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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笑一下,笑一下


    谢抵霄尝试模仿这个动作。


    笑。


    不成功, 很失败。


    或许是因为疤痕或者面具添乱横加阻挠,如果牧川能活到九十九岁或者三百二十七岁,他本该去做个整容手术。


    也或许是因为那份三个机构确认无误的检测报告, 因为他在想把一些人塞进发动机是否太过仁慈……因为牧川。


    牧川朝他轻轻抬手,腕骨在阳光里仿佛透明。


    谢抵霄走过去, 揽住折断翼翅似的纸薄脊背,掌心能摸到呼吸的轻轻震颤。


    这些骨头。


    骨头记着这八年,每一份残忍磋磨, 颤抖着激烈控诉, 进了虫, 进了毒蛇,蛀空了,每个疏孔都浸透毒液, 无孔不入,腐蚀灼烧得只剩薄薄一层随时会碎的壳。


    牧川靠在他臂间,慢慢仰起头, 柔软的碎发随着动作滑落, 露出包扎脖颈的雪白绷带。


    眼睛里是幻象似的柔和浅光,像是不知道愤怒, 不知道痛苦, 不知道疼。


    冰凉的、柔软苍白的手,指尖染着药水的苦涩,摸索着,在明亮阳光里一点点帮他调整暗银色的覆面金属。


    谢抵霄拢着他的后脑,低声问:“日常维修吗?”


    牧川弯一弯眼睛。


    谢抵霄屈膝跪在床沿,手臂环过病号服下凸出的蝴蝶骨,将身形压落, 微微低头,让牧川不用太费力就能摆弄。


    “这里有点卡顿,总有杂音。”他低声说,主动偏了偏头,“你摸摸看。”


    牧川专心查看,整个人几乎伏在他的肩头,瘦削肋骨随着呼吸微弱翕合,调整了那两个轻微错位的零件,指尖轻轻碰到金属与皮肉的嵌合接缝,凉得像融化的冰。


    谢抵霄知道他要问什么:“没有排异,没什么感觉。”


    牧川露出稍微松了口气的神情,呼出的气息拂过他耳畔,泛开一点雨水的湿漉。


    谢抵霄把肩膀沉得更低,静止不动,那些精密的可动零件对此刻虚弱的手指而言太过细小,不该给维修师添麻烦,谢抵霄暂时关闭自己的呼吸阀。


    阳光落下斑驳的光影。


    维修师在这方面似乎都有些强迫症,牧川脸色白得透明,却依旧固执地专注调节那些精密零件,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


    谢抵霄想。


    牧川在玄鸟号上,修那个老旧发动机,大概也是这样,冷静,仔细,近乎虔诚的孩子气的全神贯注的认真。


    现在,保持清醒已经是奢望。


    这样的动作对他而言已经太辛苦,牧川的身体变软,频繁眨眼,那些曾经灵活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地吃力发抖,失焦的浅色瞳孔像一片被肆意蹂躏涂抹的薄薄糖纸。


    “修好了。”谢抵霄托住他摇摇欲坠的手臂,“谢谢,我说怎么一笑就有小孩哭,原来是面具卡住了。”


    这是他问了很多人,反复修改,据说很好笑的笑话。


    小枕头很给面子地露出苍白干涸的酒窝。


    牧川的呼吸忽然急促,止不住的细弱咳嗽声从胸腔深处长出来,像毒草蔓出口腔。


    谢抵霄托住滑落的躯壳,牧川仰在他肩头,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像绵密的、止不住的一场落了经年累月的细雨,不停汇聚成溪,无声流淌漫过睫毛,沿着苍白皮肤淌落,在他的袖口洇出湿痕。


    ……像一捧随时会从指缝里溜走的雪。


    谢抵霄快速调整镇痛泵,机械义肢的金属手掌变柔软,压在微弱悸颤的胸口,肋骨也像是变软了,要轻,要小心,不能太用力。


    谢抵霄察觉到一点细微动静,在床底,像撞击笼子的幼兽。牧川的咳嗽停不住,神情微微有变化,艰难握住他的袖子,张了张口,咳嗽声里混着黏稠的血沫。


    谢抵霄帮他把这些猩红藏进机械义肢掌心。


    床下有人。


    生人。


    牧川知情,开窗的按钮按下,消毒机器人和什么人打了一架,机械臂半死不活垂着,身份扫描被手动暂停了。


    有风吹进来,地上有几个颜色很淡的沾着泥土的鞋印。


    不是成年人。


    “不着急,慢慢的,先呼吸。”谢抵霄的声音低沉柔和,斟酌力道按压牧川的胸口,帮他把血咳出来,“没关系,你什么都能做,只要呼吸……”


    ……话没说完,床下有人影猛地窜出。


    他的动作被当成暴行,冲出来的乡下小孩子像只被激怒的幼兽,拼命试图拽开他的手,上嘴去咬,撕扯,毫无章法地抬腿乱踹。


    弓着背,拼命试图隔开他们两个,张开胳膊死死护住牧川,弓着背,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呜呜低吼,凌乱发梢下是发红的眼睛。


    像条小狼。


    谢抵霄没有动作,任由机械义肢被啃得咯吱作响,他低下头,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小保护者。


    周骁野那个“周临山儿子”的身份没那么好用。


    周家人困在自行臆想出的仇恨里,警局的保释单子被递上去又驳回,一度甚至想要重判,最后是谢抵霄打电话让人签的字。


    十四岁,孤儿,C级Alpha。


    名字叫弥笼。


    的确长得很高,虽然顶着一张一看就稚气未脱的脸,个头却不矮,有不小的力气,身上也有明显肌肉线条。


    “不急,放松,呼吸。”谢抵霄给牧川看,“他咬的是压电棘轮止逆齿。”


    系统:「……」


    那是……每个字听起来都很扎嘴。


    还带电。


    弥笼第一次咬这种东西,尖锐的虎牙卡在了斜角齿缝里拔不下来。


    谢抵霄帮牧川咳出血沫,又从机械义肢上往下摘小孩,抬腿勾住险些被弄倒的输液架,还要暂时遮挡住乱成一团的影子,拦下要进来查看异常的护士和医生。


    很忙。


    「咬不坏吧?」


    马上要走了,他们的各项功耗已经调到了最低的节约模式。系统本来好好飘着,趁着难得出太阳在晒自己的数据条,被撞得叽里咕噜乱转:「这这个挺挺挺贵贵的……」


    卖了整个福利院都赔不起。


    沈不弃给它弹了个「贼结实」的花边气泡。


    系统愣了下,调整视角,才发现沈不弃没在炒奶油瓜子、五香瓜子、十三香小龙虾味瓜子或者做小学生手工


    沈不弃没在拿着放大镜,把那些早就干枯碎裂成齑粉的叶子拼成拼不完的书签……沈不弃在自己给自己做手术。


    比起拿小镊子耐心又温柔地拼叶子,狗血部部长做手术的手法实在又糙又糙,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把手塞进胸口,扯着支气管里的一长条凝血块就徒手硬拽。


    系统看得直打哆嗦,自掏腰包给他买了个止疼卡。


    沈部长半边脸都是血,摘掉护目镜,隔空点了点那张闪烁的卡片,轻轻一划,卡片扭曲变形,凝成一根半透明的樱桃色糖球。


    「你看你这个人什么时候还想着吃糖真疼死了怎么办——」系统急得要命,被一棒棒糖怼进数据接口,抱着粉红泡泡,「……」


    一大团绒毛球:「给,给我的啊。」


    沈不弃弯了弯眼睛。


    他慢条斯理擦干净沾满鲜血的手指,从虎口到指缝,沾着点消毒水味的指尖陷进变得软乎乎的数据毛球,打着转揉了揉。


    「不疼。」沈部长笑眯眯,「自己打马赛克,我有点忙。」


    「忙着治病吗?」系统含着樱桃味棒棒糖,蹭到他手边,贴着他的腕骨,「可我们马上要死了。」


    牧川还剩72小时。


    病治不好了。


    按照常理,腺体癌的病人,最后的三五天几乎是弥留状态。


    一开始是激素的潮汐永久退去,情绪和感受像和海水告别后的沙滩,曾经汹涌的悲喜只余空旷,湿漉的水汽,零星石子,贝壳。


    那些记忆的残骸在日光下静静闪烁。


    沈不弃把重要任务托付给大绒毛球系统:去捡贝壳。


    有很多五光十色的漂亮贝壳,还有海螺,捡一个摇一摇,是牧川哥哥当代课老师的晨读声。


    牧川来帝都念书的时候,弥笼是剩下孩子里最不舍得的那个,抱着他的腿哭成小泥猴。


    弥笼会来,系统不知道这是不是也在沈不弃的计划当中——毕竟,怎么会有福利院小孩子听说玄鸟落下来了,不会高兴得满地乱蹦?


    难道不会雀跃着、欢呼着、兴奋到难以入眠吗?扯着身边所有的人,不停地说我哥哥回来了,你知道吗我哥哥又聪明又厉害在帝都挣大钱,还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怎么会忍得住,不紧紧攥着挣来的第一笔钱,跑去那个其实已经忍不住看了无数遍的售票口,把厚厚一摞纸钞连钢镚叮叮当当一口气塞进去。


    字正腔圆告诉人家:“您好,我要一张机票。”


    阿川哥哥教他们要讲礼貌的。


    不能偷不能抢,要凭自己的本事长大,不能伤害别人,不能说谎话,多吃饭,睡饱觉,努力把学上好,多读书才有出息。


    要堂堂正正,大大方方,把前胸后背都挺得笔直的。


    “我要一张机票,去帝都。”


    乡下的少年Alpha口音很重,黧黑脸庞亮着光,像私藏世上最珍贵的秘密:“你知道吗,我要去见我哥哥。”


    ……


    弥笼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十个小时的飞机,因为打工的衣服脏,在机场地上睡了半宿,就着自来水吃了小半个包子。


    还和人打了一架。


    沈不弃只是实在不忍心看他在窗外眼巴巴踮着脚看。


    所以不小心压到了开窗通风的按钮,又不小心碰开控制面板、按对了指纹、取消了身份识别……因为在睡觉,完全没有发现弥笼趁机钻进来了而已。


    系统:「……」


    唉。


    系统尽量被说服了,帮忙把弥笼的牙从机械臂棘齿里撬出来,还是有点顾虑:「这个……合理吗?」


    他们需要遵守人设,牧川如果还清醒着,应该会更谨慎一些的。


    他已经吃过苦头,不会再让弥笼冒险,他应该狠下心,拿出福利院大哥哥的严厉一面,不见弥笼,让弥笼回家,给老院长打电话。


    他已经被陷阱里的毒刺扎透,再也不能振翅、不能高飞,不能去任何一个曾经梦想的未来。


    他没来得及知道谢抵霄就是“绷带先生”、不清楚自己无罪。


    以牧川的性格,不会让弥笼再掉进泥潭。


    「合理。」沈不弃模拟过了,有九百亿分之一的概率是会发生这么巧的事的,那就说明能发生,再说。


    沈学长忽然抽查提问:「牧川想不想见弥笼?」


    「嗯?」系统愣了下,有点紧张,「应该……」


    牧川自己在信里说不想。


    沈部长笑眯眯继续问:「牧川想不想见弥笼?」


    系统不肯定了:「应,应该……」


    牧川在遗书里也说不想,不想回福利院了,不想见老院长,不想见婆婆,不想见弟弟妹妹,一点也不想。


    一点也不。


    不要绿色的小盒子了,也不要骨灰,他不要被埋在福利院后山小溪边那棵最喜欢的让他靠着睡觉的老槐树下面了。


    他说他不想回家了。


    系统看着沈不弃乱七八糟哼那首《小枕头》,他自己乱改词改调子,本来简单的天真童谣在他唇间抿碎又重组,弄出一大堆新版本。


    比如“小枕头,神通广大,风吹雨打都不怕”。


    比如“小枕头轻飘飘,风一吹就散了。”


    比如“小枕头,说谎话,罚你明天就回家。回家了,笑一下。”


    笑一下,笑一下。


    罚你马上就回家。


    沈不弃随手丢掉已经彻底被癌细胞占据的脏器,这样一来几乎空了,肋骨轮廓囚着空荡阴影,沈不弃擦了擦手,把一大团干净柔软的棉花一点点塞进空腔。


    被浸润成浅粉色的棉絮像一团又一团梦里才有的云。


    ……激素褪去以后,接下来无法阻拦的,是身体机能的崩毁。内出血,脏器罢工,神经电流紊乱触发梦呓似的幻觉。


    腺体自噬。


    免疫系统开始无法分辨敌我,在混乱里调转枪口,攻击眼球、脊髓、大脑和心脏。


    沈不弃轻声哼歌,指尖在虚空点来点去,划出一条又一条淡淡的光路,给胡乱冲杀的免疫细胞耐心指挥交通。


    怕系统听不懂,沈部长还很好心,特地用拟人修辞形象生动地给系统解释:“它们也不是故意的。”


    “它们很害怕。”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不知道怎么,平平淡淡、安稳幸福的生活就被毁了。”


    “它们想保护同伴,但看不清楚……它们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不弃拦住一颗扑向心肌纤维的白细胞,指尖点一点,揉一揉,塞进樱桃味棉花团:“它们只是勤勤恳恳的工作,想好好活,一直和大伙在一起……”


    “它想回家。”


    “它想活下去。”


    沈不弃一个一个好心送迷路的白细胞:“它太勇敢,太想保护好它们的家了。”


    系统觉得沈不弃是好心想要它一个无辜的统死:「…………」


    沈不弃揉着鼻尖,很轻地笑出声。


    ……


    一点模糊的声音,再透过被绷带裹着的苍白喉咙,就只剩微弱的轻轻响动。


    忙着摘小孩的谢总和忙着咬坏人的小孩都愣了下。


    谢抵霄拎着衣领,把弥笼放在地上:“好点了吗?”


    他半蹲下来,把手覆在牧川微微蜷着的手上,抬起头,看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睛。


    慢慢映出他的影子。


    牧川……好像,醒过来了。


    从那片茫然而空无一物的冰原里,记忆的焦土尽头,已经快要消散的雾,又拼尽仅剩的力气,折射出一点冰晶似的眩光。


    弥笼飞扑过去,喉咙里堵着细碎的、惶恐到极点的呜咽,紧紧抓住牧川的病号服袖口。


    “……小笼。”


    牧川的声音轻得像覆着霜的叶片飘落。


    他像是太久没开口,已经忘记了怎么说话,却依然努力出声,咬字轻缓而生涩:“说……对不起……”


    弥笼警惕地盯着咬不动的怪人。


    他看这个地方所有人都不安全,但牧川的话他听,十四岁的少年人老老实实站直,手指拧得发白,慢慢地、不情愿地爬起来,给谢抵霄鞠躬:“对不起。”


    牧川的手指动了动——甚至自不量力地想撑坐起来,想扶着弥笼的肩膀从病床上起身,替弥笼向谢抵霄好好道歉。


    他的肩膀被机械义肢轻轻按住。


    谢抵霄只用了自然风的力道。


    牧川跌回枕头里,呼吸紊乱,胸口吃力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冰冷的深水里浮浮沉沉,瞳孔微微收缩又扩散。


    谢抵霄的手探过他的肩膀,温热金属托着后颈,帮他呼吸。


    呼吸。


    谢抵霄握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呼吸阀上,呼,吸,呼,吸,他只需要牧川做这个。


    谢抵霄低头,锈金色瞳孔里映出小小的苍白影子。


    ……虚掩的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周骁野从楼上下来,心事重重,他往病房里探进头,刚看清里面的情形就瞳孔骤缩,拔腿杀过去把弥笼从病房拽到走廊。


    “不是叫你藏好藏好!”他警觉扫了一圈,压着气声急火攻心,“徐徐图之不懂吗?!你是惊喜惊喜惊喜!怎么就被抓进来了……”


    他还没把这浑小子抓去洗干净、打扮帅气呢!


    周骁野几乎快要理解教练的绝望,一口气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弥笼却依旧像是没听见,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站着。


    周骁野狠狠敲他脑门:“怎么了,傻了?”


    狼崽似的小孩子眼圈倏地红透。


    “野哥。”弥笼的身体发抖,声音像是从磕碰的牙齿缝里拼命挤出来的,“我哥……我哥怎么了?”


    周骁野的手停在半道上。


    弥笼一句接一句不停地问。


    “是不是病得很重?”


    “要多少钱!怎么治!”


    他嗓子哑透了,胡乱拿袖子抹脸:“我回去打工野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学赛车了,我也不上学了……谢谢你。”


    “我打工一天能挣一百七,我是钳工,熟手,我给我哥攒药费去。”


    得病严重了,就必须得住院,住院就是烧钱。


    福利院里的孩子没人不知道。


    弥笼没时间在这耽搁了。


    他想狠狠给自己几巴掌——乱花钱!买什么机票?!钱多烧手不知道怎么得瑟了是不是!要是攒下来,不能给哥治病吗?!


    该死!该死!!!


    弥笼扭头就要跑,他不信帝都没有工厂招工,他这就去打工,挣钱,阿川哥在这鬼地方叫人欺负病了……


    他的肩膀被用力按住。


    弥笼挣扎了下,抬头,看清周骁野的脸,愣怔着慢慢停下。


    周骁野缓缓松开那块要被咬烂的颊肉。


    ……那种尽力做出来的、生龙活虎劲头十足的架势差一点就撑不住。


    “我不知道。”周骁野看着他,低声说,“小子,不缺钱,不用你挣。”


    弥笼听不懂,焦灼地盯着他。


    周骁野的喉结重重滚了下,不知咽进什么,像铁球坠进烧红的钢水,溅起血腥气。


    他不知道……牧川的身体究竟怎么样。


    他很久没从哥的嘴里问出实话了。


    牧川不讲,医生护士似乎全被提前拜托嘱咐过了,滴水不漏、左右搪塞,一个也不肯说。


    他刚才去找医生,问能不能不用那个人渣的信息素,本来以为会费劲唇舌,可没想到,只是说了一句,医生就像理解了什么似的,摘下眼镜,叹息地揉了揉眉心。


    “不用……就不用吧。”


    医生说:“反正……”


    他看见医生回神住口,扯开话题,要给哥调整别的疗法。


    ……其实一个字也听不清。


    头顶惨白的灯光把他融化了,白亮灼烧,他听见脑子里的弦崩断,一根接一根,那些绷得死紧的弦在颅腔里嗡嗡作响。


    “你,跟我。”他诧异于自己在这时候,居然还能开口、还有理智,还能清晰地说话哄小屁孩,“知道咱们两个的任务是什么吗?”


    弥笼死死咬着嘴唇,脸色青白,盯着他。


    “是让哥高兴。”周骁野说,“你知道的吧?人高兴,才吃得下饭,吃了饭,身体才能好。”


    弥笼慢慢点头,他知道,这道理是对的,可是……


    “没什么可是。”周骁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像是在和自己说话,“你得让哥高兴。”


    “分工合作,你懂吧?你一个人能让玄鸟上天?”


    “这事只有你……和我。”


    周骁野说:“只有我们两个行,弥笼,你和我打赌,我今天能让哥笑两声,吃一颗糖。”


    他伸出手。


    ……过了几秒,弥笼把手重重拍上去,乡下来的小Alpha才十四岁,手上全是茧子,发着抖。


    弥笼转身回了病房,嘴唇咬出血,狠狠擦眼睛。


    野哥知道什么——他在心里狠狠较劲,他能让阿川哥哥笑五声,不,十声!吃一百颗糖,阿川哥哥很爱笑的,很大人了还会带他们去偷老院长的糖吃,小鸡仔一样把他们在怀里拢着,一个一个喂糖,拿糖纸给他们折会飞的小鸟……


    他越走越急,越走越快,被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大马趴,慌忙爬起来抬头。


    他可能……他可能是做了梦。


    摔傻了。


    哥蹲在他面前,还和小时候一样抱着膝盖,微微偏着头看着他笑,只是明显瘦了太多,瘦得浑身只剩骨头了,病号服显得空空荡荡。


    谢抵霄单膝点地,半跪着,机械义肢覆在翼翅似的微弱震颤,随呼吸轻轻起伏的蝴蝶骨上,微弱电流淌遍这具已经空了的躯壳,激起一点仅剩的涟漪。


    这具被临时改造的身体暂时有了自由活动的能力,当然,也难免付出一点代价。


    系统悄悄挂上【24小时】的倒计时牌子。


    牧川轻轻摸弥笼的头发:“吓到没有?”


    弥笼睁大眼睛,瞳孔微微发抖,他不敢说话,不敢喘气,一只手死死攥着牧川的袖口。


    “哥吓唬你的,考验你的胆量。”牧川轻声说,帮他擦眼泪,“我要去做任务,一天后走,今天是体检。”


    弥笼小声问:“……真的吗?”


    他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小心翼翼握着牧川的手腕,触到凸起的骨节:“什么破任务,是不是对身体不好。”


    他嘴唇吃力地嗫喏,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哥你别做了,回家好不好?……家里想你。”


    “你这些年是不是好辛苦?”


    不等牧川回答,弥笼又急着说:“我长大了,现在换我养家!野哥说他教我赛车,让我上学,不让我告诉你,还给我发工资。”


    “……你寄回去的营养针我都打了,我分化好了,是C级Alpha——医院第一个C级!”


    他撸起袖子,给牧川看自己的胳膊,用力绷紧肌肉:“工厂看我能干,抢着要我,我打工也能挣一百七了,哥你不准再不吃饭……”


    后面的话被温暖的怀抱淹没。


    弥笼紧紧抱着哥的肩膀和后背,闻到熟悉的、混着药味的安心味道,心想哥怎么瘦成这样,一定在信里没说实话,一定要罚。


    罚多吃三碗饭。


    哥为什么在发抖……哥怎么哭了?!


    弥笼又想打自己一巴掌——说了让哥笑的!他急着挣了下,想看看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边上冒出的两只手结结实实按住他的脑袋和后脖颈。


    几分钟后,牧川才慢慢抬头,眼尾还泛着红,却已经朝他弯起眼睛,笑得又好又叫人放心——就像那么多被寄回福利院的照片一样。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睫毛上,镀了层金。


    “哥很好。”


    牧川说:“每天都有好好吃饭,每天……都运动。”


    说到这,他稍微卡了下壳,仿佛已经想不出“过得很好”还有哪些证据——但没关系,他反应很快。


    像十六岁考大学那么快。


    “想去玄鸟玩吗?”牧川摸摸他的头发,弯着眼睛,“哥带你去看七号发动机。”——


    作者有话说:会有if线!


    还有裴这边,一般的不得好死太便宜了,但他插主线实在很碍眼,等回头我单独给他放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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