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这人问她的话愈发没规矩。
徐可心看了他一眼,否认的话在口中打转,还未等说出来,冷厉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先一步道,“你赶赴外地任官,并非死在那里,她为何舍不得你?”
徐可心方要转身,颀长的身影就从身后覆压过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身下。
林昭明冷眼看她,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拽到自己身侧,好似护食的狼一般,眸色不善地看向林怀瑾。
本想临走前和女人好好告别,未想过这个碍眼的家伙也来了。
林怀瑾看着面前姿态亲近的两人,难言的嫉妒在心间缓慢攀升,若他与林昭明并非亲兄弟,当初也不会在知晓两人订婚后,顾及礼节,主动从女人身边离开,而是在认清心意后,将人抢过来。
哪里还轮得到他这个不争气的二弟。
只可惜他们二人是亲兄弟,而当初他也未早些认清自己对女人的喜欢。
事已至此,也无回转的余地。
他只能祈求女人信任他,在离京后,真得会前去寻他。
忽视一旁二弟审视的目光,林怀瑾看向站在一旁面色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女人,“姨娘,怀瑾先走一步,若还能再见面,怀瑾愿为姨娘做任何事。”
话语轻缓,未掩饰他心上的情愫。
徐可心闻言,还未想好告别的话,就被林昭明拽到身后。
男人站在她面前,宽阔的后背将她完完全全挡在后面,“说走就快些离开,没人挽留你。”
林昭明面色愈发不耐,来时本想着兄弟一场,不计前嫌送他一送,没想到刚到府外,就瞧见两人亲亲我我站在那里,郎情妾意的,不知道还以为小媳妇送相公去做官。
几次告别被打扰,林怀瑾的脸色也冷了几分,“为兄离京后,难以照顾姨娘,昭明身处京中,应时常前去探望姨娘,莫要让她受人欺辱。”
林昭明面色难看,“林怀瑾,你是她什么人?还用你交代我如何照顾她?你自己先盘算路上的事,别冻死在路上。”
知道他能保护好女人,林怀瑾未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越过他,看向站在他身后的人,得了女人的一个目光后,他才微微点头,上了马车。
“姨娘,保重。”
林怀瑾掀开幕帘,看向她道。
“公子也保重。”
还未等徐可心说完,一只手就蒙在她面前,挡住她的视线,“再不离开天就黑了。”
林怀瑾垂眸,知晓女人可能会去寻他,终于令车夫驾车。
马车在街道上行驶,半晌就没了踪影。
“你放手。”徐可心握住面前的手臂,费力地扯下,见马车消失在远处,她收了心思,转身向府内走去。
男人霎时跟了过来,“你为何要送他离府?你不是厌烦他?难不成你们二人背着我好了?”
见徐可心一直往前走,没有理会他的意思,林昭明越说越觉得他猜得没错,声音霎时阴沉,“徐可心,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看不到眼前人,只喜欢外面的野花野草?”
眼见他说得愈发不正经,未等他控诉完,徐可心脚步一停,回头看他,“谁是眼前人,谁又是野花野草?”
好似未料到她突然停下,林昭明也骤然一停,面色怔愣一瞬,又眉头紧拧,俯身凑到她面前,和她面对面,“还能是谁?眼前人自然是我。”
“至于野花野草,谁知道你这负心女究竟有几个情郎?方才刚走一个,说不定还藏了几个。”
男人直勾勾盯着她,质问不停,分明面色理直气壮,嚣张至极,但细听下去,很容易分辨出他隐在话里的委屈。
徐可心无奈,“你长兄并非我的情郎,你也并非我的眼前人。”
见她和林怀瑾撇清关系,林昭明的面色缓和些许,等听完后半句,又立刻一沉,川剧变脸似的。
“我怎么就不是你的眼前人?我天天在你眼前转悠还不够吗?”
眼见他愈发胡搅蛮缠,徐可心几不可察叹了口气,不再同他多言,转身向听雨阁走去。
“你为何不说了?是不是心虚了?”
“好啊,我看你就是心虚了。”
“不日就是秋祭,到时我陪同陛下前去陵寝祭祖,我不在府中的几日,你只乖乖守在房中,别想同旁的阿猫阿狗勾搭在一起。”
男人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话语不停地嘱咐,徐可心疑觉耳朵快听出茧子了。
到了听雨阁,徐可心走至门前,方要令他离开,推门时,一个血红黑团从门顶落下,朝着她直直砸了下来。
“退后!”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拽到身后。
干净的木台上,一个黑猫蜷缩着身子,瘫倒在地上,浑身上下伤痕无数,血流不止。
不知生前遭受了何种虐待,黑猫四肢残缺,眼睛也缺了一只,余下的一只金瞳也未闭上,恰巧正对着徐可心,直直盯着她,死不瞑目。
徐可心僵硬地站在原地,良久未回神。
“哪个讨债鬼将这晦气东西挂在门上的?”
林昭明面色黑沉,抬脚就将黑猫的尸体踹远,看向路过的下人,怒声质问。
下人们听到动静走上前,瞧见地上被虐待致死的黑猫尸体,也被吓得面色惨白。
什么色的猫不好,偏偏是玄色的,还被砍断四肢折磨致死。
知道的是折磨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想要折磨人,先借猫撒气。
这手段……
几个老人彼此对视一眼,纷纷心弦一紧,慌乱低头。
徐可心站在原地,直直盯着地上的黑猫,也想起下人们曾对她讲过的话。
那人受了折辱,把人做成人彘,扔到了湖边。
她怔愣地站在那里,好似被吓傻了一般,林昭明当即脱下外衣,直接盖住猫的尸体,扯着她的手臂将她拉进屋中。
“别看了,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男人强压着怒气,将她安置在屋内,直接把院中的下人全都叫了过来,问他们都看见谁出入厢房了,有没有看见鬼鬼祟祟的人,
“方才临竹轩派人过来,说长公子请姨娘过去,但姨娘那时早已不在院中。”丫鬟怯声道。
“在我走后,可还有人前来?”徐可心勉强稳定心神,抬眼看向她。
丫鬟垂眸思索半晌,迟疑道,“姨娘,林二叔也派人过来了,未交代什么,只问姨娘的去处,知晓姨娘不在院中,未多停留就走了。”
林远山……
徐可心面色紧绷,心跳也愈发剧烈。
林昭明看了她一眼,抬步就要向院外走去。
“你去何处?”徐可心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臂。
“还能做什么?把那人揪过来,问是不是他干的好事。”林昭明眼底满是戾气,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不似他话语那般冷静。
林昭明性急,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兴许还会被林远山倒打一耙。
恐他要不来人大打出手,被大人责罚,徐可心紧攥他的手臂,“你先止步。”
她看向一旁的下人,命他们将那只黑猫的尸体收起来,先用木匣存着。
“晚些我将此事告知你父亲,兴许是哪个幼童做的。”
“幼童?哪个幼童的手段如此残忍?”
徐可心闻言,也没了声音。
她也知道这只黑猫是林远山的手笔,可就算他亲自站出来,说他命人将猫扔在她门上,也无人能治罪于他。
杀人尚且无事,一只猫又算得了什么。
她说将此事告知大人,也不过是哄林昭明的说辞。
林昭明怒气难消,只命下人将整个听雨阁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看还有没有其他的脏东西。
寻找一番之后,竟又从床底和衣箱里翻出两只。
肮脏的腥臭味在院中蔓延,看着地上的几只猫的死尸,徐可心面色紧绷。
那日林远山离开后,迟迟未做什么,眼下林怀瑾刚走,就将吓人的脏东西塞到她房中,摆明了对她未离京一事的不满,虐杀了几只黑猫,用来恐吓她。
她只坐在那里,看着林昭明忙前忙后,盯着他们将整个院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临走前,寻了自己院中的几个小厮过来,让他们在院中守着。
好似害怕她被吓到,又从脖颈上摘下一个香囊,小心翼翼地戴在她的脖颈上。
“这是何物?”徐可心攥着身前的香囊,面色不解。
林昭明偏过头不看她,“不用管它是何物,你戴着就是了。”
好似察觉自己的话太过生硬,他又道,“戴上之后,入夜就不会做噩梦了。”
徐可心沉默片刻,隔着布料摩挲几下,听到沙沙的响声后,知晓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垂下了手,未再说什么。
男人长久佩戴,红绳上还残留男人身体的余温。
这人不信鬼神,那日在道观之中索求符纸后,竟真得一直随身佩戴在身上……
这人素来横行无忌,有什么好怕的。
“你为何还不把它放在衣裳里?”林昭明站在她面前,抬手攥着红绳,就要将香囊塞进里面。
另外一只手碰到她的衣襟时,又骤然停止半空,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里。
见他忽得停了下来,徐可心抬眼看去,却见男人拧眉盯着她的脖颈,分明面色强硬,但耳廓不知何时红了几分,愈发涨红。
……
第132章
徐可心垂眸,勾住红绳,将平安符压在衣裳里,指腹触到男人手指的瞬间,对方明显微微颤抖一下,很快退离。
好似意识到自己眼下多么不自在,他岔开话,“秋祭那几日我抱病不出,留在府中陪你。”
“别说胡话。”徐可心轻声道。
祭祖是大事,他身为刑部侍郎却抱恙家中,到时想必还未等祭祖完毕,状告他的奏折就被送到了陛下手上。
这条罪名,倒是可以被记到史书上,到时百姓真得认为他是个肆意妄为的,兴许还会把他写进诗中贬他几句,趁机讥讽同僚。
她想得远,林昭明却不在意生前生后事,只看重眼前人的安危,“我未说胡话,若我不在府中,旁人再将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塞到你房中,你被吓到该怎么办?”
徐可心无奈,“我并非幼童,不必如此小心。”
“幼童尚且有胆子大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还不如幼童。”
无论她说什么,林昭明都不愿听从她的话。
徐可心劝说良久,余光瞥到男人腰间的佩剑时,抬手伸了过去,还未等碰到他的腰带,就被死死攥住手腕。
“你做什么?”
林昭明眉头紧拧,直直盯着她。
攥着她手臂的力道极为重,好似她是什么轻薄无礼的登徒子一般。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别……”男人的声音拔高些许,又倏地没了声音。
徐可心面色不解,“什么?”
“别那么饥渴。”林昭明紧握她的手,低头看向两人之间的地面,头也不抬道,“若你实在想要,也应等入夜后。”
“……”
“如此太过无礼。”
不知道他为何会往那处想,徐可心沉默半晌,说,“我只想要一把短刀防身。”
林昭明身子一僵,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却见她伸手的方向,的确朝着他腰侧的佩刀,而非他的腿间。
他倏地抬头,“你要刀为何不直说?”
“我不知晓你会多想。”
林昭明抽出刀,将刀鞘重重压在她身侧,冷眼看着她,“还要什么?”
徐可心微微摇头,握住刀鞘拿在身前,“不要了。”
“只要刀?”
“只要刀。”
“行,徐可心,你好样的。”
“……”
男人面色难看,不知是气她索要刀,还是气她只要刀。
徐可心缓慢摩挲镶嵌在刀鞘上的红宝石,低垂着头,不和他对视。
林昭明平复几次,才压下心间的烦躁,不耐道,“会用吗?”
徐可心缓慢摇头,又微微点头。
“刺肉,抽刀,放血。”她缓声道。
她未曾用刀杀过人,但知晓林昭明的随身佩刀极为锋利,削铁如泥,只要她能将刀捅进心口,便可杀人。
“不会用只说不会,你所说的,连刚学武的幼童都知晓。”
林昭明面色不耐,握住她的右手,将她的拇指按在刀柄尾端,合拢她的四指,“刀穗绑手,刀刃朝下。”
“只寻到机会,朝肝肠心胆均各捅一刀。”
“用力刺,别留后患。”
男人指腹的硬茧按在她的手腕上,随着刺刀的动作,不断摩挲她的手腕。
他只单膝跪地,低垂黑睫,缓声讲着。
好似怕她记不住,攥着她的手腕,牵引她的手,直接将刀刃抵在心口。
“谁伤了你,亦或欺辱你,你只拿刀捅向此处。”
忽得想到什么,林昭明抬头,直直看着她,“若我做了错事,惹你不快,你也这般做。”
男人眸色坦诚,眼底没有半分迟疑。
四目对视,徐可心看了眼手上的刀,用力抽回手,隐在袖中,“我不会伤你。”
“你别说得如此血腥。”
她只想要一把刀防身,亦或拿刀报仇,但从未想过拿刀伤害身边人。
毕竟刀只能割人血肉,却无法伤及心神。她所受的一切苦楚之中,最难以忍受的却是神伤。
蜷在他掌心之中的手缓慢退离,林昭明看着落空的掌心,缓声道,“我讲真的,若我之后惹你不快,你只杀了我就是。”
“我的整颗心如今都挂在你心上,若你厌烦我,我同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话音一落,屋内也没了声音。
良久后,徐可心才轻叹一声,“昭明,若旁人以命相搏,把性命寄托于他人身上,我会说他情深。”
“可昭明不是旁人,你不在意自己的性命,我却在意。你将自己的性命视作儿戏,我不仅不会动容分毫,反而极为恼怒。”
“若你真得在意我,愿意把性命交给我,那我希望昭明好好活着。”
男人单膝跪在她面前,闻言垂下眉眼,不知再想什么,徐可心抬手,抚上他的侧脸,“以后勿要再随意提及生死了。”
男人沉默半晌,良久才不情愿似的嗯了一声,任由她抚着侧脸,没有推开她的手。
“不能只约束我,我答应你爱惜性命,你也要好好活着,不然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男人俯下身,埋首在她腿间,紧紧箍着她的腰,头也不抬闷声道。
复又过了良久,一个好字才传入男人耳中。
林昭明垂下头,将头埋得更深,只用力抱着女人的腰背,将她桎梏在怀中。
他尚且有公务在身,方才回府也是为了送林怀瑾一程,未在听雨阁停留太久。
待他走后,徐可心命人将猫的尸体取出来,埋在树下。
晚上入寝时,徐可心枕着男人的手臂,背对着男人侧躺在床上,结实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垂下的手
覆着她的腹部,缓慢按揉。
白天院里的动静不算小,男人没道理不知情,但她等了许久,对方也未提起此事。
徐可心复又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转身。
“大人,白日妾身回房中时,不知谁有意作怪,将被砍断四肢的玄猫放在门上,又藏了两只在床底和衣箱内。”
“妾身盘问院中下人,可曾看到不轨之人,但他们都未瞧见。”
“玄猫本是辟邪之物,而如今数只身死,妾身不禁胆寒忧虑,唯恐同玄猫一样,被人虐杀致死。”
她靠在男人怀里,话语哽咽,还未等说完,一滴泪就从眼尾滑落。
“狸奴如何能与可心相提并论,勿要胡言。”男人揽着她的腰,闻言淡声道。
“大人,妾身并非忧思过度,只是心上怕得紧,只一想起白日所见之事,内心便惶恐不安,难以安眠。”
徐可心俯下身,枕在男人肩侧,整个人依偎在他怀里,好似真同她所说那般,害怕至极。
与女人同床共枕近两载,没人比林远舟更清楚,怀中人到底是真怕,还是假怕。
见她哭得难过,俨然要把心哭出来一样,林远舟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清泪,也未拆穿她,“有人故意寻死猫恐吓可心,见可心如此畏惧,为夫心上也不好受。”
“依可心之见,为夫应如何处理那人是好?”
“是把他找出来,令他同可心赔礼谢罪,还是也砍断他的四肢,拔了他的舌头,将其撞进陶罐之中,做成人彘?”
屋外阴风划过窗纸,窗户被微微掀起一条缝,又很快落下,不断发出咯吱咯吱声,在秋夜格外清晰,月光落在男人的半边侧颜上,覆上一层寒光。
男人无声看着她,眼底情绪意味不明。
四目对视,徐可心眸色怔愣,甚至忘记哭,只觉心跳得愈发快,并非羞耻窘迫,而是本能的畏惧。
她早就知晓,大人在意他的堂弟,她方才所言,并非为了告状,大人也不可能为了几只猫惩戒林远山。
男人眼下所言,也并非真得要那般做,而是认为她想要那么做。
徐可心紧抿着唇,良久才垂下眉眼,“大人误会妾身了,妾身并非想要寻得那人,而是心上太过害怕,难以忘记白日之事,只一阖眼,便不自觉想起那几只玄猫惨死的模样。”
“今夜有大人陪在妾身身侧,妾身不必害怕,可不日就是秋祭,到时大人陪同陛下前去陵寝,妾身只能独自过夜,心上不免畏惧。”
她抬眸,复又直直看向面前之人,“到时无大人陪伴,妾身恐会做噩梦。”
“妾身恳请大人离府后,将青姝交由妾身照顾,有青姝陪在妾身身侧,妾身也能好过些许。”
徐可心握住男人的手,未因他的误解而心生委屈,她也有小妹,自然也理解他对林远山的纵容。
同旁人尚可讲理,但家中小孩仗着年幼无理取闹时,身为长姐总是不自觉纵容几分。
毕竟看着小孩从小长到大,哪怕狠心管教了,看她哭得厉害,也不自觉心疼。
亲情摆在那里,让她不自觉牵挂小妹,而大人如今只有林远山这一个兄弟,自然也难以放下兄弟情分。
徐可心微微俯身,好似未听出男人话里的深意一样,主动靠在男人怀里,“大人,妾身想青姝了。”
“妾身属实被吓得厉害,无人陪伴,实在难以入睡。”
她趴在男人怀里,话语不停地在他耳边求情,面上却无半分被误解的委屈。
女人求他,是为了青姝,而非为了报仇。
好似知晓他不会答应一般,所以根本未考虑过求他做主,哪怕今日受惊,也未借此控诉。
林远舟不知应夸女人懂事乖巧,还是夸她懂得分寸,哪怕不日就要成婚,仍不想着求他做主,只把事情咽在肚子里,从不越矩。
安心做一只谨小慎微、不依靠他、随时可以飞走的鸟雀。
那日求他处置吴家,也不过是吴尚书图谋不轨,有意挑拨,涉及到他,才将此事告知他。
若未涉及他,不知晓吴尚书心怀不轨,是不是又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独自寻求对策,而非求他做主。
徐可心埋首在男人怀里,仍轻声恳求,丝毫未注意到男人愈发晦涩阴冷的目光……
第133章
“过了今年,明年春,我们二人便可成婚。”
“林远山是为夫的堂弟,待我们二人成婚,可心便是他的长嫂。”
“母亲临终前,唯一的遗愿便是令为夫为他铺路,让其一生顺遂无虞。他身怀重病,如今过去数年,本就无多少光阴,可心身为长嫂,却执意要除掉他,可心一定要让为夫难为吗?”
“如今梁党苟延残喘,再无翻身之日,可心为何仍不满意?”
夜色之下,男人无声看着她,眼底往日的纵容消失殆尽,徒留不解和审视。
他顾及母亲,哪怕对此人无半分亲情,依旧听从母亲的遗愿,为其打点,只想尽了这一世的母子情分,还了她的养育之恩,来世不复相见。
眼前之人是他认定的娘子,想要照顾此人一生,想要给予她一切,想要让其依赖自己,可偏偏她从不索求,唯一牵挂于心的执念,却正是他林远舟所不能满足的。
林远舟不知道,他到底是恨女人执念太深,还是恨自己难以成全女人的执念。
“大人……”徐可心怔愣地看着面前之人,良久才回神。
她从未见过男人露出过这副神色,濒临失控般,透着深深的不解和无力。这也是男人第一次主动提及此事,而非避而不谈。
这人一贯从容,好似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她也一直在心中认为,这人会一直独坐高台,如同仙鹤般悬在天上,永远不会跌落。
她从不知晓,大人也会两难。
徐可心紧抿着唇,直起身子,跪坐在男人面前,眸中神色不变,仍透着一江春水。
清澈,真挚,无半分怨恨。
春水剪影,独有他一人。
“大人,双亲抚养妾身长大,对妾身有养育之恩,妾身并非苟且偷生之人,难以回避徐家一事。”
“若让设局之人寿终正寝,妾身死后,也难以面对父母双亲。”
“妾身与他,只有一人能活,若大人两难,只杀了妾身。”
她语气轻缓,却透着决绝。
此话一出,屋内彻底死寂,同落于湖水之中的秋叶一般,难以再见往昔青绿,独留碎裂枯纹。
激起波澜,又归于沉寂。
身前之人良久无言,迟迟不语。
想到白日对林昭明的承诺,徐可心垂眸,轻声道,“待妾身死后,还请大人不要将此事告知昭明,只说妾身离京,不知何时归还……”
哪怕赴死,也不愿退步,更不相信他会让步,只替他做了选择,不让他为难,成全他的孝心。
林远舟无声注视面前之人,心潮不断翻涌,俨然要将他吞没。
他的娘子对他情深,却不相信他,而他作为夫君,本应顾虑她的一切思绪,不让她神伤,却为了一个临终的遗言,难以成全她的执念。
罕见的受挫和无力蔓延至他的心头,让他难以言语。
“既然可心执意如此,也不必嫁给为夫,何时放下执念,何时再议婚事。”
林远舟复又无声看了她半晌,见她未语一言,仍没有服软的意思,拿上外衣推门离开。
秋夜苦寒,夜愈深,风愈紧,刮在窗纸上,窸窸窣窣的,恰巧树影垂落在窗纸上,落下一片黑影,仿佛死去的玄猫趴在窗上,抓挠不止。
徐可心躺在床上,看着空荡的身侧,心中虽无半分畏惧,却抓紧被子蒙在脸上,被中漆黑温热,还残留男人身体的余温。
她难以嫁给大人为妻,也不想害了他的名声。
如今恩怨隔在两人之间,兴许不复相见才是真得放过彼此。
隔天,男人未回府,接连几夜,徐可心也未再看到他。
临到秋祭前几日,众官员先赶赴陵寝,为秋祭做准备,林昭明听了她的话,也前去陵寝,未留在府中。
听雨阁。
林怀瑾临走前,将自己的亲信留给她,令他们听命于她,其中几人本在临竹轩做事,在林怀瑾走之后,又被调到听雨阁,随时等候她的命令。
一个小厮站在她面前,温声道,“姨娘,如今大人身处陵寝,难以顾及府中之事,此时正是下手的良机。”
今日就是秋祭,官员们不日就会返京,再拖延下去,等到大人回府,他们便彻底失了机会,有大人在,他们难以除掉林远山,更别提带她离京。
小厮低垂着头,捡起桌案上的茶壶,边倒茶,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低语。
徐可心接过茶杯,闻言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晓这是一个良机,可那夜男人的话落在她的心上,又令她难以抉择。
那人身患绝症,难以痊愈,她也想过退步,要不要放下心中芥蒂,任由此人病死,可不亲手将他除掉,眼睁睁看着林远山寿终正寝,她又难以彻底放下。
徐可心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先退下罢。”
小厮见状,也未再说什么,微微颔首退了出去。
几日未见到男人,她的心上也愈发沉闷,想起那日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更觉心口发紧,隐隐绞痛。
不自觉怀疑,她到底是否真得执念太深。
思索良久也难以放下心中芥蒂,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前去书院,想要去见青姝。
那夜她恳求良久,男人也未说将青姝交给她,眼下青姝仍被安置在书院的厢房。
她倒可以前去探望,但每每意图想要带青姝离开时,守在那里的奶娘和侍卫都会出言阻拦。
她没有办法,只能每日前去,又独自离开。
今日风吹得紧,夹杂着落叶,直穿透衣衫
,刺进骨子里,冷得人发寒。
她紧紧了衣裳,朝厢房走去,临到门外时,脚步一顿,却见往日守在那里的侍卫不见了踪影,木门之上,又溅落一片未擦拭干净的血斑。
徐可心眸色微怔,快步推门走进。
却见厢房内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往日躺在软被上的小孩,也不知去了何处,房内过去弥漫着清香,今日却掺杂着几分难言的血腥气。
一瞬间,气血上涌,死死抵着她的心口。
徐可心深呼一口气,快步走了进去,四处翻找,寻了半晌也未见到女儿的身影,她的动作也愈发慌乱,转身时碰倒桌案上的花瓶,砰的一声,碎裂声在厢房内倏地响起。
听到书房的动静,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钱管家快步走进。
“姨娘,你来了。”
“青姝去了何处?”只一听到声音,徐可心就忙不迭转身,慌乱追问。
钱官家面色为难,快步上前,“姨娘,你先别急,小人已命人前去陵寝给大人传信,待秋祭后,大人就会回府。”
“我问你青姝去了何处!”徐可心难以压制心上的慌乱,用力扯住钱管家的衣襟。
钱管家犹豫片刻,迟疑道,“长小姐被林二叔带走了。”
话音一落,徐可心的心弦骤然一沉,她强稳住心神,质问道,“门口的侍卫为何不拦下他?”
“他……唉……”钱管家面色无奈,叹了口气。
“他们阻拦了,但林二叔提着刀,将他们和奶娘全杀了。”
见女人脸色愈发惨白,钱管家忙不迭道,“姨娘,小人说了,已经派人给大人传信,今日就是秋祭,过几日大人就会回府,小人瞧林二叔好似格外疼长小姐,应不会伤她?”
钱管家站在一旁劝解不停,可徐可心头脑一片空白,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只紧攥袖子,朝林远山的院子走去。
钱官家见状,猛拍大腿,唯恐她出事,忙不迭跟了上去。
可等她到了院中,只将四处寻遍,也未见到青姝的身影,林远山也不知下落。
“姨娘,你先回去罢,小人派人去寻长小姐,只得了下落,就告知姨娘。”
徐可心寻了足足数个时辰,也未见到人,身子早就疲惫至极,她强撑着一口气,才未倒下,闻言只能点头。
钱管家见她松口,霎时松了口气。
她拖着身子,朝听雨阁走去。
离开时还是午后,眼下已经渐黄昏。
她走时分明未点烛火,眼下房内却灯火通明,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隐隐绰绰地倒映在窗前,屋内还时不时传出一阵婉转的琴音。
徐可心眸色一怔,推门走进,却见她寻了良久的男人,此时笑着坐在她的琴前,抬手抚琴。
好似听到开门声,男人抚琴的手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林远山抬眸,眸中笑意不达眼底,“徐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在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男人眼含笑意,目光却分外阴鸷,如同毒蛇一般,直直盯着她。
第134章
秋月高悬,隐在阴云之下,只透过云隙泄出些许光。
“在下琴艺不精,心绪纷杂,所弹之曲琴音杂乱,不及徐小姐通透。”林远山抚着琴弦,笑着站起身。
眼下房中只有他们二人,徐可心下意识抚上袖中的短刀,向后退了半步。
林远山瞥了眼她的脚,好似不解一般,抬眸笑道,“徐小姐,我们二人不是叔嫂吗?为何要如此戒备远山。”
徐可心攥紧刀柄,直直盯着他,未理会他话里的寒暄,“青姝在何处?”
“青姝?”好似想到什么一样,林远山笑道,“青姝正在她娘亲那里。”
话音一落,屋内彻底没了声音。
男人面上洋溢几分笑意,比过去徐可心每一次见到的都要真心实意,她眸色错愕,很快反应过来,男人的口中的娘亲是夫人。
死去的长小姐的父亲也是林远山,正房双儿一女,无一人是大人的孩子……
大人待此人不薄,他却背叛大人,和其正妻通奸,难言的恨意攀爬至心头,徐可心攥紧刀柄的手也愈发用力。
他林远山还真是随心所欲,风流至极。
“徐小姐如今自顾不暇,还是先担忧自己能否活过今夜罢。”男人笑着看她,垂下眉眼,随意抽出桌案上的长刀。
长刀拖地,刀背寒光浮动,倒映她的身影,几滴血落在刀刃之上,早已干涸。
此人白日刚杀人,刀上血气未尽,而她只有一把短刀,难以近身,根本不敌此人。
徐可心后退一步,转身就向门外跑去,林远山一直盯着她,早就有所准备,大步上前,扯着她的头发直接将她摔在桌案上。
头皮刺痛,近乎撕裂一般,徐可心整个人不受控地跌倒在桌案上,肋骨撞到桌沿,霎时传来阵痛。
砰的一声,房门被阖上,男人站在她身后,笑道,“徐小姐,你跑什么?你是我大哥认定的娘子,也是我嫂嫂,难道远山还能伤了嫂嫂不成?”
徐可心趴在桌案上,抚着隐隐阵痛的腹部,闻言心弦紧绷到极致。
这人一会儿让她担忧自己,一会儿同她示好,手持刀作屠夫状,却面色含笑,如同笑面佛,比阴间罗刹还要渗人。
“若你识相离京,无人会在意你,可你偏偏不自量力,自作聪明,存心和我作对。”
男人边说,边漫步至她身侧,在她想要起身时,贴着她的脖颈,直接将刀插进桌案之中。
刀刃捅进桌案,发出刺啦一声巨响,好似刮磨骨头的摩擦声,在她耳边骤然响起,徐可心的身子也霎时僵住。
刀刃几乎贴着她的脖颈划下,只再深入一寸,便可划破她的颈肉,一瞬间,徐可心浑身汗毛竖起。
身后之人俯下身,饶有兴趣地欣赏她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轻声笑道,“你父亲老谋深算,尚且不是我的对手,嫂嫂涉世未深,又从哪里寻来的胆量想要同我寻仇?”
“若非大哥钟情于你,在这林府,你怕是早就陪你双亲下地狱了。”
“你唯一还算聪明的,就是知晓谁是林府的主人,也明白只有得了我大哥的喜欢,才能在府中立足。”
男人缓声说完,收起脸上的笑意,半阖眉眼,语气没有起伏道,“夜深了,你也应走了。”
话落,他就要抬起刀。
听出男人话里的寒意,知晓今夜难以逃脱,徐可心紧抿着唇,不想平白死去,冷声道,“我对你大哥一片真心,若非如此,大人又如何会心悦我?”
“自己不堪,不受人喜欢,如同流浪狗一般被人玩弄,也别以为旁人同你一样,都是虚情假意的伪君子。”
“我同你大哥两情相悦,我爱慕大人,大人也因此怜惜我。我的确不如你,得了老夫人的宠爱,以至于老夫人死后,仍惦念你,令大人照顾你。”
“就凭你姓林,是大人的堂弟,就可以像条蚂蟥一样,无耻地寄生在大人身上
,依托大人存活于世。”
“哪怕大人再不喜,碍于老夫人的遗言,也必须照顾你。”
“你说我依靠大人在府中立足,你林远山趴在大人身上吸血,又高贵到哪里去?我和你大哥尚且两情相悦,而你不过是一条苟延残喘的流浪狗。”
徐可心话语不停,只把心中的恨意全都讲了出来。
不知何时,屋内死寂如坟,没有半点响动,徐可心转过身,看向身后之人,却见方才还面色从容的男人,此时面色僵硬至极。
四目对视,林远山半眯眼睛,“我大哥亲口同你讲的?”
“你不必知晓谁将此事告知于我,你只需知道,你林远山不过是一条丧家之犬,无论走到何处,都不受待见,也难以被人真心以待。”
“而我徐可心,就算死了也未白活,我在意的人无一例外也牵挂我,哪怕我下了地狱,他们也会悼念我,而你就算活着,也同身死一般,寻不到归处。”
“你在意夫人,同她苟合,让她为你生下两儿一女,可夫人仍不愿从大人身边离开。”
“林远山,你认清自己罢,哪怕你效仿大人的言行,学到天衣无缝的地步,你终究不是你大哥。”
“你只是一条费尽心机、到头来空梦一场、仍不受人待见的丧家之犬。”徐可心眸色冷厉,直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男人面色紧绷,仿佛被揭开最深处的伤疤一般,素来满含笑意的眼底此时浸透恨意,眉眼戾气横生,看似恼怒到极致,可微微颤抖的刀刃,却昭示这人心上的慌乱。
徐可心紧抿着唇,余光落在男人的心口,攥紧袖中的刀柄。
“徐小姐,你所说的那些,我全然不在意,所谓的两情相悦,也不过是庸人自扰,我林远山决然一身,如何会看重虚无缥缈的情意。”
他胸膛起伏不停,急喘着气,完全不似话语那般,视情意如草芥。
他紧攥着刀柄,手背绷紧到极致,“徐可心,我倒要看看,待你死后,是否真得有人牵挂于你。”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
话落,林远山骤然拔刀,长刀划破半空,血光毕现,可快要砍下时,却骤然停滞。
他身子一僵,缓缓低头,却见一把短刀刺进他的腹部,狠狠贯穿他的身体。
徐可心冷眼看着他,毫不犹豫抽刀,在男人反应过来前,快步向门前跑去。
她的心跳鼓动如雷,快要跑到门前时,身后脚步声响起,她匆匆回头,却见男人捂着腹部,单手持刀,好似不知痛一般,跌跌撞撞地向她走来。
徐可心心弦紧绷,推门就要走出,迈过门槛的瞬间,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却见男人倒在地上,眉头痛苦地紧拧,面色惨白至极,长刀也从手中脱落,撞在地上。
他捂着脸颊,低咳不停,一开始只是轻咳,可数下过后,便咳得愈发厉害,血从指缝溢出,顺着手背滑落在衣衫上。
徐可心停下脚步,忽得想起大人说,这人已经无多少光阴,眼下看来,怕是早已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
林昭明告诉她,不要留下后患,错过今日,她就再也难以寻到机会除掉此人。
徐可心面色紧绷,反手关上门,走至男人身侧,踢走他身侧的长刀,垂眸无声俯视他。
“林远山,别再自欺欺人了。”
话落,门外脚步声响起,刚阖上的门被骤然推开,徐可心微微蹙眉,抬眼看去,却见大夫人站在门前,错愕地看着屋内景象。
目光落在她染血的短刀上时,沈玉清面色紧绷,下意识道,“住手!”
知道他们二人是情人,徐可心不仅未退后,反而单膝跪地,将刀用力刺向林远山的心口。
“你杀了他,难道不怕大人恨你吗!”眼见刀刃快要刺穿男人,沈玉清慌不择路喊道。
刀刃抵在心口,骤然停下。
徐可心紧攥着手中的刀,只觉浑身颤抖不停,兴奋和痛苦交织,一齐用力拉扯她的心。
见她停下,沈玉清忙不迭颤声道,“他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何苦为了他留下祸端,以致让那人恨你。”
徐可心紧抿着唇,闻言半阖眉眼,“大人待我不薄,我已无颜留在大人身侧。”
话落,刀刃霎时向下刺入几分。
她一贯沉默寡言,谨小慎微,沈玉清何时见过她露出过这副神色。
眼见男人低咳不止,她紧咬着牙,急声道,“青姝在我那里,若你杀了他,你也别想再见到你女儿了!”
此话一出,刀刃终于停下。
徐可心紧攥着刀柄,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沈玉清,“将青姝给我。”
眼下林远山病情发作,沈玉清不敢再同她周旋,连忙看向随行的丫鬟,“快把那孽女抱来。”
丫鬟得了命令,不敢耽搁,忙不迭跑了出去。
两人等着丫鬟回来,沈玉清不敢言语,害怕刺激她,徐可心垂眸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心中牵挂着女儿,心弦早就紧绷到极致,分不出半分思绪。
过了半晌,慌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夫人,奴婢将长小姐抱过来了。”
几个小厮跟在她身后,也走入房中。
徐可心看着走进屋内的小厮,令他将青姝抱过来。
沈玉清拧眉,抬手止住丫鬟,“你自己走过来。”不然谁知道她会不会在得到女儿之后,又将人杀了。
眼见走进房中的小厮都是林怀瑾的亲信,徐可心垂眸,用很轻的声音,俯身道,“林远山,你不过是寄生在你大哥身上的蛆虫,永远也难以同他比肩,更别提取代他。”
“你只是你,林远山。”她缓声说完,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用刀划破林远山的侧脸,这张同他大哥极为相似、滋生一切恶果的脸。
刀刃划过皮肉,霎时留下一道血红长痕。
“你这是做什么!”沈玉清咬牙道。
徐可心垂眸,收起刀,未理会她的话,直直向青姝走去,等她快要走近时,沈玉清看着她,却不自觉退后一步。
徐可心未看她一眼,只接过丫鬟手中的女儿。
小孩方才好似在睡觉,眼下被吵醒,费力地揉眼,抬眸看向她,目光在触及她的瞬间,下意识唤了一声娘,随后攥着她的衣服,埋首在她怀里,轻轻蹭了蹭,复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徐可心揽着她的身子,轻拍她的后背。
见她终于冷静下来,沈玉清霎时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向倒在地上的男人,忙不迭喊道,“快令人寻太医过来!”
这一夜,林府鸡犬不宁,乱作一团。
厢房。
沈玉清疲惫地倚着头,眼也不抬道,“他本就时日不多,又挨了你一刀,你这再大的怨气,也该消了。”
“说罢,你如何才能离府。”
徐可心坐在一旁,轻轻勾着怀中小孩的手指,闻言轻声道,“妾身无颜面对大人,不日自会离府。”
“不过妾身走后,还请夫人转告昭明,只说妾身同人私奔,让他不必再牵挂妾身。”
好似未料到她这般说,沈玉清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方要说什么,里室传来低咳,沈玉清倏地起身,向里室走去。
徐可心坐在原地,看向怀中的女婴,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她如今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尚在宫中任职的小妹了,徐可心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小厮,将早就准备好的书信交给他,令他送至宫中。
秋祭当日,众臣聚于陵寝之间,陪同少帝祭祖祈福。
秋风扫落叶,归去还复来。
听雨阁。
男人站在门前,看着空无一人的房内,伫立良久,他的身上还穿着祭服,只刚回府,便前来此处。
他背对着众人站立,让人难以分辨他此时的心绪,
一旁的下人纷纷垂下头,恨不得将头埋进地底下。
第135章
了委屈,你也不……
钱管家站在男人身后,心也跳得愈发厉害,他未想过,他只是率人前去寻长小姐的功夫,徐姨娘便捅了林二叔一刀,眼下又畏罪潜逃,带着长小姐同人私奔。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情郎?
钱管家的心鼓动如雷,小心翼翼地看着男人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喘。
院内一片死寂之际,男人终于开口道,“派人去寻,除夫人与长小姐之外,格杀勿论。”
这是完全不给情郎留命了……
男人尾音刚落地,钱管家就忙不迭应下,飞快跑去传话,生怕跑得晚了,被一刀砍了脑袋。
待身后脚步渐行渐远,男人抬步走进屋中,抚着桌案上琴弦,无声看着地上残留的血渍。
干涸的血浸在木板之中,早已暗沉,让人根本难以分清,地上的血到底属于谁,也难以知晓,女人到底是否受伤。
他只离府数日,女人就离开他。
男人无意识勾紧手中的琴弦,砰的一声,琴音乍惊,站在门外的一众下人听到响动,纷纷屈膝跪在地上,颤着身子将额头抵着地面。
“传他们二人过来。”
男人的命令从屋内传来,下人们彼此对视一眼,很快意识他口中的他们是谁,其中一人连忙起身,向正院跑去。
男人坐在琴前,眸色淡漠,没有一丝情绪。
过去他也这般冷,可更多的是未把人放在心上的随意,而非眼下这般寒冷彻骨,如暮秋一般沉寂。
好似失了情根一般,再无半分温情……
过了半晌,林远山捂着腹部,挪着步子走入房中,他的面色苍白至极,走到男人面前跪下,“大哥,你唤我。”
他低咳几声,语气虚弱至极,沈玉清跟在他身后,虚虚扶着他,在他下跪时,也屈膝跪在地上,未敢抬眸看面前之人一眼。
男人坐在琴前,良久后起身,走至林远山身前停下,无声俯视他。
他没有征兆抬手,直接打在林远山的脸上,力气极为重,林远山本就虚弱,只一瞬间,就被打翻在地。
他不受控地趴在地上,喉咙腥甜,直接吐出一口血。
沈玉清眸色一怔,下意识想要扶他起身,目光在触及到男人没有一丝情绪的目光时,身子骤然一僵,未敢再动一下。
男人也未理会她,只走至林远山身侧,踩在他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腹部传来剧痛,林远山霎时疼得身体蜷缩,额头冷汗直冒,沈玉清听着耳边的吃痛声,偏过头,不敢再看他。
“你算什么东西,也想杀她?”他语气没有起伏。
踩在他伤口上的鞋不断下压,血透过纱布,很快濡湿衣衫,皮肉几乎快要和衣裳粘连在一起。
林远山疼得瑟缩不停,身体不断颤抖,沈玉清不忍再看下去,膝行上前,求情道,“大人,她徐可心自己要同人私奔离府,怪不得别人,大人放过他罢。”
男人未看她一眼,只令人拿来长刀。
刀背泛寒,男人手持长刀,将刀刃抵在林远山的脖颈,“若她回府后,受了委屈,你也不必活着了。”
话落,男人挥刀,直接砍断他的右臂,手起刀落,一瞬间,血液迸溅,随着哀嚎声溅落在沈玉清的侧脸上。
沈玉清眸色怔愣,还未等彻底反应过来,却听男人说,“沈氏谋害子嗣,私德有亏,且与家叔通奸,罔顾人伦。”
“遂谴其归宗,永绝夫妻名分。”
男人说完,随手扔下刀,抬步向屋外走去。
沈玉清听完男人的话,看着眼前林远山痛苦的神情,仿佛痴傻了一般,瘫坐在地……
没过多久,林大人封城,不惜调用官兵搜查人的消息就传了出去,如此兴师动众,京中权贵还以为在缉拿叛党,纷纷缩起脖子,害怕被连累。
消息传到宫中,未等少帝说什么,站在一旁的徐尚宫先面色一沉,就要出宫,前去见林大人。
少帝劝说不停,眼见徐念安火上心头,怕她触怒林大人,只能快步跟上前。
林府书房。
“大人,陛下到访,徐二小姐也回来了。”
钱管家刚传完话,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少女身着宫服,大步走进书房之中,少帝跟在她身后,偷偷扯着她的袖子。
男人坐在桌案前,未同往日那般阅览文书,而是垂着眉眼,无声看着手中的白鹤香囊,拇指抚着上面的纹路,缓慢摩挲,未理会来人。
一只玉铃铛安静地摆放在木匣之中,往日趴在桌案上玩乐的女婴,如今也没了踪影。
妻子只带走了女儿,却未带走他,独留他一人在这偌大林府。
分明往日里,时常会说些一直陪在他身侧的话,可如今却不告而别,给他的承诺也像落花,彻底淹没在秋湖之中。
再过几日就是他的寿辰,今年他却无人相伴,也无人陪在他身侧,轻声讲着情话,他失了娘子和女儿,成了无人在意的孤家寡人。
他神色孤寂,徐念安却不在意,直接走上前,直言道,“林叔,阿姐既然离京,说明她不想再留在你身边,你何苦追着她不放?你首辅大人位高权重,只再寻几个女人为妻为妾,别再纠缠阿姐不放了……唔……”
徐念安眸中蕴着怒气,还想再说什么。
眼见男人的神色愈发沉寂,站在一旁的少帝见状,忙不迭捂住她的嘴,小声低语道,“祖宗,少说两句罢,算朕求你了。”
从他幼时见到林大人起,这人就从容不迫,好似天下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也没有什么是他林远舟做不到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人露出这副神色,好似失了妻女的鳏夫一般。
徐念安面色不满,极力想要挣脱他的手,少帝瞥了眼随行的宫女太监,他们心领神会,忙不迭上前,扯着徐念安的衣服,一边哄着,一边拉她出去,“徐尚宫,陛下有要事同首辅大人商议,咱们暂且离开罢……”
待四下无人,独留他们二人,少帝看了眼眉眼沉寂的男人,叹了口气,缓步上前,拿出一封信放在桌案上。
“林大人,是朕派人护送阿姐离京,这是阿姐临走前留给念安的书信。”
“大人要怪,只怪朕昏庸罢。”少帝看着面前神色沉寂的男人,破罐子破摔道。
阿姐想要离京,临行前和念安告别,念安不放心她一人走,也要同她离开。
他怕这人跑了就再也不回来了,只能劝说不停,说会派人护送阿姐离京,还说阿姐如今孤身一人,还带着女儿,想必受了情伤,只让阿姐独自一人排解,令她不要前去添乱。
他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住了。
他只想着送阿姐走,却未想过待阿姐走后,林大人会是这般模样,好似丧妻一般孤寂。
“林大人,朕派人跟着阿姐,知道她如今的去向,若大人实在不舍,朕只命人将阿姐带回。”
男人抚着手中的香囊,未语一言,良久后才拿起桌案上的书信,缓缓打开,信上字迹清秀昳丽,几顿几停,油墨点得很深,他甚至能想到,女人写信时,垂眸不舍的模样。
她临行匆忙,却留下一封书信给旁人,而未留给他只言片语,只带着青姝毫不留情地从他身边离开。
知晓女人未同人私奔,也未喜欢上旁人,林远舟放下信,眼也不抬道,“不必了。”
既然她想走,想从他身边离开,给她自由就是了。
少帝小心地看着男人的面庞,不知为何,他感觉男人的面色好似愈发沉寂。
不似放下,更像是妥协了……
官兵得令回营,未再搜寻。
暮秋本是首辅大人的生辰,但今年林府却未设宴,上朝时,文武百官偷偷窥着男人的背影,却发觉不知何时开始,林大人的头发白了几根,没过几日,白发愈发多了起来。
虽容颜依旧,但却好似失了七情六魄的仙人,再无旁的情绪,连往昔的随意也消失殆尽,独留冷寂。
他过去只是貌若仙人,如今却真得好似成仙一般,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令人不敢靠近。
京中众人也隐隐听说了林家之事,沈氏被休后,回了沈家,没过几日就疯了。
四处说,林大人的那位宠妾同人私奔跑走了,他林远舟还要娶她为妻,谁成想人家根本不喜欢他。
还说她是林夫人,早年嫁给首辅大人为妻,为他生儿育女,他却嫌弃她生的孩子是女婴,杀了他们的孩子,又厌恶她的两个儿子,不承认他是他们的生父。
沈氏每日跑出沈家,在街道上胡言乱语,众人闻言,听得心惊胆战,本以为过不了几日,她就会被林大人处理,可她每日疯疯癫癫上街,却无一人阻拦她。
沈家人一开始还劝她,后来沈家愈发落魄,闹着分家,也无人再理会她。
反倒是林家那个病秧子林远山,每日吊着一口气,托着仅剩的一条手臂,上街前去寻她,哄她回去,可沈氏一见到他,就出言羞辱他,骂他是个残废,不仅里子废了,还缺了一条手臂。
无人知晓到底是谁砍断了这人的手臂,但偌大京城之中,能伤林远山还不被他记恨报复的人,也就林府那位。
往昔刑部侍郎林二公子林昭明,在京中闹出多少事端,如今不知为何,也同他父亲一样,愈发沉寂,平日里鲜少回府。
见他亲娘跑到街上发疯,他也不前去阻拦,只宿在官府,没日没夜地处理公务,好似失了情根的木头人,少言寡语,冷漠无情,倒真得有了几分他父亲年轻时的影子……
只是时常会前去京郊的道观,前去祈福。
三年后。
姑苏城内,几个书生在湖岸边游行,忽得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快步跑了过来,手上攥着一个花灯,她身着淡青色衣裳,皓齿红唇,模样分外可爱。
她跑得快,不小心撞进其中一人怀里,只抚着额头,仰头直直看着他们,一双杏眸格外清澈。
还未等他们说什么,一位身着青衣的女人缓步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身子,令她告罪。
女人声音轻缓,透着春水般的柔意。
女童看着他们,闻言举起手中的花灯,献宝似的举过头顶,眨着一双眼睛,轻声道,“大哥哥,青姝撞了你,还请大哥哥原谅青姝。”
书生闻言,忙说无事。
女人复又代女童致歉良久,才拉着女婴的手,带她向不远处的琴坊走去。
书生盯着女人的背影,不自觉道,“过去可曾见过这位娘子?”
还未等他说什么,一旁的人就笑道,“别想了,人家是那座琴坊的老板娘,同巡按御史林大人相识。”
书生被戳穿心事,面色霎时一红,“你别乱讲话。”
他催着几人快走,但刚走没几步,就频频回头,忍不住看向女人的背影,看她牵着女童的手走向琴坊。
直到身着官服的男人出现在女人身边时,他才不甘地收回目光。
他尚且是一书生,还未考取功名,而巡按御史林大人,却是当年科举的状元。
不单家世显贵,父亲是当今首辅,他自己也能力出众,到了姑苏后,先是赈灾救荒,之后又兴修水利,颇得民心,如今他虽在地方任职,但随时可以回京任职。
除此之外,这人又是个玉面郎君,生了一副俊美无俦的面容,每每上街,都会引得城中女子侧目。
无论家世地位,还是容貌才学,他没有一样能比过此人。
书生哪怕再不甘,也只能歇了心思,垂头丧气地离开,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考得功名。
琴坊内。
青姝坐在男人怀里,攥着手中的玉环轻轻摇晃,林怀瑾揽着小孩的身子,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女人身上。
却见她手持拭巾,轻轻擦拭落在琴上不存在的薄灰,虽说琴坊的琴师每日擦拭,精心呵护,但女人只要寻了空隙,总会亲自擦拭一番。
动作温柔,眸色怜惜,比看他的目光还要柔和。
思及此,林怀瑾垂下眉眼,看向坐在他怀中玩乐的青姝。
他们已经到此处数年,可无论他如何示好,女人都未接纳他。
他也知晓,他终究比不过父亲在女人心中的地位……
第136章
一整个下午,女人拿着拭巾,将琴坊的琴全都擦拭了一遍,林怀瑾只坐在一旁,寻一些最近城中发生的新鲜事,同她讲述。
除此之外,他们二人之间,再无旁的可以交谈。
他每每想要更深一步,都被拒之门外。
青姝坐在他怀里,玩累了倚靠他的身子,攥着手中的玉环,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浅淡的日光透过窗户,斜斜照了进来,落在女人的面颊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金光。
日落黄昏,他只要寻了空隙,都会前来此处。
琴坊的琴师们一开始看见他时,还慌乱行礼,唤他林御史,不明白他为何纡尊降贵亲自上门,之后见他每日前来,才知晓这座琴坊就是他为徐娘子设立的,之后每日见到他,琴师们也见怪不怪了。
见徐娘子容貌昳丽,独自带着一个女儿,言谈举止不似市井之人,城中媒婆以为她是外地人,死了丈夫逃难此处,看她孤苦无依,便主动上门,想要为她介绍婚事。
徐娘子得知他们的来意后,慌乱推脱,媒婆见状,以为她要为丈夫守节,更觉她是一好女,不仅未放弃,反而又为她寻了几个人。
媒婆风雨无阻,每日上门,劝她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她女儿考虑,媒婆劝说不停,立誓要将她嫁出去。
直到有一日,媒婆上门时,瞧见新上任的林御史竟也在琴坊。
林御史日理万机公务繁忙,别说他们一众百姓,连城中的官员都鲜少能见到他,眼下这人却出现在琴坊之中。
不仅如此,他还抱着徐娘子的女儿,寸步不离地跟在徐娘子身后,同她轻声低语讲着什么。
两人都是少言寡语之人,鲜少同人往来,眼下却姿态亲近,彼此极为熟稔。
媒婆阅人无数,只定睛一看,就发觉林御史的眉眼和徐娘子女儿的眉眼极为相似。她仔细算着日子,又发觉林御史刚上任没多久,徐娘子便前来此处,好似特意前来寻林御史一样。
媒婆疑觉自己发现了惊天大秘密。
没过几日,琴坊老板娘和林御史是夫妻的消息就传遍城中,一众公子小姐听后,顿觉心灰意冷。
有官员本想着将家中小女引荐给林御史,得知消息后,特意跑到林御史面前问起此事。
林御史听后,也未说是不是,只说徐娘子性子胆怯,令他们勿要前去琴坊打扰。
这……
官员们彼此对视一眼,瞬间确认传言属实。
在之后,媒婆也不再前去琴坊为徐可心介绍婚事了,反倒是城中一众官员,有要事禀告,却寻不到林御史时,都会前去琴坊,十次有九次,能在此处寻得林御史。
日头快要落下,徐可心收起拭巾,走至男人面前,接过他怀中的女儿。
青姝睡得熟,无意识抬眼,伸了个懒腰,轻轻唤了一声娘后,复又枕在她的肩头,阖上眼睛睡了过去。
“天色已晚,若无事的话,长公子请回罢。”她说。
分明已经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有认识他们二人,但女人依旧按照过去的礼节,同在京中那般,唤他长公子。
他虽想留下,但碍于女人不喜,只能站起身,快要走出琴坊时,林怀瑾停下脚步,看向不远处的女人,“年底怀瑾需回京述职,离京数年,姨娘可想回京探望?”
林怀瑾知晓她的顾忌,不想为难她,但也的确不放心她一人留在此处,想带她一起回京。
若她想留在京城,他便回京任职,若她仍想留在此处,他便继续在此地做官。
徐可心闻言脚步一顿,只停留片刻,未语一言,继续向后院走去。
林怀瑾站在原地,望着女人的背影,良久后轻叹一声。
过几日就是灯节,小孩期待了许久,只一入夜,就拿上
林怀瑾命人为她制作的兔子灯,说想出去看花灯。
恰巧王小姐上门寻她,她便让琴坊的小厮先带她出去。
小孩攥着兔子灯,带着两个小厮,忙不迭跑上街,小厮们快步跟在她身后,让她慢些走,小心摔倒。
送走王小姐后,徐可心才寻了空隙,前去街上寻青姝。
星星点点的孔明灯飞上夜空,点缀在月下,街道两侧商贩林立花灯无数,人头攒动。
几个公子小姐手持花灯,并肩夜游,徐可心站在原地,望着街上的男男女女,不自觉想起京中那人。
不知道她离开后,那人可否想她,亦或恨她,不过想她也好,恨她也罢,她最怕的是那人将她彻底忘了。
思及此,她轻轻叹了口气。
“娘子,可是情郎失约了?”
嬉笑声从身旁传来,徐可心抬头看去,却见街边卖花灯的小贩笑着看她,见她看过来,小贩举起一个花灯,“娘子别急,有情人终成眷属,兴许那人有事才来得晚些,亦或街道上人太多,同娘子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左右也是等,不如娘子先买下花灯,等情郎寻到娘子,你们二人正好去湖边放灯,也不至于误了时辰。”
小贩话语不停,徐可心看了眼他手中的莲花灯,轻声道,“他不会来见我。”
她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落寞,小贩闻言,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脸上的笑也不自觉尴尬几分。
她的确想念那人,离京之后的每一日都惦念他,徐可心走上前,复又叹了口气,买下小贩手中的花灯,目光掠过摆在角落的一根玉簪子时,眸色一顿。
这根玉簪子中规中矩,算不得出奇,只是尾端不知为何,刻着一个舟字。
“这簪子上的字……可有什么寓意?”
小贩凑上去看了一眼,笑着说,“这个我还真不知晓。”
“昨夜一个大人路过,看上了这只簪子,买下后却未拿走,只令小人刻下此字,说过几日会前来取走簪子,还告诉小人,若中途有人买走,便卖给那人,只算结缘。”
徐可心垂眸看着簪子上的“舟”字,良久后才道,“这只簪子卖多少银钱?”
“娘子钟意这簪子?我这就为娘子包起来。”
夜色愈深,本熙攘的街道愈发拥挤。
徐可心拿着手中的花灯和簪子,向茶馆方向走去,快要到茶馆时,却见琴坊的小厮慌乱地站在那里,四处寻着什么,一见到她,就忙不迭跑了过来。
“娘子!不好了!”
他们两人走上前,青姝却没了影子。
徐可心身子一僵,“青姝呢?”
“方才我们陪小姐上街,路过茶馆时,恰巧碰上一位大人,看模样好似是哪个官员。”
“我们本想避开那人,但他看到小姐后,竟把小姐唤了过去,我们想上前阻拦,却被那人的侍卫拦下,只能回来寻娘子。”
徐可心下意识问,“青姝可哭喊?”
小厮忙不迭摇头,“小姐未哭,那人好似也无伤害小姐的意思……”
徐可心紧抿着唇,将手中的花灯和簪子交给小厮,快步向茶馆走去,还未等她进门,却见青姝站在那里,身旁跟着两个侍卫。
一见到她,青姝就快步跑了过来,扑进她怀里,“娘!”
侍卫见她过来,未再留在原地,向人群走去。
徐可心将青姝抱起,忙不迭问,“方才那人可对青姝做什么?”
小孩闻言,微微摇头,转过身寻了片刻,指着侍卫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他只抱着青姝,问娘在哪里。”
徐可心顺着小孩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只一瞬间,就在人群之中寻到那人。
目光落到那人的背影,徐可心的身子彻底僵住。
男人的背影同记忆中那人的身影重合,唯一不同的是此人头发全白。
徐可心僵在原地,难以分辨他的身份,在小厮追过来时,她把青姝交给小厮,终究抵不住心上的思念,忍不住追了过去,想一睹那人真容。
人群拥挤,她寻着那人的背影,费力地追在他身后,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身影,只差十几步的路,她就能看到那人的面庞。
忽得一辆马车迎面跑来,人群霎时涌到街道两侧,她也被迫等下,等马车驶过,她再看向远处时,却不知男人去了何处。
她站在原地,怔愣地望着复又人潮拥挤的街道,只觉好似被舍弃一般。
她不死心地复又寻了良久,在这条街道来来回回寻找,如同失了魂魄,不愿停下脚步,唯恐转身的功夫再次和男人错过。
“姨娘去了何处?”
林怀瑾抱着青姝站在街道上,一看见她就走了上来。
徐可心微微摇头,见小孩担忧地看着她,她强压下心上的失落,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我们去放灯罢。”
见她不愿多说,林怀瑾未再追问,“怀瑾已命人在湖边准备好画舫和灯盏,我们前去罢。”
他抱着青姝,另外一只手紧攥她的手腕,好似怕她再次失了踪迹一般。
临上船前,他们站在湖边放灯,徐可心垂着眉眼,盯着空白的字条,良久后才落笔,林怀瑾站在她身侧,只看着她写下他父亲的名字,将花灯送入湖中。
两人各有心事,青姝攥着纸笔,在小厮的帮助下,写下“娘亲平平安安”几字,将花灯送入湖中。
上了画舫,徐可心坐在窗边,端着茶杯,垂着眉眼,心上全是方才那人的身影,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
船内众人本在闲谈,忽得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快看外面,徐可心下意识抬头,在看清窗外景象后,眸色一怔。
却见远处的河岸上,无数明灯从岸边升起,星星点点,照亮整个姑苏城。
明灯之下,再无迷途。
好似今夜无论前往何处,想去见谁,都不会失了方向。
莲花灯覆在湖面之上,飘飘荡荡的,随着湖水摇曳良久,又飘回岸边,只刚靠岸,就被人拾起。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愿夫君林远舟顺遂无虞。”
男人站在湖边,无声看着信上的字迹,字迹清秀昳丽,一如往昔。
“大人,已经将灯全都放飞了。”随行的侍卫收起地上残余的火烛,快步走上前。
男人复又看了良久,才阖上愿纸,携花灯离去。
众人见状,连忙跟了过去。
虽然男人面色依旧漠然,但不知为何,随行的侍卫感觉大人在看完信纸后,眸色好似温和些许。
回了琴坊后,徐可心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盯着手中的玉簪子,反复回想那人的身影,直到天亮,她才不舍地阖上眼睛,攥着簪子睡去。
只希望那人今夜可以前来她的梦里……
琴坊门外,男人手持花灯,无声站立,临到天亮时才离开。
第137章
接连几日,徐可心都梦到那人,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不断在梦里重演。
男人唤她娘子,说会娶她,到了大婚那日,她穿着嫁衣,坐在洞房内等男人,他穿着婚服,手持金秤杆,眸中倒映她的红盖头……
梦里百般旖旎,醒来后房内却只有她一人。
江南的水养人,房内却是潮湿的,无论走到何处,都难以摆脱。
过去的记忆也同墙角下的苔藓,守在阴暗处,缓慢蔓延,直到某一天彻底难以忽视。
那几年里,她早就习惯这人的陪伴,如今看着空荡荡的身侧,顿觉怅然若失,心也空荡荡的,好似失了根一般……
白日里,王小姐上门拜访,取走先前看中的琴,命下人将琴送回府中后,又同她闲聊几句,说茶馆得了一批新茶,邀她前去听曲品茶。
徐可心本想推脱,忽得想到灯节那晚发生的事,沉默片刻,又应了下来。
茶馆内,女子手持琵琶,坐在堂前垂眸弹奏,乐音同流水似的从指尖泄了出来,说书先生坐在一旁,讲着城中的陈年旧事。
二楼雅间,徐可心倚在窗前,看着湖上飘荡的船只,王小姐端着茶杯,同她讲着家中之事。
父亲为她定了一门婚事,相公是京中人,她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不想离乡,害怕到了京中,没有娘家依仗,被婆家人欺负,又怕相公是个花心的,她性子软弱,难以掌家。
王小姐今日邀她品茶,就是想问她可认识那人,若认识的话,又是否知晓那人的品性。
听到孙玉景三字时,徐可心端茶的手一顿,想起少年曾做过的傻事,她犹豫半晌,斟酌道,“此人容貌清秀,性情也不错,就是……”
“就是如何?”王小姐追问。
“言行尚且稚嫩,有些少年心性,但过去数年,想必孙公子也应成熟些许。”
“除了言行呢?他可还有旁的不良习性?”说到此处,王小姐紧张地看
着她,“杀人放火,强占民女,沉溺美色什么的?”
徐可心闻言,微微摇头,“孙公子是个琴痴,独爱于琴,其性纯良,并未纳妾。”
王小姐闻言,霎时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见她放松下来,徐可心复又抬眼,看向湖岸。
两人来时,天色就暗淡些许,眼下湖岸之上,彻底被阴云覆盖,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目光掠过一处时,她眸色一怔,倏地起身。
却见一辆马车停在湖岸边,身着白衣的男人下了马车,背对着她向长桥走去。
男人头发全白,身形颀长,仙风道骨,神仙下凡似的,他单手执伞,独自一人向长桥深处走去,随行的侍卫们守在桥头,未跟上前。
她未看见男人的面容,可单是一个背影,就引得她心跳加快,甚至来不及多言,便匆匆向茶馆下跑去。
“哎,你做什么去!”王小姐在身后唤她。
徐可心顾不上回头,只快步走上桥头,寻着男人的踪影。
分明她坐在茶馆时,亲眼看见男人走上桥,可等她上桥后寻了良久,也未见到男人的身影,好似方才她所看到的只是她的幻想。
徐可心不甘心,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长桥,不顾愈发厚重的阴云,只寻着男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过了片刻,一滴雨落在她的肩头,蒙蒙细雨斜斜打下,她随手擦了一下脸颊上的雨水,仍向前走着,还未走到桥尾,未瞧见男人的面容,她如何能死心。
她一开始只是走着,害怕再次同男人错过,她又不受控地加快步子,跑了起来。
雨一开始很轻,好似薄雾,可顷刻之间,就转为瓢泼大雨,疾驰而下。
浓稠的白雾霎时从湖面升起,掩盖住四周的景象,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影子。
山上高楼挺拔,尚且隐于雾下,她身处大雾之中,更难看清前方的景象。
雨雾愈重,她也早就被雨水淋透,看着愈发朦胧的前方,意识到她再次失了男人的踪迹,整个人失神,不受控地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重重砸在石头上,霎时传来阵痛,她却难以顾及,只跪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四下无人,单有连绵不断的雨声。
发间的玉簪子顺着雨水滑落在地,一头乌发也垂在肩头,被雨水淋湿。
“徐娘子!徐娘子!”
王小姐执伞,寻着她的身影追了过来,“娘子为何跪在地上?”
王小姐匆忙上前,扶她起身,“雨下得愈发大了,娘子快随我回去换衣裳。”
徐可心僵硬起身,只失了魂一般,跟在她身后离开。
白雾氤氲,天水山城融为一体,连成一幅水墨画卷。
待她们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桥上,落在地上的簪子被人拾起。
回了琴坊后,她便病倒了。
不知睡了多久,只记得在梦中,她在桥尾追上了男人,只埋首在男人怀里,看他转过身,男人看她的目光一如往昔,只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在怀里。
她埋首在男人肩头,问男人可还怪她。
徐可心不记得对方说了什么,只知道她抱着男人,说了很多话,把这三年的思念全都讲了出来。
她紧攥着男人的衣裳,害怕他离开,可无论她攥得多紧,对方的身影依旧逐渐从眼前消散,难言的慌乱如洪水般覆压至心头,她倏地抬眸,大口喘着气。
“娘亲醒了!”
青姝趴在她的床边,紧攥着她的手,见她醒来,下意识呼喊道。
小孩挪着身子,坐在她身侧,举起小手,轻轻贴上她的额头,担忧地看着她。
眼下暑气灼人,饶是雨势急促,也不伤人。
她迟迟不醒,也非淋雨的缘故,而是期待落空,困于心境之中,不愿清醒。
青姝用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又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用脸颊贴着她的额头,揽着她的脖颈,轻声道,“娘亲要快快好起来。”
徐可心揽着她的后背,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娘亲无事,怪娘亲不好,让青姝担心了。”
小孩趴在她怀里,闻言又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房门被推开,男人端着汤碗走进,见她醒来,林怀瑾放下汤碗,扶她起身。
“姨娘为何跑进雨中?”他问。
徐可心垂下眉眼,抱着怀中的女儿,未说她好似看见了大人。
如今那人尚在京中,如何会出现此地,何况白日那人头发全白,明显不是他。
她之所以追上去,也不过是两人背影太过相似,让她明知那人不是他,也要追上去看清对方的相貌,才能彻底死心。
林怀瑾坐在一旁,无声等了片刻,见她不愿开口,林怀瑾垂下眉眼,端起桌案上的汤碗,“方才请了郎中过来,说姨娘并无大碍,只开了几副补药,给姨娘调理身子。”
他端着汤碗,另外一只手攥着瓷勺,方要舀起汤药,又停了下来,温声道,“姨娘方醒,身子尚且亏空,不知可否准怀瑾喂您服药。”
他言语恳求,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
知晓他这人的本性,徐可心阖上眉眼,不愿同他多说,只让他放下汤药。
言语疏离,好似无论他做什么,都难以让她动容。
这人将他拒之门外,同他疏远,可饶是如此,他依旧忍不住心上的喜欢,想要靠近她。
他少时不知晓如何讲话,才能同二弟一般讨得徐小姐的欢心,青年时依旧不知晓如何处事,才能同父亲一般令徐姨娘依赖。
本来女人哪怕不喜欢他,也信任他的为人,而他却未认清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消磨到女人的所有信任,临到最后,又难以压制心中的渴望,做了难以弥补的错事。
那场情事算不得好,除了无耻的欲望得到满足以外,他未再从女人这里得到其他他渴望的东西。
她的信任、她的在乎、她的喜欢、她的依赖……
他林怀瑾于她而言,只是一个曾经侵犯过她的男人,仅此而已。
他同女人住在此处三年,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但依旧难以令女人动容。
一开始见到她如约前来时,他以为两人的关系缓和了,可三年过去,他们之间同过去相比,却未有半分变化。
不知何时开始,他早就不再渴求女人的喜欢,只想着能一直陪在她身侧就好。
日升日落,看她抚琴,教青姝识字,经营这家琴坊,按自己的心意度日,不再受仇恨折磨,护她无忧……
如此就足够了。
林怀瑾放下手中的汤碗,未立刻离开,“姨娘,怀瑾回京后,会留京数日,若姨娘受人欺辱,怀瑾难以及时赶回。”
“姨娘同怀瑾都是京中人,离乡数年,从未归还,徐尚宫许久未见到姨娘,想必也思念至极,怀瑾思来想去,仍希望姨娘可以同怀瑾回京城。”
他劝女人回京,一是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此地,二是害怕等他一走,旁人就托媒婆前来,为女人介绍婚事。
毕竟他们并非真得夫妻,他每日前来琴坊,尚且有人对她一见倾心,若他不在,外面的阿猫阿狗怕是寻着机会就上门了。
到时他们
并非夫妻的谣言被戳穿,有人趁他不在此处,将女人哄走,他难免要费一番心思拆散他们。
他坐在床前,温声劝解,可女人不为所动,甚至未抬眼看他,反倒是青姝扯着他的衣袖,眸色好奇,“长兄,京城是何处?”
林怀瑾抬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低声道,“京城是青姝的故乡,青姝的父亲以及二哥都在那里。”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头,“长兄,他们认识青姝吗?”
林怀瑾将小孩抱在怀里,勾着她的手指,轻声道,“父亲很疼爱青姝,你二哥六亲缘浅,但他喜欢青姝的娘亲,也会喜欢青姝。”
林府众人的过往都极为不堪,她生在那片脏污之地,本应同他们一样,饱受折磨,可偏偏她有个事事以她为先的娘亲,她也因此得了所有人的疼爱。
被爱滋养长大,致使她每日不必担忧是否会被抛弃,也不必费尽心思讨得谁的喜欢,犯错也好,闯祸也罢,哪怕不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乖小孩,她的娘亲也依旧偏爱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她平平安安。
青姝坐在他怀里,闻言认真道,“父亲和二哥喜欢青姝,青姝也喜欢他们。”
同她娘亲一样,从不羞怯于说出自己的喜欢,只明明白白讲出来。
喜欢二字对她来说太过寻常,身边人都喜欢她,也都爱护她,让她从不在乎一人的喜恶,也不害怕说出的喜欢会被人踩在地上。
小孩眸色真诚,林怀瑾揽着她的身子,看向床上的女人,虽不想提及京中之事惹她担忧,但除了那人的安危以外,他不知晓还有何事能劝女人回京。
“姨娘,数月前,府中传来书信,说父亲积劳成疾,染了重病,已有两月未上朝,恐时日……”不多。
余下两字未等说完,女人就倏地抬眸,怔愣地看向他,“你说谁染了重病?”
分明离京时,男人未有半分异样,为何只过去短短数年,就染了重病……
好似预料到她难以轻易接受这个消息,林怀瑾拿出一封信,“这是京中送来的书信。”
他其实也未相信那人会染病,但男人这几月的确未上朝,只抱病家中,未见任何人,少帝念他辛苦,也准他不上朝,还令众大臣不得前去林府打扰。
林昭明鲜少回府,也不在乎其父的安危,而他远在姑苏,也难以探清虚实,只能回京后,才知道这人是否真的时日不多……
见女人眸色忧虑,明显动摇,林怀瑾轻声道,“姨娘,只回去看上一眼,若无事的话,我们再离开也不迟。”
徐可心攥着被子,心早就乱成一团。
数月前便染了重病,时日不多,而她这几日却频频看到那人的身影,难道她今日所瞧见的白衣身影是他的鬼魂……
思及此,徐可心只觉心跳停顿,手脚也愈发冰冷。
之前的一切顾虑全都被她抛之脑后,恨不得立刻回京,好知晓男人到底是否有事。
若未见到男人的最后一面,她甚至不知晓,往后又是否有勇气活下去,往昔男人身受肺痨的病态容颜在眼前浮现,让她心脏绞痛不停,好似有刀子落在她的心上一般,不断凌迟她的理智,好端端的为何会身受重病……
一行清泪从眼尾倏地滑下,她慌乱掀开被子,扯住林怀瑾的衣袖,“何时启程?我们今日便回京。”
她根本等不到明日了……
第138章
本应年底才能回京,但眼见女人等不及了,还说要独自回京,林怀瑾不放心她一人,只把手头上的事全都处理完,上奏陛下,说要提前返京,求陛下准许。
奏书被送到京中,又被送回姑苏,饶是快马加鞭,也要再等个十几天,徐可心留在姑苏,接连几日都难以安睡。
还是从先到的家书中知晓,大人暂且无事,她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收拾行囊,只等回京。
分明离开时,未过几日她便到了姑苏,可回京时,却格外漫长,仿佛过了几世那般久。
之前的事是上辈子的事,今后的事是这辈子的事。
林府。
过去主子多,一众丫鬟小厮生怕做错事被处罚,一个个提心吊胆,谨小慎微,林府因此也变得格外死寂。
如今长公子在外地做官,二公子鲜少回府,府上只有大人。
没有主子约束他们,他们每日守在各院,只干完自己的活计,就跑去休息,管事的嬷嬷们瞧见了,也鲜少斥责他们,只督促几句,让他们别太懒散。
唯一需要他们仔细留意的地方只有听雨阁那里,毕竟大人每日宿在那里,他们不敢怠慢。
朱红大门外,一辆马车停下,数年未回府的男人走下马车,迎着一众下人的目光,向林府深处走去。
书院内,钱管家一瞧见他,就忙不迭迎上前,高兴道,“长公子,你回来了。”
林怀瑾微微颔首,“我父亲在何处?”
钱管家闻言面色一顿,随即叹了口气,“长公子你有所不知,大人如今身受重病,正宿在听雨阁。”
林怀瑾闻言,抬步就要前去。
“哎!长公子留步!”钱管家慌忙跑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讪笑道,“公子,太医说过了,眼下大人的病还未痊愈,不得令人前去打扰。”
“大人前几日也嘱咐过,让小人接你回府。”
林怀瑾脚步一顿,迟疑道,“父亲的病……当真如此严重?”
钱管家叹了口气,无奈点头,“太医说了,大人的病是忧思过度引发的旧疾,病根在心上,无药可医,只能先拿汤药吊着,能不能痊愈,还要看大人是否可以放下心中之事。”
“毕竟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需系铃人。”
林怀瑾眉头促起,看向不远处的书房,未完全相信他的话。
“心病?”
京城宅院内,徐可心在厢房内来回踱步,良久才停下,不解追问,“既然心病缠身,这心病又因何而起?”
林怀瑾坐在一旁,端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钱管家也说不知情。”
徐可心闻言停下脚步,心上担忧的同时,却是一头雾水。
她想不到男人因何患上心病……
知晓大人如今仍卧床不起,没有痊愈的征兆,她心上惦念得紧,忍不住上前一步,走至林怀瑾面前,“长公子,我想要回府见大人。”
林怀瑾端起茶杯的手一顿,轻声提醒,“姨娘,父亲素来身体康健,无任何病痛,没道理会突然患病,不如容怀瑾打探几日,姨娘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提起那人患病,是为了让徐可心答应同他回京,而非真得想要让她前去探望那人。
到时她回府后,难免有人认出她,先不提尚且躺在病床上那人,醒来后看见她会不会准她离开,他的好二弟得了消息后,怕是也闻着味寻来。
“我等不及了。”她说。
眼下她站在这里,只能凭空乱想,根本难以知晓男人的病情究竟如何,与其漫无目的等着,还不如回府亲自看他一眼。
林怀瑾放下茶杯,本想再劝解一二,可对上女人恳求的目光,即将脱口的话又不自觉被他咽了下去。
沉默半晌,只说了一个好字。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人的眼底也霎时露出笑意,无比感激地看着他。
求他做事,感激他,都是为了别的男人。
蜜糖夹着苦盐,一齐喂给他,他虽难以忍受盐的苦味,但实在喜欢蜜糖的甜味,因此只能咽下。
林怀瑾端起茶杯置于唇边,饮下一口茶,以此压下心间的苦涩。
她想要去见父亲,只帮她就是了。
听雨阁。
长公子回府,再次想要求见大人,身旁还跟着一个蒙面女子,说是从外地带来的民间医女,医术高超,说不定能治好他父亲的病。
钱管家方要同上次一样阻拦,等瞥了一眼女人低垂的眉眼时,他目光一怔,霎时露出一副笑模样。
“既是公子带来的医女,那自然是极好的。”
话落,钱管家忙不迭走上前,为他们二人推开门,女人跟在林怀瑾身后,站在熟悉的厢房门前,深呼一口气,才走进房中。
刚一入内,浓郁的草药香便扑面而来。
屋内陈设依旧,唯一不同的是,床头的纱布遮得极为厚重,透过缝隙,隐隐约约能看见躺在里面的人。
目光落在那人搭在床边的手上时,她的心跳也不自觉加快几分,好似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林怀瑾看了眼身后的钱管家,“你先退下罢。”
钱管家脚步一顿,余光掠过了一眼女人的背影,笑着点头走了出去,离开时还贴心地阖上门。
房门阖上的瞬间,徐可心彻底难以压下心中的思念,快步走上前,掀起床帘的瞬间,她整个人却彻底僵硬在原地,怔愣地看着床上的男人。
却见不知为何,男人往昔乌黑的长发,彻底变白,竟是没有一根黑发……
第139章
么,娘亲是何……
男人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身前,容颜依旧,过去看她时极为温柔的双眸,此时阖在一起,眉眼间透着难以掩饰的病态。
白发垂在肩头,同他的身子融为一体,整个人沉寂无声,好似失了气息的尸体一般。
白发……
那夜灯节,以及那日桥头,她所追逐的人,也是一头白发。
徐可心站在原地,一个念头在心上浮现,可还未她仔细深想,男人眉眼微动,隐隐有醒来的征兆。
一瞬间,徐可心僵硬在原地。
男人缓慢撩起眼皮,眸色浅淡,只看了她一眼,未语一言,好似未认出她一般。
他只扶着额头,缓慢按揉几下,复又阖上眼。
“你今后不必来了。”
“若你喜欢,只改嫁就是,无须问为夫。”
男人缓声低语,尾音落了地,就没了声音,搭在面前的手也停在额间,眉眼透着疲惫。
只刚清醒,复又入睡。
同她讲的话,也好似梦语一般。
双眸微微酸胀,只一瞬间,难言的泪水就溢在眼中,徐可心垂着眉眼,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心也隐隐阵痛。
她来时不断想着,若男人认出她后,是否会恼怒,亦或怨她、恨她,怪她将一切搞砸,毁了他们的未来。
她想要的,难以启齿的,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男人那时都给了她,而她不仅未回馈男人的喜欢,甚至明知他的为难,依旧一意孤行,惦念着徐家一事不放。
她不够好,像个残缺的半月,期待圆满,却在圆满过后,复又走向残缺。
可饶是如此,过去数年,哪怕在梦中,男人同她讲的话,还是为她考虑,令她改嫁,而非她所想的那般,怨她、恨她。
大人依旧记得她,而非忘了她。
湿热的泪溢在眼尾,倏地滑落,濡湿了遮住她容颜的面巾。
她来时只想看男人一眼,可只听了男人的梦语,三年来压抑于心的思念,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将她淹没。
眼见男人复又睡去,她不受控地俯下身,跪在床前,趴在男人怀里哭了起来。
未见到他时,设想了一切相见的情景,以为这样做,再见面时就会足够冷静,可有时,现实的一切都不讲道理,思念和爱覆压过来时,哪怕只是一个目光,便让人失了理智。
“大人……”她声音哽咽,同三年前一样,像只脆弱的断藤,依附在男人怀里,想要从他身上讨得关心和慰藉。
只有依靠他时,她才能感到安心,寻得她的根,不会同浮萍落叶一般,四处飘荡。
她哭得厉害,男人却无清醒的征兆,眉眼依旧透着病态,徐可心紧攥他的衣服,期待的安抚和回应也落了空,只能从过去的温存里讨得几分可怜的慰藉,埋首在他怀里,不断感受他身体的余温。
一屏之隔,林怀瑾坐在屏风后,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哭声,指腹不断摩挲杯底。
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哽咽不停。
分明在姑苏时,她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好似格外冷静,不会为任何事发愁动容一般。
如今想来,只是不在他林怀瑾面前展露罢了。
只回了林府,回到他父亲身边,又变回那个需要疼爱的徐姨娘。
而面对他时,却无动于衷,把一切思绪隐藏在心底,他的喜欢和纵容,于女人而言,也好似湖边再寻常不过的蒲柳。
徐可心趴在男人怀里哭了良久。
一直得不到他的安慰,没过多久,她也就不哭了。
眼泪都是给心疼的人看的,眼下男人沉睡,她哭得再厉害,大人也不会醒来哄她。
哪怕心中再思念、再委屈,也没什么意思。
看着男人的垂肩白发,她的心也难受得紧,只用帕子轻轻擦拭男人额上的薄汗。
想同他诉说,又怕吵了他的清净,只能紧抿着唇,干坐在那里,一直看着他。
临到午膳前,身后脚步声响起,林怀瑾提醒她,应走了,徐可心才不舍得站起身,跟在林怀瑾身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听雨阁。
钱管家一直守在门外,见他们出来,看了眼女人红肿的眼睛,复又看向林怀瑾,试探道,“公子,不再瞧上一番吗?这刚到午时,厨房那里备好了午膳,公子许久未回府,不如在府中用午膳。”
“女先生留在府中,也好再给大人瞧瞧。”
“不了。”林怀瑾随口说完,领着女人向府外走去。
钱管家见状,未再劝说,只刚把两人送出府,就忙不迭跑回听雨阁,却见方才沉睡不醒的男人,此时靠在床前,垂眸看着手中的帕子,不知再想什么,眸色清明,无半分疲倦之色。
“大人,人已经走了,长公子这几日宿在京内的一处宅院,徐姨娘和长小姐也住在那处宅院。”
“徐姨娘近日未前去旁的地方,鲜少在京中走动,唯一一次出门就是方才回府探望大人。”
男人抚着手中的帕子,缓慢按揉,身前的衣服浸了一大片水渍。
一看见他,便委屈要哭。
分明哄着时,怎么哭也哭不完,要把泪流尽似的,可如今不哄了,反倒自己哭够了,就不哭了。
三年过去了,她想要的自由,也给她了。
如今她自己回京,再想离开,便由不得她了。
他们是夫妻,本就应长长久久陪在彼此身侧……
接连几日,徐可心都跑来府中探望他,每每她前来,男人都沉睡不醒,她便趴在男人怀里,哭泣不止,同守在丈夫身旁哭坟的小媳妇似的。
一连哭了几天,等她再想要前去时,被钱管家拦了下来,钱管家打着哈哈,笑说大人的病已经好了,让他们不必前来了,还夸她妙手回春,只过了几日,就治好大人的病。
徐可心闻言,隐在面巾下的面色霎时涨红。
男人的病好了,她也没有理由再前来林府,只能守在宅院里,每日等林怀瑾回来,询问有关他父亲的事。
林怀瑾一开始压着不适,同她讲。
可又一次回府,被女人拦住,却是为了他父亲的事情后,他未理会女人的话,走至房中,随手脱下外衣,在女人快步跟上来时,反手关上门,将人压在门上。
砰的一声,好似未料到他的举动,女人仿佛受惊了一般,背靠着门,抬眸不解地看着他,小声唤了一声长公子。
这三年,他数年如一日地压着心上的躁动,耐着性子陪在女人身侧,成日里知无不应,无论她想要什么,都给她。
可饶是如此,徐可心也依旧看不到他,眼里只有他父亲。
“姨娘,怀瑾白日公务繁忙,不知晓父亲今日做了何事,又见了谁,难以为姨娘解惑。”
徐可心背靠房门,整个人被夹在男人的身体和房门之间,几年过去,男人的身形愈发高大,将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他的身体之下。
对上男人晦涩难懂的目光,她的心跳了跳,不自觉垂下头,看向两人之间的地面,很
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除了他父亲的事情以外,他们之间便无话可说。
这人也从不关心他每日见了谁,做了什么,辛不辛苦,想不想她……
“姨娘。”他低头,同女人面对面。
徐可心的身体缩了缩,垂眼躲开他的目光。
林怀瑾无声看着她,极力克制,才没有掐着女人的脖颈吻上去,只压着心间躁动,一字一句缓声道,“怀瑾白日公务缠身,身子格外疲倦,可一想到姨娘,怀瑾心上的疲惫就退了些许,只想快些回来,见到姨娘,同姨娘说说话,讲什么都好,哪怕只是一些琐碎小事,怀瑾也愿听姨娘讲述。”
“怀瑾心悦姨娘,姨娘也知情,可每日姨娘一见到怀瑾,所言之语无一例外同父亲有关,怀瑾也是人,而非石头,见姨娘在乎父亲,而忽视怀瑾,怀瑾的心也会疼。”
他缓步上前,复又靠近一步,整个人完全覆了上来,眉眼晦涩,透着难压的情意。
在姑苏时,林怀瑾每日前来寻她,鲜少外露心绪,可只一回到京中,又变回了过去那副渴求喜欢的可怜模样。
她自认为,他们之间无多少情意,她也从不回应这人明里暗里的示好,害怕让他误会。
眼下男人将她堵在门前,她却没了过去的畏惧,心上也无多少动容,只攥着袖子,头也不抬道,“若无事的话,我先走了。”
她说完,就要转身离开,林怀瑾先有所察觉,用力攥紧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扯进怀中,俯身揽住她的腰,不受控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以为他犯病了,徐可心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推开他,一瞬间,禁锢住她身子的手臂也加重力气,有力的手掌按在她的后腰上,压着她的身子,让她动弹不得。
男人枕在她肩侧,言语卑怯,近乎恳求,“姨娘,怀瑾不会做任何事,怀瑾只想抱着姨娘,求姨娘疼疼怀瑾。”
他边说,边加重手臂的力气,整个人埋首在怀里,同他所说的那般,只想抱着她,未再做旁的。
徐可心被束缚身子,僵硬地靠着门,看着身前的男人,过了良久,还未等她想好,如何劝男人松手时,林怀瑾没有征兆地站起身,一句话未说,推门离开,独留她一人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
之后几日,林怀瑾都未回来,下人说他公务繁忙,可不知为何,徐可心认为这人在躲着她。
他不回来,连带着青姝见不到他。
这日午膳时,小孩坐在她怀里,仰头不解问,“娘,长兄去了哪里?青姝好想见到长兄。”
在姑苏时,只要林怀瑾得了空隙,都会帮她照顾青姝,吃饭时,他把青姝抱在怀里,喂她吃饭,出门时,他又让青姝坐在手臂上,带她游玩。
小孩每日跟在他身后,早就把他当亲人,彻底离不开他。
徐可心沉默半晌,不知晓如何回答她的话,良久后,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长兄方回京,有要事在身,难以同过去那般时常陪在青姝身侧。”
小孩坐在她怀里,闻言小脸紧皱,“那好吧。”
知道长兄不能一直陪着她,小孩吃饭时明显心不在焉的,小口小口咽着,时不时看向门外,等快要吃完时,确认长兄不会回来了,她才收回目光。
“娘,青姝吃完了,我们去道观里玩罢。”小孩划走最后一颗米,将干净的空碗举到她面前。
徐可心抚着她的头发,看向门外,轻轻嗯了一声。
那人的病刚痊愈,还未彻底康复。
既然所患之症是心病,她便想着前去道观为男人求一道平安符,再寻取几本心经回来,为男人抄诵。
道观。
正是仲夏时分,道观内的草木郁郁葱葱的,垂下一片阴凉,供观内来往的道友避暑歇息。
湖边杨柳微微摇曳,柳叶落在湖中,激起一阵涟漪,惹得水中红鲤争相追逐。
徐可心上香后,同道长交谈几句,想要求得平安符,青姝一开始陪在她身侧,后来听得无聊,领着随行的丫鬟跑到别处去玩。
小孩年纪太小,看什么都新鲜,光是追着蝴蝶跑,都能玩得乐此不疲,同她姨母幼时一样,性子活泼。
同道长交谈良久,徐可心才分神,拿着手中的经书去寻青姝,想要带她离开。
刚走到湖边,丫鬟就匆匆跑过来,额头沁着热汗,气喘吁吁道,“姨娘不好了,方才小姐在湖边游玩,撞见一个公子,那人见到小姐,竟抓着小姐的衣领将她拎了起来,看衣着,好似是哪个权贵家的公子。”
“那人还问小姐叫什么,娘亲是何人。”
丫鬟是姑苏人,同她入京,不认识京中的官员公子。
徐可心闻言眸色一怔,心莫名一滞,“他们如今在哪里?”
丫鬟秉着呼吸,指着一个方向,徐可心紧蹙着眉,方要挪步前去,一声“娘亲”从远处传来。
她停下脚步,下意识抬眸看去,却见青姝抓着一块白玉佩,快步向她跑来,目光落到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时,她身子一顿,僵硬地站在原地。
身着红衣的男人站在柳树之下,停下脚步,虽未上前,只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但不知为何,四目对视的瞬间,她的心反倒跳得愈发厉害,莫名的心虚霎时覆压在心头。
小孩扑进她怀里,举着手中的白玉佩,开心道,“娘,那个哥哥让我把这个玉佩给你。”
她慌乱低头,看向小孩手中的玉佩,却见青姝所拿的白玉佩,正是少时男人送给她的那枚。
他竟还留着这东西……
徐可心紧抿着唇,彻底没了声音,身前脚步声响起,越靠越近,男人的衣摆映入她的眼帘,她却不敢抬眼看对方,只垂着脑袋,像个罪人一样,良久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音僵硬道,“昭明,你也在……”
她底气不足,透着明显的心虚,男人垂眼无声看着她,未语一言。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分外直白,令人难以忽视,徐可心只觉浑身燥热难耐,窘迫至极,就在她几乎快要难以忍受男人的目光时,却听他低声问,“我为何不在?”
“今日我若不前来此处,又岂会发现,某个不告而别的人竟回来了。”
男人话语很低,并无多少恼怒,可不知为何,偏偏他这副过于平静的语气,反而让她的心跳得愈发厉害,不敢抬头看他……
疏远两年,分离三年,重逢两年,分离再三年。
眨眼之间,十年过去。
人这一生,又有几个十年……
第140章
凉亭下。
徐可心坐在亭柱的边缘,抱着手中的经书,反复翻阅,目光却不在经书上。
檐角的风铃微微摇晃,随风发出一阵响动,时不时提醒她回神。
青姝站在地上,抓着那枚玉佩,轻轻摇晃,未听到响动,她跑到坐在一旁的男人面前,指着高处的风铃,轻声道,“哥哥,青姝想要那串铃铛。”
她刚从男人口中知晓,对方是长兄的弟
弟,也是她的二哥。
长兄说了,二哥会喜欢她。
二哥同长兄五官相似,她刚才就发现了,所以饶是二哥冷着脸,不似长兄那般温和,她也不害怕。
小孩捧着玉佩,站在他腿边,扯着他的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眸色全然信任,丝毫不认生。
林昭明瞥了她一眼,想起过去父亲总用玉器哄她,知道小孩同她娘亲一样,喜欢听个响。
林昭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她手里,小孩攥着两枚玉佩的佩绳,玉佩悬在半空,撞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声脆响。
知道这人就是她二哥,青姝费力地爬到他身侧,坐在他身边倚靠他,只玩了片刻,就阖上眼睛。
她把二哥当成像长兄一样,值得依靠的人。
见她不认生,脸埋在男人的手臂里,徐可心紧抿着唇,将手中的经书放在坐凳上,小声道,“青姝困了,我应带她走了。”
她方要伸手将青姝抱走,骨节分明的大手先她一步托住小孩的身子,将她单手抱在怀里。
他捡起坐凳上的经书,意味不明道,“我送你们回去。”
男人站在她身前,身形高大,完全挡在她面前,无声看着她,面色平和,话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徐可心的手落了空,良久后轻轻攥在一起。
“不必了。”她小声道。
她婉拒的声音太小,底气也不足,林昭明只看了一眼,大步向亭外走去。
青姝还在他怀里,徐可心见状,只能忙不迭跟在他身后。
马车内。
男人坐在边缘,青姝坐在他腿上,枕着他的手臂,睡得很沉,饶是睡觉,仍攥着那两块玉佩不撒手。
徐可心坐在另一侧,不敢和他对视,只垂着眉眼看向他怀中的青姝。
两人谁都未开口讲话,男人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年大人生辰宴,林昭明见到她时,气晕过去不说,之后又将她扯到房中,怒声斥责她一番,可这次再见到她,男人的态度却意外的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诡异……
他不开口,徐可心也不敢同他讲话,只垂着脑袋,攥着手中的帕子。
她本不想带林昭明回宅院,但林昭明已经见到她,无论是否送她回去,之后都会找上门。
一路无言,到了宅院,林昭明抱着青姝,未语一言,直接向宅院里走去,徐可心犹豫片刻,终于走上前,拦住他。
“只送到此处便可。”她轻声道。
林昭明停下脚步,看了眼不远处隐在朱红大门内的宅院,收回目光,无声看了她片刻,没有征兆道,“怎么?怕你的相公瞧见我,误会我们二人?”
男人言语轻佻,眸色却是平静的。
“我哪里来的相公,你别胡说。”徐可心底气不足道。
“若没有相公,当年同你私奔离府的奸夫又是何人?”林昭明俯视她,一字一句,话语带着几分强硬。
听到奸夫二字,徐可心不自觉身子一颤,只把头垂得更低。
她当时说同人私奔,无非是不想待她走后,林昭明仍惦念她。现在林昭明质问她,她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知晓如何解释。
她不说话,男人反而加重了心上的猜测,低声问,“如此在意他?甚至不敢说出他姓氏名谁?”
忽得想到什么,林昭明上前一步,再次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快要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时,徐可心才听见他说,“怎么?害怕我上门找他麻烦?”
“你既然不敢提及他是谁,那他也算不得你相公,无名无分,同我也没什么两样。”
“都是奸夫,你请我入内,哪怕我们二人在房中云雨一番,他也不知情。”
“就算知情了,有我在,他也不敢说什么。”
青天白日,男人站在她面前,一字一句说得愈发下流。她站在原地,被林昭明的一番话骇得脸色泛白。
“你只告诉我,那时你到底受了何人的蛊惑?又同谁一起离京,见了谁,住在何处……”
男人的问题一个接一个,不间断地抛向她,砸得她哑口无言,心跳剧烈,浑身上下好似被火点燃一般,烧得她胸口沉闷酸胀。
她挪着步子,下意识退后,以此躲过男人审视的目光。
谁占理,谁气势足,林昭明也早就不欠她什么了,反倒是她,不告而别,出言骗了林昭明。
对上男人晦涩的目光,她像只被逼到竹篓里的鱼儿,双眸怔得浑圆,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迟迟不语,林昭明只站在她身前,无声等她开口。
京城街道平直宽阔,两旁墙壁高耸,日头燥热,直射的日光照在她的后背上,滚烫炽热。
一滴薄汗从后背沁出,濡湿衣衫,只过了片刻,她的衣衫便彻底湿透。
好似一句话就能说清过去的一切,可情意和愧疚压在心头,却让她连开口都难。
“昭明……”她的喉咙微微哑动。
若在过去,她同眼下这般慢吞吞讲话,林昭明早就不耐烦了,可眼下他只站在那里,无声看着她。
沉静、平和,像棵终于扎根于地的古松,被风雪吹刮,却未折倒,身上浮躁的松针被尽数打落在地,徒留愈发□□的枝干。
他好似真得长大成人,真得成为一个沉稳男人,而非冲动鲁莽的少年,于冰天雪地之中,可以依靠的存在。
“我未同人私奔,也没有奸夫。”
“我只是想离京,仅此而已……”
寥寥数语,说出来时,却好似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
她以为会走得彻底,可她的心记挂着城中之人,被无形的线牵引,她注定走不远,终归是要回来的。
徐可心看着面前之人,面色窘迫,她正搜肠刮肚,想要再说些什么求他原谅时,身前之人没有征兆地走上前,俯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环住她后背的手臂极为用力,好似要她融进骨子里一般。
那根挺直的脊梁为她弯折,只依靠在她怀里,手掌按着她的后颈,将她的头压在男人怀中,被迫枕在他的颈间。
“姐姐,我很想你,不要再不告而别了……”
男人声音很低很沉,却透着几分不安,徐可心枕在他的肩侧,眉眼低垂,良久后才轻轻嗯了一声。
男人紧抱着她,青姝本在熟睡,被她二哥的胸膛撞了一下头,头晕晕的,霎时清醒,粉白的脸颊也被压扁。
小孩费力地挤出一只手臂,“娘!”
徐可心霎时回神,一把推开男人,将青姝抱在怀里。
林昭明站在一旁,眉头紧拧地看着她怀中的女童,目光落在小孩那双和她娘亲极为相似的杏眸时,他又移开视线,未再说什么。
林昭明说送她回来,就只是送她回来,停在门槛前,未踏入宅院。
临走前说不日会上门拜访,却未说具体何时,只让她等着。
夜色微凉,她坐在桌案上,打着烛灯,手执毛笔在纸卷上细细抄写。
身后脚步声响起,比话语先传来的,是男人身上的酒气。
“姨娘。”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透着几分还未醒酒的哑气。
徐可心落笔的手一顿,转身看去,却见身着官服的男人站在她身后,垂眼无声看着她。
“下人说,白日昭明送姨娘回府。”
“你们二人见面了。”他眸色不算清醒,只俯身上前,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桌案之间。
酒气袭面,透着清香,而非腥臭气,这人饶是醉酒,也维持一副体面的姿态。
徐可心放下毛笔,想要站起身,身子刚挺起,男人的手掌落在她的肩膀,又将她重重按回座椅上。
“怀瑾只想同姨娘讲讲话,未想冒犯姨娘。”
他俯下身,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蹭她的侧脸,阖着眉眼,好似格外疲倦,又好似格外清醒,虚实难辨,让人分不清他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
男人依在她怀里,一开始只说白日做了什么,过了片刻,他又说到过去府中的事,长久未得到她的回应,没过多久,男人也就不说了。
屋内安静无声,复又过了良久,一声难言的哽咽在耳边响起,“姨娘,为何父亲和昭明都能得到姨娘的喜欢,只有怀瑾不被姨娘放在心上,姨娘告诉怀瑾,如何做才能讨得姨娘的欢心好不好?怀瑾也想被姨娘喜欢,被姨娘在意,哪怕成为姨娘的亲人也好。”
“怀瑾错了,怀瑾那日不应强迫姨娘,玷污姨娘的身子,姨娘打骂怀瑾可好?只舒了这口气,原谅怀瑾罢……”
尾字落了地,身后之人彻底没了声音。
徐可心抬眸,却见他阖着眉眼,好似睡了过去,眉眼阴柔,却无阴鸷之色,方才的话也好似他的呓语一般。
借着酒劲,把心里话讲了出来。
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对他动心,林怀瑾想要的喜欢,她也给不了这人。
命下人将男人送回房中,她只坐在烛台前,复又执笔抄写。
她回京时,王小姐得了消息,同她一起入京,想要亲自
看看她未来的相公,到底是不是良人。
这日,王小姐派人传信给她,邀她去京中的茶馆见面,只一见到她,王小姐就连忙迎上前,同她交谈,讲起那位孙公子。
“娘子,你有所不知,那人岂止是少年心性,他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女人话语埋怨,语气却透着几分娇嗔。
知晓王小姐满意孙玉景,徐可心轻声劝解她几句,听她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
她正讲到兴头上时,茶馆一口忽然传来一阵躁动。
“首辅大人!”不知谁喊了一句。
一瞬间,徐可心霎时站起身,快步走至雅间门前推开门,却见茶馆一楼,身着官服的男人为首,领着一众官员向二楼走来,徐可心眸色一怔,下意识退后一步,想要避开男人。
可还未等她关门,不远处一个男人快步跑上前,“徐可心!是你!”
抓住她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孙家公子孙玉景。
徐可心身子一僵,慌乱低头,“公子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可能认错?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孙玉景高声道。
王小姐听到响动,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你唤我,我当然要来了。”孙玉景下意识道。
只刚回了一句,又分神看向徐可心,“她就是你口中的徐娘子?”
孙玉景紧抓着她的手臂不放,王小姐又站在她身后,她无处可躲,只这会儿功夫,男人便走了过来。
一瞬间,她的心也霎时绷紧。
可四目对视,男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未语一言,甚至眸色也未变化半分,不紧不慢向隔壁雅间走去。
徐可心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男人的背影,直到雅间的门被关上,她也未回过神。
大人未认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