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新的起点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融入了除……
刺目的白光, 不是副本里冰冷的光芒,而是真实,灼热的太阳光。
沈驰飞猛地睁开眼, 长睫颤动, 被强光刺激得溢出生理性的泪水。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 映入眼帘的,不是病房冰冷的金属天花板, 也不是深渊永恒的黑暗, 而是一片无垠的,纯净到晃眼的雪白。
雪。
冰冷的雪粒沾在他的睫毛上, 脸颊上。
他躺在厚厚的积雪里, 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病号服,几乎与这苍茫的雪地融为一体,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布料,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他撑着冻得发麻的手臂, 有些茫然地坐起身。
他已经离开了无限世界。
空气中没有血腥味,没有主神无处不在的低语压迫感,只有凛冽干净的寒风刮过脸庞的刺痛感, 以及……一种过于空旷的,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安静。
“哎哟!在这里在这里!”一个带着浓重乡音, 却充满关切的惊呼声响起。
沈驰飞抬头,看到几位裹着厚实棉袄, 围着毛线围巾的大婶朝他跑了过来。
他都差点要将这些人的脸给忘记了,她们曾经给过自己温暖。
“你这孩子!病才好多久啊!怎么能穿这么少躺在雪地里!作孽哦!”一个圆脸盘的大婶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一条厚厚的毛线围巾圈在他冰凉的脖子上,又抖开一件半旧的军绿色棉大衣, 披在他瑟瑟发抖的身上,粗糙却温暖的布料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快!快进屋去!炉子上烧着热水呢!”另一位瘦高的大婶也围过来。
“就是就是,咱得好好活!给那个杀千刀的看看,离了他,咱们小飞好着呢!比他强百倍千倍!”大婶愤愤不平地说着。
沈驰飞被她们簇拥着,身体僵硬地被扶起来,走向那个散发着烟火气息的大院。眼前的景象和耳边的话语,都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像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惊醒的游魂,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陌生而恍惚。
他被安置在堂屋一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炉旁的小板凳上。炉火的暖意驱散了四肢的僵冷。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手指,沉默着。
“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大婶端来一个搪瓷缸子,塞到他手里,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旁边小桌上堆放的杂物,一份折叠起来的,日期是前几天的旧报纸吸引了他的注意。报纸的头版头条,一张熟悉又令人憎恶的脸占据了大幅版面——沈自清。下面醒目的黑色标题:【昔日亲情实则诈骗】
沈自清犯了诈骗罪,蓄意谋杀罪,数罪并罚,终审判决无期徒刑。
沈驰飞的目光在那标题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那些过往的阴霾,被操控的恐惧,刻骨的恨意,似乎都被那场无限世界的生死劫难冲刷得淡了,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解脱。
“谢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长久沉默而有些沙哑干涩,对着几位忙前忙后的大婶低声道。
“哎,谢啥!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街坊邻居。”大婶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杀千刀的造孽,害苦了你……好在老天有眼,恶有恶报!咱小飞是个好孩子,以后啊,离那腌臜事远远的,好好过日子!”
正说着,大院那扇有些破旧的木门被急促地敲响了,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谁呀?来了来了!”瘦高大婶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一个清朗而带着急切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阿姨,打扰了,我找沈驰飞,他在这里么?”
这个声音!
沈驰飞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即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倒了搪瓷缸子,热水洒了一地,他顾不上这些,眼神死死地盯向门口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起来。
“你找小飞?你是哪个啊?”大婶疑惑地问,打量着门外穿着考究深色大衣,身姿挺拔却难掩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男人英俊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眼神锐利地扫过院内,在看到堂屋门口站着的,裹着不合身大衣的沈驰飞时,那焦虑瞬间化为了如释重负的柔和光芒。
吉苍深吸一口气,对着大婶露出了一个礼貌而温和的笑容,目光却牢牢锁在沈驰飞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阿姨您好,我是他的……哥哥。我是来接他回家的。”
“哥哥?”大婶们面面相觑,有些疑惑。
“我是看报纸才找到这个失散多年的弟弟。”吉苍说,“以后他会跟我这个亲哥哥一起生活。”
“好事,那是好事啊!”大婶们笑了起来。
而沈驰飞已经一步一步,慢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他走到吉苍面前,两人隔着门槛,目光在空中交汇。
吉苍看着他苍白的脸颊,冻得发红的鼻尖,还有那双褪去了无限世界里的冰冷杀意,此刻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的眼睛,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那笑容如同破开云层的阳光,温暖而真实。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天气太凉了,冻坏了吧?”吉苍的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带着毫不掩饰的心疼,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开落在沈驰飞肩头的一点雪花,然后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腕,“先去车上暖和暖和,车里有空调。”
他转向几位大婶,态度谦和而真诚:“阿姨,多谢你们这段时间帮我照顾他了。他身体刚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引着还有些怔忡的沈驰飞走向停在巷口的黑色轿车,动作小心地护着他坐进温暖的后座。
关好车门,吉苍快步走到车尾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几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他快步走回,不容拒绝地将礼物塞到追出来的大婶们手里。
“一点心意,您们一定要收下!这段时间真的太感谢了!”吉苍言辞恳切,态度坚决。大婶们推辞不过,只得收下,看着这个自称“哥哥”的年轻人,眼神里多了几分放心。
吉苍又客套了几句,再次郑重道谢,这才转身上了驾驶座。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老旧的小巷,将那片承载着沈驰飞灰暗过往的雪地和红砖大院远远抛在身后,车窗外,城市的景象飞速掠过,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暖融融的。
后座上,吉苍的手从方向盘上移开,越过中央扶手,准确无误地,牢牢地握住了沈驰飞放在膝盖上的手。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将沈驰飞依旧有些冰凉的手指完全包裹住。
“冷不冷?”吉苍侧过头,目光温柔地落在沈驰飞脸上,轻声问。
沈驰飞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有些飘忽地望着窗外飞速变换的街景,似乎还在消化这巨大的环境转变。现实世界的喧嚣和色彩,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
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带着点懵懂和脆弱的模样,吉苍心头一软,恶作剧的心思涌了上来。他飞快地倾身过去,响亮地在沈驰飞冰凉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沈驰飞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瞪着吉苍,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染上了一层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怎么?”吉苍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嘴角噙着促狭的笑意,故意逗他,“害羞了?你之前亲我的时候,不是挺大胆的嘛?”
“……”沈驰飞抿紧了唇,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杀气。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肘,精准而用力地朝吉苍的肋下顶了过去。
吉苍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夸张的痛呼,捂着被撞的地方,龇牙咧嘴地控诉:“嘶……疼疼疼!沈驰飞!这是谋杀!你以后要对爱人下手轻点知道吗?不然真要被你顶进医院了!”
他一边“哀嚎”,一边却从指缝里偷看沈驰飞的反应。
只见沈驰飞绷着脸,嘴角却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很短暂,像冰层裂开时透出的一缕微光,却足以点亮整个寒冬。
看到这个笑容,吉苍捂着肋下的手也放下了,脸上夸张的痛苦表情瞬间被同样温暖而灿烂的笑容取代。他不再逗他,只是重新握紧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静谧温暖的车厢里,先是响起吉苍低低的,愉悦的笑声,紧接着,沈驰飞那带着点别扭和沙哑,却同样真实的轻笑声也加入了进来。
两种笑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和谐的音符,在后座小小的空间里轻轻回荡,驱散了所有残存的阴霾,只剩下劫后余生,终得相守的暖意。
吉苍没有食言。
他确实很有能力,是一家颇具规模的科技公司的掌舵人,经济优渥,他带着沈驰飞回到了他那间阳光很好的公寓。公寓位于高层,视野开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观。
正如他描述的那样,一间朝南的房间空置着,干净明亮,等待着主人的布置。
沈驰飞处理沈自清遗留的麻烦事,吉苍在背后提供了强大的支持和资源,那些阴暗的过往被迅速,干净地斩断。
吉苍说到做到,把他保护得很好。
日子像流水一样平静而温暖地淌过。沈驰飞在适应着这个全新的,没有杀戮和死亡威胁的世界。
吉苍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带他尝试各种从未吃过的美食,陪他看那些他曾经觉得无聊至极的电影。
沈驰飞依旧沉默寡言,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在吉苍无微不至的暖意下,正一点点消融。
他开始习惯吉苍的拥抱,习惯他落在发顶或额头的晚安吻,习惯他牵着自己的手走过人潮汹涌的街头。
那间空房间,在沈驰飞沉默却认真地挑选下,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一张宽大舒适的床,一个放着几本他感兴趣的书的书架,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
转眼到了除夕。
城市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到处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鞭炮的硝烟味。吉苍没有带沈驰飞去热闹的宴会,而是选择了一个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地方,位于城郊的重刑犯监狱。
探视室里冰冷而压抑,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沈驰飞看到了穿着囚服,剃着光头的沈自清。
仅仅几个月,那个曾经得意,心思深沉的男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眼神浑浊,脸上刻满了颓败和恐惧。
他一看到沈驰飞,情绪立刻激动起来,扑到玻璃前,涕泪横流,双手拍打着隔板,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小飞!小飞!爸爸错了!爸爸对不起你!原谅爸爸!求求你原谅爸爸!帮帮我!想办法救我出去!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啊!小飞……”
可惜这个声音沈驰飞听不见。
沈驰飞坐在探视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玻璃后面那个歇斯底里的男人,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表演。
他全程没有拿起听筒,没有说一个字。
吉苍坐在他旁边,冷冷地看着沈自清的表演,他伸出手,安抚地按在沈驰飞紧绷的后背上,然后拿起了自己面前的通话器。
玻璃那边的哭喊声被隔绝。吉苍冰冷而清晰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了沈自清的耳朵里:
“沈自清。”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沈自清的哭嚎。
沈自清一愣,布满泪痕的脸茫然地看向吉苍。
吉苍的目光锐利如刀,透过玻璃直刺沈自清的灵魂深处,他平静地宣判:
“你听好,从现在开始,沈驰飞是我吉苍的家人。”
他侧过头,看向身边沉默的沈驰飞,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和而坚定,握着话筒的手也紧了紧,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告:
“我会把他照顾好,照顾得很好,他会彻底忘掉过去。”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沈自清,带着冰冷的意味,“他很快就会把你彻彻底底忘记,你不配和他扯上任何关系,在监狱里,好好度过你下辈子吧。”
说完,吉苍干脆利落地放下了听筒,不再看玻璃后沈自清瞬间变得死灰绝望的脸。他站起身,动作自然地牵起沈驰飞的手。
“走吧,我们回家,年夜饭快做好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柔。
沈驰飞顺从地被他牵着站起身。在转身离开探视室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玻璃后面那个彻底崩溃,瘫软在椅子上的身影。没有留恋,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彻底的,如同拂去尘埃般的释然。
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腐朽绝望的世界。
外面,是万家灯火,是除夕夜的璀璨烟花正在夜空中次第绽放,将寒冷的夜空渲染得绚丽夺目。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爆竹的硝烟味,是人间最真实,最温暖的烟火气。
吉苍握紧了沈驰飞的手,十指紧扣,他侧过头,在漫天绽放的烟花映照下,对着沈驰飞露出一个比星光更明亮的笑容:
“新年快乐,沈驰飞,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沈驰飞望着他,望着这喧嚣热闹的人间景象,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温热力量。那些黑暗的,冰冷的,充满背叛与杀戮的过往,如同被烟花的光芒彻底驱散的阴影,终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再也无法触及他们分毫。
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漫天绚烂的星火,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新生的重量和温度。
他回握住吉苍的手,力道坚定。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承载了千言万语。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融入了除夕夜喧闹而温暖的人潮。
第62章 番外:吉苍与沈驰飞 沈驰飞,我是来带……
我的人生, 在旁人看来,大抵算得上顺风顺水。
生于优渥之家,纵然父母早逝于一场意外, 留下我与年迈的祖父相依为命, 却也未曾真正吃过生活的苦。
祖父严厉却也慈爱, 倾尽心力将我教养成人,我是众人眼中标准的人才, 名校毕业, 能力出众,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家族公司的重担。
送走祖父的那天, 我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 看着窗外繁华的都市,心想, 或许人生就该如此,按部就班, 经营好这份基业, 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只是,天公从不遂人愿。
那场车祸来得毫无征兆,剧烈的撞击, 刺耳的刹车声,然后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意识消散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荒谬的,到最后, 我连个能说句遗言的人都没有,真够孤单的。
没有奈何桥,没有孟婆汤,没有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当我再次醒来, 或者说,当我的意识重新凝聚时,眼前只有一盏静静悬浮的古朴油灯,灯芯晦暗,灯油枯竭。
一个冰冷的声音告诉我,点燃它,就能获得新生。
灯熄灭,则彻底归于虚无。
欢迎来到点灯行的世界——
这里,每一个选择都关乎生死,每一步行走都踏在刀锋,幸运的是,祖父教会我的理性,坚韧和洞察力,成了我在这个残酷世界赖以生存的武器。
我冷静地分析规则,谨慎地规避风险,在绝境中寻找生机。
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点燃最后一盏灯,回到人间,听起来像一场豪赌,但我别无选择。
我并非独行。
一路上,我结识了一些人,在苦难中我们互相扶持。
我见过为了活命而丑态百出的背叛,也见过在绝境中依然闪耀的人性微光,背叛者让我失望,却也让我释然,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活下去,走出去,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
至于活着闯出去之后的生活,那时的我并无暇细想。
我看着身边形形色色挣扎求生的面孔,心里总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落落,或许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或许是对前路的迷茫,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牺牲,我愿意站在高处,成为吸引火力的靶子。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本就是我擅长的领域。
责任,是我对抗虚无的锚点。
就这样,我一路走到了积分榜的顶端。
与我并列第一的,是一个代号——缄默。
我很早就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所有玩家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冰冷而凶戾,神秘莫测,行事极端,尤其厌恶积分与他接近的玩家,视低分者为蝼蚁,视接近者为威胁。
直到那个副本,我终于见到了他。
我第一时间察觉线索被人动了手脚。
排除大部分人后,我锁定了目标,那是一个外表看上去最和善无害的人,他有一头独特的,桀骜不驯的红色发尾。
他身上有一股特殊的从容,以及当他发现我在观察他时,那双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混杂着审视与挑衅的光芒。
我几乎立刻确认,这个人就是缄默。
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他冷漠,孤傲,利用规则杀人时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说话刻薄又直接,总能把难题的复杂程度精准地翻个倍,包括一些人际关系,他让人头疼不已。
缄默总是神出鬼没,仿佛黑暗的影子,他能精准地追踪到我,而我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在他面前却如同失效,我读不懂他背后的思绪。
那个名字并不符合他本人的性格。
然而,虽然相处一直不够愉快,但我并未将他视为传闻中那种纯粹的恶人。
我见证到的,他杀死的人,仔细想来,身上都带着贪婪或背叛的原罪。
他像一把悬在主神规则之上的审判之剑,精准而冷酷。
他的行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纯粹。
如果……如果他能对我身边那些同样在挣扎求生的队友们稍微尊重一点,我想,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
他只是讨厌积分接近者么?如果是纯粹的厌恶,为什么又会在那个关键时刻,将一把能救我队友性命的钥匙无条件地抛到我的脚边。
我更愿意相信一种可能,是那些如雨后春笋般冒出的高分者,一次又一次地吸引了他的目光,不过,大概又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了。
他在寻找什么?或者,他是在等待什么呢?
我不愿抛弃任何一个并肩的队友,他并不是我的敌人,当那只冰冷的手从背后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角,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急促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那一瞬间,我心底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高兴?仿佛某种冰冷的隔阂被短暂地打破。但他很快松开了手,快得像从未发生过。
可惜,我没有回头,他也没有为我停留,如同两条短暂交汇又迅速远离的轨道,我们走向自己的终点。
第十盏灯,通往现实的门扉,我和我的队友们站在入口。
我那时在幻想着,缄默会不会来呢?传闻说,他从未打算离开这个世界。
一种莫名的,沉甸甸的失落感压在心口。
也许,这就是永别了。
但他出现了。
缄默独自一人,从光门中踏出。
那一刻,难以言喻的高兴冲散了我所有的阴霾。
他为什么会到来?是什么让这个似乎沉迷于深渊猎杀游戏的缄默,改变了主意?
我也想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
队友们的戒备显而易见,缄默过去的行事风格足以让他们警惕。但我愿意交付信任。我向他伸出手:“一起?”
他同意了。平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然后,在第四天的黄昏,那把淬着诅咒的匕首,精准而冷酷地,从背后洞穿了我的胸膛。
剧痛席卷全身的刹那,我瞬间明白了。
这场游戏的棋盘上,潜藏着不止一个卧底。
他杀不死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但他需要我“死”,需要我暂时退场,让那些阴影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而我,选择了配合他。
信任,有时是一场豪赌。
我将最后的指令留给悲愤的队友:“别和他动手!”
然后,任由黑暗吞噬意识。
在幕后,我静静地看着猜忌如同瘟疫般蔓延,看着卧底们撕下伪装,看着黄昏之城沦为自相残杀的炼狱。
直到最后一天,我回来了。
我带着重伤,站在废墟之上。
第七天,我和他可以迎接胜利的成果。
本该是这样的,不是么?
“我们写的数字是0,跟我们一起走吧。”我第二次向他伸出手。
他问我:“你不恨我么?”
恨?那太奢侈了。
在深渊边缘行走的人,没有资格谈论无谓的恨意,他只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
我反问:“有什么值得去恨的?”
然而,他写下的数字是1。
他说:“我不想输给你。”
缄默的声音里带着破碎的骄傲和深入骨髓的自弃,他说外面的世界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我灵魂都为之震颤的举动,他冲过来,吻了我。
冰冷,笨拙,却又决绝的一个吻。
我看见了那双总是盛满冷漠或杀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无法形容的,近乎悲壮的复杂情感,有告别,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
下一秒,他决然地转身,朝着废墟边缘那深不见底的深渊,纵身跃下。
“沈驰飞——!”这次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我的嘶吼声被深渊的呼啸吞没。
伸出的手,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我赢了。
我赢了么?
世界宣告游戏已经终结,我们通关了,这也意味着,沈驰飞没有死,他还是选择停留在那个地方。
回到现实的我,本该庆幸重生,本该拥抱这失而复得的阳光。
公司运转如常,财富唾手可得,生活平静得如同从未经历过那场死亡游戏。
可为什么,我的心却像缺了一块?
梦里,总是反复出现那个身影,穿着那身花花绿绿,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衣服,这只花蝴蝶在我的脑袋里飞来飞去,但从不停留。
沈驰飞站在深渊边缘,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叫沈驰飞。
沈驰飞,是哪几个字?这个名字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我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总是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我苦恼,这样好了,我真的没办法忘记这个人的存在。
我开始了一场大海捞针般的寻找,动用人脉,去雇佣最顶尖的私家侦探,线索在时间的变化之后,一点点汇聚,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我找到他了。
现实中的他,已经死去了。
我去了他生活的地方。
那是一个破败,拥挤的红砖大院,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气息。
街坊邻居提起他,最多的评价是:“那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
好孩子?这个评价与无限世界里那个冷酷,孤傲,杀伐果断的“缄默”形成了巨大的割裂感。
我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是摸不透他的性情。
原来,我看到的沈驰飞,只是被深渊扭曲,被绝望淬炼后的一部分,他还有我所不知道的过去,一个沉重的,或许充满苦难的过去。
我放下了所有琐事,近乎沉溺地走在寻找他过往痕迹的路上。
他的小学老师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个铁盒子,里面是二十几张泛黄的奖状:“他那个养父不关心这个,也不允许他把奖状贴在墙上,所以一直都是我替他保存着,”
奖状字迹工整,红章鲜艳。
我抚摸着那些纸张,心头涩然。
好吧,沈驰飞,我不得不承认,我小学时可没你这么优秀。
但我的命,似乎比你好太多。
我为什么不能把运气分给你呢?
沈驰飞早早辍学了,他为了生计,进入了一家嘈杂的零件加工厂,我在工厂尘封的档案室里,找到了一张泛黄的大合照,几十号人挤在一起,我几乎是一寸寸地搜寻,才在角落找到了他。
那么瘦小,那么单薄,穿着不合身的工作服,眼神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疲惫。长期营养不良和超负荷劳动,在他年轻的躯体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后来,他就病倒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不是病魔,是谋杀。
我在一份地方报纸的社会新闻版块,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标题和一张打了马赛克,却依然能看出支离破碎轮廓的照片。
杀死他的凶手是他的养父,沈自清,这个人编制了无数的谎言,那个禽兽夺走了他的一切。
愤怒,悲伤,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无力感将我淹没。
我坐在他曾经住过的病房里,好在那间病房还没有被别人占用,他的东西留了下来。
沈自清连他的遗物都没有整理。
在角落一个破旧的纸箱里,我发现了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里面塞满了五彩斑斓的,手工折叠的纸星星。
满满一罐,像一片凝固的星空。
这应该是他喜欢的东西,是他准备送人的礼物,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我决定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我找到了当年那个试图揭露真相,却被无情辞退的护士。
她遭遇了不公,但眼神依旧坚毅。
我向她表达了迟来的,沉重的感谢,将那份礼物送给了她。
她看着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她问我:“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谁?
我斟酌了很久,最终郑重地回答:“我是他的家人。”
“家人?”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声音也带着控诉,“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早一点出现呢?为什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谁都不在?他真的太苦了,只有一个人……”
是啊。
为什么?
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出现呢?
为什么在他被锁在天台,仰望星空等待死亡时,没有一双手将他拉出地狱?
这个迟来的家人身份,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我把沈自清送进了监狱,很快,我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
我也开始茫然起来。
沈驰飞,在我真正认识他的开始,他已经离我而去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个夺走他生命的天台。
寒风凛冽,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的绝望。
我坐在冰冷的石板上,抚摸着粗糙的地面,想象着他最后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我反反复复地离开,又反反复复地回到这里,我记得那个深渊边的吻,他的温度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远处的风景,他都没有体会过。
我仿佛闻到了他的悲伤,我被感染,流下了眼泪。
他在这里哭过么?
在某个时刻,我恍然大悟。
沈驰飞,原来你跳下去的时候,不是孤傲,不是洒脱,你是在害怕,对吗?害怕回到这个曾将你彻底抛弃,让你遍体鳞伤的现实世界,害怕面对那些陌生的,带着审视或怜悯的目光?
害怕连最后一点在深渊中磨砺出来的,仅存的控制感也会失去?
我尝试学着他的样子生活,沉默,疏离。
可我终究不是他。我拥有他未曾拥有过的温暖和选择权,这份认知渐渐让我痛苦,也让我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还在深渊里。
我不能让他继续停留在那片永恒的黑暗里。
我必须把他找回来。
我要亲口告诉他。
沈驰飞,这个世上有人爱你,有人在乎你,有人愿意为你跨越生死。
我爱你。
我爱上了你。
我决定处理好现实的一切,安排好公司的后续,然后,在一个寂静的深夜,我又一次登上了那个天台。
这里是他生命终结的地方,或许也是通往深渊的一个节点。
寒风吹动我的衣角,我俯瞰着沉睡的城市灯火,心中一片平静。
他是想活着的。
否则,他不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执着地等待着那扇门被打开,等待着有人来救他,他在等,只是没等到。
我要去找他。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然后学着他当初模样,向前一步,从高楼之巅,纵身跃下。
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感瞬间攫住全身。
没有人规定,人不能死第二次。
这一次,我赌的不是生路,而是重逢。
我赌那盏灯,还会为我而亮。
毕竟,我是有好运的,不是么?
坠落,无尽的坠落。
然后,黑暗被驱散。
熟悉的光芒再次亮起,那盏古朴的油灯,静静地悬浮在我面前。
我赌赢了。
主神的世界,我再一次回来了。
榜单上果然没有缄默的名字。
没关系,我知道他还活着,我会用我的方式,逼迫主神,或者直接掀翻这个棋盘,让他再次出现。
他出现了。
在深渊的边缘,在那片凝固的黑暗中,苍白得像一个易碎的幻影。
我走向他,带着跨越生死,历经寻觅后的坚定与温柔,这一次,我不需要等待他开口或者伸手,我要主动地,牢牢地抓住他。
“你为什么回来?”他的声音空洞而沙哑,带着茫然和怒气。
为了你。
我的答案清晰而坚定。
可惜,他忘记了我,那双曾经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婴儿般的空白和警惕。
但没关系。
在那一刻,透过那层记忆的迷雾,我仿佛第一次真正地,完整地看见了沈驰飞。
那个在红砖大院里沉默的“好孩子”,那个在工厂角落努力生存的瘦小身影,那个在病床上叠着纸星星的温柔灵魂,那个在深渊中挣扎求生,竖起尖刺保护自己的缄默,以及,那个在深渊边缘,笨拙地留下一个告别之吻的,孤独的沈驰飞。
所有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
沈驰飞,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第63章 西奥多与伊索 “Theodore。”……
他的目光, 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这沸腾的泥沼——
他正注视着西奥多。
伊索看着西奥多站在污浊的喧嚣之中。
瓦隆城的夜总会就像毒池外的浓雾,刺鼻的酒精,廉价香水和汗液蒸腾出的酸腐气味, 混合着一种更深的, 属于灵魂怠惰的甜腥。
炫目而廉价的霓虹灯光如同毒蛇的信子, 舔舐着每一寸空间,切割着拥挤攒动的人影, 一张张面孔在明灭的光线下扭曲, 变形,发出无意义的嘶吼和放浪的笑。
他们推挤着, 毫无敬畏地触碰彼此的身体, 吞咽着杯中那能麻痹神智的琥珀色液体。
当他的意识降临之时,他视野中那个最醒目的男人眯起了他的黑色眼睛, 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从被酒水湿润过的嘴唇上缓缓漾开。
天使的眼眸是金色的。
西奥多是天使, 至少他曾经是。
现在, 他却扎根于这人间泥沼,那象征无上圣洁的羽翼早已敛去。
他曾是神圣左驱,六翼大天使, 执掌圣域半壁荣光。
他的羽翼曾遮蔽星辰,他的号令曾响彻天堂的穹顶。
天使诞生于神在伊甸园亲手栽下的神树。
西奥多与伊索, 是同一棵神树孕育的唯二果实。
在西奥多降生的神圣瞬间,伊索就在近旁, 他目睹那火焰般的红发第一次在神光中灼灼闪耀,也同时见证了神树磅礴的生命精华被瞬间汲取,枯萎,化为飘散的灰烬, 仿佛被那新生红发点燃,焚烧殆尽。
伊索近乎本能地伸出手,用自己身上最纯净的,由圣域边缘永恒云朵织就的白袍,小心翼翼地包裹住那个初生的,尚未长出羽翼的兄弟。
命运早已镌刻,他们注定会是天使中最亲密的兄弟。
他们相伴之久,至少有数万年。
但是西奥多背叛了神。
因为人。
他们曾经一起见证了人的诞生。
这个神心血来潮创造的物种,何其特别,也何其可憎。
最初,天使们好奇地挑选着凡间的新生儿作为观察的对象,看着他们从蒙昧中挣扎爬出,笨拙地堆砌起脆弱的文明。
然而,天使们很快发现了人性的真相,贪婪是他们的骨髓,污秽是他们的血液,他们为了微末的利益互相撕咬,将锋刃刺向更弱小的同类,将整个尘世拖入无休止的循环。
厌恶如同瘟疫在天堂蔓延,最终,大部分天使的意志汇成洪流,向神恳请降下审判,抹去人的欲望,让他们受到应有的责罚。
神应允了。
而那柄执行天启,燃着净世之焰的圣剑,神亲手交付给了神圣左驱大天使的手中。
伊索清晰地记得那个瞬间。
神谕的光辉如冰冷的瀑布垂落,笼罩西奥多,他站在圣光之中,面容沉静如亘古冰川,毫无波澜地接过了那柄裁决之剑。
他甚至没有看伊索一眼,只是缓缓展开他那六片曾遮蔽星河的巨大羽翼,纯白的羽毛反射着裁决的寒光,冰冷刺目。
然后,他独自一人,如同陨落的星辰,朝着下方那片被罪恶浸透的灰色大地,俯冲而去。
可他再也没有归来。
天启没能降下,人反而进入了新的纪元。
西奥多滞留人间,背弃了神赋予的使命,转而向那些他本该毁灭的生灵,宣扬一种全新的,渎神的信条——欲望。
他说,人应当拥抱自己的欲望,而非压抑,畏惧,他将天堂的禁忌,奉为人间的圭臬。
背叛者理应被湮灭。
神向伊索下达了新的旨意:“Aesop,杀死他。”
圣域为之震动,大变革开始,神圣左驱带着一众天使堕天去往人间。
伊索不得不也必须接受,西奥多背叛圣域背叛神的事实。
身为大天使长,缉拿西奥多,诛杀西奥多,这是他理应履行的职责。
这场追逐,横跨了人类数个纪元的兴衰,在时间的长河中拉出一条苍白而执拗的轨迹,西奥多狡猾得像一头洞悉所有陷阱的古老魔兽,总能将自己完美地隐藏在人间的污浊洪流之下,一次次在伊索的感知边缘消失。
他们也爆发过几次战争,是的,属于天使与堕天使的战争,也是天使与魔鬼的战争,伊索维持着圣域的安宁,而西奥多一次次在硝烟中隐去。
而人的世界却在硝烟中建起了高楼大厦。
已经有几千年之久,而今,天使威克利亚将西奥多的踪迹告之了伊索,瓦隆,一个由人命名的城市。
西奥多身在这个魔都。
当西奥多发现他时,伊索也不再隐藏,大天使真正降临时,神圣的光辉覆盖了整个污秽中心,纯粹,磅礴,不容亵渎的神圣光辉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落在这方污浊的空间。
刺耳的电子乐瞬间被掐灭,化作几声垂死的嘶鸣。疯狂旋转的霓虹灯球如同被冻结的泪滴,骤然定格,喧嚣,鼓噪,放纵的欢笑与呻吟,被这沛然莫御的圣光彻底压碎,抹平,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无形的重压降临在每一个凡俗生物身上。那些前一秒还在舞动,调笑,纵情声色的男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按住了头颅,齐齐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双膝不受控制地砸向冰冷黏腻的地面。
他们蜷缩着,颤抖着,像被沸水浇过的蚁群,发出恐惧的呜咽,就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刺痛。
最痛苦的,是西奥多身边那几个形态扭曲,散发着硫磺与腐朽气息的仆从——魔鬼,魔鬼是最邪恶的生物,他们藏身在十字路口,诱惑人类用灵魂交换愿望。
它们丑陋的犄角在圣光下冒着青烟,布满鳞片的皮肤滋滋作响,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油脂。
它们发出痛苦的嘶嚎,却强撑着没有跪下,只是将佝偻的身躯弯得更低,扭曲的爪子深深抠进地板,墨绿色的粘稠血液从指缝间渗出。
它们望向伊索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怨毒与源自本能的恐惧。
伊索的目光扫过这些地狱的渣滓,如同扫过尘埃,金色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近乎实质的厌恶。
肮脏的造物,理应被彻底净化。
而西奥多,他终于动了。
他脸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未曾消退,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粒尘埃。
“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死寂中回荡。
那些被圣光压得匍匐在地的人类,如同听到了赦免令的囚徒,爆发出求生的本能,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逃离这恐怖的中心地带。
随着西奥多挥开手,他身后那巨大的,描绘着堕落天使从云端坠入深渊景象的彩色玻璃窗,其内嵌的灯光无声地熄灭了,窗上撒旦那充满诱惑与嘲讽的面容,瞬间沉入黑暗。
整个夜总会内部的照明系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逐一抹去,吧台后方琳琅满目的酒瓶失去了光泽,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吊灯黯淡如凝固的圣泪,墙壁上那些充满情欲暗示的装饰画隐没于阴影。
只有西奥多王座后方,那扇巨大的,描绘着地狱烈焰与无尽折磨景象的彩绘玻璃窗,猛地亮了起来,猩红,暗紫,硫磺黄……地狱的光辉疯狂地泼洒进来,将西奥多和他身下的猩红王座笼罩其中,也将伊索那纯粹圣洁的光晕压缩在相对的一隅。
“哦,Aesop。”这时,王座上的男人身体微微前倾,手肘随意地搁在冰冷的扶手上,支撑着下颌,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骨髓生寒的熟稔,仿佛他们昨日才在伊甸园的树荫下和谐交谈:“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伊索的身形,在纯粹的光辉中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这个称呼叫他怀念,没有人会直接叫出他的名字,他是大天使长,麾下天使只会尊敬的称他为圣。
西奥多也是圣,他的堕落,甚至令神惋惜。
“Theodore。”伊索同样以这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回应。
“用人的语言来说,是十五世纪。”
那是一次计划外的邂逅,彼时,虔诚信仰神之荣光的伊丽莎白公主即将加冕为西方大陆的女王。
神的目光垂青于这个纯洁的灵魂,降下旨意,命伊索亲自前往凡间,为这位神选的君主戴上象征权柄的王冠。
他收敛了羽翼,将无匹的荣光化作凡人可堪承受的光晕,行走于伦敦塔古老的石廊之中,就在女王的身边,他看到了他——那个红发扎成利落发辫,身着华丽宫廷服饰的身影。
他手持画笔,谦逊地向女王介绍自己的作品,他的身份是宫廷画师,四目相对的瞬间,时空仿佛凝固。
“Aesop。”
伊索仅仅听见对方那无声的唇形唤出了这个名字,裁决的圣剑在伊索灵魂中嗡鸣,但最终,两位大天使只是隔着人群,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各自隐没于人潮。
“Ah, 没错。” 西奥多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尾音拖曳着,“那真是令人怀念。”
“那么…Aesop。”他的声音沉下去,轻轻晃动着杯中的残酒,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声响,在死寂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他的目光穿透圣光,牢牢锁住伊索的金瞳,那深邃的黑色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
“你现在是为什么而来。”
“神的旨意,从未改变。”伊索回应。
“确实有一段时间了,你也认为,该终结了,是么?”西奥多笑着说:“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第64章 游戏 西奥多微笑着,邪恶是魔鬼的天性……
威士忌的辛辣在舌尖盘旋, 西奥多听见伊索的声音:“只要你跟我回圣域向神请罪,那我们之间就不存在生死。”
西奥多看见圣光凝成的火焰在伊索周身猎猎作响,将空气灼烧出扭曲的波纹, 金色的眼瞳如同两颗在熔炉中煅烧的太阳。
西奥多唇角的弧度加深了, 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弄。
果然, 数千年过去,他的兄弟依旧是这副老古董的说辞, 固执得如同伊甸园里亘古不变的晨光, 他甚至能预料到伊索接下来会说什么。
伊索的面容在跳跃的金焰中绷紧,如同最完美的神像, 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唯有那双燃烧的眼睛和周身暴涨的圣焰昭示着翻涌的怒意。
他的声音如同冰层下奔涌的熔岩,严厉而冰冷地砸向西奥多:“Theodore, 是魔鬼诱惑了你,扭曲了你的心智。我会纠正你的思想, 替你重新降下天启, 涤清人类的污浊,唯有如此,才能得到神的宽恕。”
伊索确实这样说出口了, 西奥多的笑声爆发出来。
“我当然可以回去,Aesop。”西奥多很快止住笑声, 黑眸深处跳跃着比地狱更深邃的火焰,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前提是没有天启,并且,你们必须承认, 你们所憎恶的‘西奥多精神’是正确的。”他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一种挑衅,“这就是我们之间,唯一可能和解的前提,如果你觉得,还有机会和解的话。”
“Theodore,你已经被谎言和污秽彻彻底底地蒙蔽了。”伊索有些失望地说,审判的号角撕裂长空,他周身的神圣火焰轰然暴涨,从纯粹的光辉化作了焚灭万物的实体金焰,酒吧的金属结构发出呻吟声。
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开战了。
再一次。
而这次算不上大规模的,而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却更严重,真正意义上关乎了生与死。
西奥多手中的红酒泼了出去,杯壁上残余的暗红酒液并未落地,而是在空中骤然膨胀,扭曲,沸腾,瞬间化为粘稠腥臭的污秽之血,如同活物般咆哮着迎向席卷而来的焚世圣火。
“轰——!”
金与红的洪流猛烈撞击。
整个空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扭曲。
圣火净化万物,所过之处,钢铁气化,岩石熔融,那些被驱赶开的凡人躯体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为飞灰,低阶的恶魔更是在光焰边缘直接湮灭。
而西奥多泼出的污血,则带着吞噬,腐蚀的恶毒力量,如同亿万蠕动的毒虫,疯狂地啃噬着圣火的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蒸腾起剧毒的黑烟,试图污染那至纯的光辉。
光翼怒张,伊索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炽白雷霆,裁决的意志凝聚于无形之刃,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撕裂法则的尖啸,地狱的空间被划开漆黑的裂痕。
西奥多更像是诡谲的魅影,在崩塌的酒吧废墟,熔化的金属洪流和圣火焚烧出的真空地带中闪转腾挪。
西奥多早已不依赖天使的神术,他自称魔鬼,一直以欲望为食。
西奥多调动着整个瓦隆城沉淀了千百年的欲望,罪孽与绝望之力,破碎的霓虹招牌,流淌的熔岩,甚至那些湮灭灵魂残留的怨念,都成为他的武器,化作咆哮的恶灵,剧毒的荆棘,沉重的诅咒之链,从四面八方绞杀向伊索。
战斗的余波将这座魔窟彻底夷为平地,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着金红两色火焰的陨坑。天空被能量乱流搅动,呈现出末日般的紫红色涡旋。
一次电光火石般的交错。
西奥多以一条手臂被圣焰擦过,瞬间变得焦黑,他以此为代价,硬生生突破了伊索光翼的防御圈。
他的指尖,带着地狱的冰冷与污秽的粘稠,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擦过伊索左侧光翼的根部!
“嗤!”
并非羽毛断裂的声音,更像是滚烫的烙铁浸入冰水,一缕金色的,如同液态阳光般的血液,从伊索光翼根部一道细小的撕裂伤口中飞溅而出,恰好有几滴,溅落在了西奥多那只焦黑手臂的手背上。
“天使的血液……”他声音轻柔,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珍玩,指尖轻轻拂过那颗悬浮的金晶,“如此纯粹又如此绝对……像不像造物主最大的傲慢?”
伊索金色的瞳孔没有丝毫波动,光翼的细微损伤如同清风吹过湖面,不留痕迹。
他悬停于虚无之中,周身光辉稳定而冰冷,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Theodore,你也是天使,你的堕落,是秩序的裂痕。”
“秩序?”西奥多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其僵化的词汇,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悲悯的嘲弄,“看看圣域的裂痕,Aesop,看看你万年来从未改变的,冰冷僵硬的公正。”
“你最大的谬误,就是时至今日,仍固执地认为应该纠正我。”
他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伊索的意志:“你认定我被诱惑,认定只要施加你的秩序,就能将我重塑,你这份源自法则本身的,高高在上的怜悯,甚至不如一个在泥泞中本能挣扎,为了一口食物而撕咬的野兽来得真实,它们至少明白,有些本能,无法抹除,有些路,一旦偏离,永难归正!”
伊索的意志没有愤怒,只有对亵渎秩序的绝对否定。
他周身的裁决光辉不再是分散的刃,而是瞬间坍缩,凝聚成一点,那一点,仿佛宇宙的奇点,蕴含着将一切混乱,无序,熵增彻底归零。
空间在那一点周围彻底扭曲,塌陷,形成一个指向西奥多的,吞噬一切的绝对力量,他不再言语,所有的法则意志都灌注在那一点上,带着湮灭一切不谐的绝对命令,无声地刺向西奥多的核心!
然而,就在那归零奇点即将触及西奥多的瞬间,西奥多脸上那悲悯与嘲弄交织的神情,骤然褪去,化为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
他没有闪避,就在那裁决之矛即将洞穿西奥多胸膛的千钧一发之际,西奥多脸上那疯狂与讽刺交织的神情,忽然尽数褪去,化为一种近乎平静的诡异。
然后,他对着伊索,露出了一个无比纯粹,甚至灿烂到极致的笑容。
“Aesop,你真应该改改了,现在我应该要对你说一句……”他的声音在狂暴的能量风暴中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谢谢。”
西奥多身下爆发出刺目的强光,这光芒并非源自圣洁,而是一种扭曲的,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粉紫色,那光芒瞬间连接了西奥多刚刚在虚空中勾勒的微小符文,并且疯狂地汲取着伊索刺来的裁决之矛上那毁天灭地的圣火能量。
一个巨大,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粉紫色法阵,以沾染了伊索圣血的手背为原点,瞬间在两人之间的虚空中展开。
法阵的纹路扭曲诡异,充满了戏谑与混乱的气息,核心处隐约可见一个俏皮吐舌的恶魔侧影,那是西奥多麾下前左翼天使莉莉丝的印记。
两位大天使长,一位是至纯的圣火之源,一位是深渊欲望的化身,此刻,他们的力量竟被这个恶作剧天使遗留的法阵,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强行糅合,点燃,拔升。
法阵的光芒瞬间吞噬了周围的一切色彩和声音,空间本身发出玻璃碎裂般的哀鸣,被强行撬开了一道缝隙。
“你做了什么?”伊索质问道,他试图抽回裁决之矛,切断能量的供给,但那法阵如同最贪婪的饕餮,死死咬住了他的力量,甚至反过来拉扯着他。
西奥多站在法阵的中心,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他看着伊索沉默的脸色,笑容依旧灿烂,声音却仿佛从遥远的时空彼端传来:
“一个游戏,Aesop。”他轻声道,如同邀请朋友参加一场茶会,“你已经被我邀请了。”
伊索感到自身的存在被强行解析,拆散,意志在超越认知的维度乱流中飘荡。
他失去了对躯体的感知,失去了对时间的锚定,甚至自身那绝对秩序的意志,也在这混乱的洪流中被拉扯,扰动,只能被那法阵的力量裹挟着,坠向不可知的深处。
不知道经历了多久的浑噩。
那混乱的撕扯感和超越感知的景象骤然消失,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新生气息的宁静。
伊索的意志重新凝聚,感知恢复,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散发着微弱暖意的地面上,触感如同最纯净的初生云絮。
然后,一个小小的存在闯入了他的感知场。
那是一个蜷坐在他身边的,人类孩童形态的个体,他有着如同燃烧霞光般卷曲的耀眼红发,在柔和的光晕下仿佛自身就是光源,他正低着头,用稚嫩的手指,好奇地触碰着伊索垂落在云絮上的一片纯白羽毛。
似乎察觉到伊索意志的凝聚,小男孩抬起头。
瞬间,伊索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扰动。
那是一双眼睛。
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金色眼眸,里面盛满了新生命对未知的好奇,以及一种源自本源的,天然的亲近。
男孩小小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到毫无阴霾的笑容,他伸出小手,轻轻碰向伊索的脸颊,用稚嫩而清晰的声音,甜美地喊道:“哥哥!”
西奥多微笑着,邪恶是魔鬼的天性,但他却朝伊索露出了一双属于天使的眼睛。
第65章 兄弟(一) 神亲口说过,西奥多是她最……
西奥多——或者说, 此刻占据着这具红发金眸人类幼童躯壳的存在,他抬起眼,看着对面那个同样被困在人类孩童躯壳里的身影。
“这又是你的什么把戏?”伊索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躯壳已经有了变化, 他的声音变了, 但依旧带着大天使长特有的, 穿透灵魂的冰冷质问。
那双金色的眼瞳如同淬火的利刃,直直刺向西奥多。
西奥多他咧开嘴, 露出一个与幼嫩脸庞截然相反, 标准的魔鬼的坏笑,他的牙齿白得晃眼。
“我让你变成了一个人。”他宣布, 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牙痒的得意, “这会是一个……让最古板的天使也忍不住留恋的体验,相信我。”
伊索没有理会, 他正试图调动那被莉莉丝法阵死死封印的力量,但他失败了, 那张沉默的金发男孩的脸上, 冰封般的漠然下是极力压抑的凝滞感,他撑不开翅膀,力量也全部消失了。
“放弃吧, 你不能扑腾扑腾就飞上天去了。”西奥多应景地说。
“这对你和我来说,有什么好处?”伊索的陈述句毫无波澜:“解开它。”
“别这样说。”西奥多的脸沮丧起来, 立刻换上一种委屈的腔调:“这样不好么?毕竟我们一碰面就是打架打架,乒乒乓乓地打了都有几千年了, 圣域的云都快被我们打秃了。”
“我们终于被强行按在了这……呃,人间版的谈判桌旁?可以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慢慢谈,想想看, 这难道不是一种进步?你不是一直最喜欢和我在神树永恒的光辉下谈心么?”
伊索冷冰冰的回答:“如果是两千年前,也许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现在或许也不迟。”西奥多立即说。
这时,身侧楼梯上的脚步声适时响起。
西奥多心底的算盘珠拨得飞快,笑脸盈盈的看着从楼梯上走下了的两个人,是成年人。
一个身材敦实,穿着格子衬衫和卡其裤的中年男人,和一个金发挽起,笑容温和但眼下带着疲惫的女人。
男人径直走到伊索面前,带着一种伊索无法理解的,属于人类父亲的熟稔和热情。
他弯下腰,伸出紧握的拳头,脸上堆满了笑容:“嘿,小伙子,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人类?”伊索几乎是本能地,从灵魂深处泛起一股强烈的嫌恶。
更古怪的是,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一个指示,有人在悄然教唆他做出一些不符合天使的事情,他看着西奥多,一直都看着他:“有别人的思想入侵了我的精神,Theodore,那是什么?”
“放轻松,Aesop。”西奥多的表情换上了看好戏的狡黠,“那不是什么入侵,是我精心为你挑选的剧本,一场沉浸式的肥皂剧,你,我,现在是剧中的主角,史密斯家的亲兄弟。而你……”他指了指伊索,又指了指那个等待回应的男人,“必须去完成你的角色,按照剧本的指示行动。”
“不然是会有惩罚,你不会想得到那样的结果,它大概会把你真的变成一个人类。”
伊索似乎真的被西奥多说出的话烦恼到了。
西奥多笑了起来:“Aesop,你不能再摆出一副天使的傲气了,因为你现在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孩子。”
紧接着,眼前的两个大人,连同他们带来的那股混杂着咖啡和廉价香波的气息,像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楼梯上再次响起了完全相同的脚步声,时间重置,这对父母再一次走下楼。
男人对伊索重复了一样的话。
伊索明白了,这是一个被设定好的循环。如果他拒绝扮演,时间将永远停留在这个令人作呕的片段,他将永远被困在这具幼小的,无力的人类躯壳里,与西奥多在永恒的僵持中腐烂。
西奥多冲伊索俏皮地,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是纯粹的,幸灾乐祸的“看你怎么选”的狡黠。
他太了解这位大天使长了,冰冷的逻辑,对规则的恪守,这些都将成为迫使这位至高存在屈服的锁链。
果然,伊索沉默了极短的一瞬,那嫌恶如同被强行按回冰面下的暗流,他调动起面部肌肉,模仿着孩童应有的回应,声音平板得没有一丝起伏,他回应男人:“照顾好弟弟,我知道这个。”
“我的好男孩!”男人立刻发出响亮的赞叹,粗糙的拳头如愿地碰到了伊索小小的,紧握的拳头。
旁边的金发女人俯下身,带着凡俗母亲特有的,混合着怜爱和匆忙的气息,在伊索冰凉的脸颊和西奥多温热的脸蛋上各印下一个湿漉漉的亲吻。
那触感带着陌生的温度和微弱的汗味,让伊索几乎控制不住想要擦拭的冲动。
随后,“咔哒”一声轻响,房间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
伊索不得不暂时忍受这个。
“我饿了,哥哥。”西奥多无缝切换,声音拖得长长的,理直气壮的索取,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对他来说略高的儿童椅,坐稳,“给我做点吃的。”
“这就是你想要的游戏?”伊索问,这具幼小的身体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束缚和笨拙。
“嗯哼。”西奥多无所谓地耸耸肩,小小的身体陷在椅子里,像个玩世不恭的缩小版贵族。
他决定再刺探一下底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不应有的冷漠:“你知道的,除了神亲自降临,不然,谁也改变不了现在的结果,但她不会来的,你和我都知道,她是这世上最冷漠的存在。”
“西奥多!”伊索严厉起来:“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听到你那一套亵渎神的理论,如果你只是想和我谈论这个的话。”
“All right!”西奥多立刻举起两只小手,做了个夸张的投降姿势,他抿紧了嘴,但肚子却叫了起来。
“我饿了。”西奥多重复。
剧本要求他去解决这个问题,伊索操控着他现在这个人类的身体,走到了人类制造食物的工具面前。
西奥多注视着他,等待着。
恶作剧天使制造的剧本正在给伊索的脑子里传话,教他该怎么做。
人类的工具怎么可能难倒一个活了万年的大天使长?
西奥多饶有兴致地看着伊索皱着眉头,精准却毫无热情地操作着人类的“火种”。
面包片被无情地按在滚烫的煎锅上,迅速碳化,边缘卷曲焦黑,冷冻的鸡胸肉未经解冻就被丢进去,在高温下迅速失水,变得干硬如木柴,一片橙黄色的芝士被随意盖在焦黑的肉上,受热后融化成粘稠,颜色诡异的一滩。
整个只有蛋白质烧焦的糊味弥漫开来。最后,这些成果被伊索用锅铲粗暴地叠在一起,推到了西奥多面前的儿童餐盘上。
“No。”西奥多用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气,小脸立刻皱成一团,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他用手指嫌弃地戳了戳:“这个汉堡,看上去可不雅观。”他歪着头,努力寻找着最贴切的形容,“就像人没穿衣服一样,光溜溜又脏兮兮的。”
“没有第二个选择。”伊索冷漠地说。
“No!”西奥多看着他的眼睛,重复,甚至比上一次还要坚定。
伊索很固执,但他更明白西奥多的执拗。
幼年版的西奥多和他记忆里的样子简直一样,如果时间能倒流,伊索宁可时间回到过去,掰开他红色的脑袋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你现在还这么挑剔?”伊索说。
“当然,无论在哪里,我都是要享受的。”西奥多回道:“这太勉强了。”
伊索的目光扫过那盘失败的作品,最终落回他脸上:“那么,我还能做什么?”
“牛奶,”西奥多立刻指向冰箱,又指向橱柜上色彩鲜艳的麦片盒子,“外加那个——麦片。”
伊索照做了。
西奥多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浸了牛奶的谷物,他没有立刻吃,而是抬起眼睛望向站在桌边,身姿挺直如小标枪的伊索。
“你一直都很擅长这个,不是么?”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却像淬了毒的羽毛,精准地搔刮着记忆的旧痂,“在照顾我这件事上。”
“砰——!”
椅子腿与瓷砖地面发出刺耳至极的摩擦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撕裂了厨房里虚假的平静,伊索以一种与孩童身体完全不符的力量和冷硬姿态,粗暴地拉开了自己面前的椅子,重重地坐了下去。
“这听上去真令人欣慰。”伊索的声音比冰更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桌面上,“看来,你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舍弃做为天使的记忆。”
“怎么会?”西奥多笑了笑:“只是我记得不多,你不能为难一个刚出生的小天使记得所有。”
“我记得。”伊索说道,“全部。”
“你肯定记得,是你一直照顾我的。”西奥多嘟嘟囔囔的:“怎么,我现在让你很失望了么?”
伊索沉默了,他别开了目光。
天使不需要食物,至多,在灵体初凝,羽翼未丰的遥远幼年期,他们会偶尔啜饮神树在永恒晨曦中凝结的第一滴甘露。
那露珠,蕴含着造物的纯粹生机与祝福。
伊索,是沐浴着创世之光,在神的膝畔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天使。
而西奥多……西奥多曾是他漫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他亲手照料,看着诞生的存在。
伊索拥有最接近神的光辉,能飞到其他气天使遥不可及,沐浴着最初星光的至高处。
他会无比珍重地拾取那最高枝头,最嫩叶片尖上凝结的最纯净的一滴晨露,小心翼翼地捧回来,喂给那时还懵懂稚嫩,蜷缩在光茧中的西奥多。
西奥多如他所愿地长大了。
强大,完美,拥有天堂最光辉夺目的六翼,璀璨得如同神亲手雕琢的星辰。
神亲口说过,西奥多是她最完美的作品。
可,是怎么走到今天这种地步的?
伊索看上了西奥多的眼睛,那就和人类看重的金子一样,是宝贵的象征。
但西奥多舍弃了他漂亮的金色眼睛,现在伊索看见的,只是他设定的皮囊而已。
第66章 兄弟(二) 现在,他们又睡在了一起。……
铁灰色的街道上, 那些被人类称为“汽车”的金属盒子正发出着沉闷的轰鸣,喷吐着刺鼻的尾气,如同笨拙的钢铁甲虫在狭窄的管道中爬行。
西奥多和伊索, 两个寄居在人类幼童躯壳里的古老存在, 安静地并排坐在窗边的矮凳上, 望着这幅属于凡人的喧嚣图景。
月光透过玻璃,在伊索金色的睫毛上跳跃, 却无法融化他眼中凝结的寒冰, 他看着那些移动的铁壳子,每个天使初次目睹人类造物时那种源自本能的, 深沉的嫌恶, 清晰地写在他那张属于金发男孩的脸上。
“人就那么让你讨厌?”西奥多用手肘支着窗台,托着肉乎乎的下巴, 红发在光线下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伊索没有转头,金色的瞳孔依旧锁定着窗外一辆冒着黑烟的破旧卡车。“人就那么让你愿意亲近?”他反问道, 声音平板, 毫无起伏。
“当然。”西奥多的回答干脆利落,“人是特别的,Aesop。他们脆弱, 生命又非常短暂,他们会被欲望驱使……却也因此充满可能。你必须承认, 他们就算没有翅膀可以飞上天去,他们会创造。用木头, 金属,甚至虚无的代码,去模拟飞翔,去探索深海, ……欲望,Aesop,”他转过头,直视伊索冰冷的侧脸,“欲望就是创造的基石。”
“如果你是想劝我接受这个,那么现在就可以停止。”伊索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西奥多脸上,那眼神锐利得能刺穿灵魂,“没有意义。”
“有意义,很有意义。”西奥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Aesop,能说服你,比任何一个天使屈服于我都更有意义。”
“Theodore,闭上嘴,我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伊索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几分。
西奥多却咧开嘴,带着挑衅的坏笑:“Aesop,你说过的,魔鬼的花言巧语诱惑不了你。怎么现在,连听都不敢听了?”
回应他的是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汽车偶尔的喇叭声和屋内墙壁上老式挂钟单调的“嘀嗒”声,切割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西奥多忽然打了个明显的哆嗦,小小的身体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寒气侵袭,人类的身体就是如此脆弱,畏寒畏热。
伊索的目光扫过他,没有任何言语,却站起身,走向客厅角落那座砖石砌成的壁炉。
火焰,人类赖以生存和亲近的元素,却恰恰是天使羽翼最危险的克星,地狱的火舌曾舔舐过无数坠落同伴的光翼。
伊索找到火柴,划亮,将引燃物投入炉膛,橘红色的火焰“噗”地一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木柴,迅速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轻响,将温暖的光晕和跳动的影子投射在墙壁和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那我们就这样闭嘴好了。”西奥多挪到壁炉前的地毯上,伸出小手烤着火,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熔金般的眸子里,像两簇小小的地狱之火。
“如果你想的话。”他故意模仿着伊索平常的语调。
伊索真的一言不发。他回到窗边的位置坐下,像一尊冰冷的,金色的雕塑,只有目光偶尔掠过壁炉前那个蜷缩的,被火光勾勒出柔和轮廓的小小身影。
时间在挂钟的摇摆和火焰的噼啪声中缓慢流淌,暖意渐渐驱散了房间的阴冷,也似乎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
不知过了多久,西奥多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金色的睫毛像疲倦的蝶翼般颤动。就在他几乎要栽倒在地毯上时。
伊索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简洁,冰冷,如同命令:“到床上去。”
这确实是剧本里“哥哥”该说的台词。西奥多揉了揉眼睛,带着一丝惺忪的困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走到伊索面前,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张开双臂,仰起那张粉嫩的小脸:“你不会狠心让我这小短腿自己爬那么高的楼梯吧?”
伊索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张开手臂,等待怀抱的“弟弟”,那张属于红发男孩的脸上是纯粹的孩童期待,却让伊索仿佛看到了万年前那个同样向他张开翅膀,等待拥抱的光之雏鸟。
天使需要飞翔,他们会选择站在陡峭的隔壁上一跃而下,这会是他们成年之际会面临的最大恐惧。
小天使会哭泣,发抖。
可西奥多并不害怕,他反而挑选了最高的崖壁,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比伊索为他兜底,伸出去想要接住他的手还要更快。
西奥多是个喜欢危险的天使。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混合着灼热的岩浆,在伊索胸腔里翻涌,最终,冰冷的逻辑再次占据了上风,他沉默地俯身,手臂穿过西奥多的腋下,将他抱了起来。
很轻。
人类的幼崽在成长初期几乎没有什么重量,脆弱得像一捧初雪,这与天使截然不同,天使的重量源自于他们高洁,纯粹,蕴含着神圣力量的灵魂。
伊索抱着西奥多走向楼梯,每一步都踏在记忆的尘埃上,他记得自己抱过西奥多很多很多次,从光茧中初生的懵懂,到第一次笨拙飞翔后的疲惫,再到并肩作战凯旋时的欢欣,那个身影总是粘人的,从怀里到身后,再到身侧,如同他光芒延伸的一部分。
“你在想什么?”西奥多问道。
“什么时候可以结束?”伊索回道。
西奥多摇了摇头:“那不是我左右的。”
伊索将他放在床边。
西奥多立刻踢掉脚上的小拖鞋,然后转过身,背对着伊索,指了指自己外套后背那排小小的,复杂的纽扣:“帮我解个扣子,我可够不着。”
就当……真的回到从前。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伊索在心中默念,仿佛在说服自己。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带着凡间气息的布料,动作精准而利落,如同他曾无数次解开西奥多光翼上缠绕的流苏或战甲上的搭扣,他擅长这个,在照顾西奥多这件事上。
他曾是无可挑剔的导师与守护者,一颗,两颗……纽扣应声而开。
西奥多像一尾灵活的鱼,立刻甩掉解开的外套,哧溜一下钻进了蓬松温暖的被窝里,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金色眼睛望着伊索。
“Aesop,你还在等什么?”他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有些含糊,“这是我们的房间。”
他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我们的。”
伊索说:“所以?”
西奥多回答:“所以我们要睡在一起。”
伊索沉默地解开了他身上的纽扣,脱下外套,然后,他掀开被子,躺在了西奥多身侧。床铺柔软得过分,带着阳光晒过的,属于人间的温暖气息,却让习惯了云床或纯粹光能的伊索感到一种沉沦的陌生感。
几乎是伊索躺下的瞬间,西奥多就动了。他像一只归巢的雏鸟,迅速而灵巧地翻身,几乎是“爬”到了伊索的身上,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双臂环抱住伊索的腰,脑袋则枕在了伊索的胸膛上。随即,他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仿佛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西奥多的身体温热而柔软,带着孩童特有的奶香和壁炉烟火气的余温,这具躯壳的呼吸平稳,心跳规律。
然而,伊索清醒地躺着,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清晰地感知到西奥多环抱的手臂那细微的,不自然地紧绷。
西奥多也许睡着了,也许是伪装。
伊索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他。他任由那小小的身体依偎着自己,目光越过西奥多蓬乱的红发,投向天花板上晃动的,窗外车灯的光影 。
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极其久远的过去,回到了他带着西奥多第一次执行驱逐魔鬼任务的时刻。
那时的西奥多,羽翼初丰,金眸中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与跃跃欲试的战意,不知他从哪个多嘴的天使那里听说了盘踞在人间某处的魔鬼巢穴,便缠着伊索,软磨硬泡,非要一同前往。
伊索本可拒绝,但看着那双充满期盼的,和自己一样的眼睛,他罕见地心软了。
他们降临在那个被黑暗气息污染的山谷。盘踞其中的是几个狡诈而低劣的魔鬼。
当伊索的光辉驱散了它们布下的迷雾,为首的魔鬼看清西奥多的面容时,非但没有恐惧,反而发出了刺耳的,充满亵渎意味的尖笑:“看看这是谁?多么甜美可口的小点心!甜心,你光闻起来就很香……我们更喜欢你。”
西奥多懵懂地问道:“喜欢我?”
那黏腻的目光在西奥多身上流连,带着令人作呕的垂涎。
西奥多听不懂那些污秽的话,但伊索可以。
魔鬼会为它们亵渎天使的行为付出代价,伊索一直平静无波的金色眼瞳骤然收缩,如同冰面被重锤击碎,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纯粹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山谷。
他甚至没有给那个魔鬼再说出第二个词的机会,圣光,不再是温和的驱散,而是化作了最狂暴,最炽烈的裁决之矛,带着毁灭一切的愤怒,瞬间洞穿了那个魔鬼的胸膛,那魔鬼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极致的圣焰中化为飞灰。
“Theodore,捂好你的耳朵,不要去听。”伊索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盖过了其他魔鬼惊恐的尖啸,“魔鬼的舌头是世间最肮脏的毒液,它们连匍匐在神脚下的资格都没有。 ”
西奥多显然被伊索瞬间爆发的恐怖力量震慑住了,下意识地用小手紧紧捂住了耳朵,大大的金眸里闪过一丝惊悸,但更多的是困惑。他看着伊索如同愤怒的光之化身,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手段,将剩下的魔鬼一个接一个地彻底净化,不是驱逐回地狱承受永恒的折磨,而是直接抹杀,让它们的存在彻底归于虚无。
圣水泼洒之处,魔鬼的躯体如同遇到烈火的油脂,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伴随着绝望到扭曲灵魂深处的痛苦哀嚎,在山谷中回荡。
当最后一丝黑暗气息被净化,山谷重归寂静时,西奥多才慢慢放下捂住耳朵的手,他看着伊索身上尚未完全收敛的,令人心悸的杀伐之气,问道:“Aesop,魔鬼是险恶的,那么,它们的恶,源自哪里?”
“欲望。”伊索的声音恢复了冰冷,但那份冰冷之下,是尚未平息的,针对亵渎者的怒火,“贪婪,嫉妒,暴怒,色欲……一切扭曲本源的冲动。”
西奥多沉默了片刻,金色的大眼睛望着山谷中残留的,代表魔鬼彻底湮灭的淡淡焦痕,轻声问:“天使就没有么?”
“没有。”伊索的回答斩钉截铁,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纯净的光明,不容玷污。”他转身,带西奥多离开了这片被污染之地。
然而,就在那一刻,伊索清晰地看到,西奥多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失望,那情绪极其细微,一闪而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从此扎在两个天使之间。
伊索不禁反思,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带西奥多接触这些污秽,可就算这样,西奥多身上那种对未知,对危险近乎本能的靠近和探究欲,就像光对影的吸引,永远封印不住。
现在,他们又睡在了一起,只是在凡尘的床上,在彼此复杂难言的心绪中,当窗外的光线由灰白转为明亮,宣告新的一天开始时,房间的景象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悄然发生了变化。
更宽敞的房间,墙上贴着球星海报和摇滚乐队的涂鸦,书桌上堆满了课本和模型。
而床上,西奥多和伊索的身体也同步成长了。
西奥多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红发依旧张扬,脸上的婴儿肥褪去,显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棱角,金色的眼眸里那份孩童的天真被一层更深的,少年式的狡黠和叛逆所覆盖。
伊索则变成了十七八岁的青年模样,金发剪短了些,显得更加利落,身姿挺拔,属于大天使长的冰冷威仪混杂在人类青涩的躯壳里,形成一种奇异的矛盾感。
“该起床了,Aesop。”西奥多推了推旁边的人,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朗,“你得送我去学校。”
伊索猛地睁开眼,那双曾映照过天国光辉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对眼前处境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
他坐起身,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环顾着这个简陋的人类居所,眉头拧得更紧。
楼下停着一辆半旧的蓝色自行车。
伊索看着那辆依靠链条和两个轮子维持平衡的简陋机械造物,如同在看一堆会移动的废铁。
西奥多已经利落地套好了校服外套,回头看他时,眼神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得了吧,Aesop,别抗拒它。我们现在住在这儿,就得按这儿的规矩来。走路太远,公交车…”他耸耸肩,摊开空空如也的口袋,“成本太高。”
“我保证——”西奥多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我绝对不会嘲笑你技术差。真的。”
伊索走向了停在院墙边那辆半旧的自行车。他跨上去的动作略显僵硬,仿佛驾驭的不是一辆两个轮子的铁器,而是某种桀骜不驯的圣兽。
清晨的街道上,一个金发少年努力蹬着车,后座载着另一个年纪更小的黑发男孩。
车轮歪歪扭扭,好几次险象环生,西奥多紧紧抓着后座边缘,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但终究信守承诺,没发出一点嘲笑的声音。
伊索抿着唇,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这对他而言,似乎比任何一次天堂的巡礼都要耗费心神。
终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一所有着高大铁门和喧闹人声的学校。
西奥多跳下车,整理了一下书包带子,抬头对伊索说:“好了,你随便逛逛吧。下午放学来接我就行。”
伊索看着眼前涌动的,充满活力的少年人群,再看看那紧闭的铁门,似乎有些不解:“你一个人去?”
西奥多顿了一下,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已经辍学了,Aesop,好比圣域把你驱逐了。 ”
“不过,往好处想,至少你不用像普通人那样为打工和金钱烦恼,对吧?就当…自由活动时间,随便在人的世界里逛逛,然后按时来接我。”
他挥挥手,转身汇入了校服的人流中,很快消失在建筑深处。
伊索站在原地,看着那扇隔绝了内外世界的铁门。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喧嚣的街道,匆忙的行人,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
这些属于凡人的焦虑对他而言确实遥远而陌生,他试图理解西奥多所说的“随便逛逛”,却发现这广阔的人间,对他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
最终,天使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他走到校门对面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站定,如同石像般凝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阳光从斜照变为垂直,又渐渐沉入西斜,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得漫长而孤独。
他没有挪动脚步,没有去探索周围的街道,只是像一尊沉默的哨兵塑像,目光焊死在那扇紧闭的学校大门上。
周围人来人往,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短暂地粘附又滑落,他置若罔闻,仿佛与流动的时间长河隔绝。
当放学的铃声尖锐地撕破黄昏的宁静,铁门轰然打开,学生如同喧嚣的潮水般涌出。伊索的目光冷静地犁过人群,搜寻着那个红发的轮廓。
西奥多出来了。
他背着书包,微驼着背,脚步迟滞,当他走近,伊索锐利的视线瞬间捕捉到他脸上的痕迹,嘴角绽开的破皮,颧骨上赫然印着一块带着血丝的淤青,校服领口狼狈地蹭着尘土。
伊索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他定在原地,仿佛眼前的景象违背了某种根本法则。
“不要告诉我。”伊索的声音沉下去,淬着冰碴,“是人伤了你。”
“你忘了?我现在也是人。”西奥多抬起头,牵动嘴角的伤口让他轻嘶一声,他耸耸肩,满不在乎:“青春期的人就是这样,Aesop,他们有时候活像人群里的利维坦,心思污浊,拳头也快。有人嫌我这红头发扎眼,当是叛逆的勋章,你觉得呢?”
“这就是你特意挑选的剧本,包括挂彩这部分?”伊索周身的气息骤然凛冽如极地寒风,看上去很不高兴,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目光如冰锥般钉在西奥多脸上的淤青上。
“其实,我也挺意外的。”西奥多说,“但我不在乎这个,现在,我们该回家了,我现在就有点饿了。”
伊索沉默了一会儿,但那刺眼的痕迹瞬间焚尽了他最后一丝疑问,只剩下冰冷的,亟待确认的焦灼:“动手的是谁,或者是哪些人?他们在哪里?”
“What?”西奥多笑着问道:“你还在乎这个?”
“因为我是你的哥哥。”伊索一字一顿,清晰复述,如同宣读铁律,“照顾你是我的责任,这难道不是你亲口定下的规则吗?”
“Theodore,我不想容忍这个。”伊索接着说道:“是谁?把他领到我面前,或者,把我带过去。”
“就非得二选一?”西奥多反问。
“是。”伊索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第67章 兄弟(三) “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西奥多沉默了几秒, 嘴角忽然向上扯了扯。
“剧本里可没有你教训人的环节,不过……”他拖长了调子,笑容加深, “我喜欢突发状况, 满足你想法, Aesop。”
他没有再多解释,转身朝着学校后方一条狭窄的, 堆着废弃垃圾桶的小巷走去。
巷子深处, 隐约传来少年人肆无忌惮的哄笑和粗鄙的叫骂。伊索没有任何犹豫,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金色的发丝在渐暗的天色中像冰冷的金属。
几个穿着同样校服, 正聚在一起抽烟的teenager。
其中一个块头最大的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当西奥多那抹显眼的红发出现在巷口时, 哄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恶意的注视和几声不怀好意的口哨。
“哟, 主动找上门来, 怎么,要和兄弟们快活么?”为首那个块头大的家伙扔掉烟头,狞笑着上前一步。
西奥多没有说话, 只是侧身让开了道路。他身后的阴影里,伊索的身影清晰地显现出来。金发青年挺拔的身姿, 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目光,以及那身与周围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气质, 让巷子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你他妈又是谁?红毛的马子?”混混头子愣了一下,随即被对方无声的压迫感激怒,色厉内荏地吼道。
伊索的目光扫过眼前这群少年,最终落在那个出言挑衅者脸上。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下一个瞬间, 他的身体动了,快得如同捕食的光影。
在远古时期,天使更擅长的是格斗技。
伊索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精准到冷酷的本能反应,侧身让过对方仓促挥来的拳头,左手闪电般扣住其手腕,向反方向一折,清脆的骨节错位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划破小巷的黄昏。
同时,伊索的右膝已经狠狠撞在对方柔软的腹部,那庞大的身躯像破麻袋一样弓起,痛苦地蜷缩在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这雷霆一击彻底点燃了火药桶。剩下的几个混混又惊又怒,嚎叫着扑了上来,伊索的身影在他们之间穿梭,如同在泥潭中穿行的银色利刃。
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骨骼撞击的闷响,每一次反击都精准地落在人体最脆弱的关节上,一个试图从背后偷袭的家伙被伊索回身一记凌厉的肘击狠狠砸在面门,鼻血狂喷着仰面倒下,另一个刚举起拳头就被一脚踹中膝盖侧面,惨叫着跪倒在地。
战斗几乎在眨眼间就结束了。
巷子里只剩下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几个少年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伊索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微微喘息。
他脸上靠近颧骨的位置多了一道浅浅的擦痕,渗着细微的血珠,大概是某个混混胡乱挥舞的指甲留下的。
这点微不足道的伤痕,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无瑕玉石上的一道裂痕,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教训过这些凡人的手,干净,修长,指关节甚至没有泛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几点尘埃。
伊索的目光扫过地上痛苦呻吟的少年,最后落在西奥多身上。
“看到了吗?Theodore。”伊索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比刚才的拳脚更冷,“人就是如此令人生厌,他们软弱,污浊,只会用最原始的暴力宣泄他们扭曲的欲望,连伤害都如此低劣。”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翻滚的躯体,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西奥多耸耸肩,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也没有对地上人类的怜悯。“随你怎么说,Aesop。”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情绪。
伊索不再看他,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弥漫着血腥和痛苦气息的小巷,将身后的呻吟和狼藉彻底抛下。
西奥多站在原地,看着伊索消失在巷口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几个因为痛苦和恐惧而瑟瑟发抖的少年。他轻轻“啧”了一声,双手插进校服口袋,也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当他走出巷口,融入街道上渐起的暮色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伊索没有走远。他就站在那辆半旧的蓝色自行车旁边,身姿依旧挺拔,夕阳的余晖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粗糙的路面上,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投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
他在等待着西奥多。
西奥多走到自行车边,很自然地抓住了车把,跨坐上去。
西奥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走这么急做什么?”
伊索踩起了自行车,丢下两个冰冷的字:“做饭,完成我的任务。”
西奥多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晚风拂过,带来了城市黄昏特有的尘埃和食物的混合气味。
“你的技术变好了,”西奥多夸赞道,“人类的工具对你而言,很容易上手,不是么?”
伊索没有回话,只是背脊似乎更挺直了一点,蹬车的节奏没有丝毫变化。
西奥多并不气馁,他微微前倾,靠近伊索的后背,声音压得更低,像羽毛搔刮着空气,也仿佛能搔刮到伊索的耳廓:“承认吧,Aesop,你喜欢照顾我的感觉,怎么样,熟悉么,能不能激起点你的回忆?”
车轮碾过一个小坑,车身颠簸了一下。伊索握着车把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过了好几秒,就在西奥多以为他又要用沉默对抗时,一个极其清晰,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沉重分量的声音响起,穿透了风声:“我承认这一点。”
西奥多知道伊索会这么说,天使从不撒谎,这坦率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带着滚烫的温度,他张了张嘴。
短暂的沉默后,西奥多再次开口:“如果我们像人一样生活呢?就这样,在这里,像两个普通的兄弟。”
他盯着伊索的后颈,那里线条冷硬,却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
“永不。” 伊索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西奥多也知道会得到这么一个冷硬的答案,但是答案是可以改变的。
他们回到那个简陋却被称为家的公寓,伊索径直走向狭小的厨房,他动作依旧带着圣域特有的精准和效率,洗菜,切菜,开火,对厨房用具的陌生感似乎已被强行压下。
西奥多则把自己扔进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发呆。
很快,简单的饭菜上桌。
伊索没有动,他依然拒绝人类的食物。
西奥多吃完饭,伊索没有立刻收拾,而是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简陋的医药箱,走到沙发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西奥多,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伸出了手,指尖捏着一小团沾了药水的棉球。
“过来。”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西奥多抬眼看他,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微微仰起脸,将受伤的嘴角和颧骨暴露在伊索的目光下。
冰凉的药水触碰到破皮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西奥多忍不住“嘶”了一声,身体本能地想要后缩。
“别动,你还会怕疼么?”
“我怕不怕疼,你不是最了解么?”
“我不了解你,一点也不。”伊索的声音低沉,“这还得感谢你,是你花了几千年让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伊索的手指很稳,力道却意外地轻柔,小心地避开伤口最深处,只擦拭着边缘的污迹和渗血的裂口。他离得很近,西奥多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又带着一丝烟火气的混合气息,能看到他低垂的金色睫毛,和他自己脸上那道位置相仿的,细微的擦伤。
西奥多看着伊索近在咫尺的脸,目光最终落在那道小小的擦伤上。他忽然抬起手,动作快得伊索都没反应过来,冰凉的指尖就轻轻拂过了伊索颧骨上那道伤痕。
伊索的身体猛地一僵,擦拭的动作瞬间停住。
他倏地抬眼,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冰冷怒意,还有一丝被那冰凉指尖触碰后引发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战栗。
天使都讨厌触摸,天使的习性正是以这位大天使长为标杆成立的。
西奥多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触感。他看着伊索眼中翻涌的寒冰,嘴角却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灼人的热度:“你也受伤了,我应该同样照顾你才对。”
伊索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西奥多。
最终,他猛地收回手,将沾血的棉球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他站起身,丢下一句冷硬的话:“管好你自己。”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回厨房,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哗哗作响。
西奥多依旧仰靠在沙发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触碰的微凉。他看着厨房里那个紧绷的背影,眼中的金色光芒明明灭灭。
他们可以一直沉默到深夜,原来不打仗的时候就会这样,西奥多不喜欢无聊的等待,他早早洗漱完毕,穿着宽大的旧T恤和短裤,靠在卧室的门框上,直到他看见伊索从浴室走出来。
伊索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依旧是简单的白色,他擦着头发,动作利落,仿佛要抹去所有多余的水分和情绪。
西奥多看着伊索径直走向他们一直共享的那间唯一的卧室,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就在伊索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时,西奥多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不容置疑:
“Aesop。”
伊索停下脚步,侧过身,金色的眸子在阴影中看向他,带着询问的冷光。
西奥多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甚至嘴角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抬手指了指客厅另一边,那扇紧闭的,堆放杂物的小门,那是这间公寓里另一个更狭小,几乎只能放下一张行军床的储藏室。
“现在,我们需要分开休息了。”西奥多说,“你去那间屋子睡吧,是你喜欢的风格。”
伊索擦头发的动作顿住了,他捏着毛巾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看着西奥多,眼神里那点询问的微光迅速冻结,凝聚成一种审视的,锐利的冰锥。
“理由?”他说。
西奥多耸耸肩,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感。他避开了伊索那几乎能穿透心脏的目光,视线落在走廊地板的缝隙上。
西奥多说:“我们都长大了,不是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索站在原地,像一尊冰冷的雕塑。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的唇。
西奥多此刻划下的这条界线,如此突兀,如此生硬。
“你可以更早点说出来。”伊索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他扭头走了。
西奥多脸上的笑容绽开,是对伊索这种罕见“失算”的欣赏。
“早点?”他轻笑出声,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那多没意思啊,惊喜,才更有趣,不是吗?晚安,Aesop。”
咔哒一声,西奥多走进来自己的屋子关上了门。
清脆的落锁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得如同惊雷,那扇薄薄的门板,将西奥多彻底隔绝在伊索的视线之外。
伊索站在走廊上,手里还捏着那块半湿的毛巾,他维持着侧身的姿势,目光死死盯在那扇紧闭的,仿佛带着嘲讽意味的门板上。
走廊的阴影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显得异常孤寂。
客厅里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微光,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他颧骨上那道细微的擦痕,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但此刻却像烙印般灼热。
过了许久,久到仿佛时间本身也在这份冰冷的对峙中凝固,伊索才缓缓转过身。他没有再看那扇紧闭的门,而是径直走到了另一间屋子里。
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没有落锁,却隔绝了所有声响。
伊索没有开灯。
他走到窗边,冰冷的玻璃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和窗外光怪陆离的夜景,他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凉的玻璃,感受着人类世界夜晚的脉搏,车流,噪音,远处隐约的音乐……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
他想起西奥多的话:“我们长大了,不是吗?”
神也曾对他说过,西奥多会有长大的那一天,当他的羽翼丰满时,你就没办法控制他飞往哪座山峰。
一股难以名状的,极其陌生的烦躁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缓慢收紧。这种感觉,比巷子里那些混混的叫骂更令人不适,比西奥多的指尖拂过伤口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厌恶人类的脆弱,混乱和界限。而此刻,西奥多正用人类的方式,又向他清晰地划出了一条线。
伊索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划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雾气。
人间,就和地狱一样,都是一个会让天使讨厌的地界。
第68章 兄弟(完) “你已经投向地狱的怀抱了……
清晨的寒气渗入狭小的公寓, 昨夜的硝烟味似乎还未散尽。
西奥多坐在客厅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扶手椅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磨损的木质扶手,他正等着那扇门被推开。
现在是白天。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当伊索走出来的时候,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的样子, 他身形更加挺拔宽阔, 简单的白衬衫被撑起,勾勒出属于成熟男性的, 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他的面容轮廓更加冷硬分明,和在瓦隆对质时的样子一样。
在伊索的目光投向西奥多时, 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西奥多的脸上常伴微笑, 现在他是18岁,骨架被拉长, 填充,少年特有的单薄感被一种更具侵略性的挺拔取代, 他靠在椅背上, 双腿随意地伸着,脚上蹬着一双磨损严重的黑色马丁靴。
晨光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能看到紧实的肌肉线条和一层薄薄的汗毛。
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混合着慵懒和危险气息的少年感, 像一头刚刚成年的,躁动不安的野兽。
随即, 西奥多就站起身,他走进了厨房, 沉默地煎蛋,烤面包,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他做了伊索才会干的活儿, 将一份简单的早餐被推到了伊索的面前。
“尝尝。”西奥多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灿烂的笑容,眼神灼灼地盯着伊索,“这可是我亲手做的,除了你,这世上还没有谁有资格能享用。”
伊索的目光落在那份对于人类来说还算可口的食物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金色的眸子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排斥。
他没有动,甚至连指尖都没有抬一下。空气凝固了。
西奥多眼中的光暗了暗,他转身,又倒了一杯滚烫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苦涩得如同他们此刻的氛围,他端着咖啡,递到伊索面前。
“那就试试这个,和水没什么区别,但这东西叫做咖啡,人类的醒神汤。”
伊索的视线从盘子移到那杯冒着热气的深色液体,最终抬起,对上西奥多的眼睛,那目光深不见底。
沉默在拉长,西奥多端着咖啡的手停在半空。
伊索开口:“你明明知道答案,又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毕竟真理不是一尘不变的。”西奥多似乎很有自信:“这世界上只有天使是古板的,年纪比古董还要老,性格比磐石还要硬。”
他的手,猛地一倾。
深褐色的咖啡液,如同决堤的污秽洪流,狠狠地泼洒在伊索胸前那件干净的白色衬衫上。
“真是对不起,但是你会原谅我么?”西奥多显然是故意的:“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但你没有教训过我,我现在还是喜欢干。”
液体瞬间浸透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那片刺目的深褐色污渍迅速扩大,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烙在伊索洁净的象征之上。
伊索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低头看着那片狼藉,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能将空气冻结。
西奥多却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他随手将空杯子扔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他迎着伊索几乎能杀人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带着残忍快意的笑容,声音轻佻而冰冷:“啧,你真该换点别的颜色,Aesop,别总是白色,那是非常无趣的,青铜久了还会变成红色呢。”
“够了。”
“已经够了,Theodore。”
“你是故意在折磨我么?从很久以前你就喜欢这么做,所以,我是哪里让你觉得讨厌?哪里做得不够好,对不起你?” 伊索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沉得如同闷雷滚动,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他胸前的污渍仿佛在灼烧他的灵魂。
西奥多像是没听见,他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伊索身上散发出的,带着咖啡苦涩味的冰冷怒意。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是那么干么?在我还是一只雏鸟的时候。” 西奥多很苦恼地说出来,“我弄脏了你的衣服,哦,不,那是你认为的脏。”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伊索,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但你忘了吗,Aesop,神的衣袍从来不是该死的白色,它们由星光和星云织就,浸染着创世之火,它们闪耀着色彩,我只是单纯地想要你也拥有那个,而不是这个…永远在身上的裹一条尸布。”
“可你却觉得,别的颜色是一种玷污!”
西奥多滔滔不绝地说出口:“Aesop,你认为神应不应该有情感?”
“神或许不需要,毕竟她掌握一切,宇宙的秩序,而我们只是她的造物,但我们是可以有情感的!”
“神爱她的孩子。”伊索说道。
“人也是她的孩子!”西奥多回道:“但她同意降下天启!那至少可以杀死百万人了!”
“所以……”伊索的声音冰冷刺骨:“你就决定要变得和人一样?低劣,污浊,沉溺于短暂而扭曲的欲望?”
“如果你非得这么想的话。”西奥多说。
伊索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表达了他的怒火,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西奥多的皮囊,直刺灵魂深处。
“我看不见你的翅膀了,Theodore,它们在哪?”
“告诉我,它们在哪儿?”
西奥多只是沉默。
伊索知道答案,他像是失望了:“你的翅膀已经被这污浊的人间烟火腐蚀掉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喷薄而出,一字一句,如同诅咒,也如同泣血地控诉:“Theodore,你在坠落,我看着你一直坠落,尽管我尝试了很多次去拉住你,是你。”
“你已经投向地狱的怀抱了。”
“难道是我想要决裂的吗?”西奥多反问:“我试着给你分享我看到的一切,人类创造的文明,他们短暂生命里迸发的爱和勇气,哪怕是那些挣扎和痛苦,我把我喜欢的,感受到的,都捧到你面前!可是你呢?你怎么也不肯接受!你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用你至高天的规则筑起高墙,我们总是要走不一样的路……这可是你亲手选择的!Aesop!是你选择的!”
伊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但西奥多却笑了起来:“就像现在,我还是要离开。”
他顿了顿,“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这次……我身边会有别的人了。”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张扬的机车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裂了公寓内紧绷的死寂,最终嘎吱一声,嚣张地停在了门外狭窄的街道上。
伊索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熔金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被背叛的怒意。
一个男人响亮,带着轻佻笑意的喊声穿透了薄薄的门板,清晰地砸了进来:“honey!你还在磨蹭什么呢?不是要公路旅行么?我们该出发了!”
伊索拧紧了眉头,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
西奥多的脸瞬间被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挑衅的欢快取代,他看也没看伊索瞬间阴沉的脸色,几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门外,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戴着露指手套的男人跨坐在一辆造型夸张的重型机车上。他身材高大,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看到西奥多出来,吹了声口哨。
“嘿!来介绍一下。”西奥多亲昵地揽住男人的肩膀,动作自然得刺眼,他侧过头,笑容灿烂地对屋内浑身散发着寒气的伊索说,“这是我的男朋友,哥哥,你要不要和他认识认识?”
“不过我想,你应该不大愿意。”
男人的目光越过西奥多,落在门口的伊索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哇哦,这就是你哥哥?但是,你们长得可真不像。”
“是啊,”西奥多笑着应和,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疏离,“我们完全不一样,他理解不了我,也理解不了我们。”
“西奥多,你还想把事情变得有多糟糕?!” 伊索的声音终于爆发出来,低沉而充满威慑,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哪里糟糕了?”西奥多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如果高高在上的天使还认为,两个灵魂的相爱,因为性别相同,就是一种对生命的亵渎,灵魂因此下地狱的话,那么,Aesop,我大概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是个天生的魔鬼!一个你无法容忍,必须清除的污点!”
“Theodore!” 伊索厉声喝出他的名字:“你并不爱他。”
“我当然不爱他,他只是故事里的一个角色而已。”西奥多回答:“可是我爱男人。”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明白了这一点。”
伊索的神情更凝重了。
天使并不说爱,爱上同性,那更是重罪。
“等等。”西奥多夸张地举起一只手,做出防御的姿态,嘴角却挂着恶劣的笑,“你看上去有点想揍我。但是可是别忘了——” 他的声音骤然压低,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提醒,“这个游戏的主宰是我。Aesop,你也不是真的,我的‘哥哥’。我们之间那点可怜的联系,早就被你亲手斩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伊索周围的空间猛地扭曲,凝固!无形中带着地狱硫磺气息的冰冷铁栅凭空出现,瞬间将他困在了一个狭小的囚笼之中,那力量源自西奥多此刻掌控的规则,伊索这具人类的身体根本无法抗衡,只能被死死禁锢。
“回来!”伊索愤怒地说道:“如果你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那就是真正的诅咒!你的灵魂将在地狱燃烧!连神也救不了你!”
“我并不需要拯救。”西奥多回答。
“这个故事不是好结局,但也是它的结局了。”
故事里,史密斯的红发兄弟,他喜欢男人,这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他有个英俊却古板严厉的大哥哥,每次都会为这个心爱的弟弟打架出头,像个独角兽,守护神,但当这个哥哥知道,他的红发小子真的和别的男人上了床后,这对曾经形影不离的兄弟,也终于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决裂地步。
西奥多走远了,伊索的拳头猛地砸在了铁柱上。
这都是魔鬼的错!
他们无耻地改变了西奥多!
也是他的错。
他应该,应该亲手捂住西奥多的耳朵。
伊索愤怒的圣焰想要再次席卷地狱,但眼前的景象,那冰冷的铁栏,那残留着咖啡污渍和血腥气的狭小公寓,如同劣质的幕布般开始剧烈地抖动,扭曲,剥落……
刺目的白光猛地炸开!
“……西西里先生?西西里先生!你走神了!”
一个带着职业化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的男性声音,强行将伊索的意识从燃烧的地狱边缘拽回。
白光褪去,视野清晰。
冰冷的不锈钢桌面,惨白的日光灯。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的味道。几张清晰度极高的现场照片被摊开在桌面上,上面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和狼藉。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容严肃的探员正隔着桌子看着他,手指敲了敲其中一张照片。
“你是第一现场的目击者,”探员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请集中注意力,你能从这些照片里辨认出凶手吗?”
伊索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些血腥的画面。
然后,他的呼吸骤然停止。
在其中一张拍摄到围观人群边缘的模糊照片里,一个熟悉得刻入骨髓的侧影,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他的视网膜,张扬的红发,带着不羁弧度的嘴角,即使是在模糊的影像中,那双眼睛也仿佛穿透了相纸,带着嘲弄和深渊般的黑暗,直直地刺向他。
是西奥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身体似乎并不受他控制,他伸出手拿起了每张相片,拿起又放下。
最后,他张了张嘴,喉咙发紧,仿佛被砂纸磨过。
“我,我不知道。” 伊索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沙哑,完全陌生的声音。这声音空洞地回荡在冰冷的询问室里,与照片上那双深渊般的眼睛无声地对峙着。
第69章 罪犯与探员 “他们伤害了你,那就应该……
暮色低垂, 将警局灰暗的建筑涂抹上更深的阴影。
西奥多·诺亚,或者说,此刻通缉令上那个名叫“诺亚”的男人, 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剪影, 斜倚在警局斜对面廉价餐馆油腻的霓虹招牌旁。
空气中混杂着炸薯条的焦味和汽车尾气的辛辣, 他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目光穿透街道的喧嚣, 牢牢锁在警局那扇沉重的旋转门上。
门轴发出呻吟,伊索·西西里走了出来, 他的眉宇间是挥之不散的阴郁, 天使一向不喜欢和人长时间打交道。
西奥多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时机正好, 他利落地转身,仿佛只是厌倦了等待, 手指精准地向上掀开了连体衣兜帽的边缘。
阴影被短暂撕裂, 一抹燃烧般的红发在昏黄的光线下骤然闪现,如同黑暗核心迸裂的火星,仅仅一瞬, 兜帽落下,将他重新吞没, 西奥多头也不回地拐进旁边那条狭窄,散发着垃圾腐臭的巷子。
他确信,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会捕捉到这抹致命的红色。
伊索会跟上来的。
伊索刚刚经过了一番审查,他不需要做什么,喉咙里就会发出应对的声音,但这也足够让他觉得厌烦, 他需要见到西奥多。
当他从人满为患的地方走出去时,他确信那个身影就是西奥多。
他立即迈开脚步,追进了那条小巷。
光线瞬间被剥夺。
伊索的视线因光线的急剧转换而短暂失明,只有纯粹的黑暗将他吞噬。一种熟悉的,清冽如冬日森林的雪松香气,毫无征兆地侵入他的感官。
紧接着,一点微弱的,银色的光芒在他眼前摇曳,如同坠落的星辰。光芒的源头,是一个古朴的银质十字架吊坠。
“Surprise。”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在十字架光芒的侧后方响起。
伊索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收缩,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西奥多就懒洋洋地靠在拐角的砖墙上,兜帽下的脸在微光中半明半暗。而他含笑的眼睛,是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最亮的光源,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伊索的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那个男人呢?”这问题超越了职责,是深植于他存在的,带着毒刺的执念。
西奥多轻轻晃动着指尖的十字架,银光在伊索紧绷的脸上跳跃:“现在是新的故事,Aesop。”
“你现在是西西里探员。”他向前倾身,声音低沉而危险,“我是诺亚,你可以这么叫我。”
“那个男人。”伊索的声音拔高,重复,“你和他做了什么?”
“什么男人?”西奥多挑眉,故作茫然。
“你跟他走了!后来呢?”伊索步步紧逼,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焦躁。
“哦,他?”西奥多耸耸肩,语气轻飘得像羽毛,“那个人本就不存在,故事结束,当然就消失了”
“你们什么也没有做?”伊索的追问如同铁锤,砸向每一个可能的缝隙。
“当然没有,”西奥多避开他的直视,目光落在晃动的十字架上,“我又不会随便找个男人做些亲密的事情,至少得是我喜欢的……”
“那我换个问题。”伊索很快追问,“你喜欢上了谁?”
沉默在黑暗的巷子里蔓延,只有远处模糊的市声,西奥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舍得抬起眼,迎上伊索的目光,那双蓝眼睛里翻滚着隐秘的情绪:“暂时,没有。”
“你在撒谎!”伊索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爆发,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要撞上西奥多,“Theodore!你撒谎的时候永远不会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能!你怎么能……”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背叛的痛苦而扭曲,后面的话语被扼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西奥多反而笑了:“真是冷静的大天使长。”他模仿着神圣的腔调,“怎么,是哪个天使的号角不小心掉进你喉咙里面了么?让你这么……激动?”
伊索深吸一口气,竟硬生生将喷薄的怒火压了下去,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更可怕的东西,一种审判的决心:“是谁?他在哪里?”
被引出欲望,这不是西奥多的错,但那个胆敢诱引天使堕天的存在,必须被处以极刑,灵魂用圣火焚烧殆尽。
“嘿!”西奥多猛地用力将他推开,“那我就看着你的眼睛告诉你,我没有喜欢的人!听明白了么?”他直视着伊索那双燃烧着审判之火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况且,这是我的事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伊索紧紧盯着西奥多的眼睛。这一次,他没有看到撒谎的痕迹,但这份真实并未带给他丝毫轻松。
不是人……那么,是魔鬼?还是……天使?
如果是天使,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为什么他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动?
就在伊索沉浸在猜测中时,他并未察觉,身后的墙壁在无声地承受着某种压力。黯淡的砖石表面,隐隐浮现出巨大的,轮廓模糊的六翼翅膀虚影,古老的砖石甚至开始发出细微的龟裂声。
西奥多看见了,那被法阵强行禁锢的,属于大天使长的力量,正随着时间流逝和伊索情绪波动而蠢蠢欲动。
“我们该走了。”西奥多的声音不再有之前的戏谑。
巷子深处,传来了不属于他们的,谨慎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是追捕罪犯的探员。
诺亚和西西里的故事已经开始了。
诺亚,身上背负着六条人命的杀人魔,他的名字臭名昭著,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而西西里身为探员却亲手帮他处理了第六具尸体,成了包庇犯。
这是西西里最后一次接受警员的审查,因为当FBI怀疑的目光投向自己时,他已经决定和诺亚一同坠入逃亡的深渊。
“他在那儿!那个人就是诺亚,不要让他跑了!”巷口传来一声厉喝。
刺眼的枪焰瞬间撕裂了巷口的阴影。
“砰——!”
子弹带着死亡的尖啸,狠狠嵌入西奥多头顶不足半尺的砖墙,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砸在他的红发上。
伊索猛地转头,看向开枪的方向,眼中那尚未熄灭的审判之火瞬间转化为对凡人的暴怒,他肌肉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撕碎对方。
西奥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你不会想身上吃子弹的。”他拽着伊索,像两道被惊散的幽灵,猛地冲向巷子更深,更黑暗的迷宫深处。
一场亡命的屋顶追逐在城市的轮廓线上演。冰冷的夜风如刀刮过脸颊。
西奥多对这片老旧居民区的屋顶了如指掌,他像一只在暗夜中奔行的灵猫,在高低错落的楼宇间纵跃,翻滚。
伊索紧随其后,变成人并未削弱他的体能,身后警员的呼喊和零星的枪声逐渐被甩远,淹没在城市的巨大呼吸声中。
最终的目的地,是一座矗立在社区边缘,被遗忘的哥特式小教堂。
尖顶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夜空。西奥多熟练地撬开一扇隐蔽的侧门,两人迅速闪身而入。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追捕与喧嚣。
教堂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月光透过高耸的,污损的彩色玻璃窗投射下来,在地面形成一片片光怪陆离,圣洁又诡异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朽木和长年累月的冷寂。一排排空荡荡的长椅如同沉默的棺椁,延伸至尽头昏暗的圣坛。
圣坛上方,一个巨大的,悲悯俯视众生的木质神像静静矗立。
两人走进了一侧的忏悔室。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警车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在教堂外呼啸而过,最终消失在远方。
人类的世界有教会,有信仰。
他们将至高的恶称为撒旦,至高的善称为上帝。
那巨大的雕像,并不是神的模样,但伊索不会因此心生嫌恶。
凡人的信仰,那份发自肺腑的虔诚祈祷,是这污浊世间少有的纯粹之物,也是天使们曾经乐于倾听的声音。
诺亚,这个双手染血的通缉犯,还有FBI尚未挖掘出的另一层身份,他是一个虔诚的牧师,神的倾听者。
西奥多在伊索复杂的注视下,他一步步走到圣坛前,站在那巨大的神像阴影之下。
月光斜斜地照亮他半边脸庞,红发在微光中如同暗火。
他微微仰头,望着神像悲悯的面容,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现在应该祈祷。”
诺亚仿佛真的在寻求答案,又像是在拷问自己,“愿上帝保佑,我们接下来可以平安顺利,西西里,你觉得我做的事情,上帝会原谅我么?”
伊索的身体动了,西西里站在走道中央的阴影里,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轮廓。
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声音从诺亚背后响起,不高。
“你没有做错什么。”西西里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冰冷而坚定,“你不需要谁来原谅你。”
他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诺亚的背影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和早已越界的认同:“他们伤害了你,那就应该付出代价。”
一片边缘染着暗红,如同被血浸过的白色羽毛,不知从教堂穹顶的哪个角落悄然飘落,在冰冷的月光和浑浊的阴影交织中,缓缓地,无声地坠落在圣坛前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第70章 罪犯与探员(二) 在爱和信仰之中。……
那是西西里的声音, 而不是伊索的。
福利院那栋老楼的气息,西西里至今记得,那是陈年灰尘, 劣质消毒水和永远晒不干的湿衣服混合成的气味, 像一层黏腻的膜, 贴在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
阳光吝啬, 只肯在下午三点左右, 斜斜地切过狭长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高窗,短暂地投下一道金黄色的光柱。
西西里常常蜷缩在光柱边缘的冰冷地板上, 看着尘埃在光线里无声狂舞, 直到一团燃烧的火焰闯入那片死寂。
诺亚顶着一头桀骜不驯的红发跑进来,像一颗莽撞的小行星闯入他灰暗的轨道。
男孩的眼睛是那种极浅的黑色, 盛满了与这阴郁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莽撞的光亮, 他毫不见外地挨着西西里坐下, 用胳膊肘轻轻撞他:“西西里,快点和我出去玩。”
诺亚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会分享偷藏下来的硬糖, 甜味在舌尖化开,是苦难里偷来的奢侈。
夜晚挤在狭窄的床铺上, 头顶是剥落的墙皮和漏雨的霉斑,诺亚会用兴奋又压低的声音描绘外面的世界, 传说中真正的大海,不是画册上那种蓝色,而是无边无际,一直连接到天边。
“等我们出去, ”诺亚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西西里,我们一起去看海!真正的海!”
十二岁那年,分离像一把钝刀猝然斩落。收养文件冰冷地摆在面前,西西里被推搡着走向福利院那扇沉重,吱呀作响的铁门时,身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猛地回头,只见诺亚小小的身体被两个粗壮的护工死死架住,他像一头绝望的幼兽,拼命挣扎,双脚徒劳地蹬踹着空气。
泪水冲刷着他通红的脸颊,浅黑色的眼瞳里,那曾照亮西西里的光,正被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巨大恐惧和碎裂感急速吞噬。
“西西里——!”那尖利的哭喊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西西里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挣脱了拉扯,冲回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那个颤抖哭泣的身体。
诺亚滚烫的眼泪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襟,烫得他心口发疼。“诺亚!诺亚听着!”西西里捧起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迫使那双破碎的眼睛看向自己,声音因巨大的情感冲击而嘶哑变形,“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等我,一定等我!我欠你一个愿望,在未来我会替你实现的。”
那承诺,是他唯一能留给诺亚的救命稻草,他一步三回头,诺亚被护工拖回阴影深处的景象,成了他此后无数个夜晚惊醒的梦魇。
被收养后的日子,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磨砂玻璃,新的家庭礼貌而疏离,物质丰沛却情感稀薄。
西西里始终感觉自己是寄居的幽灵。他从未忘记那个在福利院铁门后哭到脱力的红发男孩。
最初的几个月,他几乎每周都往福利院寄信,用歪歪扭扭的字迹报告新生活,询问诺亚的近况,末尾总是固执地重复着那个承诺:“等我,诺亚,我很快就可以回来见你。”
他寄出去的信没有得到过回音,他起初以为,诺亚是在生他的气。
一年两年,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不安像藤蔓在心底滋生缠绕,他试图打电话,线路那头永远是忙音,焦虑煎熬着他,直到他成年,有能力独自踏上归途。
他驱车驶向记忆中的那条旧路,心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福利院旧址,只剩下一片被焦黑栅栏围起来的,触目惊心的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狰狞的骸骨,沉默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死亡气息。附近的杂货店老板,一个叼着烟斗的干瘪老头,眯着眼回忆:“哦,那场大火?烧得真叫一个惨……十多年前的事喽,听说没跑出来几个,烧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的西西里,摇摇头,“那些孩子,上帝会让他们获得新生的。”
“诺亚……”西西里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破碎在风里。世界在他脚下塌陷。他踉跄着退后,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车门上。
西西里的名字在FBI内部渐渐变得响亮,他成了反暴力犯罪部门一把锋利无情的尖刀。破案率奇高,手段果决,疾恶如仇,像一台不知疲倦,只认规则与证据的精密机器。
他把自己抛入无休止的案件旋涡,用堆积如山的卷宗和令人窒息的加班榨干每一分精力。
深夜,当办公室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和仪器的嗡鸣,他才会允许自己拿出那个藏在钱包最里层,早已褪色发脆的小纸片,那是诺亚在他离开前偷偷塞给他的,上面画着两个手拉手的火柴人。
烈酒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麻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压下心底那片名为“诺亚”的,永不止息的业火。
直到阿尔伯特的案卷摆上他的案头。
第二位受害者,一个表面上是经营慈善基金会的体面商人,和上一个案子的受害者死法一样,现场勘查照片血腥而凌乱,充满仪式般的过度杀戮。
西西里的眼神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细节,最终定格在证物袋里一枚不起眼的铜质徽章上。
徽章边缘磨损严重,图案模糊,但那个独特的,扭曲的藤蔓缠绕着十字架的轮廓,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那是圣玛利亚福利院旧校服上的标志。
他打开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在一堆旧物中翻找,手指颤抖着捏住一个同样磨损的徽章 ,属于他童年的遗物。
两个死者之间存在着联系。
西西里开始侧重调查这件事,一个隐藏的真相浮出水面,阿尔伯特一家人想用非法手段从福利院带走一个孩子。
院长和他的助手故意在这个孩子的屋子里放了一把火,伪装他死去的假象,谁知道那把火越烧越大,害死了很多人,阿尔伯特给了院长一大笔慈善金,这也意味着那个孩子没有死。
阿尔伯特是一个虐待狂,天知道那个孩子遭遇了什么。
他是来复仇的。
西西里通过线索找到了一个教堂,凶手仿佛对他有刻意的指引,他走进了教堂的一个房间。
深处弥漫着浓重的尘埃和铁锈味,空气凝滞。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最终,停在最里侧一面墙壁上。
西西里的呼吸骤然停止。
整面墙密密麻麻,贴满了泛黄的照片,剪报,潦草的手绘路线图与时间轴。
照片上的人脸,有些他认识,福利院那个总是假笑的院长,肥胖的秘书,还有几张他记不清但轮廓熟悉的面孔,都用刺目的红笔粗暴地画上了血红的叉,两个名字旁边,已经打上了更粗更重的勾,正是那两名死者。
冰冷的箭头像毒蛇的信子,指向剩下的四个名字。
“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仓库角落的阴影里骤然响起。
西西里的血液瞬间冻结。他踉跄一步,手电筒的光柱剧烈晃动。
“谁?!”
光束猛地扫过去,照亮了角落。一个人影蜷缩在废弃木箱后面,正仓惶地抬起头。当光线捕捉到那头即使在昏暗中也依然灼目的,桀骜不驯的红发时,西西里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凝固了。手电筒的光柱像舞台的追光,死死钉在那张脸上。
西西里遇见了诺亚。
诺亚死而复生,并且成了他追击的凶手,西西里一时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但诺亚哭了。
西西里看见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像受伤野兽的低嚎,断断续续地从他紧咬的唇齿间溢出。
那哭声,瞬间击碎了横亘在两人之间十几年的时光壁垒,与十二岁铁门边那个撕心裂肺哭喊的男孩重叠在一起。
西西里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向前扑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将那个蜷缩颤抖的身体死死搂进怀里。诺亚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寒冰,但西西里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自己全身的热量和生命都渡过去,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
“诺亚……诺亚……”他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嘶哑破碎,滚烫的液体终于冲出眼眶,灼烧着他的脸颊,滴落在诺亚蓬乱的红发上,“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太晚了……”
诺亚在他怀里崩溃了,他反手死死抓住西西里后背的衣物,指甲隔着布料几乎要掐进皮肉里,放声痛哭。
那哭声不再是孩童的尖锐,而是成年男子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带着血腥味的悲鸣,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他们……他们把我卖了,西西里!”诺亚的声音破碎不堪。
“听着,诺亚!”西西里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那些人……他们该死!每一个!都该下地狱!”他盯着诺亚震惊的双眼,一字一顿,像在宣读某种不容置疑的末日审判,“这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是他们……是他们自己走进了地狱!”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然后,说出了那句足以将他过去三十年人生彻底焚毁的话:
“别一个人去……我陪你。我们一起。”
他松开诺亚的肩膀,猛地转身,手电筒刺眼的光柱扫向那面写满死亡计划的墙壁。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粗暴地撕扯下那些贴着的照片,剪报,特别是那张画着两个火柴人的,属于他们共同记忆的简笔画。
他掏出打火机,幽蓝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手中那叠厚厚的,浸满仇恨和计划的纸张。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橘红色的光映照着他扭曲而坚定的侧脸,也映照着诺亚眼中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动。
灰烬带着余温,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一场黑色的雪,覆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覆盖在FBI探员西西里曾经不可动摇的信仰之上。
他踩灭最后一点火星,抬起头,眼神深处是一片死寂的灰烬,和灰烬之下,为诺亚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
在爱和信仰之中。
西西里的选择是——love。
“杀死魔鬼的人,灵魂也应该坠入地狱,受那永世不熄的硫磺火灼烧之苦么?”西奥多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幽暗的涟漪。
伊索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沉默着,那沉默并非无话可说,更像是在某种无形的界限前,第一次感到了迟疑的重量。
天使的教典在舌尖滚动,最终却未能出口。他罕见地避开了西奥多目光中的锋芒。
西奥多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沉默的答案。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催眠般的,挖掘隐秘的魔力:“如果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远不如现在这样的时候,有人胆敢那样伤害我……你会怎么做,Aesop?”
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之气瞬间冲垮了神性的堤坝,在他完美无瑕的眼底掀起猩红的浪潮。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冷硬如亘古不化的寒冰,带着斩断一切可能的决绝:
“没有谁,无论是人,还是卑劣的魔鬼,胆敢有这个机会。”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棱,“若真有……我会亲手,将他跳动的心脏连同那腐烂的肺腑,一并扯出来,碾碎在你脚下。”
那赤裸裸的,充满原始血腥的宣言在奢华的房间里回荡,西奥多轻轻笑了出声,他并不以外这个答案,但他接着追问:“你觉得他们是魔鬼么?”
西奥多目光扫过窗外,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西西里和诺亚亡命的身影,“天使认为手上沾血的人都应该下地狱。”
“Theodore。”伊索试图让他停下。
“天使也是会犯错的,Aesop。”
“我在纠正错误。”西奥多的声音依旧平静。
“也许……”伊索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西奥多紧抿的唇线上,“我在某些地方,的确也偏离了轨道。”他坦然地承认,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沉重,“但是,天启必须降下。这是神谕,你和我,Theodore,谁都没办法阻止。”
“别这么严肃。”西奥多唇边的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他起身,走向角落的小酒柜,杯子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倒了两杯深红如血的红酒,步履优雅地走回去,将其中一杯不容拒绝地递到伊索面前。杯壁冰凉,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神秘莫测的光晕。“冷静点,我亲爱的天使长,来,尝尝酒的滋味,它很美味。”
伊索的目光在那杯深红的液体和他之间逡巡。空气中弥漫着红酒醉人的芬芳和一种危险的张力。那条坚守了千万年的界线,此刻在眼前微微晃动,模糊。
他缓缓地接过了那杯酒。冰冷的杯壁触碰指尖,带来细微的战栗。他闭上眼,第一次,将属于凡尘的,被天使视为堕落的液体,送入口中。
伊索最终退让了自己的底线,辛辣,苦涩,随即是一种奇异的暖流,带着葡萄发酵后的醇厚和一丝回甘,顺着喉咙滑下,像一条蜿蜒的火线,迅速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眩晕的松弛感,温柔地包裹了他紧绷了千万年的神经。眼前西奥多的轮廓开始变得柔和,周围奢华的景象微微旋转,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温暖流动的水波。
意识沉浮,如同坠入一片温暖粘稠的深海。
冰冷坚硬的现实触感消失了,身体变得轻盈,仿佛挣脱了所有束缚。
迷蒙中,他感觉到自己站在一片无垠的,散发着柔光的草地上,头顶是巨大无朋的树冠,枝叶繁茂得不合常理,每一片叶子都流淌着翡翠般的光泽,缓缓摇曳,发出低沉而古老的沙沙声,如同大地的心跳。
树下,一个颀长的人影斜倚着树干,姿态慵懒而诱惑。
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和低垂的云朵切割,揉碎,变得朦胧而暧昧,如同最轻柔的薄纱,笼罩着那个身影,只勾勒出模糊而优美的轮廓。
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拉扯着伊索,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能感受到一种熟悉到灵魂深处的气息,带着淡淡的,如同雨后森林的冷冽芬芳,又混合着一丝危险的,令人心悸的诱惑。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皮肤,那触感如同上好的丝绸。
对方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低笑,那笑声钻入耳膜,激起一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一股强大的力量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将他拉入怀中。
身体紧密相贴,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对方胸膛下有力的心跳,与他自己的心跳逐渐紊乱地重叠。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着一丝红酒的醇香和对方独有的气息。
一个吻,带着试探的轻柔,落在他的唇角。如同蝴蝶振翅般轻盈的触碰,却在他心底引爆了无声的惊雷。
那吻并未停留,带着灼热的渴望,辗转着,最终坚定地覆上他的唇,柔软,微凉,随即是令人晕眩的温暖。
一种毁灭性甜美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笨拙而急切地回应着,手臂不由自主地环上对方的脖颈。
伊索猛地挣扎起来,试图从那令人窒息的甜美中挣脱,找回一丝清醒,他奋力偏开头,急促地喘息,混沌的视野在光影摇曳中艰难地聚焦。
透过彼此交错的喘息和低垂云朵的缝隙,他的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寻,掠过对方光滑的肩颈线条,最终定格在自己紧扣在对方后颈的手上,就在他绷紧的指缝间,几缕发丝顽皮地缠绕着他的手指。
那发色,在梦境迷离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无比熟悉的火焰般的红色。
伊索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浮雕,晨曦微光透过昂贵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条细细的金线。
宿醉带来的钝痛在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空空如也。干净,修长,骨节分明,只有掌纹清晰交错。
没有一丝一毫红色的发丝缠绕其上。
他又进入了那个和西奥多有关的魔障。
“早上好,Aesop。”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伊索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西奥多随意地披着一件丝质晨袍,斜倚在门框上,冰蓝色的眼眸含着清晰的笑意,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那头浓密的红发,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如同上好的绸缎,流淌着温暖而耀眼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