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说谎


    牧川的身体像是忽然好了很多。


    精神也是, 甚至很认真地挑了衣服,他蹲在很小的更衣室里,膝盖抵着胸口, 像忽然被通知要准备毕业典礼的少年,专心致志, 手指轻轻翻动那些眼花缭乱的衣服。


    那盏小台灯也被带进来。


    灯光很暖,落在他微微蹙起的认真眉宇,投落一小片柔软的阴影。


    谢抵霄的手放在他背上。


    周骁野把弥笼抓走洗澡换衣服了, 还要剪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林林总总, 加起来大概要半个多小时。


    所以不着急,可以慢慢挑。


    谢抵霄问:“选不好?”


    牧川仰起脸,迎上锈金色的瞳孔, 他在黑衬衫和连帽衫里犹豫,黑衬衫很利落,穿上像个正经大人, 连帽衫是他大学比赛的奖品。


    牧川无意识卷着连帽衫的帽绳, 白色的绳带在指间越缠越紧,勒出血痕。


    谢抵霄轻轻摸他的头发, 等他回过一点神, 才收拢手臂,把他拢在胸前,帮他解开那个死结。


    呼吸阀溢出的气流轻轻淌过指腹的红痕。


    下雨的……味道。


    不是牧川的雨,浅水色的眼瞳轻轻颤了下,睫毛微弱翕动,牧川握住那些温暖的机械手指。


    他的膝盖被谢抵霄托着,蜷在谢抵霄的手臂里, 在温热阴影里仰起脸,握住粗糙的黑羊毛衫,试图看清那些数不清的疤痕。


    病房的雨。


    小护工第一次成功抽出的新鲜空气泡泡,清新的雨味混着消毒水味,药水的苦涩、修复液那一点淡淡的硝酸甘油的甜。


    呼吸阀溢出的气流清凉柔和,像只要偷偷推开一点窗子,就涌进来、轻轻碰他的头发和睫毛的风。


    “……先生。”


    牧川小声说:“绷带先生。”


    谢抵霄再次尝试笑了一下,面具修得很不错,但表情切换似乎还是不成功,小枕头忽然就漏水了。


    就说他一笑就有小孩子哭。


    机械义肢难得透出忙乱,谢抵霄拢着比小孩子还轻、还乖和叫人心软的一小点融雪,牧川的手指冰凉发抖,摸着他身上的疤痕,急促呼吸,眼泪大颗大颗涌出,


    牧川又为他的疤痕掉泪,不出声,睫毛颤动,眉头拧得很紧,眼泪不停砸在金属掌心上。


    谢抵霄想,早知道就不该嫌麻烦不去整容。


    “不哭。”谢抵霄拢住怀里的人,垂下头,轻轻擦拭泪水里仿佛透明的脸,“小枕头。”


    谢抵霄说:“我明天就去整容。”


    他问:“你喜欢我长几个眼睛?”


    牧川的脾气明明还和过去一样。轻轻逗一下就忍不住笑了,又觉得不好,努力瘪着嘴想要藏回去,攥着袖子抹眼泪。


    牧川觉得不整容也很好,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不影响健康,他努力安慰绷带先生,愿意作证谢抵霄现在的样子其实也很酷。


    “您出院了。”牧川轻声说,声音像融雪在嶙峋碎石间淌落,有金色的太阳光粼粼坠进去,“真好,您要好好吃饭……要运动。”


    谢抵霄答应他:“好。”


    牧川和他彻底不再有芥蒂、不再有间隙。


    像找回了旧巢的雏鸟,跌跌撞撞拖着一身湿透的羽毛,坠进去,安心闭上眼睛。


    谢抵霄问:“明天一起晨跑吗?”


    牧川没有回答。


    谢抵霄轻轻抚摸蜷在怀里的脊背,牧川的呼吸轻缓微弱,像一捧即将消融的春雪,放心地依偎着他熟睡,脸上泛起久违的淡淡红晕。


    明天是太突兀了。


    谢抵霄说:“那就后天。”


    牧川像是在笑,唇角轻抿着,双臂软软垂在他身侧,雪白的侧脸埋在温暖粗糙的黑色羊绒衫里。


    谢抵霄单方面约好:“后天。”


    后天很合适,不早不晚,他需要一天时间换衣服,还要整容,后天能恢复好吗?


    谢抵霄现在又有了新的后悔:早知道该买那种导购说非常柔软舒适,适合把脸贴上去轻轻蹭的针织面料的。


    ……


    牧川睡了大约十几分钟。


    醒来时在私人飞艇上,视线还有些模糊,柔和的舱内光线下,弥笼放大的脸近在咫尺。


    十四岁的Alpha从头到脚都被拾掇得干净利索,顶着看起来就扎手的毛寸,发茬硬硬立着,像只被强行洗干净梳了毛的小狼。


    他醒了,弥笼的眼睛一下亮起来,蹦着欢声:“哥!”


    牧川忍不住高兴,弯起眼睛,手指轻轻动了动。


    周骁野往弥笼背后拍了一巴掌,把人拽到身边,压低声音嘀嘀咕咕对着耳朵传授技巧。


    ——听明白了的弥笼立刻有样学样,撒欢地一头拱进哥手掌心,迫不及待抓着哥的手,按在自己冒着橙子味儿洗发水香气的脑袋上。


    牧川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很硬,的确扎手,黑得发亮。


    这是身体发育得很好的标志,牧川稍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抿起唇角。


    他慢慢地、珍惜地触摸这一点蓬勃的生命力,微凉的手指绕到弥笼耳后,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揪了下弟弟的耳朵。


    弥笼“嘶”了一声,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了,蹲在哥面前咧着嘴笑。


    这下周骁野不干了,也挤过去跟着凑热闹,也蹲着,把哥的右手捧起来,往自己头顶一按。


    同款姿势同款表情。


    一起龇牙。


    牧川笑得咳嗽,肩膀微微打颤,抬手揉眼睛,温润结实的布料碰到睫毛,忽然一怔。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是深蓝色的工服。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穿工服——尺寸是合身的,崭新,布料挺括,缝线边的折痕还清晰可见,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一定精神。


    还有一个怎么看都很眼熟的半旧二手工具包,洗得很干净。


    还有些洗不掉的油漆、磨毛和刮痕,缄默温柔地陪着他。


    靴子刷得很干净,鞋带也绑得很牢,他几乎已经有些等不急,迫切地站起来,像是已经在梦里演练过几百次,两条腿稳稳撑住身体。


    ……成功了。


    舷窗的倒影里,清瘦的影子挺拔,利落,灵活。


    浅色的眼瞳里泛起粼粼涟漪。


    他抬起头,看扶住自己后背的谢抵霄,锈金色的眼瞳里映出小小的、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影子。


    助手谢抵霄低头请示下个动作:“蹦一下?”


    “……”牧川抿了下唇角,耳朵尖红烫,低下头,颊边旋起一点酒窝,又立刻藏进深处不见。


    他努力维持严肃,不能太放肆,要稳重,他现在是阿川哥哥。


    要做榜样。


    他们去看玄鸟。


    这座终于落地的、庞大到亲眼看见足以令任何人震撼的机械巨物,深空之城——上百组核动力发动机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光泽,厚重的装甲上层层叠叠,全是修补焊接的痕迹,陨石砸出的凹坑,超新星爆炸烧出的焦痕,大块的钢铁补丁毫不避讳地向来者展示。


    漆黑的合金舢板涂装血色利齿,延伸向看不清的尽头,让人产生站在钢铁大陆边缘的幻觉。


    弥笼瞪圆了眼睛。


    牧川牵着他的手,告诉他:“这是哥哥的舰。”


    这不是说谎,不是吹牛,因为玄鸟实在太大了——八年前的那次短暂检修补给后,它就再未真正落地,负责巡航和探索深空。


    深空。


    在地上仰头,看见星星闪烁的地方。


    那是一条一不小心就会越走越远的路,远到星球变成一粒微尘,故乡的一切都变遥远,模糊,只有梦里才听见的遥远的雨声。


    所以舰上的全体成员都会被要求这么说,他们相比陆地更熟悉深空,说“我的舰”就像说“我的家”。


    牧川这么说的时候,恰好有一队准备授勋的退役地勤人员经过,听见这话就知道是自己人,熟稔地会心笑起来。


    有人吹了声口哨,往他身上一扫就猜出:“发动机组的吧?”


    “看见没有?就发动机组的维修员是这个要求……”


    他们给自己的弟弟、妹妹、自己的孩子讲:“看着不太高、不太壮是吧?要爬到几千摄氏度的机器里,检修口就这么点大!”


    “别小看人家!”


    “那回试飞遇上天气不好,‘老倔头’发脾气,散热阀卡死打不开,差点就出大事故……有个小实习生爬进去修——好小子,穿着隔热服,呲溜一下就进去了!”


    “那么大的雨,打雷,发动机在喷火!”


    “我们在地上看着都打哆嗦……”有人抬头,隔着老远扔给牧川一个沉甸甸的退役纪念包,“回头再带弟弟玩啊小子,赶紧去授勋!轮到你们了!”


    谢抵霄单手接住那个纪念包。


    里面有用玄鸟替换下的钢材做成的礼物——水杯、折叠小刀、纪念章,一个设计风格丑得多年没变的空天局齿轮吊坠。


    弥笼喜欢疯了,捧着吊坠擦了又擦,小心翼翼戴在脖子上,蹦着高给牧川看。


    谢抵霄摸了摸牧川的脊背,那里有块很不明显的旧烫疤。


    “你的代号是什么?”他低声问。


    本来还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东西还回去的小维修师,果然被牵走注意力,泛白的唇轻轻抿了下,耳廓泛红。


    “1127。”


    牧川轻声说,声音不比风声更重,“我的编号是1127,不好记,他们说太麻烦,绕嘴,叫我……”


    他的喉咙动了动,小声说下去:“……云雀。”


    “云雀。”谢抵霄摸出手机,“他们欠你多少勋章?我让他们补上。”


    勋章是发给现役正式舰员的,牧川立了功,但没来得及转正。


    谢抵霄看过通知了。


    退役是能补的。


    牧川听得怔了一会儿,攥着袖口的手指慢慢收紧,过了很久,像是下定了决心,允许自己偷偷地、飞快地抿了下嘴角。


    能在暴雨里振翅高飞的云雀这次的耳朵发烫了。


    他看着周骁野把吊坠举高了逗弥笼,个头已经窜得很高的小孩暂时抢不过他小野哥,急得不停乱蹦,大声给阿川哥哥告状。


    牧川让他们两个绕着自己打转,被周骁野弄得身上沾满柑橘青柠味的信息素,弥笼的信息素很呛,是机油和防冻液味儿,十四岁的小Alpha很神气,和他阿川哥哥絮叨了好几次,说这叫“有钳途”。


    ……有钳途。


    这个好,牧川想,如果还有下辈子,再要起代号,他就叫“有钳途”,这个比“云雀”听起来硬朗结实,风吹不烂,雨淋不坏。


    牧川弯着眼睛,被拉着胳膊拽来拽去,抿着嘴角,哪个也不帮。


    他低着头,小心地、轻轻地抿起唇角,像是终于允许自己吃一点糖的小孩子,闭起眼睛贪心放纵地品尝这一点甜。


    然后摇头。


    谢抵霄问他:“不补吗?”


    “我不想补了……”牧川摇头,声音很轻,“要拆玄鸟。”


    原来真正的勋章是要拆玄鸟的钢板做的。


    牧川才知道,他不舍得,落下来的深空之城缄默、深邃、岿然不动,像一棵不死的钢铁巨树。


    他想,玄鸟在这里睡得这么好。


    谢抵霄收起手机,半蹲下来,看着浅色的眼睛答应牧川,帮他整理好工服、别上退休纪念章。


    他们去看玄鸟。


    牧川认得远处要用望远镜才能看清的塔台,那里是舰桥,早上要跑去集合、傍晚要去送维修报告。认得G-9通道拐角凸出一块的扶手,跑急了就会刮烂衣服,认得备用仓储区那个总要用浑身力气,用肩膀抵着才能推开的门。他像是昨天才下舰。


    认得像滑梯一样、维修师们私下改装的通风管机密通道,钻进去闭紧眼睛,十秒就能风驰电掣从发动机舱掉出来,砸进隔热海绵。


    他们在排水口的罐头瓶里偷偷养太空苔藓,擦窗户的时候举着拖布在舷窗上写:有——朋——友——吗?


    热闹的维修师团伙不比发动机消停,发动机壳子上每天都会积攒厚厚的机油和太空灰尘,有人在上面写“老子要搞对象”,有人写“想念补给舰小甜甜”,有人写“烦死了烦死了不想晨练”。


    牧川也写过,在右下角,很小的一个“1127”,画了一只不怕风雨的小云雀。


    一个小笑脸。


    一个小太阳。


    ……


    弥笼被这些故事迷倒,听得眼睛也忘了眨,周骁野这个号称“什么世面没见过”的车王也没强到哪去。


    他们整整绕了一大圈,从天亮绕到天黑,去九号食堂吃饭,吃了难吃到吐的鸡肉饭和纪念款怀旧菠菜罐头。


    还有能用来砸钉子的东西,据说是叫面包。


    牧川弯着眼睛,把自己那杯热牛奶轻轻推到周骁野面前。


    ……周骁野愣了下。


    弥笼在一边唏哩呼噜吃得挺香,这小子吃什么都香,啃面包啃得青筋暴起,还挺胸昂头坐得笔直,给旁边穿着礼服小皮鞋的小少爷讲解:“这是我哥在舰上吃的。”


    弥笼以后会好好长大。


    周骁野收回视线,牧川在轻声对他说“谢谢”。


    胸口倏地锁紧,像有只手猝然攥住心脏,周骁野胡乱摇头,往四下里仓促乱看,笑了一下。


    “哥你干嘛……”他知道怎么办,他不要脸装撒娇,肉麻,带点鼻音,“咱俩谁跟谁啊?”


    牧川看起来很好。


    很好,看起来是这样,哥今天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故事,灯光下的眼睛还很清亮。


    周骁野忍不住握住牧川的手,他有点迟疑,看了一眼始终把机械义肢覆在牧川背上的谢抵霄——这个缄默过头的怪人,据说是上面拍下来,要召回牧川去做任务的。


    周骁野一遍遍这么给弥笼不厌其烦地解释,洗脑。


    牧川轻声说:“弟弟。”


    周骁野下意识要回头叫弥笼,接着才意识到,牧川是叫他。


    ……十九岁的少年Alpha喉咙吃力动了下。


    他努力强迫自己笑,深吸口气,用力拿手抹脸,抬头,逼自己看清哥的眼睛。


    “你要……”牧川慢慢地说,似乎要消耗很多力气,周骁野不想让他累,连忙打断:“我照顾好弥笼,放心哥,孩子都给我养。”


    福利院还有多少……十七个是不是?


    他养。


    周骁野绞尽脑汁地想向他哥证明,他不是叛逆寻死富二代了,他靠自己挣钱,他会养弟弟。


    找教练给哥发纳税证明行不行?他挣得比人渣多。


    他迫不及待摸出手机边说边按,发现手一直发抖,怎么都按不准,紧皱着眉拼命戳屏幕,直到手背被温柔的掌心轻轻裹住。


    周骁野别过头盯着舷窗外的星星,剧烈喘息,狠狠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嘴里充斥发甜的血腥味。


    牧川说:“你要好好长大。”


    周骁野抬头的时候眼睛里渗出血丝。


    他看见牧川对他笑——不是那种给弥笼看的,含着樱桃糖的温柔笑容,更浅、更淡,像流淌过掌心的一点薄雾。


    不能攥紧,攥紧就消失了。


    “对不起。”他听见哥垂着睫毛,过了一会儿,才又轻声说下去,“弟弟,我说谎骗你。”


    “……修车厂。”


    “旅行。”


    牧川说:“我很想去。”


    “还算数吗?”牧川停了停,睫毛投下细碎阴影,微垂着头颈,继续慢慢向下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出发……”


    周骁野的嘴大概抢着回答了一百次“算数”,然后他的脑子回过神,把嘴抢回来,愣愣地问:“什么……回来?”


    ……哥告诉他,要走是真的,但也掺了假,其实不是执行任务。


    说做任务当然是骗弥笼的。


    牧川是要去治病,谢抵霄有个高密级的疗法,需要躺很久的治疗舱,泡在修复液里——头几年甚至是完全封闭的,完全封闭在治疗舱里,不能打开,不能见任何人。


    周骁野不敢喘气。


    他的喉咙吃力动了动,下颌听得见卡顿的杂响:“可……可靠吗?”


    牧川悄悄指谢抵霄。


    周骁野:“……”


    行。


    明白了。


    治出来就会变这么个机械怪咖是吧……呸呸呸,哥要是也变这样,那这就叫酷!就是个性,帅毙了!!!


    要真有那一天,他扛着他哥,拿两条腿跑山。


    周骁野一下高兴起来,膝盖不自觉地动弹,恨不得站起来团团转,他当然理解哥要瞒着弥笼,傻小子知道了不得急死……他不一样。


    他不一样,他十九了,能藏得住事,能沉得住气。


    能等。


    “我想去治病。”牧川看着他高兴,也露出一点跟着开心的神情,轻轻摸他的头发,“弟弟,不生气,我之前是骗你,我过去……”


    牧川的嘴被周骁野捂住。


    “哥我……”十九岁的Alpha脸红透了,低着头,支支吾吾小声问,“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牧川轻轻眨了下眼睛,回头看谢抵霄。


    机械义肢缓缓移开。


    周骁野立刻扑上去把哥抱住,哥轻飘飘的,温热,很软,像一团梦里的云,他小心翼翼托着牧川的后背,轻轻拨开额前柔软的发丝,看睫毛下镜子似的清水。


    周骁野屏住呼吸,咬了咬腮帮,趁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猛地低头,嘴唇轻轻擦过牧川的额头。


    浅色的眼睛睁圆。


    “哥。”周骁野把他藏在怀里,“我追的你,我勾引的你。”


    “你看,我能耐得很,我还敢强吻你呢。”


    “你一点责任都没有哥,明白吗?你听我说,你是好心被我缠上了知道吗??你担心我,所以让着我,被缠得没办法……懂不懂?”


    周骁野悄悄对他说:“不信你去我们车队问,是谁天天不要脸,发擦边照片勾引他哥。”


    牧川睁圆的眼睛慢慢恢复,眼底渐渐透出一点温和又无奈的纵容,轻轻弯了下。


    周骁野苦口婆心地啰嗦一万句。


    十九岁少年Alpha的信息素鲜活炽烈,肆无忌惮地裹着他,周骁野深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小心地轻轻碰他发红的耳廓,像碰最脆弱的珍宝。


    周骁野知道他哥没那么好说服,牧川看起来脾气比谁都好,其实认定了一件事就不会再改。


    但……决不能。


    决不能,让哥钻这个牛角尖,还觉得这是出轨、是偷情。


    不能让牧川陷在这种离谱到荒谬的自责里。


    “你叫人骗了,这事再正常不过了哥,我们队里队医按摩,不也摸来摸去吗?”周骁野故意问他,“我劈腿了十三个队医?”


    “我可受不了人家这么说我。”周骁野故意泄气,“我要哭成小猪头。”


    牧川抿了下唇,慢慢摇头,垂下睫毛,掌心安慰地轻轻盖住他的手臂。


    “对吧?”周骁野总算松了口气,“所以照片视频还可以发,是不是?哥我跟你说我打包了一个G……”


    他听见谢抵霄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还不肯松手,争分夺秒地贴着哥耳边温声细语地说话,使劲浑身解数哄他哥,越说越急、越说越磕磕绊绊,直到牧川被轻轻抱走。


    “你轻点!”周骁野的嗓音岔出血味,他知道谢抵霄很轻柔,液压声轻得像是抚摸,机械义肢压力控制精准得不差分毫。


    牧川被抱起来,阖着的眼睫被风轻轻抚过,没有不舒服。


    可他就是受不了,受不了牧川安静垂落的手腕,松蜷的指尖,受不了……哥像片羽毛,就这么被带走。


    “我哥,我哥还要醒的。”


    “治疗舱里得无聊死是不是?”


    周骁野其实怕得要命,他怕他哥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孤单难受,怕他哥一个人在里面瞎想,怕他哥做噩梦。


    一个人躺在小小的封闭地方里几年,没有人陪,没有光,没有声音。


    那得是什么感受?


    “陪我哥说说话……求你了。”


    周骁野低头,近乎卑微地恳求这个看不透的机械怪……酷,酷咖,他狠狠咬自己的舌头,用所有冠军奖杯发誓谢抵霄酷,他盯着地面,嗓子哑透了:“你多给他解解闷……好不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没有?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哥,我哥喜欢听歌的,他是觉得自己听歌的时候会不小心跟着哼,他觉得这样太不好了。”


    “他还喜欢收集叶子做书签,捡石头。”


    “他喜欢躺在草地上什么也不干,晒太阳,枕着胳膊看天。”


    “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心,不该放松,不该……有好事。”周骁野吃力地说,“落到他身上。”


    现在他彻底明白这是为什么了,周骁野低着头,指尖死死攥着掌心:“他觉得……”


    剩下的话消失在嗓子眼里。


    周骁野盯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检测报告,少年人焦灼慌乱的真心一点点藏起来,他一动不动坐着,沉默,牙关摩擦咯咯作响,眼神变成要把什么活剐了的刀。


    “开个会。”谢抵霄说,他转达1127号、见习维修师云雀的心愿,“去七号发动机舱。”


    “你在这里陪弥笼,十分钟后,我的人来接。”


    谢抵霄垂着视线,看牧川合拢的睫毛,复述:“不让他被任何人伤害。”


    不要发生任何意外,牧川清醒的时候,这样过分担心地独自煎熬……他怕弥笼像他一样,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毁掉一生,一无所知地被命运凭空碾碎。


    又不舍得掐灭弥笼的梦。


    不舍得让周骁野哭成小猪头。


    所以说谎,说谎。


    牧川听监狱里的教堂说,说谎的人会下地狱。


    “现在需要开个会。”谢抵霄说,这种刻板的、仿佛是某个旧送话器发出的声音,让最勤奋的实习维修员微弱地颤了下,睫毛仿佛翕动。


    “云雀?醒醒。”


    谢抵霄低头,冰凉的暗银面罩贴着苍白到透明的脸,生物电流灌入脊髓,饮鸩止渴。


    在地狱边缘徘徊的茫然灵魂,在玄鸟缄默的庞大阴影里,慢慢张开眼睛。


    “我……”他小声问,瞳孔空茫,不会转动,“迟到……了吗?”


    牧川的嘴唇轻轻嚅动:“什么时候……强酸……”


    他选了强酸。


    听说困在里面的灵魂最后会很痛苦,有人说那种“嘶嘶”冒泡的声音,是有罪者在地狱的忏悔和哀嚎。


    会弄坏玄鸟送给他的礼物。


    所以牧川把杯子留给周骁野、折叠小刀留给谢抵霄,纪念章和吊坠留给弥笼。


    这样应当是最安全的,弥笼性格太硬,不能拿小刀,周骁野要比赛,不能戴吊坠,遇到危险容易受伤,说不定会妨碍呼吸,谢抵霄,绷带先生……


    牧川仰着头,他说不出话了,但他很想、很想再听绷带先生叫他一次“云雀”。


    他会答“到”。


    他会矫健地飞跑起来,钻进那个像滑梯一样、私下改装的通风管机密通道,闭紧眼睛,自由自在风驰电掣,像飞起来……等睁开眼睛,噩梦醒来,他会回到他梦见过无数次的发动机舱。


    “没有强酸,没有迟到。”


    谢抵霄抱紧他:“今天放假,云雀,我们去坐滑梯。”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