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一世界完


    牧川静静闭着眼睛。


    他是被谢抵霄抱着滑下那个通风管道的——很酷, 风在耳边呼啸,穿过衣摆,灌进领口, 衣服鼓满空气,像是长出了翅膀。


    手臂都被气流轻盈地托起来。


    奇妙极了, 自由得像飞。


    所以,手落下去、人变得绵软安静,一动不动仰在机械义肢的圈拢里, 反差就变得过分明显。


    谢抵霄做了些尝试。比如握着那些松软冰冷的手指, 轻轻碰一碰那个同样冰冷的、已经永久熄灭的老旧发动机, 比如小心托起牧川的膝弯,让被风吹得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胸口,轻声提醒他头发乱了。


    比如用呼吸阀溢出的、他们同样记得的一点点柔和的气流, 礼貌而绅士地尝试打扰那些睫毛。


    睫毛很乖,脾气很好,没有生他的气, 没有颤动, 也不抬起。


    牧川的脸颊很冰。


    很冰,溢着寒气, 像刚化的雪, 陷在他没来得及换的黑色高领羊毛衫里,苍白的脸庞软软落向一侧,被掌心托住。


    “小枕头。”谢抵霄叫他,声音低低的,“云雀。”


    有什么在慢慢倾塌。


    一场微型雪崩,寂静的,缓慢的, 细碎的冰晶发出簌簌崩落声,撞击着心室,穿透胸腔。


    谢抵霄尝试判断是什么地方在下雪。


    他说:“……牧川。”


    ……沈不弃正忙着想点别的办法。


    弄一点药,搞一点生物电流,掰开骨头按一按心脏。


    「走吧……走吗?」


    系统犹豫半天,还是贴了贴他的手腕,小声商量:「赚的……差不多了吧?」


    沈不弃:「嗯嗯。」


    系统小声提醒他看数据槽:「KPI都溢出了。」


    他们都是有绩效封顶的,沈不弃这个狂飙到恐怖的工作效率,再多狗血一点,再激烈的戏剧性冲突,贡献点好像也带不出这个世界了。


    三米长的单子一直拖到了那片退潮的沙滩上,随着生命力的消退,原本湿漉漉的沙子也变干。


    系统叼着一头清点完毕,每个项目后边都打了鲜红的对勾,夹缝里的备注也都完成。


    故事结束了。


    可以走了。


    沈不弃:「嗯嗯。」


    系统眼睁睁看着他头顶弹出「已读」的气泡:「啊啊啊啊啊啊」


    「嗯?」沈不弃抬头,放开了那个按摩了半天的心脏,把手从胸口抽出来,慢条斯理擦净血痕,「啊……差点忘了。」


    他还有张附录单子。


    系统:「…………」


    沈不弃抬头看了它一眼,笑了笑,把气滚滚的系统绒毛球摘下来,摇晃几下,倒出一大堆贝壳。


    牧川的快乐记忆。


    这些五颜六色、熠熠发光的贝壳,到八年前忽然变得暗淡,挛缩扭曲,蜷成不堪入目的硬块,拼命往记忆的沙砾深处钻。


    被毁了。


    被毁了。


    它们瑟缩着躲藏,把丑陋的裂缝紧紧捂住。被人粗暴地弄坏了,被恶意淬了毒,踩得一片狼藉……只剩下轻轻一碰就会划得鲜血淋漓的锋利残片。


    「没关系,没关系。」


    沈不弃的声音轻得像没有旋律的童谣,勾一勾手指,拽住系统:「我这人一向很快的。」


    他伸出手,轻点着,挨个触碰那些贝壳,他的指腹抚过每一道伤痕,像摸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柔软小动物。


    那些蜷缩的、难看的小贝壳,微微颤抖,终于迟疑着慢慢启开一条缝,溢出星星点点的细碎金沙。


    ……


    周骁野的视线被漆黑的风衣下摆挡住。


    这件衣服盖住牧川,将牧川整个包裹起来,投下的影子太过安静,叫人心慌。


    “我哥怎么了……”周骁野盯着那一点雪白过分的侧脸,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声音轻得发飘,像是怕一不小心惊醒什么,“睡着了……吗?”


    谢抵霄低头,收拢手臂,轻轻拨开遮在牧川额前的柔软碎发。


    牧川说了,要叫醒他。


    机械义肢发出轻微嗡鸣,再次尝试提供一些电流,像被拧动残破发条的人偶,脊背轻颤,那两条软软垂落的手臂也弹动了下。


    “太累了。”谢抵霄说,“需要休息。”


    周骁野死死咬住颊肉,盯着他半晌,紧绷的肩膀终于稍微松懈,慢慢走过来。


    哥几乎完全被这个半边身体都是机械的家伙挡住,变成很小的一团,一动不动陷在阴影里,露出的小半张脸苍白得接近透明,却意外的平静……还好。


    还好……看起来,睡得还算安稳。


    他攥着指节,听见不堪重负的脆响,他还在想谢抵霄交给他的那份检测报告,像块烧红的烙铁,炙烤神经,滋滋作响。


    牧川无法标记裴疏。


    周骁野问:“你告诉我哥了吗?”


    牧川没有标记裴疏。


    谢抵霄抬起头,得到这张检测报告后,他做了一些事,有关裴疏,有关裴临崖,或许还有些涉及周家。


    周骁野的眼睛开始发红:“……你告诉我哥了吗?”


    谢抵霄沉默,收拢手臂,看着那张快被揉烂的检测报告。


    牧川该不该被这样对待?


    他不知道。


    受伤以前,他经手过很多高密级案件,处理过很多个或有罪、或无辜的人,无罪宣判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令人高兴。


    被宣告无罪的人,有的会痛哭流涕,有的会当场昏死,还有的,骨瘦嶙峋的死刑犯,在被无罪释放后的第三十七天,做出星域有史以来最惨烈的爆炸袭击案。


    他去那片浓烟里救人,到最后一个,摇摇欲坠的高危气罐旁,浑身缠满绷带的囚徒死死扯着他,喉咙里挤出荒唐的嘶哑笑声。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你啊。”


    “你以为……你救了我吗?”


    犯人咧开干裂的嘴唇,嘴角溢出血:“我的人生早就毁了……我也快死了……我自己都认了我活该……我罪有应得了。”


    “现在来告诉我无罪?”声音骤然拔高,像生锈的断锯狠狠捅进事不关己的木头,“……那你把家还给我啊!把他们都还给我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有什么意义?!他们抢走了,没了……永远回不来了,我这一辈子……”


    “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我?!?”嘶吼在剧烈的爆炸声里回荡,“就让我死了不好吗?你们已经判我死刑了!”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刺眼到灼尽一切的火光吞没最后的控诉。


    后来,谢抵霄躺在治疗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想,或许是他错了。


    他可以理解这种感受,那是一次糟糕的宣判,过分粗暴的鲁莽澄清,把胡乱结痂的伤口撕开,再往里撒盐。


    他不怕牧川有反应,他怕牧川没有,怕牧川听见这个真相,只是轻轻眨动那双浅色的眼睛,露出干净的、温柔的、陷进茫茫大雾里的茫然……最后想起忘了什么,连忙笑一下。


    怕牧川反过来向他好好道谢、安慰他,轻松地告诉他自己知道了,太好了,这下可以给弥笼做好榜样了。


    然后他一转头,那个柔软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倒在没人看见的角落,被他捧起的时候胸腔还在痉挛,血溢出来,还要摸索着握住他的手,小声保证自己不是难过。


    他怕牧川说“不痛”,怕牧川说“痛”,怕牧川到眼睛再睁不开,还要忍着不掉泪。


    ……他没能在今天找到合适的机会,八年来,这是牧川最高兴的一天。


    周骁野死死咬着牙关,肩背绷得近乎铁铸,喘息声粗重得像是把肺叶都扯碎。


    他盯着地面,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硬挤出来:“裴疏……知道吗?”


    “不是误诊吧?”他慢慢地咬着字,“裴疏是蓄意的,对吧?当初那件事……”


    谢抵霄打开手机,里面的视频自动播放,裴疏那张令人作呕的脸跳出来——如今这张脸已经千真万确难看得像鬼,盯着镜头,瞳孔不正常地扩大,脸色青白,神情像是陷入某种癫狂。


    “……真的吗?”他被铐在审讯室的椅子里,神经质地回头,嘶哑嗓音里带着诡异的天真期待,“我说的越多,阿川就好得越快吗?”


    画面外的那个人似乎点了头。


    裴疏立刻开始说,滔滔不绝,说他确实是做了。


    他是为牧川好。


    牧川在那个破机甲上,三天两头受伤,有几次小命都险些丢了。


    “你们见过他被烫成什么样吗!知道他们让他钻发动机吗?就是欺负他一个新人,乡下来的……”


    手机屏幕里的脸扭曲成一团可怖的面具:“他差一点就被那个该死的铁疙瘩烧死!!”


    “死在一堆废铁里很光荣吗?!?”


    裴疏的手机痉挛,声音忽高忽低,絮絮不停,语气又忽然轻柔下来,像在哄小孩:“阿川跟着我好……我对你好,我不准别人欺负你,我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不就是钱吗……”


    “他拼了命想去修那个破机甲,不就是为了钱吗?能挣多少钱,我给他不就行了吗?”


    “可他就是不要……就是不要。”裴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我的钱有什么不好?……我的钱很干净啊……”


    “阿川被那些人带坏了,主意正了,开始骗我了……还要偷身份证件去注册,要跟着玄鸟飞走。”


    视频里的男人猛地抬头,眼球满是血丝:“天方夜谭!可笑,你们见过霉菌能飞上天吗?”


    “我做点小手脚怎么了?!他那个倔脾气,木头脑子……不死心怎么行……”


    周骁野盯着这只手机,控制不住牙关发抖,呼吸已经充斥翻涌的血味,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站起来,去找这个该死的混账,拧断胳膊太仁慈了不是吗?应该从手指开始,一段一段……


    他的胳膊忽然颤了下。


    周骁野狠命擦了擦眼睛,他咬着那团炽烈灼烧的东西,硬吞回去,不敢呼吸慢慢抬头。


    也不敢动。


    哥……醒了。


    哥的手,轻轻压在他的胳膊上,几乎没有分量,像一片一不小心就会滑掉的羽毛,


    牧川斜靠在谢抵霄的胸口,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安静地看着那个疯子歇斯底里的独角戏,微弱的冷光打在苍白的侧脸上……像覆了一层霜。


    他的体温很低,凉得惊人,像是浮在深冬的冰湖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渗出簌簌生长的冰碴。


    “哥。”周骁野的喉咙干涩,他吃力地叫了一声,他开始理解谢抵霄的衡量,牧川在这点微弱的光线下,苍白安静,像是被冻伤的人偶,随时会绽开无数细密的裂痕。


    “……揍他。”牧川轻声说。


    周骁野愣住。


    他狠狠揉了揉耳朵,担心自己是紧张疯了冒出幻觉。


    他张了张嘴,短促地笑了一下,手脚并用扑过去,膝盖重重磕了一下也顾不上疼:“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十九岁的少年Alpha好哄,这一下就要哭了,重重喘息,眼睛亮的吓人。


    牧川慢慢转动眼珠,像被雨水反复冲刷的琉璃,他看向周骁野的方向,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


    这个近乎微笑的表情,让他整个人像是忽然生动起来,显出一点叫人想抱着他放声大哭的活气。


    牧川的眼睛一点一点弯起来,靠绷带先生帮忙,挪动手指,轻轻摸弟弟扎手的头发。


    “不要……犯法。”牧川歇了歇,喉咙轻轻地动,“坐牢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犯法哥。”周骁野手忙脚乱抹脸,“哥你放心,我有办……我有分寸,我合法揍他,揍他丫的给你出气!”


    牧川轻轻揪一下他的耳朵。


    周骁野没出息,这就埋头抵在牧川膝头,红着眼睛扑哧乐了,那些滔天的戾气、同归于尽的疯狂烈焰,也被覆落的薄雪轻轻熄灭。


    “哥你……”周骁野的声音闷在工服布料里,又哭又笑的,“别招我……”他把牧川的手往脸上贴,蹭过发烫的颧骨,往鼻尖碰,还胆大包天地作势轻轻咬了一下。


    也根本不舍得用力,轻轻含了一下就松开,嘴唇碰到松软的指节,还在发抖。


    牧川弯着眼睛,纵容他闹,沾了一点湿漉漉温度的指尖轻轻抚摸少年发抖的脊背。


    周骁野被哄乖了。


    他好好的,蜷着腿老老实实跪着,仰着头让哥摸脸、摸耳朵,少年人的呼吸灼烫,轻轻喷吐在苍白指间。


    “我不乱来哥。”周骁野嘟囔,“我听话,我最听话,我肯定保护好自己……不干蠢事,你放心,等你治好病,我还带你跑山呢。”


    进了监狱、坐了牢,难道不是给哥添麻烦让哥操心?


    周骁野保证,他不冲动、不冒险,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弥笼——他身上担子可重了。


    他要养十七个孩子。


    教他们向阿川哥哥学,一起等阿川哥哥治好病,回到家里,挨个捏捏耳朵、摸摸脑袋,喂樱桃糖。


    牧川的眼睛轻轻弯着。


    “不学……”牧川苍白的指尖动了动,被弟弟抱在怀里裹着,和弟弟拉勾,“我……被骗,不学……”


    “那是哥你人好!你心太好、太软了才会叫人骗。”周骁野急着反驳,不准他乱说,“他们学哥的好,我教他们放防着坏。”


    牧川轻轻的:“哇。”


    周骁野:“……”


    他看着哥拿拇指和食指给他轻轻鼓掌,又哭又笑停不下来,把脑袋埋进哥肩膀里不由分说蹭了半天,才站起来。


    “哥你等着。”周骁野深吸口气,“我这就去找人。”


    他这就联系媒体给帝都官方施压,恢复名誉,翻案,标题要醒目,证据要全面公开。受害者……用化名,严禁打扰,负法律责任。


    人渣当然要曝光,彻底曝光,就该身败名裂,晚一分钟都是便宜他。


    周骁野还有些不地道的办法,他自己用,会有分寸——他知道他在这一秒他哥就要撑着一秒,哥累了,他得快走。


    再不舍得也得快走。


    深琥珀色的眼睛眷恋不舍,像抗拒离巢的年轻猛兽,他看着牧川,垂落的睫毛轻轻颤动,落下一点青影……哥在硬捱,就为了不叫他担心。


    周骁野不干这种混蛋事,他逼着自己露出一个最灿烂见牙不见眼的笑,隔空亲他哥好几口,跑出发动机舱,故意把金属地面踩得咚咚响。


    ……七号舱安静下来。


    那些过去因为发动机永不停转,总是积攒厚厚一层油泥的外壳,现在已经变成满是磨痕的干净冰冷了,观察窗向外能看见星星。


    牧川还在弯着眼睛。


    还在笑。


    谢抵霄轻轻碰那些睫毛,牧川有反应,轻轻动了下,耳廓泛起一点浅到不起眼的红。


    比起弟弟……牧川需要麻烦绷带先生的事,可能很多。


    比如改遗书,把所有“不要学牧川哥哥,伤害别人入狱坐牢,变成暴力犯”这一句划去,改成“不要学牧川哥哥,防范意识不强被人骗”。


    比如把“牧川哥哥是坏人”改成“这个世界上有坏人”。


    但也有好人……牧川吃力地小声商量,是不是应该稍微辩证一点,这个世界没那么坏,他这一辈子遇到了很多好人。


    只是他运气不好。


    是不是……可以写一封信,以他为鉴,建议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办案的时候就好好查一下。


    好好查一下,仔细一点,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不要再弄错了。


    比如……想请绷带先生帮忙。


    把他的右手拔下来。


    谢抵霄放下钢笔,和信纸一起搁在一旁,收拢手臂,轻轻把他托在温热的颈窝:“什么?”


    牧川不想要右手了,这只手上有戒指,他不想要戒指,也不想要手套。


    “摘掉了。”谢抵霄握住那些软软的手指,机械义肢的金属摩挲,帮他感知那里的触感,“没发现吗?”


    牧川仰着半透明的脸。


    “住院的时候摘的。”谢抵霄想了想,是有这件事,他忙忘了,没来得及告诉牧川,“你说我们是出轨,这样不好。”


    所以谢抵霄在百忙里帮他和裴疏离了个婚。


    耗时1分19秒。


    系统:「…………」


    好!


    牧川的眼睛微微睁圆,露出一点孩子气的、柔软的惊讶。


    他发现戒指的确不见了,瞳孔里泛起一点湿漉漉的光,唇角轻轻抿了下,又觉得不好,悄悄藏起来,变成颊边一个苍白的小旋。


    “你是自由的云雀。”谢抵霄低头问,“后天可以结婚吗?”


    牧川:“……”


    “哦。”谢抵霄看起来有点遗憾,“那能约你晨跑吗?后天一早。”


    ……精心准备的奇怪笑话终于成功把人逗笑。


    牧川仰着脸,手指轻轻动了动,被牵着抬起,触碰到微凉的暗银面具,他慢慢地抚摸,像乳鹿好奇地触碰第一次见的山岩。


    “可以哭。”


    谢抵霄一点一点柔声讲给他:“阿川是好孩子,好孩子难过了,可以拼命哭。”


    “我要……一会儿哭。”牧川告诉绷带先生,他的嘴唇轻轻开合,溢出一点冷透的气流,“我……被骗了。”


    他被骗得很惨,原来教堂是骗人的,教堂根本就没有全知全能、怜悯世人的神。


    没有赎罪。


    没有地狱。


    谢抵霄答应去拆了那个鬼教堂,把骗的钱全退回去,牧川有点高兴,想数一数自己能退多少,他想给孤儿院买一个玩具小飞艇。


    他想给婆婆买老花镜,给老院长买假装虎着脸训小孩的大喇叭,他列了单子的,计划被打乱了。


    打乱了,他想买很多糖,想回家,他想给老槐树看他长了一点点个头,他想要绿色的小盒子。


    ……遗体销毁预约能不能退啊。


    教堂骗人,他不去地狱了。


    还有安乐机构,是不是,不用安乐,他自己死的,钱就能退回来了。


    牧川努力慢慢地精打细算。


    谢抵霄帮他算,告诉他不着急,后天到了,他们晨跑,谢抵霄正背着他跑回家。


    已经到后山,看见了老槐树。


    谢抵霄告诉他老槐树郁郁葱葱,看起来老当益壮,上面全是小鸟,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牧川听见了,眼睛弯起来,努力抬手,他被谢抵霄抱着爬高了,有风吹过头发和衣领,很舒服。


    谢抵霄问他:“还不哭吗?”


    牧川摇头,等一下再哭,他还要听一听小鸟叫,他告诉绷带先生,这个叫得最好听、响亮的就是云雀。


    云雀要飞起来才肯痛痛快快地叫,要叫到落地前,在看不到头的开阔旷野上,棕褐色的小点在高空盘旋,清脆嘹亮,永不停歇。


    牧川死后也要变云雀,飞够了才落地,再变别的。


    谢抵霄轻轻拨开他掉进眼睛里的头发:“变什么?”


    牧川还没想好。


    牧川想请谢抵霄帮自己踢裴疏一脚。


    谢抵霄问:“只踢一脚?”


    牧川的耳朵有一点点红,他的脾气,能想出这么残忍的报复方式已经是极限了:“再……骂他。”


    “好。”谢抵霄问,“还有吗?”


    牧川想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想去找婆婆,他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把小枕头弄丢了。


    他想和婆婆再要一个。


    “好。”谢抵霄说,“抱稳,我带你跳下去,去找婆婆。”


    谢抵霄带着他走,似乎走了很远,牧川又忽然想起,绷带先生的伤疤应该上药,做护理。


    谢抵霄保证:“今晚就去。”


    牧川忘了这之前他们在做什么,忘了自己在哪,他有一点想喝热牛奶,他想一边喝热牛奶一边痛痛快快哭。


    谢抵霄抱着头站在深夜的街头。


    有个自动贩卖机。


    他抱着牧川快步过去:“什么口味,甜一点的?”


    牧川靠在他颈间,看着玻璃柜子,认真地想,认真地想。


    谢抵霄轻轻摸柔软的头发,直到意识到他们在这里逗留的时间似乎太久,晨光洒在他们肩上,他低头,想问牧川挑好没有。


    睫毛静静盖住雪白。


    牧川笑得很好,嘴角的弧度柔软安宁,谢抵霄轻声叫他,摸了摸明明还有余温的脖颈。


    他摸牧川的手腕、颈动脉和鼻尖,摸翦密的睫毛,它们不再颤抖了,不再因为害怕或是委屈、疼痛、难过而轻轻湿润。


    牧川不再难过。


    牧川看起来忽然变得很小,很轻……那一点软软的触感贴着他的脖颈。


    「……您要好好康复,要把绷带拆掉,不要留疤。」好心的小护工趴在治疗舱边上,第一万遍絮絮叨叨。


    「等您好了,我会跑过去抱您的,我还要请您喝热牛奶,」


    「我会约您晨跑!我每天都晨跑。」


    「您要活很久,要健健康康的,您喜欢去‘深空’旅行吗?如果有机会,我想请您帮我去照几张照片,还有陨石明信片……」


    「您可不可以活九十九岁,或者三百二十七岁?」


    小护工有一点不好意思,声音轻轻的:「等我死了,就去您的梦里做客,我会带礼物……我要痛痛快快地哭。」


    他不懂牧川为什么这么说。


    牧川的脾气,其实很容易哭的,明明这么软的心肠,这么乖,一难过就会掉泪。


    为什么忍着不哭呢?


    “小枕头。”他说,“醒醒,可以哭了。”


    他试着按照牧川的脾气邀请牧川:“我们去给坏人吐口水。”


    他捧起牧川,像抱一只冷透的鸟,一个累坏了的孩子,他想牧川至少该被柔软的毯子从头到脚裹起来……他该去做除疤整容的。


    牧川安静地躺在他的影子里,像只玩累了睡着的小动物,他想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点柔软的地方,没有成功。


    牧川被他抱着回家,伏在他怀里,手臂松松环着他的脖子,柔软冰凉的脸颊靠着他的肩窝。


    谢抵霄停下脚步,看着影子,他一定把小枕头硌得不舒服了。


    他该去做除疤整容的。


    他想。


    他想,小枕头——


    作者有话说:会有裴疏完整视角(要他死)和if线!小川要做自由的云雀


    其实还想写弟弟和谢总的单人视角,又担心太啰嗦,我们放最后番外写


    下个世界是酸爽为主,死后头七回魂另一方还浑然不知的纯狗血虐


    第22章 一些超酸爽虐渣番外


    裴疏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裴临崖告诉他, 只要他肯讲。


    他讲得越多,阿川就好得越快,所以裴疏一天到晚不停, 穿囚服、被当怪物盯着、被闪光灯晃得睁不开眼,被绑上拘束带像牲口一样铐在椅子上……这些都无所谓。


    这些人懂什么, 蠢货,一群蠢货。


    他无意识地挣扎,盯着不停发抖的手腕, 烦躁异常。


    他在救他的阿川。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裴疏其实没想过, 从没想过, 有一天,牧川会和他吵架。


    牧川第一次和他吵架,是因为他拿走了牧川的报名表——这个没脑子的乡下Alpha, 居然趁他不注意,想偷偷跟着玄鸟去深空。


    那难道是什么好事??


    玄鸟号是空天母舰,一旦起飞, 不到退役的那天就不会落地, 五年,十年……困在死寂的宇宙里, 像被放逐的囚徒, 每个月就靠补给艇送点可怜巴巴的物资。


    在上面待着,除了吃苦、受累、一天接一天地熬,难道还有什么好?更别说修发动机,一不留神小命都要搭进去。


    那些人就是看牧川是乡下来没见识,年纪又小,才把这种苦差事推给牧川。


    他这样耐心地给牧川分析,一点一点讲道理, 希望这块脾气犟到发霉的破木头能开窍。


    可牧川只是抿着苍白的嘴唇,穿着那套滑稽可笑的大了好几号的工服,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我想去。”死犟的小霉菌眼圈红了,“我不怕苦,不怕累,我想好了……”


    “上次是因为磁约束、磁约束失效造成的等离子体逃逸……我修好了,他们说等我转正,就给我在舰桥颁勋章。”


    牧川快速说着该死的、他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话,裴疏盯着这张涨红的脸,上面有叫他喉咙发紧的光。


    牧川迫切地告诉他:“后来补给舰送了新的超导线圈,可型号又不匹配……我想了个办法!”不起眼的小维修师鼻尖泛红,眼睛里也亮晶晶,“我把它,把它改了一下,调整了磁轭的偏转角——它上面的霜花特别漂亮,我拍给你好不好……”


    后面的声音在裴疏阴沉的脸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轻。


    裴疏问他:“你知道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吗?”


    牧川愣住了,张了张口,嘴唇慢慢抿起,那种刺眼的光亮神采在他身上慢慢消失了,又变回不起眼的小霉菌。


    “对、对不起。”牧川结结巴巴地道歉,“就是……日常维修工作……”


    裴疏扯出了个笑:“日常?”


    裴疏揪起他的胳膊,大过头的袖口滑落,露出几道刺眼的灼伤,还有一大片结痂的血痕。


    这个月,第几次了?


    裴疏攥着一只手就能圈住的可怜腕骨,慢慢收紧,垂下视线:“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等级的Alpha吗?”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E级,最差的,最垃圾的。”


    掌下的手腕细微颤抖,牧川的睫毛垂着,抿起唇,没有反驳。


    裴疏告诉他:“你的自愈能力甚至比不上一个Beta。”


    裴疏不再说什么过分的话,给他上药,动作比声音轻,发现牧川疼就更轻……牧川乖乖站着,像一只灰头土脸的温顺小动物。


    裴疏忽然想亲他。


    这种念头来得突兀异常,裴疏知道自己是疯了,无疑是发疯——牧川那点劣质的可怜信息素,甚至做不到让他的腺体有一丁点波澜。


    牧川有什么可让他喜欢的?


    ……牧川终于开始成天到晚缠着他。


    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想要回那张该死的报名表,牧川帮他去社团搬东西,帮他跑腿干活,甚至趁着假期,自己跑出去半个帝都,去买他随口一提的限量款巧克力。


    “我想去玄鸟号,裴疏。”牧川小心翼翼地伸手,把包装精美的巧克力给他,“我每天都给你寄陨石明信片好不好?那种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发光的……”


    他听着这个不开窍的乡下小Alpha没完没了啰嗦。


    为了报名表。


    为了跳上那个该死的玄鸟号。


    飞去他看不见的地方,远远离开他,逃走,逃到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再也不回来。


    “我马上就还清裴家的资助了……你想要什么礼物吗?”要飞走的小霉菌结结巴巴地说个没完,“我发工资了……这次有伤补和奖金……好多。”


    “你还,还想要去旅行吗?我帮你买游艇票好不好?”


    “我听说了,你订了婚……”


    他停下脚步。


    站在那件狭小的、昏暗的储藏室里。


    牧川看他的眼神好像他做出了什么很可怕的表情。


    “订婚。”他的声音很柔和,“阿川,谁告诉你的?”


    小霉菌的脸色很苍白。


    “我从没说过我要和什么人结婚……”


    他听见自己声音,很柔和,有种他自己也作呕的诡异。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样子:“你是因为这个……才拒绝我的吗?”


    所以才和他疏远了,去和那些该死的、碍眼的Alpha和Omega勾肩搭背吗?


    他早就要发疯了,一直忍着,牧川和那些满身机油的Alpha混在一起,好像是牧川修好了什么东西,那些肮脏的Alpha围着他,粗壮的手臂轻而易举就把牧川托到半空,像对什么可爱的小玩意儿……牧川红着脸笑,笑得那么开心。


    还有Omega,那些该死的Omega,一口一个“弟弟”叫着,摸牧川的脸,牧川难道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裴疏不甘心地想,明明牧川刚入学的时候,他们是最要好的。


    乡下来的,没见识、帝都话都不会说的小Alpha,才十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背着几乎比他自己还大的背包,站在地板洁净到反光的帝都航站楼里。


    灰扑扑的,像一团误入温室的可怜的小霉菌。


    是他来接的牧川,帮牧川办的入学手续,是他带牧川买衣服、理头发,教会牧川用校园卡,是他。


    让牧川第一次放下紧张露出笑容的是他。


    牧川第一个依赖的人是他。


    让牧川被其他人接纳,让所有人都不敢欺负牧川的是他。


    为什么现在牧川跑去和别人混在一起了?


    “阿川。”


    他越走越近,头顶的照明灯忽然闪烁了一下,刺眼的灯光把影子拉长,投落在牧川身上。


    窗外阴沉了一整天,太阳落山,开始起风了。


    风把牧川身后的门关上。


    “裴疏。”牧川扶住他的手臂,还是那种叫人火大的、小动物一样天真不设防的愚蠢关切,“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抑制剂呢?”


    “我帮你打。”牧川笨拙地安慰他,“你忍一下,没关系,我轻轻的……”


    他反握住那只纤细过头的手腕,结痂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旧伤还有淡青色的淤痕。


    牧川身上的毛病很多,他养了一年,还没养好,骨骼密度低于平均值,心肺发育先天不足,激素水平差,肌肉含量卡在最低线。


    怎么能去玄鸟?


    牧川一定会死在玄鸟上的。


    “天天锻炼……”他轻轻嗤了一声,低头看影子覆落,牧川站在他和门板之间,身体在无意识地轻轻发抖,“还是这么瘦。”


    他是在救牧川。


    “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什么了?”


    “那只不过是家族的一厢情愿,不是我的,我从来就……算了。”


    “和你说这个也没用。”他忽然笑了一下,“反正你也听不懂。”


    “反正……你从来不懂。”


    他的指尖摩挲领口的扣子。


    “我教你。”


    他轻轻地这么说。


    ……


    监狱里的裴疏已经连续很多天做这个梦。


    梦到这里就结束,快要把他逼疯,他试过把牙刷掰碎划开动脉,试过把床单撕烂拧成绳套,可他不能死……不行,他在窒息的最后清醒过来,牧川还需要他治病。


    他要救牧川。


    裴疏沙哑地认罪:“是我……我说了谎。”


    “我的信息素有致幻性,我让他做了梦,让他以为是……”裴疏艰难地、不甘地坦白,“我们……没有发生过真正的关系。”


    那件事发生之前,牧川什么都不懂,会对裴疏毫无防备仰起脸露出笑容,会在被摸头的时候弯起眼睛,无意识地轻轻蹭蹭掌心。


    那之后,牧川开始恐惧、恶心、生理性应激,牧川开始伤害自己,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说“没关系”。


    他每天都对牧川说没关系。


    牧川抱着头,蜷缩成一团,躲开他的手。


    ……他让了步。


    他开始给牧川买机甲维修的书,给牧川看新闻和纪录片,他允许牧川接触那些过去喜欢的东西了。


    他给牧川找了新的事做,慢慢给牧川一些自由,他知道牧川偷着买糖,他知道。


    他没有责备牧川惦念那个躺在治疗舱里不能动的活死人。


    他不知道……原来有一天,被他视作毫无威胁、永远不可能爬起来的活死人,也能离开医院,就为了找一个弄丢的护工。


    谢抵霄。


    他盯着袖口已经被他拧烂的布料,谢抵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谢抵霄,牧川被那些人推着去给“谢总”敬酒那天,谢抵霄给牧川了一个他无法破解的加密邮箱。


    这样,他就不能再知道,他的阿川在和哪些人联系……在想什么、做什么了。


    所以现在裴临崖才能来骗他。


    “你说慌。”裴疏的脸上挂着荒谬的假笑,“阿川不是在治病吗?”


    “你不是说……信息素冲击,治疗效果很好吗?”


    他每天都榨干自己的腺体,榨到满手是血,他终于知道这是什么感受……他总是试图砸烂那只右手,就是这只手签了牧川那个该死的合同。


    什么叫……不在了?


    阿川不在了是什么意思,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又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安乐死,阿川为什么要安乐死?强酸销毁遗体又是哪个蠢货想出来的疯话?


    裴临崖作假也拙劣,甚至不知道核对时间。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记得?”裴疏慢慢眯起眼睛,他指着那张破纸上的申请提交时间,鲜血横流的手用力到发白,“这个时候……我们在家。”


    “在我们的床上,一张床,我们盖着一床被子,他最喜欢的羽绒被。”


    “我刚答应带他出去散心旅行。”


    “我还告诉他……带他去两个月后的同学聚会,我还给他了个惊喜,入学照没毁掉,我还他了。”


    “我向他道歉了,我说我这些年有做得过分的地方,知道错了,以后会对他更好,给他更多空间……只要他开心。”


    “阿川让我摸了头发,他没躲——没躲你明白吗?”裴疏死死盯着裴临崖,试图找出可笑的阴谋端倪,“我亲眼看见他对我笑了一下。”


    “你是想让我相信……”


    “阿川是在十分钟后,申请的安乐死吗?”


    裴临崖的眼神让他想扑上去狠狠撕烂这张脸,或者夺走裴临崖的枪,把两个人的脑袋一起轰碎。


    似乎用不着他费力气,裴临崖是来和他道别的。案子已经判了,裴疏证据确凿,牧川无罪,至于裴临崖涉嫌非法途径审讯、徇私越界、滥用职权,要停职等待调查。


    裴临崖并没给他准备多余的子弹:“我后悔了。”


    “我该带走他。”裴临崖慢慢收回视线,把那几张纸折好,收进贴近心口的暗袋,“我怎么没这么做。”


    Beta矫正官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心脏。


    “我怎么没这么做?”


    裴临崖戴着黑手套的右手,轻轻抚摸口袋里那个小枕头,这个小小的棉花玩具到了他手里忽然开始发霉,他想尽办法,洗了很多遍。


    他高价请专人帮忙清洗和修复,修不好,反而裂了个口子。


    裴临崖做了一些梦。


    梦见他一时冲动,把牧川带走了——这当然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在争夺裴家资源的角力中,他因为抢了弟弟的人而落人口实,道德有亏,的确被排挤边缘化了。


    但谁在乎?牧川第一时间被他带去治手,因为治疗、复健都及时,几乎康复好了。


    牧川还自己考下了套料工程师和制图工程师的资格证。


    牧川还偷偷在论坛上帮人处理机器的疑难杂症——从小声向他请教怎么注册,战战兢兢编辑第一个回答,到小有名气的“小牧专家”。


    十九岁那年,Alpha小助理的后背已经又能挺得像棵小白杨了。


    牧川会主动跑去他的书房了。


    会小声借走他的终端,在他搭出的小角落里看书、做图纸、摆弄那些奇思妙想的小发明了。


    他也被熏陶,稍微看了一些,说实话看不懂,牧川努力给他解释,说话还是不太利落,急得额头冒汗,被他轻轻抹掉……那感觉太真实,指尖像是沾上潮湿的温热。


    他看那双濡湿清亮的眼睛。


    他看牧川。


    他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也看到一些自己写下的日记:


    ……7.6


    去超市,主动和售货员说了话。


    7.9 擦书柜的时候哼了《深空啊深空》


    7.23 教他打领带,学了三十遍,天啊,这比光纤矩阵的交叉排线难吗?


    7.24 学会了


    7.26 打得比我好了


    8.3 送了我一条领带,是他在网上接单画图挣的钱。


    明天休假,打这条领带,带他去办复学手续吧。


    ……


    他陌生地在梦里徘徊,看着熟悉的字迹,仿佛误入一个叫他嫉妒到发狂的平行世界。


    牧川二次分化了,身体还没调理好,医生说分化很可能不成功。


    小不点吓得不敢熬夜、不敢半夜辅导没钱的小维修工、不敢一天十个小时沉迷电脑了,到点就钻进被子里睡觉。


    大口吃饭、咕嘟咕嘟灌牛奶。


    半夜偷偷和门框比身高。


    当然长不到一米九,他耐心地安慰牧川,一米八还是有可能的,他带牧川去打营养针、分化激素。


    牧工程师原来这么怕针,把脸埋在他的西装外套里,涨得通红,哭着求他对弟弟妹妹保密。


    牧川最后长到一米七九点三。


    滥用职权,登记成一米八。


    那个不属于他的抽屉里,平行世界的日记扉页夹着照片——很清瘦挺拔的青年,穿利落合身的黑衬衫,银丝眼镜架在鼻梁上。


    背景是牧川自己挣钱付首付买的第一个小公寓,弟弟妹妹们来吃火锅了,兴高采烈簇拥着他,小妹抱着他的胳膊,弟弟举着他的奖杯,热气模糊了镜头的一角。


    牧川垂着眼睛,戴着优秀毕业生的徽章,肩背笔挺,腼腆地笑。


    ……裴临崖掏出枪,抵在下颌,扣动扳机。


    哑弹。


    他的瞳孔重重收缩了下,连续扣动扳机,直到指节发白,有调查局的人推开门。


    他挣开那些人的钳制,把枪拼命拆开,机械零件散落在桌面上,原来是小枕头玩具和枪贴着放,漏出的一小簇棉絮卡住了击锤簧片。


    他一动不动站着。


    冷汗慢慢淌落。


    ……


    「啊。」系统小声说,「狗血值会不会变少……」


    「有吗?」沈不弃玩着那颗子弹,黄铜色的弹壳在他指间跳来跳去,「变很多啊。」


    系统看向另一边堆满神秘盒子的仓库:「???」


    「要会打报告。」沈部长笑眯眯指导隔壁部门的单纯统,他的食指轻轻一弹,子弹“叮”地一声跃起,掉进沈不弃的私人藏品库。


    死亡……算什么惩罚呢?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不是吗?


    活着才会受苦,活着就要一直做梦,人总不可能不睡觉的,梦又不会说谎骗人,也从不怜悯……一直做这些梦不好吗?


    系统总觉得还有点别的什么原因——毕竟这个世界的贡献点已经刷满了,就算再狗血,溢出的部分也带不走……沈不弃又怎么看都是无利不起早的脾气。


    沈部长好冤枉:「我是大好人。」


    系统:「…………」


    沈不弃把它镶进奶油味儿向日葵花盘。


    他掌心出现那个真正的小枕头玩具,分明还是雪白的,一点也没坏,一点也没弄脏。


    上面是用金线歪歪扭扭缝回来的“牧川”。


    这么干净,心又软。


    不该有血溅上去。


    沈部长要带走当任务纪念。


    系统花了点时间把自己拔了出来,气得毛茸茸滚走了,溜进仓库,偷看沈不弃那些神秘盒子。


    它在里面看见玩具。


    看见能装十七个孩子的超大号玩具飞艇,看见成箱的甜牛奶、奶油面包,新衣服书包文具,整盒未拆封的高级营养针和分化激素。


    看见牧川笔迹的“高考冲刺秘籍”。


    还有给弟弟的,祝贺夺冠的手写卡片、祝贺亚军的手写卡片、季军也非常不错很棒很棒的卡片。


    二十岁开心,二十一岁开心,一百零九岁开开心心。


    谢抵霄不用留礼物,他挺忙,毕竟牧川要搬去他的梦里住,他要帮牧小师傅开修车店、做助手、递工具,当务之急是店面怎么装修。


    ……系统在这一堆盒子里愣了半天,悄悄飘回来,贴贴沈不弃。


    「对不起。」系统有点不好意思,一个粉色大绒毛球嘟嘟囔囔道歉,「是我误会你了,你是好……啊啊啊你在干什么???」


    哪来的骨头?!?!


    沈部长飞速把它揣进口袋:「嘘,嘘。」


    刚买的模型嘛,沈不弃正在改造涂装,他在等下个世界的缓冲,反正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他们这次是真的要走了,就剩点没写在单子上的私货。


    沈不弃敲了敲探视窗的玻璃。


    还有一样“伴手礼”。


    ……


    裴疏的瞳孔空洞。


    从裴临崖被反拧手臂带走,他就变成这个样子,不说话也不动,神经质地,死死地盯着桌面。


    裴临崖那时候是真的想自杀,对裴临崖来说,死是最好的结局,否则他要被投进他的监狱,被一遍遍羞辱、审判,Beta矫正官会沦为最耻辱卑贱的阶下囚。


    没成……大概是阿川不喜欢看人自杀。


    他浑浑噩噩地试图想明白这件事。


    裴临崖那个卑劣的窃贼,算计分明,缜密冷静,不做无用的事,不是会做戏给他看的脾气。


    ……阿川怎么了。


    阿川怎么了?!?


    腺体在剧痛里撕裂,裴疏抬起头,脸色倏然变成尸体般的惨白。


    他看见强酸池。


    他的阿川在里面浮沉,闭着眼睛,苍白的面庞带着久违的、松快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那些该死的腐蚀性液体正吞噬掉他的阿川——皮肤像是被暴雨打烂的纸浆,肌肉化作碎絮,在酸液里融化飘散,很熟悉,为什么这么熟悉?在哪见过……对了。


    他想起那天雨里,他没让牧川捡走的,烂掉的笔记本。


    捡回来好不好?


    他这就去捡,去捡!他发疯一样扑过去把手伸进池子里,皮肉顷刻间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他拽住一截苍白的手骨。


    阿川的右手。


    不要了。


    他看着无名指骨上松松卡着的金属戒圈,这只手上有他戴上去的戒指,所以牧川就不肯要了。


    弥漫的酸雾渗进胀痛得快要爆裂的眼珠。


    那具缺失了右手的白骨,如释重负地挣脱,张开手臂,迫切地,自愿的,义无反顾溺入深不见底的酸液。


    这次不需要申请表。


    裴疏爬进他的信息素留给他的幻象。


    他的腺体终于在他的疯狂折磨下失控,他坠入他自己的牢笼:“阿川,阿川?”


    一定是梦,他想,该死,又是噩梦,他得马上换一个。


    ……幻象扭曲回那一天的仓库,他站在牧川眼前,一切都还来得及,来得及,还没到那一步。


    裴疏发誓自己这次绝不再搞砸了,他努力模仿第一天去接牧川的自己,露出笑容:“好阿川。”


    “你……想去玄鸟,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取出那张无数次抚平的报名表,“我不拦你了,你去……但你得把身体养好。”


    “我找人给你补营养好不好?”


    “这是报名表,你看,我没真扔了它,你那时候不听话,我生气了,吓唬你的。”


    他吃力地解释:“那天我潮热期脑子不清醒……”


    他慢慢看清牧川的脸。


    像是冰刺从肺腑深处疯狂生长,刺穿喉咙,冻住狡辩的唇舌。


    寒气蔓延。


    十七岁的牧川站得很直,用他从没见过的的、严肃过头的表情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模样骇人而陌生。


    乡下来的小Alpha善良到过分,固执又脾气犟,也就黑白分明得过头。


    “裴疏。”十七岁的牧川问,声音很轻,“你要陷害我吗?”


    裴疏想把舌头揪断,他几乎想把这该死添乱的东西连根拔下,他慌乱地、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


    “你想让我侵犯你。”牧川说,他很难理解这个逻辑,蹙着眉,思索了几十秒,“你想……让我坐牢。”


    牧川说:“我不上当。”


    裴疏死命解释,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他看牧川去拆那个门锁,拆不开,那是他设下的圈套,他把抑制剂也毁了。


    牧川毕竟是Alpha,浓郁到恐怖的信息素,很快就会……


    他看见十七岁的牧川固执地摇头:“我不上当。”


    他看见牧川拉开胸口的拉链,把一颗——把一颗热腾腾的,柔软温暖的心脏,扯出来,还给他。


    他在心脏里看见他摸牧川头发的影子。


    “你在做很坏的事。”嘴唇抿得发白的少年Alpha即使在这种时候,用尽全力,也只能想出这样的狠话,“……特别坏的事。”


    “我不原谅你。”牧川说,“永远不。”


    牧川说:“我要走了。”


    他听见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他看见他的……他看见牧川蹲在窗框和碎冰之间,风灌进衣服像长出翅膀,他看见少年回头看他最后一眼,他知道这个噩梦不会停了。


    十七岁的少年看着他。


    那眼神很干净,干净得近乎残忍,困惑,茫然费解,仿佛在问“为什么螺丝会生锈”。


    没有答案,牧川的胸口变空,身体就轻盈,风不停灌进来,血也冻成冰,他的身体变轻,像一张被揉皱又抚平的纸。


    牧川的手臂开始变化,皮肤下泛起羽毛的轮廓。


    那些羽毛起初像是用纸剪出来的,很苍白,渐渐染上深琥珀色,记忆金属伸展,搭成轻而坚韧的骨骼结构,拍打着扇动凝滞的空气。


    他慌乱去接,去够,什么也抓不住。那颗心脏本来是纯净滚热的,一碰到他,就像是被毒液侵蚀,萎缩成漆黑的石头。


    ……


    监狱的人发现裴疏被自己的“茧”彻底吞噬了。


    牢房内爬满信息素的细丝,那些丝线从裴疏的腺体渗出,黏附在墙壁、天花板、地面的缝隙,又缠绕回他的五官和四肢,重新和他的皮肤融合。它们软韧、黏稠、湿润,在灯光下泛着病态的珠光。


    “……阿川!”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错了,我去坐牢,我改,我改!我再也不……”


    短暂的声音被那些细丝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个曾经目空一切的Omega陷在自己的茧里,绵延不断的信息素细丝缠绕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耳道、鼻腔,灌进口中。


    而裴疏艰难吞咽,吞下去会做梦,会重复那个仓库的梦,有一分四十秒,能见到牧川。


    茧里的人含混地、口齿不清地道歉,忏悔,求牧川不要丢下右手和心脏,他不抢了,不抢了。


    裴疏赌咒发誓以后再也不见牧川,不打扰牧川,不出现在牧川可能看见他的任何地方。


    像过去求牧川离开床底的角落那样,求牧川从强酸池里出来,或者允许他进去。


    他在“茧”里日日夜夜地乞求,哀求谁来判决,来杀了他,他把自己撕碎,扯烂,又被信息素融化的茧液黏合,他死不掉了。


    的确是S级Omega,只要靠近的人,就会受那股冰冷甜腻的玫瑰蜜味影响……于是那些人偶尔也会短暂地看见。


    看见云雀振翅。


    自由,轻盈。


    头也不回。


    没有仇恨,没有眷恋,飞进漫天呼啸的冰雾。


    第23章 一些哥哥,一些小狗


    大概是个平行世界的故事。


    烟花最响的时候, 哥哥被偷走了。


    「……听说了吗?」


    「小点声。」


    「裴疏那个助理被偷了。」


    这事闹得挺大,裴疏疯得吓人,专访中途突然离场飙车回家, 罚单一路贴到家门口——狗仔当然乐疯了,见缝插针拍了一大把照片, 裴疏的家很干净。


    干净过头了。


    一尘不染。


    客厅的窗帘拉开一半,阳光照在光洁的茶几上,两杯水并排放着, 杯壁干净得反光。


    沙发上的靠垫按颜色由深到浅排列, 像用尺子量过, 最浅的那个稍微有一点不起眼的凹陷,像是长期有一个人的重量在那里压过,从那里到厨房的地板被磨得微微发亮。


    像是有什么人, 不知疲倦地、日复一日地清洁,整理,归位, 擦拭掉每一粒不该存在的霉菌灰尘, 徘徊着走过每个角落。


    ……


    周骁野第七次检查窗户锁扣。


    他警惕地向窗户外看,一片漆黑, 他们在相当便宜、连身份证也不用的廉价旅馆里。


    走廊的灯早就坏了, 踩过地板时会咯吱响,这里十分偏僻,只有偶尔经过的车辆会漫过远光。


    ……很完美。


    周骁野咬了下腮帮里的软肉。


    牧川被最厚的睡袋裹着,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睫毛盖住泛青的眼睑,无声无息地昏睡。


    周骁野遮住窗子,轻手轻脚回到床边, 小心解开睡袋,捧住哥的后脑。


    牧川的睫毛轻轻颤了下。


    周骁野立刻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才继续小心翼翼地托住牧川的后颈,他把身体伏得更低,拢着牧川不被台灯晃到,另一只手拽过那个新买的枕头,一点点垫进去。


    睡袋打开,牧川裹在软塌塌又过大的白衬衫里,布料被反复洗涤到近于透明。


    领口被扯坏了一颗扣子,露出深深凹陷的锁骨,腕骨像是要把苍白的皮肤割破。这件衬衫薄得像是张茧……周骁野没来由地想。


    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


    他是在那个该死的别墅区门口抢走的牧川。


    三小时前。


    牧川被那些人用束缚带绑着——在担架上,那些穿着安保衣服的暴-徒,试图捂住牧川的嘴,按住牧川的手,把人塞进一辆车里。


    周骁野的头盔砸烂了那辆车的后车窗。


    很烂的车,很难开,他这辈子没开过这么烂的东西……十九岁的天才车王狠狠咬着后槽牙,把方向盘拧到死,劣质橡胶在高温下的臭味灌进车窗,轮胎刺耳的摩擦声里,后视镜那几个阴魂不散的东西自己撞成一团。


    他带着牧川跑了,钻了片林子,过了条河,翻了座山。


    他熟这些路,急切盼望着死于某场事故的那几年里,他骑着震耳欲聋的摩托,就是在这些无人的监控死角狂飙的。


    黑压压的松林噼里啪啦抽打车顶,像无数只横生拦路的枯瘦鬼手,浑浊的河水把破发动机呛出垂死的呜咽,轮胎碾过山路,剧烈颠簸,他们好像随时会散架碎成一地。


    牧川的头被晃得倒向一侧,他仓促把手垫过去……哥的太阳穴重重撞在他的掌心。


    他摸到突突跳动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像只被困住的鸟。


    睫毛翕动,慢慢醒来。


    周骁野吃力地干咽唾沫,攥着方向盘的手指泛青,他知道他莽撞,他该报警……他搞出一场很荒唐的逃亡。


    然后他看见哥笑了。


    牧川显然不清醒,他侧过头,发现哥的颈侧有针孔。


    牧川的瞳孔涣散着,浅薄荷色的眼睛像是被水洇开的颜料,漫溢出来淌过苍白的脸,他花了点时间意识到那是月亮的光……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


    安全带松松垮垮勒在瘦削过分的胸口,这具身体单薄得像是随时会从安全带的束缚中滑落,随着微弱的呼吸,几乎看不出起伏。


    “……啊。”他听见哥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梦见弟弟。”


    周骁野像是被什么狠狠烫了下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眼睛睁大,不能被冒出来的水汽干扰,否则他们肯定要撞上哪棵不长眼的树。


    周骁野尽力收回心神,盯着前路,喉咙干得发痛,他拿哑透的嗓子找他哥卖乖:“梦见弟弟,高不高兴?”


    浅薄荷色的眼睛弯成柔软的月牙。


    牧川的手腕被磨破了,不知道疼似的,慢慢抬起来,一点一点摸索着,在衬衫的暗袋里找到被体温焐得发软的橘子糖。


    他耐心地、继续一点一点地剥开糖纸,把酸甜清新的糖果拈出来,慢慢递向周骁野的方向。


    糖在月光下晃动,像一颗不起眼的小小心脏。


    周骁野低头,嘴唇碰到冰凉的指尖,他把糖叼走,橘子味混着一点血腥味化开,又咸又苦。


    牧川轻声问弟弟:“我们是去兜风吗?”


    周骁野点头,后面暂时没有人追得上了,他稍微放慢了车速,尽力挑不那么颠簸的路:“嗯。”


    他听见自己哑声说:“带哥去兜风。”


    牧川提醒他:“注意安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周骁野红着眼睛扑哧乐了,他胡乱答应,保证不乱撞树,他发现牧川想看月亮透过枝叶落下的影子,就尽量往枝叶稀疏的地方开。


    牧川像是从没自己出来过这么远似的。


    也不介意这破车又颠又晃、吱嘎作响的悬挂,也不嫌汽油味呛人,轻轻咳嗽着往窗外看。


    有什么吗?周骁野也看了一眼,千篇一律的斑驳树影,月亮被云遮掉一半,远处的山脊绵延。


    牧川怎么也看不够。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住安全带的边缘,浅色的眼睛努力睁大,好像稍一松懈,眼前的一切就会忽然像从前那些梦境一样消散。


    颠簸,摇晃,吱嘎作响,他都全盘接受,甚至主动微微仰起脸,让风把柔软的额发吹乱。


    轮胎碾过实在躲不掉的枯枝,瘦得几乎没什么分量的身体被轻轻弹起,又落回座椅……他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新奇游戏,露出一点小孩子似的笑。


    牧川把脸贴近玻璃,任由那些被树枝切碎碎的月影在他脸上游走,碎裂的月亮不友好,不仁慈,像纸薄的刀片,划过瘦削的颧骨、眼下的淡青,不见血色的嘴唇。


    牧川动了动,慢慢抬起渗着血丝的手掌,让一小块月亮完整安稳汇聚进掌心。


    他任凭斑驳的光影分割他,仿佛不介意身体就这么碎裂。


    ……周骁野握紧了牧川的手。


    “哥。”他怕攥疼牧川,又不舍得放手,他怕他哥要被这些月亮抢走了,“你看……今晚很好看。”


    周骁野查到一千三百公里外有一场海滨烟花秀,时间是明晚,他很绞尽脑汁地现场编了一篇作文,给他哥讲那场烟花会有多好看。


    比破树、破月亮、破车好看。


    他们到了周骁野的私人秘密基地,这里藏了睡袋、生存物资,有些吃的和水,他换辆好点的车。


    周骁野把他哥从那辆该死的烂车里抱出来,牧川想试试自己走,他紧紧扶着单薄的身体,不知道急促过分的是谁的心跳。


    他握着哥的手穿过草丛。


    他又不死心地推销那场烟花秀,他说哥你知道吗那里有海,听说沙滩白得像盐,他拨开齐腰深的野草,说我们可以租条船,那里没人认识我们……我们逃走吧。


    他说。


    哥。


    周骁野转过来,在牧川被一颗草绊倒之前跪倒,接住软下来的身体,膝盖狠狠磕在碎石上……他顾不上管,两只手臂绷紧,牧川在他的臂弯里下坠,像一片力竭的云。


    他说:“哥。”


    他看着仿佛慢慢正变清明的眼睛。


    牧川看着他,轻轻摸他嘴角的淤青——这东西无所谓,他只是又和家里起了点小冲突。


    他妈非要没完没了地问他,死的为什么是周骁骏不是他,他烦了回答不知道,就挨了他爸一巴掌。


    周骁野今天本来也是离家出走,想找个地方和他哥裸-聊的。


    没想到。


    周骁野无法想象,如果他不是鬼使神差,就那么莫名其妙晃荡到了那个偏僻到死的别墅区大门口,一切会怎么样……他不能想,一想就像脑子里有块烧红的烙铁。


    “人渣该死。”他低声说,“害了我哥,就该撞烂。”


    哥收拢手臂,把他的脑袋轻轻抱在怀里,单薄的胸膛里是平稳柔和的心跳,洗衣粉的清香,混着一点淡淡的药味。


    哥轻轻摸他的头发,手指陷进潮湿的发茬,有一点沙沙声。


    周骁野屏住呼吸。


    哥的手……在摸他的脸。


    冰凉的触感碰触太阳穴,轻柔地抚摸渗血的眉骨,停在淤肿的嘴角。


    “不可以。”牧川静静看了他一阵,像耐心教养一只年轻爆烈的猛兽,“会犯法,坐牢不好……应该报警。”


    周骁野喉咙里温驯地响了一声,他不要牧川这么累,他把牧川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凸起硌手的后颈,他低头检查他哥的针眼……细小的针眼,在月光下蔓延淤紫。


    少年人灼烫混乱的呼吸溢过苍白的颈窝。


    “他们给我打针,是为我好。”牧川意识到他在看什么,轻声解释,“我生了病,会意识不清,怕有危险……”


    “嗯。”周骁野懂,“我爸想打死我,也是为了我好。”


    牧川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苍白的唇角抿平——周骁野一般也不用这个办法,除非他哥说的太离谱,不然他一般也不会咬他哥的手腕。


    周骁野抱着牧川的手腕,下不去口。


    那上面全是交错的暗红血痕。


    十九岁的少年Alpha喉结滚动,还是压下爆烈恨意,像只被驯服的年轻猛兽,蜷伏着把牧川护在自己怀中,低头让手指触摸睫毛。


    “……破了。”他低头,用鼻尖轻轻蹭这些血痕,“哥你告诉我,说实话,疼不疼。”


    温热的呼吸洒在手腕上,牧川的手指微弱地颤了下,却没有抽开。


    “要是不疼。”周骁野说,“我也和哥学,以后伤了,挨打了,都忍着,再也不跟哥说了。”


    牧川躺在他用膝盖和手臂絮成的窝里,月光描摹着过分清瘦的轮廓,哥微仰着头,喉咙轻轻滚动,抿起唇,脸上是一点温柔到叫人心口发疼的无奈纵容。


    周骁野故意把肿着的嘴角贴在哥掌心,这种伎俩直白、拙劣、一眼就能看穿,他知道。


    他知道。


    牧川会上当的,哥就是这么心软的脾气,会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


    “……疼。”牧川最后轻声开口,嗓音里浸过一点把他五脏六腑油煎了的微弱悸栗,“弟弟,我很疼,很难过,我不想……”


    周骁野收紧手臂,不住追问,可牧川说到这里就不再有声音,只是嘴唇无声开合,像被迫搁浅的鱼。


    牧川说不出话。


    周骁野想,果然还是应该找机会撞死裴疏。


    “不想留下是不是?”他急急地接话,嗓子发哑,“不想回家,不想再想以前的事了,哥你教我的,人难过了就要抬头向前看……”


    他拉开自己的衣服,把牧川裹住,他用手和脚把牧川绑架了,睡袋在仓库角落,他就这么胡乱滚着去拿睡袋,哥大概没这么不体面过,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锁骨。


    周骁野掰一点压缩饼干给牧川吃,打开一罐甜牛奶,倒进杯子里用瓦斯炉煮热给哥喝。


    “我们去看烟花吧,哥,去海边,是我把你绑架扛走了,你也不想的。”


    周骁野告诉他:“你要先吃饭、吃药,然后什么都别想地饱饱睡一觉,听我的哥,我是邪恶超级绑匪。”


    在这留一晚,周骁野轻声哄他哥睡觉,他要他哥睡个好觉。


    然后明天就出发。


    ……


    所以他们现在暂时在这个不起眼的廉价小旅馆。


    周骁野在查路线、看天气、做计划,盘腿坐在皱巴巴的床单上,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眉骨胡乱拍上的创可贴。


    他嫌小旅馆的床品太差,连夜下单买了舒服的枕头,还有绷带和消炎药、止疼药。


    他的睡袋足够舒服,本来就是被营销广告洗脑得疯狂心动,买了想送给哥当礼物的。


    新换的改装越野是黑市车,不是他的名字,累死裴疏也找不到。手机导航显示路上有七个收费站、海滨城市本周天气晴朗,他在备忘录里敲字:买二十套哥喜欢的衣服(大声喊好看),找家哥有兴趣的餐厅(提前做攻略,口味要偏甜,不辣,环境安静,提供热牛奶)。


    再用假名租个房子,能看见海,能打滚,能晒太阳。


    他看中一套有温泉的。


    他查了,那个温泉促进伤口愈合,还能舒缓身心。


    哥的伤口被好好裹起来了,用干净的热水洗了脸,洗了手和脚,喂好了药,睡得很沉……他以为哥这一宿都不会再醒。


    周骁野慢慢攥紧那个手机。


    他忽然觉得紧张,把正在三倍速放的攻略视频藏在背后,摸索着用力按了好几次,才让热情介绍当地特色炭烤鳄鱼肉的解说闭嘴。


    ……深夜,人很容易改主意。


    周骁野自己都是这样的,好几次他想给他哥打那种深夜擦边的奇怪视频,真到了半夜,又退缩了。


    “哥。”周骁野蹲下来,小声问,“怎么了,要上厕所还是喝水?”


    牧川半撑起身,扣子坏掉的衬衫像层撕烂的茧,悄然脱落,露出缠着新绷带的脖颈和锁骨。


    周骁野连忙用手臂和胸膛裹住他,太乱来了,哥的身体太差,这样忽然坐起来会一过性失明。


    牧川靠在他的肩头,胸口轻轻起伏,额间碎发被薄汗浸湿,浅色的眼睛被雾遮着,还慢慢弯起来,模模糊糊映出少年烫红的耳廓。


    “天……亮了吗?”


    牧川轻声问。


    周骁野愣了下,小心握住哥覆在膝头的手,少年Alpha的掌心也是烫的,熨着冰冷苍白的手指,很老实地低低摇头:“还没有。”


    手机显示还有一小时四十七分日出,月亮倒是提前下班了,窗外还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牧川的手被捧起来。


    苍白清瘦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摸弟弟的鼻梁和睫毛,指尖沾到一点滚热的濡湿。


    “怕黑吗?”牧川问。


    周骁野在他的指尖用力摇头。


    牧川闭上眼睛,很奇怪,弟弟总喜欢像福利院里刚长牙那些小孩子一样啃他,但力道没那么重,轻轻的,咬一咬腕骨,含一含指节。


    他也没见过海,没看过烟花——如果那个紧急抛离爆炸的幺动拐号发动机不算的话。


    牧川也没有见过炭烤鳄鱼肉。


    “那……”牧川仔细想了一下,“弟弟,你开慢一点。”


    “不要按喇叭。”


    他说:“小鸟在睡觉。”——


    作者有话说:一更!晚上还有if线和谢总,这个世界就真正结束啦


    第24章 一些治愈


    另一个平行世界。


    小枕头, 暖烘烘。


    「麻烦了。」


    「怎么没拦住他?!他究竟急什么,要找谁?他刚做完手术!」


    「疯了吗?把他追回来!他不能这就出院……」


    谢抵霄出院那天还是在下雨。


    天气差得离谱,雷鸣电闪, 黑压压看不清路,亮闪劈进高耸着的大厦楼群, 像是要把那一片浓重的铅灰色撕开。


    很碍事。


    锈金色的瞳孔缓缓转动。


    他不需要医生,需要一个优秀的维修工,雨雾把义眼弄得看不清……很碍事。


    送他出院的护理人员战战兢兢, 徒劳地追着他, 看着渗血的绷带, 和那副泛着冷光的暗银面具。


    ……谢抵霄不该这就出院。


    应该再多在治疗舱里躺几个月,最好一两年。


    现在的进度堪堪过了65%,那些在爆炸里彻底损坏的皮肤才长到不渗血, 需要强力拘束避免撕裂,混乱的激素也需要调节。


    但谢抵霄像是没听见他的话。


    自从那个囚犯护工离开,谢抵霄就不再和什么人说话, 那之后的治疗说实话极不顺利……谢抵霄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谢抵霄不再沟通, 不再说话,哪怕严重损毁的声带已经被修复到可以发声, 一批又一批心理专家束手无策, 除了询问那个护工的下落,谢抵霄没有别的要交流。


    既然都说“不知道”,那他出院。


    他自己去找。


    谢抵霄给自己戴上颈环,风衣领口竖到遮住下颌的伤疤。


    护理人员停在台阶上,迟疑着,没有追进这场雨。


    谢抵霄抬起右手,抹了下面具上的水渍, 义眼不停显示对焦丢失,频繁自动调整焦距,令人厌烦的雨却让一切都更加模糊。


    这具身体令他不堪忍受,皮肤会渗血,义眼会进水,勒紧的皮质束缚带下,新生的脆弱肌肉纤维正发出撕裂的呻吟。


    但他走得很快,快到不像个活死人,快到好像小枕头就在下个街角等他,被他轻轻拍一下肩膀,就会茫然地回头。


    然后一下子认出他……扑过来,眼睛亮亮地朝他笑。


    谢抵霄无数次想象“小枕头”可能的样子。


    他靠这个熬过很多夜晚,他想,等他能从治疗舱里出来,他们该怎么庆祝?


    他要给小枕头买个奶油堆得高高的蛋糕。


    ……


    帝都实在很大。


    谢抵霄想。


    他在治疗舱里躺了几年,已经快忘记外面的样子,令人生厌的雨……他还不能完美操控这具身体,摔倒是自然而然的事。


    义肢和身体的接驳处一跳一跳地疼痛,膝盖砸进积水里,渗出一些红色的润滑液。


    谢抵霄慢慢撑起身体,锈金色的瞳孔反复对焦,远处铅灰色的楼群模糊成新的浓云。


    他知道那些人在某处看着他,那些拿他没办法的“上级”,在用这种方式等他清醒。


    谢抵霄想,维修店。


    他该找个维修店。


    他随手拍去风衣上沾的泥水,大约拍掉了一些,他需要恢复冷静,做些可行的计划……吃点东西。


    他看向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那里有一桌又一桌围坐着吃火锅的人,他们笑着聊天,脸上是温暖生动的红晕,他看着玻璃对面雾气里的遥远幸福和欢笑。


    小护工的絮絮叨叨又从脑子里冒出来。


    “等您好了,我偷偷带您出去吃好不好?吃火锅好吗?火锅最暖和了,我们一起……”


    他活动卡住的义肢,站起身,火锅不适合单人食用。


    他还是去买个三明治。


    或者面包。


    小护工偶尔会一边背“曲速引擎惯性阻尼在超光速机动中会干扰液压系统的瞬态响应”一边咕叽咕叽嚼豆沙面包。


    背不下来还会急得偷偷哭,每到这个时候,谢抵霄也急,试图吐泡泡给他提示。


    可惜。


    治疗舱不是玻璃的。


    谢抵霄把自己吐泡泡吐到血氧飙红。


    ……


    马路对面的一家超市。


    他不清楚自己走了多远,如果命运还有丁点仁慈,这些又被撕裂的肌肉纤维应当有点报酬。


    谢抵霄操控义肢走过去,分辨出自己的右手,抬起来,推开沉重的玻璃门。


    扑面而来的冷气混着煮物的香,货架上的商品在义眼凝结的水汽里呈现出失真的色彩,他看见一些散装糖。


    糖,他不吃糖。


    谢抵霄转身去拿面包。


    他还需要和店家借一下洗手间,倒一倒脑子里进的水——这算个笑话,他新学会的,其实是他的义眼和人造耳蜗进水了。


    他走向放豆沙面包的架子,和一道影子擦身而过,他的义肢忽然掉下来,摔在地上。


    不怪对方,是刚才的卡扣摔松了,他没有用这个讹人的本意,但眼前的好心人影显然过分善良。


    他得到了一条很干燥柔软的小毛巾。


    他被扶到餐区坐下,被稍微比他温暖一丁点的手轻轻抚摸脖颈。


    毛巾轻轻拭过他的伤疤,残留一点微弱的温度,像暖融融的羽毛。


    一点干净的浅枫糖色。


    不善言辞的小毛巾动作很利落,对方说话不顺畅,他的耳朵听不清,交流基本完蛋。


    但意思不难懂——他遇到了个维修师。


    义肢的卡扣三两下就被复位了,松动的关节也被重新拧紧,一个卡住的齿轮被小维修师趴在他膝盖上抿紧唇努力撬出来……他能感觉到那些手指在微微发抖。


    但手法很老练。


    是水平很高的维修师。


    小毛巾艰难抉择了几秒钟,还是把购物篮里的糖一口气哗啦啦全倒回去,拿了绷带和消毒药水。


    他太久没说话了,谢抵霄久违地懊恼,糟糕的自暴自弃,没能顺利叫住小毛巾告诉对方自己不是流浪汉。


    年轻的维修师帮他处理好了膝盖和掌心的擦伤,然后迅速收回手,像是担心会冒犯到他,帮他轻轻擦去义肢的金属面上留下的手印和痕迹……他低头看着那个绷带打成的小小蝴蝶结。


    对焦恢复了一些,他看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明显有残疾的手。


    那只手受惊似的飞快收回,他面前的是个很单薄瘦弱的年轻人。


    过长的额发遮着眼睛,不合身的衬衫在腰间空荡荡晃着,挽了两折袖口,卡着清瘦过头的腕骨,那上面有他熟悉的暗痕。


    手铐磨出的、多年也无法褪去的疤。


    “对……对不起。”年轻的维修师结结巴巴地道歉,无措而慌乱地把手藏到背后,“我……给您,我……”


    锈金色的瞳孔猝然悸颤了下——植入这些冷冰冰的机器后,这是第一次,它们真的像是他的。


    “阿川?”不远处,传来令人作呕的冰凉温柔的嗓音,“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年轻的维修师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用力摇头。


    “对不起……我得回家了。”小毛巾向他小声道歉,这句话说得格外快,不经思索,仿佛已经成了钻进骨髓的咒语。


    他握住那只被人伤害过的手腕。


    掌心的脉搏失速,变得又急又乱,像是被毒蛇衔住的幼鸟。


    谢抵霄抬头。


    小毛巾有双漂亮的眼睛,被额发和低垂的睫毛遮住了,虹膜的颜色很浅,很漂亮,像温水化开的蜂蜜,清澈过头的枫糖浆。


    现在睫毛正不受控地微微发着抖。


    极度的不安和恐惧,让这双漂亮的眼睛微微失焦,额头和鼻尖渗出湿漉漉的冷汗。


    仿佛有什么毒蛇——阴冷地,湿溺着盘旋,约束,囚禁,白森森的獠牙刺穿后颈。


    “你看,急什么?我就说你家助理不可能跑太远……”


    穿着考究西服的男人也快步追进超市,边喘粗气边放下伞:“好不容易给你做好的造型!”


    “精神点,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是去见谢总的。”


    男人边走边恨铁不成钢地唠叨:“这次的融资就看人家一句话!明不明白?!现在都是要命的节骨眼,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了……”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


    暗银色面具在超市的灯光下泛着冷光,谢抵霄抬起视线,锈金色的义眼锁定来人的瞬间,西装革履的男人神情也猝然凝固。


    “谢……谢总?!”


    谢总不是一直在专业的医疗团队那长期治疗吗!?


    帝都金融圈地震了几次,现在谁不知道——为了方便他办公,医院那一幢康复楼都被直接圈出去了!理疗室、复健室、水疗中心应有尽有,一整层楼都改成了私人办公区,严禁外客来访。


    俱乐部经理走狗屎运,跟着预约混进去过一两次,消毒程序就有三道,一律换无菌服,特质软底鞋。


    连走廊也铺了厚厚的消音地毯……生怕有点杂音,影响了这位大人物休养。


    谢总怎么会坐在这——怎么淋成这样?!?


    俱乐部经理挤出慌乱的讨好笑容,弓着腰凑上去,掏出手帕,想给谢总擦风衣上的水。


    又顺手扯了一把牧川,牙缝里往外挤字:“快快,去哄裴疏去,一会儿又发疯,倒霉受罪的还是你……”


    呼吸阀溢出冷气。


    俱乐部经理拽了两下牧川,没拽动,才发现谢总居然还握着牧川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极端微妙。


    谢抵霄问:“什么?”


    他太久没说话了,咬字含混低沉,改造过的声带受机械元件辅助微微动弹,扯出沙哑的血腥气。


    “没……没什么。”经理殷勤地讪笑,“谢总,您认识小牧啊?”


    谢抵霄说:“小牧。”


    不好听,他蹙紧眉,念得什么乱七八糟,口齿不清,没有语调,听着像台坏了的破机器。


    经理连忙要催牧川给谢总问好,根本顾不上不远处裴疏要杀人的脸色,刚打了两个眼神,话还没出口,眼睛就瞪成了鸡蛋。


    ……


    谢抵霄抬起手,轻轻摸牧川的头发。


    说话太麻烦,他不想说话了,谢抵霄开始怀念能吐泡泡的日子,他看着他的小枕头……跑丢的护工被人欺负了。


    在病房的时候,小枕头很活泼,很喜欢说话,开心了会自己哼歌的。


    他想很多次,小枕头长什么样。


    牧川的眼睛和他想的很像。


    很漂亮。


    头发也很软。


    其他部分全不对,脸色太苍白,身体太瘦,睫毛在应激地发抖,手腕上的暗痕……还有说话。


    牧川连话也说不顺畅了。


    谢抵霄站起身,看着牧川颈后的腺体,红肿发烫,微微溃烂,被不知疼地无数次蛮力挤压过。


    经理吸冷气的声音刺耳,该丢出去,暗金色的瞳孔发出不断切换焦距的旋转声,谢抵霄懒得理会,轻轻抚摸眼睑下的青痕,他想。


    真糟糕。


    为什么偏要在今天,把自己弄湿成这样。


    怎么没给义肢装控温器,他身上机械改造的部分难道就没有空间塞一个烘干机吗?如果小枕头——如果是牧川考上了维修师,就没问题,一定就能想办法改装出来。


    谢抵霄几乎想拿出一些证明把他的枕头抱回家。


    ……但不行。


    锈金色眼瞳映出小小的苍白影子。


    他想。


    他缺乏考量过一次,那一次自诩的公平正义带来了惨烈到难以想象的后果——三人死亡、二十七人重伤,他自己变成这样。


    他忽略了真相并不总是让人立刻喜欢。


    谢抵霄记得他的小枕头信心满满的规划:先考试。


    考下维修师资格证。


    去开小修车铺。


    锻炼,跑步,背书,继续考试。


    开很威风的大修车铺,修大卡车、修小飞艇,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就痊愈了,所以立刻去做客,他们要照一张合照。


    ……现在他们都没变成约好的样子。


    谢抵霄想。


    不能急。


    把弄湿的枕头用火烤,是会坏的,要慢慢地暖,一点点烘干,轻轻拍打,在太阳下面晒得蓬松。


    要等那个大修车铺的梦想,在这一片小小的、快要干涸的浅枫糖色湖水里再亮起来。


    “你,的。”谢抵霄有些不满地动了下喉咙,回忆说话的方法,“你的……维修,很厉害。”


    他这句话说的很差,但浅色的眼瞳微微睁大,像阳光跳进湖水,掠起一点极不起眼的粼粼波光。


    谢抵霄说:“跳槽。”


    俱乐部经理:“…………”


    是不是过于直白了!!!


    俱乐部经理给自己掐着人中,他当然惹不起谢总,可裴疏真发了疯也不行,于是他好心,帮裴疏给谢总解释——这是个乡下来的、高中毕业、坐过牢的E级Alpha。


    裴疏说的。


    很木讷瑟缩,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离了裴疏就活不了。


    裴疏说的。


    所以裴疏把这个助理带在身边,免得被人欺负,经理解释,牧助理感激裴疏的照顾,对裴疏很忠心,可能不会轻易跳槽……


    谢抵霄锈金色的义眼旋转着微微收缩。


    经理的声音越来越小,干咽了下,闭上嘴。


    谢抵霄颔首,他明白了,上面要他做金融世界的白手套,所以要按这里的规则:“小牧。”


    经理连忙替牧川这个木头赔笑:“诶诶……”


    “和我走。”谢抵霄说,他差不多想起怎么说话了,“你们俱乐部……暂时,就可以不解散。”


    经理:“?!?”


    什么时候说要解散了??


    “好吗?”谢抵霄收回视线,轻轻扶着肋下,托起愣怔的小枕头,迎上浅枫糖色的眼睛,他开价了。


    “帮我……维修。”


    谢抵霄的咬字变清晰,声音依旧像是沙沙的、老旧的送话器:“我付工资。”


    “陪我吃饭,锻炼。”


    “晒太阳。”


    谢抵霄找到一个好理由:“为了裴疏的事业。”


    他可以晚一点,等小枕头晒太阳晒好了,再把碍眼的毒蛇丢去随便什么地方,垃圾星,或者深空。


    牧川望着他,漂亮的眼睛慢慢睁大,有一点久违的光泽在那片浅枫糖色里流动,牧川似乎有一点想知道他是谁,睫毛轻轻颤了颤,眉心蹙起一点柔软的褶——那是些被冰封过久的,近乎本能的关切。


    谢抵霄竖起湿透的衣领,遮住伤疤。


    顺便把面包丢回去,他不吃这个了,他应该换衣服,然后带牧川去吃火锅。


    “义眼不好用。”他低声问,“会不会修?”


    牧川下意识轻轻点头,轻轻说了个“光路校准”,又立刻回过神似的闭紧了嘴,谢抵霄叫车,牵着他的手:“三色温传感器吗?我让他们装了……”


    金属手指轻轻拢着冰凉的腕骨。


    牧川的呼吸变得有一点快,柔软的眼睛微弱地亮了下,嘴唇轻轻动了动,像有一肚子课要给绷带先生讲,但还是没有开口。


    牧川又回头看裴疏,谢抵霄知道,不急,不催他。


    树不能一下就连根拔走,哪怕是被栽种在了渗着毒汁的泥塘。


    他轻轻地哄一棵小白杨,告诉牧川不必担心,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有自理能力,不会因为喝水呛死……他用车上的毯子裹住牧川。


    上车的时候牧川也淋了一点雨,谢抵霄关上车门,他遮住发炎的后颈腺体了,没有沾水。


    他给牧川轻轻擦头发,擦那一点缀在发梢的细小水珠,机械义肢在暖黄的灯光下发出轻微嗡鸣,牧川也用小毛巾帮他擦水。


    谢抵霄问:“疼不疼?”他问牧川的腺体。


    牧川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又把掌心轻轻贴在谢抵霄那些出院仓促,未愈渗血的疤痕上。


    谢抵霄说:“不疼。”


    他该去整容,回头再说。


    谢抵霄握住牧川的手,帮他擦净那一点淡粉色的血水,他们简单说了几句话,然后在暖风里陷入一点也不奇怪的安静。


    雨还在下个不停,牧川的脸贴在车窗上,睁大眼睛看外面的世界,这很好。


    谢抵霄想,这场雨还可以,并不那么烦。


    先去医院给牧川做个系统的身体检查,他也去治疗舱躺几个小时,必须握着手——他们聊会儿天,然后换衣服,去吃饭。


    他问牧川:“吃什么?”


    牧川还是不太说话,但没关系,慢慢来,牧川仰起脸,被他轻轻抚摸那些擦干了的柔软头发,很难停下,他在梦里无数次这么做。


    牧川无意识地轻轻蹭他的掌心,又固执地抬手,轻轻去摸他的伤疤。


    他提出会把牧川的手弄脏,被漂亮的眼睛认真盯着,很严肃和不赞同,蹙起一点眉毛。


    牧川望着他,抿得泛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他读出是在说“不脏”,下面是“会好吗”,他点头,保证会恢复如初。


    他护着牧川颈后红肿的腺体,不让它被什么硬物碰到,或是被布料摩擦。


    他也问小枕头:“会好的,是不是?”


    他们这就去看医生,提早检查,提早治疗,提早预防。


    他们好好地吃饭、好好地锻炼,好好地晒太阳,他可以听小牧老师讲一下午的课不犯困。


    ……会好,谢抵霄想,他看见了,和火锅店里如出一辙的温暖雾气。


    看见弯成小小月牙的枫糖温泉——


    作者有话说:if线写不动了[爆哭]明天发!


    第25章 一些if线【无任何CP】


    牧川提前一个月来了帝都。


    因为资助他的哥哥说没见过大学, 想进去看,要他带着逛逛。


    「……」


    对这个打结算报告的间隙随口编出来借口,系统有一百句槽要吐:「是不是太随便了?」


    「去玩玩嘛。」沈部长日理万机, 站没站相地靠着贵宾通道的玻璃幕墙,埋头噼里啪啦按小计算器, 「他们这里的大学搞职业化,和我们那差很多的。」


    系统转了几个圈,看着这个仿佛没有私生活的事业批, 就算用回自己的身体数据, 它也没见过沈不弃穿西装之外的衣服……永远不变的部门标配高级衬衫, 狗血部Logo领带夹,剪裁考究的西装妥帖包裹肩线,看起来随时还有十个紧急会议要开。


    系统想了一会儿, 认为沈不弃的眼睛是航站楼穹顶同款的冰凉银灰色。


    但也说不准,因为仅仅只是过了几秒钟,云层裂开, 阳光涌来, 那双眼睛就又变成懒洋洋甜滋滋的热蜂蜜了。


    沈不弃算完了最后一个部门KPI。


    小计算器滑进西装口袋,他稍微活动了下, 手指稍稍扯松领带, 露出冷白的侧颈。


    系统:「……耍帅。」


    「错。」沈部长好心科普,「职场健康管理第一条,勤活动,预防肩周炎,远离颈椎病。」


    没听说吗?


    隔壁世界线校对部员工因为太久对着电脑狂敲键盘,全员喜提腱鞘炎,工伤率已经到了40%, 额外支出也增加了足足三成。


    没有肩膀脖子和腱鞘的系统听得有点紧张:「真,真的吗?」


    沈部长笑眯眯,把吓到毛绒绒的系统摘到手心,指尖捻着轻轻揉捏,温声细语地保证系统一定是它们速死部最健康的崽。


    他们正在帝都机场的航站楼里,等一趟即将落地的航班。


    ——本来不是这个安排。


    沈不弃和系统有下一趟活,刚列了四米长的单子:一个生性凉薄的野心家,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向上攀爬,连最亲近的人也是他的棋子和筹码,一路上割光了良心和血肉。


    毫无难度。


    沈不弃顺手代班了十来年,一直挺顺利,没什么岔子,这次是去收尾的。


    野心家花了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权力巅峰,完成了复仇,了结了一切过往恩怨。


    这个来自速速送死部的系统说人家要死了。


    系统:「…………」


    什么叫它说的!


    靳雪至就是要死了,还有他们部门的正式名字叫死期将至炮灰部……这事回头再说。


    系统是被沈部长拐来这地方的。


    本来以为沈不弃是忘了什么东西,要回上个世界去取,等回来才发现不对劲——这不是他们离开后的世界。


    对不上,一切细节都变了。


    系统已经翻了半天,确认不对劲,这不是那个一切故事都结束了的世界。


    不是那个谢抵霄每天花十几个小时,在修复液浸泡的梦里,陪着小维修师开修车铺、聊天、看电视、煮火锅的世界。


    不是周骁野每年问几百次“哥的病什么时候好”,只有在给福利院那些孩子发樱桃糖、摸一摸脑袋的时候才会露出零星笑意的世界。


    不是弥笼枕着胳膊在赛车顶发呆的世界。


    不是——不是那个雨好像下不完,永远不会有太阳再肯冒头的,阴郁湿冷的帝都。


    今天的天很晴朗,蓝得过分,像是被很勤劳的小维修师攥着抹布仔仔细细擦过,太阳光很暖很亮,相当慷慨地倾泻而下。


    他们接到了十六岁的牧川。


    「世界线什么时候重制的??」系统错愕,这样隔壁世界线校对部的人不会报错吗?还有,资助牧川的明明是裴家,怎么会变成沈不弃?


    「轻点,轻点。」沈不弃低头整理袖口,对那颗袖扣忽然产生兴趣,轻轻拨弄着研究,完全没看到第一次坐飞机的小Alpha冲进盥洗室吐得翻天覆地。


    「重置一下怎么了。」沈不弃有内部消息,「兄弟部门集体休班去度假了。」


    腱鞘炎嘛。


    系统刚连起来整个故事:「……」


    再说,他们已经拿走了全部的贡献点,沈不弃得到了KPI,系统得到了死亡证明和火花证明,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绿色的小盒子,盖着小被,好好地睡在了老槐树下。


    老院长和婆婆埋的。


    沈不弃当时没带系统,自己跑去树枝上坐着,低头看了一会儿,试着弄起一点风,刮了刮落下来的叶子,打了个卷。


    替牧川说的好话很不成功。


    小盒子挨批评了,还被婆婆打了。


    打得很疼。


    「做人不能太贪心。」沈不弃教育系统,「多挣的又带不走。」


    系统问的又不是这个:「啊啊啊啊」


    它又不是人!再说那本来的剧情呢?!就这么全没了?裴——


    错乱的数据流愣了下。


    系统翻了一会儿后台,找到本能的维护世界线基础程序关掉,凑到沈不弃的视角。


    狗血部部长的权限很大,只是屈指轻轻敲了下玻璃幕墙,那里就泛起水波似的涟漪,连通另一侧的镜子。


    十六岁的牧川还是很清瘦、很单薄。


    但不是E级Alpha了,是D级,后面还有个小小的金色加号。


    加号的意思是有发展潜力。


    金色就是很有。


    世界线就算倒转重制,也是有限度的,不可能直接把一切痕迹都抹清,但没关系,一只蝴蝶震动翅膀的气流能干不少大事。


    牧川站在水池前,轻轻揉吐到泛红的眼眶,冰凉的自来水一捧接一捧掬在脸上,顺着柔软的发梢滑落,初来乍到的少年Alpha像拔节的小树,脊背挺得很直。


    他重新背上快要比自己大的背包,里面装满了福利院大伙给他带的东西,星星伞,老院长的钢笔,婆婆做的被褥,小不点们偷偷塞进来的漂亮叶片、画了画的小石子……弥笼做的那个歪歪扭扭小马扎都带上了。


    盥洗室的灯光很亮,照得他颈后发烫。


    资助他的好心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在他初次分化那个月,例行打来的生活费就变成了钱和营养品、分化针。


    ……还体贴地把状告到了福利院。


    老院长知道了,在县里自己租房子读书备考的阿川胆大包天,分化了都忍着不和院里说,还偷偷省钱往回寄。


    那天半夜,十四岁零十一个月的小Alpha被骂得好惨。


    老院长直接坐车来了,看见他住的地方就大发雷霆——昏暗的小出租屋被翻了个遍,照片里的窗明几净原来不到五平米,窗户漏风,破旧的老式电暖气苟延残喘地滋滋作响,桌上是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和止痛药,剩下的所有地方都堆满了被翻松的练习册和试卷。


    “长本事了!”老院长气得手都打哆嗦,“翅膀硬了,会说谎了!”


    “分化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不讲了!”


    “你当自己是什么,铁打的吗?机器也要修的!”老院长狠狠拧他的耳朵,“钱是你该想的事吗?!小兔崽子,真出了事……真出了事……”


    老院长给他在学校请了假,抓着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把小兔崽子硬带回家,按在福利院的大床上,扒了裤子狠狠给他扎分化针。


    婆婆红着眼眶,拿快到听不清的乡音数落他,把新蒸的、热气腾腾的槐花馍馍塞到他嘴里。


    小不点们一步一摔跤,跌跌撞撞围上来,有的抱着阿川哥哥的手,有的踮脚摸他脑袋,学他平时的样子,努力哄哥哥不哭:“扎针要勇敢,一下就好了……”


    ……阿川哥哥就这么被抓了现形,在家里休养了整整一个月。


    弥笼抱着小木头枪负责站岗,牢牢盯着哥哥大口吃馍、大口喝粥,打针,吃营养品,一丝不苟地监督哥哥按时睡觉。


    平时闻见香味就流口水的小馋猫,现在都紧紧抿着嘴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死活不肯接他分出去的草莓味营养膏了。


    “哥你要懂事。”麦芽领着两个小的,拿着一筐给他摘的鲜槐花,轻声教育他,“你身体不好,考上了大学,能不能读完?”


    “要是身体垮了,挣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


    麦芽说:“我们想你一直回来吃槐花……”


    牧川被洗衣粉味儿的小白毛巾盖着眼睛,不准一天看十六个小时书了,躺在福利院的小木头床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热乎乎的小不点不吭声地爬进被窝,弥笼沉默着靠在他胸口,扯扯他的袖子,扳着一张严肃到不行的小脸掏口袋,翻出几颗皱巴巴的樱桃糖。


    ……牧川在福利院里过了十五岁生日。


    资助他的哥哥给他寄了新的真题,寄了帝都学生用的辅导书和练习册,他才发现他自己埋头学的不少东西其实错了方向。


    还好来得及。


    他在福利院的老台灯下重新学,偶尔停下休息,把写满错误解法的算草纸给弟弟妹妹叠纸飞机。


    纸飞机飞得很远,一头扎小溪里,被清凌凌的溪水远远冲走了。


    他在模拟考里的分数,让他的名字被加进了“种子计划”,老师把表格给他,让他考虑是否选择加入卓越人才定向培养项目。


    他达到了选拔标准,如果高考分数足够,他会跳过分配,在入学的同时直接服役。


    入学即入列,学籍与军籍同步注册,双导师制。


    津贴、待遇与现役等同。


    他在福利院的窗台上反复阅读那张带有防伪水印的表格——他写信给资助人哥哥,仔细请教,最后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半年后,他考出了叫人咋舌的好成绩,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老院长从邮局飞跑回来,拐棍都甩丢了。


    ……玄鸟预招了他。


    牧川深呼吸,调整心肺状态,他知道还需要提升体能,他的身体素质分数仅仅卡在了比标准线稍高一丁点儿。


    还需要……努力锻炼到不晕机。


    牧川仔细擦干脸上的水,整理好衣领,这件衣服是他高考前买的,现在居然就有一点小了。


    镜子里的少年挺拔,像一株新生的白杨,轻轻晃松稍微沾湿的额发,露出柔和明亮的浅茶色眼睛。


    他穿的还是福利院里的衣服,简单的T恤、格子外套,洗的泛白但极干净,裤子稍微有点短了。


    婆婆上周才改过,明明还正好盖住鞋面的,现在一抬腿,就会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踝。


    太阳光暖洋洋照着淡青色的血管。


    他好像还在长高。


    这具身体在拼命拔节,像是憋足了劲终于等到一场雨的小树。


    夜深人静的时候,牧川闭上眼睛睡觉,在膝盖的轻微胀痛里,都好像听得见骨头深处细微的、执拗加足马力的拼命伸展声。


    ……


    他攥住硌着锁骨的背包袋子。


    出发之前,牧川给资助人哥哥带了礼物。


    是他自己做的小木头鸟,有机关,一按翅膀就会拍起来的——还有菌子干、土蜂蜜,还有叶子书签。


    菌子干是婆婆帮忙晒干的,装在最干净的罐头瓶里,炖汤比肉还香,又对身体有好处。


    土蜂蜜是弥笼捅的,牧川拎起弟弟飞跑,两个人都被叮了满头包……老院长眯着眼睛,吧嗒吧嗒抽着水烟,叫人把臭小子拎去罚站,又教牧川把蜂蜜倒进青翠的竹筒,用蜜蜡封得严严实实。


    画了太阳和彩虹的叶子书签,牧川新学的办法,用透明树脂小心封好了,又撒上一小撮金箔。


    ……大伙一起炒的超甜奶油瓜子这种礼物是不是有点太不像话了啊。


    牧川悄悄按了下外套口袋,耳廓稍微有一点红。


    他把自己仔细收拾好,恢复干净利落,离开盥洗室在廊桥里找路标,努力向四周张望时,忽然感觉肩膀像是被什么轻轻一点。


    飞机腾空的轰鸣声震得玻璃微微颤动,灿烂阳光下,巨大机翼的影子鹰隼似的扫过廊桥。


    牧川转过身,大背包撞在了栏杆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他看见微笑的眼睛。


    ……


    沈不弃就这样很满意地变成了“新生家属”。


    牧川会忍不住偷偷看他——系统发现好多次了,沈不弃这张脸其实很出色,但沈部长滥用职权,肆意把「存在感」这一项调低到零,即使是见过他再多次的人,事后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长的样子。


    所以牧川总是想要记清他。


    沈不弃对那堆礼物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喜爱,当晚就带着牧川回了自己在附近的房子。


    不大,一个小小的公寓。


    收拾得很干净,生活物品一应俱全,冰箱上有一盆小小的仙人掌。


    还有一个专门给未来的维修师准备的小小工作间,墙上挂满了最新式的工具器械,隔音棉保证不扰民,扫地机器人绕着牧川要锯末。


    “租金加一成,工具借你随便用吧?”


    沈部长拿着小计算器,噼里啪啦明算账,笑眯眯提醒挪不开眼睛的牧川:“水电不包哦。”


    红着脸的少年Alpha攥着袖口,被钢笔点点脑门,终于噗地笑了。


    所以就这么一本正经地签了租房合同。


    他们跑去厨房折腾那罐菌子干,沈不弃觉得好奇,给系统喂了一筷子蜂蜜酒,系统打了个嗝,下一秒就一头扎进水池旋风洗菜。


    沈不弃难得摘下领带,解开了他那件西装外套的扣子。


    牧川在热腾腾的蒸汽里忙个不停,福利院里来的小Alpha做饭很好吃,他们一起动手煮火锅,喝了一大锅鲜掉舌头的菌子汤。


    牧川的酒量也不好。


    十六岁的小Alpha喝了蜂蜜酒,也不闹、不话痨,反而比平时还安静,浅茶色的眼睛被热气蒸得湿漉漉的,像小鹿。


    月光照进来。


    系统漂浮在蜂蜜酒里,噼里啪啦冒小火花。


    沈不弃摸摸他的头发,微微偏头,发现睫毛里有润泽的水汽,笑了一下,屈起指节点一点。


    牧川第二天就去了学校报到。


    沈不弃兴致勃勃地跟着牧川去蹭学生食堂,去看机甲模型展览,去图书馆翻漫画。


    拿着冰咖啡、雪糕和冰西瓜,看牧川军训。


    宿醉刚醒的系统:「……」


    沈不弃好心分享一大碗开心果冰淇淋:「吃吗?」


    「……不了,谢谢。」系统头疼,抱着自己往外倒了倒,倒出来三个瓶盖、五个螺丝钉,一枚沈不弃的狗血部Logo胸针。


    他们一起看牧川军训。


    少年Alpha起初还有点跟不上,总是摔跤、翻不过障碍、掀不翻轮胎,摔得浑身青紫,也不是没有级别高的Alpha新生笑话他。


    但很快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沈不弃带着系统在这玩了半个月,骑着自行车陪牧川晨跑,吃着烧烤陪牧川加练。


    练后餐是沈部长一时好奇,买来尝尝发现不合胃口,扔在那不吃就浪费了的超大份高营养牛排。


    牧川攥着地图,跑步十公里,去买沈部长喜欢的蜂蜜炸弹爆浆奶油松饼塔和三份浓缩冰咖啡。


    被漫长旱季压抑着的,憋了太久的小白杨,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拼命弥补那些错过的生长周期。


    ……半个月后,中期考核,接力赛里牧川钻过铁棘刺,用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身滑出了卡死十几组Alpha的窄隧道,咬着红布条攥紧绳扣,荡过十几米的火海,被同伴托上去,飞上了五米高的障碍墙。


    还没站稳,他就被欢呼涌上来的新朋友淹没——谁会不喜欢十六岁的好脾气Alpha弟弟?


    系统作证,牧川的人缘早就好到不行了。


    高他一头的Alpha大个子用力揉他汗湿的脑袋,几个Beta队友扑上来欢呼着搂他的肩膀,Omega队医捏着他的脸,不准他乱动,把贴降温冰贴“啪”地按在他额头上。


    他被朋友们压得踉跄,脸上又红又烫,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气,唇角露出一点小虎牙,眼睛亮晶晶。


    沈不弃笑眯眯地和他招手。


    系统跑的不及时,被人群挤得吐了一地垃圾数据,心有余悸跑回来,刚好和个怪人撞上。


    嗯?


    是个贵族学生。


    不合群,站在老远的地方,根本没可能挤进围着牧川庆祝欢呼的人群。


    S级Omega,级别不低,可身上的劲儿不叫人喜欢……系统有点嫌弃,拼命甩了甩,往树上蹭了半天。


    一点小插曲,根本不起眼,什么浪花也翻不起来。


    ……


    他们又待了半个月。


    牧川有假期了,沈不弃开始带着牧川逛一逛帝都——买衣服,裤子,买一些用得上的生活用品。


    他们去逛明亮的商场,牧川红着脸,鼓足勇气挑了一件黑衬衫。


    他们去给牧川申请个人终端,沈不弃抱着手机埋头玩,让牧川磕磕绊绊地自己和机器人对话,这个年纪学习能力强,牧川其实很快就把话说得流畅通顺了。


    临走的时候,少年Alpha偷偷摸了下机器人圆滚滚的脑袋。


    被判定成“有强烈交友意愿与可能性”,机器人唱着歌追了他三个台阶,送了他一个八角螺丝。


    沈不弃还给他买了台军工级别的笔记本电脑。


    牧川不肯要,十六岁的少年Alpha已经有后来柔和温润的影子,但着急的时候,还是红透了脸磕磕巴巴:“不行!我,我……”


    “用嘛,算租的。”沈不弃哄他,指尖轻轻陷进柔软的发旋,像哄小鹿,打着转慢悠悠揉一揉,“长大了还,平均每天只要……”按计算器,“三十块。”


    系统:「…………」


    赚不到这笔利息,沈部长将会非常遗憾:“要走了哦。”


    少年Alpha停下动作。


    微微睁大的浅茶色眼瞳,一眨不眨看着沈不弃,系统在角落里呜呜噫噫,弹一些「讨厌上班」、「还想放假」的抗议气泡,被工作狂沈部长残忍戳灭。


    “要上班嘛。”


    沈不弃轻轻揉浅茶色的脑袋:“我们工作很忙的。”


    他还得死十多次呢。


    牧川看着他,不眨眼睛,小维修师的眼眶变红,又被刮一刮鼻梁,扶着肩膀转向身后——


    透过整片玻璃幕墙,夜色如墨,灯火如星海闪烁。


    帝都是个很繁华的地方,这会儿又下了点雨,霓虹灯在雨水里化成彩虹糖,玻璃被水汽浸湿,薄薄的雾气对面,是机甲联赛的广告。


    沈不弃扶着他的肩膀,站在他的身后:“不需要看我,看这些。”


    沈不弃说:“很漂亮。”


    系统悄悄叹气,依依不舍惜别假期,落在沈部长的头顶——在沈不弃慢条斯理翻检的数据流里,它看到一些不错的可能。


    比如牧川在他的玄鸟号上,遇到了一大堆意气相投的朋友,做了全星际最棒的维修师,把烟花放满夜空,在窗户上写满“星星好漂亮”。


    比如牧川退役后也打起领带、衬衫利落,弯着眼睛,接住小炮弹一样扎进怀里的弥笼。


    ……比如很多。


    牧川的未来出现了无数种可能。


    “……哥哥。”牧川轻声问,他的声音很轻,“你回来吗?”


    沈不弃笑眯眯:“回来啊。”


    他这么保证,又哄着系统钻进小木头鸟,号称是重新装了自主动力系统,轻轻一按,小木头做的云雀就啪嗒啪嗒飞起来。


    “好好长大。”沈不弃握着他的手腕,抬起来,和玻璃幕墙上的影子挥挥手,“回头见。”


    牧川忽然回身抱住他,抱了个空,像抱住一点温热的、暖洋洋的蜂蜜,有什么力道,轻轻地,不太习惯地,也在少年背后一碰。


    监控摄像头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一段离奇的录像凭空消失,商场、学校、政务大厅……监控记录里,画面都被同一时间适当修改。


    「回头见。」


    牧川的口袋里,手机嗡嗡震动:「好好长大,要开心。」


    「回头见。」


    沈不弃哄他:「一长大,我就回来收租了。」——


    作者有话说:有些宝可能有疑惑,在这里解释一下基础设定:


    1.这个故事是有【原型世界】的。


    2.沈部长的互动是【故事世界】,他和其他几个人也只在【故事世界】来发生故事,而且他纯搞事业,其他人单箭头。


    3.现在他重置了【原型世界】,来养这个角色的【原型】。


    在这里我发现有一部分朋友似乎有些误解,原型世界是全新的人,和故事世界(我们看到的前文世界)毫无关系。


    故事世界的弟弟、绷带先生喜欢的是【部长赋予灵魂的小川】——这是唯一的,只此一份,如果不是部长,就不可能存在,部长赋予了一切故事开始的灵魂。


    原型世界,一切都和故事世界毫无关联了,都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发展走向,我之前的描述“可能遇到周和谢也可能不会”只是为了说明故事走向,其实也可以说不会遇到——永远不可能遇到我们故事里的弟弟和绷带先生了。


    这样,为避免误解,我确定地给个答案:不会再遇到了,番外里的小牧川,他这一生没有CP,在我流abo里,这对于Beta来说非常常见,Beta就是一类不需要爱情也能活得很好的群体,他成为了自己梦想成为的样子,一个优秀的机械师,一只自由高飞的云雀,他带着孤儿院的弟弟妹妹们健康成长,有最温暖幸福的家,他原本就不是需要爱情的个性,而且他心里已经种下了部长,他不会再看向其他人。


    ——


    也就是说,1-22章是纯粹的故事世界沈部长扮演的小川——23、24是if线,和主线毫无关联,给想嗑不同cp的大家自取用的——25是沈部长来到原型世界重制了了剧情,如果他不重制的话,这个世界会按照故事世界的预演发展,而重制以后,他养好了牧川,所以不会发生悲伤的事了。


    沈部长是很好很好很好的人,他有自己的经历,有自己的态度和判断,他只是工作狂了一点,但他会保护好孩子,如果不能接受这种设定,就请纯粹把这个世界当成if线和主线无关也可以。


    第26章 世界二预告


    知道的人都说。


    为了往上爬, 靳雪至什么都肯做。


    他这人骨头里是冷的——当初为了挤进金融新贵圈子,他高调追求迟灼,闹得满城风雨, 甚至已经领了证。


    可当迟家破产,向他求援时, 却只收到了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纸资产冻结申请。


    后来攀上权贵,他摇身变成联邦特别检察官,第一个拿迟家开刀。迟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迟父锒铛入狱, 家族作鸟兽散, 连迟灼亡母的墓地也没能保全。


    风水轮流转。


    如今,迟灼东山再起,成了新联邦银行的最大股东, 曾经不可一世的靳雪至,却沦为政治倾轧的弃子。


    有趣。


    迟灼低头。


    他在街角的垃圾桶边上,捡到了靳雪至。


    ///


    捡到靳雪至的第七天, 其实是迟灼的生日。


    那个傲慢、冷血、虚伪、卑劣、狡诈的混账人渣不知道抽什么风, 居然叫外卖送了蛋糕和花。


    迟灼决定中断跨国会议,回家去看看。


    他车开得有些快, 中途停了一次, 买腻到要死的劣质色素草莓奶油夹心派。结账的时候遇到个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脑子有病,非说他和一个鬼同床共枕了七天。


    「今天头七过了,鬼去投胎了。」


    荒唐,迟灼嗤笑,他明明是和靳雪至睡的。


    他决定把车开得再快一点,回家讲这个笑话——


    作者有话说:是头七文学(误)


    迟灼捡到靳雪至的时候,靳雪至已经死了。


    是有一点涩的酸爽狗血!


    第27章 太脏了


    系统被其他统插队推摔了。


    没赶上电梯, 堵在了数据流早高峰,比沈不弃晚到半个小时。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


    今晚有雪。


    稠密的薄雪片切碎路灯迟钝的光。


    迟灼看了眼腕表,凌晨三点十七分, 今晚没做什么,只是结束一场针对多空组合的平仓, 就到了这个时候。


    雪下得又急又密,不停坠落,转眼就在他肩头积了一层甩不掉的白。手机屏幕忽然刺亮, 是条紧急新闻。


    恶性连环车祸。


    「突发!跨海环线恶性连环追尾!疑似抛尸逃逸引发13车相撞, 多人重伤, 致死情况不明!嫌犯尚在逃,全城缉捕,现场触目惊心, 多路段紧急封锁……」


    迟灼随手划掉新闻,按灭屏幕,冰冷的手机滑进衣袋。


    融金城, 永不熄灭的欲望熔炉。


    钢架血管里泵动跳跃的数字和轰鸣的汽油, 凌晨三点和车祸和凌晨三点的交易一样,毫不稀奇, 不会让人多驻足关注, 都是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东西。


    也有些影响,接他的车开不进来了。


    迟灼需要穿过一条后巷,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随便找个住处打发一晚,他的车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雪和连环车祸彻底堵死在了十公里外。


    雪越下越大,不给人喘息的间隙,转眼堆积成势, 这片狰狞的数字丛林也被积雪短暂粉饰,呈现出一片近似纯白的假象。


    簌簌落雪声里,皮鞋踩到一个未熄的烟蒂,发出轻微的“滋啦”声。


    猩红的,微弱的一点火。


    连挣扎也没有,一碾就灭了。烟蒂被咬得乱七八糟,满是凌乱齿痕。


    迟灼短暂地停下。


    他认得一个这样吸烟的人,在五年前。


    五年前。


    新高升的联邦副检察官就是这样咬着烟,带着近乎残忍的漫不经心,烟灰缸里堆满惨烈的烟蒂尸体……消瘦的人影陷在那张过分宽大的检察官椅里,鞋尖抵着桌沿,让椅子不以为意地危险后仰。


    当着他的面,一份接一份的迟家核心资产名单被核销,烟蒂毫不客气烫出焦黑的洞,丢进碎纸机。


    那台机器贪婪地吞咽声里,唯一保留完好的是份离婚协议,上面签着他的名字,和另一个。


    笔迹嚣张,潦草,尖锐末笔刺穿纸张边界。


    靳雪至。


    回过神时,迟灼无意识往那条被凌乱脚印踩得狼藉的小巷深处走了几步。


    翻倒的垃圾桶横陈,污水四溢流淌,玷污新雪,几个穿着当季秀场款的年轻男人——融金城里司空见惯的“继承者俱乐部”,正嘻嘻哈哈围着一个人影,正用限量版球鞋的镀金鞋头轻踢着来回拨弄,评估今夜意外获得的瑕疵奖励。


    “细皮嫩肉的,捡回去玩玩?”


    “好像还热着呢。”


    “长得不错……”


    迟灼跨过那滩正在结冰的污水。


    在融金城,这种戏码时常上演,装醉的野雀等递来的高枝,冻僵的蛇藏着毒水,谁也不知道谁在谁的狩猎名单上,多管闲事是比破产更愚蠢的死因。


    他本该继续走他的路,却在听到一声模糊的呻吟时停下脚步。


    他看向那只躺在雪地里的手。


    ……


    沈不弃收回手,把举着辣椒素喷雾「啊啊啊啊」的系统捞回意识空间。


    「轻点,轻点。」沈不弃含着一小截线头,边说话边咬断,把针别回小枕头上,雪片灯被他轻轻吹了口气,发出毛绒绒的暖色光。


    沈不弃刚才好像在做针线活。


    他把系统托起来看了看,用小毛巾擦掉沾了泥的雪水,揉了揉系统的数据膝盖:「摔哪了?」


    系统啊呜呜着就要告状可恨的龙傲天部门恶统推它,调监控的时候回过神,先关注眼前的要紧情况:「这些人要干什么?」


    它只是晚来了半个小时!


    靳雪至不是砸烂了电子脚铐,逃出了监控室,利用检察官密钥抹去了所有个人信息,偷了辆车在逃亡的路上吗??


    算算时间,这会儿都应该已经出检查站了,为什么会躺在这,被这些人围在垃圾桶边上?


    这些人在对沈不弃干什么?!?


    「啊。」沈不弃被系统一口气五连问,不紧不慢在数据库里给它找小黄鸡创可贴,顺便看了一眼,「他们想捡尸。」


    「就是把这个样子的我拖回去。」


    他好心解释,撕开数据创可贴,帮系统贴上:「带到酒店,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假装说要‘帮我暖和’,实际上一只手摸到我的腰带,解开扣子看有没有反应,如果没有,就摸两把腰,看看身材,检查一下硬件,然后去拉裤链……」


    系统:「……」


    可以了不用再说了它知道什么叫捡尸!!!


    但靳雪至不能被这些人带走,否则以这些无法无天的纨绔手段,他撑不过一晚——原则上靳雪至的死期不是今天,是七天后。


    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系统想要纠正沈不弃,它们部门的正式名字叫「死期将至炮灰部」而不是「速速送死部」、「西天快线部」。


    ——在不同的故事和剧情里,有些角色死遁下线的时间,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却被规定得极为苛刻。


    必须卡在那一天,不能早,也不能晚。


    不能自由发挥。


    所以他们部的工作也有自己的难度,必须严格按照预定计划,精心把控好死亡进度、死亡场景,不是乱七八糟反正死了就行的。


    沈不弃:「啊。」


    系统:「…………」


    「啊」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不是开玩笑。」系统自己的提成和年终绩效全靠这个了,它勤勤恳恳这么久,只要再升一级,就可以拥有梦寐以求专属私统数据带宽,不用再和其他几千个系统一起挤老旧失修的破电梯。


    「我们精诚合作,共同努力,不论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撑到七天。」


    系统拉着沈不弃絮叨:「你一定要坚持住,我还有一些治疗卡……你现在怎么样了?」


    沈不弃:「死了。」


    「哦哦哦好我这就找……」系统埋头翻卡,「?」


    系统:「?????」


    「别急,我在缝呢。」沈不弃安慰它,这次的确有些意外情况,但并不是个人能力的问题,天要下雪,人要猝死,任务做得多了,不测风云也都是寻常小事。


    沈不弃咬断一股线,把自己的动脉暂时缝上,不用太精致,才七天,差不多能用就行。


    他给系统缝了个小幽灵布套,拍一拍,戳两下,按好创可贴翘起的边。


    「有办法的。」


    沈不弃说。


    这里的工作不难做,一心十几用也能应付,他在这个世界已经顺手做了十来年。


    ……


    靳雪至是有名的“白鬣狗”。


    知道的人都这么说——他干过的事迹在融金城这种浮华之下一片恶堕的地方都出名。


    最有名的故事当然就是他的发家史:一个西装都要租的穷学生,靠着给人当翻译挤进金融峰会,硬攀上了高枝,疯狂追求迟家那位独子,在候机厅、高档酒吧、私人艺术馆……甚至某场相当惨烈的车祸现场,苦心制造了无数次“偶遇”。


    靳雪至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所有迟灼失意的场合。


    十九岁的迟灼和父亲在家族会议撕破脸,去地下拳场发泄,离场时碰到靳雪至在喂野猫。


    二十一岁的迟灼,付出全部心血的并购案被内鬼做局夺走,在酒吧喝到凌晨,离店时看到靳雪至独自趴在吧台睡觉,合上的本夹写着“反商业欺诈案件汇编”。


    二十三岁,迟灼的跑车被仇家恶意追堵,撞失控烂护栏翻下山路,不知滚了几个圈,车厢几乎压瘪。


    安全气囊炸开的浓烟里,有人砸窗户,叫他“迟灼”。睁开眼睛,染红视野的猩红浸泡着的,是靳雪至那辆寒酸的二手车,死死掰着变形的车门、被划得鲜血淋漓的手。


    ……就这样。


    从法学院的图书馆,到专为豪门提供私密服务的律师事务所。


    从“下三滥滚远点”到“迟先生要求靳律师必须陪同”。


    五年。


    嗤之以鼻的人没想到,靠这一手,这个曾经被保安拿警棍抵着胸口往外轰的货色,居然硬是挤进了过去根本不正眼看他的圈子。


    靳雪至甚至和迟灼领了证。


    当然,他们的婚姻存续不过短短三个月十七天——那之后迟家开始倒霉,股价断崖下跌,多个产品线暴雷,家族丑闻沸沸扬扬……


    迟家求过靳雪至。


    迟灼也去求过,那时候的靳雪至已经是联邦副检察官了。


    那天的雪不比今天的小,迟灼等了三个小时,靳雪至的秘书来领他上楼,那间办公室装修得很有格调,布置讲究,铺着很厚的地毯。


    那扇窗户几乎能俯瞰整个融金城,灯火璀璨,永不熄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昂贵夜景。


    窗户开着,有零星雪片落进来,靳雪至的办公室冷得像冰窖。


    新上任的副检察官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靠在昂贵的真皮座椅里,指尖抵着一份文件……他站在刺眼的灯光下,听了十几分钟的钢笔书写的沙沙声。


    终于,靳雪至合上文件,抬眸。


    他看着靳雪至的眼睛,阴影下,那是种无法判断冷暖的灰。


    像融金城冬季不下雪的天空,没有云,没有波动,没有温度,好像有点光,不确定是不是太阳。


    “站那么远干什么。”靳雪至扣上钢笔,把文件推远,随手捧过一旁的咖啡,“怕我?”


    迟灼看着靳雪至。


    靳雪至的问法不是要人回答,新晋的副检察官已经明确自己的办案习惯,经手的几个案子一鸣惊人,最跋扈嚣张的财阀也开始约束手下、自查账本、紧锣密鼓打扫门庭。


    迟灼也看新闻,他看了那个靳雪至声名鹊起的白鹭案。


    跨境资本妄图逃逸,深藏的匿名账户在最后三分钟被锁死,那群走投无路的高管已经准备了私人飞机,却还是在咫尺之遥被法警的红色激光点狙瞄钉住。


    摄像机的边缘,靳雪至就站在跑道上,背着手,雪白的检察官制服被引擎气流吹得猎猎。


    ……现在,靳雪至垂着眼,捧着冷透咖啡吹了吹,慢慢啜饮。


    杯沿几粒未化的白雪,被淡色的唇濡湿,融化。


    迟灼也看到两份文件——离婚协议书,资产保全协议,靳雪至把婚后财产分得很清晰,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房子估价兑换等额资产,戒指也可以切割,这上面甚至打算拿走他给靳雪至买的那辆跑车的四个轮胎。


    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轮胎也要?”


    “嗯。”靳雪至说,“好看。”


    这大概是靳雪至说的、最后还有点人味儿的一句话。


    接下来他们公事公办,他签字,靳雪至靠在椅子里,慢吞吞喝完那杯咖啡。他没怎么细看那些财产分割,靳雪至有手腕,分走的那部分资产都卡在迟家全面冻结前。


    迟灼合上笔帽,那个人才像被他惊醒似的,眼睫动了动,抬起来。


    “放那儿吧。”靳雪至说,“你们家的问题很大。”


    迟灼打算讲个笑话:“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靳雪至露出了个他看不懂的笑容,很短促,像是除了弧度没有其他任何一丁点内容。


    迟灼把签好的离婚协议交给这张红木办公桌。


    迟家好查,好办,因为超过百分之九十的内幕秘密,都是迟灼亲自送到靳雪至手上的。


    迟灼想过要重新整顿这个烂透的家族,想过剔除腐肉、刮骨疗毒,整体换血砍掉所有盘根错节的利益链,他需要靳雪至的合力,就像那么多次……靳律师在胜诉方,轻轻扬起不含温度的笑容。


    迟灼曾经想重塑迟家。


    现在不必了。


    迟灼走过去,帮他把窗户关上:“把我妈的墓地护住吧,行吗?”


    靳雪至依旧在那份文件上写写画画,笔尖发出沙沙声。迟灼没再多说,他以为那大概是种默认,因为迟灼去年过世的母亲是真的对靳雪至不错。


    迟灼曾经带着靳雪至去病房里看她。


    迟灼告诉母亲,他找到了喜欢的人,要结婚、成家。


    迟灼的母亲还送了靳雪至一件亲手织的毛衣,有很幼稚的图案,灰色,和他那件深棕色的一对……母亲拖着重病的身体,很期待地等他们的婚礼,等了半年。


    没有等到。


    靳雪至并没去半年后的葬礼。


    那天是靳雪至一个很重要的案子出庭,靳雪至准备了很久,很重要,不能错过,迟灼知道。


    迟灼站在窗口,看着被靳雪至避嫌快速合上的文件。


    ……他的视线在桌面那张意气风发的、靳雪至和联邦司法总检查长握手的照上停了一阵,这两个人站在检查署猎鹰徽章下的台阶上,像两柄华丽的礼仪佩剑。


    最近有些胆大包天的八卦小报,暗戳戳暗示这两个人“私交甚密”、“形影不离”。


    他们的婚姻其实从一开始就名存实亡——婚礼后靳雪至有了异常宝贵的机会,从一个无权无势、律师出身的众议员一跃成为烫手新秀,有了人脉,有了资金,于是也就开始有了影响力。


    靳雪至是有本事的,走到副检察官这一步,实至名归,不止是靠着他的托举。


    迟灼承认靳雪至很有本事。


    “靳雪至。”出门前,他还是没能忍得住,问出了那个其实压根不必问也不该问的、其实很自取其辱的问题,“我也是你的台阶吗?”


    靳雪至低头整理文件,钢笔尖在纸上轻轻一划。


    那声音实在很轻飘,不仔细听,近乎温柔:“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


    迟灼盯着那只被污水和雪沫弄脏的手。


    灰色的旧薄毛衣,袖口被扯得松垮变形,冻得发紫的腕骨硌着空酒瓶,手指蜷曲,指尖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那理当是只很漂亮的手——骨节匀称,手指修长,如果忽略从掌心蜿蜒进袖口的那道狰狞丑陋的伤疤的话。


    那是被碎玻璃割的,六年前,靳雪至不听他喊破的嗓子,固执地把他从那辆要爆炸的车里拽出来……殷红的血浸饱了西装衣袖,滴在迟灼的脸上,温热黏稠。


    那大概是迟灼这辈子哭得最难看的一次,他的眼泪和靳雪至的血,混合成某种鲜红过头的颜料,最后编织成完美的错觉。


    靳雪至在最后救了他一命。


    这很感人。


    迟灼并不是有意调查,是几个月前,他意外捡到了一个亡命徒,对方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跪着向他哀求讨饶,哆嗦说了当年的真相。


    “当年那件事……那辆车,有问题……靳检察官知道……”


    “是靳雪至……私下找的我,让我做的……”


    “是他……安排的……”


    “我有证据……”


    有趣。


    迟灼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他把这条野狗圈养起来,喂水喂食,想找个机会和靳雪至聊一聊。


    他想。


    今天的事,也是靳检察官安排的吗?


    “喂,懂不懂规矩!”一个纨绔发现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审视似的盯着这边看,被激起浓浓不满,“你特么谁啊?也来尝野味的?”


    “你也馋这一口?总得讲个先来后到吧?”


    “也行啊!那你得排队,等我们玩尽兴……”


    迟灼看到那个人影。


    洗得发白的灰色旧毛衣,已经明显不合身,松松垮垮沾满了泥水,领口歪歪斜斜,露出一截苍白的锁骨,脖颈很细,一折就断。


    凌乱的黑发湿漉漉垂落,把大半眉眼遮住,在这种天气里,已经冻结成某种完全不会动的、僵硬的弧度。


    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以一种相当别扭的姿势伸展在雪地里。


    雪花不停落在人影的头发上、身上,脊背上,几乎已经把大半个人埋住,像一座浅浅的坟。


    这些含着金汤匙、注定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研究“盲盒奖品”,有人用脚拨拉那条腿,有人揪着毛衣的下摆往起掀,露出苍白的腰线,有人用镀金打火机去烫微蜷的指尖。


    ……他被同伴忽然用力拽了一下。


    忽明忽暗的火苗,照亮地上那人微抿的薄唇,和小半张毫无血色的脸。


    “干什么!”顽劣的坏种扯着嗓子喊,却看见同伴瞪圆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和枪口。


    一支银色的袖珍手-枪。


    枪柄烙着嵌金的冬青花纹,被火光映得发亮,镌刻的优雅叶脉由扳机一直缠到消音器管口。


    这不是黑市能弄到的货,是该被天鹅绒衬布垫着,锁在某个防弹玻璃柜的顶级暴-力-美学艺术品。


    此刻,这玩意正漫不经心,对着纨绔那只明明已经戴了家徽戒指、只不过拿着打火机,随便按着玩两下的手。


    迟灼的左手还插在大衣口袋里,右手托着枪,姿势像是随手指路。


    迎上几道惊恐的视线,那枪口就无所谓地挑了下。


    子弹擦过手腕,新鲜的血绽开,打火机脱手飞出滚进雪堆,火苗“嗤”地灭了。


    纨绔脸色煞白,抱着那只手,险些脱口的惨叫被同伴死死捂住——他们不是蠢货也不是傻子,这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更像是个脑子有病、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了抢一个快死的乞丐!


    拿枪杀人!


    识相的恐惧迅速蔓延,有人畏缩地退了一步,其他人立刻慌忙爬起来,头也不敢回,你推我搡着一溜烟地拔腿作鸟兽散。


    ……


    迟灼收起枪。


    靳雪至送他的结婚礼物。


    离婚的时候靳检察官没带走,不是因为大方,是因为这东西不合法,上不得台面。


    迟灼走过去,半蹲下来拾起打火机按亮,借着火苗,低头研究地上的人。


    靳雪至不知道在哪弄了一身水,现在冻成薄薄的冰壳,头发,睫毛,都凝着冰晶,又盖了层雪……这个人看起来也差不多像是碰一下就要坏的薄冰了。


    迟灼伸出手,碰了碰那些雪下面的冰。


    靳雪至是真的惜命,居然这样还撑着没昏死过去,灰色的眼睛模模糊糊看着他,蒙着一层冰翳,没有认出旧人的波动,也没有不甘、怨恨、恐惧……或者惊惶乞求。


    被迟灼吵醒,捏住后颈,他极轻微地歪了歪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


    像只对现状感到十分困惑的猫。


    迟灼把打火机挪近。


    睫毛上的冰晶渐渐融化,变成一点不起眼的水痕。


    似乎是察觉到这一点微弱到可怜的暖意,靳雪至迟缓地动了动,开始慢吞吞地往他怀里爬。


    迟灼没动。


    带着一身泥水的靳雪至,轻得古怪,几乎没有分量,那只青冰似的手慢慢捉住他的袖口,冰凉的手指,像冬眠后苏醒的蛇,一点一点攀附上他的手腕。


    迟灼摸出手机,开始搜索融金城适合杀人抛尸的地点。


    AI助手可能有点惊恐,不仅不回答,还苦心给他罗列了三大页《刑法》,贴心地标红了“故意杀人罪”和“毁灭证据罪”的判决细则。


    迟灼啧了声。


    废物。


    靳雪至已经爬上来了。


    四天前的紧急政经新闻里,因为“滥用司法权”被逮捕查办的、联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明星检察官,把自己蜷进仇人的衣摆。


    那在迟灼的梦里,无数次被一枪轰碎的头颅,软软地、自发地贴靠在了迟灼的颈窝……甚至还无意识地蹭了蹭。


    靳雪至湿漉漉的发梢蹭过迟灼的下颌,膝盖抵着迟灼的胸口,被捏着后颈拎远,冻僵的手指在昂贵的驼绒大衣上留下脏兮兮的痕迹。


    那些睫毛闭合,在青白的脸上投落脆弱的阴影。


    太脏了。


    迟灼准备把他拎走丢掉。


    靳雪至被他抱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满足的喟叹声。


    第28章 玩够了?


    金融大道没有多余的垃圾桶。


    迟灼今天才发现这种令人烦躁的荒谬细节——他拎着这团冰冷又脏污的猫, 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巨大牢笼里走了七条街,居然没有找到可以把这东西丢进去的垃圾桶。


    除非他再拐进那些黑水横流、藏污纳垢的小巷。


    他今天已经受够了那种地方。


    越下越大的雪已经淹没他的裤脚,这不是个适合徒步的天气。


    迟灼低头。


    靳雪至乖得稀罕, 脑袋软绵绵垂在他胸口,不吵不闹, 身上的冰壳化了,开始往下滴水,有种古怪的咸涩湿漉……海水不停渗进价格不菲的厚呢衣料。


    迟灼拨了拨, 发现靳雪至的头发里甚至还有些细细的沙砾。


    ……像是刚从哪个海湾里爬出来。


    迟灼垂着视线, 轻轻拨着靳雪至湿涩的头发, 指腹捻出那些细沙,随手丢掉。


    他们这里的确离海不远,在他的办公室, 透过窗户甚至就能看见冷灰色的海湾——靳检察官该不是被哪个因为他倾家荡产的仇家套上麻袋沉海,又自己爬回来了吧?


    这种无厘头的疯狂假设让人心情好了点。


    这像是靳雪至能干出的事,这个不论落到什么境地都能挣扎着、不择手段拼命活下去的祸害, 就算真的被人丢进海里, 也会拼尽最后一口气爬出来的。


    迟灼没有洁癖,但这并不代表他愿意带着一身咸腥味儿在金融街的暴雪里散步……就在他盯着被毁掉的大衣, 开始忍无可忍地考虑要不要把这人再扔回雪里冻上的时候, 他们停在了一家酒店门口。


    靳雪至提醒他的。


    因为靳雪至忽然动了,像是终于从他这偷窃到了足够的体温的小偷,从冻僵的昏沉里稍稍苏醒,指尖勾住了他的领带。


    虚虚绕了两圈,就脱力松开,苍白的手指摸着他的衬衫滑落。


    像只玩腻了旧玩具很快厌倦的猫。


    迟灼抬头看了看。


    「云巅天际」。


    靳雪至实在是很会挑,这是融金城最贵的七星级酒店, 一晚上要六位数起步,会员邀请制,普通人甚至没资格踩上那些精心打理的雪狐绒地毯。


    灿金的暖光从旋转门里涌溢,漫过阶梯,他怀里冻僵的脏猫也像是察觉到了这点光亮,睫毛轻颤,有融化的细小水珠。


    “不行。”迟灼说,“你只配住垃圾桶。”


    蹭他也没用,迟灼捏着靳雪至的后颈,掌心的触感让他皱眉,他不记得靳雪至有这么瘦,手人,好像皮肤下面就是骨头。


    检查署不给检查官吃饱饭吗?


    又或者是黏附在骨架上、吞噬血肉生长的野心,终于把这个人啃噬成了这副模样。


    迟灼看那些星光闪烁的光亮地砖,整块的星辰砂,倒映着靳雪至青白的脸,每一块就值上百万。


    靳雪至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看起来就豪华的东西,这点在他们结婚前就透出端倪,所以迟灼没少买,高定西装、钻石袖扣,一切能想得到的奢侈品,跑车也送了,也不知道那四个轮子现在是轱辘到了什么地方。


    现在的靳雪至,只穿着一件可怜兮兮的、袖口磨破的薄毛衣。


    看起来还很想去住最贵的酒店。


    不好好让他抱着了,固执地要蹭进那个最豪华的、光鲜亮丽的奢侈猫窝,屈起的腿力道微弱地蹬踹。


    ……七星级酒店门口也没有垃圾桶。


    迟灼要对这个破地方绝望了。


    他垂着视线,手指微松,槽牙缓缓磨着口腔里的软肉,这地方的台阶太矮,又自作聪明铺了地毯,就算不小心失手,也不足以摔断靳雪至的脖子。


    把人丢进门口覆了雪的喷泉池,那些正严阵以待的门童立刻就会启动警报冲进去,捞出弄脏水质的污染源。


    靳雪至似乎听不懂人话,在他怀里不安分地蹭着,动来动去。


    修长的手脚无意识地微弱挣动,膝盖抵着他的腰侧轻轻磨蹭,湿漉漉的额头划过他的颈窝,又更靠近,轻轻蹭他的下巴。


    迟灼轻嗤。


    他不知道靳雪至还有这种本事。


    哪怕是当初——靳雪至用尽手段引他入套的时候,身上的旧衬衫也永远熨烫平整,包裹清瘦挺拔的身躯,严严实实系到领口最后一颗纽扣,盖住颈侧那一连串小痣。


    现在倒是活像块忘在口袋里,不小心焐化了的太妃糖,撕也撕不开……戴白手套的门童看他们的眼神已经赤-裸-裸透出难以掩饰的微妙。


    “松手……靳雪至!”迟灼磨了下牙根,声音压得极低,透着恼火,“我不吃这一套。”


    他试图把自己的领带从靳雪至的嘴里拽出来。


    迟灼不是会被这种愚蠢拙劣的低级伎俩动摇的脾性,当年为了骗走迟灼的股份,他的亲叔叔联合外人做局,送了些“小玩意”又给他灌了药——那天深夜,迟灼也是靠用钢笔划手臂,用领带打死结绑住自己的手,踉跄着摔在赶来的靳律师肩头,才彻底放心失去的意识。


    现在靳雪至咬着他的领带,不肯松口,湿漉漉的丝绸布料在齿间磨蹭,喉咙鼻间溢出的全是湿冷的潮气。


    门童很没眼色地试探着凑上来:“迟,迟先生……”


    怀里的脏猫忽然安静了,不到一秒,喉咙里溢出含混的、带着濒死水声的微弱喘息,死死咬着快被扯烂的昂贵丝绸领带,冰凉的鼻尖紧紧贴着他的颈动脉。


    “……”迟灼深呼吸,重重吐出,忍住用领带把靳雪至当场勒死的冲动:“开间云顶套房。”


    领带救出来了。


    迟灼盯着上面的牙印,开始思考靳雪至是真意识不清还是装的。


    他抱着这么个丢人的海货,看着雪白地毯上留下的黑漆漆污渍。除了迟家破产清算,被债主围堵、被疯狂的股民砸烂了迟氏庄园那天,迟灼似乎没这么狼狈过。


    两次都托靳检察官的福。


    进了暖和明亮的大堂,靳雪至就不折腾他了,老老实实地靠在他肩头,垂着睫毛,那些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攥着他的衣领。


    像只被抽走了骨头的猫,蜷缩着,安分绵软地耷拉在他肩头。


    被地板反射水晶吊灯的光晃了眼睛,甚至还微微瑟缩了下,无意识地往他颈窝里躲了躲。


    好样的,迟灼磨着牙根想,现在更说不清了,那个殷勤迎上来的七星级酒店管家露出“您放心”的该死的、心领神会的暧昧笑容,看起来甚至还想送他点无伤大雅的助兴小道具。


    迟灼没法和这些人解释清楚自己抱得这么紧是想徒手勒死靳雪至。


    ……算了。


    他放弃毫无意义的浪费时间,单手出示铂金卡,签账单,划掉客房服务。


    “我们可以帮您‘清理’。”管家俯身悄声提醒,心照不宣,“这位……先生,看起来……”


    看起来,或许需要……消一下毒。


    外来的杂物。


    不太干净。


    欲言又止的内容停在脸上,又在触及客人冷沉视线时迅速收回,管家训练有素地低头,咽下所有不该说的内容。


    “我自己来。”迟灼放下笔,他的嗓音发冷,哪怕他理解不了自己在生什么气,他看着水晶吊灯投下的影子,这笔账当然算在靳雪至头上。


    就像过去那五年里的每一笔烂账。


    “多送几条厚浴巾,两套睡袍。”迟灼说,“……热汤。”


    他的喉咙滚了下。


    不是因为那些该死的、他早就忘干净了的过去——他们一起夺回迟灼被强行剥夺的股权,在暴雨里跑客户,在台风天调研,在要打烊轰人的咖啡厅改策划案。


    不是他在靳雪至那辆破二手车里,吃半个冷透的三明治,被香气吸引,抬头,看见微微弯着的冷灰色眼睛,和那一杯加满热汤的关东煮……那天夜里的雾气把那双眼睛伪装得过分暖了。


    不是因为这些。


    是因为靳雪至啃他的脖子。


    不好好咬,没有吮吸,没有一点热气,只是用牙齿茫然地轻轻叼着那块皮肤磨蹭,无意识地轻轻啃噬,像冷透的猫在慢慢咬最后一点能取暖的东西。


    迟灼荒谬地想,靳雪至这人原来真的连骨头渣子都是冷的。


    迟灼捏着他的脖颈把人拖开,垂着视线,看涣散的灰瞳,这是靳雪至的又一场演出吗?他不知道。


    他在五年前意识到他根本就不了解靳雪至。


    迟灼懒得理那些意味深长的视线,走进电梯,刷卡去靳雪至快死了都惦记的豪华云顶套房。


    在“穹顶”办公的靳检察官现在连超高层电梯上行的不适都怕了,脊背在刺眼的灯光下蜷缩起来,扯着他的衣领,喉咙发出模糊的呜咽。


    钻吧,迟灼单手托着靳雪至毛衣下硌手的脊椎骨,破罐子破摔地想。


    反正这件大衣早就不能要了。


    超高层的电梯上行的确不舒服,耳朵里会因为气压嗡鸣,电梯的顶灯也过分刺眼了,迟灼蹙了蹙眉,看着肩头毫无血色的脸,指腹捻了捻冰冷的后颈。


    “抖什么。”迟灼说,“你当初可不是这样。”


    他们去办理离婚手续那天,靳雪至只是闭着眼睛,靠在电梯轿厢上,眼下虽然有过度工作的泛青,检察官的雪白制服却笔挺。


    他那天想和靳雪至说一些话,问一些事,没有机会。


    他们什么也没说。


    靳雪至的灰眼睛里结着冰。


    没说,一个字也没有,靳雪至靠着窗口,等最后一个戳落下,转身就走,没给他更多的视线。


    “靳雪至。”他最后叫住这个冷血的混蛋,“家门钥匙。”


    那个雪白的、笔挺的影子停住。


    靳雪至从口袋里掏钥匙,摸了三次,才想起是在公文包里,靳雪至从公文包里翻出那一串钥匙——上面还有他送的愚蠢猫头挂件。


    靳检察官就站在那,在人来人往的办事大厅,低着头,从那上面拆他们家的门钥匙,笨得要命,几次都没成功。


    他看着那些苍白的、修长的、控制不住微微发抖的手指。


    多过分啊。


    迟灼在多年后的今天腹诽,靳雪至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


    ——明明是他在干坏事,是他毫无预兆忽然打翻了你的水杯、把你的电脑泡了、工作毁了、还狠狠挠了你一胳膊的血印子。


    现在又搞得好像他多委屈多难过一样。


    迟灼垂下视线,看着蜷在怀里的人,忽然抬手,轻轻揪了揪那些被压得乱翘的头发。


    “抖什么。”


    迟灼低声说:“你又不伤心,靳雪至,你无所谓的是不是。”


    现在的这个靳雪至在他怀里发抖,好像懵懂、好像茫然、好像意识不清,他在一定程度上提防这是个新的有趣圈套……另一方面。


    迟灼想。


    他为什么不能将计就计呢。


    多难得,没什么人有机会,欣赏得到靳检察官的这一面。


    迟灼摸靳雪至的脸,这么久了还是不暖,苍白冰凉,察觉到温暖的手指,就轻轻依偎向他的掌心。


    云顶套房在188层,电梯再次提速,蜷在他怀里的脏猫呜咽了一声,蜷紧身体抖得更厉害,迟灼半蹲下来,拿影子和胳膊拢着,轻轻摸那些湿漉漉的头发:“别抖了。”


    “不把你丢下去。”迟灼轻声说,“今晚先不丢了。”


    他任凭靳雪至扯他的衣领。


    迟灼哄着他,看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指腹一下一下,缓缓抚摸悸栗的后颈:“我又不是你,不喜欢看人跳楼……”


    这五年,被靳检察官逼得跳楼的财阀,数一数也不下两只手了。


    靳雪至太锋芒毕露,太不知收敛、野心昭彰,可越是打磨得锋利的刀刃,也就越容易崩碎。


    ……这道理靳雪至明明应该懂的。


    电梯“叮”地一声,这场短暂的刑罚终于停下,金属门缓缓滑开。


    管家已经准备好了他要的东西,提前在浴室放好了热水,从电梯门起就一路铺了崭新的防尘地毯,抱着厚浴巾恭敬等候。


    恒温餐车送来五盅不同口味的暖身汤。


    都是顶级的昂贵食材,姜汁燕窝、当归松茸……上等骨瓷的餐具盛装,在灯下泛着洁白光泽。


    管家垂着头,盯着锃亮的皮鞋尖,对迟先生怀里那个又脏又不停滴水的“杂物”视若无睹,装作没看见任何不堪入目的污渍。


    迟灼把靳雪至抱进套房。


    “都出去。”迟灼说,他把浴室门也勾着关严,“砰”地一声,一切暂时被隔绝在外。


    所有的一切。


    训练有素的管家和侍者,骨瓷汤盅,被无声丢弃的防尘地毯,下行的电梯,窗外呼啸的风和更漆黑浓稠的夜色,那座永不熄灭的融金城。


    ……覆盖在这一切之上的,无声的暴雪。


    热气迅速在玻璃隔断附着蔓延,门外的冰冷世界融化,暂时消失,变成模糊混沌的大块颜料。


    迟灼把靳雪至放进那个黑色大理石的下沉式浴缸,无聊地想了想猫会不会挠他。


    靳雪至老实得离奇。


    迟灼甚至有点荒诞的遗憾,他掬起一碰水,手腕一翻,在靳雪至的头顶“哗啦”一下全浇落。


    灰色的眼睛闭上,又睁开,被溅进去的水弄得有一点红,没生气,好像也根本没意识到要防备。


    靳雪至不懂他在做什么,茫然又乖顺地望着他,泡在热水里,裹着毛衣的单薄身体轻轻浮沉。


    像只被热水浇懵了的野猫。


    “满意了?”迟灼戳他的额头,看着靳雪至在水里坐不稳地轻轻晃,“六位数一晚的猫窝。”


    靳检察官从来一丝不苟的发型变成顺毛的了。


    升腾的热气里,水珠顺着温顺的发梢,一颗颗不停滚落,有些砸在肩头,有的滑到鼻尖。


    迟灼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一下,靳雪至就把脸埋进他的掌心。


    “……喂。”迟灼不是这个意思,“起来。”


    这是他的手。


    又不是枕头。


    但现在的靳雪至似乎不是那么容易交流,很可能听不懂人话。


    迟灼的喉咙无声滞了下,这感觉太怪,他的掌心能清晰感觉到靳雪至的睫毛在轻微翕动,湿漉漉的、仿佛依旧透着海水咸涩的气息漫溢过掌纹……靳雪至轻轻蹭他的手。


    迟灼有些突兀地错开视线。


    他把手收回,涂满泡沫用力搓洗,直到掌心泛红。


    他不肯再摸靳雪至,他捏着靳雪至的脖颈把人硬提起来,前检察官温顺地仰着头,水从发尾坠落,睫毛上的水珠映着浴室的光。


    迟灼告诉这个得寸进尺的混账:“我们有仇。”


    “记得吗?”迟灼说,“靳雪至,我不能原谅你。”


    迟灼说:“墓被他们毁了。”


    这句话像烧红的炭,烫得他喉咙嘶哑,这件事迟灼永远无法原谅靳雪至——他以为靳雪至答应了的。


    靳雪至那天明明没有说不。


    迟灼不明白为什么。


    他因为经济罪被牵连,短暂入狱,被一个好心的合作商从所里保释里出来,就听说墓毁了。


    靳雪至居然还来接他出狱,他不明白日理万机、踩着所有人疯狂向上爬的检察官大人何苦浪费这个时间,靳雪至不是为了权势连命都不稀罕了吗?瘦得制服都空空荡荡,颧骨凸起,脸苍白得透明,眼下全是青黑。


    他揪着这个在权力场上杀红眼的疯子,把人死死按在拘留所斑驳的墙上,问为什么……一句一句问。


    迟灼死死盯着靳雪至,他要一个答案。


    至少……他要一个理由。


    哪怕是唬他的理由。


    可靳雪至不说话。


    ……


    现在,迟灼死死盯着这双涣散的灰眼睛,试图找出一丝波动的端倪。


    可惜没有。


    不知道靳雪至是因为坠落云端,终于受不了打击疯了,还是这个刽子手太擅长隐匿。


    靳雪至居然还是想靠近他的手。


    迟灼把手拿远。


    他沉默着扯了条浴巾,想要把人就这么丢在这里,起身离开的时候,靳雪至忽然说话了。


    靳雪至说:“阿灼。”


    ……在系统「啊啊啊啊啊要死又要死了」的惊恐乱跑里,迟灼已经猝然回身,掐着靳雪至的脖子,把人狠狠按进那池漾着暖光的热水。


    新晋的联邦银行掌舵人脸上没有表情,又仿佛冰冷透顶的讥诮,深黑的瞳孔渗出寒霜,凝住着这具充斥着谎言与欺骗的躯壳。


    迟灼的嘴角慢慢抬起来,牙根咬得发酸,像嚼着靳雪至的骨头。


    他在想什么?靳雪至怎么可能变成不认识人、不会再害人算计人,乖得只想贴着他的傻子。


    死都不会。


    他们之间发生太多的事,多到无法翻篇、无法重来。是他疯了,才在这玩什么愚蠢的养猫游戏。


    “玩够了?”迟灼沙声说,“装得很像,靳检察官,是我蠢,活该我次次上你的当……”


    他的话停了停。


    因为靳雪至好像不会反抗。


    甚至不会挣扎,被他按进水里,眼睛也不会闭上,还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好像他有什么好看似的——这张脸上的血色明明都没了。


    现在靳雪至安静地沉在池底。


    这件毛衣太吸水,他太轻,吸饱了水的毛衣像铅块一样,轻而易举拖着寂静的人影沉坠。


    浮不起来了。


    不对,迟灼的瞳孔猝然收缩,没有气泡飘出来,哪怕任何一串最细小、最不起眼的气泡,这个该死的骗子就这么沉下去,微张着嘴……


    迟灼拽着这件破毛衣,猛地把人拎出来。


    靳雪至软得不像话,安安静静挂在他身上,被他用力压胸口、按后背……最后捏住苍白下颌,含住冰凉的嘴唇向外用力吮吸。


    咸涩的液体混着血腥气涌进口腔,迟灼猛地扭头,呛咳着吐出一大口冰冷的、泛着淡粉的海水。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迅速消失在排水口的漩涡里……这大概是他昏了头的错觉。


    这是流动浴缸,他从靳雪至喉咙里吸出的,应该是干净的、温热的水。


    ……大概是今晚发生太多事,搞得精神都要错乱。


    迟灼剧烈喘息,狠狠抹掉脸上的水,单手拎起这只找死的蠢猫。


    靳雪至还是不知道要在他手上挣扎。


    靳雪至迟缓地、梦游一般地慢慢眨眼,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苍白的手指在唇角流连,似乎凭借这点触感,再次认出了他。


    迟灼的瞳孔收缩。


    ……他要恨靳雪至的。


    他该恨靳雪至的,靳雪至骗了他,害了他,利用了他,欠他的还不清。


    他该知道这不是猫,是条冻僵了的蛇,只要还没死,还剩一口气……揣在怀里暖和过来了,就会蜿蜒而上,咬穿他的喉咙。


    可靳雪至摸着自己的嘴唇,露出一点恍惚的、孩子气的笑,他发誓他早把那些该死的记忆狠狠踩碎、砸烂、全都丢了,他不记得那天他们吃了一份很烫的关东煮。


    香得要命,靳雪至忽然叫他的名字,趁他答应,把最后一块萝卜塞他嘴里。


    浸满汤汁的萝卜烫得他说不出半个字,他扯着靳雪至报复回去,萝卜和汤汁的甜鲜味在唇齿间化开……那是他们第一个吻。


    他们那年二十一岁。


    他们睡在那辆旧二手车里,那天半夜,他冻醒了,看见靳雪至蜷在他身旁,毯子裹到下巴。


    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靳雪至小心地、新奇地,偷偷用指尖碰自己的嘴唇,露出那种孩子气的笑。


    月光从车窗漏进那场寒酸的、捉襟见肘的梦。


    ……


    眼前,温热的水汽里,靳雪至又这么做……迟灼沉默着不动,他像是又被该死的蛇绞缠进漩涡了。


    冷灰色的眼睛轻轻弯起来。


    靳雪至抬起胳膊,想要他抱。


    不知道从哪弄得很惨、沾了一身脏水泥巴的猫,喉咙里发出一点呜咽,好像过去没打翻他的杯子、没搞砸一切、没挠伤他一样。


    靳雪至认出了他的嘴唇,认出了他的手,认出了他。


    想要他抱。


    靳雪至还敢委屈:“阿灼。”


    第29章 为什么哭啊


    迟灼没有抱他。


    是因为手机响了, 被迟灼像垃圾一样丢在浴缸边上的大衣口袋里,工作专用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特殊设置的紧急铃声,金融市场并不罕见的午夜惊魂。


    迟灼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没多久, 最多三秒不到,靳雪至就把手又慢慢收回去了。


    迟灼皱了下眉。


    温热的水流无声漫溢, 靳雪至垂着眼睫,又不说话了,慢慢蜷缩成很不起眼的一小块。


    他低着头, 手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 水面晃动的光影明亮, 在他苍白消瘦的脸上游移……如果只看那张脸,几乎要被骗得以为,这是个迷路、走丢、被坏人拐走, 不小心找不到家的孩子。


    “行了。”迟灼毫不留情戳破这位大表演家,“我只是去接个电话。”


    他当然不会再当着靳雪至的面接电话——再也不会,永远不可能, 他至今还牢牢记得靳检察官教给他的事。


    那些电话里的只言片语, 本来绝不该为外人所知的家族秘辛。


    当时他照顾高烧的靳雪至,忧心忡忡, 忙得不可开交, 握着这个混蛋因为输液冰冷青白的手,连电话打来也不放心离开……就这么变成靳检察官手里最尖锐的剥皮剖骨刀。


    “你不要乱动。”迟灼起身,“不许再呛水,不然我不救你。”顿了顿,又问,“知道吗?”


    靳雪至像是听不见,垂着头, 专注地看水面那一小片浮动摇曳的光斑,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迟灼磨了下牙根,走过去,捏着脖颈迫使他抬头:“还有,不许再叫我阿灼。”


    遮着灰瞳的睫毛颤了颤。


    ……这个混蛋居然真敢露出那种瘪起嘴、又委屈又难过的表情。


    迟灼强忍着揍他的冲动松开手。


    靳雪至居然也不高兴,抿着嘴唇,看起来一点也不想再理他,把脑袋埋进手臂,再也不肯抬头。


    迟灼站在氤氲的水汽里,特殊铃声一阵比一阵急促,这代表某个流动性黑洞正在不起眼的角落发生,不是恐慌抛售,就是债券崩盘……他甚至花了几秒钟,思考是该先处理少说三百个亿的交易窗口,还是先揍靳雪至。


    传出去大概会成为所有投行永久性的耻辱笑柄。


    迟灼转身就走,用两根手指嫌弃地从那个脏透了的大衣里一点点夹出手机,抓了条浴巾离开浴室。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声音压得极低。


    迟灼单手围上浴巾,喉结在阴影里微微滚动,他把新风系统打开,浴室门被刻意关严,反锁,锁舌咔哒一声咬合。


    他已经学会防备靳雪至。


    托靳雪至的福,检察官拍拍手高升走人,迟灼掉在这台巨大的数字绞肉机里,没有过去,没有对错,K线图变成唯一的存活指标,那个困在家族纷争缠斗里优柔寡断的富二代已经被绞得粉碎。


    剜骨还父、割肉还母,半条命换来烙进骨髓的冰冷直觉……多少对手被他连皮带骨吞吃殆尽,如今的迟灼已经彻底不再是那些人口中半调侃半轻蔑的“迟少”。


    如今这些东西不像迟家。


    夺不走,抹不掉,已经成为迟灼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让他即使在这种时候,不过脑子说出的判断也能保证足够的专业度。


    迟灼盯着磨砂玻璃门,上面又有厚厚的水汽凝结,一点水痕蜿蜒淌落……他在想,该死。


    该死。


    什么都没变。


    这道门让他看不清靳雪至。


    ……


    系统从旧毛衣里钻出来。


    沈不弃在缝自己。


    上次缝得太草率了,随随便便被推了一下,伤口就又裂开,还好已经流不出血。


    「这样真的行吗……」系统忧心忡忡绕着伤口打转,原则上靳雪至已经死了,靠着沈部长的乖乖闹鬼诈尸卡,才能依旧像个活人一样说话、做事,还要不停修修补补。


    「啊。」沈不弃欣赏自己的手艺,「差不多吧。」


    将就着用。


    反正很快就要坏掉了。


    人死之后,执念极强、心有不甘无法释怀的亡魂,在黄泉路上徘徊不去,无法投胎转世,就变成鬼。


    遇上月圆之前鬼门开,鬼有七日借尸还魂,钻进躯壳,偷来七日光阴。


    今天是初八——初九,沈不弃看了眼时间,00:17,已经是凌晨了,沈不弃这张卡还有足足144个小时的有效期,足够帮系统搞定工作报告。


    系统稍稍放了心,变成毛绒小黄鸭让沈不弃玩,它来晚了半个小时,完全错过了最关键的部分,还没来得及问:「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沈不弃捏着小黄鸭的嘴巴,指尖沾了点泡沫,堆在小黄鸭的脑袋上,弄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小皇冠,推着系统在水里转圈。


    他想了想:「不小心,‘啊’了一下就死了。」


    系统被他推得晕头转向,被捏了一下,居然还控制不住嘎嘎叫,气得绒毛打结:「认真点啊!」


    沈不弃挺认真的,七星级酒店的洗护套装好得很,他给系统涂上一身香氛泡泡,慢条斯理揉捏,从圆滚滚的鸭屁股到翘飞的小尾巴,指尖轻轻梳理湿漉漉的绒毛。


    系统:「……」


    沈部长的揉捏手法也好得很。


    系统无法抵抗,很快就失去绝大部分警惕心变成毛绒绒的小鸭饼:「你发誓……自己人不骗自己人,你不是为了狗血剧情故意死掉的是不是……」


    「不是。」这个沈部长回答得很痛快,「我有旺盛的求生欲。」


    系统欲言又止:「……」


    是真的。


    沈不弃这人,会打马虎眼,会顾左右而言他,会哼跑调的歌和吹口哨,但几乎不说谎。


    沈不弃也不会做不符合人设的事——靳雪至是会不顾一切活下去的人,为了活下去,可以生吞证物,曾经跪着给仇人擦鞋。


    当时,发生了什么,让靳雪至这种人……非得死吗?


    沈不弃看起来沉迷玩小黄鸭,掏出小梳子和数据吹风筒,给系统做了个新的蓬松绒毛造型。


    系统纠结半天,到底还是放弃了继续追问,反正六天以后就知道了:「那……靳雪至为什么要出卖迟灼?」


    沈不弃:「啊。」


    系统:「啊啊啊啊啊」


    「没有为什么。」沈不弃轻轻笑了下,指尖陷进棉花糖一样的绒毛里打转,声音又轻又温柔,「和迟灼结婚的,就是这样的人。」


    ——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什么都可以割舍,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人。


    不计代价踩着无数尸骨向上爬的人。


    理当有这样的下场。


    系统困惑地抖了下尾巴。


    它只是死期将至炮灰部的一个普通统,没有查看靳雪至生平的权限,想了一会儿,又啪嗒啪嗒游回去和沈不弃贴贴:「那他成功了吗?」


    靳雪至付出了这么多,爬到想爬的位置、做成想做的事了吗?


    「成功了呀。」沈部长眼睛弯弯,「你要是再晚来三分钟,我就含笑九泉了。」


    系统:「…………」


    系统咬他手指头。


    沈不弃晃了晃手指,一个气到炸毛的毛绒绒小黄鸭蹬着腿,影子落在水里,和一只躺在海底石缝里的、毛绒绒的猫头挂件重合。


    系统口齿不清地问:「那他开心了吗?」


    沈不弃正在研究能往伤口里塞点什么:「嗯?」


    沈不弃:「啊。」


    ……


    迟灼回到浴室。


    他根本没打几分钟电话——是某个海外小国外汇储备失控导致的恐慌性崩盘,他擅长的血腥猎场,现在去交易厅,足够在黎明前撕下几块肥肉。


    够让靳雪至高高兴兴住一个月天价猫窝。


    但他站在浴室门口,没动,看着那个仿佛始终蜷在浴缸一角的人,靳雪至刚把什么东西藏起来。


    很笨拙的动作,好像身体不听使唤一样,一点也不像靳检察官,他看见那是个鸭子玩具了。


    能在被枪口指着脑袋的时候徒手夺下证据的靳律师,现在像个偷糖被抓的孩子,苍白的手指僵硬蜷缩,把那只蠢兮兮的、有滑稽扁嘴和大屁股的鸭子玩具往身后藏。


    “哇。”迟灼说风凉话,“靳大检查官喜欢这个?”


    靳雪至还在和他赌气。


    不说话,抿着苍白的嘴唇,攥着那个粘了些绒毛的橡胶玩具。


    这么个小破玩意,迟灼又懒得抢,今晚很烦,他懒得动,什么都不想抢:“行了……把你那件宝贝衣服脱下来,我让他们去洗。”


    抱着靳雪至下浴池的时候,他就试过一次了,靳雪至反抗得过分激烈,甚至还想咬他的手腕。


    迟灼实在受不了来来回回都要碰这件看不出本色的破毛衣。


    “脱。”迟灼说,“不然不抱你了。”


    ……他活像是说了什么过分得要命的话。


    靳雪至抬起头,睁大了湿漉漉的灰眼睛,露出某种近乎天真的震惊,一动不动盯着他。


    迟灼:“……”


    ……假如。


    假如,今后的某一天,靳检察官又用那种让人恨不得掐死他的漠然傲慢,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装的……他就。


    他就把两百件毛衣套靳雪至脑袋上。


    迟灼恶狠狠地计划,靳雪至完蛋了,他要定制几万件一模一样、一丁点也不差的破毛衣,每天逼着靳雪至穿,让这个骗子以后的几十年都淹没在羊毛的海洋里,这辈子都爬不出去。


    血管在太阳穴下突突地跳,迟灼用力按着额头,他其实已经开始后悔捡了这么个麻烦,靳雪至的表情活像要被他欺负哭了——


    他甚至什么都没干。


    “……抱。”


    靳雪至小声说。


    原来脏猫也会说除了“阿灼”以外别的话。


    迟灼抱着自己的胳膊,不为所动,冷眼旁观:“要么把衣服脱了,要么不抱。”


    靳雪至慢慢低下头。


    苍白的手指抠进那件松垮的、完全变形的毛衣,这样僵持了一会儿,靳雪至伸出手,犹豫着,把那个鸭子玩具递给他。


    靳雪至拿这个和他换,小声说:“抱。”


    迟灼不稀罕:“我不要。”


    靳雪至的胸口忽然轻轻收缩了下——迟灼无声蹙了蹙眉,是毛衣太烂了所以不明显吗?他怎么觉得,靳雪至呼吸的时候胸口像是不用起伏。


    ……迟灼最后输给靳雪至。


    这没什么稀奇的,迟灼总输给靳雪至。


    从过去那些无聊的、“哪支球队会赢”、“哪只股票会涨”的打赌,到法院一张张雪片似的传票。


    迟灼几乎没怎么赢。


    迟灼回到水里,给靳雪至的头发上、破毛衣上涂泡沫,手法很糙,像莫名其妙发善心的蠢货决定半夜徒手洗一只猫。


    靳雪至被他揉搓得脑袋晃来晃去。


    他故意用更大的力气,靳雪至就更坐不稳,这很解气,迟灼没出息地发现,这比在金融赌桌上剐走几个亿更解气。


    他故意把靳检察官的发型彻底搞得稀巴烂。


    这种幼稚的报复招致小心眼脏猫的反抗,靳雪至咬他,还是那种叼住脖颈的皮肉就不动了的咬法,他嘶了一声,右手去捉靳雪至的痒。


    这动作连迟灼自己都有些意外。


    像是手自己记得,不用他使唤,那些他被家族赶出来、蹭靳雪至那个破二手车露宿街头的日子。


    ……靳雪至这人活像口欲期还没过。


    做策划案的时候要嚼口香糖,签字笔没一支完整,心烦的时候就会咬烟的过滤嘴——高兴了也要咬。


    有时候两个人躺得好好的,不说话看星星,靳雪至靠在他胸口,被他捋着后颈脊背摸舒服了,毫无预兆偏头一口就咬住他的喉结。


    迟灼甚至专门搜索过原因。


    AI助手说这是某种“情感防沉迷机制”,是因为对方不想沉溺于你的温情,所以故意咬你,惹你生气,这样就能恢复清醒,找回理智边界,不至于让一切失控。


    迟灼一度很为这个答案担心,直到AI助手把回答洋洋洒洒写完,弹出三个贴心的宠物医院广告:


    「那么,您家的猫绝育了吗?」


    “……”


    迟灼后来决定放弃没救的AI,换成捉靳雪至的痒痒,来纠正这个咬人的毛病,效果还可以,他们因此多了很多笑得喘不上气的夜晚。


    靳雪至靠在他的胸口笑。


    靳雪至又发了烧,不肯乖乖吃药,被他按着胳膊,病猫一样胡乱蹬腿踹他,咳嗽着笑。


    靳雪至被他拿被子裹在胸口,挣扎半天逃不掉,精疲力竭头发乱糟糟,低着头笑……他收紧手臂,看见亮晶晶的、像被雨淋透了的眼睛。


    靳雪至啊。


    迟灼想,他想不通。


    他的手贴在靳雪至如今瘦到只剩骨头的腰侧,掌心是冰凉的、这种水温也暖不过来的悸颤……他想不通,那些日子不好吗。


    他甚至想过就这么没出息地过一生算了,他不再做什么迟少,也不再要迟家一分钱,他和靳雪至从头创业,白手起家,开个律师事务所。


    靳雪至不是说要做民权律师的吗?


    他给靳雪至当搭档、当助手,他们肯定能做出规模,在那之前短暂地忍耐几年,先租个不漏雨的房子……他披着棉被鬼鬼祟祟钻进书房,把沉迷工作的靳律师抓进被子监狱,靳雪至被他裹着一边踹他一边笑,被他拽掉袜子,把冰凉的脚趾贴在他小腿上。


    不好吗?


    迟灼想,他那天明明讲了个很好的故事啊。


    靳雪至那天为什么哭。


    “……坏猫。”


    迟灼把他抱到怀里,低声说:“老实点,不能随便咬我,我已经不养你了。”


    靳雪至仰着头,或许因为忽然就被抱了,也或许是因为他竟敢这么轻易把“不养了”三个字说出口,又露出那种天真的震惊。


    迟灼这次懒得生气了,戳戳他的脑袋,随便拿了条浴巾盖在滴水的头发上,胡乱揉搓一通,又勉强把靳雪至身上的破毛衣攥干了水。


    给洗好的猫粗鲁地擦了毛,确认了靳雪至确实不给脱衣服,就把人抱去吹热风。


    酒店里有这种莫名其妙的贴心设施。


    跟那种给宠物洗完塞进去的烘干箱也没什么区别,只是更大,风声也更响,热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


    靳雪至扒着他的肩膀不肯进,又像是太妃糖一样黏在他身上,怎么扒也扒不下来,湿透的发梢全蹭在迟灼颈窝,又痒又扎又冰凉。


    迟灼“啧”了一声,只好一起进去,关上门陪着他。


    烘干室里的暖风其实很舒服。


    这次靳雪至终于安分下来,不折腾了,被他一下一下捋着后背顺毛,歪着脑袋靠在他胸前。


    那双灰眼睛,似乎也稍微恢复了一点活气,不那么茫然涣散了,在扑面的热风里悄悄偷瞄他。


    迟灼第三次低头,又看见这人在偷偷摸摸瞄到一半——视线相撞靳雪至立刻收回眼睛,垂下睫毛,但又不吭声地用腿绞着他……像只折腾一大圈终于认出领地的蠢猫。


    迟灼捏了捏他的后脖颈。


    “坏猫。”他说。


    靳雪至好像也妥协了这个称呼,慢慢眨着眼睛,仰起头看他。


    “我说一句,你‘嗯’一声。”迟灼说,“配合好了就有热汤喝,懂吗?”


    迟灼拿出手机,调出相机调成录像模式,按下录制键当证据。


    他们在一个小小的取景框里。


    头挨着头,脸挨着脸,他抱着靳雪至,他们看起来那么好,好像他们过去的一切都被抚平了。


    靳雪至的手指轻轻攥着他的头发。


    迟灼说:“你有苦衷的。”


    ……


    是试探。


    迟灼可以承认,靳律师是这么教他的。


    迟灼亲眼看见靳雪至坐在探视区,把一个警惕狡诈的骗保犯弄得抱着他大哭,主动交代了十几桩连警方也没掌握的案底。


    那时候靳雪至也只是恰到好处,轻轻拍着那个犯人的背,温声细语,冷灰眼睛毫无温度。


    但这一招对靳律师本人似乎没用,不论靳雪至是不是迷糊——靳雪至贴着他,呼吸轻轻扫过他的锁骨,被光线吸引,伸手想去够那个手机。


    迟灼把手机举得更远,不给他乱扒拉:“你有苦衷的,是不是?”


    迟灼其实给他想了很多个理由:“你被人威胁了?有人逼你,强迫你,你没法和我解释,只能这样,身不由己……”


    他试着用指节抬起靳雪至的下巴,力道很轻,可惜啰嗦的人类吸引力不如发光的手机,靳雪至咬他。


    迟灼深呼吸。


    不生气。


    靳雪至咬着他的手指,不重,没用力气,更像是含着,虎牙的小尖轻轻磨蹭他的指节。


    “是不是?”迟灼给他咬,反正他早就知道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贱的人,又不差这一下,“你这毛衣哪来的?怎么和我妈送你的一样。”


    靳雪至的那件不是早就烧了吗?


    他看着烧的,还有那么多和他们过去有关的东西,合照,情书,留言条,能证明他们有过亲密关系的东西……都是不利证据。


    都被靳检察官烧了。


    那天的雪也很大,他疯了一样赶过去,气喘吁吁,只看到火舌吞噬掉他最喜欢的照片——他和靳雪至并肩站着,手牵得很紧,那时候他以为这世上最残忍诡谲的变故,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


    他拽了拽靳雪至身上的毛衣,他其实给靳雪至找了很多理由,迟灼自嘲地想,全自动洗地机。


    只要靳律师屈尊“嗯”一声。


    “是不是……”他放任靳雪至啃来啃去,声音更缓和,拇指轻轻抚过靳雪至微微鼓起的脸颊,“你其实把墓偷偷转移了?”他乱猜,“怕人知道,连我也瞒着,对吧?”


    “是不是你其实也不想的?”


    迟灼问他:“坏猫,你不是最会说谎吗?说一个很难吗?”


    靳雪至家里已经没有别的人了,在迟灼的印象里,靳雪至父母早逝,妹妹也死于先心病……所以靳雪至其实和他妈妈相处得不错的。


    有几次,迟灼和家族斗得不死不休赶出去那段时间,甚至是靳雪至替他去看望母亲,陪母亲做治疗。


    他想,就算有秘密。


    有什么秘密,靳雪至不能告诉他呢。


    迟灼说:“你不是故意的,靳雪至,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这么骗我,你‘嗯’一声,就给你热汤喝。”


    ——那些伤害,痛苦,绝望,歇斯底里的嘶吼,被烈火焚尽的一切,永远不可抚平的惨烈伤痕。


    他给靳雪至一次花言巧语的机会。


    他一个字一个字教给靳雪至,很简单,只要这么说:“不、是、故、意、的。”


    坏猫。


    迟灼的呼吸重得像要滴血,胸口起伏,闭紧眼睛,太糟糕了,他满脑子是靳雪至,被他搂着的靳雪至,边踹他边咳嗽边笑到喘不上气的靳雪至……他们明明一起狂笑到肚子疼,摸一下怀里人的脸,却发现全是冰凉的蠢货靳雪至。


    为什么哭啊。


    为什么不哭出声啊。


    他想不通,他想了很多年,想不通,这个疑问无数次像把钝刀,毫无预兆豁开他的胸腔,卡在肋骨里磨蹭,搅着温热腥甜的血。


    永不停歇的雪落在那个不愈合的豁口上。


    迟灼轻轻摸这张苍白的、毫无温度的脸,四天前,靳雪至出事的时候,他给靳雪至打过电话的。


    这个混蛋把他拉黑了。


    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好像看不够。


    迟灼又一次认输,他捧着这个捂不热的混账王八蛋,俯身,轻轻地碰冰冷的、永远说不出好听话的薄嘴唇。


    “别哭。”他替靳雪至擦漉湿的睫毛,这个该死的骗子真是坏透了,连“嗯”一声也懒得敷衍他,“今晚还养你好不好。”


    他不问了,今晚例外,就当做了场疯狂的梦,明天早上再让这只坏猫叼着老鼠滚蛋。


    “还会笑吗?”迟灼低头,拇指轻轻蹭过靳雪至冰凉的眼尾,“不会为了高升,连这个都忘了吧。”


    新闻里的靳检察官,的确是越来越冷峻、越来越苛刻,越来越不近人情了的。


    像一把薄得随时会折断的刀。


    他摸摸靳雪至的头发,放任坏猫爬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笑一下,给你喝热汤。”——


    作者有话说:晚上我努力加更!


    第30章 嘴唇碰上


    靳雪至居然听话。


    被他轻轻摸着半干的头发, 很听话,在他掌心仰着脸,吃力扯起一点生硬的弧度, 眼尾却还是一片平直的苍白。


    像把可怜的、坏掉了的,失去价值就立刻被当成垃圾丢掉的刀。


    就这么折在他怀里。


    迟灼捏捏这张瘦到不像样的脸:“好丑。”


    所谓的笑迅速消失了, 靳雪至又和他生气,迟灼从不知道靳大律师这么容易生气,这就不肯和他说话了, 在他怀里团成一个球。


    迟灼挺新鲜, 扒拉扒拉, 忍不住笑了一声。


    很难不笑,他没见过靳雪至这样……当初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没有。


    靳雪至其实比他小几个月,入学晚, 复读过三次,低了他两届,因为这事还一度成了同级生里的笑柄。


    靳雪至像是没听见, 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几乎住在读书馆。


    五年时间弹指即过,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其实迟灼也是, 那段时间, 他看着电视里的靳雪至,偶尔还会想起那个拙劣地装作把咖啡打翻在他身上的学弟。


    而事实上,那个时候的靳雪至,就已经拿光了法学院所有能拿的奖学金和文凭,满分绩点进了最顶尖的律所。


    靳雪至沉稳,冷静,早熟, 从来不泄露半分情绪,喜怒不形于色。


    后来进了政坛,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


    ……谁能想到。


    那个冰冷锋利、叫金融圈闻风丧胆的靳检察官,因为一句“好丑”就和他绝交,团成一个半湿不干的球,后脑勺都写满不高兴。


    “好吧,不丑。”迟灼捏了捏靳雪至的后颈,尝试和谈,“别生气了吧?我开玩笑的。”


    他把靳雪至抱出这个大号烘干机,靳雪至现在稍微有点暖烘烘的,也可能是毛衣被烘暖了。


    靳雪至的脑袋靠在他肩头,发梢乱翘,蹭着他的脖子,也沾着点烘干机里的暖意。


    迟灼不太好判断,靳雪至是还在和他赌气,还是睡着了——所以呼吸和脚步也就都不知不觉放轻。


    靳雪至垂着头,那些睫毛也垂着,安安静静覆住眼睑,投落一小片阴影……乖得像是幻觉,让人胸口蓄满无法言明的液体,轻轻一晃就要溢出来。


    那里面装的是什么,迟灼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太荒唐了。


    迟灼没想亲他。


    迟灼抱着他去那辆恒温餐车,汤都还是热的。


    靳雪至在轻微的餐具磕碰声里醒来,对老鸭和乌鸡熬出的油花表示了嫌弃,把姜汤吐在了他拖鞋上,对当归和松茸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厌恶,灰扑扑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浮沉的药材,仿佛迟灼要下药毒死他。


    “……矫情。”迟灼头疼,看着又开始乱扯他的浴袍,试图把脑袋扎进他怀里的坏猫,“饿死了怎么办?”


    有什么问题?迟灼自己一样试着喝了一口,汤很好喝啊。


    醇厚鲜美,滋味调得恰到好处。


    很香。


    他捏着靳雪至的下巴,把自己喝到的汤喂给难伺候的坏猫。


    嘴唇碰上,靳雪至就不动了。


    温热的汤汁漫过相贴的唇,迟灼看见睁圆的灰眼睛,看见靳雪至的睫毛在打颤,迟灼有点恶劣地想,那又怎么样,这是靳雪至欠他的。


    靳雪至明知道迟灼喜欢他。


    喜欢了这么多年,骂也骂了、恨也恨了,决裂了,老死不相往来了。


    东山再起的迟董甚至在刺眼到一片白茫的镁光灯下,在八卦记者兴奋的围堵里,当众说过“除非死了,否则我不会原谅他”这种话了。


    迟灼在很多个深夜,一个人对着叫他恨得磨牙的、靳雪至的那张律师证,绝望地想,他完了。


    他怎么还是想亲靳雪至。


    靳雪至欠他的。


    于是这个吻也变得咬牙切齿,迟灼一只手扣着靳雪至的后脑,摆明了就是欺负他、逼着他,不准靳雪至躲,就像靳雪至当初在法庭上、在清算现场对他做的那样。


    他们毫无预兆地接吻,汤匙掉在地上,毛衣织料发出脆弱的撕裂声,他收紧手臂,强迫靳雪至把汤咽下去,咬靳雪至的下唇,直到听见一声近似呜咽的闷哼。


    ……这只病猫的肺活量什么时候这么好。


    难道身体没那么坏了?


    迟灼掐灭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高兴念头,荒谬,他高兴什么,他慢慢放开靳雪至,摸这张脸。


    靳雪至甚至连脸也没红,只是眼睛瞪圆,盯着他,震惊远大于羞恼,一动也不动……更像猫了。


    迟灼看着这个混蛋,灼烫气息从肺里溢出,打在靳雪至的脸上。


    似乎被他提醒,靳雪至才想起要呼吸,胸口开始笨拙的、模仿似的跟随他的频率起伏。


    能让靳雪至有这种反应……也不亏。


    迟灼扯扯嘴角,自嘲地想,毕竟靳大检查官是那种被人指着鼻子歇斯底里骂“刽子手”、诅咒“不得好死”也面不改色,会垂着视线,用不染纤尘的白手套拭净脸上的唾沫的人。


    迟灼摸了摸靳雪至左边的颧骨,拇指指腹无意识使力,用力擦了几下,他记得当时靳雪至擦的是这儿。


    “被人吐唾沫的滋味怎么样。”迟灼故意问,“好受吗?”


    靳雪至的睫毛像是被刺中地颤了颤,灰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迟灼等着他生气,可靳雪至居然没有,狡诈的骗子天生就知道怎么让他心软,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


    骗子的睫毛一眨,不吭声,眼泪就滚下来了。


    一颗一颗,烫得他手心发麻。


    他的坏猫呜咽着,把左脸往他掌心贴,要他摸,要他擦。


    靳雪至居然就理直气壮地这么做,仿佛在索要一个迟到的、错过太久的安慰——迟灼知道自己应该把人毫不客气地重重扔在地上,他知道这是假的,靳雪至是冷的,血里是冰碴,心是石头。


    “你活该,靳雪至,你活该知道吗?”迟灼捏着他的后颈,“没人像你这么办案。”


    没人。


    没人会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剖开肚腹,引诱乌鸦来啄。


    靳雪至不给人留退路,一寸不留、一分都不留,是,靳雪至在某种意义上做成他“民权律师”的梦了,他扳倒了那些财阀,给底层撕开口子,可有用吗?那些执掌媒体的人只是稍微一颠倒,黑白就反了。


    被靳雪至从深渊里拽出的受害者,正举着“司法不公”的牌子在联邦调查厅门口抗议,因为靳雪至得了补偿、认为靳雪至一定私吞了更大笔好处的人,在网上诅咒他“全家暴毙”……这世界就是荒谬成这样的,迟灼好笑地想。


    别天真了。


    没人受得了这种折磨,除非这些也是作秀,是政治资本,是口号。


    靳雪至的“联邦明星检察官”之路,从一开始就是踩在刀尖上,稍微一晃跌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靳雪至早该知道的不是吗?


    哭什么?


    委屈什么?


    迟灼想揍他,气得牙根痒痒,靳雪至就为了这种愚蠢的东西把他推上祭坛,他还没委屈。


    “不是喜欢捉老鼠吗?”迟灼低头,盯着湿透的灰眼睛,他又开始想他该把这人就这么丢出去自生自灭,要不干脆掐死算了,“靳雪至,醒醒,我不会安慰你。”


    他开始找他能把靳雪至狠狠丢在什么地方——瓷砖太硬,摔散架了还要收拾,地毯太脏,谁知道粗纤维里有多少灰,浴缸里全是水,好不容易烘干的……


    迟灼把人恶狠狠丢进主卧那张三米的大床。


    靳雪至甚至弹起来了一下。


    ……这在吵架的气氛里不合时宜到透顶,迟灼太阳穴跳了跳,扭头就走,他要出去抽烟。


    迟灼很久不再抽烟。


    和健康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只是烦,迟灼烦的东西很多,比如每次去拿烟,他会想起该死的靳雪至。


    靳雪至在他身后,微微弯腰,陪他看那些反复推敲修改的策划案,他下意识去摸烟……冰凉的手指覆在他手背上。


    打火机咔哒轻响,一簇火苗照亮两个人。


    靳雪至和他分一支烟,微微偏头,不用手接,滤嘴上的齿痕叠住齿痕,靳雪至的嘴唇有薄荷味。


    他会一直想这些,想靳雪至的烟灰缸,想那个冷得简直像冰窖的副检察官办公室,靳雪至是个傻子,就算打开窗户陪他吹三个小时卷着雪花的冷风,难道他就会心软原谅这个混账王八蛋吗?


    迟灼打开窗子,风卷着雪闯进来,他反复点一支烟,点不着,烦躁得恨不得把打火机丢掉。


    傻子。


    他死死咬着那个破滤嘴,他不可能在这时候出去给靳雪至买什么破关东煮,这太蠢了,他有病。


    他应该回去继续折磨靳雪至,这也算个复仇。


    迟灼用力关上窗户,往主卧走,他什么也没想——他当然不可能想那天,他签离婚协议的时候,靳雪至“批改”那份文件只是些被钢笔笔尖划得稀烂的白纸,他没看见。


    他没看见靳雪至的手指,那些苍白的、修长的手指,在拆家门钥匙给他的时候,抖成了什么样。


    他没看见靳雪至蜷缩在拘留所的小房间里,把脸埋进旧毛衣,消瘦的身躯紧紧蜷着,像只被遗弃的野猫。


    开什么玩笑。


    是靳雪至不要他的,是靳雪至明明知道后果,依然选择了牺牲他,亲手毁了一切的。


    迟灼把靳雪至从那些蓬松的、昂贵的天鹅绒被里狠狠揪出来,想说点什么狠的,还没想好,先听见不听话、在剧烈颤抖里脱口而出的“阿灼”。


    靳雪至紧紧缠着他,手脚并用,不松手,死死扯着他的浴袍,想要藏进去,眼泪在他领口不断洇开。


    像差点跑丢的猫。


    像个被最可恨的噩梦惊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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