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好丑【新内容】
那只莹□□致的小瓷碗, 并没真正碰到霜白微张的口唇。
碗沿倾泻,那腥红污血几乎要淌落入喉的下一刻,窗棂也应声碎裂, 那污浊血汁狠狠泼溅开来,鬼影也霎那间纵身扑入。
厉鬼在灯光下漆黑如墨, 瞬息将他圈入怀中。
那只鬼手,带着不顾一切的仓皇、充斥着不安惊惧,裹挟凄厉阴风, 重重拍掉了那只瓷碗。
鬼气将那羸弱的、几乎透光的薄胎瓷猝然碾碎。
“吐出来!”
嘶哑的鬼声透出剧烈慌乱, 冰冷鬼气裹住沈辞青, 在他背后拍敲,力道急促近乎失控,激得单薄的身躯震颤着踉跄:“怎的如此胡闹!什么都能往嘴里送的!?快吐, 你可知若是——”
他看见软软颓倒的苍白人影,猝然滞了滞,剩下的话也滞在鬼气里。
那双眼睛仍是叫人心悸的、近乎异样的漆黑。
沈辞青被拍得不适, 呛了口冷气, 胸腔痉挛几次,被那鬼手小心抚摩胸口, 才慢慢顺过那口气, 苍白脸颊上泛起凄艳的潮红。
他偏头,兴致勃勃,对上那仿佛当真为自己惊惧苦痛、心肝俱裂的凄厉鬼影,眼里满是新奇的光。
“……若是?”
他的嗓音透着湿润沙哑,唇角奇异地扬起点柔软弧度:“若是什么?”
“若是朕一不小心……就这么被毒死了。”
“这山一样的,废话连篇、要把朕眼睛害瞎的奏疏——天明以前,谁来批?”
“这泱泱天道谁来镇?”
“明日金殿之上, 文武百官站着,江山社稷等着……那朝会谁来上,龙椅谁来坐,桩桩件件,耽误事情了怎么办——”
“……辞青!”
那黑漆漆森寒鬼气叫他激得仿若火山,近乎失控,最终却还是将翻涌的戾意强自死死咽回去。
羸弱的年轻帝王,像是躺在什么惬意舒坦至极的温暖软塌上,仰在鬼气里,手臂软垂,苍白脚尖轻轻踢着那浓郁冰冷的鬼物。
一下,两下……轻轻撩拨着,不知收敛分寸,肆意勾弄。
像是只骄纵任性、天生恶劣,要将人逼疯发狂,只为了好玩的坏脾气猫儿。
……
殿内渐渐陷入悄然静寂。
静得慑人,静得不安,仿佛只余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梁上小虫焦躁振翅,发出细微嗡鸣。
……许久。
许久,那近乎凝固的浓稠黑暗,沉默着,缓缓浮动起来,却并未像系统忧心忡忡的,暴怒之下撕碎那蓄意撩拨刺激的羸弱躯壳。
反倒竟像是小心翼翼,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滞重,死死克制着,将这乱扑腾的顽劣病猫轻轻地、牢牢地,从头到脚整个儿裹住。
像捧着一片轻触即碎的剔透琉璃,像抱小孩子。
那点冰冷的、凉沁沁的鬼气,轻轻卷起,笨拙轻柔,像抱着个不知该如何安放的幼弱孩童。
无声的力道轻轻抚摸瘦削脊背。
沈辞青的脊背似乎在这触碰下静了静。
被这么摸着,坏脾气的天子居然不折腾了,只是垂着浓深睫毛,慢吞吞搓着苍白的、失温的指尖,轻轻捻着那一丝冰凉鬼气。
“……那时……”
厉鬼的嗓音低沉沙哑,贴着他的鬓角,那些声音像是从最深处叫沙砾磨出来:“我若知道。”
“……我若在。”
厉鬼低声说:“不会叫他们这样对你。”
沈辞青轻轻“啊”了一声。
他好奇,浓深翦密的睫毛像力竭飞蛾般震颤了几次,缓缓掀开。
翻涌的鬼气猝然一滞,近于凝固。
“辞青!”厉鬼急道,“你眼睛怎么了!?”
那双漂亮至极、自带风流的眼睛,上一刻分明还黑净朗厉,清明慑人,此刻却像是叫一层不祥的淡灰薄雾缓缓漫过。
“……嗯?”沈辞青轻轻应声,带了一点模糊鼻腔,“没怎么啊……”
厉鬼却分明剧烈不安,鬼气冲撞激荡,扳开下颌,急迫而强硬地垫着唇齿,将那精粹纯净、森寒刺骨的凝实怨力灌入懒倦的喉咙。
沈辞青不高兴了,皱起眉,把脑袋偏来躲去,呸呸吐了好几口。
……
「你眼睛怎么了!」
系统打开面板,也错愕发现视力数值掉得简直匪夷所思:「中毒了吗?是那个毒酒吗?」
一只萤火虫啪嗒啪嗒,扑腾翅膀飞来飞去,在他眼前拼命闪灯:「看得清吗?仔细看!现在我画了一个0,现在是8……」
沈不弃暂时没收了它的小探照灯。
系统好伤心:「啊!!」
「那个毒酒是拉肚子的。」沈部长挺沉稳,给系统换了个皮肤,「眼睛坏了,是批奏折批的,蜡烛太暗,影响视力。」
所以说工作的时候一定要用护眼灯。
系统:……那也坏得太立竿见影了吧!!!
这才批了半个晚上,三份奏折——其中一份还画满了红叉叉和朱砂小王八啊!!!
那不能这么算。
沈不弃掏出小计算器给系统按,他上次来这个世界,是从三岁干到了十九岁,接下来的六年全是数据代理自己跑的。
数据没人调节就不会主动变化,所以沈辞青的身体状态,也就一直卡在了最低限度的稳定程序维持着,没继续崩溃。
——也就相当于被冻结在了这个崩溃边缘的极限点上。
不管多辛苦、多虚弱、多孤寂……一个人生了什么病,遇了什么不高兴的事,受了伤,中了毒。
多难受了……也就是这样。
不论堆积了多少如山的奏章文书,承受了多少政事煎熬、多少明枪暗箭,身体所能感知到的所有负面BUFF,都被那个极限点锁死。
仿佛没什么能催垮他。
「所以现在就要抓紧时间,快点崩溃,不然赶不上死了吗……」
系统勉强理解了这个道理,但还是发愁:「能说得通吗?」
「能。」沈不弃展示一只金灿灿小蛊虫,「我中了“不玩命工作就死不瞑目”蛊。」
系统:「……」这是自己给自己下的蛊吧!
还有狗血部的道具名字都这么草率吗!!
那也不是,这东西学名「帝王蛊」,沈不弃给系统翻准确的使用说明书,大抵是这东西一旦和酒服下,就将人变成个励精图治的无情帝王——不知疲倦不知苦痛,日夜亲政不休,榨干最后一丝心力,直至将这幅躯壳彻底耗空。
这蛊本来是耗空就暴毙的,毒不可侵,病不能扰……唯独怕一个。
怕哄。
怕有人摸他,抱他。
听不得软话。
一旦那冷冰冰的岿然帝王心动摇,支撑着这具躯壳的虚妄力道,顷刻就会崩毁、散去。
这具身体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衰败。
先是五感丧失,再是内里枯朽,到了最后,只剩个仿若无碍的、漂亮干净的空壳。
系统听得愣怔。
「所以……」
……所以。
这是个催、命、鬼。
沈辞青软在厉鬼浓厚的怨力深处,任凭它笨拙而艰难地,极力卷成个还算舒适的窝,任凭这厉鬼手忙脚乱地试图治好他的眼睛。
而难伺候的猫正顽强地呸呸呸拒绝着这份“好意”:“苦死了,好苦,难吃。”
急得厉鬼铺开数十里怵目怨力,狂风般掠向宫外,端了个无辜的野蜂窝,轰跑乱蜂撕开蜂巢,卷了一汪剔透的野蜜回来。
因为死太久了,路已经不熟,绕进三次死胡同,撞了两次墙。
回来晚了一分三十五秒二七。
系统:「……」
沈辞青就不吃了。
“张口。”那厉鬼绞尽脑汁地哄他,“是甜的了,张口,辞青,你乖乖的……”
厉鬼叫他逼急了,又想强行撬开那固执过头的虚弱唇齿,森冷鬼气渗过,却先撬出一声微弱闷哼。
厉鬼慌忙揽着他的背:“怎么了——辞青?怎么了?!”
叫他抱着的年轻天子不说话。
半声不吭,紧闭着眼睛,蹙着眉,瘦削腰背软软塌陷,一只苍白的手虚虚搭在平坦的小腹上。
那些手指拧着柔软衣料,指节青白,指尖却摩擦出软红。
翻涌的鬼气僵住。
那里面像是塞了个冰冷的怪物,拧动,痉挛,虬结如铁。
“……嗯……”
沈辞青的呼吸吃力,胸口艰难起伏,胡乱拨开那烦人的鬼手,漆黑浓深的睫毛轻颤。
“疼……别闹。”他哑声抱怨,“腹痛……”
这是毒闹的,也不是一两日的毒了,他那好母后盼着他傻、盼着他废、盼着稚弱少帝变成个死不了的痴愚傀儡木偶。
可惜没成——他没被毒傻,也没被毒废,反倒是长成了个很有出息的翩翩少年郎。
于是他母后又挑了个别的喜欢的、可爱的、听话乖巧的宗室子,当自心尖上的儿子。
他把那新得的“兄弟”发配去守陵了。
他母后生气,想杀他,谋划了宫变。
于是母后死了。
这等腌臜烂事层出不穷,前前后后牵连甚广,多少人、多少世家大族,也就在这血海刀山里被一寸寸磋磨吞噬殆尽了。
也不知牵连几何,搅动几多风雨,遗毒无穷,待他把这一团乱麻都彻底斩断,厘清平复……心神略一恍惚,惊觉光阴不见。
回过神,居然就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厉鬼在殿内慌张地团团乱转。
鬼气森寒,刺激得那脆弱的肚腹肠子更疯狂翻腾、拧绞,盘结死硬成一块冷铁……不成。
不成。
点点萤火?太弱,不成。
烛火?不成,何等单薄,一阵风就熄了。
偏偏那蓄意添乱的恶劣病猫,还紧紧蜷成一团,脸色煞白口唇薄红,紧闭着的睫毛抖个不停。
细弱的呻吟裹着浓浓水汽,呜咽着,不知死活地一个劲儿往森冷鬼气深处蜷挛缩躲:“腹痛……疼死了……真的好痛……”
情急之下,走投无路。
厉鬼生吞了一整盆火炭。
炭火一入墨黑鬼气,顷刻激得呲呲沸腾、腾腾青烟——倒是厉鬼的手仿佛不那么冰了,裹着那一团逼退了灼烫、只余温润的暖红。
带着压抑的焦灼,屏息凝神,贴在那折腾不休的肚肠上。
笨拙、缓慢,轻轻打转,让那团微薄的暖意贴着苍白羸弱的肚腹,在衣料之下融融散开。
“……此处么?”
鬼影轻声问,声音更低了些:“重不重,再轻点?”
年轻的君王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闷哼半声,不耐烦地抓住那只手,想往虬结冷硬处死按进去,却被生生阻住。
鬼物拢着他生涩地哄着、晃着,往那干涩霜白的口唇上轻轻抹一点蜜,哄他开口。
那一点炉火上的清水,温了又温。
漫过那痛苦抿着的苍白唇瓣,挟上一点微弱的甜意,柔软,温存,细细淌过:“听话……就舔一点,张口,润润喉……”
鬼爪被咬了一口。
沈辞青这会儿居然听话起来了,不光张嘴,还叼住了那一团黑漆漆鬼气,探出殷红柔软的舌尖。
舔了舔。
那正细细揉捏安抚的鬼气毫无防备,猝然一僵,透出错愕慌乱:“……辞青!”
沈辞青颇为无趣地“啧”了一声。
他仍闭着眼睛,大抵是那温热多少熨帖了不适的胃肠,脸色稍好了些,眉宇间的痛楚也减了几分。
他垂着睫,用那近乎失焦的、空洞懒怠的目光,睨了一眼叫鬼气裹着,仍烧灼不休的滚烫火炭。
“手。”
他声音倦淡沙哑,漫不经心:“疼么?”
鬼气愣怔半晌,仿佛沉默茫然了良久,才终于出声:“不疼。”
沈辞青连睫毛也没动,只从鼻腔里透出个模糊不清的答应:“哦。”
他这么躺着,任凭那鬼手替自己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笨拙而轻柔地小心画着圈,喉咙里呼出些冰冷弱气,睫毛下溢出点模糊目色。
总算肯赏点眼,瞄一眼、瞥一瞥,看看那不断尝试着改变形态、却始终扭曲狰狞的浓黑鬼爪。
厉鬼见他又皱眉,只当他又不舒服了,俯身轻声问:“怎么了?”
沈辞青:“好丑。”
系统:「……」
厉鬼的身影仿佛也凝滞了一瞬。
那只凝聚了暖意,正小心翼翼替他揉抚肚腹的手,也猝然僵住,溃散,重新化成了一团浓稠、僵硬、茫然的黑漆漆浓雾。
只是他不敢乱动,因为咕哝完这一句,那浓深的、始终轻轻颤动不停的睫毛,就彻底坠沉下来。
那点拿来打发漫漫长夜、刻意挑衅的刻薄好奇,也被无边的沉重倦意覆盖。
红烛缄默摇曳。
在那虚妄的暖意与柔软深处,沈辞青紧蹙的眉峰无意识舒展,呼吸渐渐变得低缓、绵长。
瘦削苍白的身影软在明黄龙袍里,单薄,脆弱,仿佛被黑暗裹着护着,便安然下来。
烛火映着那毫无防备的、疲倦透顶的苍白睡颜。
厉鬼愣怔着,如同泥塑木雕,一动不动盯他良久,才像是终于想起怎么动弹,抬“手”摄来一小盅煮好的蜂蜜山泉水,试探着喂在唇边。
“青儿……”
厉鬼轻声说:“张口。”
“干净的水……”他哑声说,透着干涩,仿佛费劲气力,才终于挤出那几个字,“……喝一点,舅舅……从山上取的……”
……这次肯喝了。
脆弱喉核上下滚动,急促吞咽,本能地贪求那点安全的、温热的甜意,喝得急了,有些来不及吞的蜂蜜水由唇角溢出,被那点稀薄的黑雾小心擦拭。
厉鬼在嶙峋瘦削的背上轻轻拍抚,不敢过分用力,这躯壳像是稍用力就要散了。
蜷着膝的年轻帝王歪着头,阖眼静窝在厉鬼怀里,
那两条明黄龙袍下支棱出的腿,苍白枯槁,细伶伶支着,碰一下就泛青,晃一晃就歪倒……仿佛一不小心就能随手轻易折断。
但还是漂亮,骨架磨不灭的漂亮,锁骨窝里盛着一泊月色。
——那月色本该冷清、本该寂静,却烫得幽深鬼瞳剧烈一缩。
厉鬼不敢再看,仓促挪开视线,尽力调整得温吞的绵绵鬼气裹紧了这副单薄骨架,几乎是仓皇离了这勤政大殿,无声掠进暖阁。
进了通明灯火,沿着木阶盘旋向上,暖意浸润,怀里的躯壳像是有层薄薄冰壳融化。
冻僵的冷白骨瓷开始打颤,从骨骼深处溢出战栗,止不住,像是随时会裂出万千细缝,簌簌不休。
「重!大!突!破!」
换了扑棱蛾子皮肤的系统超兴奋,拍打翅膀满殿庆祝,绕着灯烛转来转去:「舅舅!他是你舅舅!你有几个舅舅?」
沈不弃:「二十七个。」
系统哗啦啦翻记账本:「好好,二……」
系统:「?」
他母后比较喜欢乱认儿子和提拔兄弟嘛。
族中的亲兄弟、堂兄弟自然身居高位,攀扯得上点稀薄血缘的远房宗亲,也曾个个都是封疆大吏,认进来改姓更名的寒门孤儿,全是太后手下忠心耿耿的鹰犬。
最风光鼎盛的时候,外戚干政,偌大个朝堂内外、边关军营、深宫内苑……放眼望去,到了处处都是舅舅的地步。
至于没有血缘的“野舅舅”,也有十来个,大都是他母后那些“蓝颜知己”的弟弟。
太后出身陇西燕氏,混有鲜卑血脉,鲜卑姓氏是贺兰。所以当时隐隐有传言,这江山幼主坐不动,早已成了贺兰家的江山。
……
系统不死心,又翻了半天角色背景数据库,发现沈不弃说得一点没错,甚至给出的这个数字都还有点保守了。
沈不弃甚至还好心帮他整理、总结、筛选过了一遍。
那些太丑的就都没算进来。
系统:「……是这么筛选的吗!!!」
再说这个鬼实在是非常丑啊!那个鬼气森森的扭曲鬼脸!那个狰狞吓人的鬼爪!一眼就——
系统突然听见了点动静。
愣了愣,举着望远镜,相当谨慎地向外看了一圈:「……」
厉鬼守着沈辞青,周身气息晦暗不明,他正沉默着,幽深血瞳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
不可思议的变化悄然发生,那缭绕着的,本来盘踞不散的狰狞怨力,像是潮水般缓缓退却。
而那些狰狞尖锐的骨刺,也被硬生生攥住,掰断。
仿佛有无形的石锤、刻刀,在凝固的灯光深处,一下、一下,吃力凿着,剖着,试图从那黏稠黑暗深处,挖出一点早已被遗忘的人形。
一只迷路的小魇物,浑身裹着灰蒙蒙雾气,蹑手蹑脚、战战兢兢,试图从阴影里溜过去。
被一只手攥住。
每年被抓三次的小魇物:“…………”
那是一只指节粗粝、掌面厚实的手,硬实得如同坚石,遍布握缰持刀的疤痕与硬茧。
厉鬼缓缓低头,血瞳盯着哇哇大哭、满地找头的魇物,把那个骨碌碌滚远、雾蒙蒙的脑袋捡回来,给它在脖子上。
给它看手,声音嘶哑阴沉。
“这样……好看了吗?”
第82章 舅舅【新内容】
小魇物被拘在半空, 听又听不明白,动又动弹不得,吓得灰雾乱颤成一团, 只知道拼命狂点头。
厉鬼盯着它:“还有不足么?”
小魇物:“……”
系统:「……」
系统扑棱蛾子实在看不下去,好心飞过去, 拿触角戳了戳小魇物的后背,教它使劲摇头。
小魇物拼命摇头把脑袋摇掉了。
厉鬼松了手,一丝鬼气卷起那个骨碌碌滚跑的头, 还给它。
“……哇——!!!”
小魇物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哭, 死死抱着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脑袋, 咻地一声,头也不回飞走了。
……
那厉鬼总算雕琢、打磨完了这一双手,又去月下水边反复搓洗, 才终于稍微满意了,轻轻回来,那一道高大苍冷的鬼影凝固般守在榻边。
那双手, 虽仍鬼气森森, 泛着不祥的青白……却也好歹有了人形。
小心翼翼,力道极轻, 虚拢着苍白如雪的瘦削脸庞, 粗糙的指腹谨慎靠近……几乎就要轻轻触碰到那殷红得病态的虚弱嘴唇。
良久。
良久……还是迟疑着收手,缓缓撤回。
厉鬼不敢贸然触碰沈辞青身上脆弱的地方。
他不清楚沈辞青身上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差池,哪里不对了,年轻的天子衰弱得突兀过头,像是这具躯壳顷刻间就将寸寸塌毁、土崩瓦解……这念头甫一冒出,就听见微弱咳嗽。
厉鬼连忙过去,轻轻揽起那单薄肩膀, 把瘫软的青年拢在胸口:“辞青——”
看见睫下渗出的零星水色,厉鬼就仿佛被什么冰冷气息猝然攫住,愣怔在原地。
……当真是突兀吗?
是么?倘若……倘若这些年,沈辞青如果都是这样过的。
——夜夜伏案不寐、日日殚精竭虑,压抑苦痛,耗尽心力。
像烧一截早已枯朽的残香……身子坏成这样,很奇怪吗?
沈辞青起了烧,睫毛压得紧,无力微弱悸颤,呼吸极端艰难吃力,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耗尽残存力气,瘦得嶙峋的胸口剧烈翕张着。
那点锋利至极的刻薄与戏谑褪去了,就只剩枯涸到极点的羸弱。
他软在那一席明黄里,头颈后仰,指骨松蜷,眼下青影深重,苍白额角渗出一点冰凉的细汗。
厉鬼想尽办法熬了药,把人轻柔地拢着,让那软垂的头颅轻轻靠在自己胸口,小心喂他。
昏迷着的沈辞青也厌恶苦药。
被汤匙抵着口唇,喂进一小勺深褐色的药汁,半点也不咽,又从唇角原封不动地溢出来,顺着瘦削下颌淌过脖颈,坠入深凹颈窝,淋漓洒在那素白的单薄衣襟上。
厉鬼无法,将那鬼手用火炭烘热了,轻轻抚开那一小片衣襟。
粗糙双手拢着,托起疲软低垂的头颈,小心探入一点鬼气,压着那冰冷舌根,将苦药一点点喂进去,再不停抚摩按揉喉咙与胸口。
“……嗯……”
他要将沈辞青轻轻放回那床柔软衾被,昏睡的年轻天子却动了动,睫毛艰难掀起,又露出那双叫灰翳覆盖的涣散眼睛。
“天亮了吗?”
沈辞青的嗓子喑哑,苍白喉核微弱滚动。
他试图动弹手脚,却只是蜷了蜷指尖,脖颈像只濒死的白鹤,纸薄的腰身微弱挣扎着,弓起一点脆弱弧度,又松软塌陷下去。
灰扑扑的眼睛也懒洋洋地闭紧了。
“朕累了……不想动。”
他闭目呢喃,连嘴唇也懒得大动,气息弱得仿佛游丝:“替朕更衣罢……”
那幽深血瞳猝然收缩了下。
“……辞青?”厉鬼托着他的肩背,掌心拢着绵软脖颈,“天还没亮,才三更……你眼睛如何了?”他轻轻拨开那湿软冰冷的眼皮,“我看看……”
——说得慢了。
沈辞青低低笑了笑:“三更……”
这一声轻缓喑哑,像是笑,又似空茫叹息,随即那玉偶便又猝然断了线,软塌塌跌回去。
那睫下只有涣散空茫,与一点微微上翻的乳白,口唇微张,舌根后坠,脖颈不着力地折软滑脱。
被鬼气仓促裹着的人影绵软塌陷,手脚失了力气一般死寂软垂,那苍白修长的手掌轻坠,手指松软蜷起,掌心空空,想要竭力握住什么,又似终于放开了什么。
昏得无知无觉,任身旁杂音再如何打扰,也没了半点动静。
……
系统心情挺复杂地看着沈部长拿体温调节面板当分手厨房玩。
这么不加收敛地折腾一宿,那倒霉厉鬼自然也整夜都被勾着,时而悬心吊胆、时而慌乱不堪,死死守着不肯擅离半步。
直到夜尽天明,窗纸浸润过苍白天光。
窗外有人陆续走动了。
那团浓墨般的鬼影才终于不甘不愿沉入阴影,依旧凝注着那沉睡的苍白睡颜,缓慢消匿无踪。
他隐在暗处,看着沈辞青在那暖阁软塌之上翻了几次身……慢吞吞睁开眼睛。
浓深睫羽之下,那曾经漆黑剔透、朗厉分明的眸子,如今已覆了层灰雾,空茫一片,失了神般一动不动静静仰躺着,望向虚空。
这样过了半晌,沈辞青才慢慢坐起身。
他的动作分明比平日迟缓,指尖摸索,慢慢捻了几次那冰凉冷硬的金丝楠木,勉强寻了个还算稳当的支点,想要翻身下榻。
双足甫一触地,就是一阵虚软踉跄,眼看就要囫囵摔倒,突然被看不见的力道托了下。
他整个人失力地坐倒在松软脚踏上,宽大龙袍衣襟散乱,滑坠在细瘦的臂弯,松松垮垮挂勉强着,露出半片苍白肩膀。
……系统觉得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沈辞青显然没这么觉得。
他微微仰着头,又眨了几次眼睛,抬手向身侧、身前摸索,漫不经心地随意划拉了几下。
没摸到。
沈辞青偏了偏头,有些好奇:“内侍?”
没人应答。
内侍宫人不知他来了暖阁,还在寝宫跑来跑去,火急火燎喊着陛下,无头苍蝇一样找得团团转。
看不见的力道……捧住那双沾了尘灰的脚。
缄默着,一点点拂拭干净,圈着细瘦支离的青白脚踝,卷来了那双软缎便履,替他轻轻穿好。
那力道分明隐忍克制,却又仿佛透着丝毫不准他挣脱的执拗。
沈辞青觉得有趣,变本加厉,抬腿踹了下,像是揣进一团半点脾气也没有的冰凉棉花。
……
好。
厉鬼就这么招惹了个相当大的麻烦。
系统作证。
并且这麻烦毫无自矜克制的意思,仿佛终于找到了个打发漫长白昼的无上妙法,连灰蒙蒙的眸子也亮了几分,终于来了点兴致。
就这么饶有劲头地,兴致勃勃开始了他乐趣无穷的一日游戏。
比如口渴——
人当然是会口渴的。
看又看不清楚,摸索着找茶水来喝的时候,一不小心顺手打翻了十几个茶盏,又不算多奇怪。
……很奇怪吧!!!
哪个看不见的好人还事先把杯子摆成一排,还要把距离量好,确保倒一个就能碎一排啊!!!
系统想反驳,但系统没来得及,那厉鬼纵身猛扑过来一口气接住了十几个杯子,鬼气将滚烫翠绿的热腾腾茶水席卷一空。
看不见的鬼气急促慌张,卷着那只手仔细检查,果然烫红了一大块。
烫了就要上药。
厉鬼去找洁净白绢的工夫,因为不知那冰冰凉凉柔软滑嫩的膏物是什么,眼睛不方便、肚子又饿的年轻天子已经把它当点心吃了。
还不吐。
还不吐!!!
厉鬼越催,沈辞青咽得越快,还没等鬼气入唇,那点细腻嫩滑的“小点心”已经被飞快咽了下去。
沈辞青唇齿回味般轻轻咂了咂,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把那装药膏的小玉盅也摸进了袖子里。
厉鬼白日里说不了话,急得扒他衣服乱翻,淡黑鬼影在熹微晨光里盘旋,动静太大,招来了到处哭喊“皇上”、“陛下”的宫人内侍。
于是龙袍、冠冕,手忙脚乱被换上,衣带勒出分明瘦峭腰身。
饭也急匆匆来了。
御膳房精心备下的早膳,晶莹软糯的鱼片粥,香气袭人,刺早被再三挑过,熬得细腻好咽,水晶汤包也皮薄透亮,顶着一点诱人澄黄的蟹黄油脂,连侍候他的半大小宫女都禁不住悄悄吞口水。
没胃口。
刚才还嚷嚷着“不吃掉这坨果冻就会立刻饿死”的坏脾气猫,现在又没胃口了。
对精心熬制的极品雪蛤血燕羹也不屑一顾,那烫红的指尖懒洋洋地,百无聊赖推开了食盒,仿佛这是什么难以下咽的垃圾猫粮。
“难吃。”沈辞青随口说,“你们吃了罢。”
那些小宫女才十三、四岁,初入宫中,稚嫩得很,猛地惊醒想起规矩,吓的纷纷跪倒告罪。
年轻的帝王却没再看她们,似乎也并没觉察她们失礼,晃晃荡荡起身,披着那一席宽大过头的龙袍往殿门外慢吞吞走出去。
懵懂着抬头……已没了那道明黄的影子。
……
厉鬼满心焦虑,生怕他又折腾坏了肚子,胡乱卷了一碟银丝卷、一碗热甜羹,一路紧跟着他上朝。
沈辞青倦沉沉打着呵欠,苍白指节懒散撑着额角,懒洋洋窝在龙椅里,那晃晃荡荡的珠玉冕旒,遮住了覆着灰翳的眼瞳。
仿佛隔了层冬日的暗淡灰雾,事不关己,倦怠万分,冷眼旁观又一日无止休的明争暗斗。
朝会拖得太久、捱得太长,废话连篇……熬晕了一个。
立刻有兔死狐悲的同僚怆然跪禀——这是何等尽忠职守,何等鞠躬尽瘁,何等的殚精竭虑!如此赤胆忠心的王老大人,正该为朝中表率,昨日些许小小失言也是无心之失……那也是拳拳忠君忧国之诚!还望陛下万务宽仁,切莫苛责功臣,寒了人心……
哦。
想起来了,是“罪己诏”。
举着司天监几句臆测,让他颁罪己诏,昭告天地国民,以平天怒人怨的那个。
陛下不宽仁,也不准叫太医,冷眼看着那一片模糊混沌尽头,晕倒在地被人嘘寒问暖的“楷模师表”。
这还不好治吗?
沈辞青倦怠地抬脚,踹了踹御案底下那一团看不见的、散发着甜羹香的绵软鬼气:“去……”
他薄唇微动,咬字低不可闻:“闹个鬼,把他吓醒。”
厉鬼:“……”
系统:「……」还能这么用的吗!!!
沈辞青这人脾气很好的,也不生气,也不催,发现厉鬼没立刻动弹,搭在胃脘的手向下重重一压,毫无预兆地陷进衣料皱褶。
一声低弱的闷哼,像被欺负了的濒死猫儿,堪堪挤出苍白唇缝。
那厉鬼的寒意就顷刻间失控。
整个大殿霎时间森寒透顶,冰冷漆黑的怨力席卷殿内,梁木吱呀,门窗剧烈碰撞,腥气逼人的赤色血污雾气剧烈翻涌绞拧——
殿内的所有人耳中,都爆发出尖锐的、凄厉万分的、如同生锈钝刀刮磨骨头的刺耳鬼啸!
立竿见影。
系统掐的表,王老大人一秒钟就痊愈了。
上一刻还躺在地上,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王老大人,下一刻如遭雷击,惊恐万状地蹦起来,跑得比谁都快。
堂皇光明正殿之上,人影乱成一团,你推我搡、哭天抢地,而始作俑者欣赏得津津有味,笑得肚子痛,几乎坐不稳龙椅跌下来。
砰!砰!砰——
沉重的朱红殿门、雕花窗棂,如同被无形巨力操控关闭,次第轰然关闭,牢牢封锁。
那刺目天光被隔在殿外水泼不透。
殿内的人已全跑光了,只剩了沈辞青一个,还有几顶压坏的官帽、几件脏兮兮的官袍,一只被踩得乱七八糟的登云履。
厉鬼封锁了这片区域,戾意冲霄,怨力近乎暴怒般剧烈激荡:“胡闹!辞青,你怎可——”
厉喝声戛然而止,像是卡在了那黑漆漆的冰冷喉咙里。
因为斜倚在龙椅的帝王……才是这殿上最疲倦、最虚弱、最要撑不住的那个。
但沈辞青看不见自己的样子。
看不见,静坐的帝王微微偏头,因为目不能视,连铜镜也看不清,大抵还以为自己是那副顽劣不堪、刻薄天真的姿态。
那眼瞳盖着灰翳,脸色青白冷汗涔涔,浸湿了额角鬓发,干枯霜白的唇柔软安静,轻轻翘着……执拗扯出一抹孩子气的、急切盼着夸奖的乖巧弧度。
他捧住了那一碗被厉鬼落下的甜汤。
拢在掌心,像暖着双手。
猫儿般专注而安静地,垂着睫毛,探出一点柔软舌尖,一小口、再一小口,轻轻舔舐。
仿佛这是世上唯一值得专心注视的东西。
他微微偏头,听见厉鬼回来,就仰起头,露出等着表扬的脸:“舅舅,辞青喝得好吗?”
第83章 朕听不到【新内容】
他这样微微仰着脸, 捧着那碗温热的甜羹,唇角还沾着点粥水晶莹,轻声问他听见的、正窸窸窣窣靠近自己的轻微动静。
仿佛全然不知……来的不是鬼。
是蛰伏已久、淬了剧毒的怵目刀锋——寒芒锋锐, 猝然撕裂幽冷空气,往龙椅上那毫无戒备的影子直刺而下!
“辞青——!!!”
厉鬼厉吼出声, 纵身疾扑过去。
年轻的帝王却置若罔闻,依旧是那副天真期待的索求姿态,单手撑着龙椅, 苍白脖颈下意识向前探去, 主动迎向了那夺命的锋刃。
那一枚玉核轻轻滚动, 竟像愉快地无声催促。
索命无常顷刻而至!
刀锋贴上皮肉的瞬间,刺耳牙酸的骨骼碎裂轻响也混杂着金石崩毁之声,猝然钻入耳膜。
刺客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就被那无形的、憎恶爆烈的可怖怨力当空狠狠撕开,破碎躯壳与尚且温热的腥咸液体猝然泼洒,劈头盖脸浇落。
淋漓的殷红, 瞬间染透了明黄龙袍。
……
沈辞青怔了下。
并非因为错愕惊惧, 是茫然、迷惘、困惑不解,浑然不知睫尖与鬓发染上的猩红血迹, 低头“望”着手中这一碗尚未喝完的甜羹。
灰扑扑的眼睛轻轻动了动, 睫毛缓缓垂落。
像讨表扬没能讨到、反而被不由分说劈头叱骂责罚一顿,委屈又乖巧的小孩子。
为什么还不夸他呢?
是因为……喝得不够享受、不够感激吗?
因为没喝干净吗?
于是他又去喝。
几乎失了血色的苍白舌尖,还恍然未觉、冥顽不灵地,小心翼翼朝那混了腥气的甜香舐去。
那一只染满了血污的洁白小碗,还没被舔到血渍,就被厉鬼近乎失控的森寒鬼气重重掀翻。
系统:「……」完了。
完了。
“……啊。”沈辞青垂着睫毛,轻轻捻着冰冷苍白的指尖, 声音轻而飘忽,“洒了。”
那只手凭空凝滞了片刻,手指慢慢收拢,坠下去。
“我看看——别动!”厉鬼将他拢入浓厚鬼气深处,牢牢裹着,慌乱地拨开衣领,检查他伤没伤到喉咙,“伤着了吗?有没有哪疼?”
——喉咙自然是好的。
但小碗碎了。
坏脾气的年轻天子不高兴了。
不肯再配合半点,在厉鬼怀里变身没人疼的破布娃娃,拢起头颈腰身就塌陷,小心垫托着支离脊背,手脚又全晃悠悠垂下去。
一小滩冰冰凉凉、又滑又软的年轻天子怏怏地往地上滑。
厉鬼不愿再幻化出丑陋本相,重塑的手脚又颇忙乱,极力将他抱紧扶稳:“何处来的刺客?!”
宫墙是摆设、禁卫都是死人吗?!?
沈辞青被他捧托着头颈,那凄厉的艳红染着苍白脸颊,淌过额角与下颌,灰翳覆盖的眼瞳还茫然又好奇地张着。
他想了想,沾着血的唇动了动,吐字轻缓柔和:“那自然……是朕该、死,故而招来的啊。”
厉鬼的身形猝然一顿。
沈辞青已将他推开,就带着这一身淋漓怵目的血污,伸手摸索着探向御案。
可惜他看不清楚,这殿内又昏暗过了头,胡乱摸索一通……劈里啪啦轰隆砰。
奏疏散乱纷飞,笔架歪斜倾倒,砚台翻落,沉重的印玺骨碌碌滚落台阶……一片狼藉。
那高大缄默的鬼影寸步不离护着他,捡拾起满地凌乱。
在他险些就要狠狠撞上桌角的时候,一道冰冷屏障无声隔开,在他踉跄踩空,几乎就要跌落玉阶时,那鬼影又电闪一般匆忙飞掠过去,将人在臂间牢牢揽住。
沈辞青似乎有些好奇,抬起瘦削的手指,戳了戳厉鬼那过分冰冷、纹丝不动的凝实胸口。
“……生气了吗?”
“舅舅别担心,朕就快死了。”
他安慰那怨力激烈如沸的厉鬼:“那些大臣……他们挑了喜欢的皇上,朕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啊。”
他像是在说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语气平淡得仿佛天理昭彰,察觉到厉鬼的反应,抬手摸了摸:“舅舅摇头是什么意思?”
“不对吗?”
“母亲、宰辅、老师都是这么说的啊,朕要是……不荒淫无度,不暴戾恣睢,不搞得天怒人怨自取灭亡……又怎么会有人来杀朕呢?”
“左右不都是朕的过错吗?”
“人之初,性本善,这世上全都是好人啊,都是善人……全是君子圣贤……”
“若不是朕一身污秽,朽烂透顶……又岂会有人厌恶朕、憎恨朕,恨不得杀了朕呢?”
……
他说完了。
这厉鬼居然不给半点反应。
只是过分缄默、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过分激烈的情绪,鬼气肃杀,仿佛挟着某种凄厉怒意,偏偏愈激切、愈凄怆,却又愈加半声不吭,似乎已将那“谨言慎行”四个字刻在了该死的魂窍上。
厉鬼只是沉默着,用力往怀里抱紧了他,径直出了大殿,往寝宫温泉匆匆赶去。
沈辞青更不高兴。
他根本就不想被放进温泉水里,猛然一挣,狠狠掀了厉鬼一脸滚烫灼热的净水。
那双箍着他的手臂却如同钢铁,死死勒着他,将他搂得更紧,仿佛恨不得揉进骨血深处。
“不舒服。”沈辞青重重眯了下眼睛,“放开朕。”
“放开!”
厉鬼不放。
被禁锢的年轻帝王彻底着恼,像只被抱得过分难受、濒临炸毛的猫儿,忽地侧头,一口狠狠咬在厉鬼颈侧——那漆黑浓稠的森寒鬼气,竟猝然叫他生生撕下一块,囫囵吞了下去!
“辞青!”厉鬼目眦欲裂,这极阴极寒、怨力沸腾之物,岂是活人能乱吃的?!
他仓促攫住沈辞青的喉咙,想迫他吐出,扳住那泛着霜紫的唇,却愣在原地。
沈辞青弯着灰蒙蒙的眼睛,朝他笑。
年轻的天子轻轻咳嗽:“……你也这么想,是不是?”
厉鬼的血瞳错愕震颤:“什么!?”
“何必……救朕呢。”沈辞青曲着霜白指尖,似有若无地点着喉咙,“刺进来……扎破,把这颗头颅剜走就好了啊,不是吗?”
“这才像话,你也默认——本该这样的……”
“……不是!!!”
厉鬼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了他,那怨力凝结的鬼躯,几乎是失控地猝然沸腾起来:“你听他们放屁——全是放屁,狗屁不通!”
“不是你的错!——辞青,看着我,不是你的错!”
那声音透着急切慌乱、压抑不住的焦灼:“哪怕你做得再好——就算你是世间第一等的圣贤君王!照样有人恨你!照样有人想敲骨吸髓……他们就是想要你死!”
“你做得越好,越好!他们就越是寝食难安,拿你当眼中钉肉中刺,越要拼命把你拉进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砸碎了、碾烂了……是他们该死,他们该死!!!”
沈辞青微仰着头,静静听着。
厉鬼那终于被逼得彻底失控、狂风暴雨般的咆哮与嘶吼,终于耗尽,只余死寂。
温泉里只剩下水声泠泠。
“……啊。”
这么过了良久,他偏了偏头,那翦密浓深的睫毛动了动,仰起脸。
像是恍然大悟。
他唇角微微上翘,又露出那种仿佛相当好哄的、乖乖孩子气的,甚至带点羞怯讨好的笑容。
灰扑扑的眼睛努力寻找着厉鬼的方向:“那……照这么说……”
他的声音很轻,小心翼翼,像是在垂死之际,终于如愿被抱着夸了、哄了的小孩子:“朕做得……是很好的,是不是?”
“自然!”厉鬼急道,“你糊涂了不成?!辞青,我过去——”
沈辞青脸上的神情叫他无法再说下去。
厉鬼盯着这张脸。
望着那一点纯稚的、满足的,满心欢喜的柔软笑容。
那深深藏着的,难以言说的庞大恐惧,毫无预兆翻搅,带着某种近乎荒谬、难以置信的窒息错愕,将他整个攫住。
被怨力侵蚀的残损心神,吃力翻滚着竭力寻找,匪夷所思。
“我……过去竟是从未……”
他无法理解。
“……说过么?”
系统也火冒三丈炸了:「这个木头大黑鬼他过去一句好话也没说过吗???」
那谁知道啊,过去的存档都烧了,沈不弃自己临时设定的。
反正鬼也记不住。
系统:「…………」
沈部长的心情挺不错,垂着睫毛,那灰扑扑的眼睛弯了弯。
年轻的天子抬手,揽住那近乎凝滞的错愕鬼气,毫无预兆地用力,血瞳猝然收缩,那鬼气森森的青白嘴唇凝定,已经被苍白冰冷的枯涸唇瓣柔柔贴上来。
“你……说得好。”
沈辞青的气息贴着那阴森唇隙,呢喃如同呓语:“朕赏你……”
他好像天生就会这种事。
唇瓣黏糊糊贴着,稍微用点力气压上,自然厮磨着细细捻玩辗转,流连缠绵,越陷越深。
那呼吸勾连着,暧昧交融,湿暖濡滑的细腻水声绵长不断。
“……胡闹!”
厉鬼将他抱得更紧,几乎锁嵌进冰冷的怨力深处,舍不得放开,喉咙里滚出痛苦压抑、连惊带急的吼声:“辞青,我是你舅舅——”
“舅舅。”
沈辞青笑了笑,陷在这团好生麻烦、冰凉绵软鬼气深处,低垂着头颈:“朕……上百个舅舅。”
“白发翁叟、精壮汉子、蹒跚稚子,几岁的吃奶娃娃……”
“都是朕的舅舅。”
他唇边抿着那点冰凉的薄薄笑意,像是噙着一小团霜寒的白雾,在舌尖揉着。
“贺兰家……就是这样荒淫,这样无道的,你不晓得么?”他的嗓音沙哑,轻轻含着那一点阴郁的、柔软的笑,“朕的母后……见谁都喜欢,都想共度良宵,朕也自然有此雅好……”
厉鬼看起来快要被他逼疯了。
那激烈翻涌的鬼气,只想将这些自轻自贱、玩味又残忍的混账话全都狠狠撕碎,却又怕伤了沈辞青,不敢爆发失控,硬生生敛住险些逸散的锋锐鬼气。
想要封住这张嘴,两只手却都必须用来死死抱住沈辞青。
——装模作样地做人……实在,麻烦得很。
麻烦得很!
沈辞青还在碰他,那冰冷的、干涸霜白的唇,仿佛不知餍足的扑火飞蛾。
那一点温热,微薄到极点的鲜活,贴着那冰冷蚀骨的森寒鬼气,轻柔地辗转贴吮:“……舒服吗?”
厉鬼连惊带惧,心神俱震混乱不堪,周身鬼气都仿佛要被这难耐的煎熬点燃焚尽,他怕沈辞青难受,怕沈辞青这样折腾跌到滑进水里,分毫不敢松力,不敢出声。
沈辞青于是就懂了,笑了:“……啊……”
舒服的。
沈辞青把这半个吻大方赏他,接着就忽然停下,勾着鬼物幻化出的衣领,轻轻喘息着,弯着眼睛微微偏头。
厉鬼的血瞳剧烈波动起来。
“再说一遍……”
沈辞青这么哑声吩咐,被他勾着的厉鬼心绪一片混乱、翻覆如海,只剩空洞嘶哑的茫然声音:“……说……什么?”
“方才说的啊。”沈辞青贴着他,苍白额头埋在鬼气里,懒洋洋地、慢吞吞地咕哝,“朕想听……你再说,说啊,朕做得……很好……”
厉鬼身躯猝然剧烈震颤。
他捧着这苍白的、薄薄刀锋似的影子,看着那双覆盖灰翳的眼睛,轻轻触碰颤动睫毛。
沈辞青倚着他,头颈微微前探,凝神静听,脸上竟是种几乎已再藏不住的微弱渴求。
沈辞青……没听过。
没听过。
他像是被什么刺骨透顶的冰水劈头浇下,他终于意识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或许,在沈辞青活着的这二十余个年头里,孤绝有之,咒骂时时,唯独没听过“做得好”。
或许沈辞青这荒唐的一生,是真的很少……很少。
几乎从没有过。
沈辞青从没真正听到过,哪怕是一句,纯粹的,为他高兴的,不含算计、不带前提,不作伪的……
“做得很好。”
厉鬼猝然抱紧了这具苍白过头的羸弱躯壳。
“你做得好!青儿!”厉鬼再也顾不上其他,拼命将他抱牢在怀中,嗓音深处透出巨大惊惶,“你是最好的!辞青,你知道在你治下疆土安定、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你做得好!天下无人能及!”
厉鬼语无伦次,拼命列举出证据,捧着那支离的枯瘦肩膀:“我错了!我早该说!我——”
他说得又急又乱,每个字都透着剧烈绝望的痛楚与悔恨,只想把曾经过分谨慎、过分顾虑,不曾直白诉诸唇舌的一切,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可……这无措混乱的声音,却也渐渐停下。
因为沈辞青并没什么反应。
还是那样。
侧头静静等着。
等着。
那灰蒙蒙的眼睛,依然是空的,茫然的,乖乖等着、盼着,一只手牵着厉鬼幻化出的袖子。
像是……根本没听见半个字。
沈辞青的五感在消退,就像是那再也看不清、变得朦胧模糊的眼睛,如今连耳朵似乎也听不清了。
“……说了吗?”
年轻的帝王轻声问,苍白眉宇异常平静,甚至透着近乎乖顺的柔和:“舅舅说了……是不是?”他轻轻点头,“朕很喜欢听。”
“多谢你。”
他摸索着,慢慢抬起手,苍白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团鬼气:“你……不高兴了吗?”
“都怪朕听不到了——也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不捧场,好无趣是不是?”
“没关系的舅舅。”他像是在安慰厉鬼,“朕能听见……一点,一点点,你夸朕了是不是?朕很高兴。”
他抬起细瘦裸裎的手臂,拢着厉鬼那沉沉流淌的鬼气:“纵有一日……朕什么都听不到了……”
“你也要……多说啊。”
“要多说啊……说给朕听,朕喜欢听。”
“最喜欢听了……”
那厉鬼护着他,紧紧以鬼气裹着,仿佛被这些话化作刀子,一刀一刀,剜髓刮骨,几乎压抑不住那剧烈的颤抖。
那鬼气森森的嘴唇终于张开,像是嘶喊,像是怒吼,似乎又急迫地说了什么。
说了不少——又快又急,又慌张不甘,仿佛想将那死死压抑着的无数爱憎怨悔、愧疚不甘,通通一口气倾诉干净。
但沈辞青这会儿按照设定听不见。
——为了保证足够沉浸式,沈部长非常严谨地自行关闭了所有收音器。
所以连系统也听不见了。
……
这就很好。
年轻的帝王绵软安静,缩成极小、极轻的一团,脆弱枯涸,灰蒙蒙的眼睛迷茫望着虚空。
他听不清、看不到,不知道厉鬼这时候多痛苦慌乱煎熬。
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仍旧是柔和平静的,仿佛孩童般的稚气期待:“舅舅带我出去玩吧。”
“去南街。”他说。
那干涸的、泛着淡淡霜紫的唇瓣,微弱张合,像在呵出一点早已冷透的稀薄酒气。
像是天真乖巧的小孩子,牵着那一点指尖能够到的袍袖,偷偷绞着,不舍得松开——像是他曾被这么带出去,去过南街,去吃酒,尝点心,去逛花灯,去玩得兴高采烈、眷恋不舍。
像在回味一场遥远的烟火红尘梦。
“朕想喝……”
沈辞青轻轻舔了下嘴唇,喉咙轻微滚动,像是在回味:“喝滚烫的,辣到心口的茱萸酒。”
“还有……甜的,软的。”
他恍惚着补充,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刚出锅的……桂花糕……”
他这么等了很久,微微偏了下头,好巧不巧,恰好错过了厉鬼试图拢住他后脑的手,也阴差阳错,踉跄着从那鬼气里滚落。
那妄图吻落额头的战栗嘴唇……自然也扑空。
沈辞青还在尽力伸手,摸索那怎么都摸不到的袖子。
“舅舅,你说什么了吗?朕听不到……”
“大声些啊。”
他催促:“朕听不到。”
第84章 暖床【新内容】
系统觉得。
厉鬼可能是快被逼疯了。
又或者是绝望痛苦、神魂俱裂——总归那鬼气悸颤着溃散不停, 几乎无法凝实,不论徒劳地尝试多少次,都碰不到软在水里的苍白人影。
厉鬼目眦欲裂, 猩红血瞳死死盯着自己的手……明明探过去了!
探过去了!
可只是徒劳,他捉不住沈辞青, 碰不到——或许是因为青天白日容不下邪祟,又或者是才在殿上闹鬼恐吓、绞杀了刺客。
此刻在这白亮烈日下,既无树荫又无房檐, 全然无法凝实鬼气。
更不要说……妄图触碰。
可沈辞青听不到。
岂止听不到, 厉鬼拼尽全力, 震落了那一树桂花,有几朵眼看落在温泉水上,仿佛连上天也来作对, 一阵风轻飘飘卷过……全吹走了。
一朵也没落在年轻的帝王肩头。
沈辞青就这样,微微偏着头,坐在那始终仿佛无人理会的温泉里。
还在朝着与厉鬼差出十万八千里的方向, 张着灰蒙蒙的眼睛, 露出那种柔软安宁的天真神情,静静地、乖巧地等着。
……直到他或许想明白了什么, 轻轻“啊”了一声。
不再催促、不再呼喊。
不再找“舅舅”。
他缓缓呼吸着, 垂着的睫毛上凝结着温泉的湿漉漉水汽,垂着瘦峭纤细的头颈,用双手摸索着……一点一点,从那烫人的水里站起来。
那张脸上没有半分血色,仿佛覆落新雪,仿佛那淬了毒的利刃已经往喉咙上抹了,又仿佛不太疼。
左右也习惯了。
那张苍白的嘴唇轻轻呢喃, 仿佛还噙着点薄薄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弧度:“舅舅……烦了。”
他轻声说:“不要朕了。”
厉鬼咆哮着扑过去,日光甫一接触怨力鬼气,立时呲呲作响、腾起屡屡青烟,他却全然顾不上,不顾一切地嘶吼着什么,拼命试图卷住这淡白将逝的影子,发出无声的凄厉尖啸。
但毫无用处——不论那魂核如何痛苦、如何慌乱愧疚绝望怨恨不甘……不论那里面撕裂出多少压抑的,从未流出半分的牵挂与悔意。
系统接到一点如墨的漆黑鬼气,掰开尝了尝。
是茱萸酒味。
是沈辞青。
全是沈辞青——简直好像他们那个不小心烧了的记忆存档全在这鬼身上备份了似的。
三岁的、被牵着手,领去那座巍巍禁宫的沈辞青。
“哥哥。”小小的手白净柔嫩,温暖、柔软得不可思议,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耍赖,“走不动了……”
日色之下,少年侍卫的影子半跪在地上,迟疑着轻声说“殿下”,却已经被那一小团热乎乎的柔软扑在怀里。
一点点热乎乎的小团子,不由分说搂住他的脖子。
短短的小腿悬起来,小脑袋扎在他肩膀上:“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幼童细密的热气熨帖着他,蔓延开在这幽冷禁宫之内极端陌生的、叫人慌乱的酥麻暖流。
少年侍卫手足无措,生涩地、笨拙地,努力抱稳那一小团纯白。
温热的小身体贴着他,薄薄胸膛之下,那颗小小的心脏一下、一下,清晰分明地撞击着他的胸肋,像是世上最柔软的刀斧锤凿,往里面刻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听见清亮的笑声。
……
被他这样抱去勤政殿,笑着要桂花糕的小殿下,还没回过神,就被几双手从那怀抱里夺出。
囫囵扒下孝服,套上龙袍。
像个柔软的玉藕做的漂亮娃娃。
宫人给沈辞青梳头发,扯得疼了,小小的、煞白的脸上泛起不安血色,露出瘪嘴要哭的表情。
他听见沈辞青带着哭腔喊“哥哥”,要冲过去,被死死按住,膝盖砸在青石砖上,肩膀、后背、脸贴着冰冷石砖,依稀看见那珠帘缝隙里……年幼的九五之尊,被沉重冕旒压得抬不起头,正努力瘪着嘴拼命吸气,把哭腔咽回去。
……
穿着那一身明黄龙袍。
睁大眼睛,被人摆在灿金龙椅上,不准哭也不准笑的沈辞青。
十二旒之下,那黑得过分、纯净剔透的眼瞳,沁着被山呼万岁吓到的水色,透过晃动的珠帘间隙。
不是望向自己的母亲。
死死地、牢牢地,望向他。
“哥哥……”
幼帝的嘴唇无声嚅动,苍白的小脸上满是不安依赖,一眨不眨,直直地盯着他:“青儿……不想玩了,不吃桂花糕了……”
“青儿……想回家……”
……
四岁的、习惯了山呼海啸、跪拜颂贺,不再大惊小怪的沈辞青。
明白了“哥哥”不能乱叫的沈辞青。
那不是哥哥,是母后名义上的弟弟,贺兰老太爷收的良家子,精心挑选、打磨、从小豢养在身边,学文习武,受贺兰家驱使。
如今入了宫,是太后的人,跟在太后身边做事。
做御前侍卫。
按辈分是舅舅。
沈辞青是很记仇的,这脾气四岁就见端倪——他被记了快三年的仇,紧紧绷着脸的小天子,端坐在龙椅或步辇之上,目不斜视,身子板正,嘴唇绷成一条线。
不让他守夜,不正眼看他这个御前侍卫小舅舅,不听他说话。
不给他一个笑。
……
七岁的沈辞青,盘腿坐在暖榻上,握着饱蘸朱砂的狼毫笔,在御书房习字。
垂着睫毛,不动声色地瞄他翻墙出去,从南街偷偷买回来的小风车、小泥人、小不倒翁,因为滚烫的茱萸酒和刚出锅的香甜桂花糕。
那张冷若冰瓷、拒人千里的,绷了十二个月的小脸,终于在唇角抿起了一点弧度。
……他被罚了八十板子,在祠堂跪了三天。
这板子挨得值。
因为他趴在那狭小漆黑的石头房子里,忽然听见圣上急召,被抬过去。
披着过分宽大的龙袍的、其实还是小小的皇帝,用那双黑过头的眼睛盯着他。
拢在袖子里的手慢吞吞抽出,挑起他的下颌,垂着睫毛,看他的脸:“她打你。”
那一点小小的影子,稚童的柔软稚嫩以令人错愕的速度飞快褪去,拔了节、长了个头,变得清瘦又有些叫人心颤的单薄了。
“你生不生气?”
——这当然是个要命的问题。
几乎没有思考的空挡,他大概是飞快说了些属下有罪、感怀太后教诲、岂敢怨怼之类的官样话……于是沈辞青又不高兴了。
他愣住,看着那明黄影子扫兴地撤了手,无趣地转身离开。
龙袍之下,薄薄中衣上,染着一大片刺眼狼狈的茱萸酒的酒渍。
……某种激烈的、猝然冲破理智的,没顶的愤怒席卷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怎的踉跄下了暖榻,握住沈辞青的胳膊:“酒被泼了?!谁欺负你,太——”
他看见黑玉似的瞳孔里漾出水色。
只是那一瞬,他看见沈辞青隐在暗处、烛光找不到的那半边红肿的脸,难以名状的剧烈怒火叫他说不出话——这无处发泄、不可发泄,荒唐的怒火,反倒意外愉悦到了尚且年少的天子。
“……啊。”
沈辞青微微睁大了眼睛。
沈辞青望着他,身体竟像是奇异地放松下来,那张犹带掌痕的稚嫩脸庞上,终于褪去老成外壳,露出一点真像是小孩子的新奇。
那只比幼时变凉了的手,手指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力道,轻轻捧着他的下颌,引他抬头。
沈辞青弯起眼睛,声音很轻。
这只手轻轻捧着他的脸:“舅舅……你生气了。”
“因为朕吗?”
他的喉咙吃力滚动,仿佛吞进铁砂,说不出话。
沈辞青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少年天子微微偏头,声音依旧轻柔,却透出叫人心颤的奇异余韵:“既然这样,就来听朕的话吧。”
沈辞青第一次留了他值夜,指着那龙榻说冷,叫他躺进去暖。
他照做了,脑子里其实也很纷乱——贺兰家的野心,太后的毒辣凝视,那些翰林院大儒对幼帝的教导,帝王当有帝王的样子,不可懈怠,不可荒废,不可耽于逸乐……
接着这些都被吞噬。
狼毫笔“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明明还是软软的、小小的皇上,踢掉鞋子,甩掉龙袍,掌侧还蹭着点朱砂,钻进他的怀里。
“舅舅。”
“舅舅。”
沈辞青扯着他的袖子:“带朕出去玩罢,只半个晚上,桂花糕被母后丢了,风车也毁了,泥人被老师砸了,朕才摸了一下。”
“才摸了一下。”
“带朕出去玩吧。”
少年天子的声音轻柔冰凉,像是梦呓:“朕……还想喝茱萸酒。”
……
他忍不住抱紧了怀里冰冰凉凉、贴着他小腿暖脚,弯着眼睛,无意识微微发着抖的稚嫩少年。
那颗心脏砸着他的肋骨,让他什么也顾不上,听了沈辞青的话。
所以沈辞青原谅他,和他又很要好了。
……
而如今。
如今。
沈辞青已很高挑、很消瘦。
垂着消瘦到骨质分明的肩膀,摇摇晃晃,拖着这一身湿透的、尚且染着血未曾洗净的龙袍,往寝宫里摸索着慢慢走回去。
走得艰难,看不清,听不实,双脚像是踩着棉花。
偏偏厉鬼使劲浑身解数,都没法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沈辞青偏偏像是生怕他还不够痛苦、不够绝望,不够心肺俱裂似的。
沈辞青开始试验。
十分耐心,一点也不急地,一个办法、一个办法试。
“朕……走不动了。”
沈辞青靠着那粗大廊柱,伸出手,用那种很笃定会有人来抱的姿势和态度,理所当然等着,等着。
什么也没有。
好吧。
沈辞青又换下一个:“朕很寂寞、很痛苦,夜夜难寐。”
“朕想睡觉了。”
年轻的帝王垂着睫毛,抛出那个曾经的诱饵:“没人给朕暖床。”
他甚至特地在声音里加了些微不可察的、模仿出来的委屈。
……还是什么也没有。
好吧,好吧。
沈辞青轻轻叹了口气——他并不怆然、并不凄绝,甚至没有多少被愚弄和抛弃的愤怒,仿佛对这一切早已习惯。
一切都是习以为常……既然这样。
那就去批奏疏罢。
皇帝就是干这个的。
沈辞青孤身一人,带着一缕快要发狂、恨不得诅咒天狗来吞了这该死太阳的稀薄鬼气,用了大半个时辰,走走歇歇,摸索着慢慢回了寝宫。
叫那些吓得要死的宫人手忙脚乱捧着,换了柔软舒适的衣料,又随便捉了个小太监,给他念奏疏上的字。
就这么拖到日头西沉、天色渐晚,终于那一点逼鬼发疯的暮色滚下了山,浓烈鬼气扑向寝宫。
寝宫很清静。
小太监趴跪在地上,发着抖念奏疏,头也不敢抬,念了太多,嗓子已经哑得快发不出声。
那些批好的奏疏已有小山高,随意堆叠在御案的一侧,沈辞青单手支着额,仿佛闲适,懒洋洋听着那发抖变调的尖细嗓音。
风一吹,狼毫笔砸在地上。
化在厉鬼怀里的躯壳滚烫绵软,已经发起了高烧。
第85章 琉璃【新内容】
红烛猝然噼啪爆开。
滚烫烛泪混着火星四溅飞射, 小太监念那奏疏念得昏昏欲睡,被骇得一激灵,睡意顷刻全无, 战战兢兢惶恐抬头。
正撞上那显然非人、挟着怵目幽幽鬼火的狰狞黑影。
“……鬼!”
惊惧尖利的嗓音撕破茫茫静夜,小太监魂飞天外, 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逃窜:“鬼!救命,鬼啊——”
何止蜡烛!
这可恨寝宫之内,所有虚妄的、碍眼的、没半点用处的光源, 都尽该灭了算了!
那烧着的灯火, 琳琅精致的宫灯, 苟延残喘的赤红炭盆,在惨叫声里接二连三爆裂,掀飞灼人火星, 覆灭一片灰暗冷烬。
本来灯火鼎盛的通明寝殿,顷刻间陷入一片幽暗混沌。
厉鬼周身那漆黑怨力激烈翻涌,如同千万条嘶嘶作响的狰狞黑蛇, 不受控制地暴戾刺出, 扑向那些惊恐哭嚎、乱跑乱逃的侍奉宫人,几乎就要择人而噬。
……却又在望向怀中人时, 猝然刹住。
沈辞青柔软地依偎在那冰冷浓稠的鬼气深处。
张着那双灰蒙蒙的眼睛, 苍白脸颊上,高热的潮红刺目燃烧,嘴唇干裂起皮,稍微动一动,就在边缘沁出一点殷红血珠。
即使这样。
即使这样……年轻的帝王依然像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不知道难受,不觉得痛苦, 甚至心情很好。
甚至试图抬手,轻轻摸索他的面目:“啊……”
沈辞青软软仰在鬼气里,神情柔软、天真、安宁。
甚至透着些许相当好哄的、很容易就不生气了的……仿佛终于等到了什么的满足。
像那个幼时记忆深处,和他赌了三年的气、三个月的气,又赌了三天气的小小天子。
明明板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冷冰冰地不理人,却又在秋日的暖阳下不肯回宫,在御花园里抱着膝盖,不准任何人碰,死犟等他。
直到夕阳西下,落日熔金,被那金灿灿的落叶往身上轻轻盖了一层,支撑不住沉沉睡去……被策马闯宫、一路急匆匆赶来的他跪在地上,轻轻托着后背,小心抱起来的时候。
认出是他,黝黑眼瞳深处刺出的冰冷戒备,就碎成一片迷人的柔软幻光。
还是会迷迷糊糊露出笑容的小孩子。
小小的、柔软的温热的一团,隔着薄薄衣料,贴在他的心口,握着他的袖子。
“舅舅。”小小的沈辞青轻声说,“你回来了,不走了,是不是……”
“你又要青儿了……”
“……是吗?”
那模糊的记忆穿透时光,与牵住鬼物幻化出的衣袍、修长苍白的手指叠合,明明清雅端方如亭亭青竹……可稍一用力,透过衣物,却只抱住一具冰冷枯瘦的耗竭躯壳。
沈辞青的嘴唇轻轻地动:“舅……舅?”
一声,一声。
沈辞青叫他:“舅舅……”
肆虐狂暴的怨力被抵死克制,没有在这长明宫内大开杀戒。
厉鬼死死裹着他,浓稠鬼气深处,被拼尽全力、一点一点克制着……柔软下来。
即使这样,仅仅是怨力那森寒锋锐的微末余波,也已将那些简直是废物的太监宫人削了精心梳理的发髻、浑身上下衣物绞得粉碎。
这些废物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一个个如同抽了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一声不吭昏死过去。
……
“辞青,听得见吗?”
厉鬼拢着他的头颈,声音沙哑急促,藏着悸栗颤意:“你病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会撑不住,叫太医……”
慌乱刺耳的鬼音渐渐转弱、停顿。
因为沈辞青看起来全然不像是听得见——那闲不住的年轻帝王,明明已病得深重、病得支离,像是副一碰就散的苍白脆弱骨头架子,却还固执地折腾。
嫌不舒服。
嫌无聊。
沈辞青皱着眉,脸上露出不适的焦躁,像是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上来,牵扯、操控、捆缚。
像是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摸索着握住了一片碎裂的琉璃灯盏残片,发现锋利,就毫不犹豫往身上划去。
“辞青——!”
厉鬼劈手夺下,惊得神魂震颤嗡鸣,几乎叫这寝宫也一道战栗起来:“你做什么?!?”
“难受……”沈辞青不知听还是没听见,只是吃力翕动着烧得干裂的嘴唇,低低呢喃,咕哝,“朕被……朕被绑住了,舅舅,你看啊……绑得这么紧,朕动不了了……”
他的声音透着柔软的含混鼻腔,仿佛满是孩童般的委屈无助,执意把枯瘦的胳膊伸给厉鬼看。
寝衣宽大的绸绢袖口滑落到手肘,露出细得惊人的苍白腕骨,小臂。
那上面分明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只惊飞的灰蛾。
除了交错的、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的,交错纵横,陈旧盘踞的无数狰狞疤痕。
厉鬼正急着找水给他润唇,猝然定住,动弹不得,死死盯着冰冷月色下的怵目狼藉。
这疤痕有新有旧,绝大部分早已平复,变得淡白,几乎已和皮肤融为一体,新的不多,并不是因为沈辞青不再痛苦、不再难受,只是因为……这么做仿佛也没用了。
沈辞青张着灰扑扑的眼睛,静静躺着,陷在鬼气之中。
被阻止了这个动作,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不生气,不焦躁发怒……也不在意。
只是仿佛又开始出神。
厉鬼盯着他,替他润唇的那一点湿润鬼气也凝定,哑声问:“辞青……怎么回事?”
“什么时候……?”
为何……在这之前,他竟然从未注意到???
没注意到就对了,沈部长刚买的九十九块超仿真纹身贴,系统干了一整宿,刚紧赶慢赶、累死累活贴完的。
——偏偏沈不弃仿佛还很占理似的,拉着系统一起,理直气壮打了份报销单交上去。
毕竟这是合理支出:过去整整六年,沈辞青这个角色,都是代理数据自动运行的——像个被国运拉扯的木偶,每天除了上朝就是批奏疏,逢节祭祀,别的一件都没做。
没有娱乐、没有消遣。
没养过猫儿狗儿,喂了几只黄雀,叫哪个老东西说是耽于享乐,也就随手放了。
六年里,这位仿佛治国机器似的天子,没和人聊过半句闲话。
要是换沈部长本人在这,纹身贴都用不上,早就亲自动手了。
“……啊。”
沈辞青仿佛后知后觉,意识到有什么被发现了。
他张着眼睛,被那发着抖的鬼气小心席卷、缠绕摩挲,仿佛欲盖弥彰似的,扯了扯袖子:“没事。”
他用袖子把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疤盖住,不再让它们暴露在月色下,就这么草率遮掩,仿佛只要看不见了,就无事发生。
“不痛的……”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极恍惚的梦呓,目光也涣散地飘在空处,“朕……只是在玩。”
年轻的帝王这么说着,依偎在鬼气里,又控制不住地走了会儿神……要说什么来着?对,玩。
玩。
他想玩。
“舅舅,我想去南街玩。”他理所当然地央求厉鬼,“你抱朕去罢。”
厉鬼那怨力凝结的喉咙滚动,沈辞青在高烧,该服药、该休息、该好生休养,这些劝谏的话尽数卡着,半个字也吐不出。
……这么僵持着,殿内一片幽暗死寂,仿佛过了极久。
也或许不久,不清楚,厉鬼仿佛僵凝的凄厉血瞳终于动了动。
系统错愕地扑腾起翅膀:「啊!!!」
变了——变了!
之前那点鬼气深处藏着的记忆,其实就已经不难翻出来,这厉鬼的身份已经很明了。
他叫燕狩。
也叫贺兰狩,贺兰老家主收的义子之一,最小的一个,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二十七太保……入宫那年也才十二岁。
奉命陪幼帝“玩耍作伴”。
也是执锐带刀的御前侍卫。
那默默陪着小皇帝的少年侍卫,匆匆过了七个寒暑春秋。而后,燕狩的身影就渐渐从帝王身畔、回手可碰的咫尺,被调去了宫阙外围。
后来又被调去了御林军,就不再那么常见面了……再后来,边境有个小部落叛乱。燕狩自请带兵去平,也就那么留在了朔风如刀的荒凉边境。
他死在沈辞青十八岁那年。
死在沈辞青的寝宫里,明黄龙床暖榻之前,死于精心设下的埋伏……断手断脚、剖心剜眼,毁去面孔,舌头剐出来丢给野狗。
罪名是对上不敬、执刃闯宫。
蓄意谋反。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宫变,要杀皇帝的是太后,死了的也是太后,被千里迢迢、星夜召回的铁军“贺兰骑”扎在京郊,寸步不动,没有杀皇帝,也没有剿贺兰家,像是一头沉默披甲的庞然怪物。
这怪物如今又回楼兰去戍边了,不再叫“贺兰骑”,叫“御师营”。
而曾经煊赫无比、权势滔天的贺兰一族,也在那场震动四海的血腥杀戮里彻底覆灭。
这成了沈辞青最洗不脱的暴戾恶名,毕竟不论如何,血喇喇七百余口一夜覆灭……都未免叫人过分胆寒。
而京中的百姓,直至今日,也依旧还能清晰记起那个噩梦般的深夜。
那冲天的、无人能近的大火,烧灼出骨肉焦糊的呛喉异味,隐约还能听见风中……缥缈的,凄厉的,数不清的哭泣哀嚎。
城头站着的是皇上。
持着剑,滴着血。
在那惨白冰冷的月色下,漠然望着那一场吞噬一切的火海。
……
那之后没什么故事了。
朝廷政令通畅,四海安定无战事,吏治经此整肃,剔除冗杂拣拔能臣,也变得一派清明气象。
虽说也算不上年年风调雨顺,但到底国泰民安,府库充盈,治水减税从来及时,百姓又不受重税敲骨吸髓之苦,又没有大灾……
……都是些寻常年月。
太平日子。
枯燥的太平日子。
史官对着那浩如烟海的平淡记录,实在挑不出什么可写的,于是也只好记一句“海内承平”。
朝野上下闲得发慌,于是也只剩嚼一嚼舌,诅咒皇帝暴戾嗜杀,提一提刻薄寡恩的旧事。
就这么了无意趣地日复一日,很平常,很平常……直至今日。
系统看着这只厉鬼跪在地上,被怀里的年轻帝王往脸上乱摸。
那些苍白的、冰冷的手指,像是有什么奇异的魇术,湮灭黑气,拂去疤痕,重新露出一张极像活人的脸。
沈辞青的手被那琉璃盏碎片割破了,染了血。
这点带着帝王命格龙气的微弱血色,也被他漫不经心地,顽童胡闹般随意涂抹上去。
于是,那一张原本青白骇人、死气沉沉的鬼面,吸收了那一点尚且透着微弱温度的血色,居然也褪去灰败死气,变得不那么可怖了。
那只染血的手被倏然抽回。
沈辞青的耐性很差,不耐烦厉鬼的磨蹭,把手按进鬼气深处,不准厉鬼看他划出的伤口:“你……不肯。”
“不肯带朕去。”
沈辞青的声音冷下来:“是不是?”
厉鬼摇头。
他轻轻拢着沈辞青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又摇头,让沈辞青能知道他在摇头……他试着哄这些手指耐心一点,摸他的嘴唇,喉咙。
别急着生气,听他说。
“去。”
厉鬼边说,边慢慢往沈辞青的掌心写字:“我们这就去……辞青,你穿的太薄了。”
浅灰色的眼瞳微微睁大,年轻帝王其实从来都容易哄,被好好拢着,妥当地、谨慎又安稳地轻轻晃一晃,脸上那一点戾气顷刻淡了。
沈辞青依偎着鬼气,微微仰头,被厉鬼握着手写字,又露出天真的、茫然的小孩子似的神情。
沈辞青觉得掌心痒,不舒服,往厉鬼身上用力蹭了蹭。
……厉鬼胸腔深处,像是有什么轻轻冲撞了下,无声震开一点无奈、一点苦涩,又难以遏制地,渗出些无处藏匿的暖融融柔软来。
像是个笑。
这点笑极大鼓励了颐指气使的年轻皇帝。
沈辞青不管了,扯着他的胳膊要他用力抱紧,纡尊降贵、十分不满地亲自下场指挥——抱人都不会吗?要稳稳托住后背,把肩膀抱进怀里压紧,还有腿弯!他都踢了鬼这么多脚了,怎么就不开窍?
还有腰啊,他腰很疼,批太久的奏疏把腰都批伤了,阴天下雨像断了一样。
鬼气是干什么用的,不知道再长出一只胳膊,把腰也搂住吗?对,他腿也疼,那就再长两条胳膊给他捏腿,这要求很难吗?
勒紧点,再紧,难道还怕他散架?
……怕。
厉鬼自然怕,他觉得沈辞青一不小心就要变成碎骨头了。
在年轻帝王的瞎指挥下,厉鬼已经长了三个脑袋、八条胳膊,小心翼翼托着棉花娃娃一样随时往地上融化淌落的人影。
系统心情挺复杂,扑腾着翅膀,跟着他在殿内转来转去,替沈辞青更衣、束发。
厚实的斗篷与兜帽,遮住了高热下苍白的额头与酡红颧骨,也遮住了干枯细软的乌发,那里面掺着刺目银丝,被厉鬼不动声色掐断藏起来了。
沈辞青在宫中……步步有险,处处有难,谁知道佯做恭顺的太医院,有没有什么渗着毒汁的阴谋诡计?
厉鬼决心带沈辞青去外面的医馆,他知道有几个医馆,里面的坐诊大夫秉性方正、妙手仁心。
定然能医好沈辞青。
阴差阳错,他此刻看着也有些像人了……八条胳膊和三个脑袋不算,这个能收起来。
虽说难哄的陛下可能不太高兴,但厉鬼想起一点办法,他模糊地回忆起生前的事。
沈辞青很喜欢骑马的。
更小的、更鲜活一些沈辞青很喜欢,很喜欢——在木兰草场,秋狩的时候,那一点凉爽的猎猎秋风里,他在检查御马的马蹄。
那时他被调去宫外,他们很久没见了。
有整整三天那么久。
小陛下甩开惊慌大喊的宫人嬷嬷,蹦到他背上,勒着他的肩膀、脖颈,谁也扯不下来。
他闻见沈辞青身上那浓浓的龙涎香下,有叫人心悬的清苦药味。
“辞——陛下,病了吗?”他仓促把那个失仪的称呼咽回去,连忙托住背上的少年天子,急着问,“怎么了,怎么喝起药了?喝得什么药?!”
……他仿佛察觉到那一点重逢纯粹的热烈欢快,猝然凝滞冻结。
像是有些阴郁、有些冰冷了。
但也只是一个恍惚,仿佛只是多心的错觉,沈辞青慢慢松开胳膊,同意被那些人七手八脚从他背上撕下来,用自己的脚站在地上。
但这也就是忍耐的极限,沈辞青抓着他的手走得很快,离开那一双双眼睛,盯着马群,催他给自己挑一匹跑得最快的马儿。
“朕没事,好得很。”
沈辞青仿佛痴迷地看着那些马,伸手去摸,那声音却透着些刻意为之、过分冷静的平淡。
“不过是些让人快些长个子的破药罢了,那些个大臣嫌朕矮,太医院整日聒噪。对了,贺兰爱卿……”
……燕狩被一块看不见的树根重重绊了下,又像被小匕首捅进耳朵,剐了喉咙,剜了心。
他听见沈辞青叫他“爱卿”。
像是报复。
自然是报复,少年帝王那双漂亮、剔透到极点的黑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僵立在原地的燕侍卫。
他猜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或许青白交错,或许血色尽失……难看到沈辞青的心情立刻好了。
“……阿狩?”沈辞青在舌尖轻轻舔舐这两个字,像舔舐一点毒药外裹着的糖霜,打量他的脸色,又换他新得的表字,“霜停?”
“贺、兰、霜、停?”
好吧。
报复结束。
漆黑剔透的眼睛又弯了,沈辞青岔开话题,拽着他兴致勃勃挑马,催促他带着自己骑……仿佛这小小插曲,只是他恍惚里的臆想。
沈辞青心满意足地被他揽在怀里。
他们骑同一匹马——矫健的枣红骏马,沈辞青开心极了,不停催他,快些、再快些,不停用胳膊轻轻撞着燕狩持缰的手腕。
他的小陛下会笑,会痛快地、放肆地大声喊,会无所顾忌地把胳膊张开。
……
厉鬼从御马监给他摄来一匹马,这点小把戏不难,把斗篷里藏好的陛下带出宫也不难。
马蹄笃笃踏在青石板上。
沈辞青软软靠在他怀里,手垂着,脸庞掩在斗篷下,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融在月色里的“咦”。
沈辞青微仰起头,兜帽滑落,露出苍白的脸颊:“舅舅?”
厉鬼收紧手臂。
“我们……在骑马吗?”沈辞青有点高兴了,“你带我骑马玩?”
“谢谢你,我很喜欢,骑快些。”
“再快……”
沈辞青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呼出来,仿佛要将这阔别多年的自由尽数吸进肺腑,再彻底吐出积攒了满腔的污浊血腥、荆棘毒草。
还嫌不够。
沈辞青又摸索着,握住他的袖子,仿佛小心翼翼、却又执拗急迫地拽了拽,轻声催:“快啊……”
一声迭一声的催促混着微弱的咳嗽。
厉鬼怕颠坏他,又极力想哄他开心,听着那点难得的欢喜急切,甜苦交织煎熬万分。
他努力用鬼气裹住沈辞青,让颠簸不会过头,在轻微的、一浪一浪的起伏里,沈辞青笑了,笑得像小孩子,无忧无虑。
“舅舅。”沈辞青仰着头,干裂霜白的嘴唇贴着厉鬼绷紧的脖颈,轻轻开合,几乎是用气声告诉他,“朕好高兴啊……”
“朕……有十几年,不高兴。”
“朕不高兴。”
沈辞青告诉他:“是从你……开始叫朕‘陛下’那天起的。”
厉鬼躯壳巨震。
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他一直想解释!那声“陛下”不是——从来都不是他想叫的!!!
当初他被调去宫廷外围,就是因为太后猜忌,认定了他和幼帝走得太近,怕动摇了权柄!他怕太后对沈辞青不利,更怕早晚有一日,贺兰家决议抹杀了幼帝……
他没办法解释,沈辞青又听不见。
再说沈辞青也释怀了、不生他的气了。
一个人既然已经决定不再生你的气,赦免了你的罪,又何必再费唇舌解释,何必乞求原谅呢?
沈辞青明明已经朝他笑了。
年轻的帝王靠着他,声音变得很轻、很含混,像是含着什么:“朕每次,想起那天……就很后悔……”
“那天明明那么高兴……为什么……不直接死掉呢?”
“为什么要……活下来……”
“去受……煎熬……”
那双灰扑扑的眼睛,望不见他复原了的面貌,只是仰在他怀里,静静地,静静地。
厉鬼猝然觉察出不对,几乎是裹挟着他滚下嘶鸣的骏马,厉声吼着“辞青”,软在他怀中的帝王微笑着,满足地张着眼睛。
掰开下颌,满口是血。
喉咙里是一块不知何时吞下的、染满血的碎琉璃。
第86章 瓷偶【新内容】
厉鬼发了疯。
整个京城都知道, 这天夜里有厉鬼发了疯。
凄厉到足以撕裂神魂的嘶吼贯彻夜穹,飞沙走石,滚滚升腾的漆黑怨力顷刻吞噬星月。
鬼气冲霄, 猩红血月高悬。
厉鬼好不容易雕琢出的人形已近崩溃,系统蛾子被骨碌碌掀飞, 眼睁睁看着那一团失控的、深渊一般的爆烈黑气将沈辞青团团裹住。
它死死裹着沈辞青,肆虐怨力顷刻间撕裂了宁静幽深的静夜,坚硬的砖石玉瓦尽数爆成齑粉, 梁柱断折匾额崩塌, 青石板被爆烈气流尽数掀翻, 犁开怵目深壑。
鬼气砰砰撞着那些号称悬壶济世的药铺医馆,将其中的灵药席卷一空,不够, 不够。
厉鬼意识到这压根不够——真正有救命灵药的,藏着那些千年老参、雪域灵芝,药匣里密密排布虫草的……是世家大族、是高官厚禄养出的赫赫望府。
是那“鞠躬尽瘁”、“竭诚尽忠”的王翰林, 日日谏言陛下当克勤克俭, 地库藏着的药匣琳琅满目。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炸开,那鬼气席卷之处, 风雅亭台、幽深楼阁, 尽数倾颓化为残垣废墟。
那失去理智的鬼气裹着搜出的灵药,拼命压榨、淬炼、汇聚。
源源不断的精纯怨力,不知心疼地疯狂消耗,熊熊燃烧,投入那绝望的天地熔炉,只求换出一粒——哪怕只一粒!能救逆还阳、护住喉间一口气的……还魂金丹、续命奇药,世上有的, 定然有的……
有的。
有的。
不是吗?
沈辞青还没死,人死了是会变成鬼的,不是吗?他就成了鬼,沈辞青……活着啊。
厉鬼颤抖着,轻轻拨开那片被血漉湿的软软额发。
沈辞青静静躺在鬼气深处。
微张着眼睛。
那些趁他不备咽下的琉璃碎片,已被发疯般的鬼气尽数掏出。沈辞青被迫大张着嘴,苍白口唇扯得别扭,垂落的四肢也扭曲寂静。
叫不醒。
怎么都叫不醒了。
被小心翼翼地捧住轻轻晃,头颈就猝然软折向后垂落,苍白脖颈被拉扯猛地绷直,粘稠冰凉的血就沿着唇角溢出,重重砸进鬼气。
漆黑鬼气嗤地腾起灼烧青烟。
……厉鬼像是不知道疼。
小心翼翼,捧住那蜷曲的双腿,握着苍白脚踝。
轻轻将它们抚平,摆正。
冰凉鬼气轻轻捧着绵软头颈,拼尽全力擦拭,那血擦净了,一点也没有了,不脏、不黏,不烦爱干净的年轻帝王了,却仿佛仍有一层擦不掉的死寂灰白停在那张脸上。
是什么……
是雪……吗?
深秋就落雪吗?
夜风吹过,沈辞青悬着的双腿、双手,也轻轻晃动,头轻轻歪着,大张太久的下颌被厉鬼小心地轻柔合拢,仍固执地张着条缝,像是在无声抗议。
“辞青。”厉鬼轻声求他,“不气了,好不好?”
“让舅舅……认错,我们去南街玩,去你想玩的地方,玩个痛快,好不好?”
他其实知道沈辞青还有一点能听见他讲话的,至少能听见一点——或许是很少的一点。
因为那漫长过头的白日里,沈辞青无聊地翻着奏疏,其实头还是一直会下意识……不自觉地,微微往他的方向偏。
在百无聊赖地,摆弄那朱砂的时候。
沈辞青仿佛还能听见一点鬼物折腾出的动静,发觉了他在偷偷整理垫子、拨弄火盆。
发觉了他在和那点该死的太阳抵死缠斗,那霜白的嘴唇高兴了、满意了、被取悦了,轻轻抿起一点漂亮的弧度。
这点事……就能让沈辞青高兴吗?
厉鬼恍惚着想。
他怎么直到现在才发现。
沈辞青怎么能觉得……怎么能觉得,只是骑了骑马,跑了跑。
就值得高兴了呢?
一个人究竟独自咽下了多少剧毒般的痛苦寂寞,多煎熬,多绝望,才会因为这样一点点值得高兴的事就吞下这些琉璃碎片?
厉鬼无法继续想下去,他把那粒丹药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喂给沈辞青,修复皮肉割出的伤口不难,对厉鬼来说并不难,难在那喉头三寸死寂盘桓的一口冷气。
果然沈辞青不肯吃。
不咽。
“辞青……乖,咽一下。”
厉鬼轻轻揉着他的喉核,哄着,求着:“这药没毒……好辞青,听话,是舅舅的……”
无效。
沈辞青并不回应他。
厉鬼仿佛凝固在那一点残忍的月色里,这么过了不止多久,那道影子终于跪伏着,最后一丝克制绝望爱欲的理智轰然垮塌,捧着那松垮下来的冷寂躯壳,近乎癫狂地吻上去。
轻轻分开苍白绵软的唇,撬开齿关……碰到那一点冰冷的舌根。
像是融雪,像是吞下二十五年深秋的霜花,源源不断的冷气从喉咙里溢出,刺得连厉鬼也战栗。
……
想办法。
厉鬼摄住那一团将散未散的冷气,丝毫不顾这么拘住生人魂魄、逆天而行本就是大忌,鬼物最为珍贵的本源神魂也在被天道疯狂碾压侵蚀。
无所谓了。
肆虐冲霄的鬼气渐渐淡化、收敛,月色下重新露出酷似生人的影子。
燕狩死在三十岁——三十岁生辰未过,二十九。
青儿说他老了。
宫变那天的夜里说的。
“舅舅。”盘着膝坐在明黄龙榻上,微微弯着漆黑冰凉的眼睛,静静打量他的少年帝王,声音柔软冰凉,“你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了。”
“你为什么要进宫呢,难道不知道,进宫就会死吗?”
“为什么……不躲起来呢。”
“这点肮脏伎俩,你觉得朕一个人,应对不了吗?”
火光冲天、血色弥宵的深夜,沈辞青坐在月亮底下,轻声说这些话,修长苍白的手指轻轻戳着个不倒翁,垂着的睫毛随着话音轻轻颤动,像蝴蝶:“为什么……要搅进来啊……”
为什么啊……
沈辞青这么问他。
已经彻底拔节、隐隐有了青年模样的年轻帝王,披着龙袍,赤着脚,全无顾忌踩过遍地碎瓷。
他目眦欲裂要扑过去,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但这事他顾不上,进不了他的脑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活下来,燕狩千里回宫是护驾来的,他杀了他的义父,逼太后自尽,不臣、不子、不孝不忠,不论怎么他都死定了。
贺兰一族代代相传的巫蛊魇鸩,但凡背叛,蛊虫必然噬心,到时就是七窍流血狰狞万分,丑态必出,在无限折磨里哀嚎着咽气。
沈辞青也救不了他。
天神下凡也救不了。
他顾不上,什么巫蛊、什么死活,通通都顾不上,他拼命挣扎着,求沈辞青把鞋子穿上……不要这样。
不要这样。
还有铠甲——那些未熄的暗火!那些还没肃清的明枪冷箭,他的心疼得快炸了……
“啊。”
沈辞青微弯着黑漆漆的眼睛,歪头看他,说他听不懂的话。
“原来……舅舅,也知道啊。”
沈辞青依旧踩着那些碎瓷,好玩地看着温热的鲜血溅开,衣冠不整的少年帝王半跪下来,伸手抱着他,把脸埋进他颈窝:“死了……好简单,好快活。”
“不用折磨了,不用累了,不痛苦了……好轻松,是不是?”
“你选的这个……”
沈辞青问:“你问过朕吗?”
他在这句轻柔的问句里身形巨震。
沈辞青却依然弯着眼睛,轻轻摩挲他的脸、他的下颌,那指尖比经冬的残雪还要更冰冷。
“朕要的,是一个死了的贺兰狩,是吗?你好大方啊,为了朕不要名声,不要命。”
沈辞青静静看了一整夜的闹剧。
那天夜里,沈辞青的生母要杀他,沈辞青的外祖父要废他,口称“君王死社稷”的老师向叛臣跪地求饶,带人进宫,苦苦劝年少的皇上“为社稷让位”,“德者居之”。
想也知道,等着今后沈辞青的,是什么样无边无际的绝境孤寒……而燕狩。
燕狩。
不要他了。
“好啊。”沈辞青摸着他的脸,“你宁可为朕死,也不为朕活。”
沈辞青说:“朕学会了。”
……他在那一瞬间,被无边惶恐懊悔席卷心神,拼命想要说话,心口却已经刺入冰凉——低头看,沈辞青的匕首没让他有半分疼痛。
沈辞青不要他被什么巫蛊折磨,也不要他活着被世人议论、讥讽、指戳脊梁,沈辞青抱着他,把匕首刺透他的心脏,滚烫的嘴唇贴着他的耳廓,轻声说:“舅舅。”
“朕……本来想好了,你不掺和进来,就一直驻守边塞。”
“朕不灭贺兰家,不逼你……”
“我们一起……忍一忍,你陪着朕煎熬……朕知道难,忍一忍……不过几十年而已。我们互相看见,不用通什么心意,只要知道彼此都在,就很好了。”
“到了秋天,朕看见南归的燕子,就很知足。”
“你知道吗?朕做过个美梦……梦见朕有天心血来潮,微服私访,化妆成小兵去找你,你认出来了,又不敢声张,急得拼命瞪朕。”
“朕逗你,捉弄你……你陪朕去边境的镇子上逛,朕走累了,你背着朕,喝新开封的茱萸酒,辣辣的,烫喉咙……”
“你给朕掰月饼,朕挑剔月饼难吃,你就又去给朕蒸栗子……甜甜的,又糯又香的栗子,你给朕剥。”
“好香啊……”
“霜停,朕梦见栗子。”
“好香啊……”
沈辞青杀人的本事炉火纯青,那匕首刺入心脏,几乎没有半分疼痛。
但沈辞青的话能将人凌迟,他绝望地发了疯,体内的蛊虫肆虐起来了,沈辞青一边轻柔安慰他,一边捧着他,豁碎那些蠢动的蛊虫。
沈辞青跪坐在一地碎瓷上,清瘦肩背挺拔,捧着他的尸身,将他血肉模糊的脸搁在膝头。
“朕学会了。”
年轻的帝王梦呓一般,垂着睫毛,弯着眼睛,唇角也掀起一点极浅淡、极柔软温存的笑意。
轻柔的声音,在这片狼藉里回荡,消散,无人听闻。
“原来……只要死……”
“就能让人这么疼啊。”
……
如今。
学会了什么都要兴致勃勃、身体力行尝试一番的年轻帝王,终于亲自验证了这件事。
厉鬼快疼死了、疼疯了,虽说狗血部的部门KPI在可喜地疯涨,但整个小世界也摇摇欲坠,负责世界维护的技术部门求爷爷告奶奶请沈部长务必再活几天……活死人也行,他们愿意付三十倍加班费。
不,三百倍。
「按时薪算!行不行?」技术部终端给系统发紧急消息,「多活一个时辰,时薪一万点!!!」
不然这个世界就真要打出“厉鬼吃掉了整个世界”的Bad End了!
沈部长的游魂带着系统蛾子,在树上蹲了半天,抻了个懒腰,绝不是被高昂时薪诱惑地晃晃荡荡下去:「啊……」
沈不弃挺有意见:「但是他压我头发了。」
……那也不能一气之下就不复活了吧!!!
救命仙丹都吃了啊!
鬼嘴对嘴喂的!!!
技术部彻底狠下心,把预付加班费直接到账,这才打动了沈部长,那近乎凝固的血色鬼气深处,人影睫毛动了下。
在厉鬼难以置信、近乎狂喜的恍惚呼唤,一声迭一声的“辞青”里,那鸦羽似的睫毛滞涩地、不情愿地,极其微弱地翕动。
一下。
又一下。
终于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
厉鬼怔住。
因为他怀里的沈辞青,安静,沉寂,头微微歪向一侧,皮肤呈现出某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对什么都没反应,不痛苦、不欢愉。
那些瘦削的手指搭在膝头,松软蜷着,再也不试图抓住什么。
像一具世上最漂亮,最空洞,最任人摆弄的,永不生气的瓷偶。
第87章 甜的【新内容】
沈辞青像是醒了。
像是。
厉鬼收拢手臂, 将冰凉苍白的身体小心翼翼拢在怀中,轻声呼唤,一声声“辞青”、“青儿”, 沙哑轻柔得像是生怕惊落了新落的雪。
燕狩就这样跪在地上,俯下肩膀, 笨拙地、近乎虔诚地,迫切地用嘴唇轻轻碰着那些虚阖的睫毛。
碰眉弓、鼻梁,没有血色的脸颊, 像是癫狂到去亵渎亲吻一尊高供庙堂、触不可及的神像瓷偶。
……瓷偶并不怜悯他。
没有动静。
没有眼睫在触碰下的反应, 也没有被强行唤回、反复惊扰的不耐与嗔怪, 更不朝他笑。
他怀中的人偶安静冷寂,依偎着他,头颈后坠, 露出漂亮却又瘦得支离的苍白肩头,肢体松软,试探着轻轻一碰, 那搭在小腹的手就滑脱坠落, 沉入鬼气深处。
那张覆着月光的精致脸庞上,没有任何一丝表情, 瞳孔空茫, 嘴唇微张。
温顺地任他摆弄。
厉鬼发着抖,轻轻捧起那冰凉的下颌,亲吻那两片枯萎霜白的嘴唇,他笨拙地勾着沈辞青回应。
徒劳,被他碰着的人乖极了,再也不生气、不难过了,涣散的眼睛定定望着那一轮天边明月, 被吻得深了,喉咙里发出轻响。
厉鬼生出渺茫欢喜,将手在他眼前轻轻晃动,触摸睫毛:“青儿?”
……他握住那只指尖松蜷的手,不厌其烦地按摩,胡乱吞了几个火把,烧灼鬼气来暖那些冷白指尖,一声接一声地唤着年轻帝王那尘封的乳名。
直到那灰扑扑的、不映一物的眼瞳微微转了转,像是被吵得实在烦了,空洞地望向他:“……嗯?”
这一声很轻,带着鼻腔,软软的。
像小孩子。
厉鬼已全然惊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更深地把人往怀里裹进去,他不停抚摸怀中人的后颈、脊背,一遍又一遍:“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还难受吗?疼吗?”
沈辞青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记得他,烦躁地挣扎,想要从这个喘不过气的过紧怀抱里逃脱。
但厉鬼仿佛难得脑子灵光了一次——终于知道自报家门,不停地告诉他,是燕狩,是燕霜停,厉鬼甚至难得开窍地编了个故事:宫变那晚,燕狩并没回京。
燕狩躲起来了。
燕狩懂了沈辞青的心意,隐忍了那份不安、那份恐惧、那份煎熬到五内俱焚的绝望牵挂……于是燕狩活下来了。
燕狩在边关,守着京城那遥远冰冷龙椅上端坐的沈辞青,两个人一同熬着,这么熬了六、七年。
受不了了,忍不住了。
一日也忍不住了。
……这颠三倒四又惶急混乱的故事,却像是随着月光,钻进了那天为窑、地为炉,眼看即将烧制成型的瓷胎,又轻轻钻开了个裂口。
那冰冷釉面一般的瓷白脸庞上,原本空茫的眉心,也因为那个名字有了反应,稍稍蹙起。
沈辞青咬字吃力,低弱含混,灰蒙蒙的瞳孔空洞僵硬:“你是……燕狩?”
厉鬼刚想答,被一只不知哪来的神秘飞蛾铆足了劲扇了一翅膀。
……蠢!
系统莫名其妙入狗血这行久了,也开始摸出些经验——譬如这时候,沈辞青这样骄傲凛冽的脾气,如今目不能视、人也羸弱憔悴,是最狼狈不堪的时候。
怎么可能还受得了被燕狩看见?
送命题!
答“是”就糟了。
系统受飞蛾在空中龙飞凤舞地提醒厉鬼,也不知那愣怔恍惚的鬼瞳看懂没有,但总之……厉鬼的确仿佛明白了什么。
……摇了头。
“臣是……燕将军派来的。”厉鬼低头,嗓音哑透,“今日中秋,来……来带您出宫,玩一玩,透透气,燕将军说……”
沈辞青轻轻张口:“啊。”
这点轻得近乎消散的气音,轻易打断了厉鬼搜肠刮肚、艰难拼凑起来的荒谬托词。
他看着怀里的人影,沈辞青张着眼睛,脸上那种烦躁与警惕混合的尖锐敌意,像是被风悄然拂落的薄雪,渐渐淡了。
冰壳消融,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天真、期待与毫无防备的柔软。
“燕狩派你来的啊……”
沈辞青往他怀里依偎进去,抬起那只苍白的手,茫然地摸索着:“燕狩……有信吗?”
“念给朕听。”
“朕听不清了,你念得……大声些,贴着……贴着耳朵念。”
“给朕带礼物没有?”
“你带朕……出去玩吗?朕走不动了,你背着朕罢,朕要去喝茱萸酒,要……吃栗子,我们现在就走,你背着朕一边走一边念吧,不要耽搁,朕的日子……不多了……”
厉鬼几乎克制不住战栗,捧着这绵软身躯,额头抵着那一片冰冷,极力将哽咽吞回:“你是皇帝……千秋万岁,不会不多的。”
沈辞青对燕狩之外的人,似乎都很宽容、很无谓,轻轻笑了下。
闭上嘴,不再说了。
不再说了。
厉鬼生出不安,轻轻哄着他,一口气长出八只手,托着后背、揽着腿弯,把人小心翼翼抱起来。
沈辞青不喜欢被“自称不是燕狩”的人抱,不满意,软绵绵踹了他两脚。
厉鬼轻轻握住那只手可握的细瘦脚踝,像握住一块寒冰。
沈辞青的脚是青白的,满是伤疤,厉鬼盯着那些伤疤,又想起宫变那一夜,少年天子披着过大的龙袍,赤着脚、漠然踩过那些碎瓷。
“就把臣当燕狩。”
厉鬼低声说:“燕将军如此吩咐的,陛下……不必顾忌,想做什么就只管做,他……日夜盼着的……”
冰冷的嘴唇吞下后面的字句。
厉鬼僵住,赤红的鬼瞳倏地睁大一瞬,几乎再克制不住那汹涌如海啸的情绪,抱紧怀里的清瘦身躯,失控箍牢,沈辞青的吻凶狠。
不,不是说吻得凶狠,是那根本就是肆无忌惮的撕咬——沈辞青咬他。
咬他的唇角,咬他的舌头,用那种不如把人咬死、大家一起埋进坟墓里的势头,一只手死死揪着他的衣襟,苍白手指磨出殷红。
沈辞青咳嗽、发抖、逼他尝自己的血,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哪怕服了救命的灵丹,唤回胸中三寸气,也早已积重难返。
那血湿而热,腥咸,不算粘稠,像是已经被什么冲得很淡。
苦涩透腔。
沈辞青就在这样的吻里软下来,放纵地昏过去,坠进紧紧环着的臂弯,一小截舌尖还不及收回,乖顺又脆弱地含吐在苍白唇缝间。
厉鬼小心抬手,轻轻擦拭那些艳红凄厉的血痕,这一点失落的柔软,像是被惊扰的幼兽,在鬼气森森的指节上无意识地、轻轻地蹭了下。
厉鬼几乎叫这一下冲得怨力涣散、鬼气崩湮了。
……当然不行。
厉鬼不敢有一点失控,沈辞青经不起丝毫惊扰,哪怕再生半分波折,这躯壳都会崩毁,神仙难救。
鬼躯裹着沈辞青,往更远的市集飘去——京中的逛不成了,人人知道闹鬼,门户紧闭死气沉沉,坊市更是一片狼藉。
厉鬼悬在月下,盯着那些断裂梁柱、崩塌楼阁,被鬼气失控犁开的官道路面……到了明日,这是不是又要被算在沈辞青头上?
那些个个吃得脑满肠肥、饱守赞誉的“忠谏之臣”,是不是又要用这个来当沈辞青的罪证,要皇帝为社稷下罪己诏?
该死。
该死!
厉鬼眼瞳赤红,戾意翻腾着,森然视线穿透夜雾,盯着下方那些趁着夜色撒着欢肆虐的夜行百鬼。
凄厉鬼爪狠狠一抓,刹那间,磅礴怨力将那乱七八糟的怨灵、鬼影、魇物尽数拘摄,倏然倒卷提起。
“天亮之前……”月下厉鬼血瞳猩红,嗓音冰冷无波,“原模原样,全都修好,明白吗?”
好不容易逃出了地府,正准备去吓唬活人、玩个痛快的鬼和魇物:“……”
系统:「……」
抱着脑袋的小魇物“哇”地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去扛地上最小的石头子了,剩下的众鬼面面相觑,那扭曲丑陋的鬼面之上,也满是呆滞茫然。
——它们是听说,逃到人间就能肆意作乐、就能吃人、就能放肆吸阳气索命……运气好甚至能钻进破庙当野仙的啊!
还得先做劳役吗???
它们心有不甘,可刚动了逃跑的念头,就被那可怖的、血月般的猩红眼瞳牢牢锁住,磅礴浩荡的威压掺着丝丝人间帝王的灿金龙气。
……眨眼间,几只妄图冲出去的凶悍鬼物就惨叫起来,扭曲、挣扎、化作青烟。
厉鬼慢慢转动血瞳,视线落在一个瘦高细长的吊死鬼身上。
吊死鬼吓得拼命拽脖子上的绳子,把自己吊上高梁,翻着白眼,哭丧着一张青白的死人脸开始修断裂的榫卯。
无头鬼排起长队,扛拾散落的青石板,水鬼被迫大口吐出河水冲刷清扫街道,画皮鬼对着摧毁的画栋、碾烂的灯笼,一笔一画苦兮兮描好了挂回去,实在找不着什么东西塞窟窿了,就抓一只瑟瑟发抖的魇物,胡乱揉成一团塞进木头缝……整个京城干得鬼火朝天。
后续的、运气好的,还没钻出地府的鬼物,颤巍巍瞄了一眼这怨风惨惨的苦役现场,顿时改了主意,头也不回地扎回十八层地狱更深处。
不出去了!
宁可魂飞魄散也不肯出去了!
系统蛾子扛着记录仪,好心飞过去,拽出来了差点被石头子压扁的小魇物:「…………」
这劫数还能这么解决吗!!!
厉鬼冷森森盯着这片被百鬼大哭着愁雾惨惨收拾的废墟,确认了进度尚可,便不再耽搁,把本来追出地府捉鬼的黑白无常撂在原地监工:“天明之前……”
“必定!必定原样修好!”
黑无常被和白无常系在一起了,打的死结,两个鬼差现在还没解开,瑟瑟发抖拧成双色麻花,异口同声:“丝毫不差!丝毫不差!”
厉鬼低头,仔细查看怀中昏睡的年轻帝王,还好。
没有惊动沈辞青。
他收拢鬼气,将那柔软昏沉的人影小心翼翼裹着,往京郊更远的、烟火明亮的市镇悄然滑去。
……
沈辞青终于喝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茱萸酒。
一小杯。
在京郊一家很有名的酒楼买的,本朝富庶承平,没有宵禁,夜里也热闹繁华,加上是中秋佳节……顶顶热闹。
灯山灯海明亮粲然,竟活脱脱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鼎沸的人声震耳喧哗,叫卖声,吆喝声,丝竹锣鼓……空气里弥漫着新酒的醇香。
沈辞青的眼睛看不见了,好难过。
不开心了,不高兴了,磕磕巴巴念“燕大人的信”也没心情听了。
在那酒楼的二楼角落的阴影里,抱着膝盖,融化成掰不开、抱不暖的绵软低落的一小团。
厉鬼越哄越慌、越哄越急,倒是急中生智想了个法子——他替沈辞青看,再将那一缕至精至纯的鬼气仔细拿那红泥小炉焙暖了,轻柔温存,浸染过那灰蒙蒙的瞳孔。
于是沈辞青借他的眼睛看见了……
有人打架。
两三个市井泼皮无赖,喝醉了,好不要脸,竟然当街醉醺醺纠缠欺辱一个姑娘。
厉鬼:“……”
系统蛾子:「……」
沈辞青更不高兴了——这是自然的,当皇帝的,尤其是他们这种自幼励精图治、为社稷煎熬心血的皇帝,最不愿意看见自己眼皮底下有这般荒唐事。
借来的眼皮也不行。
一小团雪白的、缩着不动的人影开始融化,变成软绵绵一滩……
厉鬼十万火急冲下去揍无赖。
一个被掐着脖子狠狠丢出二里地掉进永定河,溅起硕大水花,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冰冷河水。
一个尖叫着飞上天,被挂在树上当风筝。
最后刚错愕回身,对上一双猩红鬼瞳,“呃”地一声怪响,眼睛一翻,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吓得昏死没了动静。
年轻的陛下稍觉满意,这才借着他的眼睛,往那灯火明亮处望过去……
还没来得及看到花灯。
灯火阑珊,街巷深处,一个贼眉鼠眼的扒手正摸老妇人的褡裢。
那老妇人消瘦佝偻,形貌清苦,满是皱纹的粗糙面庞上却满是慈祥笑意,正紧紧攥着自家娃儿的手,捏着几个铜板,请摊主给娃娃拿一块盼了一年的香甜豆沙月饼。
……厉鬼雷厉风行杀过去抓扒手。
那扒手被看不见的力道重重撞了下,半边手臂猝然森寒僵麻,夹着钱袋的手也凝滞在半空,有眼尖的立刻高声叫起来:“抓贼啊——!”
几个年轻气盛的立刻扑过去,将那扒手狠狠揍得鼻青脸肿,扭送官府,钱袋物归原主,还了仍在错愕、尚未回神的老妇人。
沈辞青看见东街人太挤,丢了个娃娃。
南市跑了两只大公鸡,老农勤勤恳恳喂了一年,指望卖了换点钱,给孙子上学做束脩的。
西街糖葫芦摊子有人插队,这事本来芝麻点大,不非得天子御裁,但沈辞青忽然想吃糖葫芦了。
北市几个喝高了的莽汉,几句话不妥当,推搡恼火起来,险些碰翻了旁边热气腾腾的糖水摊子……嗯,其实等厉鬼赶过去,那几个自己都差不多骂完、打完了。
但沈辞青咳嗽了几声,他喉咙干,想喝糖水……
厉鬼忙成陀螺,被看不见的细细鞭子抽打得滴溜溜转,在街头巷尾、人影摊位间焦头烂额,左手拎着鸡、右手拎着哇哇大哭的胖娃娃,左手端着碗糖水,右手捏着糖葫芦,左手捧着新开封的茱萸酒,右手抓着一把刚出炉的炒栗子。
系统觉得也不能这么玩:「……」
三头八臂的厉鬼忙得有点发昏了。
好不容易都办完,厉鬼揣着酒,卷着栗子,举着糖葫芦,托着糖水,拎着自掏腰包买的鸡,摇摇欲坠、跌跌撞撞滚回了酒楼二层。
看见一小团沈辞青不知道为什么很高兴,边咳边笑边揉眼睛。
本来还仿佛是玉塑瓷胎、无悲无喜的明堂佛像,如今忽而像是最好哄、最高兴的小孩子了,那弯着的眼睛,纯净、生动、狡黠明亮。
那笑容不含丝毫杂质,纯粹明净,仿佛透着燃烧生命般的、惊心动魄的热烈。
像暗夜里不顾一切放肆绽放的昙花。
漂亮得……叫人心碎。
厉鬼不敢心碎,没这个时间,他托住笑得过头、险些滚落下暖榻的沈辞青,小心翼翼裹着,拢着,把那殷红剔透、糖壳晶莹的山楂递到那霜白的唇边。
那一点柔软的温热舌尖,好奇地、相当谨慎地探出来。
在那诱人的糖壳上,极快地碰了碰,猫儿似的轻轻舔舐了下。
甜的。
沈辞青满足地眯起眼睛。
“好了,剩下的你吃罢。”沈辞青心情好了,语气很轻快柔和,“朕的肚肠烂了,吃不了,会吐血的。”
厉鬼的影子凝滞在这句话里。
……他似乎无法理解,茫然、恍惚、连鬼气也险些溃散了一瞬,才低声问:“什么?”
“朕不是自小就被母后下毒吗?”
他说自己“不是燕狩”,于是沈辞青也同他随口闲聊,并不隐瞒,甚至还懒洋洋调整了下姿势,在厉鬼怀里更舒服地躺着。
“那毒成瘾,朕把自己用铁链锁上,偷着试过戒了……不成,戒不掉,戒了就变成疯子、傻子。”
沈辞青倒是也不介意变成疯子、傻子。
但那如山的奏疏谁批呢?
朝谁上、国谁治呢?
“只好以毒攻毒,朕试了试,有种断肠草,好用。”
沈辞青的语气轻快:“朕一直用这个……你别告诉阿狩啊,他要着急,要心疼朕的。”
厉鬼死死拥着他,仿佛被看不见的冰锥钉穿神魂,吃力维持着那人形轮廓,翻腾鬼气却仿佛飓风卷着的冷烬尘灰。
沈辞青又自己摸索着,找来那茱萸酒喝,捧在唇边,小口小口吸溜着,极为满足,被那浓烈霸道的辛辣呛得一下接一下咳嗽。
他被厉鬼强行注入的生机……也仿佛随着这一声迭一声、止不住的咳嗽,如同细沙般悄然散去了。
“你……有些本事……”
沈辞青被他捧着,微微仰头,好奇地轻轻摸索着厉鬼的身体:“你不是……不是人,是不是?”
他轻轻戳那坚硬如铁的臂膀:“朕摸到……好多只胳膊……”
他好玩地数:“一只……两只……五只……”
厉鬼沙哑到不成调地哀求他:“……辞青。”
“啊。”沈辞青喜欢被这么叫,但可惜啊,厉鬼不是燕狩,他这人很专一,不怎么找替身的。
年轻的天子很遗憾地纠正:“你要叫朕……‘陛下’。”
说完,沈辞青又反悔,要不还是不专一了吧:“算了。”
“你还是……学他,学得像些……朕记得,他好像是……应该只有两条胳膊……”
“一个脑袋……”
“脸长什么样子……来着?”
“记不清了……”
厉鬼用两只胳膊发着抖,抱紧怀里带着笑、不胜酒力,已经有些迷离混沌的年轻帝王,沈辞青开始胡乱地叫……舅舅、哥哥、阿狩、霜停,沈辞青吃力喘息着,发着抖,要这个“替身”把自己抱紧。
再紧,再紧些。
那些苍白的手指,死死扯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襟,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白,沈辞青的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开合。
沈辞青问他:“你……明天一早,能将朕……放在龙椅上的,是不是?”
厉鬼似乎是点了头。
于是沈辞青就放心了。
那颤栗从骨髓深处仿佛毒液般溢出,蔓延,扩散,一声迭一声喘息,冷涎溢出,浓深睫羽像是垂死的蝶。
“疼啊……”
生平第一次,沈辞青放肆自己呻吟、求救:“朕……好疼。”
“舅舅……救救朕吧,救救青儿……”
“朕这些年……一个人,只有朕一个,没有一日,不在疼……”
“快要……疼死了……”
第88章 还要【新内容】
人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 是什么样?
厉鬼不知道——他本该知道的,贺兰家的蛊虫噬心碎骨、钻人七窍,本该在宫变的那个晚上, 就让他尝到这世上最为恐怖的滋味。
但沈辞青赦了他。
沈辞青比蛊虫先杀了他。
在他狼狈痉挛、挣扎、丑态必出,身体扭曲成荒唐的笑柄, 成为深宫消遣的谈资之前。
……那天夜里。
厉鬼死死抱着年轻的帝王,猩红鬼瞳惊惧震颤,看见的却是那个火光冲天的, 改变了一切的夜晚。
还是少年身形的沈辞青。
他的青儿抱着他的尸体, 慢慢地、一点一点地, 因为手臂脱力,不得不吃力地让他滑在地上。
沈辞青也坐下来。
沈辞青握着那柄精巧的冰冷匕首,垂着浓深睫毛, 瓷白的脸上染了血,手上也是。
沈辞青跪坐着,不知疼地屈膝正坐在那一地碎瓷上, 姿势端正、单薄肩背挺直, 一刀,一刀……极尽耐心地剖开怀中那具早已冷透的尸骸, 豁碎那些作恶的流窜蛊虫。
不这么做的话, 它们会缠着啃噬神魂,叫人连死也不能解脱的。
连个鬼也做不成。
“阿狩,朕想了……你还是做鬼。”
沈辞青轻声告诉他:“朕自幼就能见鬼,你不知道,朕还能听见鬼哭呢,夜夜都哭,他们出门还不带脑袋。”
沈辞青还参考自己听见的冥界八卦, 仔细算了算——人死之后,要渡冥河、过忘川,燕狩杀亲弑主,那就还要去阿鼻地狱……八年?
够么,不然……十年?
沈辞青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看着铜镜里影影绰绰的影子,还能活那么久吗?
如果熬得过,就能再见了吧。
“快点啊。”沈辞青轻声嘱咐,“朕耐心很差,撑不了很久的……”
沈辞青认真想了想,如果是恨,是不是还能再快上几年?如果燕狩是恨他,想复仇、想杀了他的话,定然能提早些撕开地狱,化作厉鬼爬出来了。
那就这样。
快恨。
沈辞青俯身,贴在那冰冷的耳窍旁,随口就编一个故事:“方才都是演的,骗你的,朕……早知你会来。”
“朕一直在等你。”
“你是朕从贺兰家偷来的狗。”沈辞青抚摸这颗被自己豁得面目全非的头颅,“朕自幼就知道,只要得了你,就能勒死贺兰一族……朕故意的。”
“朕从不失手。”
“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会杀了太后,杀了贺兰氏那只老东西。”
“什么蛊虫,什么毒药,都是朕编的,你不知道吗?朕就是要杀你,杀了你,朕的江山才能稳固……”
沈辞青漫不经心地、随口说着谎话,满心欢喜,高高兴兴盼他听见,盼他生恨,盼他化厉鬼。
盼他快回家。
少年天子专心地摆弄匕首,垂着睫毛,生怕还不够刺激他似的,手下不停,边做边轻声喟叹:“啊。”
“耳朵。”沈辞青吓唬他,“到耳朵里了。”
他的魂灵像是被什么刺穿了耳膜,胡乱搅动,有什么东西淌出来。
沈辞青又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点他的眼皮:“在眼睛里,还在动,我还以为是你醒了呢。”
他的双目也被剜去了。
沈辞青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不带感情,仿佛不痛苦:“舌头,阿狩,你的舌头不见了,我刚割下来放在那的,我找一找……啊。”
沈辞青看着那只跑远的魇物,或许是什么被虐杀的野物,也或许是条狗,饿疯了的干瘪魇物抢那一截断舌疯狂吞咽,于是瞬间被肆虐的蛊虫撑爆了那一团黑雾,扭曲挣扎、凄厉哀嚎起来。
沈辞青晃晃荡荡起身,端了盏孤灯过去,好心帮忙烧了它,解脱了它的痛苦。
……沈辞青看着自己的血。
尚且是少年人单薄筋骨的九五之尊,新奇地、或许好玩地摸过狼毫笔,在这些狰狞猩红里蘸了蘸,一笔一划,继续批他的奏疏。
不会有人发觉的,会被当成朱砂,就算发觉了,也不会有人吭声。
太平日久,人人都想找些波澜,等真生了事端、祸起萧墙,又人人极力遮掩、粉饰太平。
自古如此。
宫变又怎么样,难道四处火光熊熊、兵戈相碰喊杀声刺耳,就能不批奏疏了吗?有人杀他,他杀了人,明日就能不上朝吗?
自然不是。
沈辞青是生来就被供在龙椅上的天子,只要一天没死,就有一天的事要做。
旁人替不得、救不得、陪不得的。
陪不得……的。
“阿狩。”沈辞青轻声说,“朕……恨你。”
沈辞青说:“你也要恨朕,你快点变鬼啊,快回来,来抱朕,来杀朕,帮朕解脱,知道吗?”
……那只冰冷的、苍白的、无人来暖的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皮。
……
如今。
如今。
沈辞青疼得神志不清,睫毛战栗,灰暗的眼瞳极力大睁,瘦峭苍白的脖颈在剧痛下僵直后仰,像要被拉断的弓,胸腔控制不住地上挺,四肢也被牵扯得痉挛弹动。
霜白口唇竭力大张着,拼命想要吸气,却吸不进,还在挣扎着发着抖做“疼”的口型。
沈辞青要舅舅。
舅舅救他。
要阿狩,阿狩,来抱他,来杀他,快。
“死了以后……朕会变鬼的……”
沈辞青吃力呢喃着保证,他已经没力气挣扎了,被厉鬼死死箍在怀中,身体间或微弱痉挛抽搐一下,渗血的嘴唇嚅动:“多好啊……”
“我们……一直,在一块儿……”
“再不分……不分开了……”
沈辞青的嗓音已经沙哑得仿佛冷烬煤灰,他望着虚空,脸上生涩地露出了个讨好的、哀求的,足以叫厉鬼神魂俱碎的笑容:“杀了我吧……”
他把脖颈亮出来,把枯瘦孱弱的胸膛也裸裎,不是一报还一报吗?他应该被剜心。
应该被挖掉两只眼睛、刺穿两只耳朵、割下舌头丢出去喂狗。
这样最好了。
他盼望地等着,等来的却是战栗的亲吻,是令人作呕的、软弱可笑的抚摸和拥抱,他不要这个。
不要。
不要了!
被禁锢的帝王挣扎了几下,不耐烦地暴怒起来,狠下死力咬向那一团可恨鬼气,呸地吐掉。
厉鬼又凝聚起新的一小团,仔细弄好,不软不硬、细细沁了甜汤,给他咬。
那些仔细烘热焙暖了的鬼气,小心托着绵软冰冷的后颈,裹着形销骨立的脊背,整个人小心翼翼藏在怀里,轻轻地、慢慢地摩挲。
沈辞青识破了这哄孩子似的拙劣把戏,更大发雷霆,死死闭上嘴,不再咬鬼气,不碰甜汤。
连剥好的金黄栗子,热腾腾绵软又香甜,闻一闻就引人吞口水……也骗不得他张口了。
厉鬼就把栗子也先轻轻放在一旁,那些轻微战栗、虔诚到极点的吻,从指尖向上,吻过那些疤痕,吻过苍白冰冷的皮肉,吻过瘦峭胸膛、锁骨、微微滚动的喉核。
厉鬼哑声说:“燕狩可恨,该死。”
……这下沈辞青怒目瞪他。
“该死。”厉鬼说,“死得蠢笨,死得活该,本来就该千刀万剐,该丢出去,给野狗吃……”
现在沈辞青看起来想咬死一只鬼了,厉鬼跪在榻上,小心翼翼捧住怒目圆睁的垂死帝王,沈辞青愤怒地张口——
一颗尚且温热的栗子滚进去。
不劳陛下御牙亲自嚼,鬼气托着栗子,让他碰了碰,就细细碾成香甜诱人的栗子泥。
沈辞青控制不住地咽了下:“……”
厉鬼仔细帮他暖着脆弱肚腹,那胃肠早已坏了,吃不得半点冷硬,但鬼气周全,那栗子泥被碾磨得绵柔如流蜜,又细细温过了,咽下去也没激起多少疼痛。
沈辞青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的神情,甚至比那求死的讨好更令人无法承受……惊讶、懵懂、柔软茫然,带着新奇的天真。
仿佛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这一生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
沈辞青小声说:“……还要。”
厉鬼轻轻抚着那柔软下来的脊背,沈辞青被哄得有点舒服了,倨傲地轻轻扬起下颌,在鬼气里蹭了蹭,又不满足地抓起他的手,按在深深凹陷的胃脘上。
疼,要揉肚子。
厉鬼的八只手派上用场,两只手透着微不可察的战栗,小心暖着那片脆弱痉挛的肚腹,两只手温存地、轻柔至极地摩挲瘦峭脊背。
剩下四只手被催促着忙,快,再快,年轻帝王的耐心极差,轻轻踹着他,催他剥出一颗颗热腾腾的、油亮金黄的栗子仁。
细细碾成栗子泥,加甘甜的糖水、加稠厚的蜂蜜,对,还有牛乳。
温润的、香滑的、暖烘烘的热牛乳,小时候喝过的,沈辞青突然又想喝了。
没有就去买。
买不到就去抢,他看见牛了!
厉鬼说不清那是头老黄牛,被忽然骄纵放肆、蛮不讲理的皇上驱使得团团转,鬼气搜遍全城,找到最醇厚的鲜牛乳。
沈辞青抓着他的手,不行,不够仔细!沈辞青要他仔仔细细地搅,用心用力地搅,把这些都搅匀了,一点懈怠都不行。
厉鬼克制不住地轻轻亲吻那只手,指节,手背,那些苍白纸薄下的浓郁青紫,那些疤痕。
大概……没被发觉。
沈辞青的注意力全在逐渐完美的栗子泥上。
这一点被精心混好的香甜栗泥,一小勺、一小勺,小心翼翼地舀起来,喂到霜白唇边。
沈辞青吃他喂的东西,也很不老实,不消停,喜欢咯吱咯吱咬勺子。
沈辞青吃得高兴了会眯起眼睛。
……
厉鬼想。
他那天晚上究竟有多蠢。
留下了多好、多乖、多赤忱柔软……多痛苦孤单煎熬的沈辞青?
他是怎么居然就去死了的。
沈辞青眯起眼睛,惬意地细细品尝,又被厉鬼周全侍候着,含了一小口茱萸酒、舔了一下掰开的山楂。
被酸得苦起一整张脸。
厉鬼被他这样引得轻轻笑了,沈辞青摸到一点震颤,侧头细听,确实是笑了。
沈辞青也跟着笑,他眷恋地、依赖地,像个终于找到玩伴的小孩子,依偎进厉鬼怀中,把脸埋进鬼气深处:“替身爱卿……”
“……”厉鬼其实怀疑,沈辞青知道他是谁。
这世上没什么事能瞒过沈辞青,但沈辞青不说,总是不说,只是抱着膝盖,用那双黑得悚人、黑得纯净过头的眼睛,仿佛嘲讽、仿佛冷眼旁观,却又仿佛刻骨寂寞地,静静看着世间污浊纷乱的一切。
沈辞青不管,他自顾自地,开开心心轻声呢喃着说下去:“告诉……阿狩,朕今日吃了……”
沈辞青的话说多了,微微呛咳,倚着厉鬼吸了口气。
孱弱的胸口鼓张了下,却没像平时那样起伏,又向上鼓张,发出捯气的声响,厉鬼嘶声叫“青儿”——这其实露馅了,只有燕狩才会这么叫沈辞青,才敢叫青儿。
但沈辞青已经就这样忽然咽了气。
他软在厉鬼怀里,张着灰扑扑的眼睛,他这一口气没有续上,吞不进,呼不出,僵直地停在喉头。
张着嘴。
眼睛还软软弯着。
厉鬼发着抖,捧着绵软躯壳小心渡气,反复几次,沈辞青微弱挣动了下,喉咙里“咯”地一响,唇缝里溢出一点浸透骨髓的龙涎冷香。
飘摇命火绝望地挣扎着,微弱一晃,遍地冷烬。
……沈辞青被他救醒过来。
也不惊讶,也不恐惧。
仿佛任何半点特殊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稍微想了想,就又自顾自说下去:“栗子。”
“嗯,对,是栗子。”
“吃了……栗子泥。”
沈辞青无法动弹,软在鬼气深处,苍白指尖吃力挪动,勾住一丁点厉鬼的衣袍,力道轻飘飘,声音懒倦舒适:“舅舅……”
“朕好开心啊。”
他轻轻动唇:“青儿……”
“……不想死了……”
第89章 演得很好【新内容】
厉鬼答了“好”吗?
大抵是答了, 不止一声,厉鬼死死抱着他,凄声答应、确信、保证, 不惜赌咒发誓:“不会死!不会死的青儿,不会——舅舅护着你, 听到了吗?阿狩……”
那充斥着极度绝望、恐惧与煎熬爱欲的呼唤,凄厉如刀,仿佛从一根根剧烈悸颤的骨头上剐过。
悸颤着, 渐渐地……停下来。
停下来。
因为沈辞青又睡着了。
也或许是太久没从痛苦里短暂解脱, 太久没有过一个人, 能让他放心休息、放心沉睡,昏过去也没关系,不必再思考任何一件事。
不必想明天。
于是年轻的帝王就这样迫不及待松脱了心神, 沉沉昏寐了过去。
他沉在厉鬼拼尽全力焐热变软的鬼气里,像是落进一汪温泉,大半身体陷在那漆黑深处, 昏得深沉, 昏得绵软,头颅软在厉鬼掌心, 睫毛下虚虚遮掩着一线灰白, 松软的嘴唇微张着,被屏着呼吸轻轻贴覆上去……全无反应。
厉鬼轻轻抚摸他的眼皮,很冰冷,有一点黏。
双肩绵软张开,手臂垂坠,手指松软无力,细瘦伶仃的双腿垂落, 被小心翼翼托着膝弯,青白的足尖被夜风吹的轻轻晃动。
厉鬼抱着他回那座不透风的深宫。
回到灯火通明的暖阁。
沈辞青被珍而重之地安放在白玉榻上,无知无觉,气息清浅散乱,一只手垂落轻蹭地面,一条腿蜷着,被压在另一条腿下。
厉鬼轻柔地托着他的后颈和脊背,让他靠在厚实软褥上,又握住脚踝,揽着腿弯,轻轻把绵软的长腿细细摆好,身体拢正,好好盖上锦被。
暖炉也被鬼气卷过来,细细塞进被褥里。
沈辞青仿佛终于舒服了,微张的唇溢出一声轻叹。
厉鬼低柔轻唤他:“辞青?”
沈辞青微微掀了掀睫毛,泛灰瞳仁艰难凝聚,又涣散、上翻,仿佛全然不曾认出他,就又失了意识。
厉鬼小心撬开他紧咬的齿关,喂给他一点淬炼的药汁,沈辞青意识全无,不懂吞咽,药又从唇角溢出。
厉鬼揉着他僵固的喉核,细细吻着他,安慰柔软冰冷的舌,像含一口快化的雪。
沈辞青不喜欢苦,被迫吞了一口药,居然活活苦醒了。
不高兴了。
睫毛剧烈颤动着竭力张开,覆着灰翳的瞳仁也艰难吃力翻落回来,要踹人,要发脾气:“朕——”
只说了一个字。
他忽然停下话头,微微耸动着鼻尖,嗅了嗅。
接着,那张脸上的戾气就像是潮水一搬退去了。
……就露出那种乖顺的、委屈的、小孩子似的神情。
沈辞青想要摸索,但身体不听使唤,瘫软松散的苍白肩膀挣扎似的微弱动了动:“舅……舅?”
“青儿病了。”厉鬼抱紧他,一遍遍抚着消瘦脊背,贴着他耳边,把声音送进耳道深处,“要喝药,乖……喝了药,身子就清爽了……”
沈辞青的听力仿佛时好时坏,有时候能听见、有时候不能。
——比如这次就又无论如何都听不清了。
不论厉鬼怎么哄、怎么劝,沈辞青都绝不肯再喝这苦东西,喂进一点,就用舌尖固执顶出来。
厉鬼只好暂时停下。
这就更不行,沈辞青还没亲够,头颅在厉鬼臂弯里不安分地晃动起来,急切地、茫然地,绝不甘心地在那片混沌里不停地找。
灰暗的眼睛里溢出晶莹纯净的水汽,像是复苏了某个干涸太久的泉眼,那水汽积攒,汇聚,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涌出来。
……厉鬼要是当初没被剖心,这会儿大概也差不多碎成齑粉,一阵风就能湮灭成空洞了。
厉鬼连忙又俯身亲他,贴着苍白的唇,笨拙地细细哄着。
沈辞青哭得厉害,厉鬼从没见他这么凶地掉过泪——从三岁那年,被抱上皇位起,沈辞青似乎就再也不撒娇,再也不哭了。
所以现在这些滚烫的、不停砸落进鬼气里的眼泪,才格外令人心碎。厉鬼越是道歉、越是哄慰,沈辞青的眼泪就落得更快。
这么过了一阵,沈辞青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忽然微弱挣扎了两下,别开头不再让他亲吻。
那苍白细瘦的手指发着抖,软绵绵地,将厉鬼推开。
厉鬼只觉得五内俱焚,急声追问:“怎么了?!青儿,怎么了——告诉舅舅,哪里不舒服?”
这么反反复复,问了很多遍。
沈辞青只是紧紧蜷缩着,将脸深深埋在自己的手臂里。
眼泪落在厉鬼的手上、幻化出的衣袍上,泛着霜紫的苍白嘴唇吃力地嚅动着……厉鬼拼尽全力,才听清是“对不起”。
厉鬼如遭雷击,控制不住地收紧手臂,他几乎要把沈辞青勒进胸腔——倘若鬼真有胸腔的话:“什么对不起?!青儿,你在说什么?你迷糊了是不是?”
他听见沈辞青说“青儿病了”。
“病了就病了!”厉鬼又急又慌,恨不得这就去掀了地府、拆了天宫,找来灵药治好沈辞青,“病了我们养着!青儿,听舅舅说……病了难受才要养着!等养好了就没事了!舅舅就在这儿守着!没有对不起……”
沈辞青却像是根本不听他的话,那张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柔软天真的孩子气深处,那种刻骨的委屈和依赖……竟渐渐淡了。
浮起一点极安静痛苦、极深的难过。
像是过分早慧又心细如发的幼童,在学会欢笑、学会落泪之前,就已透彻领悟了痛苦,学会了独自忍耐和消化,不再打搅任何人。
这样的一点难过,任谁见了,恐怕都会觉得煎熬,仿佛五脏六腑在被炙烤灼烧。
“病了……不能当皇帝。”沈辞青说,“不能治国……舅舅喜欢治国,喜欢奏疏,喜欢有用的青儿。”
沈辞青说:“青儿没用了,舅舅就会走了——”
这张总有办法把鬼逼疯的嘴,第一次被发着抖捂住。
不敢捂得太紧,厉鬼失了冷静,几乎要被那充斥胸腔的情绪撑得爆炸,却又唯恐失控了伤到沈辞青:“谁说的?!?”
“不是——不是!”
厉鬼的嗓音嘶哑凄厉,几乎带上隐隐鬼啸:“舅舅喜欢青儿……什么时候都喜欢!什么样都喜欢!”
——谁告诉沈辞青这些见鬼的屁话的!?
该凌迟。
该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可沈辞青却仿佛对这危险至极的失控恍然未觉,只是依偎在那团鬼气里,垂着睫毛,慢慢掰手指:“臣……燕狩顿首。”
厉鬼僵住。
沈辞青轻声背:“听闻陛下偶感风寒,玉体欠安,特奉……西域良药,万望陛下……保重龙体,以社稷为念……”
再掰一根手指:“臣燕狩顿首再拜。”
“惊闻圣驾私自出宫,京郊遇刺……朝野震动……虽有惊无险、凶徒伏诛,然臣日夜悬心……求陛下为天下惜身,切勿再轻涉险地。”
第三根手指:“臣燕狩伏唯……陛下圣安。”
“陛下来信,言道噩梦频发、夜不能寐,臣焦惶万分……锥心刺骨,特奉雪莲一颗、药枕一枚……更需广召名医……陛下身系庙堂之重,山河悬于一身……万万不可轻忽。”
第四根、第五根。
“……臣望陛下……万万珍重。”
“倘陛下……病倒于龙榻之上……天下何如?”
“朝堂何如?”
“社稷、万民何如?”
……
厉鬼愣怔着。
煎熬着。
恍惚地听沈辞青一字一句地背下去……仿佛被一记又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卷在背上,笞打神魂,悸栗不休。
厉鬼几乎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些东西了。
因为这是奏疏,不止是给沈辞青一个人看的,一道奏疏,要从边陲递上去,要跨万里关山,要过六部,要公之于朝堂,要过不知多少双冷冰冰挑剔审视的眼睛。
错一个字,就可能害了沈辞青,就可能引得太后更深的怀疑嫉恨,就可能要了沈辞青的命。
他以为……沈辞青不看这些的。
因为沈辞青一封也没批过、一封也没回过。
沈辞青只会在偶尔一时兴起的时候,仿佛忽然想起他了,叫快马鸿雁千里迢迢……送来薄薄一页字迹潦草的手书。
系统也想不明白:「咱们记忆存档不是都烧了吗??」
「啊。」沈不弃快乐地冒了个思维气泡,「我们狗血部内部的存档,还有个记仇数据库。」
非常安全,上了十万种安保程序,设定了二十多个应急备份,是整个穿书局最严密、最安全、最固若金汤的保险数据库。
系统:……最严密安全的数据库就用来干这个啊!!
那当然。
因为安保过于严密,所以这个数据库的容量也相当有限。
只能用来记仇、翻旧账。
还是萌新的沈不弃当初相当有工作热情,拿一根蚊子腿当笔尖,在油灯底下,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了两万多字的旧账。
生生抄坏了这双眼睛。
系统:…………
眼睛是这么坏的啊!!!
系统蛾子暂时被没收了脑内吐槽专用小喇叭。
沈部长随手折了一盏小纸灯笼,当风筝挂起来,系统立刻控制不住,拍着翅膀朝那一小簇微弱火苗扑过去。
……
厉鬼仍惶惶然捧着怀中的沈辞青,说不出话、吐不出半个字,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想和沈辞青说,那些都是糊弄朝堂、言不由衷官样文章,根本做不得数的——可沈辞青三岁就被裹上龙袍,端上龙椅。
沈辞青从懂事起,学的就是这套滴水不漏、虚伪冰冷的官样文章,在沈辞青眼里,这就是真实的世间。
可曾有过一句掏心知心的话、半点莽撞的真情,胆大包天入过少年帝王的耳朵么?
他想说他其实很盼着、很盼着能见沈辞青一面,他很盼着的,他日日夜夜想着沈辞青,看见什么边陲稀罕的风物玩意儿,都忍不住想,这个青儿说不准喜欢,能不能想个法子,带去京城……
可曾有哪一样东西,真被送来,到了沈辞青掌中么?
燕狩不敢。
几次快马扬蹄、鸿雁引颈,只要一声……偏偏他又迟疑了。
又退缩了。
燕狩想得太多,顾虑的太多,他生怕那一点昭然若揭的心意、记挂,蛛丝马迹,再引得太后忌惮沈辞青,给青儿招来致命的祸患。
所以……到了如今,他自然也说不出。
半个字也解释不出口。
可他的青儿似乎是这世上最心软、最好哄的孩子,沈辞青蜷着腿,摸着他剧烈的悸颤,张大灰扑扑的眼睛,小声问:“舅舅?”
“青儿……”那张苍白的脸仰着,轻轻地,嘴唇微弱地张合,“青儿……误会你了,是不是?”
“想岔了……”
“舅舅……不走的,青儿病了,也不走的。”
“死了也……”
最后这句话被悸栗的痛吻含住,燕狩拼尽全力抱紧他,不停抚摸他的脸,粗糙掌心发抖,鬼会哭吗?不知道,但沈辞青的确尝到了。
燕狩在为他哭,在为他痛。
那眼泪……比茱萸酒好喝。
沈辞青微微笑了,他开心了,满足了,他不怨、不恨、不生气了,他告诉燕狩:“你演的……很好,很像……朕梦中的舅舅。”
沈辞青梦呓似的呢喃:“朕梦里的舅舅……就是这样的,朕梦里……舅舅,疼朕,最疼朕了……”
他又咳嗽起来,最后几个字被血淹没,那点血顺着唇角溢出、淌落,落在衣襟上,胸膛上,又被鬼的眼泪打成很稀薄的红。
沈辞青却像是早已习惯,浑不在意,随便咽回去一些血、吐出一些血,甚至精神很好地扯了扯厉鬼的袖子。
顺便把沾到手上的血全都借机擦上去。
“给朕……再喂点药吧。”
“四更天了……”
“……今日不上朝了!”厉鬼再忍不住,死死抱着他,嗓音凄厉沙哑,“不去了,青儿,不去了!躺着,咱们好好躺着,舅舅陪你,青儿……”
沈辞青被他吓了一跳,灰蒙蒙的眼睛睁得甚至有点圆了。
……这么过了几息。
沈辞青笑了下。
不尖刻嘲讽,不冰冷讥诮——极其柔软、无比安静真实的笑容,沈辞青闭上眼睛,默念了几次,放纵自己背下来这段话。
沈辞青知足了,他其实就只是想听这些而已。
就只是想听而已。
“多谢……你。”
沈辞青轻轻说着:“好了,抱朕……换衣裳罢,多备些……备些帕子,朕……当众咳了血,叫……看见……朝野不宁……”
他说得断断续续,很多都听不清。
沈辞青呢喃着,柔声吩咐:“把朕……抱去龙椅上,他们看不见……看不见你。”
“你抱着朕,一直抱着……莫再松手了。”
“好吗……?”——
作者有话说:[玫瑰][玫瑰][玫瑰]回来了!亲亲亲
第90章 不会动了【新内容】
厉鬼第一次不想听他的话。
当然不是不肯抱着——系统趴在飘摇的小纸灯笼上, 眼睁睁看着厉鬼跪在榻边、越抱越紧,眼看就要把那苍白人影不顾一切地嵌进骨血深处。
倘若这鬼气深处还藏着骨头、还有半分血肉的话。
燕狩死死抱着沈辞青,不肯把他交出去, 不肯再将他交给那冰冷的龙椅,不肯将他交给天下。
“只一天……”厉鬼低声求他, “一天,青儿,不去上朝了, 躺一天, 痛痛快快大睡, 好么?”
沈辞青却只是弯着眼睛。
厉鬼就懂了。
不行。
燕狩其实不是天生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臣子,但沈辞青是天生的皇帝。
燕狩开始想起很多事——想起沈辞青,小小的, 还没战车轮子高的沈辞青,精致面庞上全无表情,披着小盔甲, 抬手要他抱。
宫变那夜, 端坐在深宫之中,闲闲落子, 翻覆间一把火烧干净了权势熏天贺兰氏的沈辞青。
在朝堂上手刃那涕泗横流、口口声声“天命当降”的叛臣的沈辞青, 垂着睫毛,轻声说……
“天命,在朕。”
沈辞青不是会甘愿缠绵在病榻上的脾性。
所以,这样无言的僵持,其实也并未持续太久……在沈辞青竭力挺直的肩背开始不受控地打颤、呼吸开始紊乱,开始透出力竭的颓态时。
厉鬼也终于沉默着败下阵来。
将人揽着头颈、托着脊背,拢着好不容易焐暖了些的腿弯, 轻轻抱起。
沐浴,更衣,束发。
沈辞青将这一切都交给他,并不怀疑,也全无防备。
厉鬼小心握住绵软冰冷的手腕,拢着轻轻抬起,苍白指尖颓然垂落,沈辞青又昏了过去。
这一昏就昏到上朝,沈辞青太累了,睡得太沉,被厉鬼拢着端坐在龙椅上,几乎没有一处不软,仿佛失了骨头筋脉,头颅软软靠在厉鬼颈侧,气息微弱,紧闭的眼睛叫那十二旒的珠玉挡住。
珠玉叮叮当当,随风轻撞,清凌凌响个不停。
燕狩已经不能叫醒他。
惊醒年轻天子的,是司礼太监那尖细明亮又拖着长音的“开——朝——”,是百官跪伏于地,山呼万岁。
在那山呼海啸的颂声里,沈辞青像个被噩梦咒魇住、于濒死恐惧中猝然惊醒的孩子,龙袍之下,翼翅似的肩胛剧烈抽搐悸颤,本能睁开眼睛。
离得太近了。
太近了,厉鬼紧紧抱着他,密不透风贴着瘦峭脊背,第一次,听见那从来无人知晓的惊惧呼吸。
沈辞青的手在发抖,冰冷手指摸索着,穿透半凝实的鬼气,死死攥住龙椅那鎏金的冰冷龙头。
苍白指尖磨出血色,鎏金斑驳,暗痕交错。
就这样,一点、一点,沈辞青轻车熟路,从那稚童时就纠缠不休、如同附骨之疽的梦魇深处,逼着自己脱出。
变得镇定、沉静。
百官抬首时,龙椅上的身影已同每日一样,仿佛不透风的深沉古井,令人敬畏,忌惮,捉摸不透。
那初醒时的惊惧脆弱,如同石子沉湖,不过丁点涟漪,转眼便消散了。
又是一日无聊的励精图治。
无甚大事。
倒是京兆尹有桩咄咄怪事要奏——昨天夜里,京城内外,多有百姓口口声声称梦见厉鬼血月、天塌地陷,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栋榻柱折、楼倒殿毁,京城分明都被毁了大半。
……可担惊受怕辗转一宿,昏沉沉睡去,天明破晓睁眼一看,却又一切如常了!
自然。
倒也不是事事都如常,比如那鞠躬尽瘁、为了“生民社稷”悍不畏死,敢逼着皇上下罪己诏的能臣诤臣王老大人,今日就没上朝,听说是昨夜“闹鬼”时,叫什么事刺激了心神,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了,家里一片哭天抢地,正四处慌乱求医。
出了这种事的,还有几个前朝遗老、世家的七老八十的文官清流,如今都气息奄奄躺在榻上,有的嘴歪眼斜、有的呻吟不止。
有小道消息,听说是这几家的府库被洗劫,那几位老大人保命的灵药……全丢了。
一根人参须子也没剩。
倒是本来京中被魇物纠缠、小鬼上身的那几十户穷苦人家,居然反倒都痊愈了!神智清明,条理清楚——本来癫狂撕咬、不得不拿铁链拴着的小娃娃,扑在娘亲怀里哭得震耳,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滚热滚热的小米粥……
沈辞青听着,慢慢有了兴致,精神居然也跟着好了些,倚着厉鬼极力自行撑坐起来。
厉鬼:“……”
沈辞青微微仰着头,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好奇地问他:“舅舅……”
“是你做的吗?”
厉鬼僵硬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沈辞青就明白了,垂了睫毛低低咳嗽着,颇为愉悦地笑起来。
“不妨事。”
沈辞青微微侧过脸,低声呢喃:“朕……护着你。”
年轻的天子声音飘渺如烟,长睫低垂,像是在对厉鬼这样承诺,又像是穿透岁月,静静看向玉阶下那刺目的、猩红的凝固血迹。
“朕……护着你。”
沈辞青柔声呢喃,仿佛在抚慰一个惊悸梦魇的孩童,仿佛在望着那怀抱血肉模糊头颅、立在阶下的影子:“没事的。”
沈辞青的话说多了,又咳出点血,厉鬼匆忙替他擦拭,使出障眼法遮掩,却猝然怔住。
那霜紫的唇角溢出的……不止是血。
那极不起眼的、金粉一般的灿灿光芒,隐在浓稠血液深处,微弱闪烁,是帝王早已破碎的神魂本源。
厉鬼魂核巨震。
那早已被洗刷干净的血痕,仿佛变成了看不见的荆棘毒草,蜿蜒拾阶而上,将端坐的年轻天子死死捆缚在这方寸龙椅之上,扎入神魂深处,日日夜夜摧折煎熬。
沈辞青无知无觉,躯壳被丝线牵扯一般,从容端坐。
引颈受戮。
“既是……如此。”
沈辞青嗓音沙哑暗弱,咳嗽了几声,指尖仍安抚一般,轻轻点着厉鬼的手背:“王翰林、詹太傅、葛爱卿……莫不是,心忧百姓……”
“为了朕的社稷……为解朕与万民之劫,竟不惜……以自家珍藏宝贝,献与鬼神?”
“众爱卿,以家产祭鬼,莫非可解……此次劫数?”
堂下百官瞪圆了眼睛,背后猛地一凉,冷汗唰地淌下,惶惶然面面相觑。
不是几个老头子被偷了私藏的灵药吗??
……怎么就扯到家产上了!!!
京兆尹被四面八方的眼睛怒目而视,头皮都要炸了,只后悔自己多嘴,急着道:“陛下,臣是说——”
“朕知道。”
沈辞青说:“卿上报有功,此事……京兆尹办罢。”
京兆尹眼前狠狠一黑,身形晃了晃:“……”
“既然……此法奏效。”
沈辞青仿若未觉,依旧慢条斯理说着,嗓音低柔如融雪寒水:“那便……设坛罢。”
“不兴土木了。”
“卿等……散朝归家后,自行设下祭坛,敞开府库……”
“……毕竟鬼物横行,民不聊生,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那闲适倚在龙椅上的天子,叫冕旒遮盖面庞,嗓音低柔、冰凉,慢条斯理背诵着当时被胁迫下罪己诏的说辞:“烦请……众位忠臣贤良,俯仰天地,大开府库,昭告……天地,鬼神,解此国难……”
一口气说得多了,喉咙里那口阴涔涔冷气就又发作起来,沈辞青咳嗽,那消瘦羸弱的苍白躯壳在阴影下战栗不停。
……却无一个人敢出声。
沈辞青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托太后、贺兰家昔日势力的“洪福”,朝野上下盘根错节,埋下的暗线实在太多太杂,倘若不由分说使蛮力抽干净一把烧了,朝野全要崩溃——沈辞青抽丝剥茧,理了六年,一刀一刀刮骨疗毒。
还未剐净。
想改天换日的并非没有。
可这些人也只敢敲敲边鼓、探探口风,趁着沈辞青病重,使些下毒行刺的腌臜手段。
只要沈辞青还坐在这龙椅上一日,活着一日,这些东西就不敢妄动。
……
沈辞青算了笔账。
考虑过了。
最后的这点时日里,他只剩余力保得住一样——神魂、躯壳,比较起来……仿佛后者更有用。
因为凡人其实并不真的惧怕鬼神。
人怕活人。
装神弄鬼的是人,以贪念饲鬼的是人,做了亏心事、日夜惊惧鬼物叩门的……是人。
无论如何都想再与逝者见上一面的,也是人。
沈辞青的日子不够了,但青山常在,国祚绵延,总要考虑身后事,这些人打算扶上位的那个皇族旁支沈著,论辈分是他叔叔,暗弱庸常,没什么本事,是个废物。
但沈辞青其实蛮看好沈著那个儿子的。
那是个很不错的后继者。
沈辞青软软倚在厉鬼的怀抱里,指尖轻点着那冰冷的鎏金扶手,饶有兴致地放任那各怀心思的众生相,这朝堂交到他手里时已腐朽不堪、病入膏肓……他尽力了。
后来的事,看后来者的了。
司礼太监那“散朝”喊得幽长,山呼万岁,一个个臣子爬起来,向外走,有的脚步轻快,有的如丧考妣、面色惶惶,更有忧心忡忡,三五成群迫不及待聚在一起商量的。
沈辞青借着厉鬼的双眼,一个一个看清楚,也引着厉鬼记住——哪些人家,今夜狠狠“闹鬼”。
哪些人家就算了,穷得就剩一个盆。
厉鬼答应,默背下来,难掩心事重重,铁铸似的手臂牢牢箍着他,不敢松懈半分。
人渐渐散尽。
散得大殿空荡幽深。
“……阿狩。”沈辞青向后倚了倚,忽然停了话头,轻声问替身爱卿,“朕……能见见……阿狩吗?”
厉鬼几乎控制不住收紧手臂,他不得不持续这个谎言,低声告诉沈辞青:“燕大人……在边境……”
沈辞青轻轻“哦”了一声。
他垂下睫毛,想了一会儿,还想干什么。
“那……替朕去,闹闹鬼吧。”
沈辞青微微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看最后步履蹒跚、腿脚缓慢的那个青袍老者:“绊他一脚。”
这老头仗着是所谓“清流砥柱”,当初做沈辞青的师父,因为搜出小陛下那密密麻麻的记仇本,打肿了沈辞青的手。
沈辞青就把他也记本子上了。
再怎么也要报复一下,老胳膊老腿的,吓唬吓唬算了。
厉鬼迟疑,本来不舍得离开,但看沈辞青精神尚好,还是忍不住想哄他开心,小心翼翼将他扶着靠在龙椅里:“坐得稳吗?”
沈辞青弯了弯眼睛,又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舅舅……”
“府库闹鬼……就闹了。”沈辞青霜白的口唇轻动,气音弱而柔和,“药铺里……抢的药,要还啊。”
厉鬼一僵,只觉羞愧难当,忙不迭应了,逃也似的去闹鬼吓人哄年轻的天子高兴——他听见沈辞青在他身后就已经轻声笑出来,很舒畅,透着久违的轻松与欢愉。
很高兴。
厉鬼收着分寸,吓了那青袍老者一吓,叫那老臣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又严格按着沈辞青那本旷世的《记仇大业》,精准揪了一根对方最引以为傲的长须。
厉鬼紧赶慢赶着,把这白花花的胡子扯回来哄沈辞青:“青儿,你看,他——”
厉鬼本来想给他详细讲那吓唬人的过程,回到御前,却怔了怔。
厉鬼问:“……青儿?”
他迟疑着,茫然着,将手在那双弯着的眼瞳前晃了晃,碰了碰睫毛……沈辞青自己坐得很好。
很端正。
肩背挺直,双手扶着鎏金龙首。
鼻端还有冰冷余烬般的气息,心脏也在缓慢地跳动,但厉鬼茫然握住他的一只手,抚摸胸口,亲吻青白冰冷的印堂,遍搜空洞洞躯壳。
……感应不到神魂哪怕最细微的颤动。
慢慢移开那个吻,头颈就猝然断线般软折,那沉重的冕旒骨碌碌滚落,砸在玉阶之下,染了尘土,沈辞青却仍静静端坐着。
坐在那金灿灿的龙椅深处,静静地睁着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灰的了,灰翳褪去,又变回水洗似的湛黑,只是空洞,空洞地望向阶下,古井无波。
只要把头颅扶正、稍加掩饰,依旧是叫人忌惮畏惧得不敢直视的年轻君王。
沈辞青的喉咙不会动了,睫毛也不会动了,眉宇平静,头微微歪向一侧,像一具精工雕琢的、可以被摆成任何姿势的完美玉雕。
不再疲倦惰怠、不再被病痛折磨。
被握住的那只手离开了那斑驳的鎏金龙首,依旧停在半空。
僵硬地,冷寂地,虚悬着。
不再要他暖、要他揉。
不再轻轻勾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袍,微微弯着眼睛叫“舅舅”。
不会垂落——
作者有话说:双结局!!坏结局和好结局![红心][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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