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he结局
这是七月二十九号发生的事。
这天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贺鸣蝉受伤、比如厉别明差一点就弄死那个本来就该死的混账疯子、比如原青枫想了他所有能想的办法调血。
血止不住, 血库一度告急,幸好知了大王的朋友遍天下。
比如厉别明最后还是吃了标准分量的药。他同意去洗澡、换衣服、把自己收拾成人形,至少不会吓到心很软的小土狗了。
但他还是不肯交出那件衣服——十几个小时前, 贺鸣蝉马上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
厉别明本来在帮医生推着那个车飞跑。
小狗呜呜地,在血泊里微弱地哼唧, 难受得直皱眉,用最后一点力气挪动手指……握他的衣服。
“要是。”
小狗霜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要是……”
贺鸣蝉没说完。
——于是这两个字完全充斥厉别明的脑海,要是什么?贺鸣蝉想说什么, 要是伤好了还想去打篮球?
是不是想说, 要是万一病也好了, 想去爬山看日出、去看荧光海?还想去玩冲浪是吗?去啊!没问题,去,他也去, 全家都去!他再也不骂那两兄弟了,他也可以穿大花裤衩。
他绝对不发一点脾气,不凶着张脸, 不拒绝任何游乐项目, 哪怕是贺鸣蝉想拖着他去玩水上飞人和香蕉船。
他写保证书,签字, 按手印。
恶犬邻居偷看贺鸣蝉和原青枫这么玩, 心里其实很羡慕的。
……厉别明不想和自己的大脑谈论别的。
哪怕这个该死的破东西疼的要命,一直在响,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
说贺鸣蝉那个时候,想说的其实是“要是我死了”。
厉别明头痛欲裂,出现幻听,他在幻觉里看见小狗站在他碰不到的地方,用那种很担忧的表情, 很小心地建议他:要是我死了。
……你千万不要推倒原大哥的院墙和房子啊。
不要把草坪弄得东一块、西一块到处都是。
不要用枪打原大哥。
不要毁掉花圃……
烦!烦死了他不想听!他觉得他离贺鸣蝉很近,他明明可以把小狗一把拽回来!
不是很容易吗?一伸手,这种事他干过很多次了!
他能捉住小狗。
他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扯坏小狗的领子。
……该死的原青枫把他拦住,又给他杯水,给他加了一倍的药。
说是医嘱。
……
厉别明被他逼着吞掉水和苦得发指的药,被逼着看清楚,那扇窗户外面根本没有贺鸣蝉,而他的位置已经太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倒栽葱掉出去。
该死的原青枫甚至让保镖跟着他。
厉别明死死盯着原青枫,他不明白这个混账哪来的底气和胆量,来没完没了地干涉他、打扰他。
死了又怎么样!?
厉别明本来也没所谓是死是活。
要是死了,他就提前赶去地狱把阎王、魔鬼或者随便什么别的东西狠狠揍一顿,把地狱砸烂,逼他们跪下发誓不准动贺鸣蝉一根头发丝。
原青枫沉默着看了他很久。
“鸣蝉应该……是想和你说。”
原青枫也疲倦,厉别明没见过这个没受过任何打击的贵公子混账露出这一面——原青枫一直都温和、稳重、老好人,对什么都举重若轻。
现在眼底也全是血丝,那种压抑的、尽力遏制的戾意……也像是想毁掉点什么了。
听说那个蓄意杀人的疯子有什么精神病证明,厉别明听见原青枫打了电话,要最好的律师。
原青枫看了他很久,还是开口:“鸣蝉是想提醒你,要是有一天,他给你送外卖,你要开门。”
原青枫说:“他觉得地中海那边应该是很有前景可以跑外卖的。”
铂金骑手雄心壮志地这么觉得。
贺鸣蝉其实知道自己多半是治不好了。
这件事可以和原大哥聊,贺鸣蝉认真考虑了后续事宜——第一件不用考虑,他肯定要和爸爸妈妈姥姥司叔叔痛痛快快玩一个暑假。
但也不能光是玩啊,小骑手自己跟自己开心了半天,又很苦恼地纠结:是不是迟早得轮回、投胎?
对,投胎还做一家人。
贺鸣蝉认真计算了一下。
如果自己明年投胎,长到法定工作年龄,原大哥和厉先生应该都还吃得动外卖。
原青枫也陪他认真讨论:自己可以一直吃外卖,没有任何问题,但厉别明大概会搬走。
厉别明大概会搬回地中海。
缩回那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住,暴躁地谁也不见,原青枫就算提着外卖,替小骑手去看他,也要被重重砸在门上的靴子赶跑。
贺鸣蝉觉得有道理。
那他还是也一起去一下地中海吧。
……那些病得几乎没法自己呼吸、需要原大哥帮忙轻轻按压胸口的深夜里,小骑手靠在原青枫肩头,戴着鼻氧,断断续续地计划。
贺鸣蝉努力挪动手指。
他的身体太不舒服了,手也没力气,指尖都发着青,他吃力地按平板上的字母。
他的英文名是C、i、c、a、d、a。
唉,唉。
真是叫人不放心。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贺鸣蝉小声和原青枫约好,“原大哥,你千万要和厉先生讲清楚啊。”
他十八年后无疑肯定又是一条好汉,这个没悬念的,但要做的事太多了,他还要勤工俭学,还要去体检,还要提前就开始锻炼身体,争取去当威风凛凛的特种兵。
他只能趁着征兵前的那个暑假紧急火速去地中海送外卖,时间紧任务重。
厉别明也要做好汉,听见自称Cicada的外卖员敲门就不要丢靴子了。
……
贺鸣蝉很依依不舍地担心着看起来非常凶恶、其实明明就是心软好人的大流浪狗。
原青枫替他转告厉别明。
听了这些的银发独眼恶犬反应当然也猜得到——厉别明还是凶着他那张很有标志性的脸,恶声恶气地说“幼稚”,狠狠嘲讽原青枫“小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原青枫不说话,也不生气,沉默着坐下来。
靠着墙慢慢坐在地上,后背贴着冰冷的白墙,摘掉眼镜,把脸埋在手里。
他很不熟这个姿势。
那当然,只有流浪狗知道怎么贴墙根,一直都是厉别明陪着小土狗这么坐着的。
毕竟即使是贺鸣蝉,也有打不起精神的时候——总有那么几个小时吧。
两个人一起坐在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肩膀靠着肩膀。
腿贴着腿。
说些很无聊的话,打些很无聊的游戏,小狗玩累了,被拎过去,软绵绵趴在银发独眼恶犬的膝盖上:“厉先生……”
厉别明给贺鸣蝉的游戏进度存档:“嗯?”
“你要开心啊……”
小狗被他抱起来,额头贴着他的肩膀,软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你要开心……”
……厉别明盯着原青枫,这个他烦得要死、碍眼得要死、要不是为了小狗根本就没法忍耐的宿敌。
原青枫问:“有烟吗?”
厉别明冷笑一声,摸出一包快揉烂的烟,狠狠丢过去,“抽吧,你就抽烟。”他站起身,不留余地地拼命嘲讽,“看贺鸣蝉醒了嫌不嫌弃。”
厉别明就不抽烟。
他戒了,他去守着贺鸣蝉,毕竟原青枫这个傻子已经不吃不喝不睡,通宵守了十几个小时。
厉别明离开休息室,他听见外面还是铺天盖地的雨——该死的、过分嚣张的一场雨,趁着天黑不停地下,把暑气暂时浇下去了。
浓重到叫人喘不过气的黑云压着整片天。
暴雨砸起弥漫水雾。
树上知了噤声,安安静静不叫。
厉别明推开窗户,把手伸进暴雨里,冷风瞬间挟着暴雨汹涌灌进,那些无聊的保镖立刻提起十二万分精神死死盯着他,看起来随时准备扑过来……蠢爆了。
他知道这是窗户。
他知道这一次窗户外面没有贺鸣蝉。
他只是想知道贺鸣蝉说的“暴雨天送外卖”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玩。
是不是真的,威风凛凛的无敌鸣蝉大王,单人独骑脚踏风雨激流,披炸雷斩闪电,拯救快要饿死的可怜大学生,一人十八份外卖顶着雨披神通广大淌水杀来。
……贺鸣蝉是这么美滋滋给他看手机的。
群里那些大学生就这么彩虹屁,玩命夸最最救命的鸣蝉大王,关心贺鸣蝉的身体怎么样了,怎么这次病了这么久,严不严重,在哪家医院。
他们也想去看鸣蝉大王,不空手,带鸣蝉大王最喜欢的绿豆冰棍。生病能不能吃冰棍?不能的话就先忍一忍,吃点山竹荔枝水蜜桃,他们给贺鸣蝉带桃罐头。
放暑假了,一起开黑啊,留校的学生想找贺鸣蝉打篮球。
吹彩虹屁吹得丧失理智的大学生大喊:小小病魔算个球,最最厉害的鸣蝉大王战无不胜。
小土狗咧着嘴,耳朵都快乐得竖起来了,乐陶陶抱着手机,还要矜持:一般般厉害啦,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贺鸣蝉发他自己画的表情包:小狗腾云驾雾、小狗大显神通、小狗大王转圈洒花花。
贺鸣蝉本人不会说谎,在手机里倒是很会,用小虎牙轻轻咬着嘴唇,苦思冥想编借口:忙啊忙啊。
先不打篮球。
开黑可以,医、一盘哦,就一盘。
鸣蝉大王最近在养生。
……
厉别明尝了一口那些该死的雨,是苦的,他想,可恶,又被骗了,暴雨不像贺鸣蝉说的那么好玩。
贺鸣蝉不觉得暴雨好玩。
他撞见过一次,贺鸣蝉在暴雨里惊醒,苍白着脸色,对着铺天盖地雨发呆……他把小狗藏进怀里。
“雨好大啊。”小狗团成一小点,小声问,“会有洪水吗?”
他摸到贺鸣蝉身上、后背全是冷汗,头发也是湿漉漉的,脸很冰手,像刚从洪水里捞出来那么冰。
厉别明告诉他:“城里排水很好。”
也没有河道,不会像贺鸣蝉的家那样,被暴雨引发的山洪冲掉。
小狗知道了,贴着他的胸口,点头点头,但还是控制不住发抖,软软的头发蹭着他。
他紧紧抱着贺鸣蝉,护着小狗抚摸脊背,直到贺鸣蝉不再发抖……又过了几分钟。
贺鸣蝉重重打了个激灵,再次惊醒,瞳孔有些失焦,呼吸很乱,冷汗又水浇一样冒出来。
“好大雨啊……”
小狗又抬头问:“会有洪水吗?”
厉别明帮贺鸣蝉整理氧气面罩的带子,揉被勒出红痕的地方,轻轻摸苍白到透明的脸。
有东西在吃贺鸣蝉的记忆,但没关系,无所谓,他可以说很多遍:“城里排水很好。”
贺鸣蝉“哦”了一声,松一口气,蜷在他胸口迷迷糊糊睡着,过了一会儿又惊醒:“会有……”
“没有。”他学会了抢答,“城里排水很好。”
琥珀色的眼睛眨巴眨巴,乖乖弯成小月牙,贺鸣蝉枕在他肘弯,想了一会儿,轻声说:“啊。”
“我在漂。”贺鸣蝉小声张嘴,轻轻扑腾,“我要漂走了。”
“你是醉氧了。”厉别明敲他脑门,把氧气流量调低,“没有发洪水,只是在下雨,看看外面吗?我抱你……”
小狗听不进去,小狗自顾自编织漂流记,给大流浪狗讲他是怎么漂走的:“我先跑去北梁,叫大伙快跑,然后打开水坝,开闸放水,“轰”的一声,我被水一起冲跑的,但没关系,我会游泳,我一直漂,漂到地中海,水灌进了地窖……”
厉别明:“?”
小狗好得意:“我还抱了好大一条三文鱼。”
厉别明:“…………”
不是这剧情还能串起来的吗?!?
但乱七八糟的故事竟然听得他很开心,可能是他醉氧了——厉别明狠狠揉额头,猝不及防闷笑出声,听见贺鸣蝉也笑。
可恶啊,怎么总上当,又被耍了,他终于发现小狗其实根本就清醒得很。
小狗就是故意乱讲逗他玩。
抿着嘴很得意地晃尾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暖洋洋。
银发独眼恶犬很凶地一下一下点他脑门骂他:“你撒谎,不乖,你是‘O Sole Mio’。”
小土狗:“!!!”
糟了。
听!不!懂!
“你管我说什么呢。”低素质邻居就是很凶,“意大利脏话,骂人话,我骂你的。”
贺鸣蝉看起来完全不信地“哇”。
……
如今厉别明坐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或许很久,久到一场雨停了,久到他又签了五六七八张乱七八糟的单子。
……久到短暂睡了几个小时的原青枫也长了新本事,居然试图威胁他去睡觉,否则给他打镇定剂。
“我没告诉他那是首歌的名字。”
厉别明也长了新本事,他学会了好好和原青枫说话,就是眼睛里的血丝有点多,嗓子有点哑:“他知道的……对吧?你告诉他了吧?”
“O Sole Mio”的意思是“我的太阳”。
是首因为使用频率过高有点烂大街的歌了。
行吧、行吧、厉别明承认这么土的告白也一样烂大街他知道但他说了!他至少敢说,不像原青枫这个瞻前顾后的懦夫胆小鬼,就因为比贺鸣蝉大了几岁就在那自卑——
厉别明的瞳孔重重收缩了下。
原青枫竟敢摇头。
该、死、的、老、狐、狸他就知道!!!
“我没说。”原青枫说,“你要是想让他知道,就去吃点东西,睡一觉,我需要你和我轮班守着,还有韩荆——他把大黄安置好了。”
大黄负责管理八只恶霸犬,蔺家兄弟过去帮忙。
一切被强行推入某个正轨。
有极端确定性的、不会出错的、持续运转的临时正轨。
原青枫需要这个正轨来确保一切不再出岔。这样,等很操心的小骑手醒了,就会惊喜地发现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航线已经定好,风向标、舵手,伟大航路已经就绪。
只等小狗大王精神抖擞跳上来船就启航。
“……我和医生讨论过。”
原青枫的声音很冷静:“他浑身的血被换了六、七遍,引发了严重的炎症风暴,为了控制,大剂量使用了丙球,还有激素冲击治疗。”
“医生说,有一定概率的可能,会重塑他的免疫系统。”
贺鸣蝉身上的疑难杂症,唯一确定的部分,就是大概是某种相当复杂的免疫疾病。
原青枫提出存在的希望可能。
厉别明死死咬着牙关,独眼盯着原青枫,他知道这只老狐狸口中的“一定概率”,用脚趾头想也多半无限接近零——他知道。
但那不是零。
对吧?不是零。
厉别明同意去睡觉,他同意睡几个小时,然后他就要回来坐着,他哪都不去。
窗外雨停了,太阳进来,知了声又慢慢开始响亮,他听见了。
被暴雨短暂压下去的蝉鸣,又因为有金色的阳光渗进叶片,立刻试探性地、渐渐地响亮起来,很响亮,很响,厉别明听得很清楚。
他坐在这等贺鸣蝉。
……
这是七月三十号发生的事。
七月三十一号,蔺言知被恶霸犬撞飞了。
……
探视的时候,原青枫给贺鸣蝉讲这件事——当时大黄心情很不好,所以没有管,蔺言却试图去救自己的哥哥,一起被撞飞。
白背心、大裤衩、一身泥巴的蔺家兄弟在视频里哭得呜呜噫噫。
背景里的大黄心情非常糟,根本没心思约束那八只恶霸犬不要创人,走来走去,尾巴重重砸着地。
韩荆说这是后悔的意思。
大黄后悔生贺鸣蝉的气了,想和好,想贺鸣蝉摸它的尾巴,它会舔贺鸣蝉的鼻子和手背。
大黄最近不是很喜欢吃东西,它试图把自己的口粮钱全攒下来,让韩荆买烤肠带去给贺鸣蝉。
原青枫的眼镜度数可能不是很合适了,他没有看出贺鸣蝉的变化,但厉别明坚持。
被仪器导管包裹、被呼吸机牵引着胸口规律起伏的小土狗,听故事的时候,苍白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吃力地向上顶了一小下。
脚趾头也轻轻动了动,厉别明发誓他看见了。
……
八月一号贺鸣蝉收到了官方表彰。
这是相当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因为住的是军区医院,贺鸣蝉立的是军功,拿到了部队颁发的特殊勋章。
韩荆大哥的老队长,在国际陆军竞赛里拿过金牌的传奇特种兵,最近也因为旧伤来休养,顺便来看旧部下。
听说这么勇敢的小朋友,一定要看一看。
要是贺鸣蝉能在九月一号之前醒过来,还可以被队长亲自颁发军功章。
厉别明发誓他看见贺鸣蝉十个脚趾头都急得动了。
他发誓他看见了——欠揍屁股的小混蛋听见了!他心急了!
没有医生相信他,该死的原青枫还让他吃药,厉别明不想吃药!他看见了,不是幻觉,小土狗就是急得直晃尾巴!着急醒过来去当他的大英雄!
……
八月二号厉别明被勒令睡满十个小时。
银发独眼恶犬看谁都杀气腾腾,很想嚼着吃了,这是被强制睡了十个小时的后遗症,厉别明再次忍着、冷静地、不厌其烦地告诉这些混账。
他没疯,他很清醒。
这些人不理解,他和贺鸣蝉有特殊的心理感应。
不信可以让韩荆去问大黄。
原青枫把药给他:“吃。”
……
八月三号厉别明恶狠狠地把原青枫在厕所门口绊了一跤。
所以是厉别明一个人去看贺鸣蝉。
他不明白,贺鸣蝉就是很明显的有了活气、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火速恢复,为什么这些人就是看不到?
厉别明隔着玻璃,阴森森告诉小土狗,贺鸣蝉偷偷摸摸团的那几张超便宜的水上乐园“激流勇进特惠家庭券”,可快要过期了。
呵。
该!
他就知道贺鸣蝉急得想打滚。
……
八月四号厉别明被制裁,原青枫去看贺鸣蝉,原MD右腿摔了一下,有点瘸,有点担心厉别明。
“要是他真疯了,我们怎么办?”
原青枫有点头痛,试图和小骑手讨论,未雨绸缪——送医院吗?厉别明会很生气,关在别墅里不让他出门?
厉别明大概会把门板卸下来啃了吧。
原青枫压着额头叹气。
唯一的好消息是,整体来看,在和贺鸣蝉无关的事上,厉别明倒是还多少保留有最基础的理智……至少还能正常生活。
如果吃汉堡把纸也一起吃下去不是什么大问题的话。
原青枫这段时间的确透支过度,他很久没这么连轴转过,除了大学为了同时应对十门选修课的期末考试——他和贺鸣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推起眼镜,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瞳孔倏地凝定。
……精神问题传染吗?
原青枫听见自己喊了“医生”,语调很高,右膝又拧了一下,疼得一激灵,他顾不上,跑着去找医生。
……
八月五号。
医院开了个会。
讨论“深度创伤诱发急性生理崩溃,多次血浆置换造成全身炎症风暴,风暴后代偿引发免疫系统重新校准”——在实际诊疗中,是否存在某种极微概率的渺茫合理性。
……
八月六号的十二点四十二分。
还没到最热的时候,但太阳已经很亮了,亮到刺眼,暴雨把粘滞闷热扫空,热浪畅快地恣意流动,金灿灿的灼烫阳光扑向全世界。
知了放声歌唱。
贺鸣蝉脱离呼吸机成功。
他短暂恢复了一小会儿清醒,很难,当然很难,每个人都知道。
但小狗大王不怕难,那些睫毛奋力扑动,搏斗,倔强地、顽强地把千斤重的眼皮掀开。
贺鸣蝉尽全力睁开一只眼睛。
小骑手咧开一嘴小白牙,唯一能动的左手晃啊晃,摇摇欲坠、艰苦卓绝地竖起两根手指头。
耶。
他朝玻璃外模模糊糊的影子比耶,特别努力地喘气,伟大航路等一下,等他一下,他腿软,头也有点晕,啊啊啊还得歇一小会。
就好了。
就好了。
小狗大王要上船——
作者有话说:撒花!!![撒花]
今晚不更啦,接下来还有几个番外,我稍微休息一下明天写!
第72章 番外:三个人的午觉
小狗大王好像真的神通广大。
脱离呼吸机的第二天, 贺鸣蝉就基本脱离了危险——只是因为这种情况实在太过罕见,出于谨慎,医生还是坚持让他在ICU多留观一晚。
必须等一切数据都彻底确认稳定, 才能转去加护病房。
厉别明非常焦躁,拒绝休息, 拒绝吃饭,也拒绝吃药,不停走来走去, 每隔三分钟问一次原青枫, 贺鸣蝉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认为原青枫应该再去问问医生。
“……不行。”
原青枫按着生疼太阳穴:“三分钟前你问过了, 六分钟前你也问过了,我不能每隔三分钟就去骚扰一次医生。”
厉别明把牙根咬得咯吱作响,但最终还是极不情愿地坐回去, 低头用要拆了屏幕的力道不停摆弄手机。
原青枫稍微松了口气。
他试着把手压在厉别明的肩膀上——像贺鸣蝉一直希望的那样,用朋友的态度,心平气和地对待这个有病低素质邻居。
原青枫耐心地告诉厉别明, 只要不是在什么特别极端的糟糕状态, 人体的状态变化通常是线性的。
如果三分钟前贺鸣蝉的各项数据稳定、只是太疲倦了在睡觉,六分钟前贺鸣蝉也一切都好只是在睡觉, 那现在多半也是在睡觉:“对, 厉别明,你放松一点,看看手机,我知道你偷着拍了很多鸣蝉的视频,我可以帮你暂时保密……”
厉别明从手机的计时软件里满眼血丝地抬头。
他把手机暴躁地直接贴到原青枫脸上:“现在四分钟了!!!”
原青枫:“……”
忍了一个星期。
温文儒雅的原MD终于忍无可忍,叫来五个保镖,合力把厉别明按在床上, 扎了一针镇定剂。
两针。
……好多了。
原青枫按着突突跳个不停的太阳穴,深呼吸,平复难得失控的情绪……他其实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厉别明,他也无法冷静。
他也需要一些东西来确认这不是场梦——这一个月发生的一切,都奇异、跳脱、难以置信,贺鸣蝉脱离危险了。不仅脱离了危险,甚至连神经、肌肉的各项指标也都在肉眼可见地明显转好。
整体的检查结果也好得简直难以置信。
医生推测,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
医院开了十几次的会诊,反复分析,或许是几乎直接要了贺鸣蝉性命的大量失血、免疫风暴,阴差阳错地触发了免疫系统的自我重制……厉别明认为这些都不重要。
扎了两针的恶犬被绑在床上,挂着浓重黑眼圈的独眼死死盯着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反正贺鸣蝉好了!”
眼神又凶狠又吓人。
像是谁敢说个“不”字,厉总监就要抄起枪把那个人先打成筛子再撕碎了不挑子弹直接嚼着吃。
原青枫实在做不到像他这么唯心主义。
原青枫需要数据、需要理论,需要一个哪怕是渺茫但存在可能的理论,让他能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什么他也疯了的幻觉。
他得确认,这一切不是太阳底下的肥皂泡。
他的奇迹不会在某天醒来时坍塌,消失,只留下一个荒谬的噩梦。
原青枫放下平板电脑,暂时不再去研读那些已经看了几十次的晦涩文献,他想要去洗把脸……胳膊忽然被死死攥住。
厉别明盯着他:“贺鸣蝉会康复。”
“我说的。”厉别明的嗓子很哑,死死盯着这个烦透了的死对头,“我说他醒了,他就醒了。”
银发独眼恶犬恶狠狠翻旧账:“那时候你们也死都不信。”
原青枫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
不得不承认厉别明说得对。
原青枫那天也跑得异常狼狈,甚至险些摔了一跤,他把医生叫去,头一次哑着嗓子沉声拒绝任何人给他处理什么伤腿——他看见了小骑手龇牙比“耶”。
贺鸣蝉的力气太弱,只是这样模模糊糊笑了一下,就又失去意识,在医生的包围里昏睡过去。
所以厉别明没看到。
厉别明因为这个甚至想半夜刺杀原青枫。
……
原青枫用力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他深吸口气,又长长呼出,生平第一次,学着很不像样地耸了耸肩膀——像那种很刻板印象的“非正经人”,他其实见过厉别明偷着教贺鸣蝉这么干,厉别明一直很有意见,低素质恶犬认为贺鸣蝉太乖了。
太乖了吵架就要吃亏。
银发邪恶大狗带着小狗大王,手插兜,咬着狗尾巴草,一起站没站相,一起耸肩膀。
一起趁没人看见对着镜子摆“超级不好惹”的超凶狠Pose。
……原青枫扯了下嘴角。
也是第一次他认输、低头,放任情感战胜理智。
——如果这样的确有用的话。
蛮横的低素质邻居坚持这样有用,厉别明从不对小狗使用“该死”这个词——哪怕厉别明一天其实能说八百遍“该死”,从咒骂天气、原青枫,到痛骂那个阻止他给小狗带八百件礼物的安检扫描仪……然后。
然后贺鸣蝉就真的没有死,扛过了那么多凶险的并发症,醒过来了。
病也开始好了。
原青枫捏着那条小贝壳手链,过了很久,他投子认输:“好吧。”
如果「相信」有用。
之前那段时间,病急乱投医,原青枫的确也读了一些医学领域之外的文献,上面说“吸引力法则”。
破天荒的,两个死敌握手,厉别明的手还是在止不住的发抖——这一点大概要等神通广大的小狗大王醒过来才能彻底治好了。
“这次我信你。”
原青枫同意厉别明:“去他的科学。”
/
也许有时候真该信一信厉别明的“直觉”。
原MD在总结里写。
贺鸣蝉恢复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当然,是相对一个本身就重病、身中十几刀的患者来说——三天后,贺鸣蝉的生命体征就彻底稳定下来,被批准转入加护病房。
一个星期后贺鸣蝉能说话了。
小狗大王弯着眼睛,软乎乎、带着模糊的鼻腔:“嘿嘿。”
厉别明:“……”
亏他还特地带了DV!!!
大难不死第一句就是这个吗???
原青枫忍不住笑了,轻轻摸小骑手长了不少的头发,弯腰看琥珀色的眼睛,指腹轻轻碰贺鸣蝉的眼皮。
贺鸣蝉太开心了,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被摸脑袋,迫不及待地攒起浑身力气,往那个暖洋洋的掌心里轻轻蹭。
贺鸣蝉其实有好多话想说,他憋坏了,那个重症监护室里只有机器嗡嗡响,不能动也不能聊天,恐怖程度仅次于贺鸣蝉噩梦里一道题也答不出的考场。
他忍不住地雀跃,不安分地微弱挣扎着想抬胳膊,超级想被抱:“原大哥……”
银发独眼恶犬的脸更黑了。
小狗眨巴眨巴湿漉漉的眼睛。
嗨呀。
懂,懂。
吃醋了嘛。
贺鸣蝉已经很熟练,咧开一嘴小白牙,大方地把另一条胳膊也摇摇晃晃打开,哼哼唧唧:“厉先生厉先生厉先……”
瘦得一点肉都没有的胳膊抬不住,晃啊晃啊,马上就要掉下去了。
厉别明恶狠狠一个箭步抢先比原青枫抱住贺鸣蝉,他要气死了,气死了,他比划着要咬这个小混蛋,可贺鸣蝉咳嗽了半声,厉别明立刻猛地收回手:“哪不舒服?!?”
小狗吓人成功,阴谋得逞,在他怀里轻轻小口喘着气软绵绵抬头:“嘿嘿。”
厉别明:“…………”
他要咬这个小混蛋真的他今天就要咬他发誓。
厉别明真这么干,他作势咬贺鸣蝉的手指头尖,发现它们真的变灵巧了,会动了、会躲了。
会蜷起来攥拳不给咬,会被闹得笑个不停。
不像是之前的那段时间……哪怕厉总监使尽浑身解数,穿上大花裤衩,被原青枫时时刻刻握着手的小混蛋,也只是在那个该死的破氧气面罩下静静躺着。
微弱地,缓慢到极点地弯一弯蒙着雾气的眼睛。
……
现在好了。
“哇。”小狗蹭蹭银发恶犬剧烈颤抖个不停的颈窝,发现了一个秘密,“下雨了。”
厉别明凶狠地抹脸:“下大雨把你冲跑,冲去地中海。”
贺鸣蝉也觉得很好:“去钓鱼!”
去坐船!去沙滩上打滚!去晒太阳他想晒太阳啊啊啊!
厉别明:“……”
他被欠揍屁股的小狗在怀里拱来拱去,不安分的脑袋轻轻蹭着他的半边脸,有伤疤的那半边——那道刀伤差点就把他的脸劈烂,夺走了他的一只眼睛,丑陋狰狞,但贺鸣蝉好像从来就不怕。
贺鸣蝉不怕,让银发独眼凶恶大流浪狗也别怕。
他不走。
小狗轻轻蹭掉湿漉的、冰冷的咸涩液体,哄他不要发抖了:“我回来啦。”
“我马上就会好的。”
贺鸣蝉咳嗽了两下,这次是真咳嗽,一口气说的话太多了……但非常英勇的小狗大王被原大哥喂了一点水,立刻又残血复活,追加保证:“一点点的小问题。”
厉别明不说话,捧着他的脑袋,轻轻摩挲,小心翼翼固定着不准他乱动。
“厉先生。”贺鸣蝉被厉别明抱着脑袋,小声讲给他,“你睡一觉……吃饱饭,洗个澡,再躺下好好睡一大觉,我就好了啊。”
小狗努力仰起脸,拿冰冰凉凉的鼻尖,轻轻拱厉先生发烫又青筋暴起的脖子,帮忙吹气散热。
银发独眼恶犬恩将仇报,啃、不,在凝固了几秒以后,眼睛就忽然变红,把他箍住不准他动,拿嘴唇狠狠压迫捻磨凌虐他的脑门。
贺鸣蝉瞪圆了眼睛。
……原青枫意味深长推了推眼镜。
低素质恶犬邻居原地变红,开始转圈,抄起药瓶夺门而出。
……
两个星期后,贺鸣蝉居然就想要偷偷溜出病房了。
偷溜计划在第一步宣告夭折。
因为原大哥守得很实在严格——也有好处,虽然天性好动的小狗被困在病房里,马上就要被闷得长毛了……但贺鸣蝉的恢复状况的确好得叫医生狠狠揉眼睛。
他的神经系统恢复了,也已经可以被搀扶着慢慢走路。
伤口的结痂也都剥落收口、彻底痊愈了,变成了一大堆横七竖八的刀疤。
韩荆大哥说伤疤是英雄的勋章。
大黄同意。
大黄在视频里汪汪叫,急得不行,快把嗓子叫哑了……贺鸣蝉揉眼睛,偷偷把眼泪揉掉,开开心心抿着嘴:“嗯嗯嗯!我没生气呀,多大事嘛!知道你担心我啦,嗯嗯嗯嗯回头一起喝啤酒……”
大黄叼着给贺鸣蝉攒的烤肠,在韩荆帮忙写的“再也不和鸣蝉兄弟赌气闹别扭”的保证书上按爪印。
贺鸣蝉和大黄隔空干杯。
挂断视频,小土狗沉醉于自己的“英雄勋章”,脱了衣服仔细清点战绩,美到找不着北。
一二三四五……十五条!
十五个英雄勋章!
贺鸣蝉对着自己被蚊子咬出来的两毫米伤疤犹豫了一会儿,这个算吗,这个是被他自己手欠挠破了。
原大哥推推眼镜,在清单上帮他打了个对号。
十六条,小狗大王勇斗大花蚊子。
诶呀诶呀诶呀!
贺鸣蝉不好意思,红着耳朵高兴到不行地往原大哥怀里钻。
……
被韩荆大哥的老队长授勋那天,贺鸣蝉特地换了最帅气的军绿T恤、崭新的迷彩裤,穿着韩荆大哥送的作战靴,手贴裤缝站得笔直,昂头挺胸,连眼睛也瞪得溜圆。
说是“老队长”,其实也不超过四十岁,满身伤疤的特种兵队长有种久经生死的痞气,胡噜小不点的脑袋。
拍拍后背,晃晃肩膀。
往绷得笔直的膝弯轻轻踹一脚。
贺鸣蝉晃都没晃,扬着下颌睁大眼睛,脊背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好苗子。”队长点头,“没进部队可惜了。”
“以后身体养好了,跟韩荆多练练,我们出任务,有时候遇上自然环境恶劣复杂,也和他们配合……”
队长说到这,看小不点眼睛锃亮放光,又把话头拉回来笑着提醒:“就是要保护好自己啊。”
“你也是最宝贵的财产。”
队长给他讲道理:“健康,身体好,才能做更多的事,对吧?”
……琥珀色的眼睛看起来马上就飙出泪花变哭鼻子小狗。
但贺鸣蝉硬是忍住了,光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被韩荆大哥提醒才敬礼,敬反了,赶紧换手。
……
第三个星期贺鸣蝉威风凛凛出院。
因为一方面他恢复得特别好,已经能一口气自己走上十几米、小幅度地跑跳,医生终于特地放心。
另一方面,原青枫也利用这段时间,对别墅做了改造——完全变成了顶配版本的私人复健中心,外加草坪、花圃、超大阳光疗养房。
秋高气爽,太阳明亮。
暑气的燥热褪去了。
贺鸣蝉欢呼着痛痛快快洗了一大澡、干掉两大碗饭、灌了一大口久违的冰可乐,打了个嗝,张开胳膊“砰”地瘫在又舒服又柔软洒满了阳光的大床上。
这时候的阳光最好了,又不烫、又不晒,暖洋洋的烘烤着每一寸毛孔,舒服得人想狠狠打个激灵,脚指头都要蜷起来。
贺鸣蝉把自己摊成煎饼急吼吼地正反两面晒。
贺鸣蝉急着快点把自己晒回去……还有肌肉啊,他的竖脊肌!背阔肌!和肱二头肌!
小狗很急。
住院这么长时间,不准出门,一点太阳见不到,他都被活生生捂成可怕的冷白皮了。
这辈子贺鸣蝉就没这么白过——还瘦,瘦得穿什么都有点打晃。原青枫好心研究潮流趋势,认真给他搭配了一套年轻人喜欢的宽松休闲服:潮牌卫衣、叠穿衬衫、牛仔裤。
因为要出院了,所以还特地剪短了头发,剪得不太满意就弄了顶棒球帽,医生提醒最近流感盛行,所以又加了个黑口罩……
好了。
半个住院部都在传谣说来了个新明星。
“看见了吗?是个白白嫩嫩、高高帅帅的小孩儿。”
“说不定是哪个选秀节目刚出道的新人。”
“就是有点内向,低着头,不爱说话。”
“手好漂亮!我看他身体不好,扶着墙,手指细细长长的。”
“是啊,好乖好斯文,还懂礼貌,走路都轻轻的,我看他要摔了就扶了他一下,他和我说谢谢,蔫声细语的……好可爱!”
……???
贺鸣蝉汗毛倒竖。
啊啊啊啊太、可、怕、了!
贺鸣蝉吓得不用原大哥扶着,毫不犹豫连滚带爬冲出五十米一头扎进回家的车。
……
床轻轻下陷。
贺鸣蝉闭着眼睛也知道是谁,立刻骨碌碌滚过去:“原大哥!”
原青枫笑了笑,轻轻摸他的头发,把人形小狗气球往怀里带了带,让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单手抖开薄毯,给他搭在身上:“想什么呢?”
贺鸣蝉愣了下。
他犹豫了一会儿,被揉着后脑勺,才把脑门轻轻抵到原青枫的胸口:“原大哥……”
他小声问:“厉先生不高兴了吗?”
原青枫正在摘眼镜,闻言轻轻抬眉,若有所思地往外看了看——厉别明是有段时间存在感不强了。
自从强行亲了小土狗的脑门就落荒而逃以后。
“没有。”原青枫实话实说,“饭是他做的。”
贺鸣蝉:“!!!”
原青枫:“冰可乐也是他买的。”
贺鸣蝉:“!!!!”
其实阳光房也是厉别明盯着盖的、床也是厉别明买的,银发独眼恶犬这段时间实在别扭极了,自己躺了几百张床才挑了一张满意的,现在还要鬼鬼祟祟蹲在草丛里从那个特地留出的瞭望孔偷看。
放蚊子啊。
原青枫对厉别明这种行径其实是有意见的。
贺鸣蝉什么都招,像块会走路的人形琥珀糖,招小猫、招小狗、招叽叽喳喳的小鸟,还招蚊子。
每次都被可怜兮兮叮得满腿包,一秒钟看不住就要挠。
幸好白天的阳光下没什么蚊子。
原青枫有点恶趣味地挡住了那个瞭望孔,听见相当暴躁、来回踱步撞了脑袋的声音……厉别明在十米之外蹲半天了。
盯着小狗大口好好吃饭,鼓着腮帮举大拇指,含含糊糊夸荷包蛋“好香好香”、夸菜炒得“虽然有一点点点咸一点点点苦一点点点辣……但真的非常好吃!”
盯着小狗吨吨吨豪饮冰可乐,抱着肚子满足打饱嗝,幸福到快要融化。
盯着小狗在床上随心所欲滚来滚去,自己翻面晒太阳,自己检查哪个地方没晒到……原青枫其实也看了很久,那个小小的、鲜活到极点的热闹影子,把阳光也搅得活泼了。
他以前也不知道太阳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东西。
原青枫陪着贺鸣蝉,去和花盆里精精神神的小无尽夏胜利会师,花还开着呢,开的厉害极了。
陪贺鸣蝉跑来跑去,到处摸摸看看,巡视阔别好久的家。
小狗大王操之过急,试图撸起袖子做家务,因为身体还太弱,握着抹布咣当累晕在地板上,奄奄一息吐泡泡……原青枫拦住了急红眼要杀过来的厉别明。
贺鸣蝉躺在地板上,轻轻摸着温润醇厚的木头,把眼泪悄悄往T恤袖子上蹭,小声和这个家里的桌子、椅子、墙壁、地板……打招呼:“你们好啊。”
他说:“我回来啦。”
……
现在原青枫抱着被太阳晒得暖乎乎、太阳味儿的小狗气球,因为家里缺少一个人,小狗气球有点蔫,而十米外的人因为瞭望孔挡住着急撞了第四次脑袋。
“行了。”原青枫说,“去洗澡,然后换衣服,过来陪鸣蝉睡午觉。”
厉别明:“……”
贺鸣蝉:“!!!”
迎着亮晶晶圆溜溜琥珀色眼睛的厉别明:“…………”
烦死了他不稀罕他讨厌死格子睡裤了他要回他该死的冰冷安全省心的破铁皮房子了!!!!
厉别明只这么宣布了两秒,就因为小狗乱拱乱滚看起来马上要滚下场而扑过去,该死,他就说不能碰不能碰,他的手紧紧抱住了温热的小狗。
暖烘烘的、软乎乎的、被太阳晒出小麦和栗子味儿的小狗。
小狗肯定是故意掉下床的,就知道他会过来接——厉别明气得头疼,看着怀里团成一团的小土狗,用那种“啊要是厉先生愿意一起睡觉该多好啊”的眼巴巴表情盯着他。
这个天气很适合睡午觉啊。
厉别明:“……”
厉别明咬牙切齿,把开心到一个劲儿乱蹭的小土狗塞给原青枫,冲去洗澡,水声哗啦啦响了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搭着条毛巾,手里还狠狠扯着格子睡裤的裤腰。
该、死、的他就知道!!!
原青枫这个老狐狸还在!!!
还在闭着眼睛装睡——以为他看不出来这是装睡吗?!这种烂演技除了贺鸣蝉,地球上还有第二个生物会上当吗???
但贺鸣蝉什么都信,很好骗的小土狗比划着“嘘”,用口型说“原大哥睡着了”,悄悄朝他招手。
厉别明钉在地上。
疯了。
他是疯了。
他才不要和原青枫出现在一个床上他发誓他宁可睡狗窝他宁死也——
小土狗失落地耷拉下耳朵。
“……”厉别明眼前黑了黑,深呼吸,自暴自弃大步过去,咣当一声躺下。
砸下。
砸在贺鸣蝉的右手边。
贺鸣蝉被震得轻轻弹起来了一下,刚好掉在原青枫的胳膊上——而那个装睡的老狐狸,正安安稳稳、舒舒服服,侧躺在贺鸣蝉的左手边的黄金宝地,闭着眼睛。
护着贺鸣蝉的心脏,右臂仿佛自然舒展,理所当然地给那颗暖乎乎的小狗脑袋当枕头。
小狗轻轻拽拽厉别明。
厉别明:“……”
拽拽。
……
下、不、为、例。
厉别明盯着可怜巴巴的琥珀色眼睛,磨着后槽牙,也伸手搂住贺鸣蝉,护着小土狗的后脑勺,把人往颈窝里按了按。
“睡吧。”厉别明哑声说,“身体没好,不准着急做家务了,知道吗?”
贺鸣蝉点头打哈欠点头:“嗯嗯嗯……”
厉别明也被他传染得打哈欠:“再碰拖把抹布……就把你绑床上。”
贺鸣蝉小鸡啄米,头发蹭得他脖子痒:“嗯嗯嗯嗯……”
小狗的确还在恢复期,身体太弱,这一会儿就沾上惺忪睡意。
至于原青枫那个老狐狸,好吧,厉别明十分不情愿地勉强承认,这段时间,原青枫也的确劳心劳力、累得不轻。
装着装着把自己也骗了,已经睡死过去了。
被暗中踹了一脚也不知道。
厉别明不甘心地调整了下姿势,他不明白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如果是一年前,不,半年前,有人说他会和自己的死敌因为一只小狗被迫共同待在一张床上。
厉别明大概都会毫不犹豫把那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装麻袋丢出去。
……
厉别明睁着眼睛。
他盯着阳光房墙上那个拓印下来的、贺鸣蝉画的傻兮兮的小太阳。
还有那朵花。
……算了。
随便吧。
厉别明恶狠狠打了个哈欠,把贺鸣蝉蹭得卷起来的T恤边沿拽好,小土狗做什么好梦了,睡得脸红扑扑的,还闭着眼睛笑。
厉别明决定原谅世界五分钟……随便吧,随便吧,日子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过。
厉别明没发现他的手不抖了,酒精、药物和神经异常的反应似乎悄然被屏蔽,因为他完全把注意力放在贺鸣蝉身上。
小土狗睡得香喷喷。
摸一摸脸,就迷迷糊糊主动把脸颊送进他的掌心,乖乖贴着。
那就原谅这个破世界六分钟……六分钟。
不能再多了。
银发独眼恶犬在心底“啧”了一声,在窗外的鸟叫声,风吹过草坪的沙沙声,和掌心小狗浅浅的、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里闭上眼睛。
真烦人啊,三个人。
啧。
他也睡觉——
作者有话说:晚上还有![撒花]
第73章 if线:小狗做梦吗?
小狗做梦吗?
做的做的。
/
贺鸣蝉做了个很离奇的梦。
梦见他回到了那个闷热得叫人窒息的暑假——突然天空就被捅了个窟窿, 雨不停地下,砸得飘起看不清人的白色水雾,疯狂冲刷山梁, 水位一夜间暴涨,堤坝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声。
站在铺天盖地的肆虐暴雨里的, 是二十五岁的贺鸣蝉。
二十五岁的贺鸣蝉没吃冰棍。
那个晚上,他没碰,一口也没吃。
他吃了羊肉火锅, 和原大哥还有厉先生一起吃的, 浑身暖洋洋, 有的是力气。
他还和韩荆大哥学了怎么在激流里穿梭,怎么预判山体塌方、尽快疏散转移,怎么在洪水和泥石流里求生救人……他把这些都带回梦里了。
还有他攒了好久的纹身设计稿费, 新买的、宝贝得不得了,怕掉漆擦车都用绒布的炫酷银灰色越野车。
小骑手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二十三岁那年秋天就闲不住地考下了驾照。
冬天和原大哥、厉先生一起去了地中海旅行, 那里的冬天温暖多雨, 厉先生说对他身体好,那是个相当美丽的异国港口, 咸湿的海风和柔和的阳光的确非常舒服, 他们钓到了好多鱼。
贺鸣蝉用一个星期和本地人混熟,一个冬天就成了小镇人人喜欢、笑眯眯打招呼的“来自东方的太阳男孩儿”。
不过这些暂时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那学会了一些极限运动,比如在落差惊人、危机四伏的复杂地带,如何迅速、安全、精准地跳跃移动。
比如怎么从一个山崖跳到另一个山崖。
没什么难的,没什么难的。
原青枫给他买了装备,找了教练,也这么劝说关心过度、血压飙升的银发独眼恶犬:
难道还能有人比从小上房揭瓦的小屁孩、永不超时的铂金外卖骑手、蓝天救援队新晋突击手更适合学这个吗?
贺鸣蝉全学会了。
所以他把车死死绑在高处根深叶茂的老树上, 头也不回冲进洪水,他知道这棵树不会有事的。
因为十二岁的贺鸣蝉每个晚上都爬上树藏在叶子里面哭。
他看到汹涌泥浆里凸起的几块巨石,随水漂浮的断裂树干,这些就是“山崖”和“浮漂”,他知道怎么利用最小的单位面积借力,怎么瞬间爆发肌肉力量,怎么在湿滑崎岖的绝境依然保持重心……他都知道。
二十四岁的一年,他跟着韩荆大哥,救了两次洪水、一次山火。
他背出遍体鳞伤的妈妈,交给嚎啕大哭的孩子,精疲力竭摔在地上,自己也在心里这么轻轻地喊……
“——妈妈!!!”
贺鸣蝉在雨里狠狠大喊出声,他冲进塌陷的稀软泥浆,根本不管坍塌的沉重滚石,他朝那个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身影伸手,他看见温柔的、错愕的明亮眼睛,他知道,他知道。
妈妈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十三年后的孩子好好长大了。
回来救妈妈。
……
贺鸣蝉背着妈妈在雨里狂奔,大伙跑错方向了,他在不停往嘴里灌的暴雨里大声告诉妈妈,错了,错了,那个方向山会塌。
这么跑下去所有人都会被埋掉。
顶着山崩的方向跑。
顶着跑能活,贺鸣蝉模拟过很多次了,很多个暴雨天,他睡不着的晚上,厉先生陪他捏沙盘。
一遍又一遍。
原大哥打着哈欠,端着一杯温水过来,戴上眼镜,低头仔细看了半天,认真参与进深夜家庭讨论碰头会:他觉得那边是不是还有条路?
有路,是有路。
贺鸣蝉试过很多次了。
韩荆大哥还找人帮忙做了三维模拟、应力分析。
妈妈一秒钟就相信了他的话——不用说更多,不用解释,不用多废话哪怕半个字,妈妈知道小知了从来不逞强、从来不撒谎,妈妈知道的。
妈妈知道知了是最好的好孩子。
妈妈是村支书,说的话大伙听,妈妈说他是救援队派来的突击尖兵,慌乱的大伙立刻心稳了,他们迎着山崩的方向跑,贺鸣蝉带头冲刺,拿衣服裹着手掌拽开野灌木硬撕开一条路……刚跑到高处,踩上湿漉漉的坚实石块。
轰隆隆。
身后的一整座山塌进浑浊汹涌的泥浆。
……贺鸣蝉顾不上和妈妈说更多话。
他喘着粗气,朝妈妈咧开一嘴小白牙,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他扑上去紧紧抱住妈妈,把所有力气都用上,然后他就跳上他的宝贝车。
他去救爸爸,救司叔叔,贺鸣蝉探出脑袋大喊着让妈妈放心。
他神通广大!
贺鸣蝉的越野车是厉先生帮忙挑的牌子,厉害极了,在水里轰出野兽的暴怒嘶吼。
他赶到的甚至比最糟糕的时间更早——水涨得太快,电子控制器被一段残树卡死了,找不到能水性好能手动开闸的年轻人。
贺鸣蝉抓住他小时候最崇拜的、能把叉车挖机都开得得心应手的二虎哥,把自己的车钥匙塞过去:“用这个拉沙袋!这个能闯水!”
二虎瞪圆了眼睛,狠狠揉眼睛,想不明白怎么回事:“你你你是知了他哥啊?!?”
连胜哥没说过这事啊!!
贺鸣蝉来不及多说,狠狠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喉咙里滚出个模糊的“嘿嘿”,他来不及和爸爸、司叔叔打招呼了,水二十秒钟涨半米。
贺鸣蝉冲去找老书记,把拄着拐棍的老人用力从摇摇欲坠的堤坝上拖回来,他弯着腰,快速明确无误地报了一遍开闸流程,他知道阀门编号是C312,他知道手动应急杆在基座后下方,他知道要先开红色保险栓再推绿色应急杆他知道安全锁解除是逆时针……他在梦里做过无数次了。
他不要再看见裹满凝固泥浆,眼睛绝望大睁的爸爸,被洪水冲进几百米外的河口,身体已经僵硬,指节扭曲变形,指甲被掀没了踪影,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冷冰冰的应急杆。
贺鸣蝉在梦里听见爸爸自责:“知了,都怪爸爸。”
“都怪爸爸。”爸爸蹲着抽烟,狠狠批评自己,“怎么……那个破安全锁,就记反了呢?一呛水脑子就蒙了,记准一点……记牢点就好了啊……”
“怎么就……没能快一点……”
十二岁的贺鸣蝉大哭着扑过去抱爸爸,抱不住,他穿过爸爸的肩膀。
二十五岁的贺鸣蝉在风雨里把手举高。
他接住了那头抛过来的沉甸甸安全绳,火速在胸前打结,踢掉鞋子,一头扎进冰凉的浊流。
……
后来的事。
嘿嘿。
贺鸣蝉不讲了。
气得大黄汪汪汪汪放声谴责他,唉,好吧,好吧……醒来以后高烧了三天才退、身上真有一大堆淤青的贺鸣蝉啃了口冰棍,满足地吸溜着偷偷给大黄兄弟讲:
那个闸真的挺难开的。
他是开了闸,放了水,保住了大坝。
自己差点也“报销”了。
但是!但是,贺鸣蝉强调,扯安全绳的是司叔叔——当年给爸爸扯安全绳的也是司叔叔,司叔叔从来都是绝对靠得住的。
那一次是因为水太冲了,一个人拉不住,连桥也塌了。
所以爸爸和司叔叔都牺牲了。
这次就不一样,这次是爸爸和司叔叔两个人拉他,司叔叔还有余力大骂他爸爸从哪弄出这么大个儿子……唉。
唉呀,唉呀。
闯了大祸的小土狗翘着尾巴美滋滋。
贺鸣蝉当然没有引发什么家庭矛盾——他和爸爸妈妈都长得太像了,大伙都这么说。
他的脸和眼睛颜色遗传了爸爸。
鼻子、嘴巴和表情都像妈妈。
贺鸣蝉争分夺秒,在梦醒前的最后关头,还生龙活虎回家吃了顿饭,被十二岁的自己满眼放光拼命崇拜并展示了从不离身的军功章,威逼利诱十二岁的自己好好读书、听话、不打架、不逃课,要想当好兵,也是要学历的。
哇十二岁的贺知了简直崇拜到打滚。
脑袋点成小鸡啄米。
在司叔叔的围观监督下,贺知了举手发誓,一定努力学习,一定不上房揭瓦,积极锻炼身体。
勇敢但不逞强,正义但不莽撞。
保护好自己然后去努力帮所有能帮的人。
他和十二岁的自己郑重握手。
……
他被妈妈摸脑袋、被爸爸拍肩膀和后背,被姥姥往手里塞冰糖,抿着嘴红着耳朵笑的时候……十二岁的小知了还被酷得滚来滚去难以自拔。
贺鸣蝉吃了饱饱的一顿饭。
出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水也开始退,太阳光落下来……他觉得自己可是说了声“再见”。
睁开眼睛,哇。
烧到三十九度八。
躺在久违了快两年的医院。
厉先生瘆人地盯着他,质问原大哥把小混蛋放到哪去了,车也坏得破破烂烂,人也破破烂烂……
唉。
贺鸣蝉苦恼,这可怎么解释呢?
贺鸣蝉也看小说,他看别人说什么“平行世界”——会不会有个平行世界?
会不会他做梦钻到平行世界里去了?
会不会!那个世界的贺知了!有妈妈、爸爸、司叔叔、姥姥,就那么幸福到冒泡地长大??
这些都不知道,不过贺鸣蝉果断决定这么相信,证据很多,他给大黄看,他胳膊上那块淤青明显是指印——异常粗糙有力的爸爸的指印,爸爸把他从水里拽上来,死死抱着,抱着。
不撒手。
还有姥姥给的冰糖、司叔叔给的军功章和妈妈给补好的衣服。
十二岁的贺鸣蝉狂塞的一大堆不舍得吃的宝贝巧克力。
车钥匙上挂着那个圆墩墩的布头缝的小太阳。
对不起了十二岁的贺鸣蝉。
知了大王摸了摸口袋,嘿嘿,还有。
还有一点没坏的,就是泡了点水,擦干净了依然威风凛凛的。
他的小木头枪——
作者有话说:写不动了,明天还有一个一个币的赠送番外!然后我们就开新世界[撒花]
第74章 小狗大王漂流记
银发独眼恶犬会做梦吗?
也会的。
/
厉别明也做过一场很没出息、很离奇的梦, 他变成了一条狗——这有什么可笑的姓原的再笑就滚出去他不讲了他说真的!!!
原青枫被小骑手用胳膊肘飞快碰了碰,咳嗽了两声,正襟危坐。
调整好表情。
难得厉别明也愿意在家庭茶话会分享故事。
虽然狠狠臭着个脸, 相当不情不愿,看起来对梦的内容极度羞耻……家里唯一没做梦的原青枫决定配合。
配合, 坐好。
猛掐大腿。
不能笑,原青枫推推眼镜,调整好求知若渴的严肃表情。
厉别明:“…………”
行吧, 行吧, 烦死了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反正贺鸣蝉做了那个怪梦、发了烧、修了车以后没多久——就在通宵照顾小破狗, 恶狠狠给那些淤青抹药的当天晚上。
说什么都不肯相信这种离奇怪事的厉别明也做梦了。
他梦见他在那个地中海小镇……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年里,他都没再想起过这些事, 那时候他也才十八九岁。
厉别明不情不愿地低声解释。
还流浪那会儿。
……
(下文见作话)——
作者有话说:| ……
|
| 忽然就变成了一条狗。
|
| 银发独眼低素质邻居恶狠狠盯着家里剩下的两个人、一盆花,用那种“我看看谁在笑”的表情。
|
| 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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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鸣蝉托着下巴睁大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专心听。
|
| 原青枫关切地问:“是什么品种的?”
|
| 厉别明:“……”
|
| 不知道。
|
| 不!知!道!他又看不见自己长什么样再说这是重点吗??
|
| 这件事已经很烦了。
|
| 更烦的是,他还没顺利解决这件事,就又捡了一只掉在自己地窖里的迷路小狗——烦是当时梦里的感觉!俗称嘴硬,厉别明立刻对可怜巴巴的小狗补充重要前提。
|
| 好了,现在开始谁都不准打岔。
|
| 他要认真讲了。
|
| ……
|
| 那天下大雨。
|
| 地窖门没关严,被风撞开了,正在往里漏水。
|
| 小狗是被风吹着骨碌碌滚进来的。
|
| 一路滚进地窖、穿过一大堆乱放的破箱子、武器、工具,精准命中厉别明的肚子。
|
| ……冷冰冰打着盹的恶犬森然睁开眼睛。
|
| 短腿小胖狗:“呜。”
|
| 厉别明低吼了一声,意思是“滚出去”。
|
| 但琥珀色的眼睛显然没有听懂,小狗歪头,小爪子扒拉他,想往大狗胸口的绒毛挤进去。
|
| 小狗来路不明,也不会说当地的狗话。
|
| 也听不懂。
|
| 可怜兮兮,浑身湿淋淋的,面包色短毛,四个小短腿,眨巴着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
|
| 厉别明:“……”靠。
|
| 小狗:!!!
|
| 在听见银毛独眼大狗烦躁地骂了句狗语国粹以后,怀里湿漉漉的小破狗忽然眼泪汪汪,四个小短腿居然异常灵活地抱住他:“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
| (对的对的我是中国来的小狗我叫贺鸣蝉我家在西溪松洲集通坝六大队三组我是被洪水冲过来的!!!)
|
| 厉别明:“……”
|
| 谁问了。
|
| 他面无表情地抬爪,轻轻一扒拉。
|
| 圆滚滚的小土狗叽里咕噜倒在了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四爪朝天,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又温柔地望着他,一小截短尾巴还在本能地飞快摇着。
|
| 摇尾巴也没用。
|
| 他不会心软。
|
| 他、不、会、心、软听见了吗他不会他——
|
| 小狗翻不过来了,可怜兮兮地用四条小短腿蹬空气。
|
| 厉别明:“…………”
|
| 厉别明沉默地盯了很久,极度无语地走过去,抬起一只前爪,万分嫌弃地轻轻又扒拉了一下。
|
| 小狗立刻欢天喜地滚了出去,骨碌碌滚到地窖一头,“汪呜”一声,努力蹬了下墙壁,再自己骨碌碌滚回来,眼巴巴看着他。
|
| “……”厉别明:“不行。”
|
| “不可能。”
|
| 厉别明很凶地龇牙:“自己玩。”
|
| 自己滚不了那么远嘛。
|
| 小狗把脑袋搭在两只圆圆短短的小爪子上,盯着他看,尾巴摇得像是装了小马达。
|
| 厉别明:“……”
|
| 那之后玩了一个小时。
|
| 他也很没出息地沉迷进了这个“扒拉小狗看它打滚”的小游戏。
|
| ……
|
| 厉别明不是说他要养狗。
|
| 开玩笑,他自己找吃的还很难, 变成狗就该死的更难了。
|
| 上次还是从一只野猫那抢了半根香肠,那只该死的狡猾野猫,发现抢不过就炸着毛火急火燎地把香肠舔了一遍……厉别明下不去嘴。
|
| 又丢回去了。
|
| 所以现在厉别明很饿。
|
| 玩够了的小土狗眨巴着琥珀色的眼睛,晃着尾巴看着他,好像看懂了,迈着小短腿就要往外跑。
|
| 厉别明脱口而出的声音也变成了粗哑难听的“汪”——站住!
|
| 乱跑什么?!?
|
| 这鬼地方,码头那边有恶霸流浪狗帮派的,凶得很!
|
| 他忘了换成中国本地的狗话,小狗听不懂,四条小短腿居然抡得飞快,啪嗒啪嗒跑出地窖,厉别明追出去,外面已经没了影子。
|
| ……见鬼。
|
| 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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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别明焦躁地追着尾巴转了两圈,他当然不是要去找一只不知死活的小混蛋——被吃了也是活该!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他怒气冲冲用尾巴狠狠砸着地面,看着外面铺天盖地的雨。
|
| 十分钟后厉别明穿过第四条街。
|
| 没有,该死,哪都没有。
|
| 他倒是运气相当糟糕地遇上了本地的恶霸流浪犬帮派——为首那条瘸腿杜宾是在一场血斗里残废了,被本地黑-帮抛弃丢出来的,精通各种阴险的扑咬技巧。
|
| 瘸腿杜宾盯着他,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咙深处发出低沉恐怖的威慑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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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身后还有五六条体型品种各异的凶悍野狗,骨瘦嶙峋的比特,断了尾巴的罗威纳,恶心的土佐……利齿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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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别明压低身体毫不示弱地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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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该死,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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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闻见了小混蛋身上那种烦人的太阳味儿,可雨太大,没法判断方向——那么点的小东西,要是落进这群畜生嘴里,还不够塞牙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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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麻烦,全是麻烦,厉别明懊恼得要命,他就不该收留那个自称叫什么“贺鸣蝉”的中国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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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愚蠢的心软是因为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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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世上唯一养过他的,是几只流浪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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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田园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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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也瘦得皮包肋骨,围着垃圾桶边上那点可怜的、脏兮兮的食物残渣……它们安静过头,几乎不叫,用磨秃的爪子把那些残渣慢慢撕碎,扒开,分出一小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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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推到那个同样又脏又臭、握着刀满眼惊恐的人类小疯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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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他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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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轻放在他面前,然后向后退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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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晃晃尾巴,用那种深陷在肮脏毛发里,温柔过头、近乎悲悯的深琥珀色眼睛,一声不吭地安静望着他,守着他狼吞虎咽。
|
| 他后来听说,那是华人街,那几条流浪狗是跟运货船来的,后来那艘船翻了……老家在大洋的另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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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别明从没见过的、八分之一血缘和这个姓氏的来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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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不代表他就要养一只“西溪松洲集通坝六大队三组”的琥珀色眼睛小土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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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满嘴小狗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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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里发洪水被冲到地中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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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子做梦都不会这么编,厉别明冷嗤,他打赌这是哪条货船带来的笨蛋小破狗,说不定是淘气,钻到集装箱缝里玩睡着了,一睁眼就到了世界的另一头。
|
| ……厉别明试图说服自己放弃和这些亡命狗对上,效果不佳。
|
| 他死死咬着牙关,喉咙发出威胁的低吼,饿了三天的身体依旧拒绝动弹,扒拉过小土狗的爪子狠狠抠住石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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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秒。
|
| 小土狗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汪汪大叫着,四条小短腿抡到离地,火急火燎朝他冲了过来。
|
| 厉别明:“…………”
|
| 蠢!!!货!!!
|
| 冲他来干什么?!?跑啊!!!
|
| 但还是晚了,厉别明听见脑中神经崩断,他绝望地狠狠闭了下那只独眼,四肢蓄力到极点,随时准备冲上去和那只该死的杜宾撕咬……接着。
|
| 杜宾:“呜。”
|
| 厉别明:“???”
|
| 不是呜什么呜啊???
|
| 杜宾蜷着那条残疾的前腿,吃力地弯曲,贴地,做出生硬的邀玩动作,前爪趴伏,屁股高高翘起。
|
| 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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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中华田园小土狗没有这个姿势。
|
| 火冒三丈的小土狗一来就看见他们打架,非常生气,炮弹攻击一头狠狠撞了杜宾的鼻子,因为体型差异巨大,滴溜溜反弹出去,被厉别明及时低头叼住。
|
| 黑-帮斗犬更沮丧地“嗷”了一声,拿大爪子委屈地按住鼻头,垂头丧气。
|
| 小土狗被叼着,扑腾着小短腿努力仰头,用有一点方言的中国小狗话担心地问厉别明:“你受伤了吗?受伤了吗?要不要紧?有没有被咬出血?”
|
| 厉别明:“……”
|
| 他叼着这只神秘的、离谱的、相当话多的小麻烦精。
|
| 听着那些野狗“嗷嗷呜呜”的窃窃私语。
|
| 迟钝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小东西,大概就是最近那些流浪狗议论的“小狗大王”。
|
| 因为能从人类那里获得无限量的美味食物、无休止的摸头服务、以及无限保护(敢咬他立刻会被鱼贩子/花店店主/香肠摊主/面包房店主抡起一切手边的东西火速抱起小狗并厉声恐吓)。
|
| ……所以几乎是无敌的。
|
| 贺鸣蝉有三十九个窝可以睡,今天他是想去码头看有没有回家的船,不小心跑摔了。
|
| 才会掉进地窖。
|
| 小土狗刚和面包房阿婆商量好了,带新认识的好朋友来避雨、烤火和吃一点东西,好朋友住的地窖又湿又冷——作为报酬,小狗愿意把自己摊成完美的蓬松柔软超温暖小狗饼。
|
| 张开四个爪子,让人类尽情埋五分钟的肚皮。
|
| 厉别明湿透的尾巴瞬间炸毛:“……”
|
| 开什么玩笑他不去。
|
| 他、不、去!
|
| 他讨厌人类,讨厌所有人,他绝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类摇尾乞怜,宁死也不会,他发誓他——
|
| “啊呀。”
|
| 路过的陨石边牧体型匀称、气质卓然,穿着特制的雨披和防滑雨靴、戴着银质鎏金的狗牌,用该死的优雅蓝眼睛,向小土狗用中文狗语礼貌打招呼:“鸣蝉,雨很大,去我家玩吗?”
|
| 厉别明:“…………”
|
| 是的。
|
| 完了。
|
| 他连梦里都摆脱不了原青枫了,该死的陨石边牧用那种恶心的温柔译制片腔调,向贺鸣蝉优雅颔首行礼:“你和这位看不出品种的野狗先生一定饿了。”
|
| “寒舍有新烤的少糖曲奇,新鲜的小块安格斯牛肉,恒温山泉水,还有温暖壁炉旁的柔软垫子……”
|
| 厉别明叼起瞪圆眼睛的小狗饼就跑。
|
| 开什么玩笑。
|
| 他吃面包。
|
| 他就喜欢吃面包,他甩臭边牧一脸水,他和贺鸣蝉是好朋友。
|
| 厉别明把贺鸣蝉叼跑,向人类低头,但有限,他只肯蜷在门廊那一小块地垫上,狼吞虎咽吃了一些东西、喝了热汤,面包房居然还有烤鸡。
|
| 他盯着完全融化在人类膝头,被毛巾裹着擦干,变得柔软温暖又蓬松,更像面包的小狗。
|
| 小狗也把“小狗大王专用毛巾”叼给他。
|
| 热烘烘拱着他。
|
| 晃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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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
| 厉别明:“…………”
|
| 门廊冷风嗖嗖,他叼起小狗面包球,低着头向人类示弱,踩着毛巾把脚擦干净,慢吞吞走进去……忍耐那些人类“哎呀哎呀真乖呀”的大惊小怪,他把小破狗叼到壁炉边。
|
| 小破狗开始絮絮叨叨描述他的伟大航路。
|
| 要找一艘船,回家。
|
| 厉别明看着他:“你认识家吗?”
|
| 小狗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点头,认识的,认识的。
|
| 他们小土狗从小长在家里,一辈子都认识家。
|
| 厉别明问:“这里不是很好吗?”
|
| 小土狗眨巴了下眼睛,犹豫了一会儿,尾巴耳朵都耷拉下来,很没精神地变成小狗饼。
|
| 是很好呀,是很好。
|
| 贺鸣蝉非常喜欢这里的每个人,每天都要到处问候和打招呼、大方地给摸给揉,不过他还是要回家。
|
| 小狗天生就是要回家的啊。
|
| 哦。
|
| 厉别明把自己盘成一团,允许小破狗欢天喜地爬上来,在他身上舒舒服服变成小狗饼。
|
| 他想,他也有点想去大洋彼岸的地方——偷偷钻上一艘货船没什么难的,好了,就这么定了。
|
| 雨停了就去码头。
|
| 真麻烦。
|
| 厉别明拱了拱一秒睡熟的小破狗,把尾巴给贺鸣蝉盖上,小毛巾也叼过来,盖肚脐眼。
|
| 他陪贺鸣蝉回家。
第75章 世界四预告
这次受是厉鬼, 回来索命。
攻是薄情寡恩的暴君——手刃情人、坐拥无边江山享无边孤寂的那种。受的计划是先吓他半死、再叫他噩梦缠身,最后神智失常,彻底疯癫。
计划很完美。
除了一点小问题:这个混蛋暴君可能已经疯了。
厉鬼受刚阴森森飘过来, 还没出手,就被醉得半死的攻拉着, 昏昏沉沉地滚上了床……
第二天来,攻在喝一看就非常不对劲的毒酒。
第三天来,攻在很无所谓地被刺客捅。
第四天攻在一边高烧、一边吐血、一边懒洋洋拿毛笔沾血批奏折, 第五天攻在研究怎么割开自己的手腕, 第六天攻从寝宫的房顶摔下去了……
第七天攻被恶鬼伪装的侍从哄骗着, 很无所谓地走向枯井。
每天为了救他、团团转忙得要死的受彻底炸了,冲上去狠狠撕烂那张假冒自己的脸,把恶鬼也撕烂嚼吧吃了:“他不是燕狩!我才是!沈辞青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啊?!?”
攻半醉半醒的, 抹了抹嘴角的血痕,歪头看着他,笑了下。
坐在冷冰冰的月光地上。
伸手要他背:“阿狩。”
/
(沈部长视角见作话)——
作者有话说:沈不弃负责这个设定的时候,系统BUG了,没存上档。
沈不弃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了。
这不能怪他,毕竟沈部长日理万机,总不可能每个世界都记得那么清楚。
但不记得受长什么样、不记得受叫什么,不记得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情仇……这就带来了一点小麻烦。
毕竟剧本只说“厉鬼”,目前看来有几千个阴魂厉鬼缠着他。
……只能使点小手段了。
第76章 “喂”【新内容】
……听说了吗?
嘘。
皇城里这几日……在闹鬼呢。
/
沈不弃打了个喷嚏。
系统来的时候, 就看见这么一幕。
暖玉榻上,年轻的君王慵懒斜倚,明黄龙袍松垮滑落肩头, 两条手臂软软垂着,自有几名面容姣好的宫女小心翼翼拢护在侧, 用手心捧着那片无力醉绵的瘦削臂膀。
偌大个长明宫,灯火幢幢。有人捧炉,有人掌灯, 博山炉烟气袅袅, 有纤纤素手细细剥着盘中葡萄。
窗外夜色如墨, 风雨潇潇。
几丝细雨刺进来,无声洇在他颈间,冰凉湿气漫过那一枚微滚的玉色喉核。
醉得朦胧的君王像是不知道冷, 衣襟恣意大开,敞露出消瘦过头的苍白胸膛。
他的头颈后仰颓坠,全靠宫女柔若无骨的藕臂托着, 眼睑半合, 薄唇倦怠微张,昏沉沉偏头去含那颗青翠欲滴、刚剥好的青葡萄。
……烛火迸溅。
细芯猛地爆开一小团灯花。
宫灯照不到的殿角, 梁柱下漆黑的浓稠阴影里, 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浮现——空气荡开涟漪,像一颗细小石子掷入平湖。
那是个淡如墨坠洇散的影子,痕渍渐渐扩散、加深、凝聚成型。
飘摇的怨力聚散无常,恍若在殿内悄然生出一口刺骨冰寒的幽潭。不知过了多久,淬毒翻涌的鬼影无声向前,足尖离地,杀机萦绕着蛛网般弥漫扩散。
一双眼睛睁开了。
……
「鬼鬼鬼鬼鬼」
系统嗡嗡嗡扑过去, 一嘴扎在沈不弃的手背上:「有鬼!闹鬼了!那个鬼它——」
啪。
一只系统蚊子被轻薄的纱罗小扇拍扁,叽里咕噜滚落,掉在荒淫暴君散乱的龙袍衣摆上。
一道半透明、隐隐发光的蚊子鬼魂,幽幽从扁平的身体里飘了出来。
系统:「…………」
放松,放松,沈不弃熟练地把扁平蚊子捡回袖子里,问题不大。
鬼的问题也不是很大,沈不弃看见它了,没头没脸模糊一团,已经转悠了一个晚上。
除了离他越来越近、身形越来越凝实浓黑,甚至染上几丝猩红血色,那一张渐渐成形的脸上面目青白、瞳孔漆黑无光,僵木全无活人生气,蜡烛因此灭了二十五次,而且沈不弃脖子上多了道奇怪的勒痕,手腕、肋间、腰侧多了十几个只他能看见的凄红泛乌血手印之外……也没什么其他特别的异样。
系统:「……这异样已经多到快溢出来了吧!!!」
BUFF眼看就要叠满了啊!!!
也还好,沈不弃低头,看了看自己血肉模糊、几乎被生扒开的心口——这地方似乎与那厉鬼一道,无声裂开了个不见底的深邃血洞。
但也只是个可怖的幻象,没什么感觉,吓不到人,连宫女太监也都看不到。
他有点遗憾地把衣襟盖回去,阔绰地点开后台,扒拉扒拉,勾过只抢到了免费基础款蚊子皮肤的系统,一起选了个「幻彩夏日不买就亏特惠皮肤套装」。
礼盒特效华丽铺开,琳琅满目:小萤火虫,小蜻蜓,小蝴蝶,小扑棱蛾子……角落里居然还蜷着一条很漂亮的翠绿色小竹叶青。
系统立刻高兴了,兴奋地挑了个萤火虫皮肤,在影影绰绰的幽暗寝宫里美滋滋飞来飞去,快乐地闪了半天,忽然回过神:「重点不是皮肤啊等等!」
重点是这长明宫正在闹鬼啊!!!
再说除了这个,其实还有件大事——系统猛扯他的袖子,告诉他,总部那边烧了个核心存档库,似乎是异常侵入的幽灵数据引发短路,起了大火……
沈不弃知道这件事:「啊。」
部长都收到紧急邮件了,他还代表狗血部,远程献了一束颇具本部门特色的狗尾巴草。
「对对对!」系统来得这么晚,就是因为这个,「我去排了半天队才问到!你在这个世界的记忆存档就在里面,是烧得最干净的,连灰都不剩的那一批……」
要是别的世界也就算了。
偏偏这个世界,对沈不弃来说,久远得实在过分——甚至可以追溯到沈不弃刚来狗血部不久,还是水灵灵小萌新的时候。
彼时还相当水嫩、尚且带着新人热忱的沈不弃,对每个细节都还精益求精,亲自操刀构建了核心人设,捏了脸,还包含情感地为这个角色起了个很有诗意的名字。
白云苍狗啊。
如今的沈部长早已今非昔比,成了随便吧、什么都行、颜值默认名字随意、一心只刷了狗血KPI就走的老油条了。
系统抱着一丝希望:「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这个知道,沈不弃抬起胳膊,给它展示自己漂亮的小玉玺和大龙袍:“朕是皇帝。”
……这个很难不知道吧!
「还有呢?」系统不甘心,「除了这个,你再努力想想,比如当皇帝以前的事……」
“那不知道。”沈不弃捡起酒壶,趁着冰没化完,又灌了一口,“朕生来就是皇帝。”
奇特的、带着气泡嘶鸣的棕褐色冷浆潺潺淌进喉咙……那只握着酒壶的手在灯下极漂亮,手指清瘦颀长,骨节分明如精工玉琢,苍白薄透的皮肤下,泛着病气的冷紫脉络若隐若现。
醉意醺然的天子满足地轻轻打出一个带着凉气的嗝。
系统:「……」
……这喝的绝对是冰镇可乐吧!!!
好喝嘛,沈不弃仰头又灌了一口,不甚在意地微微一抬手,懒散拨开了靠得太近的一缕温香软玉,随意打发了这些总贴得太近的宫女内侍散去。
珠帘叮咚轻响,带起轻风,让殿内烛火又是一阵扑朔明灭。
系统觉得不对劲:「等等等等等……」
鬼影更近了。
那团浓稠的、怨力凄厉的漆黑鬼影,悄无声息,猩红血色在那双空洞鬼眼内缓缓蠕动,窗外风雨凄苦,窗棂摇动,檀香深处弥漫开若有似无的腐土气息。
……下一刻。
异变陡生。
在萤火虫惊恐的爆闪里,那脆弱的木窗猝然炸开——鬼!不是角落里那只——是个浑身血污、怨气冲天的老鬼!!!
周身黑雾惨惨,阴风掀得帷幔飘飞,枯瘦如柴的鬼爪猝然刺向沈不弃的咽喉!
系统被沈不弃及时捞进掌心,吓得到处乱爬,透过指缝看那双狰狞鬼爪,像是被火烧得焦糊,指甲青紫发黑,皲裂下竟是森森白骨。
系统噼里啪啦往外扔无用小道具:「啊啊啊快躲!!!」
「躲不了。」沈不弃告诉系统,「这是邪祟,自带强精神污染。」
通常是要被硬控贴脸杀的。
一瞬间,无数藏匿风雨的孔隙,空屋、碎瓦、数不清的窸窣异响也像是被惊醒了。
呜咽,泣鸣,凄嚎,丝丝缕缕绞缠进耳孔,分不清是穿堂风啸,还是……
……万鬼同哭。
“黄口小儿!”
老鬼狞笑着盘旋,狠狠撕烂帝王的护体龙气:“你……也有今日!此乃报应!你这弑师杀亲的孽障……万世罪孽,杀债满身……你合该不得好死!”
这是逃不开避不过的天命之劫!
血色映穹、浊云蔽日,七日风雨不停,乃是天道崩乱将倾,人间怨气冲决阴阳界壁,只消再过七日,数万厉鬼就将悍然破开阴司冥府,肆虐人间。
这深宫之中囚困着的,无可遁逃的怨魂凶煞,最先撕烂了那叫凄风苦雨淋透的可笑黄纸符。
老鬼猩红鬼眼里凝满怨毒凶光,纵扑上来,就要拧断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暴君脖颈,系统慌得举起超大号空气锤子胡乱闭眼爆锤,勉强抵挡了几个呼吸,风将衣襟撕扯得猎猎。
沈不弃轻轻打了个嗝,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喉结微动,咽下最后一点带着小气泡的甜凉水,顺手将空壶掷在地上。
“咚”地闷响一声。
他甚至没去看那扑面而至的老鬼,醉眼朦胧,氤氲着水雾,倦怠地、漫不经意地,掠向那幽暗角落的鬼影。
“喂。”他懒洋洋瘫在榻上,动了动苍白嘴唇,喉咙上血淤愈重,声音含混沙哑,带着气泡破裂般的轻响,“……还不管?”
话音甫落。
在系统还在喊「啊啊啊你问鬼干什么」的同时——整个大殿的灯火猝然熄灭,那一片浓稠漆黑顷刻间吞没了所有光线。
没有激烈撕斗,没有绞缠,没有搏杀。
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气流也并未掀扰年轻帝王困倦的眉睫。
老鬼的狞笑嘶吼戛然而止。
飞扑而至的狰狞邪祟也像是被万钧之力摁入铁水熔岩,猝然扭曲、痉挛,连声音也发不出,青烟嘶嘶,挣扎着消泯无踪。
……
几条雨丝斜斜飘进来。
两、三个烛台轻晃,飘起古怪泛着血光的灯火,方才险些被扼断生机的年轻君王,此刻仍软软倒在榻上,双臂舒展,头颈后坠,霜白嘴唇微张。
衣襟上沾着浓烈酒气,半醉半醒,瞳孔朦胧,散漫得像一团被随意揉烂丢弃的破布。
雨丝落在苍白瘦削的面庞上。
「你要不要紧!」系统急得要命,丢掉空气锤,一只萤火虫绕着他团团转,「啊?要不要紧??」
当然不要紧。
沈不弃很忙的,那倒霉老鬼甚至没碰着他,全靠沈部长一边熟练地自己画淤青、一边往嘴唇上扑粉,一边举着装了酒精的小喷壶往衣服上狂喷。
之所以现在还要保持这个姿势,是因为那轻易就吞噬了老鬼的漆黑浓雾并未散去。
那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正一动不动,以某种令人心悸的架势,沉默地、死死地盯着他。
仿佛千万年不曾苏醒的冰川,将这一小方天地,尽数沉沉肃杀封冻其中。
远比那老鬼可怖千倍、万倍。
萤火虫啪嗒啪嗒的翅膀一僵。
系统后知后觉,钻进沈不弃袖子里簌簌发抖:「……不说话吗?不说点什么吗?」
这个气氛不应该说点什么吗??
「稳住。」沈不弃告诉它,「不急。」
年轻的帝王仰躺在暖玉榻上,微微歪着头,苍白脖颈折出脆弱弧度,那一双醉得昏沉、含水微漾的眼睛微弯着。
带着昏昏然、朦胧懒倦的醉意,似乎在打量这胆大包天,见了天子竟敢不跪的鬼影,又仿佛……只是在纯粹地走神。
任凭那湿漉漉的雨丝扑在面颊上,濡湿额发,浸透睫毛,落进空茫弯着的墨瞳。
沈不弃这张脸捏得完美,他年轻时候的作品,自己都很满意,苍白脖颈下淡紫脉络分明,清癯过分的下颌,眼睫浓深,瘦得锋利的鼻梁……贵气逼人。
偏偏人软得仿佛谁都能来扯上一把、摸上两下。
雨水沾染了微张的薄唇,唇形优美,只是被夜雨侵蚀着覆了层病态的霜白,唯有醉意烘出的一点薄红,还盘踞在颧骨上。
像是添了几分一晃即逝的虚假生气。
……这样过了许久。
许久。
厉鬼关上了窗户。
系统:「……」
厉鬼看起来完全无法忍耐这种醉生梦死、狼藉不堪的场面。
森冷鬼气重重一卷,捞起那个被沈不弃乱踹翻的葡萄白玉盘,几粒无辜滚落的青提掀回盘中,接着捡起被沈不弃胡乱丢掷在榻下、被风吹得滚来滚去、只剩冰块叮当作响的银质小酒壶。
扣好盖子,擦净水痕,端端正正、不轻不重地“咚”一声放在紫檀桌案上。
丢掉了葡萄皮。
系统:「…………」
做完了这一切,那团浓稠的墨色,终于像是完成了某种深厚的执念,缓缓翻涌、勾勒缠绕,渐渐幻化出一具人形轮廓。
……看年龄大抵三十出头了。
身形高大,肩背宽阔,透着沙场磨砺出的萧瑟气。
穿着素色的布衣,是多年前军中的旧样式,布料粗粝普通,束腕绑腿,干练利落。
那双军靴却与这一身格格不入,乌黑皂底暗绣云纹,暗金睚眦靴头,鎏金玄铁的龙子怒目狰狞,獠牙森白外龇,仿佛蓄满了生前的滔天杀意,下一刻就要活过来咬断哪个仇人的喉咙。
……它双目被剜、舌被割去,面目模糊,双手、双脚也是断裂的,心头一片空洞。
那贯穿身体的、不断逸散出深重怨气的漆黑空洞,仿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吞噬进去。
这残破得叫人魂飞胆丧的鬼躯,被血雾缓缓填补,恢复了面目与一双眼睛,只是那绝非生人该有的眼睛,无光无波,只一片幽冥死水般的森冷冰寒。
“辞青。”厉鬼问,声音喑哑暗沉,掺着仿佛刮骨的凄厉杂音,仿佛也浸透了那片幽冥冰水,“你要干什么?”
完美,沈不弃和系统击掌,填上第一个空,沈是大梁的国姓,很简单嘛,他原来叫沈辞青——
作者有话说:完全新写了!这次的cp是沈辞青x燕狩,燕狩的设定有较大变动,是辞青的小舅舅。
不过整体梗不会变!我一点点改,请等我!
第77章 打赌【新内容】
系统愁得光点乱闪:「……」
现在重要的是这个吗!!
好吧虽说弄清楚自己叫什么也确实很重要……可重点是鬼都快贴脸上了!!!
再说这分明是个凶煞至极的厉鬼——方才那老邪祟登场何其嚣张, 气焰何等逼人,狂成那样!偏偏连个完整动静都没来得及出,就叫它随手废成了一缕飞灰!
更别说……这瘆人的残缺鬼躯, 怎么看都是横死的。
也不知是叫人这般残忍虐杀,抑或是杀后戮尸——可究竟是有多滔天的怨恨, 才会叫人使出这等酷烈手段,不惜剜目、割舌、断手断脚……毁面剖心?
沈不弃之前的角色都这么刺激吗??
「是你你你杀的他吗?」
系统知道沈不弃不记得,但局面到了这个地步,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快快找找, 别描那个血手印玩了, 有什么线索没有……」
沈不弃弹了个「好的」,微微歪头,丢开系统后台的虚拟画笔。
他人还软在榻上, 一根指尖也懒得动,清瘦过头的身影几乎融化在了凌乱布褶里,像是一团明黄布料活了过来, 在烛光氤氲下轻缓呼吸。
“是朕……”他勾了勾苍白指尖, 含混咕哝,喉咙里还含着醺然昏沉, “……嗯……杀的你么?”
系统:「……!!!」直接就问啊???
对一只厉鬼这般开门见山, 简直和找死也没什么区别,幽微灯花猝然爆裂,呲地化成一缕青烟,那刚刚长出的、比血窟窿更瘆人的空洞鬼瞳……缓缓转过来,动了动。
霎时间。
无形的万钧重压轰然临顶,那些华美粗大的梁柱竟也微微一晃,整座寝殿之内, 空气骤然变得湿冷、混沌,像是弥漫开一片诡异粘稠的腥雾。
几簇尘灰呛得沈不弃咳嗽起来。
系统萤火虫僵在了仿佛凝固的灯烛火光里。
沈不弃那件散乱敞开、过分宽大的龙袍衣襟,被一只仅靠怨气勉强粘合的鬼手凌空攫住,向上提起。
“陛下……贵人多忘事。”
这声音喑哑、暗沉,仿佛被人往喉咙里灌了粗砺铁砂,掺着不似人声的凄厉风啸:“不记得了?”
“七年前……就在此处。”
“这长明宫——”
厉鬼的声音顿了顿。
因为醉沉得快化了的年轻君王实在不配合。
被拎起来,喉咙里就溢出一声轻软的含混闷哼,四肢软绵绵地向下敞垂、后坠,清瘦如薄刃的腰身塌陷。
苍白脖颈更是无力地向后一仰,颓然折成了个令人心惊肉跳、仿佛轻轻一乱碰就会随意撕裂、把脑袋掉在地上骨碌碌滚来滚去给他看的脆弱弯弧。
更要系统命的是,沈不弃这件龙袍松松垮垮、宽大异常……连衣带也没系。
趁鬼不注意,他就像条被剥了鳞、既矜贵又脆弱的白蛇,瘦得皮包骨头,流水般从明黄布料间软绵绵滑出去。
「……厉鬼捞住了骨碌碌往地上乱掉的沈辞青。」
「捏着……后脖颈。」
「拎了起来。」
系统萤火虫掉在龙袍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对着微型工作笔记忧愁发愣。
这么写真的能过总部那边的人机审核吗……
还没回过神,似乎被森森鬼气冰得清醒了几分、有了反应的年轻天子,不悦地轻轻吸了吸鼻子。
喉咙里溢出个带着凉意的轻嗝。
浓深如鸦翼的睫毛颤了几次,吃力地、极不情愿地再度张开。
他就这么悬着、挂着,并不惊惶,看不出有什么明确意见,也显然半点没打算要浪费力气反抗。
像个任人折腾摆弄的断线偶人一样,漫不经心被提溜着。
那张因为醉意洇染,透出病态薄红、瘦削俊美却又惫懒至极的脸,带着点零星残余的、微弱的活人热气,被森森鬼气托起线条分明的苍白下颌。
堂堂人间帝王像只偷酒吃的倒霉醉猫儿一样被拎着。
瘦长手脚轻轻摇晃,雾蒙蒙的眸子望着眼前可怖鬼面,居然不仅不怕、不慌,甚至颇显得麻木倦怠。
仿佛司空见惯。
厉鬼盯着他,似有所感,那模糊不清、布满交错混乱刀痕的脸上,不动声色蹙了蹙“眉”。
如果那是眉毛的话——系统竭力放大那粒渺小的萤火虫光点,试图把图截得更清楚点。
但这鬼影依旧是混沌昏暗的。
尤其那张脸上的累累疤痕,实在狰狞可怖,叫人看一眼都心寒胆战,几乎已经抹去了这张脸的全部特色。
“很累啊……”
沈辞青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沙哑含混的气声,仿佛这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微微动了动被鬼气钳制的下巴,发烫的脸颊无意识蹭了蹭那片凉意,惫懒视线飘到鬼影脸上。
“朕明日……还要上朝……”
沈辞青眯着眼睛,带着鼻腔含混咕哝:“你自己……不行吗?”
鬼影那血瞳仿佛微微收缩,“眉峰”——那勉强可被称之为眉峰的鬼气虬结之处,蹙得更紧。
那一片血色的深渊寒潭,幽深沉寂地盯着他:“什么?”
沈辞青叹了口气。
下一刻,鬼影猝然被这懒洋洋的断线玉偶牵扯,错愕着不及防备,那只清瘦苍白、瘦骨伶仃的手已经摸索上来,沁入森寒鬼气。
指尖带着连鬼也错愕的缠绵冰凉,懒洋洋勾上了厉鬼那缭绕阴寒煞雾的素色布袍一角。
拉扯的力道轻如尘灰,尚且不及一片枯叶挣脱枝头。
沈辞青向后软倒,那尊如山岳般沉凝稳固、高大萧肃的鬼影,竟也被这全然在意料之外的轻轻一勾,牵扯上了龙榻。
苍白细瘦的手臂抬起,虚虚拢在那鬼气凝成的冰寒铠甲上。
硌得慌。
沈辞青的眉峰立刻不耐地拧起,极为不满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模糊又十足嫌弃的咕哝。
……算了。
懒。
年轻的帝王懒洋洋放着不理,任凭脆弱苍白如纸皮肤重重蹭上去——顷刻瞬息,大片刺目惊心的猩红血痧如朱砂泼洒在玉色宣纸之上,那苍白皮肉猝然就被硌磨剐蹭出了一大片凄厉红痕。
厉鬼那双血海冤狱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鬼气薄铠顷刻化为乌有,冰冷的护体煞气也消散无踪。
那只同样由鬼气凝成的、透着某种焦灼的粗糙鬼手猛地攥紧了沈辞青松散的衣襟,倏然逼近,要去看那过分刺目、凄艳猩红的血印。
——却被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掌“啪”地盖住。
那只手分明毫无半点力道,却又分明透出十足的不耐与厌倦。
灯烛闪烁,忽明忽暗,指缝间隐隐透出那抹刺人心悸的殷红。
“你来……这么大动静。”沈辞青微微扬了下颌,不耐烦地睨他,“大半夜吵朕睡觉……就是干这个的?”
系统:「……」是干什么的啊人家不很明显是来复仇索命啖骨食肉的吗???
那沈辞青不管,反正他忙得很,当皇帝又忙又烦,这会儿已经月上中宵,四更天就又要起来准备上朝了,时间不多,什么事都得速战速决。
算了。
废话少说。
年轻的天子不知低低骂了声什么,睫下半敛的醉眸涣散,嗓音低柔得过分,浸着醉倒的沙哑软靡:“过来……”
温热的、带着酒气的鲜活绵软,毫无间隙地与那冰冷刺骨的鬼气撞作一团。
薄唇敷衍了事般的贴上去。
在倏然瞪圆、猩红血光爆烈的鬼瞳和响彻意识「啊啊啊啊啊」的系统杂音里,沈辞青倒是慢半拍地露出一点真实的困惑。
……不对吗?
醉绵绵的帝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指尖轻轻压了压,感受着那份柔软温凉,满意。
明明很对。
多软啊。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己的脸,手指纠葛进湿漉散乱的发丝,扯了扯,护养得很柔顺。
大好头颅。
他又去摸新的酒,看不见胡乱摸索,打翻了。
翻了就翻了,指尖沾了冰凉浓稠的酒浆,沈辞青懒散斜靠在窗棂下,垂了眼睛,视线黏在濡湿的指尖,饶有兴味地研究了好一会儿。
他像是得到了新玩具的稚童。
又像是什么明知故犯,唯恐天下不乱的劣主——仿佛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偏偏不以为然,轻蔑放纵,浑然无谓当做游戏。
这点沾在指尖的琥珀色的酒浆,被他慢条斯理,好玩似的涂抹在微微颤动的喉核上。
厉鬼在他咫尺。
空洞死寂如枯井的鬼瞳深处,刹那间激起惊涛骇浪。
鬼瞳死死盯着这脆弱细瘦的脖颈,血雾激荡不休,冰寒煞气剧烈翻涌,帷幔翻飞,直到系统惊恐地万分怀疑下一刻那双鬼手就要把这倒霉脖子活活拧断……可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沈辞青还是没骨头似的,仰躺在那柔软狼藉的华美云锦被褥里。
他像是对近在咫尺的恐怖杀机浑然不觉,又或许是根本全然不在意,胸肋敞着、喉咙亮着,那片瘦得肋骨分明的苍白胸膛,在揉皱的明黄布料下微弱地缓慢起伏。
那一点冰凉润泽的酒液淌过喉核,向下恋恋不舍蜿蜒,辗转。
漫过锁骨。
隐没进松散衣襟的幽微深处。
……厉鬼在盯着它。
沈辞青垂眸,顺着厉鬼的视线也低头看了看,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轻得很,也淡得很,几乎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不过是醉了、倦了,轻飘飘溢出喉咙。
他哑声说:“啊……”
那只苍白的手就大方地去扯衣襟。
沾满了酒的指尖才捏上那点柔软布料,手腕就被猝然锁紧,浓稠如墨的鬼气像是道冰冷的铁箍,死死锁着这片瘦得伶仃的腕骨。
“……谁。”
厉鬼此刻的怨力激荡,竟比任何时候都盛,那沙哑过头的凄厉鬼啸深处,竟仿佛裹挟着森然冰霜与毁天灭地的激烈怒火。
不见底的幽深鬼瞳死死地、森然地盯着他。
那只鬼手,竟仿佛是透着某种强行压制的、愤怒到极点的战栗,牢牢扣住伶仃腕骨,一字一顿地逼问:“谁、教、你、的?”
沈不弃提醒系统填第二个空:「他是我老师。」
系统:「……」这是重点吗!!!!
这都眼看就要被鬼吃了啊!系统萤火虫被激烈翻涌的狂暴煞气卷着,过山车一样上天入地,重重纱幔也无风自动,几乎听得见刺耳牙酸的布料撕裂与木头咯吱声。
再说这个范围也未免太大了吧!系统举着角色档案:「你有八十多个老师啊!!!」
毕竟沈辞青差不多是三岁就被套上龙袍的——按照工作打卡考勤表记录,上一次来几乎是胎穿,穿上龙袍的小奶娃娃,就是粉雕玉琢的新人限定款沈部长了。
还是水灵小萌新的沈不弃在这破世界干了整整十五年的皇帝。
这些也不难查到,不论史官秉笔,还是民间故事,都说得很清。
当今圣上在襁褓里就继位,三岁上龙椅,太后垂帘听政,九岁就披着小盔甲、拿着小宝剑御驾亲征,十五岁铁腕肃清后宫,踩着无数人命站稳朝堂,十八岁便手刃了那权倾朝野的外戚托孤摄政王,血溅长明宫……这些传说简直一大堆,每个老师都卷进了腥风血雨。
八十多个老师。
年事已高、寿终正寝的有三位。
识时务早早自请乞骸骨归的约莫有五、六位……剩下的。
抄家的抄家。
流放的流放。
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
……
系统狂翻那一堆名单,白绫、鸩酒、狱中暴毙、闹市砍头、当街三日凌迟、举族连坐……
唉。
沈不弃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
看起来实在像是很挑衅、很遗憾自己没被鬼直接撕碎,系统刚要摇晃他喊「啊啊啊现在叹什么气」,却愣了下,迟疑着回头。
厉鬼凝注着这道百无聊赖的苍白人影。
眉峰蹙得更紧,几欲压断。
凄厉鬼瞳死死盯着这双和整张脸格格不入,依旧漠然倦怠、惫懒至极,满是无聊的眼睛。
这双眼睛是纯粹的、曜石般的浓黑。
本来和这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暴君皮相浑然天成。
九岁的沈辞青,那所谓“御驾亲征”可并非玩闹——那时大梁国祚危如累卵、风雨飘摇,铁甲骑兵浩浩荡荡压境,势若劲风过草岗,只待边境防线一破,就要直扑京畿。
国后恐惧,朝堂一片动荡不安,纳贡割地求和之声四起,满朝的朱紫公卿哭喊着“天命难违”……
那是沈辞青第一次杀他的老师。
离御阶最近的紫袍老者,幼帝众位学富五车的太傅里的一个。
教他圣贤书、教他仁义道德,如今领着众臣声泪俱下逼宫,要他为天下计、为百姓计,带领宫室跪行献出都城玉玺:“此乃天命!天命不可违啊陛下……”
幼童微微偏头,柔软白皙的手指托起那老叟,漆黑眼瞳在冠冕珠帘之后。
黑得纯净、黑得慑人。
“天命……不可违吗?”
“自然!”那老叟滔滔不绝,“帝星晦暗,荧惑冲霄,我大梁国祚已尽……”
这聒噪的声音就停在这。
昏暗的、本来纷乱的朝堂霎时死寂,一双双错愕的眼睛,盯着那小小的、裹着明黄龙袍的稚童。
那是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匕,握着它的手甚至因为胳膊太短,探不出龙袍,裹着那明黄柔软的龙纹织物。
故而也没染血。
“……啊。”幼童松开手,让那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咽气的老叟烂在地上,浓密纤长的睫毛掩去瞳色。
“天命。”
沈辞青轻声说:“在朕。”
……
那之后,尚且是稚童的天子亲征,披甲、登车,举剑——那甲胄自然是特制的,明光铠,尚方剑,天子戎车。
小小的身躯被层层冰冷包裹,伸出手,还用那种很软和的、平静的语调找人帮忙:“爬不上去。”
他被抱上战车,又不满意,还要去更高的地方,于是最后上了城墙,冷箭自然有人替他盯着,他知道,他只要把宝剑从鞘中拔出来。
那场仗打了三日三夜,血腥冲天,黏稠温热的血裹着冰冷尘沙。
少年天子提剑压阵,半步不退。
白亮日色,照着那双平静、冰冷、坚硬的黑曜石般的凛冽眼睛。
那是沈辞青。
……如今眼前的,也是沈辞青。
也是,眼睛依然是黑的,轮廓依然是令人心惊的完美漂亮,只是……过分淡漠懒倦了。
懒得活,懒得死。
空洞放纵,麻木不仁。
即使到了这一步,眼前就是厉鬼索命,也懒得恐惧,懒得错愕。
仿佛被鬼寻仇也好、同鬼寻欢也罢,于他而言,都不过是着漫长到令人发疯的寂静长夜里,一点相当不起眼、微不足道的……
小小消遣。
沈辞青甚至仿佛忘了他这么只鬼。
年轻的帝王倚在窗下,微微偏过头,开始饶有兴致地研究那些因为厉鬼狂暴心绪而凝聚、形如实质的浓黑怨气,
苍白的手指试探性地抬起、伸出,指尖轻勾。
居然轻而易举就捉住了一缕犹如活物、翻滚扭动个不停的怨力。
他漫不经心地把这东西放在掌心,随便拨弄着玩,看它乌漆墨黑的触须兴奋扭动,看它贪婪绞缠上那几根苍白瘦削的手指,刺透纸薄皮肤,如饥似渴吮吸血液,身躯迅速膨胀……
“嗤”地一声轻响。
那怨毒蛊虫尚在贪婪扭动,被厉鬼冰寒的煞气猝然绞杀,化作一丝青烟。
沈辞青“啊”了一声,不满地皱起眉,抬头看多管闲事、打扰了自己玩新玩具的厉鬼。
他甚至懒得多问一句“为什么”。
叹了口气,将那只还在渗着血、犹有怨毒冷气缠绕的手,径直探入了厉鬼化出的衣物之内。
厉鬼瞳孔骤缩,几乎是厉喝:“辞青!”
“装……什么。”年轻的帝王垂着睫毛,懒洋洋轻声嗤笑,那渗着血的苍白指尖,轻飘飘陷进翻滚着无尽怨毒的漆黑鬼气深处。
“陪朕玩玩……”他喉间溢出轻飘的、沙哑靡软的醉音,“那么难吗?”
“这长夜……”
“无聊得紧啊……”
……
系统一时有点分不清这两个翻滚在锦绣堆里的人影谁才是鬼,有点绝望地捂住摄像头,从缝里往外看,那凝聚了无边怨气的厉鬼,此刻竟沉默着仿若凝固。
被年轻的暴君扯着袖子,软绵绵、没骨头似的苍白手掌轻轻攥着素袍宽袖一扯,一同轻飘飘滚在那片狼藉的云锦深处……
「打赌。」
沈不弃忽然戳系统:「三十秒,让他亲我。」
「啊啊啊啊啊啊」系统被他吓得差点数据出鞘,「你来和我聊天干什么!」
鬼盯着呢!!!
再说为什么要打这种赌啊!!!和鬼亲嘴是什么非常棒的娱乐项目吗!!!
一点也不好玩,沈不弃有点遗憾,就要收回系统的皮肤大礼包,萤火虫拼命拍打着翅膀按住会发光的小灯,忍气吞声:「……赌!赌!……你知道他是谁了吗?」
那倒是不知道。
数据库失火,沈不弃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
……管他呢。
年轻的天子仰起头,空茫的眼瞳里,溢出一点冰冷的泪。
第78章 鬼求他了【新内容】
幽深森寒的鬼气猝然凝固了。
……系统怎么觉得, 那狰狞可怖的鬼影,仿佛也极其短暂、微不可察地,悄然僵滞了那么一瞬。
沈不弃觉得他是没看清。
再哭一次。
「……哎等一下!等等等等——停!打住!!」
系统萤火虫死死抱住那个数据塑料瓶, 徒劳拍打翅膀,试图劝住沈部长, 不要仅仅因为好胜心就把整整一升装眼药水直接全怼眼睛里。
这东西很冰的。
「算了,算了算了。」系统谨慎评估,「我觉得这只鬼……今天晚上, 暂时, 应该, 大概,多半……不想弄死你了……」
那不行,沈不弃给系统看虚拟后台, 这个月马上就到月末了,狗血部全员正在发疯冲业绩。
还差几千万的KPI。
系统:「……」
这差得太多了吧!
问题不大,沈部长有自己的节奏, 从容拿头发丝和小萤火虫的须子击了个掌, 咬破了个血包。
系统:……血包又是哪来的啊!!!!
……
沈辞青并没把这口血吐出来。
但这股腥甜浓重的血气,又如何能瞒得过鬼物——几乎只是顷刻, 那双空洞血瞳受了什么刺激般猝然凝缩, 森寒鬼气如墨海倒悬,粗壮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呻吟,帷幔狂飞乱舞。
系统萤火虫坐了一场完整的云霄飞车,身不由己,从震颤不休的窗棂叽里咕噜翻滚弹飞出去。
远远看去……那一团浓稠漆黑的怨力,几乎已化作巨茧,将榻上那苍白瘦削的人影死死卷住, 密不透风、牢牢裹实了。
近在咫尺。
血瞳逼在眉睫之前。
那几乎是两盏灯笼般大小的凄厉血红,本来就模糊不清的面容,此时也彻底扭曲变形,几乎只余下一团毫无形状的滔天冰寒鬼气。
“怎么回事?”
那沙哑粗砺的鬼啸声阴冷至极,这声音并非从那张空荡的口中发出,掺杂无数嘈杂风啸。
倒像是九幽深处渗出来的嘶鸣,凄厉瘆人得刮骨:“你伤了?”
“乱吃药了?”
“……病了?”
厉鬼死死锁视着沈辞青的眼睛。
那双漆黑过头的、漫不经心弯着的眼睛,再向深处……却是令人心寒的麻木与无聊索然。
沈辞青懒洋洋躺在鬼气的漩涡之中,惬意自在,舒展着瘦得纸薄的绵软肢体,仿佛这不是要将他撕碎的可怖怨毒戾气,而是什么比云锦被褥更舒适的……
温柔乡。
年轻的天子醉沉沉享受,眯起眼睛。
那一点舌尖……温热、柔软,殷红的舌尖,在唇齿间不急不忙地轻轻拨弄、卷裹,正慵懒搅弄着口中那份秾丽刺目的腥甜。
像被管教过严的顽童,难得偷尝了一口冰凉甜浆,立刻含在口中藏起,不舍得咽又不舍得吐。
那两片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紧紧抿着,含着那口血。
含着。
慢条斯理品尝,搅来搅去地无聊玩弄。
直到……那两片本来霜白的干涸唇瓣,都浸染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艳丽凄红。
厉鬼的气息只是稍一迫近,他就咳了一声——这咳嗽也微弱至极,牵连着瘦得脱相的胸腔震荡,仿佛摸得到肋骨动弹,沈辞青无力将唇抿紧,漏了点“玩具”出来。
猩红血珠溅落,砸进近乎凝沉滞涩的浓深鬼气,呲地激荡起青烟。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出恶劣的幸灾乐祸。
沈辞青睫毛轻颤,面白如纸,眼尾却愉悦弯起,露出今夜第一个真心实意、毫无伪装,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笑容。
……系统萤火虫拼命扑腾了二里地飞回来,正撞见这一幕。
沈不弃终于把鬼气疯了,帷幔狂舞、雕梁那厚厚积灰崩落,飞舞的尘雾被失控的怨力一卷而净,滔天的汹涌鬼气重重覆落。
系统「不不不不不」地目眦欲裂扑过去,撞上沈不弃的后脑勺,晕头转向掉进沈部长早准备好的手掌心,却眼睁睁那凶戾鬼气……
……居然不是冲着那随手可拧的脆弱脖子去的。
系统萤火虫等了半天,闪着有点接触不良的尾灯,带着撞歪了的翅膀爬了爬,颤巍巍探出一点细须,从虚拢着的指缝向外看。
鬼气卷起了一方不知从何处飘落的雪白素帕。
那方洁净的、不染尘埃的帕子,就那样静默着,近乎凝固地悬停在天子殷红靡丽唇畔。
极轻,极隐蔽地……细微到几乎不可查的轻微颤栗,那是种叫系统错愕的,并非由于强压愤怒亦或极力吞回怨毒——而是种更沉重、复杂到令它无法解析的庞大情绪漩涡。
“……辞青。”
过了良久,那厉鬼哑声开口,竟像是不知用什么法子,强行模拟出了肖似活人的残响:“吐出来。”
年轻天子微微歪了下头:“啊。”
这一声混着喉咙里血涌的气泡,慵懒混沌,模糊不清。既然厉鬼这么说了,帕子也贡上来了,那他……
偏不。
那双盛满醉意、漂亮至极的眼睛,恶劣地微微眯起。
毫不客气地叫他看清喉核吞咽的滚动——那一小枚脆弱的、苍白的玉结,嚣张至极地轻柔滑动着……向上,向下。
“咕咚”一声咽下去。
非但如此。
生来好皮相的暴君犹嫌不足,甚至还肆无忌惮,探出一点软热湿漉的舌尖,漫不经心舔舐过下唇。
黏稠的、尚未全然吞落的猩红,顷刻将那刺目的凄厉艳红染得更开。
……噼啪!
一盏宫灯应声爆烈,玉屑纷飞。
厉鬼血海深渊般的瞳孔,仿佛要被激得淌血,怨力煞气狂暴激旋,搅出数不清的漩涡,整片寝宫再度陷入绝对的、不见五指的幽暗鬼域。
这片失控的激荡几乎将整个长明宫毁于一旦,却唯独这漩涡中心——这暖玉榻上。
厉鬼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木楔死死钉在原地。
因为沈辞青只不过是被那失控鬼气边缘的一缕冷风轻轻擦了一下——只是一下,可能是不舒服了,也可能是不高兴了。
多半是不高兴了。
于是就这么……
不动了。
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不合时宜地闯入,似是被那散大空茫的黑瞳映出的虚幻火光蛊惑,扑簌翅膀想要扑落,几乎就要坠在那寂静的睫尖,又被鬼气猝然驱离,慌张飞远。
沈辞青的睫毛依旧这么空茫地张着,仿佛不知道有只僭越天威、胆大包天的狂悖飞虫,险些落在他眼中。
厉鬼盯着他:“辞青?”
他驱使的鬼气依然死死卷着这具躯壳。
可只是微微一震,那漂亮得不似生人的头颅就无力垂向一侧,嘴唇微张,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
厉鬼透出些强自压制的慌乱,把人放在榻上,沈辞青被放下去的时候,一条腿蜷曲着被压住,腰身折成异常委屈的、拧得令人心惊角度。
居然也没不满发怒。
只是乖乖地,一声不吭地,听凭摆弄。
青丝散乱在玉榻云锦间。
厉鬼手足无措地把这具绵软寂静的躯壳摆好,将那条被压住的腿轻轻抽出来,小心摆直。
又把薄得易折的腰也托着,一点一点,轻轻调整回平坦舒展……他轻声说“辞青”,鬼气拨开衣物,贴着似乎无声无息的冰凉胸膛。
头颅也轻轻扶正。
沈辞青还在看着他……大概。大概是看着他。
只是那双过分漆黑、过分清明,于是总是隐隐透出某种嘲讽讥诮的眼睛有了变化。
变得……空茫、涣散。
变得软了,像一团被水洇开的、稀释过头的浅雾。
红艳靡丽的口唇微微张着,软得过分,被发着颤的素帕轻轻擦拭,碾去那一点血色,唇瓣跟着动,一点点揉出霜打的白。
还固执地留了点恶劣的笑影,唇角是扬着的,眼睛也弯,鬼爪轻轻拍了拍脸颊……头也跟着动。
一尊漂亮顽劣的玉偶,失了线绳,失了生气,微笑着,空茫茫望着虚空。
那微微阖着的、掩着涣散瞳孔的浓深鸦睫之下,毫无征兆地。
再渗出冰凉水色。
一滴,又一滴。
无声无息,连绵不绝。
不停。
……
鬼求他了。
系统可以帮忙作证,系统听见了——厉鬼求沈辞青不要再这样、把眼泪停下、把血吐出来……系统觉得其实可以适当配合一下。
毕竟现在也不是真死的时候……虽说系统很想完成自家部门的任务。
但沈薄秋那边还差九千六百七十二点五万的KPI。
有台阶可以顺着下去。
但沈部长可能是觉得求人的语气不够端正。
所以那点血就冷冰冰、不为所动地停在喉咙里,不上也不下,封了气息,糊了心窍,玉偶自然也越发软了。
这会儿显得温顺乖巧,睫毛垂落,单薄清瘦的年轻帝王安稳蜷在鬼气笼罩的死寂深处,垂着头颈。
像是做了个好梦,苍白嘴角轻轻翘着,睫毛叫气流掀动,仿佛随时会忽然睁开眼睛……
像将化未化的冰凉雪痕。
在厉鬼焦灼惊惶的掌心……愉快地、惬意地、悄无声息地。
不紧不慢地消融。
终于。
在系统那个主世界倒计时的秒表走到二十九那一格——系统叹气,果然潜力是在压迫到极限时爆发的,厉鬼长腿了——和人一样的,会走路的“腿”,不再是一团黑漆漆的雾裹着一双睚眦军靴。
厉鬼跪了下来。
跪下来,那双轻易碾碎了老邪祟、反掌之间能让整座长明宫覆灭的狰狞鬼爪,用生涩到极点的力道……捧起一小团雪。
小心翼翼、如护薄冰,捧着掌中这具单薄脆弱又顽劣至极的躯壳。
像是在吃力地,不知从何下手地……万般无计地安抚一只明知濒死,还要因为好玩就舔舐毒酒、在悬崖边放肆打滚,令人束手无策的顽劣猫儿。
“辞青。”厉鬼哑声说,“把嘴张开。”
张开。
鬼爪轻轻抚摸绵软头颈。
系统运笔如飞,火速划掉了十九个五大三粗、声如震雷人如铁塔的武学师傅。又狠狠划掉了七个“奉先帝遗诏”、“国后吩咐”,言必称国后懿旨,举着免死金牌就敢往幼帝手心打戒尺的老腐儒。
可话说回来,脾气越宽容温厚的老师,似乎越没有威慑……越管教不好秉性恶劣蓄意装乖的学生。
所以厉鬼声音愈低下来,几乎是求他:“张嘴,听话。”
被鬼气裹着的躯壳绵软冷寂。
那张惫懒又苍白得毫无生气的脸庞上,似乎只有淌不尽的、冰冷刺骨的苦涩湿痕。
于是那裹挟滔天暴戾与毁灭的煞气……也终于被这份折磨逼着,一点一点,收敛起来,硬生生软化,彻底驯服于鬼物的意志。
不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带着某种悸栗的、几乎发颤的轻柔,捧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
厉鬼吃力地分开他的唇齿,用狰狞过头的鬼爪,用一点鬼气,用“嘴”——那一点齿关终于被轻轻撬开,鬼物冰冷绝望的施吻,吮出那些淤积在喉头、险些要了命的腥甜冷血。
连同那点深藏在冰冷胸腔最底处的细微呜咽……彻底吸吮出来。
第79章 记仇【新内容】
被那厚实鬼气裹着的躯壳猝然一软, 瘦削胸腔剧烈颤抖,随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
“唔……咳!咳咳……呜嗯……”
那张苍白过头的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尽, 血沫星星点点,毫不客气地溅落在那团浓稠漆黑的鬼气之上, 呲呲冒起青烟。
沈辞青紧闭双眼,胸腔痉挛,一声接一声吃力捯气。
那只手无意识攥着厉鬼幻化出的衣袍, 苍白手指拽着素青袖口。
那些修长的、瘦削的手指, 因为用力过度而泛起血色, 那层浅浅的红,浮在雪色薄纸似的皮肤之上,凄艳得仿佛揉烂了枝头摘下的小小红梅瓣。
……被他攥住的那一片鬼气剧烈动荡起来。
“辞青!”厉鬼压着声音, 透出压不住的仓皇,“怎么了,何处难受?!”
问得好。
沈辞青哇地吐鬼一手血给他看。
系统:「……」
沈辞青这才满意, 鸦翼似的浓深睫下, 那片青淤渗出细细密密的涔涔薄汗,胸口艰难起伏, 这具躯壳越发软、越发冷了。
活像连棉絮都已朽坏、一扯即碎的破布娃娃, 被那狰狞鬼爪惶急地拢住,圈紧。
厉鬼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仰坠的绵软头颈,更多的,止不住的血,终究从那再抿不牢的霜白唇瓣里呛咳涌出。
厉鬼惊得连魂体也不稳,那足以撕金裂石的漆黑鬼爪,此刻凝滞在半空, 无措地、笨拙至极地,在那骨质嶙峋的瘦削脊背上轻轻拍抚。
不敢重也不敢轻。
重了,怕一不小心拍散这一碰就碎的苍白玉偶,轻了……又唯恐那口要命的气,再堵回去给他看。
“怎么了?!”厉鬼捧着他,那勉强发出的、肖似人声的沙哑嗓音,像是烈风掠过空岗,砂石乱走,带着连系统也诧异的急切惊恐,“辞青,你病了?受了伤吗?中了毒?还是——你信了哪个方士招摇撞骗的巫蛊邪术??告诉……”
急促的追问声戛然而止。
……因为那只手。
苍白的、冰冷绵软、沾染着满满血污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慢吞吞晃悠悠地抬起,探入鬼气。
轻轻……
摸他的脸。
那是种叫人心头悸颤的温存缱绻,指尖尚且带着羸弱的轻颤,轻柔地、漠然地……慢条斯理地,抚摸那张疤痕交错虬结的模糊扭曲脸庞。
“咳……啊……”
沈辞青似乎是费了些力气,眯了眯眼睛,才勉强聚焦视线:“朕没事……不过……”
他咳得喉咙沙哑,微微喘息着,奇异的语调透出虚妄温柔。
瘦削的苍白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病态红晕,睫毛被呛出的泪粘得湿漉漉,眼睛里含着水色。
唇边掀起一点缥缈的、懒洋洋倦怠的,近乎恶劣的柔软笑意。
看不清啊。
眼前分明是张丑陋鬼面。
“那么……”
他微微偏头,像是耐心地想要聆听一个十分感兴趣的答案。
那点笑影残忍地漠然加深:“你……又是谁呢?”
“凭什么……来管朕呢?”
……
厉鬼猝然凝滞。
那些从九幽深处爬出的凄厉怨毒、森森冰寒,俱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困在了原地。
凝滞成了一团茫然的死气。
“朕在问你呢。”
沈辞青见他被问住,似乎更愉悦了不少,连气色也似好了几分,嗓音里缠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柔哑:“怕什么……说啊。”
他稍微前倾,摆出了个知心仁君的架势:“你今夜找朕……所为何事?”
系统实在忍不住觉得这问题相当离谱:「他来复仇啊!来杀你的!吓你的!他——」
系统萤火虫被没收了小喇叭。
……但这也分明就是显而易见的事——鬼回来找生人,还能是为了什么?更不要说遇上此等天劫,天道崩催、阴阳逆乱。
自无间血海爬出的厉鬼,无论生前性情品德如何,为滔天怨气所蚀,凄厉怨毒已透骨侵髓,死后已只剩下了模糊混沌的恨。
既然是残魂,灵智蒙窍,自然也就只剩下“复仇”的执念……以最可怖狰狞的丑陋形貌现身,以最血腥残酷的幻象折磨,侵入梦魇,趁机吸□□魄元气。
日夜纠缠不休。
眼睁睁看着那倒霉的活人日夜哀嚎、恐惧、心志崩塌,最终变成个神智失常的疯子……
……系统觉得现在是鬼要被沈辞青折腾得神智失常了。
因为只是这一小会儿的工夫,沈辞青又不满意起来了,他蹙起眉,像是终于从濒死的醉沉朦胧里挣扎出几分清明,嫌弃地蹭了蹭染着血污冷汗的嘴角和脖颈。
厉鬼也不敢再乱动。
毕竟这是位随时会吐血、自己把自己呛死给他看的主。
厉鬼死死盯着他,鬼气如沸水翻涌,偏偏不敢妄动,只能无措地包裹着这具躯壳,任凭他扯起鬼气幻化的袍袖擦来擦去。
……怎么都擦不干净。
沈辞青盯着蜿蜒干涸淌过小臂的血痕,眉头拧得更紧,那张苍白的脸上露出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剧烈嫌恶。
然后,他甚至没看僵滞的厉鬼一眼,摇摇晃晃撑着软塌,就要从那冰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苍白单薄的人影虚弱到连一阵风也承受不住,手脚软得提不起半分力气,动作迟缓,脚刚沾地就软软一拐,整个人险些囫囵滚落。
厉鬼倏地捞住了他。
那是更压过怨毒戾意的惊惶本能,磅礴鬼气将人稳稳卷住,裹着单薄腰身,将人抱回肩头。
“……做什么?!”
厉鬼低声急促问他,声音也不敢重,死死压在喉咙底,生怕惊了他:“说话,你要什么?”
怀里人影还在虚弱地扑腾,软绵绵踹了他几脚:“难受……”
被鬼气裹着的人影蹙紧了眉,青丝散乱,叫冷汗沁着,黏在脖颈上。
沈辞青闭着眼睛,极不满意地低声咕哝,像只挑剔的脏猫儿,挣扎着要从这冰冷禁锢里脱身:“脏死了,朕要沐浴……放开!”
他已经彻底受不了这些污血冷汗,一刻也不能忍,宁可爬过去。
……这么僵持了好一阵。
眼看沈辞青第三次要像个笨陀螺一样把自己骨碌碌摔到榻底,厉鬼那浓稠到几如实质的鬼气深处,终于透出一声压抑着无数情绪、极端复杂的嘶鸣。
随即,那漆黑如墨、浓烈难化的鬼气,沉默着,将这羸弱的年轻天子半抱半托着……裹挟起来。
汤泉滚热,水汽氤氲。
沈辞青被他抱得不舒服了。
嫌太硬了,嫌破铠甲冰冷阴寒,硌得他难受,冻得天子那一层纸薄皮肤下的骨头疼。
这一路将人抱过来,简直像是用明黄龙袍裹着只长手长脚、折腾不休的难哄猫儿,胡乱蹬踹挣脱,一不小心就要滚下去。
厉鬼一声不吭,缄默如顽石,将他轻轻放进那片滚烫、洁净,弥漫着热腾腾雾气的热水里。
水波温柔静寂地满上涌溢。
涤去污浊,洗净冷汗。
沈辞青倚在池壁,叫温水裹着满是血痧青淤的苍白皮肤,舒服地阖上双眼,轻轻喟叹了一声。
沈辞青:“擦背。”
厉鬼:“……”
「他是不是耳背?」沈部长捞起差点被淹昏过去的系统萤火虫,戳了戳,拿起刚没收的小喇叭调大声量,「朕说擦……」
「听见了!!!」系统惊恐地原地复活尾灯乱闪,死死按住数据喇叭,「听见了!我作证他听见了!鬼反应就是很慢的,他需要思考,他们怨力缠身思路卡顿!!」
也不能欺负鬼过头了吧!!!
真把鬼气疯了,把他整个吞了连骨头也不吐怎么办??
系统心惊胆战地瞄着厉鬼,那石头一样的影子近乎凝固,冷寂不动,这热气氤氲的洁净温泉池,仿佛也混进丝丝缕缕不祥的阴森。
……这么过了半晌。
厉鬼过来,慢慢拾起那条搭在一旁、叫水打得半湿的素白丝绢。
系统:?
被鬼捧着的人间天子闭着眼睛。
叫这热气熏蒸,脸色仿佛也好了些许,本来惨白到泛青的面庞上稍微多了些血色。
沈辞青微微仰着头,湿软口唇微张,泛着柔软润泽的浅粉。
厉鬼攥紧了湿透的丝绢。
在这片堪称诡异的静默里,他缄默着,一点一点躬身,把这片软布捻上去,轻轻拭过那片瘦削的脊背。
“你……”厉鬼的声音嘶哑,透出阴寒困惑,“不怕我?”
沈辞青被他托着,手脚都漂浮在水中,软软靠在那片漆黑森寒里,闻言懒洋洋掀了掀眼皮,惊讶一晃而过,仿佛听了个愚蠢透顶的问题。
“……怕?嗬……为何要怕?”
他轻轻打着呵欠,带着倦懒鼻音:“夜夜如此……翻来覆去,不死不休……很新鲜吗?”
“你又不是朕见的第一只鬼……”
“……”
飘荡的湿热水雾仿佛滞了一瞬,厉鬼那庞大的漆黑身影,也像是猝然凝定,冻成一尊巨大冰雕。
厉鬼的血瞳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沈辞青抬眸。
那双漆黑的瞳孔浸泡在水汽里,越发朗硬幽深,又像是含着古怪的、似笑非笑的诡谲光泽:“朕说啊……”
“朕自打三岁记事起……便是如此了,夜夜惊煞,痛苦缠身,从来不得安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不知道吗?”
别说鬼了。
系统都不知道,噼啪噼啪扇着翅膀,砰地掏出一本三千页的《穿书局员工权益保护法》:「你从三岁就这样吗?!?」
这话说的,记忆存档不都跟着数据库烧光了吗。沈不弃把系统塞回桂圆壳做的小澡盆里,拿指尖轻轻一拨、一推,送小萤火虫去远航:「他都问了,总得编点什么吧。」
系统:「…………」
沈不弃在这种事上没半点心理障碍,这种故事向来都是信口胡诌,随口就能编出一百个:“朕啊……”
“也曾怕得要死,也曾被鬼物所缚,扯断手脚、剜去双目、割了舌头,把这肚腹剖开,淌出……”
他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什么能拿来比量的,索性张开双臂,似是好玩地比划了个极夸张的长度。
“这么长的肠子……”
年轻的天子大张着手臂,鸦翼似的睫毛轻颤,水珠不停滑落,沿着脆弱纤薄的脖颈涔涔蜿蜒。
他微微仰头,神情带着种孩童般的,混杂了天真与残酷的奇异兴味:“旁人不是这样么?”
“朕幼时,也吓得心胆剧碎、哭哑了喉咙,在那偌大的寝宫之内,黑黢黢,空洞洞,四处无人。”
“空得只能听见这里……”
他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左肋那一点冰冷的皮肉:“咚,咚,咚。”
“好吵啊,吵得人头痛,睡不着。”
“朕哭着喊母后。”
“可母后啊……她最盼着朕被生生吓成傻子,永远做她那乖乖的痴傻小儿,不要乱跑,坐在龙椅上,当她要的那个泥偶傀儡。”
“朕求老师,求那些满口孔孟的太傅,求过冠冕堂皇的辅政诸公,求过那些自诩鞠躬尽瘁、以耿介死谏标榜的忠臣,他们说——”
“做帝王,就是如此的。”
“……就是如此的。”
他慢悠悠地说着,轻声呢喃,苍白下颌枕着手臂,轻飘沙哑的嗓音里,仿佛真有了那么个稚童,从喑哑的话语深处被轻轻晃醒。
被塞进宽大龙袍,扣上沉重冠冕。
在那叮叮当当的十二旒之后,露出一双盛满惊惶、懵懂绝望的稚嫩眼睛。
他被抱坐在那巍峨金銮宝殿的冰冷龙椅之上。
连双脚都还挨不着地,轻轻晃荡着,勾住龙椅那盘虬龙尾,努力停止身体,奋力伸直手臂,小手死死抓住龙椅的嵌金扶手。
宽大的玄色帝王绶带垂着,轻轻拂碰那柔软、稚嫩、因恐惧而不见血色的小小苍白脸颊。
睁大眼睛。
望着看不到头的人,画栋上狰狞的彩漆魑魅兽面,殿外门缝刺漏进来的、银鞭似的天光。
“朕求那些宫人、侍女……他们都畏惧鬼物。”
“天一擦黑,人就没了。”
年轻的天子垂着浓深纤长的睫毛,继续用那种混合了少年未褪委屈、青年帝王冰凉冷峭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下去。
“他们就去偏殿,拿最厚的棉被蒙头躲着——关门,扛来桌凳,牢牢抵死门板。”他抬起沾着水珠的手指,比划了下,“门缝也……全堵死。”
“不论怎么敲门……”
他蹙了下眉心,似乎在尽力地、自虐一般地,细细回味了一阵那时被拒之门外的绝望空茫,语气加重,带了点执拗的确信:“不开。”
“敲烂了手也不开,打死也不肯出来……”
沈不弃给系统看。
这段还真不全是胡编乱造,也适当结合了事实——还是萌新的沈部长工作很沉浸的。
半夜睡不着,握着小匕首,在寝宫玉榻边上一个字一个字精雕细琢了半面墙的《记仇录》。
系统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宫人:「那这个“天一黑就闹鬼大礼包”是谁买的啊!!!」
还有那个破博古架!系统研究它很久了!上面那个莹白如玉的骷髅头真的适合摆在那吗?还有那把据说弹了就死人的、焦尾都沁出血丝的破琴!还有那一罐子据说焚烧了就能吸引魇物的西域曼陀罗粉!
还有窗户上那个风一吹就呕哑嘲哳、呜咽个不停的破铃铛!还有那个墙角蹲着的,趁人不注意会自己偷偷转眼睛的大破石兽!!
那都是沈不弃的兴趣爱好,好不容易收集的:「都摆上比较热闹嘛。」
过于热闹了吧!!!
系统的数据复杂到纠结成一团,导入拓印下来的《记仇录》,看着对应唤出的画面。
偌大个黑黢黢、空荡荡的寝宫。
的确太过空旷寂寥了,空无一人死寂无声,唯有烛火摇曳,投落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人的阴影。
小手小脚粉雕玉琢的小皇帝,因为过分无聊,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宽大的暖玉龙榻上滚来滚去。
第八十一次,“不小心”地……小手轻轻一扒拉。
打翻了陶罐。
方圆百里的魇物顷刻间被勾来,此起彼伏凄厉哀嚎,扒着瓦片嘶鸣了一整宿。
小皇帝枕着胳膊,就这么开心地叽叽咕咕聊天,还试图抓住一个小怨鬼藏在袖子里陪自己。
可惜这小东西十分怕人,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脑袋都不要就跑掉了。
记仇。
小皇帝好遗憾,叹了口气,低头吹了吹被鬼气灼伤的手指、掌心,举着小手去找宫人上药。
身后跟了几百道飘飘荡荡的怨气,就这么举着那只可怜兮兮、渗出血珠的小手,穿过长廊,跑过夜色,开心地喊着“朕伤了”要人帮忙。
怎么踮脚都敲不开门。
记仇。
把耳朵贴在门板上,牢牢贴着,听不见丝毫动静。
记仇。
系统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宫人,毕竟看情形,粗略估计,门外面除了小皇帝,还跟了少说几百簇飘着的幽绿鬼火……
那沈不弃不管,他的故事还没讲完。
故事这东西,只要开头,就得有个结局:“朕……就是这样,夜复一夜,长起来的。”
“朕什么都求过了。”
“头上天,脚下地……求那高悬的日月星辰……”
“求遍了。”
“也并无人……来抱一抱朕啊。”
……
那鬼影凝定愣怔,若有所思,竟是无意识地、困惑又恍惚地飘近,那狰狞可怖的漆黑鬼爪迟疑试探着,想要碰一碰水中人影。
没能碰到。
因为沈辞青不给他碰。
因为天就要亮了,那一点熹微的晨光,模模糊糊投在窗纸上——而池中人也重新睁开眼。
漆黑的眼瞳深处,不再是醉软的混沌,也不是自我放逐般的靡靡恶劣,只剩下冥顽冰冷,仿佛叫寒潭浸泡经年的黑曜石。
那视线幽冷,带着拒人千里的刺骨清醒,重新封入了那层不可窥伺觊觎的森然帝胄。
“不必。”
沈辞青的声音清晰,明净冰凉,连那一丝沐浴的慵懒沙哑也不见了,他摇晃着撑身站起。
那些水珠沿着苍白皮肤淌落,坠入水面,摔得粉身碎骨。
厉鬼死盯着他身上的疤痕——那么多,早已平复、在夜色里丝毫摸索不出,狰狞怵目的惊心伤痕。
那些湿透的散落青丝凌乱贴着额角喉咙,一夜未眠的天子立在水中,裸裎,苍白,瘦削得只剩一副支棱起漂亮皮囊的支离骨质。
他垂着眸,望着那最后一滴水不堪重负,由指尖坠碎。
那最后一点孩子气的天真也消失。
“替朕更衣。”
他司空见惯地吩咐,抬了手,漫不经心地等着,仿佛笃定了这厉鬼会捧起那叠放整齐的明黄朝服,会替他擦拭水痕、披上衣袍。
厉鬼拢着那宽大袍袖,遮住苍白指尖,空空心口被年轻的天子勾住。
沈辞青垂眸。
他问,如情人低语,又似君王敕令:“今夜……”
“你还来的,是不是?”
第80章 杀谁【新内容】
鬼不应声。
那浓墨般的漆黑鬼影无声, 沉默着,无声无息,飘飘荡荡, 跟着他穿过漫长的空旷长廊,走过死寂的深深庭院。
惊鸟扑棱棱飞出层叠宫闱。
恭敬侍立的宫人低垂着头颅, 守在玉阶之下,抬着玉辇,捧着沉重的帝王十二旒。
沈辞青微微偏头, 等了他片刻, 见那厉鬼还没动静, 也就毫无留恋,朝着飞檐分割成碎金般的灿灿天光抬脚迈进去。
“……辞青。”
毫无预兆,在那片虚空般的阴影下, 鬼影兀地沙哑出声:“你夜夜不睡吗?”
明亮日色与暗影分割的人影停顿,仍偏着头,那双覆着朝阳薄金、仿佛被抹去了羸弱阴影与冷汗的眼睛, 竟微微弯了起来。
墨玉似的瞳仁深处, 那点漫不经心的浅淡笑意,仿佛也被轻轻搅开, 化进那片流转的软光里。
——无聊的励精图治啊。
勤政殿上, 冠冕俨然。
沈辞青夜里睡不睡不清楚,白日总是不能在龙椅上明目张胆大睡的,那窗棂漏进来的日色,落在年轻帝王苍白瘦削的侧脸上,连睫毛也仿佛镀了层熹微的薄薄金粉。
这样的暖色,也压不住那层纸薄的苍白面庞之下,淡淡泛着的那一抹不祥青气。
繁复的龙纹衮服压着瘦削肩背, 冕旒垂落,珠玉轻晃,碰得叮叮咚咚,虚掩半遮了那些或恭敬、或畏怯、或深藏叵测的臣工面目。
沈辞青倚在龙椅深处,眉睫微阖,屈指抵着苍白额角。
系统萤火虫趴在他袖子里说悄悄话:「我觉得他在偷看你……」
鬼物在白日无法现身,但这吞噬魇物、凶煞无比的厉鬼,也不尽然半分不得动弹。
系统虽然不知道它这会儿藏在哪,但那种被窥伺的、附骨之疽般的入髓阴冷,透着仿佛渗入骨髓的执念,始终如影随形,阴森森驱之不散。
鬼气探测仪也有明显反应,嗡嗡不停。
「对啊。」沈不弃看见了,「不然我摆这个姿势干什么。」
坐得又软又歪,又不舒服。
很伤腰的。
「……」系统帮他买了个数据腰靠,因为沈不弃又开始挑剔这硬邦邦龙椅硌他那瘦过头的尊臀,于是只好再咬咬牙,又多买了个虚拟坐垫。
沈不弃屈起指尖,轻轻拨弄着掌心的小萤火虫,听着下面钦天监刻意压制着惶恐的禀告——好吓人、好可怖一场昊昊天劫。
近月来,京畿周遭阴气冲霄,百鬼夜行如潮,凄厉啸叫不休,乃是阴阳失序……大凶之兆。
“……陛下啊——!”
紫袍玉带的白须老臣好生凄怆,忧国忧民,声音沉肃忧惧:“连日天象示警,民不聊生……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啊!”
“老臣斗胆泣血直谏……敢请陛下……俯察天意,颁诏罪己!昭告天地神明,或可平息……”
龙椅之上那年轻天子轻轻笑了一声。
沉抑顿挫的禀告声,也像是抽刀断弦,劈裂得戛然而止。
沈辞青微微侧了下头,那漆黑眼瞳清明慑人,轻飘飘扫下御阶,霜白唇角勾起点薄薄的弧度,的确像是个笑。
这笑声沙哑恹恹,透出隐隐鼻音,像是久病羸弱,又像如梦初醒:“哦?”
他轻轻敲着那龙椅的鎏金扶手。
当年要竭力伸直稚弱手臂,紧紧攥着灿金龙头的软白小手,如今已修长、冷白,轻轻包裹那一片冰冷。
屈指轻敲。
“既然如此……爱卿,倒是说说。”
年轻的天子饶有兴致倾身,瘦削的手臂随意撑着膝头:“朕——”
他问:“何罪之有?”
“朕究竟,做过什么对不起头上苍天、足下厚土,黎民百姓……对不起这江山社稷的事呢?”
阶下一片死寂,那老臣僵住,张口结舌,勉强要挤出句话,沈辞青已懒洋洋瞥向另一头:“京兆尹?”
京兆尹扑通跪倒,汗涔涔禀告:“陛下整饬吏治,明罚敕法,这些年来平抑粮价、轻徭薄赋……京畿断无冤案!”
“哦。”沈辞青淡淡颔首,“户部?”
“户部也无半分短缺!”户部尚书急急道,“陛下爱惜民力,去岁减赋,今春又加拨赈济,赋税粒米不差!丝缕无短!”
户部尚书生怕被牵扯进来,狠狠瞪那该死的老腐儒:“府库充盈,账目清如水,断无亏空啊陛下!”
沈辞青点了点头,竟似颇感无聊。
那苍白指尖在冰冷的蟠龙浮雕上徐徐摩挲,轻柔温存,像在丈量某个亟待处决的大好头颅。
工部?修了六百里官道,清了八百里河淤,劳役钱粮发得规规矩矩,半文不差,笔笔在册。
兵部?刀枪锃亮战马肥壮,戍守四方更称得上铁桶金汤,各境偃旗息鼓一片消停。
礼部?春祀秋祭,时辰礼仪半分无差,春闱秋试也都取士公正、四海咸服,人才有如过江之鲫……
“啊。”
沈辞青垂眸,指尖轻轻敲着龙椅。
他听懂了:“原来是国库……太充盈了,贤臣们又活得太久了。”
“那河堤也修得太结实,死的,流的,烂的,不够多。”
“惹得上天发怒了。”
“是这样吗?”
那老臣吓得筛糠般抖成一团,冷汗不停滴落,颤巍巍吸了口气正要告罪,却被再度打断。
“也是朕近来……太过宽仁了。”
“太惰怠了。”
他慢吞吞地、轻柔地咀嚼着低哑字句:“让诸位觉得,朕——连抄几个家、发配几族,砍几个顺眼脑袋的劲头,都不足了。”
“……是这样吗?”
系统听见那雕梁之上,仿佛叫什么阴气压迫、不堪重负,“咯吱”呻吟了一声。
寒气笼罩着整座幽静堂皇的勤政殿。
殿下百官似乎又见到了七年前那一幕——尚未及冠的少年天子,提着剑来临朝,剑锋染血,如玉面庞上也是血,就那么走上玉阶。
那双漆黑异常的眼睛,冷寂古怪地轻轻弯着,声音轻轻地问他们:“……够了吗?”
“为了……你们要的社稷安康、山河永固……”
那单薄清瘦的少年天子,怀中死死抱着个血肉模糊、看不清面目的头颅,抱得很紧,叫人心惊胆寒的血污糊了整片龙袍。
“还要朕……再去,杀谁呢?”
……
如今,倏忽七年已过。
那双已彻底深不见底的幽深黑瞳深处,冷冷含着毫无温度的笑,映着殿下僵惧跪伏、魂飞胆丧的众生相。
重病羸弱的年轻帝王垂着眸,浓深睫羽下的目光缥缈,似乎在津津有味欣赏那想象中的画面。
好无聊的……励、精、图、治,啊。
御书房,沈辞青支着下颌,意兴阑珊批他的奏疏。
红烛高烧日久,银盏之上,蜡泪堆积冷凝成狰狞丑态。
明黄袍袖敛着大半,那瘦削苍白的手腕投落黑影,狼毫笔在指尖转动,猩红朱砂点点画画。
批阅,丢开。
再拿下一份,画两笔,丢开。
再画个小王八……系统拼死拼活把蓄意挑衅的笔尖拽住:「冷静!冷静!他看着呢!」
这次找都不用找了啊!窗户外面那两个大红灯笼红彤彤亮着,那么大两盏血红灯笼,悬在无边漆黑深处,明目张胆幽幽烧灼,吓得整个寝殿里的宫人都跑光了!
蠢蠢欲动、按捺不住扑过来的鬼可都被吃干净了!
蚊子都被一起吃干净了!!!
光看着有什么用,沈不弃揪了一根狼毫,往萤火虫后背上画小红花:“来陪我们玩吗?”
系统:「……」不要随随便便带上“们”这个字啊!!!
无聊嘛。
沈辞青倚在榻上,捏着那支朱砂笔摆弄,往手腕上划了一道。
猩红的朱砂瞬间绽开在冷白的纸薄肌肤上,瞬间鲜明,刺目异常,像猝然失控撕开的一道新鲜伤口。
摇曳烛火不安地跳动,将那单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随时会叫风轻轻吹散的脆弱剪影。
窗外夜色幽深冷寂。
月上中天。
“不来……”
年轻的天子垂眸,抚着腕骨,轻声喃喃:“好。”
他丢了那支饱蘸朱砂的狼毫笔,任凭这东西骨碌碌滚坠,摔到地上,裂开一片猩红。
沈辞青摇摇晃晃起身。
他披着那件宽大龙袍,赤脚踩过冰冷的白玉地砖,广袖落拓,慢吞吞拖曳着这两条腿走向窗边。
他像是全然不曾留意到窗外那硕大可怖的血瞳,随手拨弄烛火,任凭那跳跃的火苗烧灼苍白指尖,像是孩童在摆弄有趣玩物。
“今日……在朝堂之上。”
“你发怒了。”
沈辞青好奇:“你生的什么气——恨朕暴虐,还是恨朕荒唐?”
没有回答,窗外倒像是凝固进了某种浓稠冷暗的深水,沉得密不透风,连虫鸣也消泯无踪。
“总不会是心疼朕的。”他好笑道,“是不是?朕贵为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风得雨,何等舒适逍遥。”
“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他这样饶有兴致地呢喃,望着那漆木小几,这上面端端正正摆着一枚莹白玉碗,里面是诡谲妖异、刺目犯腥的黏稠血色液体。
有人……趁他批折子的时候,悄无声息送上来的。
真要这么明目张胆下毒当然太荒谬了,系统帮忙调监控,本来这碗里是清雅浅碧的清亮酒水,香气奇异沁人心脾,诱人极了。
是那厉鬼敏锐,探出一丝鬼气,发觉里面掺了慢性的毒物。
为了示警,厉鬼特地往里面加料,榨汁了三只魇。
……
于是弄巧成拙,这点异常古怪、实在过分不对劲的东西,不论怎么看,都与周遭格格不入。
偏偏就牢牢抓住了那只蛰伏在帝王骨头深处、因为极度无聊而蠢蠢欲动的……相当想闯点什么祸出来的猫儿,那缥缈稀薄的兴趣。
那双空洞倦怠的眼瞳深处,冒出一点好奇的、颇有兴致的火苗。
这危险至极的东西成了最诱人的饵——好奇心被挑起的暴戾帝王,身上那份阴郁倒是退了不少。
沈辞青靠在窗边,低头研究这东西,轻轻拨弄莹润小碗,颇好玩地转了一圈。
几乎不见犹豫,全无血色的指尖就往那浓稠到化不开的污血里蘸进去——几乎是同一时刻,那窗子也猝然震荡。
仿佛有无形巨物在激烈冲撞整个寝宫,异常响亮的杂音引得他抬头。
苍白与污秽只差一丝。
“啊。”
沈辞青明白了。
不是这么喝的。
也是,拿手指蘸着尝也未免太有失体统、太没有帝王威仪了,他自幼就被这么管教。
据说摔了一跤、擦破了小小掌心的幼童,忍着眼泪,伸手想被抱着哄,想扑进怀里要揉一下,都是帝王软弱,要亡国了。
沈辞青打了个呵欠,他伸手,苍白得过分的清瘦指节搭上冰冷碗沿,端起酒碗,仰头灌下去——
作者有话说:呜呜不太好意思每天都求评论,亲亲亲,我每天都偷偷看!看好几遍!评论是我的动力,感谢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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