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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遗体处理


    谢抵霄没有拿走勋章。


    他半蹲下来, 微微抬头,看浅冰色的眼睛,这点薄冰已经快要融化了, 什么都承不住,却还固执地朝他好好弯着。


    “牧川哥哥”不知道。


    谢抵霄想, 牧川不知道,他躺在治疗舱里,很多次想小枕头究竟长什么样。


    一口气忙那么多, 整天不休息, 是不是有十二只手和三十条腿, 有几个鼻子、几只眼睛,才能厉害到摔倒了也不哭。


    现在的牧川也没哭。


    机械义肢的液压系统发出轻微蜂鸣,谢抵霄抬起手, 金属指尖悬在牧川眼前,没有碰坏这一点脆弱的幻影。


    牧川弯着眼睛,他不知道, 他这样笑的时候其实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睫毛在发颤、嘴唇不住地抖,强忍着疼痛, 那么吃力, 好像下一秒就无法坚持下去。


    只是最心软和善良的小孩子,为了安慰别人用尽全力做出的伪装。


    谢抵霄收回视线,把泛着金属光泽的机械手指覆在牧川的手上。


    那些细软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那枚被临时做出的简陋勋章,硌出暗红印痕,指节泛青微微发抖,还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


    “是吗?”谢抵霄拢住冰凉发颤的手, “不是好孩子,谁说的?”


    “什么好事也没做过。”


    “谁说的?”谢抵霄说,“我抓他去考试。”


    牧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这一下很糟糕,眼泪不听话地涌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攥着袖子擦。


    擦眼泪的动作也乖,用病号服的袖子胡乱擦来擦去,布料很快就彻底打湿,皱巴巴贴在单薄苍白的手腕上。


    睫毛也湿漉漉黏在一起,鼻尖越擦越红,头埋得很低,泛青的嘴唇被自己咬出小小的牙印,苍白脖颈随着抽噎一抖一抖。


    像小孩子。


    谢抵霄想。


    他怎么没在十年前就认识牧川。


    谢抵霄伸手,暂时取下那些冰冷的导线,把牧川从仪器的缠绕里摘出,轻轻抱进怀里,这些只是医疗系统用来安抚病人和家属的“人道主义”,它们救不了牧川。


    他也救不了——这个念头让某个机械内核爆出反常失控的火花。


    谢抵霄把预警关掉。


    他把自己变成一个新的巢穴,牧川蜷在他怀里,不停蜷缩,只想藏起来,听不进那些“是好孩子”、“做了很多好事”、“可以列张表”的话……小枕头被人骗了。


    骗了八年,骗得根深蒂固,深信不疑。


    谢抵霄用左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凸起的脊椎骨已经充斥狂欢的癌细胞,或者在那之前,更早,就已被毒汁蛀空。


    牧川的病不止是因为这些年每天不知深浅地压榨腺体、把信息素挤到最后一滴,挤出血才停。


    更因为那些心事。


    牧川有心事,解不开,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有罪,肮脏,不可饶恕,做了世上最坏的事。


    自我厌恶的毒草滋生荆棘,将他缠得千疮百孔。


    谢抵霄低头,把台灯弄亮又转灭几次,忽明忽暗掀起涟漪,温暖的灯光像是潮水,漫过苍白冰冷的脸庞。


    牧川也像是有了一层温暖柔软的毛边。


    眼泪已经干了,像小孩子的微弱抽噎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悄然被雨声淹没。


    他静静靠在谢抵霄怀里。


    不再说话,不再有情绪,只是对着窗外无止无休的暴雨出神,像怎么看也看不够,像一具只会呼吸的空壳。


    舀了牛奶的勺子停在唇边,轻轻碰了下干涸的唇瓣,过了几秒,牧川才如梦初醒似的颤了颤,睫毛微弱翕动几次,缓缓仰起脸。


    看清暗银色的面具,他又努力扯动苍白的嘴唇,露出一点笑容。


    谢抵霄看他不再开口,就把牛奶和勺子放下。


    “继续玩。”谢抵霄轻轻摸他的头发,不碰他心脏里那道依旧渗着脓水的可怖疮疤,“还看影子吗?”


    他比划了个老虎的手影,很凶猛威风,骤然跃起,呼啸扑到牧川身上,打了个滚,变成圆滚滚的小猫。


    牧川抿起嘴角,去摸那个影子,摸了个空,苍白手指只穿过了虚无的空气,蜷着落在腹部。


    “很……可爱。”


    他努力发出一点声音,轻得像气流:“谢谢您。”


    “您是好人。”


    他吃力地,艰难地翕动干涸枯白的嘴唇,努力把字句咬清,绞尽脑汁用自己能想到最好的词道谢:“您是……很好、很好的人……”


    谢抵霄摇头,托着骨骼轮廓硌手的脊背,把他轻轻抱起。


    牧川的手脚就都静静垂落,除了睁着的眼睛、胸口轻微起伏,几乎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好像说完了那些始终深埋在心底的话以后,他这一生的意义就结束。


    谢抵霄把他轻轻放回病床,扣好氧气面罩,给他吸一点氧。


    微弱的白雾附着在透明面罩上。


    谢抵霄忽然说:“我做了一只小猫。”


    布艺玩具。


    能变出激光武器的高科技义肢做这个的确有些违和,但他想送些礼物给小枕头,顺便委婉地劝说对方对机械维修的过分痴迷。


    提前出院以后,他做了一段时间,做得不好,如果他不说是猫,AI扫描坚持那是只瘸腿兔子。


    谢抵霄取出这个实在有些糟糕的礼物,轻轻放在牧川怀里,握着他的手臂,试着帮他抱住。


    牧川的浅冰色眼睛依旧望着空白的墙面。


    他保持着被放下的姿势,在呼吸机的安排下呼吸,双腿绵软交叠,手指停在微微蜷曲的弧度,像失去操控的人偶。


    谢抵霄半跪下来,抚摸柔软的头发。


    他看见牧川颈后那个腺体又淌出血,立刻按铃找来护士清创,牧川被他抱起,配合治疗,头软软垂落,血一直把病号服的后背彻底渗透。


    “……尽快。”医生隐晦地建议,欲言又止,“终末期,病灶全身扩散……这个样子,腺体结构完全崩解……”


    谢抵霄沉默着听医生说那些他早就知道的话,影子投在墙上,像个依然半边身体埋在坟墓里的怪物。


    小护工不怕苦、不怕累,每天安慰他,唠唠叨叨鼓励他,隔着绷带紧紧握着他的手,把他从液体坟墓里固执刨出来。


    他想。


    现在牧川躺在这了。


    他什么都做不了。


    牧川被绷带一圈圈缠在脖子上,睁着半透明的眼睛,枯涸的嘴唇无意识张合,发出断断续续的气音:“对……不起……谢……”


    他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向好人道谢。


    他快死了,信息素反而变得浓郁,好像忽然站在了暴雨过后郁郁葱葱的森林,浓郁的、湿漉的晨雾,掉在颈后冰凉的水珠。


    护士是Omega,忍不住去确认了好几遍那些被风刮得晃荡、雨水不断蜿蜒淌落的窗户。


    谢抵霄握着那只冰冷的手,机械手指和松蜷的苍白指节拉钩。透过暗银面具,锈金色的瞳孔映着仿佛被霜覆盖的影子……接着凝固。


    谢抵霄问:“什么?”


    医生忽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应该是小时候初次分化期,营养严重不良,睡眠也长期不足,休息不够,身体过分透支造成的……”


    医生愣了下,重复刚才说的:“信息素质量太差,只有味道,有效成分几乎检测不到。”


    “也不知道是怎么永久标记的Omega……”


    护士忽然惊呼了一声——金属托盘毫无预兆地扭曲变形,针管在空气里接连爆开,药水四溢。


    惊魂未定地抬头,那位据说腺体损毁、情感缺失的先生静默站着,轻轻握着牧川的手,锈金色瞳孔里有晦色暗涌。


    /


    牧川在某个白天醒来。


    睁开眼睛,时间并不明确,阳光角度暧昧难辨,墙上没有能帮忙判断的日历——但似乎也不是那么苍白了。


    不知道合不合医院的规矩,墙上多了很多涂鸦。


    火柴人掰鳄鱼嘴、火柴人薅老虎毛、火柴人大战十八条腿邪恶外星人,边上很潦草地画了全彩加粗的大字“胜利!”。


    火柴人周游世界。


    ……很好很好的神经耦合式恒温调节器先生不在。


    阳光透进百叶窗,斜斜落在地上,是金色的栅栏。


    拦住一冒头一冒头的影子。


    二次发育得非常好的十九岁Alpha在窗外乱蹦,像只弹跳力很不俗的大型犬,每隔几秒就从花坛里露出头,举着那个新拿的奖杯,还顶着沾了露水的草叶和花瓣。


    周骁野执意把奖杯的每个面都展示给牧川看。


    苍白的唇角轻轻抬了下。


    发现他有了反应,周骁野立刻高兴起来,一边蹦一边不停打手势,让他按身边的按钮。


    牧川慢慢转动头颈,怀里是太阳忘记在他这的光,还有紧紧抱着的玩具布偶小猫,抱得太久、太用力,右臂几乎无法伸直。


    按钮在左手边。


    按了一下,窗户就缓缓打开,周骁野腾地翻进来:“哥!”


    少年人穿着红白相间的赛车服,在隔离区忙忙碌碌地穿防护服、鞋套、头套,被消毒机器人死死按住狂喷消毒水。


    即使这样,他一溜烟冲到床边,依然有盖不住的清新雨味、信息素的柑橘青柠香和鲜明的机油味道。


    像一阵自由的、生机勃勃的令人留恋的风。


    牧川望着他的方向,也像是闻到了这些味道,轻轻抬起嘴角。


    “他们说你的病这几天又严重了,不准探视……急死我了。”


    周骁野跑到他床边,扑通一声跪下,仰头朝他龇牙笑:“好了吧?现在好点了吗,还有哪儿不舒服没有,还疼不疼?”


    牧川摇头,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他脸上还没褪净的淤痕。


    “没事,早没感觉了。”周骁野咧嘴笑,“不疼。”


    周骁野捧着他的手,把滚烫的脸贴在柔软掌心,贴了贴,他给哥带糖来了。


    他献宝似的变出来,是没图画的油纸包着的手工糖:“我猜猜……”他掐指算了算,一本正经,“哥你一个人在这躺着,又无聊,嘴里又没味是不是?”


    他跑去洗了手、洗了脸,摸出把小刀,把糖切下来一小点。


    牧川陷在枕头里,胸口轻轻起伏,像是被他的煞有介事逗笑,朝他微微弯着眼睛。


    周骁野轻手轻脚地凑近,一只手小心翼翼环住牧川的背,膝盖抵着床沿,压低肩膀,让牧川舒服一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极轻地托起他的下巴。


    “对,对……哥,张嘴。”


    他把嘴唇贴在牧川的头发上,轻轻蹭着,搂着牧川,帮他稍微张开一点嘴唇,屏息凝神,把那一小层薄片轻轻放在苍白的舌尖上。


    牧川的呼吸有些不稳,仪器开始报警。


    周骁野连忙更小心地控制力道,动作也放得更轻、更柔和,手掌小心托着硌手的锋利肩胛,一点一点,将人慢慢放回枕头。


    周骁野小声问:“哥,好不好吃?”


    他说:“好吃眨一下眼睛,不好吃眨两下。”


    牧川含着糖片,慢慢眨三下。


    周骁野没忍住乐了,又蹲下来,嘟嘟囔囔:“怎么病得这么重啊……要我说,哥你就是这些年都太累了,姓裴的吸你的血。”


    牧川的手指动了下,轻轻碰他的手背。


    这是不能乱说的意思,周骁野垂头丧气,老老实实蹲回去:“哦。”


    牧川望着他,等他把手翻过来,在他手上慢慢地写:「弟弟」、「比赛」、「恭喜」。


    “恭喜”两个字有点难写,他的额头渗出些细汗,左手开始微微发抖,闭了闭眼睛。


    周骁野就握住他的手,深琥珀色的眼底有什么一闪即逝,重重咬了下腮帮,又抬头露出笑:“我知道我知道……哥你歇歇,别费心神,躺好,我和你说……”


    他问牧川:“糖的味道熟不熟悉?”


    牧川的睫毛动了动,慢慢重新睁开眼睛。


    “樱桃糖,我车队新来的修车手给我的。”


    周骁野轻轻扯他的手指:“名字叫弥笼,十四岁,刚特招进的我们车队……你认不认识?”


    他看见那片迷雾冰原似的眼瞳,像是幻光,微弱地亮了下。


    “他和我说,他能有今天,全是他川哥寄回去的钱……还有好多孩子都这样。”


    “都被他川哥一个人神通广大养活了。”


    “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营养跟得上,身体也好了,要是没有他哥,这都不可能。”


    “长得可壮实了那小子!Alpha,C级,个头到我这,不说十四岁根本没人信。”


    周骁野在自己喉咙比了比,又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头头是道地复述:“他说他有任务来的。”


    “那群小屁孩让他别光吃饭不干活。”


    “他说他这回来帝都打工,没提前写信,就是不想靠他哥……他想自己混出点名堂来再见哥的面……他说他也长大了,能帮哥养家了,让哥别那么累……”


    周骁野的声音渐渐停了,收拢手指,死死忍住低头呵气的冲动,掌心里苍白的手冷得像冰。


    他屏着呼吸,哥的眼睛像是在哭,但没有眼泪掉出来。


    哥有秘密、有心事。


    这些心事慢慢蒸干了金色的露水,把草木生发的清新泥土变成荒滩,把那一片粼粼的湖水,变成冰雾笼罩的苔原。


    ……周骁野也有秘密,还没想好,怎么告诉他哥。


    比如十四岁的弥笼其实就在窗外。


    身上压着周骁野扔给他的外套,满是老茧的粗糙手指抠着袖口,低着头,局促地用张嘴的旧旅游鞋踢花坛里的土。


    不敢进。


    弥笼是周骁野从拘留所保释进车队的——玄鸟号落下来了,正式授勋前,会对公众免费开放三天。


    这小子在打黑工的维修厂看见新闻,兴奋得睡不着,咬牙割肉,狠狠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红眼航班票。


    第一天来帝都,就和人打得头破血流。


    因为有人说他哥不光不是什么玄鸟号维修师,还是个暴力犯。


    被按在地上的时候,人高马大的少年Alpha还在拼命挣扎,红着眼睛嘶吼:“你放屁!你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哥连掉下来的小鸟都要救!”


    “不是维修师怎么了?破玄鸟谁稀罕!算个屁!我哥高兴修自行车就修自行车!”


    “扫大马路他也是我哥!滚你们大爷的,都滚!我能挣钱了我养他!”


    “什么破帝都?我呸!”


    “我把我哥接回乡下去养!”


    “我哥这辈子都不可能害人,你们才是暴力犯!人渣!我哥是最好的人,天下第一好心肠……”


    ……


    有些恍惚的心神突然被推门声打断。


    护士端着托盘走进来,正想给牧川用药,周骁野忽然皱紧眉,嗅了嗅:“这什么?”


    “……信息素萃取剂。”护士愣了下,解释,“用来做冲击治疗的。”


    周骁野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不知道“冲击治疗”是干什么的,但这股冰凉甜腻、渗着消毒水味的玫瑰蜜味熏得他恶心。


    ……裴疏的信息素。


    周骁野不觉得他哥喜欢。


    牧川慢慢抬头,眼睛里有微弱的波动,周骁野看得懂,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暗号。


    “我知道,哥。”周骁野用身体挡着牧川,“我们不用。”


    “要信息素是吧?抽我的。”


    周骁野说:“我有的是。”


    护士有些犹豫,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置——这个热心肠的年轻人是很仗义,但信息素冲击疗法……还是标记的配偶之间,效果才最好。


    虽说如今患者的情况,也是杯水车薪,不可能治愈。但至少,牧川前两天都高烧不退、不停咯血,那位谢先生也不眠不休守了两天。


    今天的情况总算稍微稳定了。


    对这个阶段的病人来说,没那么痛苦,就已经很不容易。


    周骁野咬了咬牙根,他看出护士的迟疑,但牧川的眼神让他更没法忽略……不论用什么代价。


    他不想再让哥露出那样的眼神了。


    “哥你放心。”他握着牧川的手,跪下来轻声说,“我去问医生,有一点别的办法咱就用别的,这东西用着恶心是不是?我去想办法。”


    他护着他哥,轻轻摸牧川的头发,不客气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盖过那点阴魂不散的、淬了毒一样甜得发苦的玫瑰蜜味。


    牧川太过安静和隐忍,像他教周骁野辨认的那些树,所有的情绪、需求和不适都被深埋,庞大根系藏进看不见的土壤深处。


    他几乎不表达自己的想法,只要能忍,什么都答应。


    两个人在外面“偷情”,周骁野养成看那双眼睛的习惯,还擅自定了暗号,不论什么事,要是哥觉得受不了、想要拒绝,就把睫毛轻轻颤三下。


    他不知多少次希望他哥能任性一次,不压抑心情地好好告诉他。


    现在牧川终于这样做了,周骁野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周骁野拦住护士,轻声让他哥别担心,他尽快去问、马上回来,离开病房的时候他怔了下,那个戴面具的怪人——谢抵霄居然还没去休息。


    谢抵霄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投下斑驳的光痕,和这具被束缚带捆扎的漆黑躯壳格格不入。


    面具下,锈金色瞳孔微微转动,落在他身上,冰冷,精确,像是某种令人不适的仪器。


    “他不喜欢。”谢抵霄说。


    呼吸阀规律开合,发声器辅助的嗓音平板无波,听不出语气。


    周骁野的咬肌微微动了下,点头。


    谁会喜欢那种恶心的信息素?牧川从没喜欢过裴疏。


    牧川只是“必须”喜欢裴疏。


    “我哥不喜欢裴疏,不喜欢被关在房间里。”周骁野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是你画的墙画吗?我画得乱七八糟的,就想逗他开心……谢谢你。”


    “对了。”周骁野忽然又说,“是你要用强酸销毁遗体吗?”


    锈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谢抵霄问:“什么?”


    周骁野看着地上囚牢似的光栅,他也是才知道,哥用的那个邮箱后缀,之所以罕见到没有同款,是因为那是寰宇投资的内部域名。


    那是谢抵霄的自留地——教练发现这件事,大惊小怪地死死扯着他,生怕他又惹上活死人。


    他反而不道德的松了口气。


    ……还好。


    原来不想活了的是谢抵霄。


    “你……想开点。”周骁野低着头说,“向我哥学习,你看我哥,他那么难受了,那么……”


    他想说学学我哥吧,那么难受了也撑着,还去救别人,八年,就那样一天天熬过来了。


    说不下去。


    掌心留了几个泛白指痕,他赶时间,含糊着提醒了句“别选那个”,就匆匆去办公室找医生。


    他有段时间离家出走,去遗体处理机构做义工。


    不知道哥是怎么找到他的。


    哥那么不常出门的人,连超市都不去,那么不习惯和人说话、不习惯问路和打听的人。


    可那天,牧川就站在酸池外的走廊里,发梢沾了雨,手里拿着铅笔详细标记的纸质地图。


    用强酸销毁尸体,一般是对最无可救药不知悔改的恶劣罪人。铅槽里的酸液冒着气泡,裹尸袋沉入的瞬间就溶解,那棵杨树,他的喉咙悸栗,模糊轮廓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溶解塌陷。


    没有腐烂,没有残骸。


    白骨变成蜂窝状的碎渣,然后化成一抹雾,一缕烟,湮灭进排风扇透进的惨白光束。


    哥的手牢牢遮住他的眼睛。


    “弟弟。”哥第一次那么严肃,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看这个,也不要想……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你没有罪。”


    “你跑出去,用力跑。”


    哥说:“跑到你觉得能飞起来。”


    ……


    周骁野忍不住跑起来,哥其实不准他再去那种地方做义工,他表面上乖了……这是他为数不多没告诉他哥的事。


    谢抵霄收回视线,慢慢折起那张正式检测报告。


    牧川没有永久标记人的能力,他实际上连E级Alpha也算不上,初次分化的时候他在冲刺高考,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为了省下钱买真题集,没打过促进腺体发育的营养针,只吃一碗粥和两个馒头。


    谢抵霄站在走廊,没有立刻进去,是在想先拿着这张纸去找谁。


    十九岁的Alpha大步冲上楼,锈金色瞳孔停在病房门口,注视苍白得仿佛快要融化的寂静人影。


    给孤儿院的信写好了,收在柜子里,是牧川口述,谢抵霄代笔。那枚勋章被摩挲整夜,干净泛亮,牧川抱着它,夜间发病吐血,昏沉里试图将它吞进肚子。


    再醒来后,牧川不怎么翻相册、不怎么再被手影吸引,还是会笑,但不再说话了。


    那份安乐机构的预约书,和遗体处理机构的同意书一起,被锃亮的、很威风的勋章压住。


    牧川已经安排好一切。


    ……


    谢抵霄敲了敲门。


    牧川听见响动,慢慢回过神,认出他,朝他主动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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