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最怕开心【新内容】
厉鬼低声唤:“青儿。”
他把掌心轻轻贴在沈辞青的脸上, 那张毫无血色的、瘦削的脸,沈辞青的头颅微微歪着,漆黑眼瞳涣散空茫, 像是再生不出哪怕半分涟漪的无波古井。
厉鬼又重复叫了几次“青儿”,越发沙哑, 近于哀求。
可沈辞青依旧不回应。
不回应,眼睛也不会跟着手动,只是空洞地、痴痴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厉鬼慢慢将沈辞青抱起, 那躯壳轻得叫人心头发寒, 像一片早已凋落、枯萎、风干的花瓣。
沈辞青的身体很僵硬,不再像之前那样软。
不再耍脾气,总是不肯好好地给抱, 像水一样软绵绵地往地上淌。不再像一小团冰凉的、纯净的、融化殆尽的雪,轻悄地往鬼气幽深处轻轻灌溢进去,像只坏猫儿似的, 戏耍捉弄鬼。
……不再往他怀里慢吞吞地蹭了。
沈辞青做了他自己的决断。
那濒临枯竭、最后的一点残存心神, 精打细算着,用来布局国事, 震慑朝野, 再报个记了二十年的小仇。
都做完了。
于是,沈辞青的心力也散了。
沈辞青的神魂早已被摧折磋磨得千疮百孔,只靠那一点帝王心死死吊着,日复一日撑着。
心力一旦溃散,神魂也自然彻底损毁、沉寂。
躯壳还是活着的,还有气息,心口还残存着一点微微的热。
只是内里空了。
像个牵线表演了太久, 终于因为伶人不耐,随手斩断了丝线,于是静下来的偶人。
苍白冰冷的额头,愣愣支在厉鬼发颤的肩窝。
脊背僵硬,双腿弯曲,手指依然是空握着什么的姿势,依旧是固执端坐的姿态。
要一点点按摩、揉哄,要反反复复小心地安抚那无论如何捂不热的关节……才能稍微劝说得它松动一点点,极缓慢地恢复一丝仿佛昔日亲昵的软和。
厉鬼找不到沈辞青的神魂——或许是出窍去什么地方玩了。
或许是躲起来了。
或许是藏在这个躯壳深处,某个隐蔽到极点、旁人都不可能找到的地方,自顾自睡觉。
厉鬼死死握紧那只手:“青儿。”
他盼着沈辞青的神魂是出窍去玩了——嫌他捉弄那老大人捉弄得不好,不够解气,亲自去了是不是?嫌他闹鬼闹得拙劣,嫌他怨力失控、牵连无辜,沈辞青刚不是说了,让他还药铺的药,让他……
殿角那盏长明灯的火焰幽暗了一瞬,穿堂风过,厉鬼瞳底渗出凄厉血色,鬼火爆燃!
暗弱的、幽微的、眼看就要熄灭的火苗,晃动了下,被那鬼火捧着,复又明亮起来。
……
厉鬼亲了亲那霜白的嘴唇。
他轻轻地抱起沈辞青,居然在那短暂的、近乎灭世般狂暴绝望瞬息之后,局面诡异地平息,只剩下了死海般的风平浪静。
要……想想。
厉鬼想。他不能发疯。
不能毁了这正殿,龙椅,冕旒,帝王天威,沈辞青无论如何都要守住的东西,他不能搞砸。
他要……帮青儿,要做青儿想做到的事。
明日得帮沈辞青演一出戏,这躯壳托付给他了,只要牵丝引线,只要沈辞青还坐在这龙椅上,最简单的颔首、扬颌,也能慑得宵小蛰伏。
要拖几天,拖到皇位平稳,权力交接。
接下来……
对,接下来。
做什么呢?
厉鬼裹着怀里的躯壳,化成人形,在玉阶上席地而坐,他捧着沈辞青的头颅,小心垫着,让沈辞青安稳枕在自己的臂弯,抚摸那浓长深邃的睫毛。
打搅次数多了,那点木然的睫尖,也仿佛错觉似的微弱一颤。
系统蛾子趴在房梁上,悬心吊胆盯着看,吓了一跳:「啊!!」
它旁边的竹叶青懒洋洋抻懒腰,「啊」什么,沈辞青又还没死,只是神魂彻底破碎了而已。
睫毛会动一下也很正常吧。
系统仿佛听见了沈不弃的声音,愣了愣,到处找了一圈,一扭头,看见好绿一条小毒蛇。
系统:「啊!!!!!」
怎么不光神魂出窍,居然还能用商城皮肤吗!!!
啊,能的。
沈不弃也是心血来潮,他从那具躯壳里飘出来,就变成了一片没有形状的灰蒙蒙雾气。
打开后台,发现「换装」的那一栏选项忽然亮了,沈不弃就试着挨个点了点。
在系统太专心关注厉鬼会不会毁灭世界、没留意身后的时候,他已经试了毒蝎子、大蜘蛛、壁虎,还有差不多要同时操控一百只脚的蜈蚣。
系统:「…………」
「不太喜欢吗?」沈不弃很好说话,他这人审美很广泛的,「我看看……嗯,还有大蟑——」
「竹叶青!!!」系统死死拦住他,「当蛇最好了,就当竹叶青,求你了竹叶青!!!」
好吧。
限量版的竹叶青沈部长有点遗憾,吐了吐鲜红信子,好脾气地收回了往面板上戳的翠绿尾巴尖。
系统好歹松了口气,火速彻底删掉那个过分惊悚的选项,才想起来问:「神魂破碎是怎么回事,沈辞青不能做鬼了吗?」
沈不弃上次魂魄出窍飘出来,分明还有点人形,只是很浅、很淡,不那么看得清的。
「啊。」沈不弃拿冰凉的尾巴尖轻轻摩挲下颌,「太开心了。」
系统愣住:「……什么?」
沈不弃卷在房梁上,给自己打了个结,晃悠悠吊着向下看。
——就是这样。
厉鬼把沈辞青哄得太舒服、太开心、太满足了……那帝王蛊,越是痛苦越是能撑得久。
最怕开心。
沈辞青坐在龙椅上,亲眼看着厉鬼笨拙又凶狠地扑过去,为他捉弄那白胡子坏老头……看得清清楚楚。
三岁登基,在龙椅上捱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年轻帝王,过分开心、过分舒怀了,几乎要克制不住地冲破那威严的假象,朝厉鬼眨一眨眼睛、活泼泼地笑出来,伸手盼着抱一下。
于是神魂就碎了。
就在那一瞬。
碎得清脆利落、碎得干干净净。
如今这具躯壳心智已失,只剩些稀薄的残魂,与一点已彻底融入骨髓,无法剥离的本能而已。
……所以被打扰了太多下,睫毛还是会不舒服地动一动的。
还会有一点不耐烦,眉心甚至会不易觉察地,细微地拧起一点褶皱,透出点很容易看得出的不满和不耐。
厉鬼因为这一点反应,仿佛得了救赎一般,立刻将他捧着肩背,小心捧起:“青儿。”
厉鬼试着,低头看怀里的人影,望着那终于仿佛影影绰绰映出光影的眼瞳,轻柔地、小心地问他:“舅舅带你出宫,好不好?”
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至少这么极耐心、极柔和地重复了不下百次。
终于,那张着的漆黑眼瞳慢慢动了动,从看不厌的虚无中恋恋不舍抽离,愣怔地、茫然地望着他。
厉鬼轻轻笑了下,拢紧了怀中僵硬的后脑与脖颈,继续耐心讲:“先把药还了……药铺的药,接着……接着,青儿就能去玩了啊,骑马玩,还能吃点东西。”
沈辞青像是听不懂,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厉鬼怕他这样久了,眼睛干得难受,抚着眼皮试图帮合上眼睛,可才一挪开手,那双眼睛又张开。
厉鬼试着这么带他出去。
抱着,自然是抱着——青儿最喜欢他抱了,从小就喜欢,燕狩难道不喜欢吗?怎么可能,厉鬼沙哑地、呢喃地,边走边给怀里泥塑木雕一样的躯壳絮絮地柔声讲。
他们两个的性子,仿佛就是这么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沈辞青只对着“替身”放肆喊痛。
而燕狩……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能自如说出那些在心底挤压了太久的心思。
燕狩总做梦。
在宫外,在边境,在漫天风沙里,梦见扑进怀中的温软,梦见他抱着他的青儿,沈辞青搂着他的脖子,不安分地拿脚轻轻踢他。
阿狩最喜欢抱青儿了,只是后来……后来啊。
小小的天子长大了。
变成了不容亵渎的帝王,那些老师、贤臣,帷幔后高坐的太后,死死地、冷冰冰地盯着龙袍包裹的沈辞青。
沈辞青不高兴。
不高兴。
他想舅舅抱,想得骨头发痛,沈辞青的性子偏执,并非全然是后来那些接二连三变故的影响,此时其实就已有隐现。
小小的沈辞青因为这件事赌气,闷闷不乐了很久,甚至故意自己割伤了双脚。
差一点就划断了脚筋。
……那大概是燕狩第一次和他生气。
裹着龙袍的少年帝王眼睛亮亮,浑然不在意那裹着厚厚纱布的双脚,像过去无数个清晨、午后、黄昏那样,期盼地望着他:“抱。”
声音轻快软和,带着刻意的、撒娇般的任性,沈辞青欢喜地伸着手,要他抱……没得到回应。
没得到。
燕狩那时候急怒攻心,怕得快疯了。
他跪伏在地上,重重叩首,求陛下切不可如此,再有此事,他宁可自刎谢罪……那天燕狩磕坏了额头,抬起因恐惧急怒充血的眼睛时,看见愣住一动不动的沈辞青。
那眼睛黑漆漆、湿漉漉,像是被冻住了,安静茫然。
真像今天。
“青儿……伤心了。”
燕狩轻声问他,收拢手臂,把人护在怀里,密不透风地牢牢裹着:“是不是?”
沈辞青愣愣望着他,脸上仍然是孩童般的茫然,但一只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线,无形牵引,慢慢地、僵硬地一点点抬起。
吃力地……抚触他的额头。
曾经被磕得血肉模糊、怵目惊心的额头。
厉鬼重重悸颤,仿佛这不是冰冷柔软的指尖,而是冰锥,是火炭,是刺进眉心的细针。
他怀里木然着的沈辞青,因为这失控的剧烈战栗而微微瑟缩了下。
“舅舅错了。”厉鬼贴着他苍白冰凉的额头,嘴唇颤着,哑声说,“舅舅……当时,太心急,太混账了。”
燕狩那时候也还没及冠,太年轻、太慌张,太关心则乱了。
那些被死死封住,根本无处倾泻、不敢暴露一丝的关切牵挂,阴差阳错,全变成了恐惧与伤害。
这座吃人的巍巍深宫,有人教他们如何恨、有人教他们如何憎,有的是人教他们如何算计、谋划,如何为君为臣。
没人教他们……怎么爱。
没人。
“舅舅该去抱你的,是不是?”
厉鬼轻声说:“该好好抱……抱得紧紧的,抱个痛快,抱到天荒地老去……我们明明好久没抱了。”
那蜷曲的睫羽,如同濒死的雏鸟,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丝。
“就该……先抱着,抱紧了,再说话。”
厉鬼压抑着那几乎是从魂核深处溢出的战栗,稳着手,一遍一遍摩挲他的后背:“然后……再这样问青儿。”
“脚伤痛不痛?”
厉鬼模仿着自己当时的语气:“怎么能……乱来,这么不心疼自己,痛不痛?舅舅心疼死了……”
厉鬼怀里的躯壳忽然颤抖起来。
这颤抖越来越剧烈、越来越痛苦,像是风中的枯竹,像是受了惊的雏鸟,为了活下去,独自将悸栗死死咽回,咽回,压在骨髓深处。
坠落之日才失控倾泻。
“这样才对……是不是?”
厉鬼低头,轻轻亲那冰冷的、无意识悸颤的眉睫,一遍又一遍,像是亲吻早已崩碎的残破刀刃。
他无法压制哽咽,连自己也不清楚这是狂喜还是更彻底的绝望。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青儿,舅舅心疼死了,脚疼——疼死了是不是?这毛病舅舅知道,要吃桂花糕、吃糖葫芦,要骑马玩才能好,走,舅舅抱你去吃,骑马去。”
“就骑那匹高头大马,豆沙包。”
燕狩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笑了下:“记得吧?人家本来叫雪里胭的……你给起的名字,你最喜欢的,舅舅抱着你骑,咱们坐得稳稳的,跑个痛快。”
“就是……有一桩。”
“就有一桩,青儿,咱们拉钩,你答应舅舅。”
“以后再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厉鬼说:“你是活生生的人啊……青儿,你是血肉之躯,会流血,会……会疼的啊,舅舅心疼死了……”
他无法再说下去,不止是因为苦痛、因为战栗、因为剜肉锥心的剧烈疼痛,还因为沈辞青。
沈辞青从没对着他露出过这种……像是纯粹小孩子的,委屈疯了、寂寞疯了,不再顾着天家帝王威仪,彻底发泄恐惧疼痛的表情。
他怀里的青儿,睫毛不停剧烈颤动,涣散瞳孔里水汽蓄积,终于,终于。
……恍惚里。
厉鬼像是也变回了燕狩。
燕狩被那个小小的、少年的沈辞青狠狠撞进怀里,死死抱着,死死抱着。
不顾一切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第92章 骗子【新内容】
沈辞青这一世, 无非二十六、七个深秋……从不曾像这样。
不管礼数,不顾帝王威仪,像个寻常人家被娇养疼哄过的孩子, 放肆地、失态地,不管不顾痛哭一场。
一次都不曾。
厉鬼坠入一场清明梦。
燕狩的耳畔响着的, 是还是孩子的沈辞青——小小的青儿,死死扯着他的衣裳,白嫩绵软的手指剧烈发抖, 那撕心裂肺、痛苦到极点的哭声, 煎熬日久, 哭得呛咳干呕,浑身剧烈战栗,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呕出来才甘心。
被发着抖的心疼手臂紧紧抱住, 抚摸脊背,从后颈一遍又一遍不停顺下,慌乱痛惜关怀, 分明感同身受。
于是小小的沈辞青放肆地发脾气了。
不顾脚上的伤, 恶狠狠地踹他,被燕狩紧紧护着, 拢住那一双脚, 生怕再撕裂伤口流血疼痛……就变成咬。
可咬又咬后悔了。
梦中,尚且稚气、尚且鲜活的,小时候的沈辞青,温热柔软,哭得发烫的脸深埋在燕狩的怀抱深处。
陷进皮肉的尖尖小虎牙纠结了很久,又一点、一点,慢慢松开。还含着被自己不小心咬破了的那个地方, 迟疑着……像小猫儿似的伸出舌尖。
试探着,轻轻舔一舔。
“疼吗?”
燕狩听见梦里的青儿这么闷声闷气,软软地小声问他:“你该……早这么和我说的,我便不会咬你了。”
小小的沈辞青很不高兴,低着头,用力揪着衣服:“也不会哭了。”
那声音清澈干净,饱浸了淋漓水汽,因为太久的痛哭而有一点哑,像融化的冰凌,汩汩淌过干涩灼烧的喉咙。
燕狩哑声和他道歉,嗓音里压着悸颤血气,压着焚烧喉咙的痛楚酸涩:“舅舅错了。”
沈辞青实在太容易哄。
就这一句,那死死板着的苍白小脸,就缓和、柔软,嘴角轻轻抿起一点,小小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上。
“没事啊。”童年的沈辞青还带着鼻音,软软地,轻声说,“我不怪你……”
梦中的小小孩童,温热地,亲昵地,紧密无间地依偎在他肩头,仿佛他们从不曾闹翻过,伸出手抱住他的脖子,轻轻呼吸着,发烫的通红小脸贴着他的脖颈,心脏微弱顶着他。
“来得及。”
沈辞青轻声告诉他,说得很快,仿佛怕他因为觉得太晚、于事无补,就反悔了似的:“舅舅,你多哄哄我……不难的,只要多说些这种话,多说。”
“你只要肯讲,青儿听着。”
“青儿就等着。”
“等一辈子。”
沈辞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什么时候,都是来得及的……”
……
厉鬼从那梦中猝然惊醒,恍惚着惊魂甫定,原来只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黄粱未熟,只不过是过了一呼、一吸。
他望着怀中仿佛被自己眼泪吓到的玉雕人偶。
被他死死抱着的……
僵硬的,再不会动弹,不会眨眼,连怎么自己拭泪都全然不懂的沈辞青。
那双黑洞洞的眼瞳深处,透出茫然的恐惧不安,眼睛竭力睁得更大,睫羽不停颤动,仿佛不明白这眼睛里忽然冒出的水是什么。
厉鬼轻轻帮他擦拭,力道柔和小心到了极点,那鬼气变得极绵软、极温存,不会带来一点不适。
沈辞青张了张口。
“什么?”厉鬼立刻俯身,手掌小心拢托,护着愣愣僵硬的头颈,柔声问,“青儿,想要什么?”
沈辞青只能发出些几乎无意义的音节,拼不成字句。
厉鬼怕他是哭多了、喉咙干渴难受,于是裹着他快速赶回暖阁,调了蜂蜜水给他喝,舀起一小勺,试过温度,才轻轻碰那霜白口唇。
沈辞青不张口。
再碰几次,那空茫眉宇就慢慢泛起不耐。
沈辞青皱起眉,将脸嫌恶地别开,慢慢吃力地转向别处。
厉鬼担心他是累了,想将他抱回那暖榻上,可才将人拢着轻轻放上去,沈辞青就像是被吓到了,脸上透出剧烈不安,悸栗着微弱挣动起来。
“不走。”厉鬼连忙说,“舅舅不走,青儿,躺着舒服,你歇一歇……”
沈辞青仿佛根本不信这种说辞。
涣散黑瞳大睁,定定看着他,眼睛里又涌出悲苦绝望的水汽。
……厉鬼仿佛被利刃生生剜剐割着魂核,他不敢想,在他无知无觉时,在他满脑子都只想着怎么从太后手中护下沈辞青的命时,究竟做了多少……令困于深宫的沈辞青痛苦、哀伤、绝望的事。
要期盼多少次、望眼欲穿多少次、幻灭多少次……
从天明守到日落,守到月上中天,再到月亮也将他抛下、渐渐走得远了,更深露重。
才能酿出这样深重的悲苦?
沈辞青清醒时,心力意志强悍无匹,绝不流露出一分,只是弯着那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在笑。
只有如今。
如今,这残魂玉偶,再无力掩饰。
沈辞青大概是觉得他又要走了——那不知什么时候,无意识捏住他袍袖的手指,慢慢松开,懂事地放过他,不再耽搁、挽留、打扰。
不再成为叫人烦扰的负累。
那仿佛沉重至极的睫毛,仿佛力竭,又像是下了某种惨然的决心,极慢、极缓地,一寸一寸静静垂落,仿佛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
不等了。
不任性了。
“……青儿——!!!”
厉鬼失控出声,死死抱紧他哀求:“舅舅不走,阿狩不走——你信舅舅一次!再信一次,青儿……就一次!”
沈辞青的胸腔微弱震颤了下。
那已半阖的眼眸,迟疑着,踟躇着,微弱颤了颤。
……却已抬不起了。
厉鬼拼命将怨力滤至精纯,剔去所有杂质,小心翼翼灌入这残破的空壳中,燕狩这辈子仿佛也没说过这么多话、赌咒发这么多的誓。
他发誓自己绝不走,绝不,燕狩和沈辞青今后再不分开了,日夜相随,时刻相伴。
再不分开了。
……他忽然听见。
厉鬼愣了愣,他忽然像是听见沈辞青说话,几乎以为是错觉,狠狠揉了下眼睛,看见那苍白嘴唇在微弱地动。
沈辞青的声音和清醒时不同,像赌气的小孩子,不肯看他,湿漉漉的黑眼睛稍微睁开了一点,却依旧望向别处。
很缓慢、很清晰地控诉他:
“骗子。”
厉鬼分不清这感受是痛苦、是绝望、还是微弱花火般的欢喜,这声音轻得像是随时会消散,像一阵风……透着不加掩饰的委屈。
他的青儿,竟然还愿意向他诉说委屈。
“骗子,可恨的骗子,该千刀万剐的骗子。”厉鬼切齿地、狠狠地同意他的话,“罚一千鞭子好不好?打一千军棍,再吞一千根针……”
……沈辞青的眉头慢慢蹙起来了。
那水洗似的黑净眼瞳,吃力地、艰难地,仿佛被什么执念苦苦牵引,一寸、一寸地,终于慢慢回转向了他的方向。
然后,那冰冷僵硬的头颅,极轻微地,左右摇动了一下。
似乎怕这否决太微弱,态度不够明晰、不够坚决,又更加用力地摇晃起来。
厉鬼几乎要疼得撕裂,仿佛有双手,将鬼气由胸膛深处扒着撕开:“那……且先记下,好吗?青儿,等你身子大好了,亲自罚,狠狠罚,怎么罚都使得……”
这次连系统也忍不住唏嘘了一声。
可惜。
燕狩开窍得太晚,死得又太早,这话若是早说,若是早说……
厉鬼大抵也在想这个。
那模仿旧日身影的背后,庞大的鬼气已痛苦战栗到极点,倘若他们有更多时间,倘若他早些明白,沈辞青如今……又会是什么样?
会不会他们今夜,已乔装打扮,去逛那灯火璀璨的南市,去攀山,观星,携着手去放灯了?
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不知道。
那过分美好的臆想早已不属于他们,连梦也吝于垂怜,而他的青儿……仅仅是听他说了几句好话、软话,就像被摸舒服了的骄纵猫儿,微微扬着下颌。
那本来木然的眉梢眼角,竟隐约生动,隐隐透出些仿佛被惯坏了的……孩子气的小小得意来。
他的青儿从鼻子里微弱地哼了他一声。
厉鬼忍不住不停抚摸这张脸,他们大概狼狈极了,一只鬼、一个只剩残魂的空壳,在这月亮底下,捡了什么天大宝藏似的互相望着笑。
笑得发抖,笑得荒唐到止不住,胸腔肚腹揪扯着疼。
沈辞青被厉鬼捧着,空洞黑瞳望着那张脸上的笑,静静望着,望着,眼睛也微微地、软软地弯了。
沈辞青咳了下。
没有血了,唇缝松软微张,又呛出些灿金的星星点点。
厉鬼吻住霜白口唇,堵住这些碎裂溢出的残魂,央求它们、恳求它们,再留一留,精纯怨力轻柔裹住这些萤火似的星点,小心翼翼诱哄着它们再回冷寂喉咙。
沈辞青的舌冰凉柔软,寂静顺从地任他亲吻,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中,半张着的眼睛望着他。
“青儿,撑一撑。”厉鬼发着抖,极力柔声哄,“你还没吃过豆沙包啊。”
沈辞青是很想尝尝这御膳房嫌粗鄙、嫌平常,从不肯呈上的民间点心吃食的。
厉鬼给忘了。
上次出去,太仓促、太混乱……忘了买了。
厉鬼捧着他,小心地轻轻摇晃,像哄最乖的小孩子:“舅舅带你出去吃包子,青儿,想不想去?”
沈辞青的眼睛半睁半阖,目光迷蒙,依旧凝注在他的脸上。
厉鬼就当他想去,十几岁的沈辞青是想去的,少年天子叫快马鸿雁送来手书,燕狩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火急火燎扑回行营拆开。
「御膳精而可恨,甜腻作呕。」沈辞青龙飞凤舞,落笔还是朱砂,分明是批奏章的间隙乱撕了半张纸写的,「难吃、难吃、难吃!」
燕狩:“……”
翻来覆去,就这么一行,再没别的句、别的字了。
燕狩一直思索不透这之中的玄机,一生困惑,一生未解。
到了死也没想明白,于是成了执念,带去地府。
直到他已死了两三年……也或许是四五年了,他生前杀孽太重,被囚在幽冥深处的血海冤狱,尚且模糊记得些东西的时候,和一起下油锅的老鬼提起。
“蠢啊!”老鬼恨铁不成钢,一下一下戳他面目全非的脑袋,“好好想想!”
天下何处吃食最粗劣、最剌喉、最难咽——既不精致,更不甜腻?
何处不“难吃”?
玉!门!关!外!
燕狩怔住。
如遭雷击。
“你不会写了奏疏,要他好好吃饭、保重身体罢?”老鬼也听了些八卦,难以置信,“你日日吃的那干饼子、肉干,喝得烧刀子……就一点没送去过?”
燕狩嚅动嘴唇吃力辩驳,那东西……伤胃,涨腹,折磨肚肠。
岂是沈辞青能吃的……
老鬼实在被他噎得发昏,懒得和他说话,一头扎油锅里没影了。
……
厉鬼想。
饼子、肉干、烧刀子毕竟……过分粗劣了。
豆沙包呢?沈辞青一直想吃豆沙包。
他们可以去吃点这些东西。
厉鬼拢着沈辞青,细细替他换衣服,握着手腕一点点套上袖子、拢好衣襟,收拾得妥妥当当、干净立整,再系好衣带。
沈辞青发现衣带好玩,手指捏住,一拽,就又散开了。
厉鬼错愕,忍不住轻轻笑了,摸了摸沈辞青的头发,又拢着他低头,细细给他系上。
沈辞青大受鼓励,仿佛发现了新游戏,又拽了几次。
两个人这么一个解、一个系,来回折腾了半天,厉鬼有些哑然,抬头要张口,却发现沈辞青已经露出畏惧、警惕,身体向鬼气深处缩,嘴唇也微弱抿起来。
“舅舅不说。”厉鬼忙解释,握住那只手,轻声哄他,“青儿,舅舅这次带你出去,好好玩、好好逛,吃东西。”
这次轮到沈辞青听不懂,厉鬼说什么他都听不懂,发现捧着脸的手指,咬了咬,含在嘴里。
厉鬼剧烈悸颤了下。
沈辞青的舌尖冰凉抵着他的指节,软软磨蹭,尝试吸吮,齿尖好奇地轻轻噬咬,却连半分力道也无,连牙印也留不下。
那天真的、不知分寸的力道,循着本能,往他怀里蹭动。
“……青儿。”厉鬼的声音变得喑哑,仿佛忍耐什么极痛苦的东西,“等……好了,等青儿身子大好了,舅舅……舅舅同你……”
他贴着沈辞青的额头说话,声音太战栗、太轻缓柔和,那动弹的嘴唇成了新的玩具,吸引了湿漉漉黑眼睛的全部注意力。
沈辞青喜新厌旧,立刻欢快地抛弃手指,去玩他的嘴唇,像是被什么丝线牵引着,用自己的嘴唇去碰,去磨蹭,模仿厉鬼,轻轻地、慢慢地探出舌尖,舔了一下那死抿到泛白的唇缝。
细微酥痒,冰凉缱绻。
沈辞青望着厉鬼,眼睛湛黑,露出等待表扬的开心神情——
作者有话说:沈部长满意地收起了小蛇尾巴.jpg
亲亲!!![红心][红心]
第93章 坠下暖阁【新内容】
“轰”地一声——
系统蛾子还没看清, 就被剧烈失控的狂暴鬼气掀翻,骨碌碌滚了十几个圈,被冰凉翠绿的小蛇尾巴轻轻巧巧勾住。
「他要忍不住了!」系统上了狗血部的贼船这么久, 还是大惊小怪,乱扑棱翅膀, 「燕狩要亲你了,要自己动了!!」
嗯。
总结得好。
沈不弃趁厉鬼忙着,随便卷了几根竹简上来, 给自己搭了个小摇椅, 一条小竹叶青舒服地晃啊晃:「要摇摇椅吗?」
……谁在这种时候要摇摇椅啊!!!
沈不弃好遗憾, 尾巴尖轻轻一卷,不知从哪掏出一个等比例缩小的、狗尾巴草版的飞蛾专用摇椅,“嗖”地往火盆里丢进去……
「要!!」系统一个飞扑死死抱住那个绿油油的漂亮小摇椅, 「要的要的……你真的不下去陪他吗?」
烛火摇曳,翠莹莹的小竹叶青轻轻晃着,尾尖轻点, 鲜红的蛇信嘶嘶反问:「为什么要下去?」
系统愣了下。
因为……那毕竟是沈不弃还是小萌新的时候, 打的第一分工、遇到的第一个对“沈辞青”特殊的人?
虽说总部也反复申明过,员工要守住自身意志, 不能与角色混淆, 但毕竟沈辞青这个角色从三岁起,就是沈不弃负责的。
沈辞青的脾性、沈辞青的处事为人、沈辞青这一辈子的路……全是沈不弃自己的选择。
燕狩也是。
是沈不弃当初自己选了燕狩的。
「啊。」沈不弃的尾巴尖挠了挠后脑勺,把自己卷成一小团,下巴搁在腰上,不否认,「是这样。」
谁都有萌新的时候,都懵懂地、没有半点经验地, 猝然一头撞进过命运的深深车辙,沈辞青是第一次当皇帝,燕狩是第一次做舅舅。
沈不弃也是第一次正式做任务。
沈部长还远远没到写回忆录的年纪,难得有点感慨,不知从哪变出只小橘子,拿尾巴灵巧剥皮,邀请系统一起吃:「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系统这次愣的时间更久……久到某只残烛噼啪爆开火花。
倒也……不是问题。
「我觉得……」
系统迟疑着,迟疑着,还是抱着分到的那瓣橘子肉小声说:「你……对他,好像……更不客气。」
更不讲分寸。
基本是往死里榨KPI汁那种用法了。
厉鬼一个鬼,在沈部长雷厉风行、毫不留情的铁血手腕下,差不多贡献了狗血部这个月90%的KPI。
沈不弃这人其实很宽容、很与人为善……至少沈部长的自我介绍是这么写的,现在还和沈不弃职业装焊死的那张八寸证件照一起,挂在部长介绍栏里。
系统上次回穿书局还停下一个字一个字看了。
「熟嘛。」沈不弃很有理由,「他都变成鬼了,很扛折腾的。」
系统:「…………」
那也不能太过头了吧!
再折腾下去厉鬼眼看都要堕魔了!!
——要是真成了魔,就入不了轮回、没来世了!厉鬼沾了龙气、无意识吞了帝王神魂的碎屑,要是再双、双修个一二,再过个数百年,或是入城隍庙受香火、或是化身精怪野神……那就是另一条路了。
彻彻底底、分道扬镳。
那就是……阴差阳错再也转不回的一条陌路了。
沈不弃拿尾巴尖蘸墨水,在房梁上画抱在一起乱啃得难解难分的火柴人:「是啊。」
「是……」系统错愕,「什么?」
所以,沈不弃是……
是……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吗??
它迎上幽绿蛇瞳深处那点并不冰冷、并不滚热,仿佛镜中火一般的,从容又温柔的「沈不弃标准笑容」。
「我啊。」
沈不弃难得愿意多聊聊,卷着华美雕梁,向下看了一会儿:「过去……有段时间,我不太高兴。」
系统也觉得沈不弃其实是不高兴,它不知道怎么问,担心很久了,立刻抛开橘子瓣扑腾翅膀,小心翼翼攀上房梁,挪着细足蹭到翠绿的小蛇身边。
沈不弃说:「他完全打乱了我的KPI方案。」
系统:「……」
到底还是因为这个吗!!!
当然因为这个,不然还能因为什么?竹叶青奇怪地卷住大惊小怪的飞蛾,沈不弃上次来这个世界,可是做了相当详尽周密的方案。
——比如直接毁了贺兰家。
燕狩也一起下狱,按谋反弑君的罪名抓,这样燕狩就不算背叛贺兰一族,蛊毒就不会发作……之后,他可以把燕狩关起来。
关起来。
做出那种怀疑、漠然、完全不相信的样子,冷冰冰地看着燕狩,随便摆一摆手,赐毒酒让燕狩自尽。
燕狩的心会被他伤透,会毫不犹豫喝下那杯下了十倍蒙汗药的酒。
……再醒来的燕狩,就在世上消失了。
可以隐去面容,用铁链锁起来,囚在深宫里——如果情况允许,可以做成两边都是锁的,另一头锁在他的脚上。
他就这么上朝。
如果不想让皇帝当众出丑、毁了煌煌天威,继而朝纲动摇社稷有损,燕狩就只能跟着,铁链虽然不短,但也不太长……燕狩可以藏在御案底下。
或者帷幕垂帘的后面,就像当初,那么多个年月,燕狩侍立在太后身后,一动不动看着他一样。
因为燕狩那一头是锁的脖子,所以如果燕狩不想出声、不想惊动人,就只能趴下。
燕狩可以尽情恨他,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可以想尽办法报复他,但燕狩不能杀他。
因为他的确是个好皇帝。
是那种燕狩和所有人都想要的,定国安邦、开疆拓土、江山永固的好皇帝。
那就是另一个版本的恨海情天。
他一辈子都不说实话,燕狩一辈子都恨他、憎他,又不得不在刺客来时出手护他,他们两个活着纠缠个几十年……
几十年的稳定KPI。
一场死亡,一个晚上而已,再痛苦、再折磨、再悲怆,能赚多少KPI,怎么比得上细水长流?
沈不弃亏大了,这才在燕狩死后,迅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只多敷衍了小半年,就把这具身体托管给数据,去下个世界赶场了。
系统看着一条翠绿的小竹叶青戴着金边眼镜、拿尾巴卷着《记仇录》,严谨、认真、颇具耐心地讲解着虎狼之词:「…………」
还是纯新人、刚开始工作的沈不弃就搞得这么刺激了啊!!!
这是什么先天狗血圣体吗?!?!
系统一时有些错乱,眼睁睁看着沈不弃有条不紊地用尾巴卷着那些看不见的丝线,操控那具躯壳,懵懂地、天真快活地,凭着残存的本能与厉鬼亲昵……那染了血的唇在厉鬼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面目上游弋,盘桓,千回百转。
小竹叶青微微歪着头,自己操控自己的躯壳,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一幕。
厉鬼因为克制而力竭绝望,因为不敢宣之于口、不敢丝毫失控的焚天爱欲,而痛苦到极点地颤抖,绝望地悸栗,痉挛。
不行。
燕狩知道,不行。
他们一起长了十余年,彼此是对方最熟悉的人,厉鬼又陪了沈辞青这些时日,燕狩已经明白了沈辞青是想要做什么……不行。
不能快活一下就死掉,死在他口中,怀中,死在鬼气深处。
不能在最情动的旖旎里吐出最后一口气,舌尖还停在他口中,垂落的手臂仿佛还抱着他——厉鬼发誓他能想办法!不论这办法多难,闯地府、闹天庭,去夺什么奇珍异宝、续命仙丹——还能如何?!?
他这就动身,带着沈辞青去找药,找办法救沈辞青,治好沈辞青,然后他们隐居起来种田好不好?或者去边疆开酒馆,客栈,再不分开了!
好不好?
再不管……不管天下了。
他们把心彻底交付给彼此,只给彼此。
沈辞青轻轻眨着眼睛,乖乖听着他讲故事,露出很捧场的迷糊笑容。
沈辞青好像听懂了……要心。
沈辞青拉开衣襟,摸索根根分明的肋骨,想着怎么挖出来给他。
不行……不行,厉鬼死死握住那只手,发着抖与他的青儿道歉,他后悔了,知错了,他当初简直该千刀万剐。
该千刀万剐!!!!
这世上,莫大的无情、莫大的残忍,莫过于……“我为你死了”。
死的人是圆满了,是欣慰了、瞑目了。
而被留下的活人……被生生剜去半副骨肉魂魄的残躯,夜里还如何睡得下,那漫长得仿佛熬不完的白昼如何捱——入喉的是酒还是呕不出的心头血,咽下的是焚心的滚油,还是扎穿血肉的毒刺荆棘?!
从此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是折磨,都是凌迟。
都是……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燕狩现在明白了。
“青儿。”燕狩死死抱着他,哀求他,“罚我,狠狠罚我……骂我,咬我!别忍着,舅舅知道你疼……知道你苦……”他剧烈发着抖,“舅舅错了……”
他怀中紧紧抱着的沈辞青,仿佛并不能听懂,并不能理解,依旧懵懂、天真、茫然地望着他。
沈辞青慢慢抬起苍白手指,轻轻摸他的脸,像小孩子触摸自己最喜欢、最珍贵的宝物,根本不舍得弄坏一点,只是这样摸上一摸。
能摸得到就很高兴。
看得见就很高兴。
那双黑洞洞的眼瞳,就软软地弯起,纯净,明亮,像是毫无阴霾的新月:“舅……舅。”
沈辞青笑了,声音轻飘,却又透着欢欣,依恋:“舅,舅……”
燕狩的魂魄几乎要在这无边痛苦的悔恨里寸寸崩解,他承接了沈辞青碎裂的神魂,故而也看见少年的沈辞青,长大的沈辞青,孤身一人……立在窗前的沈辞青。
沈辞青早慧,早熟,尚且是稚童时就已担起天下。
却又有一部分……藏起来了。
那一部分小孩子的沈辞青,纯稚柔软,喜欢玩闹,喜欢蹑手蹑脚靠近乱扑灯火的小飞蛾,突然伸出小手猛地拢住,然后藏在手心里,快活地迈着小短腿跑到远处,用力抛着放掉。
长大的沈辞青不这么做了。
十九岁的沈辞青,不想再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年少的帝王垂着眼睛,静静地、冷眼旁观着被烛火诱惑的飞蛾,扑向那足以殒命的光明炽热。
苍白手指间捻着的是饱蘸朱砂的狼毫,眼前是批不完的奏疏。
飞蛾欢快地往火苗上扑,不知死活,不懂危机,跳跃的烛火映着漆黑冰冷的深邃眼瞳,沈辞青杀了很多人,那朱砂几乎像是画在了索命阎罗的生死簿。
“沈辞青……你不得好死!”被架起拖走的三朝老臣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唾骂,泣血诅咒,“你狼心狗肺,薄情寡义……燕狩白死了,白替你死了!!!”
沈辞青没什么表情。
没什么反应。
回了寝宫,也是这样。
直到现在他看着这飞蛾,忽然像是微微侧头,试着……轻声问:“舅舅?”
自然是没有动静的,燕狩在地府的油锅里炸呢。
沈辞青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一小碟油光发亮的炸肉丸子,滚油烹炸酿肉,表皮焦脆,内里松嫩……他有时候真的想知道,御膳房是不是故意和他作对。
沈辞青试着吃了一口。
他强迫自己咽下,脸色在那一瞬间苍白,惨白,死死按住肚腹,一只手压着嘴唇……
没有吐。
看。
人只要想不伤心……就是能不伤心的。
沈辞青无趣地垂了睫毛,一手仍重重陷在胃脘深处,继续无趣地批着那些奏疏……突然他听见轻微的、绝望的扑腾声,飞蛾掉进火里了。
沈辞青的笔尖轻轻顿了下。
不管。
他都这么烦、这么无聊、这么不高兴了,泥菩萨过河。
别人爱死不死,别的蛾子爱死不死……不管,不管。
沈辞青丢下那支毛笔,劈手把烧了小半翅膀的飞蛾从火中夺出,往窗外狠狠丢出去,他把手烫了,苍白皮肤瞬间殷红了一片。
沈辞青把手往空无一物的角落里递:“舅舅。”
“烫了。”他说,“阿狩。”
他不记得怎么说出带语气、亲昵自然、像是撒娇的话了。
所以那语调又生硬又漠然。
他说:“疼,烫了。”
不够吧,他把指尖又往滚烫的蜡油里蘸,这次差不多了,沈辞青垂着浓深睫毛,眼睛微弱地亮着。
他说:“快来。”
……
厉鬼几乎要扑过去护住那只手,替他吹、替他揉、替他抹药……可那是幻象。
沈辞青不是十九岁了,那只是个影子,风一吹就消散。
厉鬼心神恍惚,浑然不觉长夜将尽、天光乍破,那初升的日头浑圆橙红,像什么神秘离奇的夜明宝珠,缭绕在晨雾之间。
他怀里的青儿被这明亮暖和的“宝物”吸引,伸手去摘。
那只手探出窗户,穿透了厉鬼在白日变得虚幻缥缈的淡影,像只烧毁了翅膀的飞蛾,轻轻地,飘摇着……
坠下暖阁——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
第94章 求他【新内容】
天亮了。
——天亮了!长夜已尽, 浑圆的旭日在云端泼洒出滚烫熔金,夜色褪去白昼到来,微凉的晨风裹挟着湿漉水汽徐徐掠过。
厉鬼的身形被天光刺透, 已淡化得虚幻到了极点。
“……青儿!!!”
厉鬼凄声嘶吼,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下, 伸手捉那苍白瘦削的手腕,却凭空穿透了沈辞青的身体。
捉不住。
碰不到。
一个人坠下暖阁,其实只不过须臾工夫, 可在神魂俱裂、绝望已极的鬼物眼中, 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有晨露被不知哪来的风颤巍巍托着, 在这变得缓慢、滞涩的时空中,送到厉鬼的唇边。
不,不是露水。
是血。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 沈辞青居然叫那探出横生的桂树枝条拦了一下,软软坠在那一树金桂间,阻住了坠势……却也刮伤了, 粗糙尖锐的树枝轻易撕开肩头皮肉, 像撕烂一张废弃的宣纸。
雪白的寝衣瞬间洇出刺目殷红。
只剩残魂、余了些仿佛稚童心智的沈辞青并不懂得什么是疼。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瞳,被恐吓欺负了似的, 竭力地睁大, 睁大,空茫涣散却又惊惧依赖地望着他。
透过纷落的金桂花瓣,困惑地、委屈地、固执期盼目不转睛,仿佛看不到其他任何事物地……不管不顾死死地望着那道居然还不过来,不抱他,不哄他,好像永远不要他了的虚妄影子。
那染了血的唇, 沾着怵目的凄然艳红,吃力地微弱翕动。
“舅舅……”
树枝开始发出断裂声。
那只是几根相当脆弱单薄、细弱得可怜的枝条,还未长成,不堪重负,支撑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当然这仅仅是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沈不弃刚买了十把小锯子。
系统:「…………」
二十个狗血部派来的小火柴人,戴着统一的狗血部安全帽,正在热火朝天地喊着口号,充满职业热情地用力拽着寒光闪闪的小锯子,奋力割着那岌岌可危的树干。
还有一长串小火柴人,一个拽着一个,在树梢激情四射荡秋千。
还有小火柴人噼里啪啦按计算器、小火柴人在清单上打对号、小火柴人给竹叶青款沈部长做鳞片剖光和保养。
系统还是觉得,沈不弃这是分明在充分合理利用一切机会,公报……好吧,公报公仇。
谁叫厉鬼当初竟敢未经批准擅自跑回来找死呢?
欠的KPI都是要还的。
如今的燕狩痛彻心扉、绝望得发狂,这可望不可即的剧烈折磨正将他的魂核撕碎,那张清单精准地、锱铢必较地,严谨地复刻着当初的一切。
他终于彻彻底底、一丝不差地尝遍了沈辞青当初的痛苦。
沈辞青没办法救他的痛苦,沈辞青亲手剐了他的痛苦,沈辞青抱着他的头颅,一步一染血地走上玉阶,在朝堂示众:再有冒犯天威,当以此例。
“朕很难过啊……”
少年帝王声音轻缓,垂着睫毛,苍白脸庞上毫无表情,冰冷、漠然,看不出丝毫难过伤心。
“朕不喜欢杀人的,可你们……偏不放过朕。”
“偏不。”
“还要朕……杀谁呢?”
殿内死寂,穿堂风里静悄悄一片,烛火幽幽跳跃。
群臣鸦雀无声,人人自危,悸栗胆寒。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都知道这样最好,燕狩就是抱着这样的期盼回来的,他曾经因为他的身份,成了太后最得用的棋子,拥兵边境,不识天子只知“贺兰”,成了沈辞青最重的心腹之患。
燕狩想用他的死,给沈辞青铺一条坦途。
因为沈辞青前十八年太苦了。
太苦了。
燕狩只想着,只要他死了,死得彻彻底底、毫无挽回,贺兰一族最后的倚仗就彻底化为乌有。
那些本来依附于贺兰家,还做着复辟、寻仇、东山再起荒唐梦的混账东西,也会彻底熄了这心思……就像失了庇护的蚁群,眼睁睁见着树塌了,连朽烂根系都一把火烧净,也就只能悻悻散去。
再不可能成什么气候了。
——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
燕狩这么想着,这样……这样一来,他的青儿就安全了。
沈辞青用那双漆黑过头、深邃凄清的眼睛静静望着他,似笑非笑,什么话也不说,慢慢地踏上用他的血肉铺的路。
厉鬼看见沈辞青的梦境,毒草蔓生、荆棘环绕,捆缚着双腿双脚,往筋肉血脉里扎。
沈辞青并不停留、并不抱怨,一个人静静往前走。
渴了,舀了一捧水来喝,发现是他的血。
饿了,摘个野果子吃,发现是面目全非的头颅。
沈辞青被独自留下,安静地受着,忍着,做个好皇帝,沈辞青在三年前就写好了遗诏,一个刚二十有三、正是青春韶华,本该最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身上已经只剩令人发怵的冰凉死气。
……
所以沈辞青现在的报复,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能指摘。
——这甚至不能称之为报复,只不过是苦了太久的、世上最乖、最好的孩子,被命运磋磨太久,终于等到了能发泄的那日。
只余稚童心神的沈辞青,静静望着咫尺天涯、痛彻心扉的厉鬼,轻轻动着沾血的唇。
“……舅舅。”
话音未落,那无力的苍白影子又向下滑坠了。
树枝刺耳的折断声。
那绵软到极点的、关节松垮毫不受力的躯壳,坠入那一片染了凄艳鲜红的金桂深处,被那救了他的深渊贪婪吞噬。
粗糙树皮蹭破皮肉,划伤脸颊和脖颈,沈辞青像是不知道,那最狰狞、最锋利,已然瞄准他后心的怵目断枝,沈辞青也不清楚。
只是坠落。
在越来越快的滑坠中,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斑斓树影,纷飞的金色碎星、凄艳血珠间,依旧怔怔地望着厉鬼,漆黑眼瞳映出影子,厉鬼嘶吼着扑向他。
厉鬼的身体发生变化——那本来稀薄、撕裂、濒临溃散的身形,猝然像是刺破了某个口子。
浓郁至极的墨色汹涌溢出,裹着星星点点灿金,这恐怖墨色瞬间抽干了此处天地的全部生机,除了沈辞青——桂树猝然枯萎,草木凋敝,虫鸣骤停,肃杀无声!
系统眼睁睁盯着探测仪:「啊啊啊啊入魔了!成精了!!!」
鬼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活动。
山精野怪、地狱钻出的魔物就不同了,燕狩的执念太盛,又受了龙气、沾了帝王精血,终于冲破了那一丝摇摇欲坠的屏障。
刹那间,原本晴朗的天空被乌云遮蔽,枯树化作齑粉,飞灰弥天。
燕狩终于死死抱住了沈辞青。
沈辞青已经浑身都是伤,到处都在流血,却还固执地怔怔望着他,脸上是孩子气的痛苦、困惑,被冷落遗忘的浓重委屈。
水汽慢慢从空茫漆黑的瞳底凝聚,颤巍巍溢出浓深睫毛。
“舅舅。”沈辞青小声说,“我以为你走了。”
厉鬼几乎要发疯,他没时间管自己的变化,无暇多想,抱紧了沈辞青:“舅舅不走,青儿,舅舅说好了,永远不走!舅舅守着青儿!”
沈辞青迟疑了下,瘪了瘪唇角,像是想告状、翻刚才的旧账。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沈辞青很大方,原谅他了,垂下睫毛,轻声地、小声地咕哝:“……那好吧。”
沈辞青往他怀里依偎,软软地说:“舅舅……冷。”
厉鬼慌乱地裹住他,替他挡风,狠狠拨开那遮蔽日光的乌云,沈辞青又开始嫌太阳刺眼睛,厉鬼又用那新生的魔气再三揉捻,织成薄薄的丝绸帕子,轻轻覆在那闭合的眼睛上。
沈辞青不想去上朝了。
不想去了,沈辞青小声说,一天、两天……不上朝没什么的。
这些话之前的沈辞青也同厉鬼耳语过,在朝堂上漠然地轻声叮嘱,等回头,尸首摆上去就行了。
摆个五日十日。
厉鬼肯定有办法叫它依旧柔软干净,能睁眼睛,像是活的。
等余威震慑得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都自舍府库“祭奠鬼神”,狠狠割一通肉,该给京中百姓的就分下去,该进国库的就进国库。
然后再说皇帝为平天劫,以身镇魔,殉国而亡……到时生米煮成熟饭,反悔也没用。
沈辞青强迫了自己二十三年,管束了自己二十三年。
今日不想上朝了。
厉鬼痛彻心扉,如何顾得上其他:“不上了——不上朝了!青儿,以后我们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去坐那破龙椅了!”
沈辞青仰在他怀里,终于慢慢展颜,染了血的霜唇被哄着弯起,初阳融雪般天真柔软,又有一点乖孩子头回被纵着闯祸的青涩羞赧。
不上朝了……
总有些……别的事要做吧?
沈辞青小心地,期盼地,怯生生地动弹嘴唇:“是……去玩吗?”
厉鬼反复保证、百般发誓,他们去玩,这就去玩,酣畅淋漓玩个痛快!
沈辞青“嗯”了一声,信赖地软进他怀里,沈辞青的身体伤了很多地方,虽然自己不知道,却无意识疼得发抖,痛楚已深入骨髓。
厉鬼抖着手替他擦拭血痕,抱着沈辞青急匆匆冲去医馆,京中平民并不知道他们的幼帝长大以后长什么样子,沈辞青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城头,无人看清……六年前起他就再不出宫了。
沈辞青被抱去找宫外的郎中。
厉鬼极力收敛魔气,化作人身,也给沈辞青幻化了一身寻常的天青色布衣,松垮地裹着那不停渗血的绵软肢体。
砰地一声,他重重撞开医馆门扉:“大夫!我——我弟弟伤了,快……”
老大夫睁着发花的眼睛,对这两“兄弟”定睛看了一看,似乎有些错愕,但还是谨言慎行,并不多问。
这京中贵人遍地都是。
……不该问的,就该吞回去。
沈辞青被处置伤口,药汁浸透冒出白泡,尖尖的细镊子夹出那翻裂皮肉里的碎木屑,痛得闷哼一声惊醒——这次的疼痛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过去了。
他抗拒烦闷地挣扎起来。
厉鬼慌忙抱住他:“青儿别动!”
沈辞青挣扎得更狠,他脾气倔强、越逼越狠,竟是丝毫不顾伤口撕裂更多,也要奋力挣脱。
“好青儿。”厉鬼死死抱着他,“不动,听话,很快就好了,处置好了我们就去玩,随你心意……”
沈辞青用力抿紧嘴唇,睁大的黑眼睛瞪着厉鬼,蓄满了水汽,他以为出宫就是出来玩的。
他以为……踏出宫门那一刻,就能随心意,就能不痛了。
骗子。
骗子!
稚童心智的沈辞青不喜欢在人前说话,脸上满是被欺骗、被诓哄的愤怒,厉鬼发着抖抚摸他的脸,手指被一口死死咬住。
沈辞青再也不要信他了。
老郎中鼻观口、口观心,颤巍巍去找金疮药的工夫,沈辞青已经从厉鬼怀中滚落。
不知怎么,他居然仿佛回光返照似的,恢复了些昔日的力气和灵活,跌跌撞撞爬起来,头也不回向外逃去。
厉鬼拇指被咬得溢血,慌张丢下锭银子,追上去:“青儿!”
他们来到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之内。
沈辞青冷冷盯着他。
那张脸上,仿佛只剩了冷冰冰的憎恨与彻底的失望。
沈辞青不信他了,不知从哪捡起片小小的叶子,恶狠狠朝他扔过去。
那不过是片叶子,沈辞青又不会飞花摘叶的本事,就是再恢复力气,又能恢复多少?一片轻飘脆弱的叶子,还有风帮忙,也不过只是软软擦过厉鬼的衣襟,就掉在地上。
厉鬼的身形却剧烈一晃。
他什么也解释不出……当初能说的时候不说,如今他要如何对只剩残魂、稚童心智的沈辞青讲明白?
他想说……青儿不怕,神魂毁了也不怕,心碎了也不怕,舅舅去寻天地灵药,去昆仑山,去天庭地府,一定想来办法,将你破碎的神魂细细修补,恢复如初。
他想说恢复我们也不去当皇帝了,什么狗屁龙椅,狗屁天下,给喜欢的人去操心。
他想说,等养好这一身伤,舅舅就带你去痛痛快快玩,云游四海,纵马逍遥,舅舅要让你重新会笑、会闹着要抱,会又踢又咬地折腾撒娇,重新变回活蹦乱跳的青儿。
……如何说呢?
沈辞青戒备地死死盯着他。
他的喉咙动了几次,终归只是挤出吃力地、渗血的哀求:“青儿……舅舅抱。”
“好青儿。”他张开发抖的胳膊,哑声地、竭尽全力地哄,“来,舅舅抱着,我们去买豆沙包吃,热腾腾的,刚出锅的……”
沈辞青的神情分明是松动了一瞬的……可也就是一瞬,因为沈辞青这一生,被骗了太多次、痛了太多次了。
沈辞青慢慢摇头,慢慢后退,他不要被抱了,不要了,他不要舅舅了。
厉鬼终于知道原来还有更绝望的。
原来“不要了”比地狱里的油锅还可怖。
比他们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还可怖,比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沈辞青……更可怖。
厉鬼初堕幽冥,魔气本就不稳,又再三强行爆发……一阵锥心之痛贯彻心扉,将筋骨脉络尽数冲垮摧毁。
厉鬼分毫顾不上,依旧挣扎着拼命举步欲追,却被一条路过的碧幽幽、细长长、碰巧路过的翠绿小蛇绊了下,重重跌倒在地上。
燕狩几乎想要把自己狠狠撕碎,绞烂。
他绝望得双目赤红,喉咙仿佛炭烧,就在万念俱灰之际,却听见脚步……迟缓的,犹有戒备提防,仿佛惊弓之鸟的脚步声。
他错愕,躯壳狂震,难以置信倏地急切抬眼——
沈辞青就站在几步之外。
紧紧皱着眉看他。
垂着睫毛,努力绷着那张冰冷漠然的脸,仿佛在原地挣扎、动摇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慢慢朝他迈步走近了。
或许是因为身体里充斥了燕狩的魔气,沈辞青居然真的有了些力气,吃力地把他一点、一点,拖到墙角,让他靠着墙,脱下燕狩幻化出的披风,轻轻盖在厉鬼身上。
这也就是沈辞青残存的心神里,“治疗”、“安慰”的全部办法了——反正燕狩离开皇宫以后,那些人都是那么对待他的。
说是锤炼“帝王心性”。
沈辞青甚至还比那些人更好心,去摘了一片晨露未干的叶子,接了些露水,回来喂给他。
看。
有水喝了。
厉鬼魔气反噬、走岔了路,一时片刻口不能言,身体不能动,急切哀求恐慌地望着他,求他。
求他。
求……什么呢?
不懂,不知道,沈辞青故意说什么都不肯看这张脸。
沈辞青蹲在厉鬼身边,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炸毛猫儿,不远不近,自己抱着自己的膝盖,闷闷不乐地,拿小石头子画火柴人。
画上明明是好的,是他不用燕狩陪,自己一个人照样也能得意洋洋出宫玩,是到处乱跑,是吃包子,买花灯,逗弄飞蛾。
他有的是本事。
画着画着。
……
紧紧抱着膝盖的细瘦手臂在剧烈发抖。
……沈辞青还是很想要抱。
还是很想,很想很想。
像快渴死的人倒在地上想要雨水那样想,像快冻死的人祈求日出、祈求温暖,渴望有什么能温暖柔软的东西裹覆在身上那样想。
沈辞青……还是很想要舅舅。
都怪燕狩。
都怪燕狩!!!
沈辞青生他的气,恼他,恨他,狠狠瞪他,趁他不能动往他怀里钻,死死抱住这个次次骗他、害得他好痛好疼,却偏偏还是他到死都最想要的那个燕狩。
沈辞青拉着他的胳膊,环紧自己,身体剧烈发抖,额头重重抵着燕狩的胸口,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接着。
沈辞青挣脱出来,拧身跑了——
作者有话说:一些小情侣情趣(误)
亲亲!!![红心][红心]
第95章 坏结局
厉鬼被丢在原地, 不能追赶,无法动弹。
他此前万般心思皆牢牢系在沈辞青身上,几乎无暇他想, 更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古怪、什么变化。
直到目眦欲裂,死死睁大了眼睛, 眼睁睁看着那仿佛牵线玉偶般的单薄身影跌跌撞撞消失在巷口……剧痛之下,模糊的感知才后知后觉、迟滞翻腾,轰地涌入灵台。
……不对。
那在破碎经脉间肆意乱窜、凶狠穿梭的, 不再是阴寒鬼气, 更像是……某种异常怪诞的悍然力量。
涌动不休, 源源不断吞噬着附近的一切草木生机,那些尚未经霜的柔弱草叶早早枯黄,化作涓涓不断的细流, 不由分说地、仿佛早在某种缜密计划之中地,汹涌灌入那残破丹田,糅合修复。
这一身泼墨浓黑的气息, 已不再是缥缈脆弱的鬼物。
更像是精怪、妖魔。
厉鬼愣怔了许久……许久, 仿佛是猝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难以抑制恐惧喘息, 颤抖起来。
他不要做精怪妖魔!
并非是燕狩固执、死脑筋, 恪守什么正邪不两立——是妖魔精怪非生非死、超脱轮回,自此跳出三界外,不在红尘五行中。
再入不了地府、求不得来世了!
厉鬼恐慌地挣扎起来,几乎要将那魔气深处新生的内丹活活挣碎,他要去找沈辞青,他不要什么该死的长生,什么天地同寿、法力无边……他只要他的青儿!
厉鬼发疯一般, 不顾一切乱冲乱撞,魔物的癫狂远胜鬼怪,系统蛾子躲闪不及,险些飞出去二里地,被小蛇尾巴轻巧卷回。
几个小火柴人举着防护盾,英勇潜入,一个踩着一个,叠罗汉摇摇晃晃爬上去,沉稳撕下了厉鬼背后的那张「吵架后永远追不上符」。
系统:「…………」
所以是因为这个才动不了、死活追不上的啊!!
厉鬼的身体陡然一轻,全然不疑有他,黑雾猝然席卷腾空,慌乱地、焦灼地,拼命在这初晨的集市里,寻找那个融进人间的影子。
沈辞青很会藏。
这是保命的本事,沈辞青还很会逃跑。
很会,厉鬼死死护着沈辞青用来砸他的那片叶子,藏在空洞心口,竭力寻找,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点稀薄至极的气息。
沈辞青曾经站在西坊那个街角,看了一会儿小孩子斗蛐蛐。
沈辞青没斗过蛐蛐。
玩物丧志,淫乐之事不是幼帝该做的,厉鬼扑过去,那地方已经没了沈辞青的影子……只有零星金粉,洒在一只蛐蛐身上。
于是一只蛐蛐也沾了一点微弱的、稀薄的、带着未尽妄念的龙气。
沈辞青忍不住偷偷帮了那个缺了半边翅膀的“楼兰大将军”,把“青魔头”杀得丢盔卸甲、狼狈窜逃。厉鬼竭力揪出晨风中消散的影子,他的青儿背着手,好得意,在一群孩子欢喜的惊呼声里悄悄扬了扬下颌,扶着墙慢慢走了。
厉鬼抛下几个铜钱,卷走了那个最好看的草编蛐蛐笼子。
……
墨色的风卷着那小巧的、精致的、青儿定然喜欢的礼物,慌张地追向另一个巷口。
沈辞青也在那停了停。
那是座凋敝的土庙,有个草草搭起的简陋土戏台,布景破败,唱得不好,咿咿呀呀荒腔走板,锣鼓也敲得有气无力。
但沈辞青反正也没听过戏。
宫中倒是有戏台,太后听戏,太后喜欢,所以沈辞青从来不听。他的青儿趁着这个时候跑来找他,从帷幕后探出脑袋,张望一圈发现没人,再探半边肩膀,朝他招手。
悄悄地,用力地。
漆黑的眼睛亮得灿若星辰。
“陪朕去玩儿。”少年天子用力扯着他,压低了嗓音,像沾了蜜糖的小钩子,“好阿狩,这戏不好看……”
沈辞青刚开始蹿个子、拔节、由稚童变为少年那工夫,固执地不喜欢叫他舅舅:“没什么意思,难看死了。”
沈辞青为了过来找他,不得不被迫扫了两眼、听了两耳朵,乱七八糟拼凑出剧情给他讲:
“那许仙听说白蛇是妖怪,就怕她、惧她、不要她了啊,还骗她喝毒酒,把她卖给白胡子老头……”
……那草戏台上,落泪的白蛇凄切怒极,含泪控诉。
“你忍心将我伤,端阳佳节劝雄黄……”
字字怨怼,声声呜咽。
“……你忍心将我诓,才对双星盟誓愿,你又随法海入禅堂……”
沈辞青大概颇有同感,将厉鬼小心替他包扎的绷布发狠般用力扯下,胡乱丢在地上,染血的、“背信弃义”的破布条被泄愤地恨恨跺了好几脚。
这躯壳不流血了,伤口变得枯涸,干裂,像是将死的枯树,泛出毫无生机的苍白。
沈辞青拾了根枯枝做拐杖,攥着衣襟,蹒跚着、摇晃着走了。
……
沈辞青还经过了几家点心铺子、几个热腾腾的面摊,他忍不住驻足,轻轻嗅闻,无意识地跟着吞咽,一只手覆在空瘪已久的胃上。
他还试着自己找了找卖豆沙包的铺子。
没有找到。
残魂不想和除了燕狩之外的任何人讲话,所以就没法问路,这具躯壳又早已到了生死之间。
太虚弱、太疲倦了。
那就算了,不吃了,不要了。沈辞青是会这么自己跟自己赌气的——他本来也不喜欢吃东西。
他本来也不喜欢活着。
沈辞青凶走了几只吓唬小小雀鸟的野猫,那雀儿毛绒绒的,还是雏鸟,沈辞青因此被那盘旋护崽的一对成鸟凶狠叨啄了好几口。
这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委屈,活着的、清醒的沈辞青受得多了,早习惯了,无所谓了,但残魂委屈,漆黑眼瞳睁得又圆又大,嘴唇抿得紧紧,睫毛不停发抖。
……厉鬼从风里狠狠揪出的残影,是这样的。
他的青儿捧着那雏鸟,被啄了、被狠狠吵了,眼睛里又蓄了困惑痛苦的水汽,却还是忍着没把那小小的、温热脆弱的鸟儿胡乱摔开。
沈辞青不知从哪摸出片薄薄碎瓷,裁下了一块衣袍,细细叠了个小窝,把雏鸟轻轻放在上面。
……
厉鬼卷着匆忙搜罗来的点心、热腾腾的汤水面条,裹着一屉滚烫雪白的香甜豆沙包,不管不顾强行开了那一对成鸟的灵智,狠狠地、严厉至极地凶戾怒骂斥责,直到那一对鸟精散了凶性,明白好坏懊悔莫及,扯下羽毛求厉鬼转赠恩人。
厉鬼带着这些东西找沈辞青,找不到,找不到,墨色魔气剧烈涌动,几乎再难抑制失控,劲风卷着枯草簌簌颤动。
碎叶顷刻就被碾成齑粉,打着旋迷人眼,阴云汇聚,隐隐蔽日。
系统眼睁睁看见了那张「吵架后永远追不上符」被撕掉以后,露出来的「吵架后永远找不到符」:……
狗血部到底囤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这一阵凄厉至极的煞气罡风,卷飞了第二张符纸,砰地炸毁,系统生怕再有什么「解释了也听不见符」、「听见了也听不懂符」……还好,没有。
沈不弃也没欺魔太甚,只是贴了这两张小黄纸。
那无形丝线牵着一道残魂与躯壳逛够了、走累了,黄纸也就剥落。
沈辞青的身形开始在厉鬼的感知深处显现——只是一瞬,厉鬼便纵身发狂一般扑过去,他沿着河不停逡巡、搜索,找到了他的青儿。
青儿……交了个,新朋友。
厉鬼怔住。
沈辞青和那个新朋友相处得很好,有说有笑,那“新朋友”身上鬼气森森,身形却很挺拔。
那“新朋友”温柔拢着沈辞青,微微侧头,耐心听着残魂微弱断续、犹带稚气的喃喃,沈辞青就这么被引着慢慢地、不停地走。
沈辞青走累了。
不想走了。
“……怎么行呢?”那影子柔声问,“青儿,你不想回家了吗?”
沈辞青用力抿紧了苍白的嘴唇,细瘦的脖颈绷紧,唇瓣抿得泛紫,露出被欺负了的愤懑表情……却又像是实在抗拒不了诱惑、被强行夺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被牵引着,诱惑着,吃力地迈步。
迈步。
河水映出那“新朋友”贪婪的猩红眼瞳。
是恶鬼……横死的恶徒,只剩怨念、只剩浸透血污的罪恶,惑人送命的恶鬼!!
厉鬼无法控制地暴怒起来,他不清楚这暴怒都源于些什么情绪——是乍然发现沈辞青的目光转向别人的、近乎窒息的绝望,还是居然有恶鬼敢觊觎加害青儿的暴怒……或许还有吞没理智的恐惧。
或许。
厉鬼扑向那该死的东西,沈辞青居然下意识想替他挡。
这一挡几乎将厉鬼藏在心口那片柔柔软软的叶子捻碎了。
……可接着。
厉鬼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脸。
那胆敢引诱他的青儿、谋害他的青儿,贪婪妄图夺去这躯壳的孽物……长着和他一样的脸。
“燕狩”的脸。
沈辞青望着面目模糊的厉鬼,茫然怔住,似乎有些困惑,他眼睁睁看着厉鬼撕碎了那个有他很喜欢的脸的“新朋友”,疲倦已极的双腿失了力气,被风一碰,扑通坐倒在地上。
魔气猝然倒卷,将沈辞青牢牢托住,护稳。
该千刀万剐的恶鬼发不出惨叫就灰飞烟灭。
“青儿!”
厉鬼扑到他面前,死死拢着这具冰冷的、孱弱的身体,魔气如同柔软蚕丝,不甘又绝望地丝丝缕缕缠绕住两人,一遍一遍告诉他:
“他不是燕狩——我才是,我才是啊!!”
沈辞青的残魂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只剩薄薄的一层。
“我是谁”、“燕狩是谁”、“为何争吵”、“为何要逃”……这些前尘往事,都被挥霍掉了,一些用来帮蛐蛐打架,另一些用来给小鸟梳毛。
被厉鬼死死抱着的躯壳,微微歪着头,有点惊讶,睁大了眼睛。
好奇地看着厉鬼凄厉绝望的眼瞳里……映出的影子。
好苍白,好瘦削。
支离破碎。
好丑。
他这么悄悄嘟囔,厉鬼却剧烈悸颤,怆然将他拼命抱紧,尽力抵死摇头,似要将人彻底揉进鬼气,下颌抵着那冰凉的颈窝。
“胡说,青儿好看,青儿,这是你——看到了吗?阿狩眼睛里是你,永生永世,只你一个!!”
沈辞青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但轻轻“啊”了一声,又被厉鬼卷着的漂亮羽毛吸引,伸手去摸。
厉鬼将羽毛送到他的手边,引着他轻轻地摸,沙哑地急切地同他讲:“摸摸看……青儿,软不软?喜欢吗?”
厉鬼急急地补充,告诉他,这是那两只不识好人心、叨他、吵他的破鸟,给他赔礼道歉的。
沈辞青不记得什么破鸟了,残魂的目光被羽毛流转的光泽吸引,握在手里玩了一会儿,将那两根羽毛一左一右,插在厉鬼的头顶。
插好了,便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
满意了。
厉鬼又痛又绝望,却又在这撕心裂肺的湮灭般的痛楚深渊里,在那无尽的凄然深处,被那天真孩童般稚嫩柔软的笑引着,也抬动嘴角。
沈辞青又玩了玩那个蛐蛐笼子,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很快便失了兴致,抛在一边,厉鬼试着哄他吃了两口面,喝了一点汤。
厉鬼试着……哄他吃豆沙包。
沈辞青把包子咬在嘴里。
“咬下来,青儿,好吃的。”厉鬼柔声教他,“又甜又香,好吃的。”
沈辞青低头,看了一会儿,把包子翻过来,疑惑地给他看。
小声说:“包子……流血了。”
厉鬼没想到残魂还愿意再多说些话,连忙同他耐心解释,这不是流血了,包子是被人吃的,是被咬破了,馅儿就流出来了。
沈辞青轻轻“哦”了一声,低头戳了戳包子,又看着自己的手指。
原来……是这样。
好吧。
他把被鸟儿啄破的手指给厉鬼看:“馅儿……出来了。”
那是沈辞青的最后一点血。
一小点……温热的,殷红的血珠。
厉鬼苦笑,绝望至极、痛苦至极,却又不知为什么居然隐隐生出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暖满足……仿佛一切都也没什么了。
厉鬼轻轻亲吻那一点破的地方,那一点殷红血珠,闪烁了下,滚进魔气闪烁的心口。
和那片叶子一起被精心护着。
“青儿。”厉鬼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对他说,“等此间事了,我们就去求药,去求救你的仙草灵丹,一定有的。”
厉鬼望着他的眼睛:“你信舅舅,信阿狩。”
沈辞青笑了。
沈辞青喜欢这个词,喜欢,模仿他的语调:“阿狩。”
沈辞青要抱:“阿狩。”
沈辞青要回家,好着急,好欢喜,拉着他催他:“阿狩。”
厉鬼也笑了,拢着他的手臂收紧,想起沈辞青的挑剔,又连忙多长出几只手,拢着脊背、托着腿弯,沈辞青还叼着那只豆沙包,被抱起来,包子就滚落,被鬼气及时托住,捧回唇边碰了碰。
那嘴唇还抿着柔软欢欣的弧度,躯壳还亲昵地,静寂地,软软贴着他的颈窝。
厉鬼轻轻晃了晃手臂:“……青儿?”
他想沈辞青大概是睡了,这么累,折腾了大半天,青儿的身体又这么弱,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
天都要黑了。
厉鬼就抱着沈辞青回去睡觉,他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青儿好轻,好轻,像片叶子。
沈辞青的头发被晚风吹动,睫毛也微微动弹,好乖好漂亮。
厉鬼想,
厉鬼想。
他又被绊了一下,还是条碧幽幽、细长长的纯属路过的小蛇,好奇怪,这地方的竹叶青特别多吗?
厉鬼被绊摔了,但没摔到沈辞青,魔气提前扑得厚实绵软,沈辞青像是骨碌碌滚在垫子上,四肢松软弯折,厉鬼小心翼翼帮他揉,轻声哄着问疼不疼。
沈辞青被他捧着沐浴,飘在明净温热的水里,双手双脚软软漂浮,苍白的脸庞上也附着水汽。
沈辞青被他按摩四肢,被他亲吻,嘴里多出一点甜香蜂蜜,轻轻揉着喉核淌进去,再喂,顺着唇角溢落。
厉鬼帮他把蜂蜜细致地擦干净,想着明天,或许该给青儿找点别的吃食。
熬些补身子的汤吗?
去捉两只鳖。
厉鬼把沈辞青抱回暖阁,饱饱地、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次日一早,天光微亮,梆声阵阵。
厉鬼轻轻抱起沈辞青:“青儿?醒醒。”
沈辞青闭着眼睛,睡得安稳乖巧,又香又甜,厉鬼轻轻拂去他面上那一层泛青的薄霜,指腹抚过松软泛灰的嘴唇,就恢复了血色。
沈辞青的睫毛被魔气轻轻抚摸,温柔掀开,露出寂静、空洞、深不见底的黑。
沈辞青被抱着,束发、更衣、穿上龙袍,这是清醒的沈辞青留下的口谕,今日起必须上朝,连上五日,把那些“鞠躬尽瘁”、“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吏”的口袋掏空。
厉鬼照着做,他帮沈辞青戴上冕旒,那调皮的漂亮头颅总是软软歪向一侧,冕旒掉落,再戴上,再歪倒。
这么掉了四、五次,厉鬼哑然,苦恼叹气,轻轻攥握着那只手:“青儿不喜欢是不是?舅舅知道……”
燕狩也不喜欢。
燕狩想带着沈辞青走,这就走,他这么承诺,这么起誓,他昨夜本来就想带沈辞青走的。
但有条竹叶青钻进梦里把他咬了一口,他做了个梦,梦见清醒的沈辞青上天成了仙——发现燕狩没听话,早早露了馅,那些大臣发现皇帝死了,立刻把掏到一半的钱又乌央乌央藏回去了。
沈辞青在九天之上,大发雷霆。
……所以燕狩只好照做,一点不敢马虎,他重新帮沈辞青戴好那沉重过分的冕旒,轻轻抚摸睫毛,柔声问:“青儿,你去做神仙了是不是?”
沈辞青静静坐着,栩栩如生,只有一双眼瞳黑得过分,静得过分。
燕狩陪他上朝。
陪他下朝。
替他批那些该死的奏疏,全是废话,全是官样文章,燕狩忍不住想,原来做个好皇帝是这么遭罪的一件事,他当初蠢透了。
“是不是?”燕狩问怀里的沈辞青,“舅舅可恨透了,居然也拿这种混账东西搪塞你。”
“该罚。”
“该打板子。”
沈辞青仰在他怀里,换了身轻便舒适的寝衣,眼睛半睁着,头微微歪向一侧,被手臂拢着。
厉鬼抱着沈辞青,从白天批奏疏批到深夜,可恨的司天监,居然咬死了并无新神要祭祀。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厉鬼抱着沈辞青在半夜爬上寝宫的殿角看星星,从东看到西,从南看到北,燕狩抱着他,仔仔细细,数了一遍又一遍——不都说,多了个神仙,就会多颗星子吗?
被困在深宫里的魔物垂首,低柔地,亲昵地,轻轻吻着那双空茫的眼睛:“青儿……”
他遍寻沈辞青的残魂碎片,天地四野,深宫高墙,一无所获,沈辞青定然是走了,或者魂飞魄——不,不不。
定然是走了。
上天做神仙了,好厉害,还会托梦的。
燕狩轻轻抱着这一具躯壳,抚摸,宽慰,理顺衣襟,十指交握。
“你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燕狩小心地问他:“你的……星星呢?”——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红心]
第96章 番外(好结局)
沈不弃这人很好心的。
所以……其实。
他们这个世界「平稳」完结、「顺利」落地后, 系统还跟着沈不弃,抽空回去转了几次。
……
当然。
——是在狗血部本季度的KPI都爆单了、核算也全部无误,一切工作都圆满完成, 实在抓不到什么很狗血的新任务下发的无聊间隙。
狗血部全员放大假,集体瘫在虚拟海滩晒太阳、尽情放松、享受全套SPA……热火朝天地交流「如何在三秒钟内让眼泪砸倒对方的手背上」和「怎么在保持心碎POSE不露馅的同时偷吃青瓜味薯片」。
沈不弃不太喜欢晒太阳。
系统莫名其妙蹭进来一起休假, 躺了半天狗尾巴草摇摇椅,忽然发现沈不弃不在。
它顶着狗血部内购的限量款小黄花狗尾巴草帽,到处找了一大圈, 终于在豪华大别墅阁楼凉飕飕的空调房里, 找到了一个人补觉的沈部长。
沈不弃这人, 平时神秘莫测、猜不穿看不透……睡起觉居然很乖。
躺得规规矩矩,被子也折得平平整整、一丝不苟,边缘严严实实拉到下颌沿上, 脸上戴着硕大的真丝眼罩,一直盖到鼻尖。
系统看了——这东西也是狗血部同样限量的周边。自带毫无诚意的泪流满面效果,如果需要, 还能随时切换黯然神伤、追悔莫及、空洞失神……甚至还很怀旧地内置了相当经典的「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系统也忍不住想买来着, 存款不够。
系统挤在门缝,盯着床上的沈不弃看了半天, 实在忍不住, 毛毛祟祟一团骨碌碌滚过去。
沈不弃平时就没穿过职业装之外的东西。
至少系统没见过。
沈不弃这人,好像不怕热、不怕冷、也不怎么能感觉到不舒服。
永远是西装领带,那双灰眼睛微微弯着,看不透任何东西……像是叫人恍惚的温柔凉雾。
系统一度试图入侵他的衣柜,在海量一模一样的高档白衬衫数据里晕头转向,这次一定要看看,这人睡觉的时候——
一□□统毛球揪着猛然掀开的被子角。
还、是、衬、衫。
沈不弃入乡随俗地穿了睡袍, 但那松垮的灰丝绸睡袍里,居然还是合体妥帖的高档白衬衫。
他就那么平平整整地躺着,像是哪个高档正装店橱窗里抬出来的人形纸板,扣子严谨地系到了最上一颗,两只手交叠,覆在胸口。
表情相当安详。
看起来已经瞑目得连哭都不用旁人麻烦了,随时可以优雅入殓,直接抬进棺材,只需要帮忙把棺材盖盖上。
系统:「……」
沈不弃忽然抬起手,摘下眼罩,坐起来。
系统被吓得炸成绒毛球:「啊!!!!」
「啊。」沈不弃抬手,像个相当优雅的棒球捕手,稳稳接住在屋子里撞来撞去的三维弹系统球,「怎么了,没去玩吗?」
那只苍白修长、漂亮到极点的手,轻轻打了个响指,就拈住了飞回来的小草帽,给系统戴上。
指尖回拢,陷进绒毛,轻轻地梳理拨弄。
他似乎是真的在睡觉——至少睡了那么几分钟,嗓音微微沙哑,语调比平时更低柔、更轻更缓,咬字也变得更慢。
带着点倦意的鼻音,慵懒得像是午后阳光下慢吞吞随意飘飞的细小灰尘。
有些人是有这个本事的。
你看他抽空睡了几分钟,听他有点疲倦地、搀着点沙哑鼻音地和你说话,就觉得他一定跋涉过万水千山,独自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
完全猜不到沈不弃其实是昨天晚上被俄罗斯方块激起斗志,打到了凌晨四点。
系统明明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开了了几个高功耗模块,把自己憋得发烫,蹭了蹭那些被空调冻得冰凉的手指:「你不去玩吗?」
沈不弃揉了揉额头,打了个哈欠,从床上下来,走到窗边。
他赤脚踩在厚绒地毯上,那双脚也相当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毫无血色,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系统对着睡袍下的西裤无力吐槽:「……」
要不考虑一下别多此一举再穿睡袍呢?
那怎么行,沈不弃看别人度假睡觉都是穿这个的。他看着阳光刺眼的明亮窗外,稍微凌乱的额发搭在眉梢,若有所思,指尖搭在玻璃上,无意识地轻轻敲打。
下面的海滩很热闹,狗血部现在的茶话会主题变成了「如何优雅地吐血、旋转、倒在目标人物眼前并压在他脚趾头上」。
「玩。」沈不弃决定了,在玻璃上点了几下,那块本来平平无奇的玻璃漾开涟漪,浮出虚拟面板。
沈不弃侧头,征求系统的意见:「想去哪个世界?」
系统:「啊????」
这个叫玩吗?!?
难道不是“想去打沙滩排球、去酒吧点杯鸡尾酒、还是坐船去岛上浮潜海钓”吗??
「啊。」沈不弃很愉快,那点倦意引出的沙哑消失了,灰色的眼睛轻轻眯着,说话又变得像唱歌,「我也想去1479号看看。」
系统:「……」谁说话了啊!!!
再说那个1479号世界,系统的蛾子皮肤都已经丢了!沈不弃那套竹叶青的难道还留着吗?谁会在已经结算以后……
系统看着沈不弃忽然消失的脚,和裤腿里钻出的翠莹莹、细长长的柔软蛇尾巴:「…………」
没问题。
沈不弃轻轻拍了拍系统软乎乎的绒毛,翻了翻后台装扮栏,随便买了件「仙气飘飘飘」套装,练习了一下用小红舌头嘶嘶叫。
这就动身。
……
小世界的光阴走得很快。
系统确认了时间点,已经是这个世界的三年后,厉鬼按照沈辞青的吩咐,演完了最后的那一出独角戏……如今早已带着沈辞青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不知道。
去做什么了?不知道。
茫茫人海,这要找到什么时候。系统愁得泄气,连寝宫的地砖也拱开看了个遍,绒毛都耷拉下来。
沈不弃倒是半点不急,顶着那仙气、妖气缥缈的人身皮囊,掌心拢着一小团软乎乎的系统,饶有兴致地闲庭信步、优哉游哉乱逛,东瞧西看。
又是一年深秋了。
此时日色已尽,月出星起,冰凉晚风飕飕往领子里钻,灌进去些湿漉漉的雾气。
系统毛球窝在沈不弃掌心,给他暖手,小声问:「那些人看得到我们吗?」
「啊。」沈不弃摸摸它,丢下几枚铜板,顺手拈了块热烘烘、枣香四溢的红枣蒸糕,塞进绒毛里,「看不见。」
系统捧着蒸糕,立刻高兴了,整个毛球埋进香甜软糯里咬了一大口,把喇叭堵得模模糊糊:「唔唔……那、那精怪,妖魔,看得到我们吗?」
也看不见。
沈不弃轻轻摩挲下颌,原则上来说,他们在这个世界的任务、身份、甚至“存在”本身,都已经彻底注销,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系统:「……」
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买花里胡哨套装啊!
好看嘛,沈不弃对沉浸式体验多少有要求,总不能穿着一身西装逛市集、看花灯。
沈不弃又悄悄丢下几个铜板,摸走一盏很好看的荷花灯,托着系统绒毛球放上去,轻轻一拨,玲珑剔透的荷花灯滴溜溜转起来。
粉光柔柔流转,映得系统的绒毛都泛起霞色。
系统立刻没出息地沉迷进了走马灯游戏:「啊啊我亮起来了!我也变粉了!这个光纤有光点!!」
沈不弃笑了下,撑着下颌,一下一下拨着那粉盈盈的荷花灯陪它玩。
点点柔粉碎光,像是一小片缥缈又雀跃的云霞,在河畔的夜雾里兴高采烈转动。
……对岸。
一个身量高大、面目寻常过眼即忘的男人,猝然转身,他的衣着低调,布料却绝非凡品,被他抱在怀里的人单薄瘦弱,柔软安静。
那人有张漂亮到极点、叫人绝挪不开眼的脸,被面纱隔着,浓长睫毛半掩着乌黑的眼瞳,身上是最轻薄柔软、最舒适的纯白丝绸。
像是喝醉了酒,不小心坠下九天的仙子。
他们骑在一匹马上,白衣人被抱得极为稳当、极为舒服,依偎在那沉默宽阔的胸肩里。
燕狩并没看见荷花灯。
他之所以倏然驻马,是因为沈辞青仿佛动了一下——这三年里,沈辞青从未有过任何反应。
燕狩想。
青儿定然是累透了、乏透了。
燕狩做到了所有他说过的事,带着沈辞青去四处玩,去跑马,去看灯,走出沈辞青这辈子也未曾离开的京城,往远走,一直走。
他们攀山望月,白云在脚下流动,山高得举手可摘星辰。
他们也去了塞外,尝了烧刀子。
燕狩用筷子沾了很少的一点,小心翼翼、极轻极轻地,碰在沈辞青冰凉淡白的舌尖上。
青儿若是醒着,一定要发脾气的,一定会像是被烫了舌头的坏脾气猫儿,大发雷霆,用漂亮到极点的眼睛凶狠狠地瞪他。
但如果燕狩不给他喝……沈辞青又一定大不服气,非要自己去尝。
沈辞青的脾气,一尝就只会是一大口,定然辣得满眼泪水、痛不欲生,恼羞成怒了,还是要迁怒地狠狠瞪燕狩——看吧。
沈辞青留给了燕狩很多手书,有很多,沈辞青写了。
没寄给他。
毕竟皇帝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要克勤克俭,为天下表率。
鸿雁很贵、快马花钱。
所以这些手书到现在才落到燕狩的手上,沈辞青洋洋洒洒,写得很潦草,很随意:「看罢。」
「朕就是这样。」
「阿狩。」
沈辞青写。
「朕的脾气坏,日子过得不好了,拿你出气。」
「你与我……你我皆无错处,也无路可选,可朕生气,朕心里痛,郁愤难平,就偏要你日日夜夜陪朕痛,要你比朕更痛。」
「你是被朕卷进来的,朕挑了你,随便用些法子、略施手段,勾了你的心,朕不堪寂寞,所以要拖个人,陪朕坠入这逃不出的万丈红尘炼狱。」
沈辞青写:「朕活着的时候……是不会同你承认这些的。」
「你看。」
「朕死了,还在和你耍弄心机,朕知道,你看这些东西,非但不会怨朕、恨朕……还会为朕难过,心痛,是也不是?」
「活着的时候,朕每每想到这个,就觉得还可再熬几日。」
「朕盼着你回来。」
那笔触变得轻快,字迹也变得密集,落笔飘逸,却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缥缈、空茫与虚妄。
「朕想去看看天下,阿狩,带朕去罢,朕想知道,这‘天下’是多好的东西……阿狩,你若是哪一日烦了,就将朕烧了、埋了、丢去喂狗……行了,别瞪朕,朕就是说说过瘾,反正你也不会做的。」
「你只会抱着朕,亲朕,对朕掉那没出息的眼泪。」
「阿狩,带着朕玩个三年,你就走罢,到那时,朕就真的放过你了。你无须觉得愧对朕,到是应当学着恨一恨朕,朕生来……就不知爱是何物,贺兰家是如此,皇室亦是,朕的血是冷的。」
「朕对你……既无执念,更无爱欲,挑中你,只是太寂寞了。」
「走罢,走罢。」
「阿狩。」
「莫对着死人蹉跎。」
……
燕狩不得不承认沈辞青是天生的帝王,有本事,真有本事,他几乎要把这些破纸全都嚼碎吃了,他捧着绵软的、寂静的苍白躯壳,沈辞青猜得一个字都不差。
他太绝望、太疼痛,不是替自己,是替沈辞青。
他对着这些字句,也的确在掉泪,在死死抱着沈辞青。
“青儿。”燕狩终于学乖了,他明白了沈辞青的小小计谋,沙哑地、悸栗颤抖着贴在冰凉耳廓边上。
逐字逐句地问。
“最后这几张……也是你故意的。”他问,“是不是?”
沈辞青的躯壳被他精心养护得很好,除了苍白,依旧柔软、依旧灵活,湛黑眸子空茫,透出一点不染纤尘的无辜纯净。
燕狩说:“我不走。”
“我不走,青儿。”燕狩哑声地、咬牙切齿地告诉他,“我是你舅舅。”
燕狩说:“我生来就是陪你的。”
“生来就是陪你的。”
他去亲吻那霜白口唇,看起来仿佛凶狠至极地撬开咬合的齿关,又小心翼翼地缠住冰凉的舌,他托着沈辞青的肩颈和后脑,含了一口烧刀子做报复。
他多盼着……沈辞青会被辣得跳起来,狠狠瞪他。
多盼着。
没关系啊,青儿,没关系啊,这样燕狩就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阿狩爱你。
阿狩对你是爱、是欲、是割舍不断,青儿。
他轻轻拨开那些微乱的额发,望着空茫的眼睛,沈辞青的睫毛垂着,没有聚焦,没有反应,嘴微张着,任由他品尝、享用。
双肩松弛打开,向后仰落的手臂像是冷透身死的鸟,坠在魔气深处,轻轻磨蹭。
从不懂情爱的年轻帝王,这么天真残忍地留字条给他,塞在衣襟里:「好不好?」
「阿狩,朕赔偿你,身子交给你,好不好?」
……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年。
燕狩日日剐筋剖脉,洗去自己的魔气,装作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带着沈辞青看他的天下。
其实还有纸条。
沈辞青这人……又坏脾气,又像聪明到惹人哭笑不得到极点、喜欢疼爱到极点的小孩子。
轻轻一碰就浑身上下掉小纸条。
沈辞青在纸条上一本正经同他讲,自己是天上的神仙,闯了祸被轰下来历劫的,有好多世呢。
这只是一世而已,缘分尽了,就要回天上去了。
燕狩本来是不信的,他这三年里闹过地府、上过天宫,能找的仙家名录翻了个遍,没有沈辞青的名字,没有——
可如今他怀中的青儿忽然有了反应。
像是……忽然,重新被提起了那看不见的丝线,开始慢吞吞地、生疏固执行动的玉偶。
玉偶险些从马上跌下去。
燕狩立刻散去了那魔气化成的马,牢牢捧着这躯壳空壳,惶急到喉咙嘶哑:“青儿——青儿?”
玉偶本来定定看着河对岸,听见互换,慢慢回眸,仿佛“望”了他一眼。
燕狩死死钳握住那只手,不肯松开,激切起来:“青儿!”
玉偶张了几次口,仿佛慢慢回忆起怎么说话:“要……走了。”
“……回……”
“天上……去。”
玉偶没有表情地、木然地,念他的名字:“阿……狩……”
系统作证这句话本来是“阿狩,再会”——但燕狩似乎把“阿狩”这两个字和“抱”的意思混在一起了,燕狩不顾一切地,像个最绝望、最无力的凡人,死死抱着他,困兽般喘息,滚烫眼泪落在玉偶身上。
“青儿!”燕狩的嗓音嘶哑透了,“回去,舅舅送你回去——可你不能就这么走!”
“你不能……不能觉得自己闯了祸,就要走。”
燕狩死死盯着那双眼睛:“舅舅还没说,不是你的错,不怪青儿,从来就不怪……听见了吗?你没错!没错!!”
“你太痛了,太苦了,你要找个人陪你……这如何怪得你?!你不会爱,是你不想会的吗?!”
“太后教过你吗,那些该死的——之乎者也的老腐儒教过你吗?”
“你生下来就被折磨……就被所有人往祭坛上推,他们要让你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一个马上就要掉下去……马上就要摔进万丈深渊的人!他想活,想开心,他痛狠了,痛得实在受不住了,他想这世道烂透了,他狠狠发脾气,不行吗?!捞到什么就死死抓住什么……不行吗!?”
“这难道是你的错吗?!?”
……
系统听见沈不弃轻轻「啊」了一声。
单手支颌,刚刚还拨着荷花灯玩、如今随意操控着那玉偶的右手稍微停顿了下,在看不见的丝线上轻轻地、若有所思地绕了绕。
沈不弃和系统讨论:「这人说话很好听。」
系统:「……」
「我过去一趟。」沈不弃起身,放下系统客串的暖手宝,把二十盏因为好看乱买的荷花灯也郑重托付给系统,「坚持住,别被冲跑了。」
系统一个球死死抱住随风摇晃的柳条,并拽着一长串顺水飘荡的荷花灯:「啊???」
沈不弃这人心很软的。
……
所以沈辞青在燕狩的怀里醒了。
是沈辞青,是,燕狩一眼就知道,即使那双眼睛微微弯着,不再是摄人心魄的纯黑,却也不是蒙着雾翳……是几乎无法辨认的颜色。
似乎是某种包容性极强的灰,柔和得难以名状。
映着什么,就是什么。
“燕狩。”沈辞青轻声开口,他身上那璀璨的、流霞似的仙气刺得妖魔剧痛,所以沈辞青后退。
那只手被燕狩死死握住。
燕狩不知疼似的,一双眼定定地、眨也不眨地深深看着他,他们几乎无法靠近,仙魔天然相斥。
沈辞青微微笑了下,很温和、很澄澈宁静的笑,透着暖意,不再是被恨意浸透扭曲、阴鸷难平的少年帝王:“我……回来看看你。”
“别伤心了。”沈辞青柔声说,“我好好的。”
燕狩因为这句话失控地抬了下嘴角,眼睛里放出太久不曾有过的灿亮光芒,他迫不及待伸手,想去摸摸沈辞青的脸,可做不到。
无形的斥力将他们隔开。
“会疼的。”沈辞青轻声说,垂下睫毛,“我招惹了你,却也送了你一场机缘……”
他缓声说着,嗓音清冷疏离,纯净的仙光在周身流转,碰到魔气,就嗤地冒起青烟。
“你只需勤奋修炼……自然有脱胎换骨、位列仙班之日。”
“阿狩。”
他说:“我走了,如今放你……”
燕狩抱住了他。
沈辞青仿佛全无防备地一怔,睫毛轻轻颤了下,慢慢抬起。
燕狩将魔气死死收敛,全然不肯伤他,只是迫切地、拼尽全力地,违逆天地不顾一切地抱着他,铁箍似的双臂发着抖,哑声问:“青儿……你没事了,是不是?”
“不痛了是不是?”
“再也不会痛了是不是?!”
“你是神仙,那伤一定没事了,对不对?!你让舅舅看看,求求你了,好青儿……舅舅只看一眼!听话,只看……”
剩下的话被怀抱打断。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两条手臂里——沈辞青抱住他,完全健康的力道,没有病痛、没有毒伤,清透的冲力让他们的衣袂都飘飞起来。
沈辞青低头,迟疑着、生疏地,轻轻埋在他颈间。
燕狩不停抚摸那漆黑柔顺的头发,它们变得凉而滑,叫人爱不释手,像黝黑泛亮的锦缎。
“我不会爱人,燕狩。”沈辞青小声说,“但你陪了我这么久,我可以再给你亲一下。”
燕狩哑然地轻轻笑了下。
沈辞青闭上眼睛。
睫毛尖还在微微颤动,明明装成那万千风月都经惯了的少年帝王,醉极无聊要人陪伴时,亲得那般从容、那般老练、那般游刃有余的。
沈辞青这么等了很久……很久,久到那有点不耐烦的天性又要发作,睁开眼睛要发脾气,那轻柔的吻却落在眉心。
“青儿……上仙。”燕狩低声问,这“上仙”不像疏离,倒淬炼出再不掩饰的热切赤忱,他把那染了三年人间烟火、装着无数零碎小玩意儿的百宝囊取出来,轻轻放在沈辞青修长冰凉的掌心。
“妖魔要成仙,要多久岁月?”
沈辞青眉尖几不可查地动了下:“千年……万年。”
燕狩却毫不迟疑点头:“好!那千万年后,我来寻你。”
“你不必等我,青儿,你过你的日子,你要逍遥,你要快活,若是遇着喜欢的人,就尽管去喜欢,去纵情,痛痛快快地活。”
燕狩定定看着他:“千万年后,我再来追你,那是我的事了……你明白吗?”
望着他的灰眼睛温柔、剔透、看起来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
燕狩朝他笑了,望着那双眼睛,那双有时黑得摄人心魄、有时灰得惑人沉沦,仿佛永远也无法被红尘俗念真正浸透穿过,却又最叫人魂牵梦萦的眼睛。
燕狩说:“再会。”
这话好懂,那双眼睛轻轻笑了,身形渐渐缥缈,却又忽地不知从哪儿摸来片绿莹莹的叶子,屈指一弹,砸在他身上。
燕狩猝不及防吃痛,喊着“好啊”,作势要追,那清隽若月华、灿白如初雪的身影咻地不见了。
燕狩大笑起来,他笑得肚子痛,不停抹脸,满手是水汽,是什么?罢了,不管了,去修炼。
燕狩决定去找个洞府。
他把那片叶子轻轻放入口中,吞下去,有什么扎根生长,贴伏着经脉静静蔓延。
怕什么呢?须臾罢了。
不过千年万年——
作者有话说:这个世界结束啦!!
亲亲[红心][红心][红心]!!
第97章 世界五预告
这次其实也是个沈部长早期的任务, 叫沈陷。
是那种掌控欲超强、偏执入骨、情感障碍的强制爱斯文败类Beta攻,受当然宁死不从,于是纠缠多年……直到攻查出白血病, 又倒霉破产,外面还有死对头无数。
算了, 放过彼此,到此为止吧。
隐瞒着病情,但已经相当病弱, 决定放松心情、带着遗愿清单潇洒一番的攻终于发现。
……外面的野Alpha、Beta、Omega们真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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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花了眼。
截止到生病的第三个星期, 攻已经收到第五份包吃包住自带豪华别墅、他躺平享受就好、对方会自己动的包养协议了。
攻坐了游轮, 玩了海岛,收了一大堆名贵珠宝钻石漂亮衣服,被邀请星际旅行了八趟……终于消停了, 舒舒服服躺在死对头的真皮沙发上。
被珍而重之地摘掉金丝眼镜,细细亲吻,轻轻叹气。
唯一想不明白的, 是之前那个宁死不屈, 视他如洪水猛兽,如今已经被帝国皇室寻回, 正式公开, 成了正统继承人的Omega主角——不去追寻自由、尊严、人生的意义,追着他跑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这个世界应该是万人迷纯宠[撒花]很轻松!
第98章 怪胎
系统这次早早就到了。
特别早, 比医院的检查结果还先到——系统找了沈不弃好几圈,本来的地址没人了,每幢别墅、每个庄园都大门紧闭, 上面还贴了封条。
联邦银行贴上去的,沈陷破产了。
是那种剧情杀的倒霉破产, 沈氏集团本来有条被评估为极度低风险的稀薄星际尘埃带航线,安全、稳定、死寂了七八万年。
偏偏就在集团旗下几乎主力运输舰穿行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遭遇恐怖规模的狂暴能量爆发。
简单来说, 就是星际版本的……死火山群忽然抽风复活、集体爆发, 一切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保险公司比他还先果断破产跑路了。
舰队覆灭、核心资产被毁、天文数字的货物赔偿……那个叫对手恨得牙痒痒、又忌惮如蛇蝎, 聪明到令人后背发凉的冷血商界暴君沈陷,一夕之间,失去了他曾经呼风唤雨的庞大帝国。
甚至因为无法履行赔偿, 差一点就被送进暗无天日、恶名昭著的星际重刑犯监狱。
“啊。”沈不弃和系统分享他的打折草莓香精小蛋糕,“已经进去过了。”
还纹了个纹身,沈不弃展示自己的手腕, 6969696969号, 他和后面排队的人换了好几次位置,卡着点被关进去的。
系统还以为那是个它没看懂的后现代艺术咬尾蛇图案:「…………」
这个世界的清算速度这么快的吗??
的确有这个因素, 不过还有些别的场外话——沈不弃看了剧本, 他作为沈陷“包养”、“囚禁”、“强取豪夺”了整整七年的那个配偶,似乎有些来头。
被他关在家里的人叫季凌升,是个如今还算火的演员,这本书的主角。
帝国皇室丢了二十多年的独苗。
两个人是大学起纠缠在一块儿的,那时候季凌升还是个父母双亡、靠勤工俭学挣生活费的孤儿,一个还未分化,却已经因为特质鲜明、长得不错, 悄然吸引无数贪婪觊觎目光的潜在Omega。
沈陷和季凌升同岁,比季凌升高一个年级,早在初次分化期就做过检查了,什么都没变,是Beta。
无趣的、迟钝的、对社会性信息素近乎完全麻木的Beta。
在一次校园话剧汇演上,沈陷一眼看中了季凌升。
沈陷有钱,很有钱。
他的家族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够他随便挥霍,沈陷又在商业上极有天赋,大学还没毕业,已经让这笔资产在他手里滚雪球般膨胀,翻了好几番。
唯独有个无伤大雅的小问题——沈陷有情感障碍。
「怪胎」。
厌恶他的人、畏惧他的人,背地里这么窸窸窣窣议论他,沈陷像是听不到,可能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意。
他很满意季凌升。
恰好那时候,季凌升正面临二次分化的关键期,信息素极不稳定,抚养季凌升长大的老婆婆又生了重病,季凌升急需一大笔钱……走投无路,接过了沈陷递过来的“橄榄枝”。
沈陷不仅帮他付清了医药费,还动用资源,调来专业团队,让季凌升平稳顺利地度过了Omega的分化高危期。
在这之后,沈陷又亲自操刀,挑选了顶尖的制作团队,为季凌升“量身定制”了一个小成本文艺片男一号的角色。
季凌升以此一炮而红,拿了最佳新人奖。
……从此。
季凌升就被锁在了沈陷那座只为私人欣赏而存在的金笼子里。
他只能演沈陷喜欢看的东西,只能接符合沈陷的审美、沈陷认为“有价值”的角色。曾经有份叫他魂牵梦萦、渴望至极的邀约,只差面试,那剧本放在沈陷桌上……沈陷拿起来翻了翻。
皱了皱眉。
“这个很吵。”沈陷微微蹙眉,像丢一张废纸一样把它撇开,“我不喜欢。”
季凌升站在书房的红木桌对面,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沈陷掏出一份“他喜欢”的大制作剧本——又是黑暗、压抑、叫人喘不过气又无法挣脱的宿命悲剧,沈陷觉得他很适合这个。
“这个,下周开拍,附近有旅游区。”
沈陷仰着头,十指交叉着抵在下颌,期待问他:“我申请私人飞艇航线,送你去好不好?”
季凌升沉默着,攥紧那两份剧本,慢慢走回那间奢华的囚室,把沈陷不喜欢的那份一点一点塞进碎纸机。
……沈陷对季凌升“很好”。
外人看来,他们和最普通的情侣一样约会、散步、共进晚餐,沈陷会模仿其他人送他礼物,带他出去旅行,出手与其说是阔绰大方,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有和金钱相关的数字概念。
沈陷做这些,并非出于什么更复杂的缘由,只是因为身边人都这么做,他也好奇、想学——沈陷甚至也按照听说的,尝试过几次“身体交流”。
实在不喜欢。
季凌升冷冰冰的心如死灰像块木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完全没有配合的意思,宁肯长期不顾身体地使用Omega强效抑制剂……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沈陷似乎也的确并没有这种需求。
把季凌升留在身边,是因为季凌升是个不错的Omega,沈陷觉得他需要一个和其他人差不多的伴侣——尝试身体交流无果,大概因为他是个Beta吧。
沈陷这么猜测,大概只有Alpha和Omega会在信息素的天生吸引下,产生热情、喜怒哀乐、鲜明到吵闹的情绪,出现那方面的冲动?
只有Alpha和Omega会在那极端的、深扯牵扯的、钻入胸口点燃骨髓的情绪里,体验到他们所谓“活着的感觉”。
Beta应该是没有的。
沈不弃捏着塑料小叉子,好奇地戳了戳快变成褐色的干瘪草莓,挤上去一大坨人工香精和廉价代糖调出的劣质亮粉色营养膏。
系统扑过去死死抱住叉子:「不要什么都吃啊!!!」
也不能太有体验精神了吧!!!
系统几乎在这东西里看到了一整套元素周期表,火速夺走,自掏腰包在商城里给他买了海鲜味的速食杯面,火烧火燎地四处找热水。
他们现在是在公园里,系统找了一大圈,只有一个标着「净化工业废水」的水龙头。
沈不弃好心地帮它研究过了:“干净水源在庇护所,要十个贡献点接一次。”
庇护所要一百贡献点住一晚。
系统满怀希望:「好的好的,贡献点我们肯定有的吧?你有多少?」
沈不弃:“负七十六亿三千八百二十四万零三十。”
系统:「…………」那为什么这么骄傲啊!!!
赔不起货款嘛,沈不弃给系统看小巧精致的电子脚铐,现在是在清算期,他的一切财产都被冻结,会依次挂牌拍卖,直接用来赔偿债权人的损失。
清算过程大概要三到五个月,在清算结束之前,贡献点不会刷新,所以他也不能去住庇护所。
沈不弃已经挑好喜欢的公园长凳了。
系统看着非常期待、干劲十足、裹着喜欢的橙红色小毯子盘腿坐在飕飕冷风里的沈部长:「……」
天要下雨了。
也可能是雨夹雪,或者就是雪。星际世界没有“春夏秋冬”的传统概念,硬要找个参考的话,他们这地方倒是要进极夜了。
接下来的白昼会变得很短,只有几个小时,黑夜很长,很长。
系统提醒了沈不弃:“啊。”
极夜期是在今晚十二点正式开始,沈不弃想起来,他的别墅拍卖也是在今晚,得打个电话。
……
《致爱丽丝》突兀撕裂了别墅寂静的空气。
是沈不弃自己弹、自己录的,这世界自然没有地球的经典钢琴曲,沈不弃懒得买全曲,十五秒的试听版已经够录个来电彩铃了。
季凌升站在死寂、空旷、黑黢黢的客厅中央。
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重重打了个激灵,不自知地快步走向那台他一度想暗地里破坏、拆碎的通讯器,红外线扫描到他的虹膜,屏幕亮起。
季凌升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那个令他错愕、震撼、一度坚信是弄错了的秘密消息,仍旧在他心头盘旋,他不再是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居然成了帝国丢失的皇子。
那些人说他该回家了。
屏幕里跳出沈陷的脸——这个突然就消失了整整一个星期、音讯全无的冷血怪胎,画面模糊晃动,背景风声嘈杂,信号似乎也并不稳定。
沈陷像是坐在某片糟糕至极的晦暗阴影里。
季凌升当然知道那场宇宙爆炸,知道沈陷破产了,每个电视台的新闻都是这个。他看着沈陷,那张出众过头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
几缕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凌乱地贴在沈陷额头,沈陷的眼下有浓重异常的鸦影,仿佛已经很久没合过眼,眼窝深陷,颧骨分明,衬得鼻梁和眉峰更深了……最让季凌升心头仿佛被猛然一刺的,是模糊画面里的那双眼睛。
那双剔透的、酒红色的眼睛,竟然盛满了某种离谱的、可怜兮兮的茫然,一眨不眨望着他。
季凌升重重打了个激灵,逼自己醒过来。
他重重咬着舌尖,狠狠鄙夷、惩罚自己,驱散了那点荒谬至极的悸动,剧烈的羞耻感灼烧起来——开什么玩笑?这是个偏执的斯文败类控制狂。
沈陷关了他七年!
“沈总。”季凌升盯着屏幕,声线绷得很紧,透出不加掩饰的冰冷讥诮,“走投无路了,感觉怎么样?”
……在那一瞬间,沈陷居然露出了茫然错愕、费解的受伤神情。
仿佛完全不明白季凌升为什么会这么说话。
但也只是一瞬,沈陷皱了皱眉,像是极快地在脑中罗列证据、检索分析、自顾自想明白了什么,轻轻扯了下嘴角:“……啊。”
沈陷说:“还好。”
沈陷的语气有了变化,下颌微微抬起,似乎有什么悄然流逝,奇妙地恢复了季凌升最熟悉的平静淡漠。
那个虚弱的、狼狈的、仿佛在外面受了天大委屈,只想回家寻求一丝慰藉的影子……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季凌升却像是被什么莫名的东西攫住了喉咙。
他紧皱着眉,向前迈了一步,走向那张脸:“你在哪?告诉我开门的密码,我去接你。”
沈陷垂着视线,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他打扰,不得不暂时中断思绪:“嗯?”
他想了想季凌升刚才说的话,找了找关键词。
……开门。
开啊。
沈陷顺着这个思路,点了下头,语气平淡:“你开门,自己走吧,这个别墅要卖了。”
季凌升几乎觉得荒唐——沈陷在说什么?!他自己要是能打得开门,他还会留在这鬼地方吗?他是沈陷关在这里面的玩物、收藏品,除非沈陷带他出去,亲自送他去剧组……他怎么可能出得去?!
季凌升几乎是发泄般地用力把拇指按在那个冷冰冰的指纹识别器上,给他看,接着。
嘀——
清脆、明确,甚至带点欢快的电子解锁音猝然响起。
门廊的柔和温暖灯光渐次亮起,暖融融罩在季凌升僵硬的、茫然的脸上,他愣在原地,僵硬转动脖子,看向屏幕里沈陷的脸。
“什么……时候?”
季凌升恍惚着,难以置信地,吃力地哑声问。
屏幕里的沈陷又一次被他打扰,不得不中断神游,皱了皱眉:“指纹锁就坏了一次,修好了啊。”
沈陷问:“你自己没出去过吗?”
季凌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沈陷忽然又被一阵风激得呛咳起来,胸腔里溢出叫人心焦的回响,每一声都像是要呛出血。
他裹着那条精薄的破毯子,脊背咳嗽得不停颤动,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嘴,另一只攥着手机的手也再使不上丝毫力气,手机脱手掉在地上。
画面猝然旋转,朝向铁灰色的天空。
“……沈陷!”季凌升忽然焦灼起来,这焦灼灭顶,他扑向屏幕,用力拍打,仿佛这样就能把人从屏幕里揪出来,“你在哪,给我地址,我现在就去接你!”
离太远了,手机掉在地上,夜风呼啸,沈陷听不见他的话。
倒是有一双腿迈入屏幕,同样穿着高档西裤,和四周的环境格格不入。
是专程来找人的。
人影高挑健硕、体魄强健,有Alpha特有的肌肉贲张,衬衫被绷得很紧,那人半跪下来,手臂温柔而有力地揽住腿弯,挡住冷风,把那咳得发抖的清瘦影子仔细地、小心地轻轻抱起来。
“出狱了怎么乱跑。”那人嗓音低沉,语调却很柔和,“不是说好了,我来接你,带你去游轮散心吗?”——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红心][红心]!![让我康康]
第99章 被那样践踏
季凌升的瞳孔重重收缩。
他认得这个声音。
低沉的、穿透力极强的Alpha质感唤起的不仅仅是Omega的本能忌惮, 职业生涯的初期,季凌升几乎是完全笼罩在这道声音的阴影之下。
楚聿鸣。
那个不过是因为当初的沈陷轻描淡写、随意吩咐交代的几句话,就险些被封杀到退圈的Alpha影帝。
……仿佛有冰冷的机械手攫住了季凌升的喉咙。
刚出道的时候, 季凌升这么个一文不名的新人,因为沈陷的“安排”, 居然和楚聿鸣这个级别的影帝搭上了戏,为了给足沈陷面子,制片方甚至自作聪明, 连番位也排得相当晦暗不明。
季凌升的确因此被楚聿鸣的粉丝集火过。
从此以后, 两边就微妙地成了“对家”, 楚聿鸣背后的力量有意无意,总对季凌升有所排斥压制。
那段日子的确苦不堪言,资源, 话题,曝光度,甚至是片场那些众星捧月的周全殷勤……都理所当然地被这位强势的前辈掠夺一空。
沈陷听说季凌升挨欺负了。
那时的沈陷, 还只是刚刚涉足娱乐投资, 不懂得这个圈子里盘根错节的潜规则,只是看到楚聿鸣风头无两, 而自己的Omega委屈、黯淡、闷闷不乐。
沈陷从季凌升那里问不出, 于是学着上网刷娱乐论坛,对比分析。
结论:楚聿鸣欺负了他的Omega。
于是,沈氏集团这艘商业母舰的庞大阴影,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碾向了当时风头正盛的楚聿鸣——其实也不过是随口的几句交代、几个电话。
楚聿鸣就从山巅跌了下来,代言被撤、主演换人、本来定好的活动也莫名取消……那段时间,圈子里甚至没人敢碰这么个惹了沈氏的倒霉蛋,人人避之不及, 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
季凌升还记得那天。
沈陷把这当成“礼物”——连同厚厚的一份项目书,他从楚聿鸣那里帮忙“抢”来的顶级资源邀约,一并放在季凌升面前。
沈陷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平时过于冷冽、像是高高在上不可触及的酒红色眼瞳亮得惊人。
他双手撑着真皮座椅的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甚至带着点难得孩子气的轻轻摇晃,仰起脸看着季凌升,仿佛在等待表扬或是一个惊喜的笑容。
季凌升第一次失控,他重重推开这些东西,几乎是低吼:“我不想要这些!不需要你毁掉别人来给我铺路!沈陷!你这样……算什么?!我不稀罕你的‘关、照’!”
书房里就这么陷入了鸦雀无声的死寂。
季凌升浑身冰冷,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屏住呼吸,垂着视线,等待沈陷的回应……他以为,会是什么相当严厉的惩罚,或者是把他禁足。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沈陷只是定定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那双酒红色眼睛里的亮光消失,沈陷“哦”了一声,显然还不太能理解地轻轻歪了下头,但还是拿起电话。
“……都撤回来吧。”沈陷对秘书说,“停掉,不做了,他不要。”
沈陷甚至把那些抢来的资源也都还了回去,还多赠送了几个,本来是准备给季凌升当礼物的。
反正季凌升不要。
沈陷还问了助理“道歉的常规流程”,亲自请楚聿鸣在帝星最高档的云顶餐厅吃了顿饭,送了一束价值相当不菲、品味相当卓绝的道歉花束。
圈子里那些惯常捧高踩低、见风使舵,刚对着楚聿鸣落井下石的人大跌眼镜。
沈陷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在后来处理其他文件的时候,对着光屏,忽然很低声地、带着点不高兴地嘀咕了一句,像是抱怨:“不想要的话……讲清楚不就好了。”
季凌升当时无法理解这句话,当时的他以为这只是沈陷又一句神经质的自言自语,沈陷看起来并不在乎那些争执,他不觉得沈陷会在意那么久。
到目前为止,季凌升也还依然没法理解这句话,他从来弄不清沈陷在想什么。
经历了这场风波,楚聿鸣反而不再执着于流量和虚名,也换掉了过去的那个团队,潜心埋头发展……短短几年时间,这个曾经的Alpha影帝就淬火重生,成了影、视、歌三栖的新晋天王。
后来,在几次活动和宴会场上,季凌升也遇见过楚聿鸣。
对方看他的视线冰冷晦暗,无法辨别出任何明确含义,在更深处,却又似乎死死压制着某种极具侵略性的灼热……冲着谁?
冲着谁??
季凌升想不通,但的确有一次,在某个私人聚会上,不知谁或恭维、或嘲讽、或隐隐羞辱地对着他提:“沈总最近……”
只是听见这个名字,不远处的楚聿鸣,那个对嗓子极为谨慎、从不让任何人经手的随身保温杯,“砰”地一声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记忆里的寒气猝然狠狠扎醒了季凌升。
沈陷落在楚聿鸣手里了。
是因为他——沈陷结结实实、彻彻底底地惹了楚聿鸣,这种事在当初执掌庞大商业帝国的沈陷面前,简直渺小得不堪一提。
可现在反过来了!
沈陷破产了,欠了天价债务,这些天不知失踪去了什么地方……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沈陷像是生了病,被风吹着都能打晃的清瘦身体裹着条破毯子,居然就这么落到了楚聿鸣手里!
沈陷会死的!
季凌升控制不住地大步走向玄关,抓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囫囵套在自己身上。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淹没了理智,也淹没了所有怨恨、愤懑、不合时宜的匪夷所思,他全然顾不上什么仪容形象、会不会被偷拍。
楚聿鸣不是善茬,他的家族在黑-道地位极高,本人是不继承家业的二少爷,鞋底却也沾着血。
季凌升扑回那个通讯屏幕前,冰冷的手指重重敲打、滑动、快速破解密码,拉出后台定位,他的确私下隐藏了沈陷完全不知道的能力,但他没想到这些“本事”第一次被使用……居然不是用来逃脱和报复沈陷。
他疯狂地不停搜索,侵入卫星,锁定那个信号的来源,用一切手段定位沈陷此刻的位置。
沈陷可以被任何人报复……不能是楚聿鸣。
如果不是因为季凌升,沈陷不会去招惹楚聿鸣,季凌升无法承受这份负罪感,会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手居然在可笑地发抖,季凌升的呼吸急促,喉咙干涩,颈后腺体因为高度紧张而刺痛,他撕开一张抑制贴用力按实,无意识瞄了一眼那个屏幕……然后怔住。
屏幕因角度而剧烈晃动,手机被一只戴着纯黑皮质手套的手轻轻拾起,物归原主。
沈陷把它握在手里。
所以镜头也就似乎是巧合地转了回来。
清晰过头的画面里,路灯的光芒下,楚聿鸣垂着头,深深地、专注地看着怀里的人,用身体替沈陷挡着风,脱下那件昂贵挺括的高定羊绒大衣,仔细把沈陷包裹进去。
楚聿鸣抬起手,轻轻拨开沈陷被冷汗濡湿的凌乱额发,用掌心仔细擦拭那层湿漉,打着圈暖化冰凉,力道轻柔小心到了极点。
画面晃动,手机被沈陷攥在手里,沈陷被楚聿鸣抱回保姆车,轻轻安置在后座,暖风调到最高。
“不舒服吗?”楚聿鸣叹了口气,语气居然有季凌升从未听过的纵容,透着无奈的熟稔,“是不是又乱喝工业废水了,说过的吧?那个水龙头不能喝……来,张嘴。”
季凌升错愕,全然不可理喻,瞳孔收缩。
楚聿鸣那个从不离身、任何人都不能碰的保温杯,被他亲手拧开杯盖,倒出小半杯润喉茶。
他把这小半杯盖的润喉茶凑在沈陷唇边,低声哄着沈陷喝一点,语气不是对外的冰冷傲慢,反而轻缓、柔和,透出某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无法理解的低沉关切。
至少季凌升觉得无法理解、毛骨悚然——楚聿鸣当初被沈陷那样践踏尊严,几乎是踩在地上玩弄。
楚聿鸣一辈子也从未像那样狼狈过,甚至连他那个家族,也拿他当弃子,当赔礼,丢在那里弃如敝履,陪着笑给沈陷随意处置。
Alpha从来都是一类自尊心极强、宁死不堪受辱的生物。
所以现在这又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圈套吗?!
是更残忍、更冰冷的扭曲阴谋,藏在这份虚情假意之下?还是为了别的,楚聿鸣要放松沈陷的提防心,然后彻底毁了这个人……
强烈的不安、患得患失的隐蔽惶恐,都被更荒谬的古怪诧异潮水般盖了过去。
沈陷不太想喝这种闪烁着诡异光泽、怎么看都像毒药的“特质润喉茶”,被身边的Alpha柔声哄了半天,极不情愿地伸出舌尖,飞快沾了一下。
自然什么味也没尝出来。
楚聿鸣失笑,他用拇指轻轻揉捏沈陷的脖颈,放松那里的肌肉,声音依旧低醇柔和:“放心啊,甜的……喝了先暖暖,润润喉咙。”
“难受得很厉害?我们先不去游轮了,太闹,别担心,我叫私人医生来。”
楚聿鸣调整了下扶着沈陷的姿势,几乎让沈陷靠在了自己身上,他轻轻摸着沈陷的头发,发现那个手机依然亮着屏幕、在“通话中”,就轻轻抽-出来看了看。
沈陷还在盯着那小半杯色香味俱全的疑似毒药,试图靠这样分析出它的成分,对手机暂时没什么兴趣,并不介意他拿走。
季凌升径直迎上了楚聿鸣的眼睛。
顶级Alpha眼中那种隐蔽的渴望与炽热……餍足地消失了,对他只剩漠然,瞥了一眼,就去点挂断。
屏幕先暗下去,声音不知怎么迟了几秒才消失,细微响动,窸窸窣窣,是沈陷被温热怀抱裹住了。
沈陷和季凌升的拥抱体验并不好,季凌升根本不想抱他,很漠然、很被动,两只手永远垂在身边,硬邦邦冷冰冰……所以沈陷觉得拥抱很无聊,认为自己根本不喜欢拥抱。
屏幕一片黑暗。
黑暗里,沈陷不满意地低声咕哝了几句。
“不喜欢这样抱?不舒服?”楚聿鸣的声音低沉柔和,“没关系,那我们换一换……抱松点?这样好些吗?”
沈陷咳嗽了几声,动了动,还是不舒服。
沈陷还不喜欢车里的花。
于是紧接着,是花被毫不犹豫丢弃的声响。
“先回家,私人医生马上到。”楚聿鸣柔声说,“歇一下……闭上眼睛,靠着我。”
“像这样乖乖休息。”
“很快……就不难受了。”——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红心][红心]!
第100章 那束花很大的
系统严格、彻底、仔仔细细地分析了十遍那个润喉茶的成分。
就是润喉茶。
味道甚至也完全算不上差, 有轻微的药香气,还有甘蔗的清甜。
除了光泽的确诡异了点、颜色的确复杂了点、给沈陷喝这杯茶的人身份的确过分微妙了点。
……楚聿鸣。
过分微妙了。
毕竟不论怎么说,楚聿鸣在被沈陷随手碾压跌入谷底之前, 都过得顺风顺水、毫无坎坷,那一遭封杀的时间虽然不长, 却也的确叫他吃尽了苦头,尝够了人情冷暖。
楚聿鸣又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善茬,上个不知死活、往他喝的水里下药的蠢货, 现在还躺在星际医院的维生舱里不省人事呢。
系统实在忍不住, 偷偷在意识里戳了戳沈不弃:「还发生过什么比较特别的事, 让楚聿鸣回心转意吗?」
总不能就因为吃饭和送花吧?
沈不弃裹着他的橙红色小毯子,慢吞吞动了动,把半张脸埋进去, 鼻尖轻轻蹭了蹭毯子粗糙脱线的边缘:「那束花很大的。」
饭也是一大桌子,很丰盛。
够十个人吃。
系统:「……」那也不行吧!
再说系统也去看那段剧情记录了,就连请客吃饭、送道歉花束, 其实也是因为季凌升——沈陷本人完全没有过“我做错了”这个概念。
那天阳光不错, 沈陷本来想找季凌升一起去海滩度假,他看别的Alpha和Omega都度假。
但季凌升在打电话。
跟他“志同道合的朋友”, 情绪很激动, 还在不依不饶说那件事。
至少沈陷眼里,这是不依不饶。
他明明都已经停止封杀、资源也还回去了,但季凌升还在背地里说他“霸道”、“疯了”,“仗着有钱有势把别人的前途当玩具”……季凌升很因为这件事愧疚,抬不起头。
季凌升说,这样太过分了,楚聿鸣明明也是凭自己的努力上去的。
沈陷这样简直恐怖……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继续, 季凌升却猝然停住话头,攥着手机,整个人僵住。
沈陷的脚步也停在玻璃门外。
那天的沈陷,穿了一身柔软宽松的仙人掌图案家居服,踩着小黄鸭造型棉拖,阳光把他微乱的短发照得毛绒绒,天生苍白过头的皮肤像是快要透明了,剔透的酒红色眼睛平静无波。
和平时一点都不一样。
这一身也是沈陷在网上搜索学习的,他本来是想搜私-密-情-趣类型,但中途被一双小黄鸭拖鞋吸引,效果于是有了些变化。
这一套别出心裁的衣服造型,显然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被季凌升察觉和关注到。
……沈陷的日常极为规律,从不会在这个时候离开书房。
今天是因为太阳很好。
沈陷抬头,发现太阳暖融融地洒在皮肤上,他放下电脑,在这种念头里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来找季凌升去度假……不过现在算了。
沈陷不想去了。
沈陷发现自己在不高兴。
于是他做了点事来小小报复——季凌升很快就惊恐地发现,在这幢别墅里,他的一切通讯设备都被强行入侵,设置了单向的静音屏蔽。
他依然可以收邮件、上网、看新闻,只是不能再播出任何语音和视频通话了。
这次报复行动持续了26个小时零三分钟。
沈陷终于弄清楚了,这种时候原来还要道歉。
于是,他认真研究了流程,然后一本正经地去和季凌升告知:“我去请楚聿鸣吃饭,送花。”
他看别的Alpha和Omega做这种事都是要“报备”的。
季凌升当时的反应却古怪——沈陷明明是做了他需要自己去做的事,可季凌升居然还不高兴,那表情除了愣怔的、难以掩饰的惊愕,还有某种微妙的……隐隐慌乱。
“你——你去?”
季凌升的语气忽然变得僵硬,有些奇怪:“我……我去吧。”
他居然没因为沈陷对他的越界限制而愤怒、不满,反倒盯着一身休闲装的沈陷,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下意识起身想阻拦。
“这件事……毕竟是因为我。”
季凌升吃力地说:“你……不是圈子里的人,很多规矩……潜规则,你不了解……”
沈陷觉得不要紧:“哦,那我多送点花。”
那顿饭吃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没有争执,没有冷场,没有任何不快。
沈陷和楚聿鸣相谈甚欢,照片被狗仔偷拍了一箩筐,被封杀的Alpha影帝完全没有要翻旧账的意思。
顶级Alpha那双暗沉的眼睛,目不转睛、一瞬不瞬地凝注着沈陷。
有照片,全方位多角度,甚至还有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狗仔潜伏去距离不远的邻桌,冒死偷拍的视频。
楚聿鸣替沈陷绅士地拉开座椅,细致切好牛排,耐心挑净鱼刺,在沈陷那双平静冰凉过头的酒红色眼睛好奇的注视下,把拆出的一小堆雪白细嫩鱼肉放在碟子里,淋上汤汁,轻轻推过去。
沈陷不碰:“我不喜欢鱼。”
Alpha影帝深沉的目光落在沈陷的脸上,语气柔和,低沉磁性得甚至有点刻意。
“试试看?”
“也许……只是过去没人帮您挑刺。”
讲真,补剧情的系统十分忍不住同意某些网上吐槽,这一段的楚聿鸣实在演技爆表、茶过头了。
网上普遍认为,这是楚聿鸣在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能屈能伸。
毕竟要在这个圈子里混,总不可能真清高到一点头都不低,楚聿鸣当时已经跌落到了绝境,难得沈陷释放出缓和信号,自然要紧紧抓住……至于报复什么的,自然是等东山再起了以后再说。
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道好轮回,只要忍下去,早晚有风水轮流转的一天。
不过沈陷自然从始至终都没考虑过这些,毕竟当时的沈氏集团还如日中天。
他看着那一小碟处理得相当干净的鱼肉,犹豫了两秒,还是拿起叉子挑剔地拨来拨去,挑了一小块形状最漂亮的,嗅了嗅,塞进嘴里。
酒红色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他又吃了一口。
楚聿鸣专注地看着他,唇角勾起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看到沈陷唇边沾了汤汁,自然而然地拾起一旁折叠整齐的雪白餐巾,想要擦拭掉那一点鱼汤……沈陷却忽然向后避开。
沈陷知道这个规则:“楚先生,我已经结婚了。”
结了婚的Alpha和Omega都是要避嫌的。
楚聿鸣的手稍顿了下,脸上依旧是完美无瑕的沉静面具,只是稍侧过头,透过落地窗,扫向季凌升的大幅LED广告屏……瞳孔无声暗沉了一瞬。
“真遗憾。”楚聿鸣轻声说。
于是楚聿鸣退而求其次,想和沈陷交换联系方式,这次的借口合理。
楚聿鸣微微低头,声音低沉轻缓,对沈陷温和地解释,他很感激沈陷的“歉意”,只是娱乐圈这种地方,人走茶凉,他的经纪人说……就算那些资源名义上还给了他,也难保不会再被抢走。
“如果……有类似情况发生。”
楚聿鸣的姿态放得很低:“我是否能有一个……及时向您求助的机会?”
沈陷按照从季凌升那里新学的逻辑思考——圈内规则,很合理,没问题。
沈陷把手机给他:“可以。”
楚聿鸣的瞳孔爆亮了下,像被点燃的暗火,神情却不露端倪,只是微笑着感激而克制地道谢,快速加上了两人的联系方式、保存了号码。
……不知道为什么。
那段时间,乱七八糟绯闻满天飞,季凌升的态度却也好得反常。
平均共同用餐时间增加了十五分钟,每周的拥抱次数也多了三次,甚至季凌升还去做早饭了。
三明治。
流心煎蛋,炙烤火腿。
沈陷不太爱吃,而且吃不下了,他的饭量没有那么大。
楚聿鸣每天早上送来的热粥挺好喝的。
……
这种相当荒诞的局面,一直到沈陷学习到了“别的Alpha和Omega不会在婚姻存续期里吃其他Alpha送的早餐”,才终于结束。
系统实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去翻过了沈陷的手机。
出事之后,楚聿鸣是第一个打爆了沈总电话的。
塞满了十页呼叫记录——因为始终无人接听,所以仅仅几分钟后,一条账户变动提醒,一笔在短时间内能极限筹措到的资金,就被楚影帝打进了沈陷的账户。
而沈陷变成了穷光蛋,被塞进了那个专关重刑犯的星际监狱,之所以还能这么容易提前取保出来,也是因为楚聿鸣出手。
不愿透露姓名的C先生火速替他偿还了几笔最急的、必须立即支付结清的催命债务,又动用一些特殊手段,“劝说”了剩下那些债主好心同意延期。
楚聿鸣甚至还考虑过直接劫持押送囚犯的星舰。
是因为沈不弃实在很忍不住想要那个6969696969的纹身,所以才明确回绝了楚聿鸣——否则,这位行动力过于果决强悍的Alpha影帝,大概已经退出娱乐圈、回归黑-道老本行当星盗、带着沈陷开启亡命星际漂流了。
即使是这样,楚聿鸣依然发过来了一份相当详细的入狱指南。
从不要吐槽狱友的发型难看,到一定要按时、按量每天三餐。
「不要吐槽狱友的发型难看」被反复提到了三次。
「不要因为不想吃、懒得吃、不喜欢掰开方便筷子的声音、没有喜欢颜色的碗就不吃饭」被兜着圈子哄着提了五次。
还再三申明了标着「净化工业废水」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也并不真的干净——虽然据沈陷说口感很好、冰甜绵柔得像冷冻白酒,但后劲也一样十足……沈陷已经因为好奇心去看过一次医生了。
一定不能乱喝。
系统看完了这些,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楚聿鸣……他想要干什么?」
沈不弃刚被迫离开了他精挑细选的完美公园长凳,很遗憾,捧着保温杯杯盖,隔着车窗惜别缅怀:「想润喉吧。」
系统:「……」
沈不弃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他裹着毯子,又动了动,被楚聿鸣轻柔捧着头颈,仔细拢在怀里。
……
“不舒服。”
沈陷皱着眉,他不喜欢被人抱着,又硌又硬又不能动,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我去前面坐。”
“再让我试试?”楚聿鸣嗓音低沉温柔,收拢手臂,像是不肯轻易放开一件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可能是人有问题。”
楚聿鸣轻轻摸他的头发:“擅长抱的人,抱起来很舒服的。”
酒红色的眼睛眨动了下,仰起脸看他。
沈陷已经和季凌升说了离婚,在他看来,只差个流程而已,反正季凌升一直盼着这一天,找个时间去把离婚证领了就好了。
楚聿鸣让他往自己怀里陷了陷,沈陷几乎完全靠在了Alpha强健的胸膛和臂弯,冰冷酸痛的后背得到熨帖,控制不住低低舒了口气。
沈陷的发丝无意识地蹭过楚聿鸣的下颌。
楚聿鸣轻轻揉他的眼皮:“这样好吗?”
“唔……”
沈陷晃动脑袋,躲那只手,把冰凉的鼻尖埋进他衣领里。
恰好错过了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疾驰狂飙追上来的皇室专用私人飞艇,楚聿鸣稍扬下颌,眼底冰冷,带着点不屑与漠然地扫过驾驶座上的季凌升。
沈陷不满意,抓着他停顿下来的手,放回自己又酸又疼、怎么都不舒服的后背上:“摸。”
沈陷抱怨:“太轻了,你饿了吗?”——
作者有话说:亲亲[红心][红心][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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