辈分。
不好造次不说,不小心冒犯了,够他们喝一壶的。
只是相逢即是缘分,总不理会,显得他们排挤人似的,被连续五年评为碧光书院少女之梦——的五好散人胡光散这么想着,于是出声邀约。
其余少年并无不满,反而好奇看过来。
身旁偷偷伸过来一根手指,戳了戳郁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郁临一怔,弯着眼睛笑起来,没有拒绝:“好。”
天边悬着的夜倒垂下来,落在蒙蒙细雨里,连带着树叶被风簌簌吹动,万籁俱寂。
少年们也松懈下来,头枕在脑袋后,抬眼看头顶的天空。
今夜无月,浮光霭霭,篝火昏昏。
众人松懈极了,几乎要睡过去。
郁临坐在篝火边,在一缕微光落下前,动作甚至比直觉要快一点。
他伸手挥开两名少年,“哗啦”一声响动,有东西破水而出,当空喷下一道强劲水流。
少年们一怔,挂在身边的本命武器嗡地一动,纷纷高悬在半空。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蚀魂兽破水而出,结伴而来,人面兽身,发出小孩一样地哭声,一左一右,不断喷出水剑。
蚀魂兽是中阶异兽,能轻微致幻,本就难杀,还是两只。
少年们猝不及防,慌忙应对,却被蚀魂兽喷出的水剑击中,转瞬伤了数人。
浓郁的血腥味在岸边草丛铺开,伴随着阵阵痛呼声。
少年们摔倒在地,被打得七零八落,
郁临皱眉,知道蚀魂兽的属性为水。
空气变得稀薄,郁临抿唇,不知是谁的剑“当啷”掉下来,落在他腿边。
郁临弯腰捡起,随即一道剑意拔地而起,自溪边掷来。
尖利的爪子与剑意相撞,被蚀魂兽抓在手中的少年怔一下,慌忙挣扎落下,死里逃生。
其余人愕然抬头,只看见大小姐眉眼安静,脸色苍白,如鹤孤立,停在水边。
她剑意逼人,然而修为低微,蚀魂兽被激怒,伸出利爪,眼看要朝她抓过来。
一柄银白的剑从天边来,划破长空。
谢夷白一身劲装,银色窄袖微收,像苍松山上一柄寒光泠泠的华美宝剑,自夜空中挥出一道流光。
方才还嚣张无比的蚀魂兽应声倒地,惨叫都来不及,一剑被劈下头颅。
少年人腰身劲瘦,马尾高束,转头过来,月色里,一双眼睛狭长,眼眸锋锐雪亮。
他杀了蚀魂兽,持剑转身,眉心微微上挑:“嗯?宗门试炼……一群小崽子,既是宗门试炼,谁让你们夜宿水边,课白上了?”
谢夷白今年也不过十七岁。
然而作为当世剑道第一人,他压根就没经历试炼这种小事。
据说他一出山就挑了百魔岭,随后一路走一路打,邪魔见他就绕道。
打到现在,有人评价他是当世剑道第一人,辈分越打越高,同龄弟子都得叫他一声小师叔。
有人听他名字都打哆嗦,生怕被和他放在一起比。
谢夷白也知道自己名声。
他噙笑转身,低头一看,伸手一拎,随手把地上最狼狈那个小崽子捞起来,板着脸开始训。
谢夷白不笑的时候,极为唬人,眉眼冷锐,张口就道:“还有你,剑意不错,但刚刚怎么回事,蚀魂兽冲过来了,直接往上撞,很傲么?平常课业怎么念的?”
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了。
手里拎的人并不搭理他。
谢夷白微微一怔,纳闷他的名号难道不好使了?低头,脸色一怔。
手里正训的人黑发微垂,眼珠颜色是浅浅的琥珀色,嘴唇轻抿,仰头过来。
眉眼安静,像陵阳连日蒙蒙细雨中,被遗落在街巷的一点春光。
谢夷白幼年山上最喜欢欣赏的那种。
可怜可爱,抿唇看他,眸子里茫然愣神,好似还没反应过来。
谢夷白一怔,看着他,不知怎么,难得结巴,手指一抬,把他放下。
郁临这具身体不好,坐在水边吹了会儿风,手指冰凉。
谢夷白碰到,心里一慌,顾不得许多,下意识伸手,替他揉了下。
少年人火力旺盛,郁临手指被他捉在手里,由冰凉变得滚烫。
郁临怔一下,缓缓抬头看他,有一瞬间,几乎以为他是另一个人。
但……怎么可能呢?
“你……”因为脱力,郁临有点晕,也有点乱,他屏息,一把攥住谢夷白的手,声音有点哑,“你……”
他伸手,手指细长,不肯松开,因为用力微微泛白。
他不知道自己一副脸白如纸的可怜样子,眼眶通红,像受天大委屈。
周围少年面面相觑,盯着这对未婚夫妻,都一脸问号,用眼神交流。
『谢师叔干什么了?』
『不知道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刚骂大小姐了!』
『我的天呢!!』
『未婚夫骂未婚妻!!!夭寿啦!!!谢夷白要翻天啦!!!』
仙门第一大魔王完全没心情管他们在眉来眼去。
“诶……诶……”此刻的谢夷白有点慌,手忙脚乱,心里酸的厉害。
他按着心口蹲下来,看着眼前人,想伸手摸,又不敢,只好低声哄,“你……你……别哭,你哪不舒服,哪里疼?”
他半蹲着,脸庞被火光映照得昏黄明灭,轻声说:“你别哭,你是哪家的小小姐?我带你去药王那里看看好不好?”
第22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二)
谢夷白这辈子没这么卑微过。
他半跪在翡翠山的溪水旁,整个人都快碎了。
溪中水光粼粼,银鱼跳跃,腾挪着荡出水声。
腿边是与他心念相通,吓得嗡嗡直颤,拍他大腿的佩剑定沧海。
明月高悬,清晖满地,他袖子轻抬,吭哧哼哧,小心翼翼仔仔细细把眼前人灰扑扑的脸颊擦得干干净净。
地上散着一排青红果子,全是小师侄们刚孝敬的。
谢夷白低头,挑了个熟透的,三两下削皮切块,往人嘴巴里喂。
这小小姐见了他就开始哭,倒也不闹,只是哭得不声不响,眼皮没一会儿就肿了,把他看得都心疼。
谢夷白不明所以,就是有点慌,他手忙脚乱哄着,正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两句话:“这小师叔这怎么能骂她呢?”
“是啊……那可是他未婚妻啊!”
“……”
听到未婚妻,谢夷白一怔,手里动作一顿,顷刻懂了。
他有些好笑,属实没想到,和这位“小姐”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种场景。
想起老头跟郁家书信往来,提醒他见到郁小姐绕着走的某些传言,谢夷白支着头,不由感觉头疼。
见他不动了,哭的鼻尖通红的小小姐……啊不,小少爷抬眼看他,淡色眼珠跟水洗似的,带着疑惑。
仿佛在问他,怎么不喂了?
这么自觉呢?
谢夷白看着他,唇角止不住勾,他努力压了压,低头继续喂。
喂完一颗果子,他松手,撑着定沧海,轻咳一声,摸小少爷头。
一边猜着他不高兴原因,谢夷白一边低声哄:“他们说的话,你别介意,等会儿我亲自去解释好不好?”
“解释什么?”
“咱俩根本不是那种关系。”
他听说小少爷嫌他命格不好,不太想跟他扯关系来着?
谢夷白噙着笑,觉得手底下头发软软的,触感挺好,没忍住摸两把。
正摸着,小少爷怔了怔,咬着青果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仰头看过来,睫毛轻颤一下,眉眼淡淡,声音很轻:“你不愿意?”
谢夷白还没感觉出不对:“是啊,不是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慢,理着这其中的关系,想说不是你不愿意么?
结果手下一轻,刚才还乖乖让他摸的小少爷推开他,撑着树站起来。
脸色苍白,眼神干净,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没吭声。
谢夷白都快给他看碎了。
才听他垂下眼,冷静说:“抱歉,刚才是我失态,打扰了。”
“……”-
郁临是听说过一串数据可能应用在不同世界的。
开启新世界之前,他甚至悄悄在心里默念这个可能。
只是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幸运又残酷。
郁临不是喜欢缅怀过去的性格,甚至不是过分被情绪影响的性格,即使意识到自己喜欢宿淮。
他以为一个世界的相伴已经是极为满足的事。
他不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原来是这么残酷的事。
溪边林地旁,晨光已经挥洒在地平线上,带来勃勃生机。
翡翠山的花鸟鱼虫已经起床了,鸟鸣湫湫,鱼鳞潜跃。
一棵百年老树下,众仙门少年抱膝而立,毫无睡意,安静如鸡。
数米开外,头束银色发带的谢夷白一手抱定沧海,一手支着下巴,盘腿而立,睫毛乱动,目光游移往这边看。
眉峰轻敛,压迫感十足。
众仙门弟子纷纷收回目光,小声蛐蛐。
小师姐是半夜回来的,回来时失魂落魄,脸色苍白,倒头就睡。
谢夷白是片刻后跟来的,跟来时悄无声息,面色踌躇,一脸茫然。
于是整一个晚上,这大魔王杵旁边,唉声叹气,又不敢把人喊醒。
他自己是没什么事,偶尔弹死只地上的毒虫,砰砰砰砰。
……净折磨他们了。
众少年脸色僵硬,缩着脖子,不约而同把头往左扭。
他们中最稳重的是苍松山门下的剑修穆知鹤,大魔王同门。
有人在后边拿剑柄推推他,他白着脸,还是往前一步。
“小师叔。”少年头戴银冠,嘴唇轻动,拱手问,“你……有什么事吗?”
“……嗯?”谢夷白支着下巴转头,眼珠黑沉,“没有啊。”
他等人醒。
结果等一晚上,眼看晨光四散,腰间的传音令闪烁不停,催他离开。
谢夷白把传音令拽下来,拿手上看,片刻后,皱眉站起来:“算了。”
他转头,抱剑而立,站树下一地毒虫里,笑了下问:“小师侄们……都不忙吧,呃……师叔拜托你们点事?”
为期七日的宗门试炼,如今只剩三天,由于蚀魂兽被谢夷白路过随手砍了,其他人一时还真没什么事。
于是以穆知鹤为首,众弟子站起来,神色恭谨,纷纷问:“您说。”
“师叔尽管吩咐。”
“不必客气。”
“……这样啊。”谢夷白看着他们,指节轻抵鼻尖。
他看过来,眉眼含笑。
仙门众弟子于是听到一串终生难忘的话。
“呃……这小小姐昨晚似乎被我气到了,有哪位师侄会讲笑话,等他醒了,若我没回,讲个笑话哄哄他?”
“他好像喜欢吃甜的,但体质太差,这翡翠山除了青果,别的暂时别让他碰,吃食等我回来拿。”
“他要是醒了找我……呃……跟他说,半个时辰内,我铁定回来,让他可千万别哭了,眼皮都哭肿了。”
“……”
“……”
醒来被一众少年少女围着叽叽喳喳,郁临都听蒙了。
揉一下发麻的膝盖,他眉眼微怔:“他……这么说的?”
“是啊。”南音咬着果子,随手递给他一个,盘腿而坐,一拍大腿,“半时辰前回来一次,带了些吃食,见小……师叔你没醒,又走了,说午前回来。”
郁临觉得这行事作风愈发熟悉……沉默片刻,又不解:“……小师叔?”
南音:“嘿嘿。”
她不解释,其他人已经笑起来:“对对对,小师叔,先前冒犯了。”
“谢师叔不会是专程赶来的吧?”
“肯定啊你还用问!”
“我从未想他也有怕的时候!”
“别说了,蚀魂兽陪一杯。”
“嘻嘻。”
一群少年打坐修行,也不着急,翡翠山里,半天光景飞快过去。
宗门试炼除了提升修为,也是磨练心性,众少年专注其中。
只是昨日谢夷白出手,让蚀魂兽死得轻轻松松,喜悦之下,却也有人担忧:“成绩……会不会出问题?”
宗门试炼是不许找外援的,他们身上佩有灵器,关键时刻能救命。
但若是请求家里长辈出手,印痕被记录下来,也会被取消成绩,回炉重造。
众少年听了,嘻嘻哈哈的面色一僵,脸色一白,顿时乱成一团:“不要啊,不回炉重修——”
树下,正给郁临讲九州奇幻情玩的胡光散一听,也慌了,忙伸手摸自己毛笔,看成绩在不在。
片刻后,一群少年挤挨在郁临身边,眼巴巴:“小师叔,小师叔,能不能求求情,让谢师叔别告状……”
脸上再也没有面对关系户的高贵冷艳。
郁临咬了一口果子,神情一怔:“等他回来?”
其他人顿时欢呼雀跃,一点没意识到自己找大小姐求情有什么不对-
谢夷白果然在午间时踏着灿灿烈阳回来,回的时候众仙门少年正听八卦。
少女之梦胡光散摇着折扇说:“谢师叔年少成名,风光无限,某日除妖,他一剑斩群山,其风姿之盛,叫其他仙门只能跟他屁股后边捡漏。”
“无双观长老当场脸就黑了,回来后,逢人就说:此子太傲,不知礼数,若不敲打,来日必成仙门大患。”
“然后呢?”众少年听的津津有味,一脸吃惊,“他就认啦?”
“再听,不像他风格。”
“当然没有。”
胡光散老神在在,轻轻摇了摇手指,嘻嘻笑道,“他说——他说——”
“他说——”一柄银白流光划过,树叶间隙里,一道懒洋洋少年声音落下来,“他说,你行,你也来啊。”
谢夷白马尾轻甩,跃至地面,手里捧好几种云州盛产的糖果,正低头看。
他数半天,从一堆果蔬糖里挑出一枚玉米的,半蹲下,剥开往郁临嘴巴里塞。
树影斑斑,他伸手,挡住全部阳光。
噙着笑意,低眉敛目,不断轻哄:“小小姐,小小姐?我昨天说错话了,吃颗糖,你不生气了好不好?”
他眼眸锐利,眼尾狭长,锋利的像一柄出鞘的剑,低声下气的样子却并不显得窝囊。
反而说不出的少年意气,锐利张扬。
郁临含着嘴里的玉米糖,被树影光斑闪得有些晃眼,靠在树上,沉默片刻,忽然对着他摊开手掌。
谢夷白仿佛不需要问他做什么似的,手自然而然伸过来,握住他的,在他掌心揉一下,问:“怎么了?”
郁临摇头,看着他片刻,琥珀色的瞳仁在阳光里透亮,轻声说:“没有生气。”
也不会生气。
“诶……好,好。”谢夷白看着他片刻,倏地笑了,松口气似的,又不放心伸手,弹一下他脑门,“这么好哄啊?”
“……”郁临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谢夷白轻咳一声,忙摆摆手:“没说,什么也没说。”-
有了谢夷白加入,翡翠山层叠的密林间干干净净,别说毒虫鼠蚁凶兽,连只飞蛾都进不来。
日照当空,层林叠翠。
许是没见过这么简单的宗门试炼,一群小少年吃着谢夷白带来的午食,也不拘谨了。
直接问他:“谢师叔,你怎么在这?”
“我?”谢夷白转头,怀里的定沧海跟着一转。
他目光往旁边一垂,支着下巴道:“云州山南城那出了邪祟,邀我过去处理,对了,你们试炼还剩几天?”
说着,随手擦擦郁临吃过酥饼的唇角,指节修长,带着薄茧。
郁临脸颊微红,抬起的手微微顿住,片刻后,又缓缓落下。
想了想:“三天吧。”
其他弟子见状,纷纷扭头,若无其事,当没看见。
谢夷白:“……哦。”
他若有所思:“看来这几天得来回跑了。”
“……”
云州离得不近,却也不远,里面雪原皑皑,异兽遍布,其实是试炼的好去处,只是太过凶险。
听他还要跟着,刚还苦恼成绩怎么办的一众少年眼睛顿时一亮,眼巴巴朝郁临投来目光。
小师叔,求求你,带我们。
郁临迟疑片刻,接收到信号:“其实不必这么麻烦……”
在谢夷白微微一怔,失落地轻“啊……”之前。
他又问:“我们能去吗?”
他偏头:“蚀魂兽没有了,但不是我们杀的……我们的成绩,不知道还在不在。”
“嗯?”谢夷白垂眼看他,反应过来,噙着笑意:“想去云州玩?”
郁临想了想,轻轻点头:“嗯。”
谢夷白乐不可支:“当然。”-
宗门试炼原本是不允许各家长辈插手的,然而一则谢夷白不算严格的长辈,二则……谁不想出门玩。
云州本是邪祟之地,普通仙门弟子轻易不敢涉足,如今有他带队,什么试炼都不过是小事。
好在谢夷白也不是守规矩的人,很爽快就答应了。
众少年兴奋不已,毕竟异兽凶险,原本他们一行人一起,十几个人共享一两只就不错了。
但若有谢夷白压阵,到云州之后,两三个人上去围着邪祟砍也是敢的。
于是还没到目的地,飞舟上已经叽叽喳喳讨论开了。
谢夷白唇角含笑,并不参与,带郁临坐飞舟边缘,他枕着手臂,躺飞舟上,举目便是云端。
郁临坐在他身侧,一身青衣,环佩叮当,发丝被风吹的微乱。
眼见要到云州境地,谢夷白扫了眼飞舟下一片茫茫雪原,又扫一下身旁乖乖坐着,一声不吭的少年。
目光在人单薄的衣领上扫了一圈,又往凉冰冰的手指上一摸。
谢夷白叹口气,站起来,打断飞舟上的说话声。
见其他人看过来,他抱着定沧海随意摆手:“你们聊,我有事,过会儿回。”
其他人反应不过来,呆呆点头:“好……”
只是还没点完,人就回了,这过会儿有些过分短了。
不过瞬息,天边的飞走的银色剑柄又飞回来,一把捞起飞舟上坐的少女,化成天边一道流光不见了。
其他人:“……”
云州多山,成日大雪,白茫茫一片,就连成衣铺也多在山路上。
老板花如絮正拿着铁锹,叮叮咚咚打扫家里铺面前的堆雪。
今年异兽邪祟丛生,仙门弟子四处奔走,捉都捉不过来,寻常人都不敢来云州,生意也不如往年好做。
忽然“砰”地一声,流光从天边而落,压在她家水井旁的冰面上。
扑扑簌簌地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花如絮诧异扭头,却看见家里掉下来两个极好看的少年少女。
少年耳根通红,一身劲装,手忙脚乱,一手匆匆忙忙背在身后,一点儿不见空中捞人就走的潇洒之态。
少女扭头看他,睫毛轻抬,眉眼困惑,神情茫然,似乎有些不解。
花如絮看着他们,再看两人搭在一起,分都分不开的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拿着铁锹过去,推门示意人进,挥开落在脸上的雪片,出声问:“两位小仙人,远道而来,有什么事吗?”
茫茫雪原,只有她家门口还挂着招牌,像做生意。
谢夷白轻咳一声,隔着茫茫风雪,问:“老板娘,你们这……有没有厚实点的衣物?”
说着话,往前一步,带郁临一起过来,却没松开手里攥的手指。
翡翠山一个照面,他就对未婚妻的一点儿修为有数了,此刻寸步不敢离,怕一松开,就把人冻坏了。
老板娘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怕冷的仙门子弟,愣了愣,才磕巴道:“有……有……但是……”
谢夷白挑眉:“但是?”
老板娘叹口气:“但是,进不来。”
她拎着铁锹在门边磕一下,神情无奈:“小仙人你也知道,我们云州这块,邪祟异兽丛生,尤其是月前……山南城里来了一只邪祟。”
她叹口气:“那邪祟修为太强,把山南城都围起来了,好几批仙门弟子进去出不来,我们这就乱了,妖邪丛生,散户商路也断了。”
“家里货堆得多,昨日我家那个冒险运了想出去卖……”她摇头:“但行至半途,就被山上的赤金鹰拦了,逃命回来,又断一条腿,可惜那批货……”
赤金鹰羽翼巨大,攻击力强,但性格温驯又懒散。
这东西往日都是被各大仙门当传讯工具培养的,在这竟能出手伤人,可见云州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谢夷白迎着漫天风雪进门,带郁临往室内走,把人搁火盆边,沉吟片刻,他转头:“指个方向?”
花如絮:“哈?”
她看着茫茫风雪,犹豫片刻,伸手指个方向。
只看见天边一道流光。
一盏茶后,谢夷白拎大包小包回来,手里满满一堆货品,脚边还踢着一只敢怒不敢言的金色小鸟。
他走进来,目光倏地落在哔剥火苗旁眉眼安静的少女身上。
他踢了踢脚边的金色小鸟:“去。”
小金鸟愤怒地扑闪一下翅膀,对他呲牙,迎上他的目光,又期期艾艾落下,吨吨吨跑郁临腿边卧着。
脚边像落了一点儿小火苗。
郁临若有所觉,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夷白站在茫茫大雪中,眉梢轻扬,唇角含笑,少年气刺破天光。
第23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三)
花如絮一扫帚抽走客栈墙角的蜘蛛网,把店里最后一个火盆点上。
明亮的火光渐次亮起,把客栈昏暗的墙壁照亮,一时间,被雪原冷风浸透的木窗户仿佛都温暖起来。
厨房里煮的姜茶正咕嘟冒泡,辛辣气随风飘过来。
花如絮扫一眼窗外天光,忙停住手,对正挑选衣物的两名仙门子弟道:“……这件白狐毛也好看,小仙人,你们先挑着,我去看看火。”
客栈不大的台阶旁,正满当当摆着几个乾坤袋里放出的箱子,正是花家在雪原的营生之一。
雪域冬果,各色皮毛。
雪原太冷,唯有厚实皮毛可以遮挡一二,久而久之,云州百姓都能猎一两只兽皮,转卖出去,以此为生。
郁临对冬衣款式并无要求,在老板娘推荐下,微微抬手,准备拿那件白狐毛。
旁边,谢夷白倏地弯腰,伸手拎起一件獭兔的:“这个?”
又放下,喃喃自语:“不行不行,颜色有些杂。”
少年人长身玉立,腰身劲瘦,怀抱定沧海,垂眼打量老板娘拿出时兴款式,挑挑拣拣,颇有兴致。
“……”郁临看着他,片刻后,默默坐了回去,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咽回了嘴里的“就这件吧”。
客栈里火苗哔剥,是和外面寒风截然不同的温度。
不知道过去多久,郁临坐在板凳上,感觉脸颊被店里的火苗熏得微微发烫,昏昏欲睡。
谢夷白凝眉沉思,终于做好决定,拿一件过来对着他比划。
脖间一暖,郁临仰头看过去,在少年锋锐的目光里,感受到皮毛温暖的触感。
他睫毛轻抬,眼睛张开,手搭在膝盖上,仰头看谢夷白。
谢夷白正盯着手里的银狸大氅,转头问他:“这件怎么样?”
郁临偏头看一眼,被那一圈和他身上如出一辙的银白晃下眼睛。
他点头:“好。”
谢夷白于是又换个手,拎着更软的雪貂:“那这个呢?喜不喜欢?”
这是他挑的两个最好看的款式……
若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一片洁白绒毛上,一圈银白与他身上绣纹极为相似。
谢夷白拎着披风,眉眼含笑,耳根微微发红,手里翻来覆去。
郁临眨一下眼,轻声说:“好。”
谢夷白动作缓缓顿住,转头过来,细细品味:“好……好……”
他挑眉:“好是什么意思?都好?还是……只要是我挑的都好?”
他弯下腰,马尾轻甩,眸子里锐气逼人,噙着笑意。
郁临仰头看他,睫毛轻动,迟疑一下,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他说:“是你挑的,就都很好。”
“……”
谢夷白怔怔看他,被定沧海猛得拍一下后背,踉跄一下。
他伸手,赶紧撑住桌子,又摸下鼻子,忽地低低闷笑起来。
“好,好。”他半蹲下,十分自然地捞起郁临垂膝盖上的手指,握手里,仰头笑一下,“那我……那我……”
他说着说着,脸色忽的古怪起来,轻咳一声,耳尖慢慢泛起红意。
他止住声音,把头别开,又挪回来,看着郁临,笑着道:“来日方长。”
以后……也有的挑。
郁临睫毛轻动,看他落在膝盖上的长指,伸手轻戳一下。
虽有些疑惑,但只要是这个人。
他点头,说:“好。”
“……”
谢夷白沉默片刻,仰头看他,嘴唇轻动。
半晌,他抬起指节,很轻地碰一下郁临指尖,认真说:“好。”
花如絮从厨房出来,一眼看见这对少年夫妻在打闹,绷不住笑起来。
“来把姜茶喝了。”她把茶具一一摆好,看一眼郁临雪白的脸色,有些担忧,“天冷又吹了风,别冻着了。”
她放下姜茶,起身去厨房关火。
身后,谢夷白不敢马虎,伸手挥开嗡嗡直颤的定沧海,捞起一碗姜茶,自己率先喝了一口。
味道酸酸辣辣的,但没有师门里回春丹饮的味道难喝,尚能忍受。
没什么特别的,应该……就是姜茶味?
谢夷白没喝过姜茶,吹凉一碗,便拿着勺子小心翼翼往郁临嘴边喂:“来。”
伸出调羹碰到一根细长手指,郁临轻声说,“我来吧。”
“……哦。”谢夷白失落地支下巴。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将客栈门扉吹得吱吱呀呀不停扭动。
客栈里,谢夷白偏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未婚妻。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像个小偷一样盯着这人,就是看不够,就好像……差点失去过这个人似的。
这念头没来由,又让他胆战心惊,一眼看不到都不行。
郁临迎着他的目光,睫毛轻垂,捧着姜茶,小口地喝。
姜茶很呛,一入口,一股又酸又辣又苦又涩的味道直冲脑门。
“……”
味道怪到郁临都不由懵了懵,他含着一口怪味茶,仰头看谢夷白。
他的眼珠是很浅的琥珀色,像雪原上遗落的春光,安静柔和,没什么攻击性。
但朝人看过来的时候,又总疑心会被他看透心里。
谢夷白被他看得怔一下,手指微蜷,心脏砰砰砰跳,莫名有点心慌:“怎么了?这茶有问题?”
他皱眉,起身过来。
郁临摇头,轻咳一声,勉强咽下嘴里的姜茶,轻声说:“没有……就是味道……有点怪。”
“怪?”谢夷白有点茫然,看一眼他喝过的那小半碗,迟疑一下,小心翼翼端过来。
喝了一口,品尝味道,觉得还行……于是停顿片刻,又喝了一口。
迟疑说:“那……我喝?”
“……”-
喝完姜茶,又坐火盆下暖了会儿身子,谢夷白总算想起来还有事办。
雪原不太平,离开前,他给老板娘留下银钱,想了想,勒令小金鸟守着,又留了块苍松山弟子联络牌符。
花如絮感激不已,正要上前道谢,见少年人往前一步,马尾轻甩。
雪原能见度低,一片昏沉天幕里,低低地清亮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留了,都留了,一点儿没忘。”
花老板:“……”
此时云州山南城上方,飞舟上众仙门弟子已经抵达目的地。
一日奔波,本是昏昏欲睡,修生养息的时候。
然而看着下边城中的景象,一众少年表情凝重,目光震动,一时间谁也瞌睡不起来。
云州十八地,山南只是其中一座小城,平日并不起眼,不过盛产一种雕花酒,商路通达,才有点名声。
然而此时此刻,城中原本厚实的城墙变得荒凉破旧,被黑色邪气死死缠住,城外芳草萋萋,一片冰冷。
临近夜晚,城外铺满了雪,城中一片黑气缭绕,让这里的月色仿佛也比别处暗淡些。
一片散发着冷光的月色里,有瘦弱的野狗从城中爬出来,嘴里叼着一块带血生肉。
它似乎失去神智,张着血淋淋的大口,不断撕咬肉块,吃完后,又转身,撕咬自己身上的皮肉。
没一会儿,它就把自己吃光了,地上只余一截森森骨架,在月光下显得冰冷渗人。
“小小姐,看到了,还去么?”
定沧海在夜色里散发出银色光亮。
谢夷白没去飞舟上,而是半蹲在剑尖,他身姿挺拔,衣袍在寒风下猎猎作响,微垂眼,问眼前人。
为避免先前手不知道哪儿放的窘境,他在定沧海上铺了块毯子,刚好够郁临坐上边。
只滚了一圈的银色绒毛搭少年人下巴上,乍一看,简直像只雪球。
郁临手搭在膝盖上,往下看一眼,疑惑:“为什么不去?”
谢夷白看着他,按了按蠢蠢欲动的手,有心逗他,又不愿真把人吓到。
叹口气:“好了好了,跟你说实话,这城里情况有些怪……”
他说着,轻支下巴,身躯又倏地一绷。
郁临伸手,忽然握住他下巴旁垂下的指尖。
他看过来,眼睛稍弯,反问他:“不是有你么?”
谢夷白一怔:“啊……”
他怔一下,远方忽然一声吵嚷,定沧海流光闪动,剑尖倏地一转,朝一个方向而去,随即是落在耳侧叽叽喳喳的声音。
“谢师叔,小师叔,你们终于回来了,这山南城有些邪门,我们探查的灵兽似乎进不去。”一行人趴飞舟上往这边看。
谢夷白:“……”
谢夷白回神,轻咳一声,牵着郁临站起来到飞舟上,往前几步,脸色淡定,只是耳尖发红。
他眉眼淡淡:“嗯,回了,停!你们别过来,就这么坐,我跟你们说说山南城的事。”
谢夷白收到山南城委托属实是个意外。
大部分时间里,他的生活其实都非常单调,师门修炼,外出比斗,以及顺手荡平传到他耳朵里的邪祟。
山南城不属于任何一种。
彼时谢夷白正在燕山跟人比剑,比斗完后,天空忽然飘飘扬扬落下一片叶子,猝不及防割了他一下。
尽管没有成功,但谢夷白敏锐感觉到,这叶子目的是偷他精血,于是追着它,一路来到山南城。
来之后才发现,山南城已经是一座死城了,从数月前开始,就再没人能从这里出去。
这里被一个阵法覆盖,所有进去过的人都杳无音讯,仿佛被吃掉一样,谢夷白追查好几天,才发现一点线索。
这座城死气沉沉,与外界封闭,只每隔五天,会出现月圆奇景,城门短暂打开两个时辰,引过路人进去。
“月圆之时……”胡光散摇摇扇子,抬头朝天上看了眼,“那不就今天?”
谢夷白点头:“是。”
他交代一些注意的事,又提醒害怕可以回去,但是飞舟上十几个少年,没一个愿意退缩的,都要去。
谢夷白也没拦他们,他心里有数,这山南城邪门归邪门……有他谢夷白在,还不至于护不住几个小辈。
就当历练了。
月圆之时一到,在荒凉的月光下,山南城破败的大门果真打开。
十几个少年人陆续进入,被喧嚣吵闹的街市与叫骂声唬得一愣。
第24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四)
郁临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
一起进入城门后,他便站在了一条繁华街市里,街市嬉闹吵嚷,商贩遍布。
有小贩正叫卖:“餐风饮露——饮中仙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喽!”声音嘹亮。
此时正是夏季,城中清风徐来,树木茂盛,阳光穿透枝叶缝隙落下来,城中一片蝉鸣。
郁临随着他的声音看去,看到他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竹笼,竹笼里安静趴着一只碧玉蝉。
世间的蝉多为黑褐色,很少见这么清透的碧玉蝉,郁临正要细看,眼前忽的一阵眩晕。
醒来后,他又站在城中一处民居前。
民居外形朴素,泥土围墙,中间一道木板门,门旁还有一簇青翠欲滴的篱笆。
篱笆砌得很好,里面种了几从橙黄色的花儿,小花儿迎风招展,簇拥包围,像天边落下的云霞。
花旁长着一棵树,一棵十分漂亮的树,树身高大挺拔,叶子青翠欲滴,漂亮得像画中描摹出的。
郁临看着它,微微抬手,熟悉的眩晕感后,他又坐在一截树枝上。
郁临垂眼,意识到这是一段记忆,一段不被旁观者操控的记忆。
记忆里清风徐徐,正是夏日,空气中满是花香和露水气。
“吱呀——”一声,面前的木板门开了,一个修眉挺目,五官冷峻,身着蓝色道袍的年轻道士走出来。
郁临看着他,便安稳坐在树枝上,维持着这个角度看下去。
道士的生活很简单,除了打坐修行,所有时间就是照顾这棵树。
他看起来不近人情,其实非常细心,有一天下了大雨,他举着伞跑出来,目光在树枝上搜寻什么。
郁临垂眼看他,目光微怔,差点以为他能看见自己。
下一秒,他被掐着腰抱起来,然后换到了另一个树枝上。
他有点蒙,下意识抬手,搭在树上的手便被人握进手里。
谢夷白眼睛明亮,挑眉扫一眼下边人,半蹲着看他。
看着看着,突然伸手,捏一下他的脸,问:“他好看吗?”
“……”
郁临沉默片刻,轻轻摇头,认真看着他,试图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真诚。
谢夷白看着他,看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深呼吸一口气,摊开手指,轻盖在他脸上。
小声嘀咕:“受不了……”
又懊恼:“……忍不住了。”
郁临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笑出来,睫毛轻眨一下。
他的睫毛扫在谢夷白掌心里,谢夷白有些痒,搭在他脸上的手指轻动。
随即郁临感觉到唇边被轻轻摩挲一下,然后他往后被抵在树干上。
轻飘飘地温度落下来,像纸一样,落在脖颈间的发丝冰凉,和耳朵边微重地呼吸融合在一起。
郁临肩膀一重,在一阵好闻的,仿佛被阳光晾晒过的凛冽皂香里,被谢夷白抱了起来。
未来剑尊脸皮还有点薄,耳尖通红,盖住未婚妻的眼才敢说这些话。
他轻声问:“小小姐,那以后也不看其他人,只看我,好不好?”
视线一片黑暗,郁临仰头,被耳边滚烫的热气刺激得脸颊发烫。
他想点头,忽然想起自己如今穿着女装,又有些迟疑。
迟疑间,抱着他的人身躯微僵,搭在他眼睛上的手指缓缓落下。
谢夷白微微往后,手心攥紧又松开,看着他,在天光下勉强一笑。
“没关系。”他说,嘴唇轻抿,沉默片刻,忽然捉着郁临的手,放自己脸颊上。
他笑了笑,说:“你看看哪儿不喜欢,修修就好了。”
郁临被他说的一怔:“修……?”
“嗯。”谢夷白捉着他的手,点在自己鼻梁上,眼珠漆黑,促狭点头,“修,能修,天机子能修,七窍书生也能修……”
“我看九州异闻录写的。”他说,沉默一瞬,又笑一下,“你看哪儿不喜欢,都修成你喜欢的,好不好?”
他说着,弹了下嗡嗡颤动的定沧海,不着痕迹扫一眼树下的冷面道士,微微皱眉。
“……”郁临怔一下,意识到他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忙摇头,打乱他脑子里的危险想法,“不用,你现在……就好。”
“不用修。”他说着,手指轻贴在谢夷白脸侧,摸了摸,说,“很好看。”
又偏头,故作镇定问:“这是幻境?”
看树下:“这是主人?”
“不是。”谢夷白握住他的手指,噙着笑意,更深更紧地握上去。
他身后,一直垂头丧气的定沧海腾空而起,剑尖嗡鸣,在郁临身边转一圈,直指树叶遮挡的某个地方。
“是它。”
“它?”
郁临拨开叶片,看见一只青翠欲滴的碧玉绿蝉爬在上面,翅膀微微颤动。
郁临疑惑:“它……是我在集市看到那只?”
“集市?嗯。”谢夷白握着他的手,思索片刻,微微点头。
定沧海在他的指挥下忽上忽下,左右跳跃,如臂使指,他道:“应该是,这地方只有这一只饮风仙。”
他解释:“饮风仙是妖族一脉,灵力极为强盛,得道困难,百年才能化形,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谢夷白若有所思:“最后一只出现……是在二十多年前,疆州一带……与邪修一起,屠了逍遥阁,天下震动,被围剿而死,没想到这里还有一只。”
他说着,定沧海仿佛在配音,哗啦啦在树干间跳跃,挽出凌厉剑花。
“它……”郁临的视线被它吸引,朝它看过去,它倏地站直。
“它好像能听懂我的话。”郁临微微抬手,定沧海剑柄倏地过来,贴在他指尖上,满足地蹭了蹭。
“它很聪明。”郁临说着,指尖轻轻抬起,摸了摸冰凉的剑身。
剑身在他的手指间轻轻颤动。
郁临觉得好玩,又挠挠它的剑柄,轻笑起来。
没注意旁边谢夷白倏地僵硬,随后紧绷起来,若无其事往后靠的身体-
郁临和谢夷白坐在树上往下看,发现年轻道士的日常就是照顾这棵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觉得枯燥无聊。
幻境里时间过得很快,冬季的冰雪消融,又是一年春天。
这一年的春天又格外有些不同,草绿的格外早,杨柳新晴,树上的碧玉蝉也轻鸣一声。
彼时那冷面道士正在给树浇水。
听到声音,他微微仰头,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点笑,随后他别过头,脸颊上冰凉一片。
竟是哭了。
郁临和谢夷白并肩坐在树枝上看他。
郁临原本正吃谢夷白偷塞给他的玉米糖,见他脸上的泪,神情微怔,嘴里的糖突然就咽不下去。
他微微皱眉,良久,轻轻戳谢夷白胳膊,问:“他怎么了?”
谢夷白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闻言,眸光锐利,落在年轻道士包裹严实的修长脖颈上。
他抬眼过去,仔细观察,片刻后摇头,说:“道心碎了。”
他手指轻敲膝盖,微微偏头:“好奇?小小姐,你可听过疆州邪修一事?”
“……”郁临目光茫然。
他刚来没多久,地图没开,手里没有完整剧情线,能看到的全是如何搞事,以及被谢夷白暴打。
还没有全部世界观。
谢夷白并不意外,笑一下,摸摸他头:“说来话长。”
他沉吟:“若我猜得没错,这事要从上一只饮风仙,和一个叫做逍遥剑阁的门派说起。”
谢夷白曲腿坐树枝上,马尾被风吹得轻扬起。
他眼眸黑亮:“七十年前,疆州有个叫逍遥剑阁的门派,为当世第一剑宗,门中弟子无一不是旷古绝伦的强大剑修,逍遥剑阁因此盛极一时。”
“不过这门派很怪。”谢夷白说,“门中最优秀的弟子在乱世而出,下山荡除邪魔,然后便回归山门,往后杳无音讯。”
谢夷白支着下巴:“我当年未下山时还曾想去拜会。”
他笑起来,眉眼飞扬,风发意气:“去见识一下所谓的鲸饮吞海,剑道第一。”
他伸手弹一下定沧海,剑骨铮鸣,直指云霄,一点不觉得籍籍无名的少年人,剑指天下第一有任何问题。
仿佛他生来就该山巅踏雪,做那万人之上,当世第一。
幻境里日光闪烁,阳光透过叶片垂下,晃的眼前微微刺眼。
郁临听着他的话,心里怦然一动。
偏头看他,眼睛弯一下,又被阳光晃得微微眯起。
他笑起来:“嗯,本该如此。”
剑挑逍遥剑阁,这想法在当年可谓狂妄之至,就连他家老头都笑过。
谢夷白见郁临笑,支着下巴,转头看他:“不怕我输?”
郁临摇头,想说:“你不会。”想了想,又轻声道:“输了也没关系。”
他弯着眼睛:“世上有很多事,不是样样都必须做好,做不好也没事。”
谢夷白看着他,心里微烫,一手撑树干,一手抬起,搁在他眼皮上,帮他挡刺目太阳。
他摇头:“但后来下山才知道,这世间再没逍遥剑阁。”
郁临疑惑:“为何?”
谢夷白皱眉:“据说一名天骄格外留恋红尘,入了邪修,叛出师门,携饮风仙闯入剑阁,将所有门人杀了干净。”
他若有所思:“此事轰动一时,天下震动。自那以后,仙门弟子,人人得见邪修而杀之。”
谢夷白出自的苍松山,名门正派之首,对邪修并无好感。
他扫一眼树下:“邪修因此得名,下边这个,邪气冲天,小小姐,看他身上的衣服,也似是疆州的图腾。”
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得飞起,郁临微微偏头,往树下看去,惊讶:“你是说,当年那名弟子和饮风仙,就躲在这里?”
“或许。”
谢夷白神色未变,定沧海在他身后微微嗡鸣,想要出鞘。
碧玉蝉在枝头轻鸣一声,郁临蹙眉,只觉得有些不对。
他抿唇道:“可是他们……这件事会不会另有隐情?”
谢夷白皱眉,扫一眼树下人。
年轻的冷面男人身上黑气环绕,却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贴着树。
看着他的动作,谢夷白沉默片刻,忽的叹口气,盘腿坐下来:“算了,一抹幽魂而已……放他一马。”-
幻境里不知年月,冷面道士不知等待什么,愈发细心照顾这棵树。
大约因为那声蝉鸣,他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丰富一些。
往日有居民来请他除妖,他冷冷起身拿自己的剑。
但现在,他会给人一个眼神,并说一个字:“嗯。”
看着城中居民面对他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郁临忍不住轻笑一下。
随即落在一旁的手指被人轻捏一瞬。
谢夷白凑过来,眼眸闪动,光芒璀璨,笑着问:“小小姐,你笑什么?”
“……”郁临抿唇看他,感觉到一点不对,沉默片刻,轻声道,“在想其他同门怎么样了。”
仙门弟子同气连枝,见谢夷白游刃有余的样子,应当没有危险,只是有些好奇他们做什么。
谢夷白闻言,缓缓坐回去,支起下巴:“他们……?”
“无妨。”他往远方看一眼,摇头道,“小崽子历练一下,不是坏事。”
郁临:“……”
谢夷白称呼别人小崽子的时候,眼眸黑亮,自己头上的马尾还在轻甩,总让人觉得有点想摸他头。
郁临抬眼,在谢夷白头发尖上看一下,对比距离,发现有些远。
并且剧情里谢夷白个性争强好胜,似乎不喜欢有人踩在他头顶上。
谢夷白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眼中光芒闪动。
半晌,他低头过来,轻问:“想摸?”
他拿起郁临的手,转瞬放在自己头顶上,好说话道:“摸吧。”
他眼眸噙笑:“摸个够。”
乖乖让郁临在头顶摸了一会儿,谢夷白忽的站起来。
他弹了弹定沧海,眸光锐利,扫了眼虚空方向位置。
银色剑身应声而起。
郁临收回落在树下的目光,仰头看过去:“他们怎么了?”
谢夷白摇头,踩上剑尖,无奈转身,对郁临伸手:“小小姐,小崽子们碰见麻烦了,去帮个忙?”
郁临点头,跟着他站起来,把手指搭进他手心里。
流光闪过,两人一头撞进更深的幻境里-
山南城似乎被人做成一个巨大法阵,阵眼位置便在民居当中。
出了居民区,四周黑雾缭绕,邪气冲天,妖物横行。
街区里店肆林立,茶楼酒坊,可窥得一点儿往日热闹,此刻却空无一人,墙壁破败,凄冷荒凉。
一阵叮铃咣当地动静,仙门弟子在黑雾缭绕的街市里狂奔,身后跟着一串幽魂邪祟。
胡光散跑得最溜,头上的文士帽掉了半截,脚一下没停。
他急匆匆越过断壁一角,眼眸一撇,望见什么,随后猛得刹住。
见到站在墙角的美貌少女,他眼睛倏地一亮,大喊:“小师叔!谢师叔在吗!救命!!”
郁临听到动静,抬眼看去,在满目黑雾中微微偏头,戳一下身边静立的人。
谢夷白抬眼扫过去,指尖一动,定沧海应声而出。
银色剑光横劈而下,剑光凌厉,驱散黑色雾气,在人群里落下锐意逼人的纵横剑气。
一群仙门弟子望见,狂奔而至,气喘吁吁,纷纷抱拳行礼:“多……多谢师叔。”
一边说着,一边不忘灰头土脸打开乾坤袋,分捡满地尸体。
分捡完毕,哐哐抬手,把有自己灵力痕迹的邪祟往乾坤袋里扔。
“……”
谢夷白回头看见,略一挑眉:“试炼?”
又开始笑:“诶,塞就塞,别挡脸啊,我看看……碧水书院,天音宗……”
被点名的少年被他笑得脸一红,纷纷仰头,以袖遮脸。
思索后,又双手抱拳,可怜巴巴朝在场另一个人求救。
郁临腰间的乾坤袋正被谢夷白拎着,哐哐往里塞战利品,接收到求救信号,轻轻眨眼。
他看了眼在场弟子,有些疑惑:“怎么少了几个人?”
胡光散正蹲在墙角低喘,闻声脸色一变:“糟了!”
他倏地抬头,眉心紧拧:“谢师叔,快去忘忧酒馆!”
他喘着气,“穆师兄他们守着,此地有邪修以人练剑!”
谢夷白微微眯眼,转头看去,脸色清寒:“以人练剑?”
他伸手,定沧海寒芒一闪,落入茫茫大雾中。
第25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五)
一行少年持剑在黑雾里穿行。
忘忧酒馆在城东郊方向,临近驿站,四周荒无人烟。
一路上,胡光散摇着扇子,边走着,边细细交代:“我们一入城,便被传送至大荒山附近。山中不知为何,满是邪祟,穆师兄便带我们一路往前,边打边退。
他拧眉:“好容易杀出重围……谁知途中遇上名道门邪修。”
“那邪修与一名饮风仙混在一处,穆师兄说他们灵力强盛,气息有异,我们便尾随至此。”
胡光散身后,众仙门弟子听着他的描述,忧心忡忡。
赤焰宗弟子在一旁补充:“对,我们疑心他二人是此地异动的祸首,至此一观,果然见地底有一炼剑炉,内里气息却是活人。”
“此等恶行,有违天道。”那弟子说,“只是我等修为有限,不敢冒进,又担心他们逃脱,穆师兄带人守着,我等便赶忙出来搬救兵了……”
“……”谢夷白带着郁临往前,神情冷峻,凝眉思索。
在他们提及道门邪修与饮风仙的时候,脸色逐渐变得有些古怪。
等听完,他点头,没什么表情地扫过众弟子,忽然问:“我记得……基础课程有一门是分辨幻阵……”
郁临回头,微微抿唇,忽然伸手,挠一下他的掌心。
谢夷白:“……”
谢夷白一怔,微微别开头,咽下了嘴里的及格了吗都。
忘忧酒馆前,穆知鹤抱剑而立,神情凝重扫向门内。
里面火光冲天,刺鼻地黑烟不断往外弥漫,门口,几名少女被呛得咳嗽,眼眶微红。
胡光散几人见状,忙奔上去,虽不属同门,是临时搭伙,脸上焦急却并不作伪:“穆师兄,怎么样了?”
他一把把穆知鹤拉得转了个圈,少年剑修愣一下,忙站直整理仪容,耳根微红:“没事,是幻境。”
“幻境?”胡光散也是一愣。
酒馆里,炼剑炉中火势汹汹,温度愈发高涨。
一股热浪迎面而来,毫无征兆,几乎把人灵力烫化。
郁临被人拦腰往后按去。
在一阵火苗噼啪的哔剥声里,他听到一声声低低地轻声诉语,模糊不清,窃窃嘈嘈,似是蝉鸣。
郁临一怔,睫毛轻抬,似有所感,往后望去。
冲天的火光迎面而来,热浪滚滚,将他们带进蝉女的声音。
饮风仙一族灵力强盛,几乎可与日月争辉,虽百年才得以化形,途中夭折无数,然一旦化形,必为强者。
过分强大的灵力与过于苛刻的修炼条件,为这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山南城街市上,抱剑而来的冷面道士,随手拎起一只精致竹笼。
师门有训,下山便是为荡平群魔,因此他剑锋之下,从无活口,即便尚且弱小的饮风仙,也不例外。
倾尽一门之力养出的人形兵器,并不知何为心软。
直到这只小蝉努力化出人声,睁开眼睛,颤巍巍趴在道士手背上,小声求他:“道长,可以养养再吃吗。”
她说:“我想看看春天。”
她在夏天睁开眼睛,错过了一年中最温暖的季节。
但她向往那个雨路添花,草木葳蕤,漫山春色的季节。
道士低头看她,沉默片刻,同意了,随手把她丢在自己剑鞘上。
他在山下行走,走走停停,背着剑与蝉。
这么一走,就是八年时间。
八年里,他遵师门之训,荡平群魔,不敢有一日懈怠,剑鞘上那只聒噪的蝉,他或许忘了,或许不在意。
总之他没有扔了,也没有说吃掉。
有一天,他来到一座春光烂漫的青山,取下从不离手的剑,拎起剑鞘上的蝉,搁一棵青翠欲滴的树上。
冷面道士像一柄没有情绪的剑,抱剑而立,声音也是冰凉的,说:“再见。”
树上的蝉一脸懵逼地看他,小心翼翼,没敢说自己已经可以化形了。
化形的饮风仙当世无可匹敌,于是道士也没发现,她偷偷尾随着自己,进了山门。
他是被师门众人迷晕,拆了一身荡魔剑骨,即将投进铸剑炉时,才发现这件事的。
彼时他鲜血淋漓,一身剑骨被拆得七七八八,疼的不知今夕何夕。
沾血的睫毛轻抬,看见一只绿油油,长着透明翅膀的精怪,正无情手撕他的师门众人。
“……”他沉默很久,才认出这东西是他自己养的。
饮风仙灵力强盛,但到底刚刚化形,没跟人比斗过,在众人围剿下,逐渐落了下风。
道士失去剑骨,经脉破碎,没有一战之力,眼见二人就要命丧于此。
道士沉默片刻,忽的以血为符,以符为骨,在铸剑炉里,将自己练成了活尸,彻底入了邪道。
他失去了剑,却似乎比有剑更强,师门众人,无一人是他敌手,只能看他带蝉女扬长而去。
他们回到初次相遇的小城,隐姓埋名,磕磕绊绊的生活下来。
一日道士出门,看见一对未婚男女藏在墙角亲嘴,看了许久。
蝉女见他迟迟不回,狗狗祟祟摸出来寻他,同样爬墙根看了许久。
两人一上一下,心知肚明,不经意对视,齐刷刷红了耳廓。
又过去很多年,两人生活平静,蝉女甚至有了一个孩子,揣肚子里,走到哪都带着。
道士以血入道,需要血肉,偶尔会接一些委托除妖。
不料有一日,他受居民委托,来到目的地,见到的却不是妖,而是惊慌失措的居民,他的师门众人,和一个个正气凌人的仙门修士。
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他并未辩驳,只是将人引至忘忧酒馆附近,战尽一身血肉,战到即将陨落之时,耳畔忽的一声蝉鸣。
饮风仙一族孕育时极为脆弱,蝉女拼着满身修为,把孩子孕育并藏了起来,然后纵身一跃,进了铸剑炉。
她为道士铸了柄新的剑,一柄当世最强的剑。
道士双眼血红,用这柄剑,屠了忘忧酒馆,屠了云州四季春色,屠了逍遥剑阁满门。
从此之后,云州举目无春,世间也再无逍遥剑阁。
九州多了一名天生缺乏七情六欲的冷面邪修,淡色道袍下是层层叠叠的诡异符咒。
他背着一把没有鞘的剑,四处行走,寻找饮风仙的传说。
传说饮风仙一族不老不死,为灵力所化,若是灵力散尽,凝聚百年,便又是一朝新生。
最后一幕里,道士盘腿坐在城中幻境织成的翠绿大树下。
他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刀锋雪亮,他沉默着,在掌心划出一条血线。
血线蜿蜒而上,他垂眼看着,忽的往前,将手掌轻贴在眼前的树上。
“……”-
迎面而来的火光里携带着零碎记忆,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等热浪褪去,阵法尽散,众人醒神,才发现幻境中的忘忧酒馆与铸剑炉通通不见,眼前一片白雪茫茫,只有孤零零一家茶铺。
茶铺破旧,似乎很久没翻新过,几块木板被寒风吹得摇摇欲坠,铺面上插的旗子破了一半,随风飞舞。
店中小二孤零零落在茫茫雪原里,正低头给炉灶添火,刚把干柴塞进去,一扭头,十几个人齐刷刷盯着他,他肩膀一抖,吓得一哆嗦:“鬼啊!”
等辨认出这十几人身上的仙门弟子服,他挠挠头,又懵住了:“啊不是……你们这是外边来的客人?小仙人?”
一众仙门少年已经晕了,茫然四顾,见四周只有他自己,忙挤上去七嘴八舌冲他问:“你你你……你怎么出来的?”
店小二一脸懵:“小仙人,这话怎么说,我从出生就在这里,我家世世代代都在这城郊开茶馆啊?”
有人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忘忧酒馆呢?铸剑炉呢?我们方才明明!”
店小二闻言一笑:“小仙人说笑了,什么剑炉酒馆……?酒馆这东西,几十年前倒有一个,但不吉利,早不干了。”
小二茫然摇头:“这云州上下,剑炉我更是听都没听过。”
“……”
白茫茫的雪原上,枯枝败落,只留茶馆下丁点儿颜色。
谢夷白没有过去,眸光微敛,经脉钝痛。
这云州茶馆下有一处阵法,是二十多年前设立,然后被人藏在地下,这些年来,云州居民并不知情。
此次阵法被误触,云州整个陷入其中,他们才在环境里侥幸得见当年,方才阵法波动,他以剑气灌之,虽破了阵,将云州从幻境里剥出来,却也经脉受损。
他站雪原上,神情冷峻,似雪似冰,任由凛冽寒风加身,将他身上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定沧海寒光泠泠,锐气逼人,在他身后不住嗡鸣。
郁临感觉不对,偏头看他,轻轻皱眉。
他往前一步,伸出手指,把谢夷白紧攥的手分开,握手心里暖了暖。
谢夷白眸光轻动,忍着周身剑气纵横的疼痛,垂眼看他。
顿了下,忽的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扬唇轻笑:“没事。”
他轻啧一声:“方才阵法破了,灵力冲撞,挡了下,有些灵力灌进来,剑气有些暴动。”
他是剑修,周身灵力全部转化成一身剑意,与阵中灵力相碰。
郁临听得一怔,不确定问:“你是说,方才阵中灵力……冲进你的经脉里?”
“嗯。”谢夷白皱眉,揉揉手腕,安慰他,“没事,已经好了。”
他天生剑骨,天资斐然,能梳理灵力不算什么大事。
郁临却并没有放轻松,抬眼看他,轻皱下眉,又有些迟疑。
他虽不清楚这个世界完整的剧情,却熟悉剧本的许多套路。
人妖结合,天生剑骨,灵力强盛,吸收灵气,以及……一个下落不明的孩子。
当这些关键词连在一起,郁临看着不明所以的谢夷白,忽的一怔,他抿唇,拉起谢夷白的手,匆忙急步往前。
雪原太滑,他走得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谢夷白忙捞住他,低声哄:“别慌,别慌,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郁临抿唇,细长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腕骨,琥珀色眸子里全是认真。
他轻吐出一口气,轻声说:“谢夷白,走,去城中阵眼,要快。”
谢夷白愣一下,不明所以,但还是召出定沧海,把他抱上去,剑光一动,飒沓如流星。
百里距离须臾而至,民居前与幻境里的绿意葳蕤截然不同,四周一片白雪茫茫。
篱笆外那棵树还是老样子,青翠欲滴,枝头落着一捧雪。
郁临顾不得太多,拉着谢夷白急匆匆过去,轻喘着气,推开屋门。
门内,一名极美的青发女人坐台阶上,眸光温和,看向远方。
听见声音,她微微一愣,仰头看见谢夷白和郁临,又是一怔。
她眼眸轻抬,看向谢夷白。
看一会儿,她目光抬起又落下,弯眸一笑,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问:“过去很久了么?”
第26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六)
风雪初盛,将廊檐下枯叶吹得轻响,
“过来坐吧。”似乎从两名少年的目光中读出什么,女人弯唇笑了笑。
她膝前的台阶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她伸手扫了扫,温声道:“是干净的。”
谢夷白微微挑眉,不明白阵法破后,醒来的饮中仙为何这样平易近人。
她在幻阵里没有这样好说话,对人族修士动手的时候,毫不手软。
妖与人,正与邪,本就势不两立。
谢夷白以荡平妖邪为己任,却不弑杀,从前他师尊总这么耳提面命,妖与人,也是可以共处么。
谢夷白正想着,手心一软,他被拉着往前,哐当坐石阶上,与饮中仙不过一尺之遥。
谢夷白一愣,无奈转头:“小小姐……你?”
你这么没警惕性可是要吃亏的。
旁边,郁临也跟着坐下来,睫毛轻抬,疑惑看他:“怎么了?”
“没什么。”谢夷白叹口气,摇摇头,摸了摸他冰凉的手。
顿一下,敲敲地上石板,剑意铺开,石板顷刻暖起来。
他伸手扯了扯郁临脖颈上毛绒绒的披风,往下巴上按,郁临睫毛轻抬,脸颊在他指尖上轻蹭一下。
旁边,蝉女好奇地偏头,注视他通红的耳根,告诉他:“你脸红了。”
谢夷白深呼吸一口气,耳尖滴血,面不改色:“嗯,然后呢?”
蝉女看着他,默默转过头,突然说:“我叫蝉女,幻境里那个道士,你们见到他了么?他叫虞道子。”
谢夷白接着挑眉,不明所以:“嗯,然后呢?”
“谢夷白,你……”郁临想提示他,张开口,却无法发出声音。
他一怔,明白这大约是某个剧情锁,不能暴露,微微抿唇。
片刻后,他伸手,捧着谢夷白的手掌,一笔一划,在谢夷白手心里写下这两个名字。
谢夷白大约有点痒,指尖轻颤,腰身紧绷,却没动。
他垂眼看郁临细长手指在掌心移动,两个陌生名字随清隽字迹铺展,有什么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
天空中一声闷雷。
郁临指节轻顿,谢夷白反过来抓住他,攥在手里,轻声说:“好了。”
蝉女靠在门扉上,看着他们,笑了笑,问:“现如今……人与妖,正与邪,还是那么水火不容么?”
谢夷白颔首:“是。”
蝉女看着他,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头。
天色渐沉,落了薄薄的雪,庭院里一片深色。
突然一声极轻地咕噜声,郁临低头,一脸懵逼看自己肚子。
谢夷白扭头看他,眼珠黑白分明,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笑出来:“饿了?”
郁临迟疑一瞬,点了点头,脸颊微红,诚实道:“嗯。”
谢夷白靠在门扉上,弯唇轻笑,指尖拨开他的碎发,逗他:“带你去吃冰雪元子?我小时候练完剑,每次都吃这个,很好吃。”
他说着,旁边的蝉女一怔,突然看过来:“你喜欢冰雪元子?我倒是会做。”
两名少年闻言,齐刷刷扭头看她,一名锋锐,似举世无双的剑,一名眉眼柔和,似草木生长的春天。
她看着他们,笑了下:“稍等。”
蝉女似乎经常做这道菜,谢夷白出去买来材料,不过一会儿,两碗冰雪元子便摆在庭中石桌上。
谢夷白挑眉,试探地吃一口。
郁临在一旁轻声问:“谢夷白,好吃么?”
谢夷白手指扣着他手的把玩,漫不经心,一口一个小元子,点头说:“好吃。”
“那就好。”蝉女坐在一旁,深绿色的睫毛垂下,她笑了下,忽然转头,驱赶他们,说,“你们吃完就走吧。”
郁临捧着瓷碗,神情微怔,轻轻问:“前辈……您不一起出去吗?”
“我不去了。”蝉女说。
她笑起来,重新坐回台阶上,弯了弯眼睛,仰头看天,说:“我等春天。”-
随着城中盘桓百年的阵法消散,云州被劫走的春日徐徐到来。
城中百姓都惊讶地走出门,看地上葳蕤铺开的草地。
“仙人保佑,这是……花?”
“太好了,冰终于化了,看来今年的商路不会受阻。”
走在路上,随处可以听见这样的声音。
蝉女却消失了,庭院里荒无人烟,安静地像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阵法在此处停留近百年,虞道子以自身为阵,为她重生蓄积灵力——但虞道子根基受损,身陨在此,这阵法没有成。
只是过去许多年,有修士误触它,这才发生异像,惊醒一缕幽魂。
阵法被破解后,山南城重新恢复热闹,人流熙攘,商路通达,一行仙门少年的历练圆满完成,无不欣喜。
暮春的夜晚依旧凉风徐徐,云层后面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想到结束试炼,明日就要分别,一行少年生出离别不舍,约定到河边折柳。
只有南音皱着一张包子脸,不愿离开,坐在客栈门口叹气。
胡光散对折柳也并无兴趣,拿着市集时兴画本,摇扇子潇洒路过。
见南音叹气,他疑惑走过来:“南音妹妹,你不去玩,在这里做什么?”
南音转头,看着他,表情严肃,缓缓比了个手指:“别吵,我在思考。”
思考到底怎么才能避开大魔王勾搭小师姐,她听两人准备回陵阳,她也想去。
胡光散随着她的视线往楼上看,凝眉敛目,似乎听到丝丝缕缕地声音落下来。
他眼珠一转,跟着坐下来:“好玩。”
皓月当空,繁星明亮,谢夷白坐在屋里,没跟着其他人一起闹。
他躺在床上,仰头注视手里拎着的白色玉佩,思索片刻,起身出去,打算把意中人偷出来。
他踩着窗台跳进来的时候,郁临正在桌边看书,眉眼安静,睫毛浓长,桌上昏黄的灯光将他五官映照的温和。
看到谢夷白,他放下书,很轻地眨一下眼:“你怎么来了?”
谢夷白靠着窗笑起来,抬步过去,弯腰对他说:“来把你偷走。”
郁临看着他,有些疑惑,但迟疑一下,还是对着他展开双手:“去哪?”
他散了发,长发垂在肩膀上,目光温和,满是信任,如一块无暇美玉。
谢夷白弯腰把他抱起来,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忍了忍,没忍住叹一声。
他笑着说:“小小姐,明日我同你一道去陵阳……拜访伯父如何?”
郁临疑惑:“为何?”
谢夷白偏头,噙着笑意,马尾甩动,轻亲他的脸颊:“提亲。”
郁临怔一下,脸颊微红,垂眼想了想,点头,下巴轻抬,在谢夷白脖颈上轻蹭一下。
谢夷白抱着他,抱一会儿,忽然踩着窗台,身姿轻盈,纵身一跃,上了楼顶。
客栈的屋顶很高,夜空又很低,坐在上面,在山南城暖融的万家灯火里,微微伸手,仿佛就能摸到月亮。
郁临坐在微凉的瓦片上,手仿佛也摸到温凉的月光,谢夷白坐在他身侧,身姿笔挺,温度滚烫。
他们一同看向天空。
皓夜当空,明月流光,谢夷白手指轻抬,定沧海忽的出鞘,剑光凌冽,生机盎然,在夜空中舞出剑光。
山南城阵法散去,城中万家灯火,人流吵嚷,天上月色如银,清光泠泠。
定沧海横劈夜色,剑身在漆黑暗夜里舞出湛然明光。
长剑与月光辉映,起转腾挪,交织仿若焰火,焰火散去,冰凉剑柄落下,在郁临颊边轻蹭,像是撒娇。
郁临低头摸它一下,眼睛轻弯,温声说:“谢谢,很好看。”
谢夷白坐在一旁,轻咳一声,耳根一红。
他手指搭在客栈上方冰凉的瓦片上,收紧又放松,沉默片刻,才低头,轻曲指节,捞起身边另一只手。
垂在瓦片上的手指被勾起来,郁临微微低头,掌心一凉,发现手心里躺了枚白色玉佩。
白玉透光,触感温凉,他看谢夷白,睫毛轻抬:“这是什么?”
谢夷白笑起来,眼眸发亮,撑着定沧海,微微倾身,问他说:“小小姐,你拿好。”
他说:“拿着它,等着我去娶你,好不好?”
少年剑客的声音清亮,是林间落下的飒飒风声,是山间明月,是晴初白雪。
他神情认真,眉目微微轻扬,一人一剑在夜色里立着,仿佛两道光耀夺目万世无匹锐不可当的绝世剑光。
郁临被他看得晃神,回过神时,已经不由自主地轻轻点头。
他怔一下,睫毛轻眨,忍不住笑一下。
他看着谢夷白,重新点了点头,认真道:“好。”
郁家小姐有双琥珀色眸子,眉眼干净,气息柔和,看过来的时候总显得认真,说不出得招人。
谢夷白注视着他,呼吸微促,手指轻抬,不由得抵住他的脸颊。
他有些焦躁,手指在未婚妻脸颊旁摩擦,不敢用力,又不愿松手,在那颗浅痣上轻磨。
脸颊一小块皮肤被磨得微微发烫。
郁临疑惑,微微偏头,看着脸颊上修长轻动的手指,睫毛轻眨。
他弯眸一笑,下一秒,谢夷白感觉手指被碰了碰,随后他未婚妻握着他的指节,俯身过来,轻轻亲了下他的唇角。
仿佛是雨水打湿后林间草木的味道,谢夷白手指微顿,脑海里空白一片。
他怔在当场,身后定沧海嗡嗡铮鸣,激动不已,在夜色里划出银色流光。
谢夷白注视着明月下安静的心上人,沉默片刻,忽的往前,抱人往下跳。
窗台一声轻响,随后帷幕拉下,郁临被拦腰压进床畔。
谢夷白俯身亲下来,少年人血气方刚,呼出的气息带着滚烫。
郁临嘴唇被含得发热发烫,脸颊也发热发烫,他头昏脑涨,手腕抵在墙角,忍不住张开嘴巴呼吸,轻舔一下唇瓣。
下一秒,伸出的舌尖就被含住,谢夷白舌尖不客气地跟着探进来。
他像是在吃一块糖,糖很甜,他舍不得吃太快,于是每一个边角都要细细尝一尝,然后再一口吞掉。
他吃的很慢很慢,郁临的唇瓣被吃成艳丽的红色,他抬眼看着谢夷白,眼睛湿润,细长的手指抬起,被反扣在床沿上。
掌心生出一层薄薄的汗,谢夷白下巴上也渗出薄汗。
他俯身下来,神情冷峻,眼珠黑沉,似乎要把人吃下去,郁临意识模糊,无意识偏头,额头贴在他胸口上。
谢夷白以为他要跑,或者扇自己一巴掌,他脸颊微微往左偏,并不躲避,却觉得颊边一痒,心上人抬起冰凉的唇,轻轻吻了他一下。
谢夷白怔一下,心里一软,忽的回神,他抬手,手指落在郁临脸颊上,问:“难受?”
郁临犹豫一下,摇了摇头,哑声说:“还好。”
谢夷白深呼吸一口气,把他抱起来拢进怀里,拨开头发,温柔地亲一下。
他轻声哄:“好,睡吧,我守着呢。”
怀里的人筋疲力尽,很快睡过去,呼吸平缓。
夜色漫进窗台,谢夷白靠在床畔,目光清亮,深呼吸一口气,抬眼看向窗外,过一会儿,忽地低低笑起来。
他想,众人总说,谢夷白十分霸道,从不低头。没成想,偶尔一低,可栽了个大的。
第27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七)
翌日,谢夷白取了吃食上楼,同时收拾东西,打算亲自送郁临回陵阳。
他整理完毕,正打算退房,刚走下客栈楼梯,被一群少年堵个正着。
“……”
他回身避开人流,注视眼前一排颇为兴奋的面孔,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微微挑眉:“做什么?”
被他救了两回,少年们也不那么怕他,笑嘻嘻的,纷纷凑过来问:“谢师叔,谢师叔,听闻你和小师叔要一道去陵阳?”
一群人你推我搡,后边人听见,忙哐哐点头:“听闻陵阳豪富,全是好玩的,能不能顺道带我们长长见识?”
谢夷白:“……”
谢夷白扫一眼这群人,不由轻笑:“刚出师,不忙着回去交差?”
少年们想起此行经历,说是出师,不过是跟着白捡罢了,脸颊一红,互相对视一眼,最终终究是想玩占了上风。哐哐点头,纷纷道:“不忙不忙……小师叔!”
听他们的声音,谢夷白倏地回头。
未婚妻站在楼梯上,正扶着栏杆往下看,手指葱白,眉眼安静,睫毛轻眨一下,显然听了全部。
见他看过去,弯着眼笑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未婚妻同意,谢夷白没什么好说的,一行人如来时那般乘坐着飞舟往回走。
与其他清修苦练,大多坐落在山间的宗门不同,郁家坐落在陵阳的江南水乡里,烟雨蒙蒙,逶迤绿水,朱门迢迢。
城中遍布水道,里面游着一些乌篷船船,星星点点的水溅上来,被船桨一拍,尽数洒在石板桥上。
暮春时节,水中已经铺了层薄薄的叶子,等到夏日,又该是映日荷花的别样景象。
一行人远远从飞舟往下,越过巍峨壮阔的城墙,便看到城中熙攘景色,以及一队队金灿灿的巡逻弟子。
郁家豪富,雄踞陵阳,门中弟子无一不是金灿灿,珠光宝气。
而作为盘踞在陵阳的仙门世家,郁家受了供养,同样承担着城中守卫职责。
下飞舟后,不多时,便有一队金衣少年巡视而来,为首的少年玉质金相,一身修为颇高,气势逼人。
他腰间佩剑,目光横扫过来,见到郁临,微不可查拧眉,神情冷淡。
郁临一个照面,也认出他的身份,少年名叫郁璟,是郁家这一代重点培养的天骄,不过十九岁,已经金丹修为。
郁璟不仅是郁家下一代的天骄之首,也是郁临名义的表哥……更是为数不多看出原主本性的人。
如今的郁家掌门人是郁临之父,修为深不可测,为人为师为父为兄都没什么可指摘的,重情重义,大方爽朗。
唯有一点,对他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
还是是非不分的那种。
郁璟敬佩他,却知道原主表里不一,心思恶毒,不愿与之为伍。
郁家新一代里,由于重点培养,天骄隐隐以郁璟为首。
因此剧情里,宗门历练之事,凡有本事的天骄,皆不愿与原主一道。
原主心高气傲,碰了钉子,便选择独自出行,郁家家主本在外面参加仙门大会,闻后大怒,从会上赶回来宽慰女儿,并责备了郁璟。
因为此事,门中弟子颇有微言。
却也因此,在往后谢夷白归来清算时,陵阳郁家侥幸留下一支。
“……”
只言片语的剧情里,郁璟是令人敬佩的人。
陵阳出入严苛,作为今日的巡逻弟子,出行皆应让他查问。
郁临作为郁家小姐,虽有特权,却并不打算越过他直接行驶。
郁临看一眼身后浩浩荡荡一行人,走上去,持剑行礼:“师兄。”
郁璟脚步微顿,看过来,脸色淡淡:“嗯,”
郁临想了想,告诉他道:“我邀请朋友来玩,可否请师兄通行?”
朋友?听到郁临的称呼,郁璟微微挑眉。
自幼年无意撞见大小姐责罚普通弟子,口出恶言,郁璟便知道她看似温柔,实际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想不到她竟会与普通弟子做朋友。
郁璟扫一眼她身后的一众仙门少年,个个生机勃勃,面带笑意,并未发现不对,解下腰牌递过去:“理应如此。”
他对大小姐的私事并无兴趣,给了腰牌,便要离开。
忽然,他眼眸一利,金剑出鞘,抵在郁临身侧人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上。
来人缓缓转头。
郁璟挑眉:“谢夷白?”
谢夷白挑眉轻笑,懒洋洋点头:“嗯,是我。”
他修为在郁璟之上,气息内敛,又一直没有转头,因此郁璟也没有第一时间分辨出他的剑意。
见他混在一行仙门弟子里,郁璟皱眉,有些疑惑:“你来陵阳做什么?”
他与谢夷白同属宗门天骄,互有切磋,自然知道谢夷白避陵阳之不及。
他很难想象半年前还同他推杯换盏,说这辈子都不会去陵阳的谢夷白,出于什么原因,会如此自己打脸。
郁临不知道他们私下的闲谈,见他询问,又见谢夷白只是轻抵鼻尖,便轻声解释:“师兄,是我邀请他来的。”
他站在谢夷白身侧,眉眼干净,姿容如玉,谢夷白身形修长,神仪明秀,同样颇为出色,两人看起来十分般配。
郁璟看着两人,不知为何,心里一跳。
“……”谢夷白轻咳一声,见已暴露,只好直面着过去,努力让郁璟忘记从前的不愉快,笑着道,“嗯……我来,自然是有事。”
郁璟没被他糊弄,微微皱眉:“你能有什么事?”
他思及郁临的话,想起什么,目光在两人间转了一圈,脸色一黑。
他不喜郁临归不喜,却不会让任何人轻易哄骗郁家女人,哪怕他不是对手。
但思及两人毕竟是未婚夫妻,他皱眉,还是防备道:“你晚上过来找我。”
谢夷白:“……”
谢夷白见他一脸防备,差点气笑了,但思及山上想拐师妹的混小子,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好好,再说。”-
郁家在陵阳有专门招待仙门子弟居住的院落。
郁临找了管家,安顿好一众仙门少年,给他们发了钱玩,便去找谢夷白。
谢夷白的院子颇宽敞,里面有一棵树,簌簌柳条轻垂,郁临走到树下,还未出声,屋内人便有所觉察,推门出来。
谢夷白正擦着剑,听到院落里熟悉的脚步,笑盈盈出去,一推门,便是满院春光汹涌而至。
他的未婚妻在碧绿垂柳下跟他对视,眉眼柔和,琥珀色眼睛温和看他,说不出的干净好看。
谢夷白走过去,步履从容,身后的定沧海却醉了似的,哐当往树上砸。
谢夷白身躯一顿,嘴角轻抽,沉默片刻,忽的往左抬步避开它,它似乎自己也觉得丢人,剑柄闷在土里一声不吭。
郁临怔一下,注意到这边动静,疑惑走过来,微微偏头,俯身捡它,拍它身上的土,又拿出手帕轻擦。
剑身在手指间嗡鸣,郁临知道它有灵性,于是轻轻抬手,抚摸轻颤的剑身,轻声安慰:“摔到了?你还好吗?”
定沧海顿一下,随即嗡鸣不止。
谢夷白脸色淡淡,面不改色,倏地停住脚步,并顺势环臂靠树干,脸色淡定,含笑看他,仿佛纵容他们玩闹。
在无人注意的间隙,他轻嘶一声,若无其事别过头,忍耐腰眼酸麻。
最后郁临抱着歪在他怀里不肯离开的定沧海出门,轻轻地声音飘过来,跟在后边的谢夷白才稍微放松下。
出门本是闲逛,然而陵阳独一份繁华,郁临刚出去,便被陵阳的街道上的各色叫卖晃了下神。
大大小小的摊位,糖面人,桂花羹,荷花灯,五彩面具,整条街上全部是令人舒适的香气。
临近夜晚,街上张灯结彩,陵阳居民富有,从不吝啬点灯,每当夜晚,整个陵阳仿佛像白天一样明光璀璨。
郁临和谢夷白并肩而行,玩了一会,猜了两盏灯谜,收获颇丰,谢夷白一手糖人,一手拎了只荷花灯。
他脸颊微鼓,里面含着一颗牛乳糖。
他往日下山的时候不多,有时间也是比武,多半没心情来市集上玩,今日一见,才发觉其中意趣,烟火人间美妙。
他身侧,郁临站在一盏通明灯架下,低着头,给手里装糖的荷包打结。
陵阳新鲜吃食多,他方才喂过去一颗糖,谢夷白含在嘴里,向来锐利冷峻的眉眼微微柔和。
也是这时候,才能看出他也不过才是十七岁的少年。
郁临给荷包打完结,抬眸看他,不由弯着眼笑一下,被一直注视他的谢夷白红着耳根勾了勾指节。
夜幕低垂,街边陆续点起鱼龙狮荷的灯光,竹纸制成的灯颇为精致,将整条街道映衬得暖黄。
两人沿着街市往前。
陵阳居民富有,因此很会生活,不过酉时,大部分人已经出来游玩,人头攒动,欢笑声不断。
城中间不知发生什么,忽地传来阵阵惊呼。
郁临被声音吸引,下意识抬头,便被身后突然而至的汹涌人潮挤得前倾。
爆竹声在空中响起,烟火阵阵,在一道道噼里啪啦的银花火树里,红粉绣球带着香气,自街边阁楼落下,拐着弯,经人挤撞,哐当落进他怀里。
郁临站在街旁被风簌簌吹动的苍翠树叶下,怀里抱一颗粉红色绣球。
他睫毛轻抬,正有些茫然,阁楼上突然一阵脆铃般的娇笑。
如花美人藕臂雪白,眉眼勾丝,斜倚栏杆往下看他:“小娘子,怎么是你呀,哎呀,算了,快上来,奴家陪你。”
郁临抬头,很轻地眨了下眼。
谢夷白急匆匆越过人群过来,闻声抬眸,看清楚发生什么,脸色倏地一变。
第28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八)
谢夷白站阁楼下,抱剑而立,冷着脸打量眼前暖香扑鼻,红绡阵阵的乐楼。
左边临街,是喧嚣吵嚷的闹市,右边临水,是笙歌曼舞的画舫。
一座红楼横亘街与水之上,日夜灯火不休,是陵阳的纤云阁。
陵阳富有,旖旎多情,乐艺之风盛行,大小乐楼数不胜数,无数隐士之人藏身于此,其中就包括谢夷白的机缘。
机缘叫做瑶娘,在陵阳最繁华的纤云阁里,雪肤桃腮,艳丽惊人。
作为陵阳最出色的乐人,瑶娘一曲千金,却十分随性,曲子只奏与有缘人听。
只要有缘,无论地位高低,无论富贵贫贱,无论才子佳人,无论贩夫走卒,皆可听瑶娘的琵琶音。
据说瑶娘曾游行太行,拒绝远道而来的千金之子,为街边断腿乞儿奏一曲《俗世刀》,后乞子以刀入道,名动天下。
成神路上的超绝buff。
因此,见到瑶娘出现,乐楼下只是静了一刻,随即便暴乱起来。
郁临微微抬头,与阁楼上怀抱琵琶,眉眼艳丽的女子对视,女子微微一笑,轻轻对他们招了招手。
剧情里,谢夷白少年时走马江南,曾以一道剑光,换瑶娘一曲破阵音。
曲中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山河,在必死绝境中救谢夷白一命。
这本是谢夷白对陵阳不多的印象,也是他的机缘,郁临犹豫一下,没有拒绝。
人流冲撞,谢夷白捉着他手,怕再弄丢,干脆把他搂进怀里,低头问:“撞到没有?”
郁临趴谢夷白肩膀上,微微摇头,勾了勾谢夷白的小指,指一下楼上。
谢夷白挑眉看过去,随即脸色一黑,轻轻磨牙,他想敲一下未婚妻额角,最终抿了抿唇,还是抱人往另一边走。
少年人去乐楼听曲本没什么,奈何带着未婚妻,谢夷白思索片刻,没走正门,避开人群,从后门闪了进去。
阁中人仿佛早知如此,后方有一雅阁窗门正开,绮丽红绡自上方垂下,靡靡乐音透过轻薄窗纸,隐隐约约传来。
雅间里,瑶娘怀抱琵琶,云鬓花颜,见他们,微微一笑:“小客人请坐。”
郁临依言坐下,看了看,安静地捧起桌边杯子,低头看里面微甜的果酒。
谢夷白眉眼轻挑,没落座,而是往前一步,站郁临身侧,抱着剑,目光轻扫,眼眸锐利雪亮。
见他如此,瑶娘也不强求,轻笑一声:“也罢。”
她拨了拨怀中琵琶,拨出两三声几不成音的曲调。
一室寂然,好半天没人开口。
郁临有些茫然,睫毛轻抬,看眸光锐利的谢夷白,又看瑶娘。
瑶娘修红尘道,游走在人世间,见各色人,奏各色曲。
谢夷白有天命在身,与她之间有机缘在,她应当不会毫无反应。
果然,见郁临询问看她,艳若丹花的女子抱着琵琶,轻叹一声,看谢夷白:“小客人,我为你奏一曲,你可要吗?”
谢夷白抬眼看她,微微挑眉,想也不想,摇头拒绝:“不要。”
瑶娘叹气:“果然如此。”
郁临疑惑看谢夷白,又疑惑看瑶娘,蹙眉片刻,手中的果酒不知不觉见了底。
瑶娘轻拨琴弦,转头过来,看到他手中的空杯子,目光一怔,随后游移转开,脸色逐渐古怪。
心上人跟人眉来眼去,谢夷白看在眼里,差点气笑,他突然轻咳一声,脸色漆黑,但勉强放轻了声音,半蹲下来。
他蹲在郁临眼前,伸手擦掉他唇边粘的酒液,无奈问:“小小姐,玩够没有?”
郁临一怔,垂眼看他,有点不明白如今的情况,看着谢夷白,又抬头看瑶娘,轻声提醒:“……他的剑术很好。”
你是不是……给个机缘。
瑶娘抬眸扫了眼谢夷白身旁的定沧海,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郁临无奈,只好直白道:“彼此机缘。”
“……”瑶娘看着他,无奈一笑,不好装傻,只好道,“可现在不是了。”
郁临:“……”
郁临懵逼:“什么?”
瑶娘轻抽一口气,眉心轻拧,雪白下巴轻抵琵琶。
她叹气:“小娘子,我的绣球今日可是选了你……但我与你,此处却并非好时机,只好欠你一曲……还有。”
她轻叹:“你有没有发觉……自己有些难受?”
郁临怔一下,指尖发粉,低头看一眼酒杯。
谢夷白脸色一变,倏地回头,寒气逼人。
瑶娘忙道:“不妨事……只是饮了些酒,乐楼的酒,大多有点……”
她眨眼:“本不妨事,但我观小娘子身子不大好……或许会难受些。”
谢夷白脸色铁青,瑶娘轻嘶一声,忙指了指楼上:“三楼无人,可去休息。”
郁临脸颊通红,他微微蹙眉,的确有些混沌,怔一下,下意识伸手,拽谢夷白衣摆。
谢夷白愣了愣,忙脱下外袍搭他身上,把他抱起来,轻声问:“很难受?”
他抿唇,扫了瑶娘一眼,冷意逼人,转瞬消失在雅阁。
瑶娘抱着琵琶,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无声摸了摸下巴,忽然用力勾一下琵琶弦:“天意呀。”
瑶娘思索:“我修了那么些年红尘道,这是头一次见天命更改,小笨蛋,你说……这两个人什么来头?”
琵琶愤怒一动,装死不吭声-
谢夷白鼻尖渗出薄汗,搂住怀里轻轻喘息的心上人。
脸上红霞遍布,再无往日轻松淡定。
谢夷白鼻梁挺直,姿容俊美,少年天骄,只着一劲装长袍,不笑的时候,眉眼冷锐,马尾高束,在风中轻荡。
他总是手持一把雪白长剑,剑意逼人,眼眸锋利,剑锋冷亮。
扫过来的时候,总让人疑心冰棱落入深潭,深不见底,又仿佛微荡着苍松山上寒光泠泠的华美剑光。
此时此刻他又不是这样。
他踹开三楼房门,匆匆把未婚妻抱进去,一阵风过,头顶鲜红的帷幕隐隐绰绰落下来,掉在他肩膀上。
他眼尾通红,半跪在床畔,手足无措看床上轻轻喘息的少年。
郁临浑身都烫,乐楼的酒本是助兴,药性不烈,只是他身体不好,因此反应格外激烈,几乎喘不过气。
谢夷白握住他的小腿,手指抬起又落下,鼻尖不断渗出汗珠。
郁临很烫,踩着谢夷白的膝盖,眼睛茫然,几近涣散,轻声说:“谢夷白。”
“诶……诶……”谢夷白声声应他,手指抖了一下,轻轻撩开他的袍角。
他轻轻安抚身躯发烫的少年,又俯身过来哄他,“不怕,不怕,我在。”
郁临一把攥住他的手,眉心皱起又松开。
他感觉到谢夷白手指搭在他腰侧,想起他还没有告诉谢夷白他是男生。
郁临微微皱眉,抓住他的手,眼皮湿润,轻声说:“抱歉,我其实……”
他抿唇,目光涣散,因为药性,很快被折磨得脸颊通红。
谢夷白看出他的未尽之言,叹了口气,把他搂进怀里,吻他脸颊,抖着手解开他的裤带,闭着眼帮他:“知道。”
他轻声哄:“不怕啊,我都喜欢。”
少年皮肤冷白,双腿修长,轻轻曲在他腰侧。
谢夷白微微退开,看着未婚妻的眉眼,脸色一红,又俯身含上来。
他舌尖很烫,在未婚妻皮肤上扫过,太过刺激,郁临腰身倏地一软,抓住他的头发,眼睛一红。
他不出声,只是轻喘,受不住了,也只是睁着眼,轻轻咬住手腕。
他头脑混沌,谢夷白帮着他,坏心起,还轻声问他舒不舒服,夫君伺候的好不好。
他却也反应不过来,眼前一阵昏沉,只能带着鼻音,疑惑问:“什么?”
谢夷白心里一软,高挺鼻梁轻抵他膝盖上,闭着眼,在膝盖上轻吻一下,沉沉叹气,哭笑不得:“没什么……真是栽了。”
郁临身体不好,谢夷白不敢让他太刺激,也不敢多来。
等他不难受了,少年剑修冷着一张脸,怀里抱着昏睡的未婚妻。
他下巴上汗液津津,脸颊轻抵未婚妻柔软腮边,片刻后,低笑起来-
担心未婚妻名誉受损,谢夷白星夜出门,迅速扫尾。
哪怕是对陵阳城了如指掌的郁璟,也是三日后,才通过蛛丝马迹感觉不对,猜出两人曾宿在纤云阁。
陵阳文人雅士众多,乐艺之风盛行,在乐楼留宿本不是大事。
但他师妹与谢夷白一起……不行!
郁璟沉着脸,没有惊动旁人,红唇轻抿,提剑上门。
郁师兄金质玉相,面若好女,冷若冰霜,本是一等一的菩萨相貌。
偏偏性格刚正死板,眼中沙砾不容,比许多上年纪的长老还古板,金光剑下,立誓斩尽一切贼子宵小。
彼时谢夷白拎着食盒,发尾被风吹的轻扬,正靠在门扉上等人醒。
将要入夏,温度渐有些高,郁临午间犯困,回去睡了一觉,院里春光宁静,杨柳低垂,在亭台楼阁间荡出轻响。
谢夷白午间出去,拎一盏冰雪元子回来,靠门扉上,唇角含笑,脑海中思绪纷飞,等人午觉睡醒,等人吃上一口。
忽然耳边一阵风声,剑意比危险先至,谢夷白偏头,眼前一柄寒光泠泠的金光袭来。
谢夷白微微挑眉,勾着食盒,轻巧放窗台上,随后持剑而起,剑光凌厉,一剑劈出曜日流光。
少年剑光灼灼,在空中相撞,激起一道金戈之声,回荡云霄。
仙门弟子比试本是寻常之事,随处皆有,并不奇怪。
纵然郁璟来势汹汹,谢夷白不明所以,却还是迎面而上,只蹙眉提醒:“不准在这,跟我去外边打。”
郁璟怔一下,依言后退。
这一代最优秀弟子之间的比试,不过片刻,迅速引来一众天骄。
院门口喧嚣吵嚷,引来片片人流。
郁临推门的时候,在墙外接连不断灌入的叫好声里,微微偏头,看见窗台上一盏轻巧停放的食盒。
他睫毛轻眨,不急出门,走过去,把食盒拿下,拨开盖子,见到一盏晶莹剔透的冰雪元子。
逐渐入夏,他吃的很少,谢夷白便想到这些小食。
思及身体,不敢让他多吃,于是只让商家放一点点冰,用剑气锁着,很有风味,又不会太凉,十分好认。
郁临拎着食盒出去,站门口的石阶上,微微仰头,瓦片上剑光纷飞,剑客衣袖被风吹得飞起。
其中一道银光凛凛,游刃有余,边拆着招,边若有所觉,眸光灿烂,倏地朝他过来。
谢夷白眼眸清亮,唇边含笑,如刺在春天里的剑光:“小小姐,好吃吗?”
他手中铮地一声,挡住郁璟攻势,郁临微微抬眸,看着他,弯唇一笑。
他轻声说:“谢夷白,你专心。”
少年纵身跳跃,随即远去,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诶……诶……好。”
十八年春,陵阳城半溪明日,一枕清风,春光正好。
少年们七嘴八舌讨论来自两名剑客的绝世剑招,也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胡光散躺矮墙上看时兴画本,南音噗噗吐瓜子皮,还有几名金衣少年闲来无事,坐下煮茶。
郁家院墙里一片其乐融融,谁也不知道,这将是仙门世家最后平静的一年。
第29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九)
时间匆匆而过,这两年的仙门逐渐不大太平。
一开始只是边陲之地突然出现一小波邪修小打小闹,临近的仙门派弟子围剿。
原本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后来不知怎么,邪修重新复起,颇为壮大,事情竟有愈演愈烈的征兆。
此事郁临远在陵阳也有所耳闻,
深秋将至,晚上下了场雨,雨水寒气逼人,将地面打的湿润。
郁临坐在窗前,头顶廊檐被雨水拍得急促轻响,他刚起身,隐约间便听到窗外断断续续的声音:“确定……到瓮城了,那些邪修?”
前年秋,邑城突然出现一支邪修,以妖骨与人皮练活尸,猎杀修士数十位,恶行累累,惨绝人寰。
仙门世家闻之震怒,纷纷派弟子前往清缴。
邪修实力尚弱,不成气候,在数月清缴里,很快销声匿迹。
没想到一年多过去,燕岩山附近突然出现许多神出鬼没的人,外形作风与邪修相似,实力强劲,已成气候。
瓮城是个小城,离陵阳几城之隔,出现邪修身影,郁家便跟着动起来。
在连续不断地议论声里,有人挑开雨幕,从雨水里走进来。
郁临手捧着杯子,正专心听外面人说话,突然之间,耳畔的声音远去了,眼前落了一片阴影。
他微微抬头。
谢夷白身姿挺拔,一身窄袖劲装,倚在窗边的彩绘屏风上,正噙着笑意看他。
见他看过去,谢夷白笑起来,走过来,跟他视线相触。
谢夷白半蹲下牵他的手,几秒后,忽然抬头,笑着问:“小小姐,想我没有?”
两年来,谢夷白手中一柄定沧海,扫尽仙门十九州,总有太多事忙。
他时常奔波在外,郁临身体不好,不能同行,于是每隔一月,他便来看看。
一个多月不见,谢夷白似乎又高一点,本就俊美的轮廓愈发锋利。
不知是不是年岁渐长,他看过来,眉眼说不出的深邃。
郁临抬手,手指轻搭在他脸颊旁,垂眼想了想,轻声道:“想了。”
他说:“我给你写了信,你收到了吗?”
前几日是中秋,谢夷白守在燕岩山除祟,无法离开,郁临去商铺查账,见满院桂花飘香,便托商队给他送了盒月饼。
燕岩山上毒沼密布,黑气缭绕,仙门弟子战况惨烈。
谢夷白回不来,只在更深露重之时,在月亮下收到一盒月饼。
窗外的雨断断续续停了。
谢夷白想起月饼,忍不住笑,他站起来,拿走茶杯,把郁临抱怀里搂住。
他数日没睡,星夜兼程,眼下有些青黑,神情无奈,低声道:“看了,看了,小小姐,抱歉,我应该再快点。”
郁临让他抱着,微微眨眼,问他:“你困不困,要睡会儿吗?”
谢夷白低声笑:“要。”
他是天命剑尊,恣意洒脱到十七岁,一剑霜寒十九州。
有了牵挂,像黏人精。
谢夷白在郁临书房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
做了个梦。
梦里是两年前,第一批仙门弟子失踪,邪修刚出现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在郁家逗留,舍不得走,消息传到陵阳,郁璟先一步收到消息。
他来与自己商议,那时长辈们皆不在,门中弟子由郁璟调配,两人思索之后,便当即挑一批弟子,打算赶赴邑城查探。
毕竟危险,这事没人瞒着,但也没特意告知这一批刚通过试炼的小弟子,可出发那一日,他在飞舟旁见到刚完成试炼这一行人,一个不少,包括他的未婚妻。
谢夷白没阻止,他知道,他的心上人,是个很好很好,很勇敢的人。
果不其然,短短数月,四方奔赴来的天骄纷纷对郁临改观侧目。
他根骨不似千锤百炼的众修士那样强,却思维清晰,总能从战场上救人回来,救的人多了,谢夷白便总能听到身边人感激地唤:“大小姐。”
身旁人初时有些怔,迟迟反应不过来,叫的人多了,便轻轻点头,默认下来。
那些时日,谢夷白抱着剑倚在一旁,总能见夜晚火光旁,一个个仙门弟子扎堆过来,向未婚妻道谢,那一声声大小姐,他每每听见,与有荣焉,忍不住笑。
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把人偷走,抵在角落里逗:“此行危险,大小姐一点儿都不怕?”
彼时月明星稀,乌鹊长鸣。
他未婚妻便告诉他:“我知道。”
他靠着墙壁,眉眼安静,膝盖微微曲起,看着他,弯着眸子对他说:“谢夷白,不要怕,我也会保护你。”
谢夷白一下便醒了。
雨依然在下,将天光映得昏沉,郁临正坐在床畔看书。
他手指轻抬,书本盖住他半边下巴,谢夷白垂眼看过去,嘴角不自觉轻抿。
郁临其实在走神,剧情里,谢夷白命有一劫,他隐约有感,却不知应在何日。
正想着,旁边软榻上,谢夷白突然开口。
“小小姐。”他说。
郁临看过去,眉眼安静。
纵然知道他是男生,谢夷白还是这么称呼他,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他会兴奋,很怪的爱好。
郁临维持人设,并不能太早恢复男装,便没有太在意。
见他看过来,谢夷白走过来,弯下腰伸手,捏一下他的耳尖,突然笑起来,他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让那些东西进瓮城。”
他无奈:“别皱眉了,笑一下?”-
谢夷白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去了议事厅。
他神采奕奕,半点看不出数日不眠不休。
郁家家主郁平郡是个笑眯眯的胖老头,一套金光剑使得出神入化,两年前还对他不冷不热,如今已然是贤侄了。
反正他儿子喜欢,叫什么都行。
听闻谢夷白来,他一身金衣,端茶杯从屋里出来,笑眯眯的,双腮愈发红润。
他问:“贤侄,此行以你为首,不知燕岩山情况如何了?”
燕岩山邪修以练尸为道,为世不容,仙门世家各派弟子组成仙盟,打算把他们围剿在山中。
青冥道人生性懒散,不理俗事,苍松山此行以谢夷白为首。
然而半年来,谢夷白过分招眼。
少年天骄,未来剑尊,游走众人间,斩杀邪祟,战功赫赫,年轻弟子无不听他号令,仙盟竟隐隐以他为主。
因此他这样忙。
谢夷白坐下,一一阐述近况,郁家老头听完,微微点头:“好,就该如此做。”
他皱眉,忽然问:“我听说,近来归一山庄几家天骄,颇有争斗之风?”
他看过来,手里茶杯转了一圈。
谢夷白神情冷峻,看起来并不在意。
仙门世家同气连枝,弟子从小被教导要互相关照。
只是天骄聚众,偶有争斗。
但他压着,并未出现什么乱子。
谢夷白眼皮轻掀,摇头道:“无妨。”
郁老头闻言看他,微微凝神,金芒之下,竟发觉自己如今竟看不透他的修为,不由惊讶,轻轻摸了摸杯沿。
“你心中有数便好。”-
郁临午间抽空去了一趟商铺。
郁家行商,产业遍布江南,矿产无数,正是因为足够富有,郁家远在凡人间,却在仙门不落下乘。
郁临有自己的商路,他进去,门内拨动算珠的金衣少女走上来,略微拱手:“大小姐。”
少女眉眼英气,十分高挑,腰身挺拔,悬着一柄金色长刀,刀身上泛着矿石独有的光泽。
少女名叫郁臻,刀法斐然,醉心冶炼术,只是性情沉静,不与人来往,时常孤身一人被压矿山下。
郁临从坍塌矿堆里偶然挖出她,后来她接受邀请,管郁临自己的商道。
也是郁临留的退路。
凡龙傲天者,多有生死之劫,历劫之时,傲骨尽碎,跌落尘埃。
郁临不能时刻出行,需要一个实力强大,眼光敏锐的人帮他关注,出事的时候,让谢夷白不要碎的太彻底。
郁臻见郁临过来,放下账本不再观看,起身沏茶,室内茶香满溢。
她拿着茶杯,正沏着,身后郁临抿唇,忽地对她道:“今日来,是要托你帮我一件事。”
郁臻闻言正色,她转过身:“您说?”
郁临安静看她,轻声道:“走一趟燕岩山,帮我留意谢夷白。”
他低头,袖袍落在桌沿旁,思索着望向门外,有些走神-
在郁臻启程赶往燕岩山的时候,谢夷白又在陵阳停了两日。
他总在清晨时分回来。
秋季凉爽,他抱着剑,身着银边白袍,同色发带随马尾垂下,衬得他眼眸狭长,锋锐雪亮,十分俊美。
他坐在院中的梧桐枝上,枕着定沧海回复消息,眼睛时不时往下看。
不知看到什么,噙着笑意问郁临:“小小姐,读到哪了?”
郁临正坐在窗边看书,读到各地风物。
早晨清冷的天光落下来,他睫毛轻抬,忽然问:“谢夷白,你的佩剑为什么叫定沧海?”
谢夷白愣一下,眼皮垂下,扫向旁边嗡地一声铮鸣的佩剑。
片刻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脱口而出:“少时读了一句诗。”
“什么?”
“明月临沧海,闲云恋故山。”
这句诗从前郁临也听过,因为是一个人,所以为武器取名的理由也是一模一样的。
郁临捧着书,在窗外的树影晃动里仰头看他,片刻后,视线又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谢夷白,你是不是要走了?”
谢夷白看着他,又看手中墨迹潦草的手书,知道瞒不过他,手指收紧又松开。
他跳下来,下巴微微一点,无奈道:“嗯,阵法已成,要收尾了。”
燕岩山是毒沼遍布的死地,山中毒雾众多,有传染性,修士闻之则灵气驳杂。
为防止毒雾蔓延,大泽居士便提出,以仙门道法为阵,将此地就此封存。
于是百名天骄灵力皆凝聚于此,谢夷白此次来陵阳,除了探查瓮城,正是取镇魔符灵为法器。
如今符灵写好,燕岩山众天骄还在苦苦支撑,谢夷白无法置身事外。
喜欢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似乎唯有这点令人烦心,他们总是来去匆匆,剑光斩在江湖大义之上。
郁临看着他,轻轻点头:“好。”
秋日树影斑驳,他坐在舷窗里,一身简单青衣,手指搭在书卷上,眼眸微弯,看上去温暖柔和。
谢夷白看着他,忍不住俯身,在他唇上轻吻:“小小姐,你等我回来。”
第30章 天之骄子的未婚妻(十)
谢夷白没留多久便又走了,郁临坐在窗下,看显示锁定购买的男主剧情线。
剧情线无法购买,证明在剧本里,这是必须发生的一件事。
在很久之前,郁临发现这件事,也已经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谢夷白离开后的第六天,他在一个雨夜里忽然惊醒。
雨水瓢泼,猝不及防冲天而下,闷雷撞在城中的树上,砸出闪烁火花。
不寻常的天气惊醒许多人,雷声撞出的火苗蔓延,在陆续地吵闹声里,咚咚咚地敲窗声急促轻响在黑夜里。
郁临起身点灯,披衣往外,推开窗,见到郁臻持刀而立,站在窗下,神情郑重。
见他出来,郁臻摇头,身后一片雨水滂沱。
她头上的斗笠被雨水打湿,抿着唇,手指轻握窗边,沉声道:“大小姐,出事了。”
郁临推开窗的指尖一顿,定神看她,几秒后,转身回屋。
半个时辰后,郁临一身劲装,长发高束,提剑出来,没有多言,与郁臻一起,乘坐飞舟一路往前。
飞舟坚固,一层层破开雨水,在夜空中穿行,亮起一盏昏黄灯火。
郁臻坐在船头,眉心紧锁,心事重重,缓缓向郁临说这些天发生的事。
“不对劲,太快了。”她说。
她说,到燕岩山后,为不引人注目,也不惊动他人,她没有去郁家营地。
她混迹在普通弟子的队伍里,因为人数众多,无人觉察。
讨伐燕岩山的队伍来自不同的仙门世家,势力盘根错节,虽偶有动荡,有谢夷白压着,一直相安无事。
郁臻坐在飞舟上,神情冷肃,低声说:“在燕岩山谢师叔声望极高,此行除魔以他为首,凡有弟子,无不听他调遣。”
然而就是这样威望深重的谢夷白,居然也出了事。
郁臻说着,抬目往前,发现眼前少女眉眼安静,干净清冷,换了男装,坐在昏黄暖色灯火里,竟有种世家公子的清隽。
郁临仔细听着,手臂轻抵在船舱上,闻声眼皮轻抬,问:“然后呢?”
郁臻怔一下,不由放轻声音:“只是三天前,不知为何,突然有流言传出,说谢师叔私下与邪祟勾结。”
郁臻皱眉:“无稽之谈,谢师叔一剑尽斩十九州,催杀邪祟无数,这话有人敢传,没人肯信。”
“因此。”郁臻抿唇:“在攻进去之前,一切都十分平静,如今想,那时候就有人按捺不动,实际不怀好意了。”
事情一直平稳,是在打进燕岩山的那一天,开始急转直下的。
“如今想,在攻进去之前,有人就这样打算了。”郁臻抿唇,眉眼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气势逼人。
她说:“阵法已成,邪修与被练的活尸的皆被压制在山谷里,我们攻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做好了与仙门鱼死网破的准备,恨意彻骨,不死不休。”
郁臻说:“有弟子往前,当即被斩杀,双方杀红了眼,奇怪的是,邪修战意逼人,却并不如传闻那般毁天灭地,反而更像是……自保。且在众人攻向某个位置时反应剧烈,拼命阻止,颇为悲壮。”
“谢师叔当时便发觉不对,看着场上陡然开始便杀红了眼的惨烈状况,想要叫停,却已经来不及了。”
“两百余名邪修当场被杀,只余下三名伤者,一名首领,重伤被俘。”
“然后我们走到他们拼命护着的地方,发现那里竟是一方村落……村里的人不人不鬼,被邪气侵袭,有所异变,却依旧保留神智……皆是年迈妇孺。”
郁臻的声音放轻。
她说:“有人当即提剑要杀她们,却被谢师叔叫破事情不对,拦住了。”
这些年迈妇孺身上邪气纵横,却鲜活无比,留有神智,她们还算是人吗?她们又真的该死吗?无人知晓。
然而大战在即,谢夷白拦出的这一剑,却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身边是同伴尸体,许多仙门弟子当时已经杀红了眼。
当即有人质疑,谢夷白为何要拦他们?谢夷白为何要阻止他们杀掉邪祟!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谢夷白与邪祟勾结?
彼时地上全部都是尸体,质问的弟子满脸鲜血,声声逼问,字字泣血。
更巧合的是,那邪祟首领被活捉后,一身铁骨,本宁死不从。
听闻这话,却笑起来。
他先是嘲讽仙门弟子道貌岸然,口口声声说除魔卫道,除的是哪方魔,卫的是何种道?
他说当年他们也不过是一方小村落,他们也只是村落里普通的人。
一年妖邪盘踞,存着他们村里的人当口粮喂,村中人被迫灌入邪气,修习邪法存活,多年来却偏安一隅,从无害人之心。
后来名门正道除魔卫道,斩杀妖邪后,却要连他们一并斩杀,天涯海角,撵着他们不放,他们又做错什么?
最后满村百口人,半数妇孺,竟是被一邪修与妖修所救,安置起来。
说完这话,他皱眉,却跟着看向谢夷白,半晌后,微微一怔。
他似乎颇为震惊,在巨大的失神下,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你年岁几何?家在何处?你这般形貌,你莫非是我们的……小恩人?”
他们村当年被一对眷侣所救,彼时女子腹中已有两人骨血。
他多年未出世,十分不解:“可若是你,怎会转而修习仙门术法,你父母是这世上仅有的好人,你为何会与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在一处?”
百年来,仙门传闻里只有一名邪修与妖修的故事,然而故事里的人,并不是什么英雄人物。
是欺师灭祖,屠人满门的奸邪之徒,是恶贯满盈的祸患。
见他竟真似与谢夷白熟识,四下流言逐渐开始不对。
有人开始小声说谢夷白的身世,说谢夷白为何不下手,莫非真是邪修血脉,说这些天的传言。
这等程度的围剿,本是年轻弟子的历练,师长不在,众人讨伐,一环扣一环,竟是要生生将谢夷白逼入死地。
此时邪修再想狡辩他们数十年来一直偏安一隅,缩在此处,没有如仙门世家所说的胡乱为非作歹,也没有人肯信。
当面目慈和的大泽居士从归一山庄队伍后方走出来,笑容温和请谢夷白赴死,谢夷白神情平静,抬目看他,竟是笑了:“你有把握杀我?”
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如此声势浩大的行动,将各路仙门弟子皆聚于此处,他的身世在众目睽睽中暴露,这局哪是为了捉尽邪修,捉的是他谢夷白才对。
众目睽睽,妖邪之后,明显的太过顺利与不对劲,知他性格较真,引导他袒护邪修,有人设计这一出,就没想让他活下去。
大泽居士须发皆白,慈眉善目,闻言只淡淡道:“你父母是蝉女和虞道子,或许你听说过他们,却没见过。”
他说:“镇魔符灵在此,阵法已成,谢夷白,你有妖灵血脉,本不该留存于世,二十年前青冥带走你,我就说过,你今日必死。”
“不。”
谢夷白却并未慌乱,定沧海剑光嗡鸣,他站在昏暗的天光下,扬唇笑了下,淡淡道:“你错了。”
他说:“我见过。”
我见过我的父母,在春天里面。
邪修首领多年避在世外,不问世事,听着两人对话愈发不对,此时才惊闻自己叫破了什么。
他看着被困在阵中的谢夷白,杀红了眼,当即为之赴死。
只是已经晚了。
所有人听的清清楚楚。
原来谢夷白,才是这世间天大的罪孽。
万众哗然。
郁臻当时隐藏在人群之外,隐隐约约感觉不对,看着几乎失控的场面,思索片刻,留下防御法器,匆匆往回赶。
她将消息传给郁临,却不知如何办。
闪电将夜空划得骤亮,片刻间,雨下的更大,闷雷闪动。
郁临听完,睫毛轻垂,抿唇不语,轻轻拿起膝盖旁透若秋水的长剑。
接着他站起来,飞舟划破黑暗,驶向未知的方向。
燕岩山里。
谢夷血战一日,白衣染红,藏在山中,身后是神情惊恐的一众妇孺。
搜寻他的人漫山遍野,他抱着定沧海,带着拖油瓶,竟还有闲情逸致眼皮轻抬,往江南的方向看了一眼。
拼尽全力破了阵法,逃亡一天,却在夜晚时分与大泽居士带的人对上,伤重透骨的谢夷白只好无奈一笑,感慨自己运气一般。
他神色冷峻,打算鱼死网破,下一秒却又微微怔住。
他感觉到腰间悬着的玉佩正微微发烫。
前些年郁临身体不好,谢夷白出门在外,总是心神不定,于是遍寻暖玉,精心设计,请人打了一对法器出来。
好让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得知未婚妻消息,不必太过忧心。
然而此时此刻,这法器正反向向他传递着温度,仿佛在预示什么。
谢夷白神情一顿,若有所感,微微抬头,便看到夜空一盏昏黄灯火下,未婚妻乘着飞舟,眉眼安静,身姿颀长,自陵阳城远道而来。
他一身劲装,手中长剑透若秋水,闪着泠泠剑意,与须发皆白,神情严肃的大泽居士在半空中对峙。
大泽居士祭出法器,惊疑不定看他,问他是何方道友,有如此实力,为何阻拦他替天行道,沉声说谢夷白妖邪血脉,今日必死,否则后患无穷。
郁临闻言,只是站在舟前,轻轻偏头,安静看夜色之下,满身染血,怔怔看着他的谢夷白一眼,然后抽出了自己的剑。
仙门世家怎么也想不到,没有人能想到。
谢夷白的未婚妻,身体柔弱,资质平平,除却性情较好,仿佛是这仙门里不起眼的人,竟是不出世的剑术天才。
他竟挥出这样一剑。
一剑斩碎钉向谢夷白的三十六枚锁魂钉,一剑逼退大泽居士三百里,一剑断了谢夷白的死路。
他于燕岩山邪气纵横的山林里挥出一剑。
一剑惊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