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 96 章 神憎鬼厌,替天行道


    玉佛寺是典型的三重殿布局。自山门进入, 沿中轴线依次是天王殿大雄宝殿(正殿)药师殿。


    天王殿内正面供奉弥勒佛,两侧为四大天王,持法器镇守四方。


    背面供奉韦陀菩萨, 面朝大雄宝殿, 有护法之意。


    高钰的尸体便是被发现在天王殿与大雄宝殿之间的空地上, 恰好朝着韦陀菩萨的方向。


    裴景淮大步走进天王殿内查看,很快便回来, 对裴景翊道:“韦陀菩萨手中的降魔杵不见了。”


    他抬手比划了一个大致长度,肯定点头:“应该就是这把了。”


    裴景翊低头看向插在高钰胸前的金色铜制利器,上端是三面佛头,作一笑一怒一骂状, 下端是三棱带尖刺,已经深深刺入高钰心口,却不见有一滴血流出来。


    想来是经过昨夜大雨的冲刷,早已消失殆尽,就连尸体周围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高钰身上衣物已经呈现炭化, 腰间佩戴的黄金饰物也被烧熔, 扭曲变形, 紧紧烙在他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焦黑,口眼张突,神情扭曲,仿佛在死前遭受了极大的惊吓。


    裴景翊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恰好对上天王殿内那尊韦陀菩萨庄严威风的法相。


    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经消散,但今日依旧是个雾沉沉的阴天。玉佛寺上空仿佛也笼罩着一层阴霾。人心惶惶, 无声的恐惧悄然弥漫开来。


    晦暗阴沉的光线斜照入殿内,映得佛像面孔也是半明半暗,光线扭曲了面容, 一半慈悲普渡,另一半却怒目狰狞。


    果真是天罚吗?


    裴景翊敛眸不语,玩味地勾起唇角。


    ……


    作为目前滞留在玉佛寺中身份最高之人,裴景翊接受了空大师的恳求和委托,暂时主持大局。


    “继续安排寺中僧侣清理山道,尽快打通一条与外界连通的道路。”


    “安抚其他滞留的香客,让他们尽量都待在自己房间,不要随意走动。”


    “让饭堂的典座僧人清点寺中存粮,防水防潮,谨防霉变。”


    “至于高钰的尸身……”


    裴景翊沉吟片刻,余光扫了一眼站在旁边一脸悲愤不甘的高家随从们,对了空大师道:“先找一间空房安置吧。”


    了空大师对身后弟子吩咐了几句,很快,两名僧人从后面抬着一架竹制的担架,小心翼翼将高钰的尸身抬上去,送到了西侧罗汉堂的一间空屋中。


    “怀舟,去找几块干净的面巾和棉布手套,一会儿随我去检查高钰尸身。”


    裴景淮皱起眉头,不高兴地嘟囔:“这是仵作的活儿,干嘛找我啊。”


    “现在有仵作能上山来吗?”


    裴景翊嗓音微沉,带出几分长兄的威严,“高贵妃的幼弟死了,而事发时我们刚好留宿寺中,若是不能尽快检验尸身,保留证据,等到山路恢复通畅,说不定尸体已经腐坏不堪,就什么也查不出来了。”


    裴景淮再不情愿也得承认这个道理,谁让他们倒霉摊上了呢?


    至少也要给高家一个合理的解释。


    “要我说,肯定是他平日里作恶太多,活该遭雷劈……”


    裴景淮骂骂咧咧去找僧人要工具了。


    裴景翊又走向燕宜和沈令月,对二人温声道:“小姑还在房间休息,你们也回去陪她吧。记得让丫鬟煮些安神茶,莫要被尸体吓到了。”


    高钰的死状太过恐怖,饶是沈令月平时胆子大爱看恐怖片,也无法接受直面尸体的巨大冲击,闻言连忙点头,“大哥你们自去忙吧,我会照顾好大嫂的!”


    裴景翊目送二人相携离开,这才转身去了停放高钰的厢房外面等候。


    裴景淮动作很麻利,不光弄来了面巾和手套,还有一小坛烈酒,几块生姜,一小盒熏香。


    裴景翊挑眉,“哪来的酒?”


    “高家人给的。”裴景淮如实道,“是他们昨天带上山喝剩下的,我刚才进了高钰房间,里面还有半只吃剩的烧鸡呢。”


    裴景翊轻嗤一声,“在佛寺里吃肉喝酒,他还真是……死得其所。”


    二人口含姜片,系上面巾,戴上手套,武装齐全,进入房间检验。


    嘶啦一声,裴景淮用力将高钰身上的衣物剥下,皱着眉头一脸嫌弃,瓮声瓮气道:“我堂堂侯府二公子,竟然跟你在这里一起摆弄死人……”


    “别嚎了,大公子不也在这儿呢。”裴景翊眼神淡漠,手上动作麻利,很快二人就将高钰全身扒光,只剩下那一柄降魔杵插.在他胸前。


    裴景翊双手握住上端佛头,稍一用力,将降魔杵拔出来,放到一旁。


    胸前一个血洞,皮肉翻卷,外焦里嫩,细闻仿佛还有一股肉香。


    裴景淮控制不住地干呕两声。


    完了,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吃烤肉!


    “我记得《洗冤集录》中写过,被雷劈死之人‘肉色焦黄,浑身软黑,胸项背膊有似篆文痕’。”


    裴景翊仔细打量着高钰裸.露的上半身,并无任何痕迹。


    裴景淮忍着恶心凑过来看,“所以他是死后才被雷劈的?哦,我明白了!高钰是先被人用这个降魔杵扎死,再丢进大雨中,就变成了一个人形‘雷公柱’?”


    大户人家的屋顶上都有类似的装置,或是房梁上的吞脊兽,或是用金属制成的雷公柱,与宝顶共同作用,将雷电之力泄入大地。


    “嗯,还不算太傻。”裴景翊淡淡夸了一句。


    裴景淮立马得意起来,“那当然,从小母亲就教我雷雨天不能往树下躲,容易遭雷劈。”


    说完他突然反应过来,“既然不是天罚,那就是有人故意杀死高钰,装神弄鬼,而凶手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被困在玉佛寺中?”


    “恭喜你,又答对了。”


    “这也太危险了吧?”裴景淮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反应过来,“不对,高钰被杀那是他活该,我们又没干坏事,有什么好怕的?”


    他突然放松下来,催着裴景翊快离开这里。


    “走走走,再多闻一会儿我连昨天午饭都要吐出来了……”


    裴景翊却没动,围着高钰的尸身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被他摸到高钰的后脑勺下面还有一处伤口,结了厚厚的一层血痂,在白布手套上留下黑褐色的一抹焦痕。


    ……


    回禅院的路上,燕宜和沈令月也在分析高钰之死。


    “肯定不是什么天罚啦。”沈令月振振有词,“你看那个降魔杵,不是铜就是铁做的,分明是个大号引雷针嘛。”


    燕宜轻声道:“凶手故意用韦陀菩萨的法器当做凶器,就是想把高钰的死因往神鬼之说上面引,洗脱嫌疑。”


    沈令月突然被风吹起一阵鸡皮疙瘩,连忙抱住双臂,“一想到现在我们当中就有一个杀人凶手,还真是毛毛的……”


    说话间路过乐康公主的院子,正好她推门出来,见到二人还有些惊讶:“沈姐姐,周姐姐,你们起得好早啊。”


    乐康公主打了个哈欠,人还有点迷糊。


    沈令月停下脚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殿下是才起来吗,你刚刚没听到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乐康公主一脸不解,“我昨晚不是做噩梦了吗,后来实在睡不着,就用温水化了一颗安神丸,果然一觉睡到天亮。”


    她往前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寺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乐康公主还不知道高钰已死的消息?


    沈令月和燕宜对视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乐康公主胆子那么小,别再吓着她了。


    二人还在纠结如何开口,宫女秋山提着一个食盒,从饭堂那边慌慌张张跑回来。


    “不好了殿下,小国舅他,他死了!”


    沈令月:……行了,这下不用瞒了。


    乐康公主脸色一变,连忙扶住门框才站稳,一迭声地追问:“秋山,你在胡说什么,谁死了?”


    秋山脸上露出复杂的,不知道是该幸灾乐祸还是害怕的表情。


    “奴婢不敢胡说,真的是小国舅高钰。他今早被发现死在正殿前面,我去饭堂打饭的时候,那些师父都在议论,说他行为不检,触怒了韦陀菩萨,所以菩萨半夜显灵,降下天罚呢。”


    乐康公主这次出宫祈福,身边只带了秋山这个心腹宫女。


    高钰几次三番来纠缠公主,秋山都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昨日她更是为了保护公主撞到了头,肿了好大一个包,现在还没消呢,结果先传来了高钰的死讯。


    秋山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上扬的唇角,“殿下,您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嫁给那个混蛋了。”


    乐康公主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是啊,菩萨真的显灵了。”


    ……


    乐康公主带着秋山去了药师殿,为贤妃抄经祈福。


    燕宜望着主仆二人慢慢远去的背影,轻声道:“高钰一死,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乐康公主了。”


    就算林贤妃再想争取高贵妃对恒王的支持,总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死人吧。


    沈令月伸了个懒腰,“这样的人渣,真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


    这个聪明的凶手,还真是干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呢。


    二人回到院中,裴玉珍听到动静立刻从房间出来,按捺不住八卦之心:“怎么样,死的是谁,凶手抓住了没有?”


    “小姑你不晕了?”沈令月故意卖了个关子,沉声道:“坏消息:凶手没找到。”


    裴玉珍紧张地咬住帕子,“那怎么办?我们岂不是要和凶手一块待在山上?”


    “好消息:死的是高钰。”沈令月笑眯眯补上后半句。


    “……是他啊。”裴玉珍瞬间放松下来,摆了摆手,“那没事了。”


    她又往二人身后看了一眼,“景翊和景淮呢,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燕宜解释:“他们去检验高钰的尸身了。如今山路阻塞,无法及时收敛,总要给高家人一个说法。”


    裴玉珍露出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快叫人去外面找些柚子叶,等他们回来好好去一去晦气。”


    沈令月看着裴玉珍风风火火的架势,摇头感慨:“做人做到高钰这份上,也算是神憎鬼厌了。”


    ……


    虽然嘴上说着高钰是死有余辜,凶手替天行道,但这一上午大家还是很知趣地没有出门乱逛,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


    沈令月发出和裴玉珍同样的感慨:“早知道就带一副麻将出来了。”


    谁能想到她们就是出门拜个佛,居然就遇上了命案,还被困在山上了。


    裴玉珍更是没精打采,面对一桌子的素菜都提不起精神。


    玉佛寺的素斋就是再好吃,也不能一天三顿地吃啊。


    她眼珠一转,瞥向对面的裴景淮,笑得过分热情,“景淮,小姑实在没胃口,你去后山打只兔子回来,我们在院里偷偷烤了吃啊?”


    烤兔子……


    裴景淮突然转过头干呕,疯狂摆手,“别跟我提肉,我最近都不想再碰荤腥了!”


    裴玉珍不高兴地一瞪眼,“臭小子,你就不能孝顺我一下?顿顿都是青菜,我脸都要吃绿了。”


    沈令月神神秘秘压低声音:“小姑,我听说高钰就是因为在寺里吃肉喝酒,才会被菩萨引雷劈死的。”


    裴玉珍:……这肉也不是非吃不可。


    她板起脸来假装教训他们,“这几天都给我老老实实的,佛门清净地,不可以犯戒,小心被那什么‘天罚’盯上。”


    沈令月大大咧咧道:“知道啦小姑,我和夫君整日都待在一块,又不差这几天。”


    她还当是给自己放假了呢,盖着棉被纯聊天不好吗?


    燕宜借着夹菜的动作,隐蔽地瞪了裴景翊一眼,暗含警告。


    裴景翊神情坦然,不慌不忙给她盛了碗汤,“听说这些菌菇是小沙弥才从后山捡回来的,很新鲜,夫人多喝一点。”


    沈令月受到启发,“不如我们下午也去后山捡蘑菇吧?”


    昨天下了那么大的一场雨,现在山里肯定有好多蘑菇。


    她想想就兴奋起来,“我记得后山还有一大片竹林,说不定我们能挖到竹笋呢。小姑,你想不想去?”


    裴玉珍有点心动,但又要面子,哼了一声:“那都是乡野农妇才干的活,我可不想去踩一脚泥。”


    “……小姑你想想,你要是亲手捡回一篮子蘑菇和竹笋,往松鹤堂那么一送,说是你孝敬祖母的一番心意,她老人家肯定会开心啊。”


    这个理由总算是打动了裴玉珍,她勉为其难道:“行吧,我跟你们一块去,谁让我是长辈呢,出门在外就得把你们看好咯。”


    吃过午饭,稍作休息,一家人换上方便行动的衣裳,提着小竹篮进了山。


    裴玉珍一开始还矜持着不肯弯腰,可当她看到前方树下长满了一丛一丛的蘑菇,再也无法抑制本能,快步上前大捡特捡起来。


    一边还跟母鸡护食似的冲身后喊:“这一片都是我的了,你们去别处找,不许跟我抢啊。”


    沈令月拉着燕宜偷笑:“我就说,没有人能拒绝采集的快乐,没有!”


    燕宜没怎么捡蘑菇,她还惦记着昨天下午没看完的那片古代碑林,上面有几幅字帖很是精妙,她还想找机会去拓下来,带回府里慢慢观摩呢。


    沈令月听了便道:“这还不简单,我们一边慢慢捡着,一边往碑林方向走过去就是了。”


    穿过竹林,前方便是通往碑林的那条石板小路。


    燕宜忽然停住脚步,抬头看向茂密竹林中隐隐约约的一角灰色身影,“前面好像有人。”


    沈令月一眼就辨认出那个饱满又完美的后脑勺,兴奋之下没能控制住声音,“是云止大师!”


    远处的云止听到声音转过头来,见到她们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这是……”


    云止一低头就看到沈令月手上挎着的小竹篮,里面堆满了蘑菇,不由露出几分意外又无奈的神情。


    “寺中如今人心惶惶,施主倒是颇有野趣。”


    “我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什么天罚。”沈令月嘿嘿一笑,又带了几分八卦:“大师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后山来了?”


    云止轻轻颔首:“今日无人解签,贫僧故来此间竹林观想参禅。”


    沈令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我们就不打扰大师做功课了。”


    “不打扰,施主请自便。”


    云止朝几人施了一礼,从容不迫地向外走去。


    沈令月和燕宜径直进入碑林,却又看到了乐康公主。


    “殿下不是去药师殿抄经了吗?”


    乐康公主回身指了指不远处的殿宇,“你们刚来还不知道,从药师殿后门出来,可以直通这片碑林。我在寺中住得久了,有时抄经觉得闷烦,就来这边转一转。”


    沈令月点点头,又道:“好巧啊,我们刚才还在外面遇到云止大师了,殿下你见到他了吗?”


    乐康公主微笑摇头:“没有啊,兴许是他远远看到我在这里,所以避开了吧。”


    燕宜正在观摩身旁的一块石碑,目光无意中向下扫过,看到乐康公主笼在袖中的右手掌心缠着绷带,隐约有血色透出来。


    她不由开口:“殿下是受伤了吗?”


    乐康公主闻言一慌,掩饰地背过手,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没什么,只是不小心划伤了。”


    “等下山的路清理出来,殿下还是和我们一块回京城吧。”


    沈令月劝她:“反正高钰已经死了,你也不用再躲着贤妃娘娘。”


    好好的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委屈巴巴住在佛寺里,身边只有一个宫女伺候,简直处处都不方便。


    乐康公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你们慢慢逛,我回殿中把今天的经文抄完。”


    二人目送乐康公主离开,沈令月还在感慨:“太不方便了,公主的鞋子都脏了,也没见宫女赶紧给她换双新的。”


    燕宜顺着她视线望过去,随着乐康公主走动带起的裙角,隐约能看到她的鞋底和边沿都沾上了深褐色的痕迹,仿佛踩到了什么污泥。


    她轻轻蹙眉,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


    或许是她多想了。


    ……


    这趟进山,收获最多的莫过于裴玉珍,捡了满满两大篮子的蘑菇,最后还是让裴景淮给拎回来的。


    她把蘑菇摊开晾在院子里,结果晚上来送饭的小和尚进院子看到了,忍不住道:“施主,你们捡这么多毒蘑菇做什么?”


    裴玉珍:???


    沈令月也震惊了,“不是说只有色彩鲜艳的才是毒蘑菇吗,这些灰灰白白的也不能吃?”


    小和尚捡起一个又大又白的圆形蘑菇解释道:“这种蘑菇我们都叫‘白鬼伞’,非常毒,就这么小小一朵,能毒死一匹成年公马呢。”


    沈令月喃喃:“我还以为这是长得很大的口蘑……”


    她请小和尚帮忙把她们今天捡回来的毒蘑菇都挑出来,最后只留下少少的一小堆是能吃的。


    沈令月使劲盯着这几朵蘑菇,记住了,明天上山只捡这些!


    裴玉珍捂着酸疼的后腰,“……我再也不捡了。”


    她还不如花几十文钱去山下的村里收一篮子呢。


    裴玉珍不小心嘟囔出声,小和尚眼前一亮,“施主要买干蘑菇吗,我……我之前捡了好多,都已经晒干了。”


    他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您要是想买,我一会儿就全都送过来。”


    “你这个小和尚,还做起生意来了。”裴玉珍嗤笑,“你们出家人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


    小和尚涨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是的,是我娘……我娘她病了,我想攒点钱给她送回去,让她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裴玉珍愣了下,面上现出几分恻隐,摆摆手道:“行了行了,你有多少蘑菇都送来,我全要了。”


    小和尚破涕为笑:“谢谢施主,我回去就收拾好了给您送来!”


    他感激地冲裴玉珍鞠了个躬,转身高高兴兴地跑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从床下面拖出一个布袋子,又去饭堂借了秤称重。


    才三斤……卖不了多少钱。


    小和尚看向后山,决定趁着天还没黑再进山一趟,若是能多采些蘑菇回来,就一起卖给那位好心的女施主。


    他背起竹筐,跟同屋的师兄交代了一声,便飞快出了门。


    进山后,他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一大片能吃的蘑菇丛,赶紧都捡起来,一边往更深处走去。


    直到前方隐约传来什么重物拖动的声音。


    小和尚蓦地停住脚步,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恐惧。


    师兄提醒过他,进山不能走得太深,里面可能还有野兽……


    他握紧竹筐的背绳,不敢转身,一步步倒退着向后走。


    窸窸窣窣的声音更近了,突然树后出现了一道人影。


    小和尚定睛一看,长长松了口气,扬起天真的笑脸:“是云止师兄啊,你吓死我了。”


    云止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慧瑫,你怎么一个人进山来了?”


    “我来捡蘑菇啊。”小和尚一脸无邪,“师兄,你刚从里面出来,那边蘑菇多吗?”


    云止摇摇头,“我没看见,你换个方向再找找吧。”


    “好的,谢谢师兄。”小和尚转了个身,朝树林另一边蹦蹦跳跳地去了。


    云止静静看着他。


    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沾满鲜血,一滴滴落在草丛中。


    作者有话说:来了[让我康康]大家都好聪明~


    第97章 第 97 章 “你不该威胁她。”……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云止做完功课回到禅房, 一进门便看到临窗的桌案上用茶杯压着一张字条。


    他打开字条,看清上面的内容,神色骤变, 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因为云止并不是本寺弟子, 身份特殊, 住持了空大师特意为他单独安排了一间禅房,就在藏经阁后面的西侧回廊上, 并不与其他弟子同住。


    此时他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不远处高高矗立的经阁,檐角悬挂的莲花雨链轻轻晃动,将悬积的雨水缓慢地滴落而下。


    四周静悄悄的, 找不到任何人来人往的踪迹。


    云止用力攥紧纸条,微微抽动的额角暴露了他此刻并不宁静的心绪。


    终于,他下定决心,走向房间角落里的藤编衣箱,取出压在僧袍最下面, 用布包着的一把短刀, 揣进怀里出了门。


    却不料他合上衣箱盖子时动作过大, 原本叠放整齐的衣物向另一侧滑落,里面露出了一支竹签,签头上染了一抹暗淡的殷红。


    ……


    日暮四合,林中越发幽暗, 树影如鬼爪般交错伸展,仿佛要将最后一抹天光撕成碎片。


    枯枝断裂的声响太过清脆, 惊起密林间栖息的群鸦,遮天蔽日般扑棱棱飞过。


    云止如约来到纸条上的地点,远远看到前方一抹背对着他的身影转了过来, 露出意料之中的面孔。


    他双手合十,神色平静:“师兄约我来这里说话,不知所为何事?”


    对方往前走了几步,在云止面前站定,意味深长地开口:


    “云止师弟奉师命下山游历,如今在玉佛寺盘桓已有月余,不知师弟何时启程,去往下一处?”


    “多谢师兄关心,我下山前师父并未规定期限,一切凭心作主,待我与玉佛寺的缘分散尽,自然会离开。”


    “真的吗?”对方嗤笑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借着地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还以为师弟贪恋红尘富贵,舍不得走了呢。”


    云止微微蹙眉,“我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明人不说暗话,这里就我们两个,你少在那里假惺惺了。”


    对方似乎对云止积累了不小的怨气,态度突然变得不客气起来,“师弟,你瞒我们瞒得好苦啊,若不是我无意中听到公主与她的宫女谈话,竟不知你们二人在山下就有了渊源,那位金枝玉叶,似乎对你情根深种啊……”


    “师兄请慎言!”


    云止飞快打断他,语气有些急促,带了几分冷意,“我已是方外之人,断绝俗世情爱,与公主更是从无逾矩之行,师兄怎可平白污蔑殿下清誉?”


    对方不但没有住口,反而变本加厉:“师弟你糊涂啊,就算你回到白龙寺接任住持之位,又怎么比得上做皇家的驸马?那位可是恒王唯一的亲妹妹,将来便是尊贵更胜一层的长公主,你就一点都不心动吗?”


    “师兄不必说这些话来试探我。”云止忽然恢复平静,神色淡淡地看向他:“我劝师兄莫要把这些功名利禄看得太重,反而失了本心。”


    他说完便要离开,对方却恼羞成怒,冲云止的背影喊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公主做了什么!高钰之死——”


    云止霍然转过身,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杀意,“师兄在说什么?”


    对方见他果然上钩,露出得逞的奸笑,“放心,我既然单独约你见面,便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只要师弟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


    对方脸上闪过一抹急切,“有劳师弟在公主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引荐我入宫为陛下和贤妃娘娘讲经……唔!”


    他低下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柄插入自己腹中的短刀,鲜血争先涌出,迅速染红了僧袍。


    “云止,你……”


    噗嗤。


    利刃拔出又再次刺入。


    云止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对方轰然跪倒在地,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满是痛苦和不甘。


    “师兄,是你逼我的。”


    云止用他的僧袍擦干刀上的血迹,重新收回怀中。


    “你不该威胁她。”


    ……


    直到熄灯之前,小和尚慧瑫背着满满一竹筐的蘑菇,忐忑地推开院门。


    “施主,你们睡下了吗?我,我来送蘑菇了。”


    裴玉珍从正屋出来,不高兴地抱怨:“怎么来得这么晚?”


    慧瑫脸红红地低下头,小声解释:“我房里的干蘑菇不够了,我刚才又上山采了一些,都是最新鲜的。”


    裴玉珍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背了个比他半人还高的大竹筐,里面装的蘑菇都冒尖儿了,少说也有二三十斤,压得他瘦弱的脊背直往前倾。


    僧袍上沾满了树枝草叶,还有几处被刮得起了丝,脚下的布鞋也裹满泥巴,自院门处踩进来一串泥脚印。


    还是个孩子呢,明明已经遁入空门,心里却还挂念着娘亲。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竹筐放下来。”她也顾不上生气了,招呼丫鬟上来帮忙,总算把小和尚解放出来。


    裴玉珍取来一锭五两重的银元宝,不由分说塞到他手里,“行了,这些蘑菇和竹筐我都买了,你快回去吧。”


    慧瑫捧着银元宝如同烫手一般,“不不不,施主给多了,这些蘑菇不值这么多钱的。”


    裴玉珍凶巴巴地板起脸:“你管我?我就爱吃山里新鲜的蘑菇,在我心里它们就值这个价,我可是侯府姑奶奶,你觉得我花不起这个钱吗?”


    “不是……谢谢施主!”慧瑫抬起头,眼睛红红地对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施主你真好,我一定会每天诵经为你祈福的。”


    有了这锭银子,他娘就能吃得起大夫开的补药,今年冬天再也不会咳得上不来气了。


    “好啊,那你记得要让佛祖保佑我发财,再给我找个好男人。”


    裴玉珍胡噜了一把慧瑫的小光头,绒绒的一层毛茬,手感还挺好,她没忍住又摸了好几下。


    沈令月和燕宜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见状忙道:“小姑,不要欺负人家小师父啊。”


    裴玉珍瞪她,“我哪里欺负他了?我还买了这么多蘑菇呢。”


    沈令月走到竹筐前哇了一声,问慧瑫:“这些都是你刚才采回来的?好厉害啊。”


    慧瑫被夸得不好意思,咧嘴一笑:“多亏云止师兄给我指了方向,让我找到好大一片蘑菇窝呢。”


    “云止大师这个时间还在山上?”沈令月一脸费解,“他白天就去竹林参禅,怎么晚上还要去?”


    燕宜眸光微动,弯下腰来问慧瑫:“云止大师是什么时候来到你们玉佛寺的,他平时不和你们一起做早晚功课吗?”


    慧瑫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拍手道:“云止师兄是和公主施主一块儿上山来的。云止师兄一路化缘走到京城,结果在山脚下晕倒了,幸好遇到了公主施主,把他搬到自己的马车上,还给他喂了食物和水呢。”


    “这么巧啊?”沈令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公主为什么……”


    为什么表现得和云止大师完全不熟的样子?


    那边慧瑫还在一板一眼回答燕宜:“师父说过,云止师兄是奉师命出来游历的,他的佛法造诣早已远超我们,所以不必跟我们一起做功课。他平时大多在藏经阁学习寺中珍藏的经书,或者去药师殿冥想。你们若是想找他,去这两个地方准没错。”


    “我知道了,多谢小师父。”燕宜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拂去一根草棍,“天色很晚了,你快回房休息吧。”


    慧瑫像是这才注意到天色,啊了一声,“师父说过不许我们夜里乱走,若是被巡夜的师兄抓到要挨板子的,我先走了!”


    小和尚慌里慌张跑了出去,连礼都忘了施。


    裴玉珍不满地抱怨:“这破地方规矩真多,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


    燕宜温声道:“他再小也是出家人,就要遵守寺中的规矩。”


    “嘁,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佛理啊。”裴玉珍摆摆手,“真不知道他家里怎么想的,揭不开锅了吗,竟然舍得把这么小的孩子送来当和尚……”


    她碎碎念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转身一看,沈令月和燕宜不知何时早就溜回房间里了。


    气得她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大喊:“你们有没有把我这个长辈当回事啊!”


    燕宜回到房间,裴景翊正坐在桌前,翻阅一本经书。


    听到燕宜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道:“小姑又在外面嚷嚷什么呢?”


    “没什么,小姑今天大发善心,花五两银子买了一筐蘑菇。”燕宜语气轻快,带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哦?那可真是‘大手笔’了。”


    裴景翊一伸手将她捞进自己怀里,下巴抵着她颈窝,手上动作不停,又翻过一页经书,看得津津有味。


    燕宜靠在他胸前,跟裴景翊一起看起来,很快就被经文右侧的小字注释所吸引。


    这笔字不光写得好,对经文的注释和理解也是独具一格,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燕宜扭过头问他,“这是哪位大师注释的版本?”


    裴景翊轻勾唇角,“自然是你和弟妹念念不忘的云止大师。”


    他白日里闲来无事去藏经阁转了一圈,恰好碰上云止,和他聊了几句佛理,确实非同一般。


    不愧是能被内定为下任白龙寺住持的弟子,假以时日,云止定会成为一代高僧,修行圆满。


    燕宜耳根微热,小声反驳:“我才没有心心念念,我只是……只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裴景翊听出她声音里的犹豫和彷徨,果断放下经书,搂着燕宜的腰将她转了个身,面朝自己,眼神专注地凝望着她:“怎么了?”


    燕宜抓着他领口衣角,秀气的眉毛轻轻蹙起,似是不确定地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刚才听慧瑫小师父说起,乐康公主在寺中也住了一段时日了,为何高钰偏偏死在昨夜?”


    她仰起头看着裴景翊,“说实话,假如高钰之死真是人为,嫌疑最大的就是乐康公主了。但她比兔子还胆小,又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高钰,还能伪造出这样一个‘菩萨显灵’的案发现场。”


    至于她的贴身宫女秋山,昨天上山后就喝了汤药,一直昏睡着,更不用说动手杀人了。


    裴景翊修长的指尖拂上她的眉心,轻轻按揉开来,“此事本就与我们无关,夫人何必空烦恼?等到过两天下了山,将高钰的尸身送回高家,便是我们日行一善了。”


    燕宜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由失笑摇头:“倒是我平白胡思乱想了。”


    裴景翊刮了下她的鼻尖,“怎么会?是我的阿昙蕙质兰心,明察秋毫。”


    ……


    翌日清晨,裴景淮早早醒来,轻手轻脚地来到院中,开始每日的晨练。


    今天多打一套拳,中午多吃一碗面!


    他刚扎好马步,拉开架势,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乍然响起,险些让他泄气跌倒。


    “又怎么了?”他不耐烦地拉开院门,正要数落来人不懂规矩,就对上慧瑫小和尚惨白的小脸。


    “不好了,师父让我来请二位裴施主……寺里又出人命了!”


    裴景淮愣住,神色瞬间凝重起来,“这次死的是谁?”


    “是,是慧觉师兄……”慧瑫抹了一把眼睛,声音带出哭腔。


    裴景淮让慧瑫在门口等一会儿,他回身去敲东厢房的门,“大哥,你醒了吗?”


    很快,裴景翊和燕宜穿戴整齐走了出来,得知寺中再发命案,夫妇二人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如果高钰是死有余辜,凶手为何又要再杀一人?


    ……


    叫醒沈令月后,四个人默契地没有惊动正屋的裴玉珍,跟着慧瑫快步去了前面。


    这次的尸体被发现在东配殿。


    沈令月做足了心理准备,终于敢鼓起勇气走上前,怂怂地透过指缝向外看。


    死者慧觉跪在文殊菩萨面前,头颅低垂,呈忏悔状。而菩萨手中的智慧剑,正深深插入他腹中。


    她小声嘟囔:“又是死于菩萨的法器……这人犯了什么大罪吗?”


    何德何能啊,竟然和高钰一个待遇?


    了空大师被弟子搀扶着坐在一旁,脸色十分难看,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慧瑫小声告诉燕宜:“慧觉师兄是住持的亲传弟子,有时师父要闭关参禅,慧觉师兄就会暂代他处理寺中事务,他是我们的大师兄,人很好的,上次我娘生病,他还偷偷借给我银子呢。”


    小和尚眼睛红红的,不停摇头,“大师兄这么好的人,菩萨怎么会惩罚他呢?”


    裴景翊走到了空大师身边,“住持请节哀。我想知道昨晚负责巡夜的僧人在哪里?东配殿的大门是何时锁上的,寺中有哪些人能接触到钥匙?”


    了空大师长叹一声,“巡夜之事一向是慧觉负责安排的,具体人选老衲也不太清楚,可以去戒律堂查阅值班名册。至于东配殿的钥匙……”


    “师伯。”


    云止匆匆从殿外走进来,先是飞快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慧觉,眉头深深皱起,上前扶住了空大师,“这是怎么回事?慧觉师兄为何也……”


    “罪过啊……”了空大师老泪纵横,“我们玉佛寺一向虔心侍佛,怎么会接连惹恼了菩萨?”


    裴景翊对裴景淮道:“我们先去戒律堂找名册,再去慧觉的房间看看。”


    沈令月和燕宜也连忙跟上。


    死了一个高钰也就罢了,如今连寺中僧人都惨遭毒手,谁知道这藏在暗处的凶手是不是狂性大发,准备无差别杀人了?


    几人刚走出大殿没多远,就见乐康公主带着秋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沈令月连忙上前,“殿下,您怎么来了?”


    乐康公主脸色苍白,神情惊惶,“我,我听说寺中又有僧人被害了?是谁?”


    她不顾沈令月的阻拦,绕过她就要继续往里走,想要弄个明白。


    直到云止走了出来,对她施了一礼:“殿下,不要再往前了。”


    乐康公主堪堪停住脚步,盛满泪光的眼睛定定望着他,颤声道:“你告诉我,里面死的是谁?”


    云止垂下眼睛,轻声道:“是慧觉师兄。”


    慧觉师父?


    乐康公主很快就想起来,这个经常代替了空大师主持事务的首席弟子,平日里对她颇为恭敬,甚至有些过分热情。


    有好几次她在药师殿抄经的时候,慧觉总会过来,主动提出为她解释经义。直到她再三拒绝,表示自己不喜被打扰,他才不再纠缠。


    可是他为什么突然就死了,而且还是和……一样的死法?


    笼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乐康公主紧紧咬着嘴唇,有心想问云止一句,却在对上他淡漠无波的视线时回过神来。


    “殿下。”云止又唤了她一声,低低的,“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回去吧。”


    “我知道了,多谢大师……提醒。”


    乐康公主强迫自己勾起唇角,笑容复杂又凄楚,抬手飞快抹了一下眼角。


    “秋山,我们去药师殿。”


    ……


    裴景翊一行人来到戒律堂,找到巡夜轮班的名册。


    “昨晚巡夜的是……慧尘和尚。”沈令月数着名册,“哎,前天晚上巡夜的就是慧觉本人。”


    也就是高钰死的那一晚。


    沈令月突发奇想,对燕宜道:“会不会是他那天晚上看到了凶手,所以被灭口了?”


    燕宜眉头蹙得更深了,脸上带出几分担忧。


    很快他们又去了慧觉的房间。这是二人间,他和另一个慧字辈的师弟一起住。


    几人围着慧觉的床铺分头搜查。


    沈令月最先在他衣箱里翻出一包银子,目测有七八十两。


    “他一个和尚,哪来这么多银子?”


    裴景翊问那名师弟,“你见过这些银子吗?”


    师弟如实回答:“见过。都是慧觉师兄平日给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解签,求符和做法事赚来的。”


    死者为大,师弟的语气也比较委婉,“慧觉师兄他……一直很上进,一心想把玉佛寺发扬光大,变成京城一带香火最旺的寺庙。他还结识了很多达官贵人,想要走通他们的门路,最好是能让玉佛寺在御前扬名。”


    要知道,如今京城附近最有名的红潭寺,便是因为其方丈多次入宫为陛下讲经,算是有半个皇家寺庙的名头,香火鼎盛,每年大年初一的头香都要被几家王府抢破头。


    裴景淮不屑地撇撇嘴角,“你们这些和尚,怎么还追名逐利起来了。”


    这下好了,慧觉可以去下面提前给玉佛寺造势扬名,成为阴间第一大寺了。


    裴景翊一边听着,手上动作不停,掀开慧觉的被褥,又在床板上一寸寸敲过去,忽然感到某处是空的。


    他沿着边缘摸索了一会儿,找准一角,猛地掀开,下面赫然是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枚做工精美的墨色麒麟形玉佩。


    裴景翊的神色带上几分凝重。


    麒麟是瑞兽,只有身份贵重或陛下特许赏赐方可佩戴。


    燕宜注意到他的动作,过来看了一眼,立刻认出:“这是高钰的玉佩。”


    那天高钰拦在乐康公主马车前,这枚玉佩就系在他腰间,几次从车窗外晃过,所以燕宜记得很清楚。


    裴景翊握紧玉佩,沉声道:“高钰的随从现在何处?”


    ……


    “这是小国舅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高钰的随从高午一眼就认出来,抬手便要去夺,被裴景翊侧身闪过。


    他推开高午的手,眼神凌冽,语气不善。


    “这里没有旁人,你如实交代,高钰出事那晚究竟都做了什么?”


    高午目光闪烁,支吾着道:“小国舅就是在房间里喝闷酒,还能做什么?”


    裴景翊冷笑,“看来你是不想找出杀死高钰的真凶了?也罢,反正此事本就与我无关,等山下道路恢复,我便带着这枚玉佩进宫面圣——”


    高午这才变了脸色,不情不愿道:“小国舅他……他喝醉了,很生气,说乐康公主不给他好脸,明明二人的婚事就差临门一脚,可她却还端着公主架子,不如……”


    “不如什么?”


    高午低下头:“不如趁公主在寺中礼佛,先……生米做成熟饭,到时候她不嫁也得嫁……”


    “混蛋!”裴景淮一脚踹飞桌边条凳,指着他厉喝:“那可是陛下的公主,他怎么敢?”


    高午吓得一哆嗦,这一脚要是落在他身上,非得踢断他几根肋骨不可。


    他麻利地跪了,语气带了几分无辜:“我就是高家的一个奴才,小国舅非要这么干,我也拦不住啊。再说了,我以为他就是喝醉酒说气话呢,就扶他上床休息了,谁想到他第二天就,就死了!”


    裴景翊摩挲着玉佩,眉头紧锁。


    难道他们真的要去审问乐康公主?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明天应该会结束这一趴~哎虽然大家都太聪明了但我还是要按部就班往下写……毕竟这不是一个正经推理[狗头]


    第98章 第 98 章 不过如来掌上烟


    买下小和尚捡来的一大筐蘑菇, 裴玉珍自觉做了件好事,这一晚睡得十分安详。


    等她醒来得知寺里又死了一个,顿时露出天塌了一般的绝望。


    “这个玉佛寺……我下下辈子都不要再来了!”


    裴玉珍在院子里四处拜着阿弥陀佛, 祈求下山的道路能尽快打通。


    直到沈令月和燕宜回来, 告诉她死的人是了空大师的大弟子慧觉, 裴玉珍脸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


    “怎么是他?”


    沈令月嗅到了八卦的味道,立刻追问:“小姑认识慧觉师父?”


    “嘁, 不是我吹牛,京城方圆五十里内哪家寺庙我没去过?”


    裴玉珍用“没见识”的眼神颇为嫌弃地打量二人,“你们小年轻懂什么?这些寺庙哪家求财,哪家求姻缘, 哪家做法事,就没有我不了解的。”


    沈令月:懂了,原来小姑就是“探庙博主”啊。


    “这个慧觉吧……”裴玉珍一脸牙疼的表情,十分纠结,“算了, 人都死了, 就别计较他趋炎附势又贪财的那点小毛病了。”


    据裴玉珍回忆, 去年她为了董兰猗的婚事四处求神拜佛那阵子,也来过玉佛寺好几次,当时接待她的就是慧觉。


    “我在他手里前前后后买了七八张桃花符,结果屁用没有!”她一脸忿忿, “一百多两银子都打了水漂,他还劝我再做一场和合法事, 我一听要九百九十九两,这不是抢钱吗?”


    她承认自己脑子不咋好,但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 白白往这些虚无缥缈的信仰上砸银子。


    有这钱还不如给华铭,至少华铭还能让她快活快活……


    打住,不要再想了!


    裴玉珍突然用力甩了甩头,对二人信誓旦旦道:“你们在慧觉房里只搜出了不到一百两银子?不可能,他从我身上就捞了不止这些,一定有你们还没找到的地方。”


    沈令月一听来了精神,摇花手似的比了个请的手势,“小姑,咱们再去慧觉房里搜一遍?”


    “走!”


    裴玉珍带着一种仿佛大仇得报的微妙心情,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二人出发了。


    来到慧觉房间,裴玉珍化身抄家当水喝的锦衣卫,不放过房间里每一个角落,还真让她搜出了藏在衣柜夹层里的一个颇有分量的蓝布包裹。


    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十个巴掌大的金饼,做工粗糙,大小不一,像是自己用金首饰胡乱熔成的。


    裴玉珍得意道:“看吧,还得是我,不然这么重要的线索岂不是被你们错过了?”


    金饼下面还有一本小册子,沈令月好奇地翻开一看,嚯了一声。


    这是慧觉的日记本啊!


    说是日记,其实上面记录的全都是各家女眷不为人知的隐私。她们明明是出于对大师的信任才向慧觉倾诉,结果全被他暗搓搓记录下来,还在旁边点评:某某可以利用其家世,某某家境富裕,下次做法事价格上调……


    沈令月还在上面找到了裴玉珍的名字。


    “老寡妇硬充娇花,爱摆阔要面子,斤斤计较,油水难榨……”


    裴玉珍听得脸都黑了,一把扯下纸页撕成碎片,怒道:“这个不要脸挨千刀的,死得好死得妙!”


    沈令月连忙把册子塞到燕宜手里,以防裴玉珍一怒之下全给撕了。


    她啧啧两声,“老话说得好——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再说这哪是日记,分明是死亡笔记。


    但凡她们不是被困在玉佛寺中,就这册子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弄死慧觉的动机吧?


    燕宜接过册子翻了翻,并不是为了窥探其他女眷的隐私,而是一直翻到写字的最末页,在装订线里发现了被撕过的痕迹。


    这里原本应该还有一页内容,现在却不见了。


    ……


    再三警告过高午,不许出去乱说,污蔑乐康公主的名声后,裴景翊和裴景淮离开高钰的院子。


    没走多远,就在半路遇到了云止。


    云止冲二人施了一礼,主动道:“了空师伯还在为慧觉师兄的死心痛不已,命小僧来配合二位施主调查。二位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僧一定为你们安排。”


    “云止大师客气了。”裴景翊问:“寺里打算如何安置慧觉的尸身?”


    云止道:“慧觉师兄已经斩断尘缘,如今他身死道消,按照玉佛寺的惯例,在举行过净身仪式后,便会被送去后山的舍身崖进行火化。”


    “知道了。”裴景翊神情淡然,对云止点点头,“大师请自便,若有需要我会再去禅房寻你。”


    云止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去,隐约听见裴景淮在喊肚子饿,一会儿要去饭堂多吃一碗面云云。


    他轻笑了下,转过头望向小路尽头的院门,眼神一瞬变得冰冷。


    云止从另一个方向绕行,避开裴家兄弟,悄悄去了香积厨。


    正在准备午饭的僧人见到他纷纷起身问好。


    “我替师伯来看看寺中存粮可还宽裕。”云止一脸和气地解释,“中午再加一道蘑菇汤吧,也能省点口粮。”


    ……


    裴景翊回到院中,得知她们在慧觉房里又有了新发现。


    “册子给我看看。”裴景翊冲沈令月伸出手。


    沈令月不情愿地从身后拿出来,又提醒:“大哥,你最好看过就忘了哦。”


    裴景翊无奈地揉着眉心,“……我又不是为了八卦。”


    他对这些女眷的隐私并不感兴趣,对他来说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已。


    裴景翊一目十行地翻阅过去,抬头对上燕宜的目光,二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你也觉得这上面少了什么?”


    燕宜唇角不自觉带出一点笑意,轻轻点头。


    “慧觉连几十两的香火钱都要记上一笔,怎么会落下如今寺里最‘有权有势’的那位?”


    沈令月左看看右看看,恍然大悟,“你们是说……乐康公主?”


    对哦,以慧觉对权势名利的痴迷,乐康公主于他而言简直就是一道摆在面前的登天阶。


    可他的日记本上居然没有任何关于乐康公主的记载?


    是还没打探出来,还是……被人刻意抹去了?


    ……


    这个时间,乐康公主和秋山还在药师殿内抄经。


    安排裴景淮在路口放风,沈令月不再犹豫,拉着燕宜直奔隔壁乐康公主的院子。


    “说起来,高钰死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听到公主院中传出了一声尖叫,可她却说是做噩梦了。”


    沈令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或许高钰的死真与乐康公主有关。


    燕宜在院门处停了下来,俯身仔细观察门闩的位置。


    “你说你和二弟听到声音赶来的时候,这大门没闩,一推就开了?”


    燕宜伸出手一点点摸过去,在门闩的横木内侧摸到几道凌乱的划痕。


    “如高午所言,高钰酒后狂言称要轻薄公主,他趁着雨夜遮掩行迹,来到公主院外,又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等利器挑开门闩,潜入房间——”


    她看了沈令月一眼,二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凝重神情。


    沈令月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推开正屋的房门,在房间内仔细搜查起来。


    终于被她在床脚处发现一点嵌在砖缝里的深褐色痕迹。


    她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往床下摸索,突然嘶了一声。


    燕宜原本在她身后打量着四周,听到沈令月吸气声,连忙过来询问,“怎么了?”


    沈令月慢慢从床底下取出一块鹌鹑蛋大小的碎瓷片,刚才就是这东西扎了她一下。


    “难怪……我就说这里好像少了点东西。”燕宜指着房间另一头的多宝格,当中突兀地空了一块。


    沈令月:“没错,小姑也住正屋,和这边是一样的规制,我记得架子上摆了个青瓷花瓶。”


    乐康公主受伤的右手,鞋底沾染的褐色污渍,房间里消失的花瓶,床底的碎瓷片,砖缝里的血迹。


    种种迹象表明,是高钰深夜潜入欲行不轨,乐康公主奋起反抗,失手将他杀害。


    “可是高钰的尸体又如何出现在正殿前面,还有那根降魔杵……”


    燕宜走到桌案前,拿起压在最下面的一本《药师经》翻开,很快就找到了一笔熟悉的字迹。


    眼睫轻颤,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如此。”


    ……


    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高午不耐烦地从僧人手中接过食盒,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又没好气地扣回去。


    “怎么又是这些清汤寡水的破玩意儿?”


    送饭的僧人低着头解释:“寺中存粮告急,下山道路还未打通,请施主多担待……”


    高午憋了一肚子火,把僧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才将食盒提进院中,招呼其他人一块来吃饭。


    石桌中间摆了一大碗菌菇汤,闻起来倒是格外鲜美,白嫩的菇片口感绝佳。


    高午把馒头撕成小块泡进汤里,美美吃了一大碗。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很快一大碗汤就被分食殆尽。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院中突然接连发出痛苦的呻/吟,伴随着碗筷打翻掉落的乒乓声响,很快又归于沉寂。


    ……


    药师殿内。


    啪地一声,供奉在架子上一盏海灯突然无端裂开,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正埋头抄经的乐康公主吓了一跳,凝神望去,一时不察,笔尖的墨汁滴到纸上,洇开一团墨痕。


    秋山站在她身后,见状呀了一声,面露惋惜,“眼看这一页经文就要抄完了,这下全废了。”


    “无妨,再抄一遍就是了。”


    乐康公主定了定神,将弄脏的这一页放到边上,重新铺开一张白纸,几乎毫不思索,经文便流畅地自笔尖徐徐展开。


    这本《药师经》全文五千三百八十八字,她住在玉佛寺这些日子,早已不知道抄了多少遍,早已铭刻于心。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自动浮现出那一行行工整而端方的小楷,就像那个人一样,永远和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肯再往前一步。


    想起他时,唇角会不自觉浮起隐秘的微笑,可笑容过后又是无穷无尽的苦涩。


    乐康公主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和尚。


    从她在山脚捡到他,他在马车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她就像一个跋涉在茫茫黑夜,不知前路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轮明月高悬,平等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云止就是她的月亮。


    一开始,她在角落里抄经,他在药师佛前冥想。


    只是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乐康公主那颗彷徨无依的心,就好像有了方向。


    她在这里得到了在皇宫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幸福。


    但云止却不只是她一个人的月亮。


    他那么远又那么好,好到让最胆小的人都生出贪念,想要将天边的月亮据为己有,从此只属于她一个人。


    乐康公主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她让秋山去山下买了一壶酒带上来,故意把自己灌得半醉,趁着夜色闯进了云止的禅房。


    她抓着他的僧袍不撒手,趁他拿自己没办法的时候,偷偷亲了他。


    软软的,凉凉的,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云止像是被她大胆的举动吓住,愣了好一会儿才把她推开,第一次对她动了手,将人强行拎出房间。


    她那晚喝醉了,只记得自己靠着紧闭的房门说了好多好多话,那一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还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后来她大概是坐在门外睡着了,但第二天醒来时却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身上衣着完整,连鞋子都被脱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云止再没有去过药师殿。


    他把自己锁进了藏经阁。


    乐康公主进不去那里。但她知道,每当她走出药师殿,去后山碑林散心的时候,他站在藏经阁顶楼就能看到她。


    那天她故意使了个小花招,假装被藏在草丛里的蛇咬伤,跌坐在地上哭个不停。


    没过多久,云止就带着药赶了过来,那一刻他脸上终于带出几分无法掩饰的关心,却在发现她是假装后冷了脸,转身就要离开。


    乐康公主着急去追他,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这次是真的扭伤了脚,她忍着痛没吭声,一瘸一拐走在他后面,


    直到他终于发现不对劲,回头一看,她的眼泪早已默默流了一路,却还倔强地跟着他。


    那一刻,她在他脸上看到一抹复杂的无奈,无望般的叹息。


    云止在她前面蹲下来,低低开口:“我背你回去。”


    那一天,乐康公主趴在他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只希望下山的这条路再长一点,最好永远都不要结束。


    ……


    “殿下。”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乐康公主抬起头。


    裴景翊逆着光站在殿外,俊逸的面孔上神情晦暗,带着雪染霜寒般的凉意,大步走了进来。


    乐康公主对上他锋利的视线,心中没来由地一慌,竟然忘了君臣尊卑,忍不住先开了口:“裴大人,你怎么过来了?”


    裴景翊定定看着她,声音很轻:“臣来告诉公主——半个时辰前,与高钰一同上山的五名随从,俱被发现死在院中。”


    乐康公主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蓦地站起身来,动作过大打翻了砚台,墨汁淋漓地四下流淌,很快将桌上的一叠纸染得脏污不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怎么……怎么会这样?他们是怎么死的?”


    裴景翊意味深长:“应该是误食了山上的毒蘑菇‘白鬼伞’,此菇毒性剧烈,只要一小朵就能毒死一匹成年骏马,区区几个人自然也不在话下。”


    乐康公主强撑着扶住桌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轻声道:“那便是,便是意外了?裴大人为何要来告诉本宫?”


    “慧觉死了,高钰的随从也死了,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裴景翊抬起手,亮出那枚墨色麒麟玉佩,“高钰是被公主亲手杀害。”


    乐康公主僵在原地,整个人如同被冻结一般。


    “你,你都知道了?”


    “殿下,是高钰对您欲行不轨在先,您便是当众杀了他也是理所应当,高家人绝不敢说半个不字,您为何要这般——”


    沈令月按捺不住,从裴景翊身后探出头来,拉着燕宜快步走进殿内,语气急切,“我们都知道了,您和云止大师……”


    “不,不是的!”


    乐康公主突然态度激烈地反驳,“我和云止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逼他替我善后,是我逼他将知情人统统灭口,一切都是我指使他的!”


    她用力握紧拳头,强迫自己把头抬得高高的,压抑着哽咽:“你们不用再说了,等山路清理出来,我自会回宫向父皇请罪……”


    “公主,您并没有杀人,何来请罪之说?”


    云止不知何时从药师佛像的后面走了出来,依旧是那身灰色僧袍,低眉敛目,面容平静而悲悯。


    他看向裴景翊为首的侯府众人,微微颔首。


    “请裴施主不要污蔑公主,她只是错手将高钰打晕了。是我将他拖到正殿,是我用降魔杵刺入他心口。还有慧觉和高家随从,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公主无关。”


    “云止!”


    乐康公主再也坚持不住,泪水滚滚落下,“你是为了保护我才……我不许你就这么承认了!”


    她冲到云止面前,用力拉住他的衣袖,像一个准备要对抗全世界的战士,勇敢地看向对面,“没错,我和云止彼此相爱,他是为了我才杀人的,等我回宫禀明父皇一切,就请他下旨让云止还俗,当我的驸马!”


    说出这番话时,乐康公主心中忐忑极了,生怕云止又一次拒绝她。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做,任凭她牵着自己的衣角。


    乐康公主静静等了一会儿,不敢相信地转过头看他,“你,你答应了?”


    云止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如默许一般。


    乐康公主喜极而泣,大胆地拉住他的手,“云止……我不要公主府了,我们离开京城,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她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堪称惊世骇俗,也许父皇会震怒,也许母妃会骂她鬼迷心窍,但她此刻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要了。


    她只要她的月亮。


    云止终于抬起头,那双明润的无波无澜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


    他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几不可察的微笑,轻声说:“好,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乐康公主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大的倚仗,她伸开双臂,以保护的姿态拦在云止身前,理直气壮地对裴景翊道:“裴大人,本宫和驸马的事情,就无需你们过问了吧?”


    裴景翊沉默了一瞬,对乐康公主行了一个标准的臣下之礼。


    “臣,谨奉教。”


    ……


    走出药师殿,沈令月的脑子还是懵的。


    她突然使劲拍了一下自己,“我真傻,真的。”


    她的吃瓜小雷达居然没有探测到乐康公主和云止的恋情!


    沈令月抱着燕宜的胳膊哀嚎:“谁能想到啊……那可是未来要当住持的大师啊……就连我都只敢口嗨几句……”


    乐康公主,那个比兔子还胆小,面对高钰的骚扰都不敢反抗的小姑娘,竟然闷声干大事?!


    沈令月抓狂地薅头发,“她也太勇了,装得也太好了,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满级宫斗选手……”


    高钰死后她们几次偶遇乐康公主,她那镇定自若的态度,简直瞒过了所有人。


    “其实高钰死了就死了,可偏偏云止又……”


    沈令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这算不算是先破了色戒,又破了杀戒?


    乐康公主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他在一起,真的能得到幸福吗?


    燕宜见她一脸纠结挣扎,仿佛已经提前为乐看公主的未来而感到担忧,轻轻拍着沈令月的背安慰。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至少此刻对于乐康公主来说,她是得偿所愿,求得圆满了。”


    ……


    “殿下,你今天的经文还没有抄完。”


    云止语气温和:“今日事,今日毕。你在佛前发过愿,不可食言。”


    乐康公主此刻满心满眼都是他,扯着云止的衣角不肯松开,“那你留下来陪我抄完好不好?”


    云止轻笑着摇头,“殿下,我也有我的功课。”


    乐康公主略微不满地皱起鼻子,带了几分娇嗔,“你都要当我的驸马了,怎么还惦记着你那劳什子功课?”


    “俗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


    云止仿佛对乐康公主开了句玩笑,成功将她逗笑了,也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放下。


    她恋恋不舍地看着他,“那今天就是你最后一天撞钟了哦。等明天道路清理出来,你就随我一同下山,我们进宫去见父皇。”


    “好,最后一天。”


    ……


    “明天应该就能下山了吧?”


    沈令月捧着一个玉米窝头小口小口啃着,哪怕今晚桌上并没有蘑菇做的菜,她也不敢碰了。


    ——万一云止疯了,把她们这些“知情人士”通通灭口了怎么办?


    裴景淮大咧咧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心吧,不是都用银针试过了吗,没毒的。”


    他刚要把菜送进嘴里,就收到沈令月的死亡视线:“我也不会为你守寡的。”


    裴景淮:……


    默默放下筷子,拿起窝头。


    裴玉珍还在对着院子里那一筐蘑菇发愁,她现在不光恐肉,也恐蘑菇了。


    一桌子人都没滋没味地吃着饭,盼着这难熬的日子快些过去。


    裴景翊无意中转过头,看到后山那座孤悬的山峰上,似有滚滚浓烟升起,染红了半边天的晚霞,如血色泼洒弥漫。


    沈令月注意到他视线有异,顺着望过去,不由瞪大眼睛。


    “什么情况?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这么大的烟,不会很快就烧到她们这里来了吧?


    啊啊啊云止还是决定灭口了吗?居然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电光火石间,裴景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是放火。”


    “是舍身崖。”


    ……


    沈令月她们放下筷子就往后山赶去。


    等她们终于来到那所谓的“舍身崖”前,就看到半山腰被掏出的一个山洞,里面正不停地涌出浓烟,洞口处影影绰绰站着一道熟悉的人影。


    “云止!!!”


    乐康公主跌跌撞撞爬上来,鬓发散乱,裙角沾满泥土,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她疯了似的就要往前扑,被沈令月和燕宜拼命拉住。


    “殿下,火随时都会烧过来的,你不能过去!”


    乐康公主不停挣扎,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喊着:“云止,你出来,你别做傻事!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下山的!你这个大骗子!”


    云止站在洞口,浓烟将他的面容逐渐吞噬,在一片灰色雾气中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身后是足以灼痛皮肤的热浪,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对着乐康公主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殿下,小僧自知罪孽深重,无论佛祖降下何种惩罚,都由小僧一人承担,与殿下无关。”


    乐康公主绝望地跪在地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面颊,又迅速被周围灼热的空气蒸发,在她皮肤上留下灼伤般的红痕。


    好痛。


    她全身都在痛,她的心好像被人紧紧捏住,在她身体里搅得血肉模糊。


    “你出来……”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求你了,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明明都答应她了,他说要跟她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生活……


    火舌蔓延,已经舔舐上他的衣角。


    云止的目光依旧悲悯而温柔,久久地凝望着她。


    他慢慢向后退去,直到身影完全被大火吞没。


    乐康公主仿佛听到耳边传来他的一声叹息。


    “小僧云止,祈愿殿下长乐安康。”


    她再也承受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


    这场火烧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乐康公主醒来,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再上山为云止拣骨。


    沈令月和燕宜怕她出事,叫上各自的夫君,寸步不离地跟着。


    这处舍身崖原就是寺中僧人火化之处,大火烧烬,洞壁内一片漆黑,隐约可见灰色痕迹遍布其中,也不知是不是其他往生的僧人残留下来的骨殖。


    乐康公主在洞口前停下,转身对二人平静道:“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我想和云止单独说几句话。”


    她越是这样平静,沈令月就越觉得后背发凉,心情复杂地点点头:“殿下,你……你说完了就快点出来啊。”


    乐康公主轻勾唇角,转身毫不犹豫走了进去。


    “完了完了,她不会是受刺激了吧?”


    沈令月抱着燕宜的胳膊瑟瑟发抖,又害怕又心疼。


    谁也没有想到云止最后还是选择了这条路,用自己的死来涤荡一切罪孽。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乐康公主从里面出来,两手空空。


    沈令月眨眨眼,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是说要拣骨吗?难道是……全都烧光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乐康公主突然打开紧攥的右手,“你们看。”


    沈令月一瞬屏住呼吸,“这是……”


    燕宜轻声道:“是舍利吗?”


    乐康公主掌心里躺着一枚榛仁大小的灰白色石头,很圆润,在日光下仿佛有一层淡淡的珠光。


    “我就知道他不会舍得丢下我的。”乐康公主自顾自说着,将这枚石头小心地装进荷包里。


    等她回了宫,就找将作监最好的珠宝匠人做一个镶托,日日戴在身上。


    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她一样。


    下了山,乐康公主又说要去收拾云止的遗物。


    她态度很认真:“云止不是玉佛寺的僧人,他在这里没有同门,只有我能替他整理,到时候再交还给白龙寺的大师。”


    沈令月挤出一个笑脸:“殿下说的对,您想做什么我们都行。”


    在整理云止的衣箱时,乐康公主找到了藏在衣服下面的那支签。


    沈令月好奇地凑过来,“这不是我们之前排队解签的那个竹签吗,他为什么要藏起来一支?”


    乐康公主摩挲着签头上染了暗红色的数字,突然快步走出房间,去后面找到了空大师,请他解签。


    “难怪昨天慧辰整理签筒的时候说少了一根签,还以为是掉到外面弄丢了。”


    了空大师眯眼辨认了一会儿签头数字,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怎么偏偏丢的是这一支?”


    乐康公主紧张地问:“大师,此签何解?”


    了空大师叹了口气,“殿下看这个数字,这是签筒里最后一支签,也是十分罕见的下下签。”


    他那双老迈浑浊的眼眸仿佛看透了一切,对着乐康公主缓缓念出了签文——


    “曾向韦陀求一愿,谁知誓愿即劫缘。殿前跪破膝头血,不过如来掌上烟。”


    作者有话说:一口气写完了[撒花]


    这个结局我从故事一开始就已经定下来了,期间反复思考能不能有破局的办法,但是都没想出来()所以其实你们能感受到我每天都写的很纠结很煎熬,真的就是那句话“我站在故事的开头,望向你必死的结局”[爆哭]


    虽然我也爱看妖女X圣僧那种哈,但是怎么说呢,我个人觉得还是不下凡的圣僧最美味[狗头]唐僧要是留在女儿国也就没那么好嗑了,更没有那么多金句流传[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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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第 99 章 三句话教你如何当公主……


    在寺中僧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 下山的道路终于被清理出来。


    今天是个大晴天,空气格外清新,山上大片被暴风雨摧残折损过的树木也重新恢复了生机, 顽强地修复生长着, 雨后新绿滴翠, 蓬勃焕然。


    沈令月和燕宜站在山门前向下方望去,不由感慨:“这三天真是度日如年啊。”


    或许只有身处其中的当事人才知道, 这三天里发生了多少,又带走了多少,有些人和有些事,永远也回不来了。


    “还发什么呆, 快收拾东西回家啊!”


    裴玉珍经过二人身边催促了一句,又回头叮嘱小厮轻抬轻放,“这些蘑菇是要孝敬太夫人的,别磕着碰着了。”


    沈令月看着她张罗忙活的架势偷偷笑,对燕宜道:“小姑还是战胜了对蘑菇的恐惧啊。”


    燕宜也轻轻勾起唇角, “谁让慧瑫小师父今早又送了一筐过来呢。”


    就是再铁石心肠的人, 对上小和尚眼巴巴的目光, 也很难拒绝吧。


    侯府的马车旁,裴玉珍又摸了两把慧瑫的小光头,板起脸叮嘱:“以后不要一个人偷偷进山了,万一碰到野兽怎么办?若是再遇到什么难事, 就下山来昌宁侯府找我。”


    想起慧觉日记本上对她的评语,裴玉珍磨了磨牙, 认真强调:“姑奶奶才不是小气鬼,我只对合眼缘的人这么好!”


    慧瑫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谢谢裴施主,我以后一定每天都替你念经祈福,保佑你心想事成!”


    ……


    裴景翊和了空大师一同走了出来。


    “阿弥陀佛,裴施主的意思老衲已经知晓。”


    了空大师在最初的惊愕和痛心过后,已经从悲痛中抽离出来,历经沧桑的枯老面孔写满了悲悯和释然。


    “众生皆苦,逃不开贪嗔痴怨。”


    他对裴景翊道:“待各位施主下山后,玉佛寺将闭关一段时间,老衲会带领寺中弟子静思己身,参禅悟道,愿一切罪孽得以净化超脱。”


    裴景翊合十回礼,“多谢大师配合,在下一定尽力周旋,不令高家怒火蔓延至寺中。”


    二人交谈间,乐康公主一身素净衣裙,怀中抱着一个蓝布包裹缓缓走了过来。


    短短一夜之间,她好像长大了许多,眼神中带了几分让人看不透的宁和空远,仿佛沉淀了无数云霭霜雪,最终化为高高悬在天边的一轮月亮。


    她抬起手轻轻摩挲着紧贴心口的位置,那是云止最后留给她的东西,正伴随着她的心跳和呼吸而轻轻脉动。


    “承蒙大师关怀,让本宫在寺中叨扰数日,如今也该下山了。”


    乐康公主对了空大师施了一礼,眉眼低垂,语声平缓。


    “云止留下的经书和一些遗物,本宫就一并带走了。日后若是白龙寺那边问起……本宫会亲自写信向了净大师说明,请住持成全。”


    “殿下随心便是,若是云止留下的经书能为殿下开启些许智慧真理,老衲想他也一定会答应的。”


    “真的吗?”乐康公主抬起头,眼角一点红痕泄露了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绪。


    了空大师笑着点点头,目光温柔而慈悲。


    “殿下,临别之际,老衲斗胆,想再赠您一句话。”


    乐康公主连忙垂首:“大师请赐教。”


    “世上本无常照月,天边还有再来春。”


    了空大师说完这句,转身慢慢向寺内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渐渐没入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乐康公主来到沈令月和燕宜面前,不等二人先开口,便双手举过头顶,郑而重之地行了一个拜谢大礼。


    “乐康谢过二位姐姐的陪伴,若是没有你们,我……”


    她又想哭了,最终却咬紧唇瓣硬生生咽了回去,努力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她答应过云止,以后就算是一个人也要勇敢坚强。眼泪不会变成武器,只会让真正关心在乎你的人一起心痛。


    沈令月和燕宜一左一右将她轻轻抱住,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


    “殿下,云止一定也希望你能快乐,幸福。”燕宜握紧她的手,认真道:“他并不是真的离开了,他是天上的云,路边的草,吹过你面颊的一缕风,始终都在你身边。”


    乐康公主想象着这些画面,恰好此时一缕清风拂面而来,调皮地吹起她额前碎发,又像是爱人温柔的手指轻拂过发间。


    她终于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郑重应下,“我会的。”


    裴景翊一直等到三人聊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殿下回宫之后有何打算?”


    乐康公主被问住了,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包裹。


    “我,我不知道……”


    山路已通,高家人很快就知道高钰死在了玉佛寺,就连他的随从也无一幸免。


    或许高午他们还可以用误食毒蘑菇的借口掩饰过去,但高钰死状离奇,高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她回到宫里,或许又要面对母妃的质问和怒火,以及新一轮的无休无止地盘算称量,把她当成为皇兄铺路的垫脚石……


    乐康公主的脸色有些发白,眼神挣扎而绝望。


    “如果能选择……我真的再也不想回去了。”


    “那就不回去。”


    裴景翊不假思索替她做了决定,在乐康公主疑惑的目光中缓缓道:“去同安公主府。”


    乐康公主眼里重新燃起希望,“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求皇姐帮忙?”


    “没错,同安公主一定会帮你的!”


    沈令月激动地拉住她的手,“你也是她的亲妹妹,她不会忍心看着你受煎熬的。”


    ……


    侯府的马车进了城,分作两个方向。


    裴玉珍先回去向家里报平安,沈令月和燕宜陪着乐康公主直奔同安公主府。


    今日同安公主恰好在家,见三人联袂而来,诧异挑眉:“你们仨什么时候玩到一块儿去了?”


    “皇姐,我……”


    乐康公主一开口就带了泪腔,又恼火自己不争气,使劲跺了下脚,强撑着把这几日在玉佛寺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同安公主越听神色越凝重,原本随意歪坐的身子也慢慢直起,眼里闪过一抹寒光。


    “小国舅?真是给他脸了,死也活该。”


    同安公主不爽高家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尤其是这个高钰,他曾经在一次醉酒后公开嘲讽卫绍就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若不是侥幸入了公主的眼,早就和卫家人一起流放到岭南吃瘴气去了。


    这话传到同安公主耳中,第二天就把宿醉的高钰从花楼里揪出来,在大街上用马鞭将他抽得皮开肉绽。


    “驸马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也敢对他大放厥词?!”


    事后高家人倒是认了怂,押着高钰上门来负荆请罪。


    就连高贵妃也急忙开了私库,选了好几样庆熙帝赐给她的珍宝贡品送过来赔罪。


    但同安公主可不是什么大度的性子,凡是说过卫绍坏话的人,她都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着呢。


    别说林贤妃和高夫人的密谋暂时还未摆到明面上,就算她真敢求庆熙帝赐婚,同安公主也得想办法给搅黄了。


    驸马是什么很不值钱的东西吗,高钰也配?


    听到高钰的死讯,解气归解气,但同安公主还是为小皇妹和云止互生情愫一事而吓了一大跳。


    她用从未有过的全新眼光上下打量着乐康公主,片刻后突然朗笑出声。


    “好好好,不愧是我们萧家的女儿,看上哪个男人就一定要得到。”


    乐康公主又羞又恼,小脸通红,连生气都忘了,“……皇姐!”


    同安公主轻咳两声,怜爱地把这个小了十几岁的妹妹搂进怀里,“好了好了,你别难过,至少你知道他心里有你了对不对?”


    沈令月和燕宜乖乖坐在一旁当背景板,此时才敢大着胆子举手:“殿下,您有办法解决此事吗?”


    乐康公主和云止的感情是万万不能让宫里知道的,但高钰的死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才能应付过庆熙帝那边。


    “这有何难?”同安公主不在乎地摆摆手,“一会儿我陪乐康进宫一趟。”


    她冲乐康公主眨眨眼,凤目明睐,熠熠生光。


    “今天皇姐就好好教你一回,公主该怎么当。”


    ……


    “父皇,这是儿臣在玉佛寺礼佛时为您抄的《药师经》,祈求佛祖保佑您身体康泰,护我大邺国运昌隆。”


    乐康公主按照同安公主教她的话,将一摞佛经放在庆熙帝的御案上,后退几步,姿态乖巧。


    “哦,乐康回来了。”庆熙帝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一向安分乖巧的女儿,微微皱眉,“在佛寺住了这些日子,看着瘦了不少,等会儿回去让你母妃多点几道菜,好好给你补一补。”


    不咸不淡安慰几句,庆熙帝一转头又笑呵呵地看向长女:“今日怎么想起进宫来看朕了?”


    同安公主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将乐康公主拉到自己身边,“父皇,若有人仗着裙带关系欺负你女儿,您管不管?”


    一种熟悉的头疼的感觉又来了,庆熙帝无奈道:“谁敢欺负你?你不是一向都当场报复回去的吗?”


    “当然不是我,是乐康妹妹。”


    同安公主打了个时间差,趁高家人还不知道高钰的死讯,抢先给高钰定了个夜闯闺房,轻薄公主的罪名。


    庆熙帝的脸色瞬间难看极了,“竟有此事?”


    他再怎么纵容高家人,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


    乐康是他的女儿,天家公主,岂是高钰能随意轻薄欺侮的?


    同安公主还在火上浇油:“父皇,您以为高钰为何敢如此猖狂?”


    庆熙帝以为她要劝谏自己别再偏宠贵妃,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不接茬。


    同安公主不以为意,自顾自道:“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她竟敢背着父皇偷偷和高家有了默契,不声不响就要将乐康许给高家呢。”


    “贤妃?”这下庆熙帝是真的震惊了,一转念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面上带出几分天子威压,冷厉沉肃。


    就连高贵妃都不敢这般托大,替自己亲弟弟求娶皇家公主。


    贤妃倒是好大的野心!


    一想到这事他还被蒙在鼓里,若真让高钰得了逞,事后贤妃再来他面前假惺惺说上一句“两个孩子彼此看对了眼,也是缘分”,求他赐婚……


    庆熙帝一拍桌案,喝了一声:“把贵妃和贤妃都叫过来,现在,马上!”


    很快,二妃便从各自的宫里匆匆赶来,显然都得了传旨太监的叮嘱,知道庆熙帝正在气头上,俱是一身家常打扮,显得十分素淡。


    林贤妃抢在高贵妃前头一步进了殿,正要说点什么,迎面一个茶杯丢过来,在她脚边摔了个粉碎。


    林贤妃吓得一哆嗦,直接跪在了地上,膝盖被碎瓷硌得生疼,忙不迭膝行向前几步,哀声道:“陛下息怒,臣妾不知为何惹恼了您,但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你还知道叫朕保重龙体。”庆熙帝冷着脸,“朕看你巴不得朕早点死了,好让你的宝贝大儿坐上这把椅子!”


    这话简直太重了,林贤妃脸色惨白,拼命磕头,不敢再为自己辩驳。


    高贵妃慢了一步,侥幸躲过庆熙帝的雷霆之怒,待她进了殿,一言不发跪了下来,安安静静低垂着头。


    庆熙帝停顿了一下,不再斥责贤妃,转而看向她道:“朕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先跪下了?”


    高贵妃轻轻抬起头,姣好的面容眉尖轻蹙,嗓音柔和婉转:“陛下正在气头上,臣妾不敢惹您不快。反正一定是臣妾哪里做得不够好,先赔罪总是没错的。”


    同安公主偷偷给乐康公主使了个眼色:学会了吗?


    乐康公主:……怪不得贵妃能在后宫独宠十多年,光有一张漂亮脸蛋可远远不够。


    再看看都快被吓成了鹌鹑的林贤妃,乐康公主默默为生母叹了口气。


    这不就是沈家姐姐说过的“对照组”吗?


    这么多年,母妃还不明白自己到底输在哪里……


    庆熙帝被高贵妃的自嘲逗笑了,再大的怒火也先消了三分,对她摆摆手:“别怕,今天的事错不在你,只是有件事需要叫你知晓。”


    他威严的双眸扫过林贤妃,沉声道:“高钰要娶乐康,这事你知道吗?”


    高贵妃蓦地瞪圆眼睛,想也不想地否认:“臣妾不知,臣妾最近还在为乐康公主排命盘呢。殿下命格贵重,怎么能便宜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


    林贤妃没忍住,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怎么会有高氏这样忘本的女人?她就没想过要提携娘家富贵更进一步吗?


    若是高贵妃能听到她的心音,恐怕要狠狠嘲笑出声。


    高父已经封侯,大弟二弟都蒙了恩荫,白拿着朝廷俸禄,娶到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官宦千金,这一切都是因她而得来的,还想要什么富贵?


    别的女子扶持娘家,那是因为娘家是她们身后最大的助力。


    可高家除了给她拖后腿,给她“妖妃”的名声再添上一笔有力注脚,还干过什么正事?


    林贤妃眼珠子都要瞪抽筋了,高贵妃看也不看她一眼,又向庆熙帝一拜,果断撇清干系:“臣妾从不知情,也并未应允过任何人任何事,请陛下明察。”


    庆熙帝满意地勾起唇角,“朕就知道爱妃是个拎得清的,平身,赐座。”


    高贵妃规规矩矩坐在最边上的椅子,转过头关心地看了乐康公主一眼,无声地询问她是否还好。


    不知为何,这次乐康公主回宫,高贵妃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难道真是在寺庙里待久了,人也变得大彻大悟了?


    乐康公主接收到她的善意,轻勾了下唇角,又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去高家,传朕口谕,高钰胆敢轻薄公主,罪该万死,朕看在贵妃多年陪伴的情分上,允许高家领回高钰尸体下葬,对外就说他暴病而亡,尽快发丧。若有半分不利于公主的流言传出,便拿高家另外两个儿子来抵。”


    庆熙帝干脆利索地处置下去,又看向乐康公主:“你说那个为了救你而失手错杀高钰的小和尚,是洛州白龙寺住持的亲传弟子?”


    乐康公主连忙起身回话,忍着巨大的悲痛,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回父皇,他法号云止,为了救儿臣才犯了,犯了杀戒,如今已然圆寂,以死谢罪……”


    指甲紧紧抠着手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庆熙帝并未注意到女儿的异样,只是若有所思地沉吟,“若他还活着,朕一定要好好地封赏他。”


    云止是为了保护他的女儿才失手杀人,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罢了,既然如此,朕便下旨追封他为上禅师。派人去洛州一趟,在白龙寺为他立功德牌位。再赐宫中珍藏经书给了净方丈,以慰他失去爱徒之痛。”


    庆熙帝把乐康公主叫到自己身边,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好了,别难过,这说明你有佛缘啊,那位云止小师父到了极乐世界也会保佑你的。”


    乐康公主扑进他怀里,借着父皇的安慰,终于能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高贵妃受娘家连累,以管束不力的罪名,罚俸三个月。


    林贤妃就惨了,不但被罚俸,还要禁足,更不许她再插手乐康公主的婚事。


    旨意一下,林贤妃委屈得不行。


    恒王一家才解除禁足没多久,她这个当娘的怎么又被关了?


    林贤妃不敢冲庆熙帝发脾气,只是看向乐康公主的眼神越发怨恨。


    这哪里是她生的女儿,分明是个讨债鬼!


    ……


    沈令月和燕宜回到侯府,立刻收到了孟婉茵的全方位关怀,拉着二人仔细看了又看,直呼阿弥陀佛。


    “佛祖保佑,你们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这几天可把我们急坏了。”


    侯府一共就这么几个主子,一下子被困在山上一半还多。


    这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裴家不就团灭了?


    孟婉茵连声吩咐下去,让厨房今晚置办一桌席面,全家好好庆祝一下。


    沈令月回到澹月轩,刚一进院就被围脖儿糊了一脸,毛茸茸的一大坨蹿上她的肩膀,抱着她的脑袋唧唧叫个不停。


    “呸呸……”沈令月艰难地吐出一嘴毛,张牙舞爪地把围脖儿弄下去,指着它的小黑鼻头教训:“你已经是个成年狐狐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唧唧?”围脖儿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


    围脖儿在侯府养了大半年,顿顿吃肉,养得皮光水滑,如今已经是一头成年狐狸的体型了,毛茸茸的大尾巴足有半米长,不知道是不是被绒团儿传染了,走路时还翘得高高的,一晃一晃,活脱脱一个小狐猫。


    沈令月双手叉腰,和它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先把自己逗笑了。


    这小东西就是故意的,它明明什么都懂!


    “乖乖的,等我洗完澡再出来陪你玩儿啊。”


    沈令月丢下这句话,火急火燎地直奔浴房。


    这几天在玉佛寺里实在太不方便了,洗澡都不敢多用水,期间还上山下山地到处跑了好几趟,她现在急需一个香香的热水澡抚慰自己。


    晚上一家人聚在松鹤堂吃饭,桌上多了好几道蘑菇做的菜,沈令月和燕宜对视一眼,谁也没敢伸筷子。


    只有太夫人不明就里,吃得喷香,还招呼大家一起:“这可是你们小姑亲自进山捡回来孝敬我的,哎,要说这山里天然长的蘑菇就是鲜呐。”


    沈令月低头小声嘟囔:“您要真吃了小姑捡回来的蘑菇,现在就要躺板板咯……”


    席间孟婉茵提起,她们回来的正是时候,后天就是恒王府办喜事的大日子,侯府全家都要去赴宴。


    沈令月和燕宜交换了个眼神,终于想起来。


    “是荣成县主和蒋平要成婚了?”


    恒王府是在今年年初解除禁足的,也许是为了向庆熙帝表明自己的孝心纯良无害,恒王夫妇一直在悄悄筹备荣成县主的婚事,全程十分低调。


    直到六礼的流程快走完了,这才公布了婚期,广邀宾客。


    沈令月小声吐槽:“一直不公布婚期,是怕荣成县主逃婚吧?”


    孟婉茵咳嗽两声,委婉道:“不管怎么样,这也是恒王府解禁后办的第一件喜事,是该好好热闹热闹。”


    沈令月冲她笑得灿烂,“母亲说的是,我和大嫂一定要去,一定要亲自给县主送上我们最诚挚的祝福。”


    ……


    大婚当天,恒王府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喜气盈门,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虽说是恒王府嫁女,但蒋平家里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在京城连座像样的宅子都没有,婚礼自然只能在恒王府举办。


    听说以后小两口也会长住王府,对荣成县主来说,其实她的婚后生活并没有多大变化。


    沈令月和燕宜随大流去看新娘子。


    荣成县主面无表情坐在喜床上,穿着嫁衣戴着凤冠,脸上却十分素淡,完全没有上妆的痕迹。


    喜娘杵在一旁手足无措,对匆匆赶来的恒王妃勉强挤出几句吉利话:“县主天生丽质,无需修饰便是最美的新娘子了。”


    荣成县主突然冷笑了一声,抬手将沉重的凤冠取下丢到一边,“是吗?谁家新娘子愿意嫁给外面那个丑八怪,不如来跟我换一换?”


    “荣成!”


    恒王妃气得想打她,手抬到半空又放了下去,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父王就在前面招待宾客,都到了这一步,你就认了吧,好好跟蒋平过日子,啊?”


    她将凤冠重新戴回女儿头上,稍微用力往下压了压,“听话,以后你父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荣成县主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接下来的流程都十分配合,像一个提线木偶,被牵引着跟蒋平拜过天地,送入洞房。


    当蒋平挑开荣成县主的盖头,她抬起头对上那张令人厌恶的脸,眉头紧皱,一弯腰将早上吃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身后那么多观礼的宾客瞬间为之一静。


    蒋平的脸色阴沉了一下,眉毛狠狠抽动,片刻后迅速调整好表情,转身对众人作揖赔礼。


    “县主今日一大早就起来化妆更衣,想是十分疲惫,所以才会偶感微恙,请大家多多包容。”


    众人听着场面话,纷纷知趣地退出房间,把地方留给新婚小夫妻“沟通感情”。


    蒋平关上门,脸色再也掩饰不住地难看极了,快步走到荣成面前,攥紧拳头,紧绷的声音压抑:“县主,你我夫妻一体,你让我难堪,难道在外人眼里你就能撇清干系了吗?”


    荣成县主抬起头冷冷看着他:“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你心知肚明,要我学着别的女人那样做低伏小伺候你,下辈子吧!”


    蒋平突然攥住她的手腕,利用男女悬殊的体力差将荣成县主按在床上。


    荣成县主挣扎着踢他的腿,“混蛋,你放开我!”


    “县主,从前我一直敬你重你,但过了今晚……你就只能乖乖做我的女人。”


    蒋平狞笑了下,一边压着她的肩膀,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襟。


    荣成县主挣扎着,手伸到枕头下面,摸到她事先藏起的一把剪刀,拿起便朝他猛刺过去。


    “啊!!!”


    新房中忽然爆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吼叫。


    沈令月和燕宜她们还没走远,听到动静立刻拔腿往回跑。


    她就知道荣成县主不会轻易妥协……


    砰地一声,房门被推开,荣成县主顶着歪斜的凤冠,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大剪刀,一步步走了出来。


    在她身后,蒋平捂着小腹下方在地上哀嚎着翻滚,有血从他指缝间不停涌出,令他面容扭曲越发骇人。


    “萧霏——”蒋平嘶声喊着她的大名,“我要杀了你!”


    荣成县主对他的怒骂和诅咒充耳不闻,歪着头对赶来的宾客嫣然一笑。


    “你们谁去前面告诉我父王一声,他的好女婿,废掉了。”


    沈令月悄悄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病娇的威力吗?”


    怪不得这半年荣成县主一直没什么动静,原来是憋了个大的,割以永治。


    燕宜点点头,又联想到乐康公主,不由发出感慨。


    “萧家的女儿们,颇有武唐遗风啊。”


    作者有话说:[让我康康]接下来收一收前面的剧情线,就开始正儿八经搞大事了——猎杀时刻到[狗头][狗头]


    第100章 第 100 章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


    好消息:太医来的很及时。


    坏消息:来了……也没用。


    偌大的恒王府像是一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推杯换盏,寒暄闲聊的声音统统不见了,只剩下后院方向隐约传来的一声声哀嚎, 真是让人闻之蛋疼。


    很快, 太医灌下去的安神汤起了作用, 就连这哀嚎声也消失了。


    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恒王脸色黑如锅底, 从前院匆匆赶来,一把抓住太医紧张询问:“情况怎么样了,还能……保住吗?”


    太医低下头不敢对上他的眼神,“回禀王爷, 蒋仪宾的伤处已经止住血了,但以后怕是……微臣学艺不精,王爷最好尽快去宫里找个刀儿匠过来处理一下,否则这天气越来越热,伤口容易溃烂不愈啊。”


    恒王眼前一阵阵发黑, 抓着随从的胳膊才站稳, 仿佛一时还没缓过来, 艰声问:“找刀儿匠处理什么?”


    太医声音更低了,“刀儿匠经验丰富,下手又快又准,找他们过来割得干净一点, 蒋仪宾也能少受点罪。”


    恒王转过头,见荣成县主一脸悠闲自在地坐在廊下赏花, 翘着二郎腿,鞋尖一晃一晃的,那把锋利的大剪刀就放在她手边, 上面还大喇喇沾着蒋平的血。


    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声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萧霏,你疯了吗?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外面这么多宾客都在,你就非要让整个恒王府跟你一起丢人现眼?”


    荣成县主忽然抄起手边的大剪刀,吓得恒王连退几步,哆嗦指着她:“孽障,你还想对我动手?”


    “父王说笑了,女儿不敢。”


    荣成县主慢条斯理将剪刀刃合拢,紧握在手中,对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把它收好,免得误伤了人。”


    话虽如此,恒王还是不敢靠得太近,指着荣成县主你你你了半天,最终一脸失望地拂袖而去。


    荣成县主朝着他的背影大喊:“父王,你要是还想给我塞什么乱七八糟的丑男人,来一个我剪一个!”


    ……


    乐康公主默默站在人群角落里,对上荣成县主那张怼天怼地又无所畏惧的脸庞,惊讶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还可以这样吗……


    她轻咬下唇,怪不得皇姐老是说她不争气,自己立不起来。


    荣成比她更能豁得出去,更像一个公主。


    若是她也能早点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或许云止就不会……


    一想到他,心口又会闷闷地发疼。


    乐康公主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如果父皇非要给她选一个驸马,她就提前跟他说好,两个人只做表面夫妻。


    如果他不同意……那她也只能买一把大剪刀了。


    ……


    恒王府发生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宫里。


    还没等恒王考虑好要不要去宫里请个刀儿匠,庆熙帝身边的大总管已经把人送来了。


    “听说蒋仪宾今日喝多了酒,在新房摔了一跤,把那处给撞伤了?”


    恒王:……?


    大总管一脸遗憾惋惜,“陛下听了十分担忧,特命奴才前来探望。”


    他一挥手,身后便走上来一个面容方正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正是宫里经验最丰富的刀儿匠。


    “快进去给蒋仪宾瞧瞧,动作麻利点儿,免得贵人受罪。”大总管吩咐了一句,又笑着对恒王道:“陛下叫王爷进宫回话,您请吧。”


    ……


    “好奇怪,老皇帝居然没有处置荣成县主?”


    沈令月把围脖儿推倒在桌上给它梳毛,一边跟燕宜分享最新八卦,“据可靠消息,恒王被叫进宫骂了一顿,似乎还动手了,那天守宫门的侍卫看到他是捂着脑袋出来的。”


    “可能是子债父偿?”燕宜冷静分析,“当初是恒王一意孤行,非要将荣成县主嫁给蒋平,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求仁得仁。”


    说白了,当初荣成县主算计齐修远不成,反被蒋平捡了便宜。虽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捉了个现行,但她毕竟是老皇帝的亲孙女,只要她死活不肯嫁,无非是被传一阵子闲话罢了,难道还要为了所谓的名声寻死觅活?


    荣成县主可不是好捏的软包子,她只会弄死别人,绝不会弄死自己。


    真正放不下名声的是恒王,还有妄想借此一步登天的蒋平。


    沈令月把梳齿里的毛团扯下来,搓成一个圆球丢给小狐狸追着玩儿,又兴致勃勃地问燕宜:“你说荣成县主和蒋平以后会怎么样,他们会和离吗?”


    燕宜想了想摇头,“应该不会。蒋平再怎么不堪,也是去年陛下钦点的状元,如今却被荣成县主给……剪了。陛下总要做出安抚的姿态,才能平息读书人的怒火。”


    “怪不得现在外面都在传,说是蒋平自己喝醉酒,不小心摔伤了那里,但恒王府上下依旧对这个女婿不离不弃,悉心照顾呢。”


    沈令月一摊手,总结:“这下荣成县主的剧情线又对上了——嫁了个老公,但是跟没嫁一样,以后还是可以养上十个八个男宠。”


    燕宜被她清奇的脑回路逗笑。嗯……怎么不算是殊途同归呢?


    ……


    这个夏天很热闹,各家扎堆似的办喜事,沈令月和燕宜跟着孟婉茵轮流去吃席,偶尔遇上熟悉的好友,还能一起吃瓜,分享各家最新八卦,主打一个互通有无。


    但很快沈令月就要吃瓜吃到自家头上了——她大哥沈明安和桑文鸢,终于要成亲了。


    这是沈家第一次娶媳妇进门,成亲的还是赵岚最引以为傲的长子,一向管家理事都从容不迫的她,最近都有点焦虑了,听刘妈妈说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失眠。


    沈令月和沈元嘉这阵子没少往娘家跑,帮着赵岚一遍遍核对婚礼流程,检查大婚当日一应器物吃食是否准备齐全。


    还有沈明安的院子,那真是一天打扫三遍,别说墙角的老鼠洞都堵死了,就连屋顶上的瓦片缺了个角,也要马上换一块新的。


    就这样赵岚都还不满意,越看自家宅子越觉得狭小逼仄,生怕委屈了她好不容易求来的儿媳妇。


    她跟两个女儿念叨:“要是隔壁东边那户愿意卖宅子就好了,让明安和文鸢搬过去,在墙上开一道小门,这样他们小两口还能松快些。”


    沈令月夸张地哇了一声,“大姐你听听,大嫂还没进门呢,母亲就要把大哥分给她单过了。”


    沈元嘉掩唇轻笑:“我倒是羡慕弟妹,能有母亲这样通情达理的好婆婆。”


    “对了大姐,你婆婆最近没给你使绊子吧,还催生吗?”


    沈令月冲她挤眼睛,姐妹二人心照不宣——大姐夫现在十有八.九已经不行啦。


    沈元嘉偷瞄了赵岚一眼,见她还在埋头算账,凑近沈令月耳边小声道:“催啊,怎么不催,只不过被催的变成他了。”


    去年沈元嘉听了赵岚安排,给韩志焕塞了两个通房,他还真当沈元嘉转了性,在伯府里逢人就夸她是贤妻,又偷偷向她许诺,只要两个通房能生下儿子,就去母留子,抱到正院给她养,指天发誓保证自己绝不会做那宠妾灭妻之事。


    沈元嘉听听就算了,也不反驳,冷眼瞧着韩志焕变着法儿地耕耘,辛辛苦苦大半年,人都快熬干了,还是没能传出好消息。


    她婆婆平西伯夫人也急了,心说该不会真是她儿子不能生了吧?又特意从外面寻来两个腰细屁股大的良家女子,都是家里兄弟五六个,特别能生儿子的,花了不少银子买进府里做了良妾。


    沈令月啧啧:“两个变四个,大姐夫能忙得过来吗?”


    沈元嘉勾唇轻笑:“你是好久没见到他了,否则一定会吓一跳,他比去年瘦了十多斤,书房里成天飘着药味儿,什么滋补的偏方都敢往嘴里送。”


    平西伯夫人已经彻底没招了,听说最近已经开始琢磨,不行就把韩志焕的侄子过继给他一个算了。


    “大姐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啊。”沈令月连忙道:“你连庶子都不想要,更何况是侄子。”


    沈元嘉点头,“我又不傻,再说你大姐夫也不愿意,还觉得自己努努力能生呢。”


    她婆婆也是个糊涂蛋,东乡侯府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现在京城各家夫人一听说谁要过继,心里就先不是滋味了。


    沈令月宽慰她:“蘅姐儿在女学表现好,等她再长大几岁,说不定就能入了同安公主的眼,将来一定有大前程。”


    别忘了,燕宜可是看到过,再过几年朝廷上就会有女官了,说不定蘅姐儿正好能赶上呢?


    再梦个大一点的,假如蘅姐儿为国朝立功,兴许届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大手一挥,特许她继承爵位呢?


    总之沈令月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虽然她不能明说,但她可以努力守护蘅姐儿宝贵的独生女身份。


    什么庶子继子的,统统闪开!


    ……


    婚期将至,沈令月和燕宜结伴去桑家,为桑文鸢添妆。


    走在桑家院子里,沈令月还和燕宜感慨:“我既是婆家人又是娘家人的,真是太忙了。”


    燕宜笑着正要回她,前面转角处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眼前一亮,“桑姑姑,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几天刚到家。”桑知秋笑着走过来,“好久不见,看你们的气色,便知日子过得不错。”


    经过大半年的游历,她的皮肤被日光和风霜染成了淡淡的小麦色,唯一不变的是那双依旧明亮坚韧的眼眸,里面更多了几分世事通达和豁然。


    沈令月高兴地拉住她,“太好了,我昨天还和母亲提起您呢。一会儿我就派人回去说一声,一定给您留个好位子。”


    桑知秋眸光微闪,脸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一个位子,可能不够。”


    “哎?”沈令月眨眨眼,还没反应过来。


    桑知秋笑而不语,带着二人转了个方向,去到客院。


    “阿秋,你回来了。”


    一名身材高大,约莫三十岁的男子从石桌旁站起来,手里捏着几页纸,“我刚刚把咱们在川西的见闻整理出来……这二位是?”


    桑知秋温言介绍:“她们便是我与你提过的裴家两位少夫人。”


    男子恍然大悟,快步上前,神色肃重地向二人施了一礼。


    “久闻二位夫人高义,多谢你们仗义执言,将阿秋救出苦海。没有你们,也就没有我和阿秋的今天——说起来,我该给二位准备一份厚厚的谢媒礼才是。”


    沈令月啊了一声,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你,你是桑小姑父?!”


    男子抬起头,脸上带了笑,认真看向桑知秋,神色郑重又深情。


    “哈哈,等阿秋什么时候答应嫁给我,你们再改口也不迟。”


    燕宜弯起唇角,“恭喜桑姑姑。”


    桑知秋只是一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收到二人真挚的祝福也不再拘谨,大大方方道:“我和振声是在甘州认识的,他考上举人后落榜了两次,便不再追逐功名,决心要游遍万里河山,我们志趣相投,便一路同行,后来就……”


    沈令月双手捧脸露出姨母笑,“太好了,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燕宜对莫振声点了点头,不着痕迹地打探:“莫先生以后有什么打算,还考吗?”


    莫振声想也不想地摆摆手,“不考了不考了,我就不是做官的料。我和阿秋这次回来参加她侄女的婚礼,拜见桑家的长辈,请求他们允许我照顾阿秋。之后顶多再在京城待上几天,我们还要去茶马古道追驼铃呢。”


    沈令月听着羡慕极了,这二人简直就是荒野侠侣,资深背包客啊。


    “对了,我听文鸢说你前阵子盘下了一家书斋?”


    桑知秋想起正事,去莫振声屋里取来一摞手稿。


    “这是我和振声在旅途中写的随笔见闻,沈老板看看,觉得能否刊印发售?”


    沈令月和燕宜分着传阅,很快就被二人笔下那些各地不同,或雄奇险峻,或壮丽宏伟的自然风光所吸引。


    桑知秋和莫振声,一个是国子监祭酒之女,一个是正儿八经的举人,文笔自然没得说,更兼之还收录了许多当地风俗见闻,景与情,自然与人文交融,绝对是市面上少见的游记中的精品佳作。


    “能,当然能!”


    沈令月大包大揽,“桑姑姑你们以后就一边玩一边写,攒够一本就寄回京城,等卖了书分了银子,我再给你们送过去当旅费。”


    正好还能给琅嬛馆开辟一条新赛道呢。


    桑知秋笑道:“那我们可要多谢沈老板的倾情资助了。”


    “嘿嘿,互惠互利嘛,既赚到了钱,又能让更多人足不出户领略大好风光,双赢!”


    沈令月和桑知秋约好,等她有空了直接去琅嬛馆找连舒签契书就行。


    可怜的小连掌柜,恐怕又要忙起来了^_^


    对了,说起来表妹的新书也快要交稿了,回去别忘了催催进度。


    上次还听她抱怨卡文来着——果然再有天赋的大手子也逃不开卡文魔咒啊。


    不如趁桑姑姑还在京城这几天,让她和董兰猗、肖素真一起碰个头,喝喝茶聊聊天,互相启发一下灵感?


    这可都是她手上最宝贝的“摇钱树”啊,一定要精心呵护!


    见沈令月说着说着话就突然走了神,桑知秋不明就里,小声问燕宜:“她这是怎么了?”


    燕宜抿唇轻笑:“没事,她呀就是想银子想得入迷了。”


    ……


    沈明安和桑文鸢的婚事顺顺当当地办完了,全程没有出一点岔子,非常盛大和圆满。


    当沈明安用微微颤抖的手握住秤杆,挑开绣着并蒂莲花的红盖头,露出新嫁娘娇艳动人的面孔。


    在观礼宾客的起哄声中,桑文鸢扬起脸看着他,红唇含笑,眼角隐约有晶莹闪烁。


    “呜呜……”


    沈令月抓着燕宜的袖子,哭得比一对新人还要厉害。


    燕宜哭笑不得地拍拍她,“怎么了,这是大喜事啊。”


    沈令月依旧哽咽,抽抽涕涕道:“好气哦,突然想到我们都没能见证彼此当新娘子的那一天。”


    都怪老皇帝,为什么非要让她俩同一天进门嘛。


    燕宜不由失笑。


    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见证的。


    不同于沈明安和桑文鸢的情投意合,两心相许,她和小月亮嫁进裴家的时候,虽然会为了团聚而喜悦,更多的还有即将面对那个陌生男人的紧张和忐忑。


    幸运的是,过程虽然曲折了些,结果还算美满。


    她握住沈令月的手认真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将来。”


    作者有话说:100章撒花[撒花][撒花]为了保留一个美好幸福的氛围决定在这里停一下[狗头][狗头]晚上再发一章嗷~


    //老规矩,本章24H内留2分评论发红包啦[红心][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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