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前男友 我是他前男友?
当夜, 胡可看着被沈驰飞一拳砸晕过去的吉苍,以及旁边抱着枕头哭得撕心裂肺,内容却与生死危机毫不相干的唐吉吉, 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揉了揉额角, 觉得沈驰飞干脆动手这个举动实在是太明智了。
到了十二点, 唐吉吉的“论文悲歌”还在循环播放,吵得人神经衰弱, 胡可和孙乔对视一眼, 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物理静音。
吉苍是最后一个醒来的。
意识回笼的瞬间,脸颊上传来的, 清晰而尖锐的胀痛感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他抬手碰了碰, 指尖传来的触感是明显的肿胀和灼热。
他走到病房角落那面模糊不清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张半边脸颊红肿, 带着清晰拳印的俊脸,狼狈又滑稽。
能让他脸上挂彩的人显而易见。
罪魁祸首沈驰飞就坐在对面自己的床上, 穿戴整齐, 背脊挺得笔直,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他低垂着眼睫,仿佛在专注地整理自己病服的袖口, 连一丝眼风都吝于扫向吉苍。
沈驰飞还在为因为替身事件而生气,他原本是以为自己魅力值很高的, 结果是个笑话,他还因为吉苍发现自己对男人有感觉这件事, 简直亏了一个太平洋。
“我的病怎么跑到脸上去了?昨天……”唐吉吉的声音冒出来,但他很快闭嘴了,他视线所及,是沈驰飞那张此刻极具压迫感的脸。
灯光自头顶惨白地打下来, 将他深刻的五官切割出更加凌厉的阴影,那眉骨本就生得高挺,此刻因为压抑的怒火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微微隆起,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吞噬了那双眼睛,只留下两道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缝隙。
唐吉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努力想看清沈驰飞眼睛里的情绪,却只捕捉到一片翻涌的,令人心悸的黑暗漩涡,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被彻底吸进去,碾碎成齑粉。
唐吉吉被吓得一个哆嗦,赶紧缩回了脖子,小声嘟囔着:“飞哥今天好可怕,像要提刀砍人。”
昨晚上发了什么,他脸为什么会痛,这个时候,唐吉吉也不好开口问了。
不多时,到了开工的时间,他们谨慎地铭记对方提供的线索和注意事项。
众人沉默地起身,各自走出病房。
沈驰飞和吉苍的任务是前往阴森冰冷的楼下停尸房。
那绑在两人手腕间的红线,此刻成了沈驰飞宣泄怒火的绝佳工具。
通往地下停尸房的楼梯间光线昏暗,沈驰飞走在前面,步伐又急又重,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戾气。他几乎是拖拽着那根红线在走,根本不顾及后面跟着的吉苍。
“哎!”吉苍差点从陡峭的楼梯上栽下去,他踉跄着稳住身形,手腕被勒得有点疼,看着前面那个怒气冲冲,仿佛要去炸碉堡的背影,吉苍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带着点无奈的回响:“你生气了?”
沈驰飞脚步不停,背影僵硬,连个冷哼都欠奉。
“我做了什么让你生气了?”吉苍锲而不舍地追问,紧走几步试图与他并行。
沈驰飞依旧沉默,只有脚步声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砸出更重的回音。
吉苍看着他那副“拒绝交流,莫挨老子”的样子,问道:“难道……我昨晚真的强吻你了?”
他摸着下巴,语气带着点困惑,“不应该啊……”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用一种理所当然中透着点暧昧的语气补充道,“我们都做过‘手活’了,亲一下……反应会这么严重么?”
轰!
这句话如同火上浇油,沈驰飞猛地停住脚步,霍然转身,那双总是带着锐利锋芒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瞪着吉苍,仿佛要把他烧穿,他紧咬着后槽牙,下颌线绷得像块石头。
什么手活?这混蛋还敢提。
看着沈驰飞那副气到快要爆炸,却又因为某种羞耻而无法辩驳的样子,吉苍忽然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试探表情,目光变得认真而直接,声音也沉了下来,清晰地穿透了两人之间冰冷的空气:“沈驰飞,你不是谁的替身。”
他看着对方骤然僵住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说,“你在胡想什么呢?”
沈驰飞一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被戳破心事的惊怒:“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吉苍看着他炸毛的样子,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点无奈,他指了指自己脸上那个依旧红肿刺目的拳印。
“因为,”吉苍的声音不高,“我昨晚其实是清醒的。”
“醒的?”
“是啊,那药片还不能把我影响成唐吉吉那个样子。”
吉苍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坦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以为……你会体谅病人,心软一下,亲我一口呢。”他耸耸肩,自嘲地笑了笑,“结果……”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直接给了我一拳头。”
“看你那么生气,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替身戏码了。我当时被你打得眼冒金星,疼得要命,又不敢喊疼,更不敢解释,怕你气头上再给我一拳……就只能忍着痛,赶紧装睡了。”
“那是你活该。”沈驰飞说,他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完全笼罩住吉苍,“就这样可是不够的,你别想骗我,心里头藏着和我有关系的秘密,你不讲出来,我们是没有信任可言,也没有别的任何可能。”
“好吧。”吉苍立马说:“其实我有一个死掉的前男友。”
“前男友?”沈驰飞眯起眼睛。
“算是吧。”吉苍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却只牵动了伤口,显得格外狼狈。他看着沈驰飞狐疑的脸色,补充道:“你不会介意这一点吧?你放心,我们连小手都没牵过。”
沈驰飞没有回应,只是那眼神更深沉了。
吉苍似乎被这沉默弄得有些心慌,或者是他自己也觉得刚才的“澄清”太过苍白无力。
他垂下眼睫,盯着自己手腕上那根在苍白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红绳,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低低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沈驰飞耳中:
“好吧好吧……他亲了我一次。”
这句话像投进死水,沈驰飞没什么反应。
吉苍没有看他,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亲完我,我都懵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恍惚的温柔,却又浸满了苦涩,“我也是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没有他,我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这个男人,可惜他没了。”
“我出去以后,日子过得索然无味,所以我回来了……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寥,他说“喜欢的东西”时,目光终于重新聚焦,落在了沈驰飞脸上,那眼神专注而执着,带着不顾一切的灼热。
沈驰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沈驰飞。”吉苍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我很喜欢你,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很喜欢。”
沈驰飞觉得荒谬,不确定自己心里猜测,于是问道:“他帅不帅?”
“特别帅。” 吉苍毫不犹豫地回答。
“哦。” 沈驰飞应了一声。这声“哦”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自己心上。
原来他就是吉苍那个前男友……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混乱一片的脑海中炸开,只可惜……他失去了记忆,那片属于他们过去的,是是非非纠缠不清的土地,对他而言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荒漠。
主神派他来杀吉苍,一定是有理由的,当吉苍看见他的第一眼,他知道那不是一个看陌生人的样子,他早就猜测自己和吉苍是有关系的。
但他没想过,是这种关系。
恋人?前男友?
自己会主动亲他,一定是喜欢的吧?
沈驰飞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那汹涌澎湃的愤怒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露出底下大片空白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措的惊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吉苍一直紧盯着他,将他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从暴怒到震惊,从茫然到无措,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复杂,尽收眼底。
最终,他只是几不可闻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轻轻晃了晃手腕上那根细细的红线,像是在提醒什么,又像是在给自己一点支撑,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松:
“走吧,停尸房……还去不去了?”
沈驰飞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聚焦,落回吉苍脸上,落在他嘴角那抹碍眼的青紫和渗血的伤口上,他像是才注意到这伤是自己造成的,一种迟来的,混杂着懊恼和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东西涌了上来。
“脸还疼吗?” 他问。
“疼。” 吉苍老老实实地回答,甚至微微蹙了下眉。
沈驰飞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轻轻握住了吉苍线条流畅的下巴,固定住他的脸。
沈驰飞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呼吸拂过吉苍嘴角的伤口。
嘴唇的距离近得几乎要贴上那抹淤青,温热的气息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倏然离开,这种若即若离,带着安抚意味的亲近,比一个直接的亲吻更让吉苍心跳失序,一股强烈的酥麻感从被触碰的下巴瞬间窜遍全身,冲击得他指尖都微微发麻。
然而,这份短暂的,几乎称得上温存的触碰并未持续。
沈驰飞捏着他下巴的力道毫无预兆地突然加重,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和重新凝聚的压迫感,指节甚至微微泛白。
他猛地抬起眼,那双刚刚还盛满茫然的眸子,此刻重新被一种更深的,翻涌着惊疑和冰冷审视的阴鸷风暴占据,死死锁住吉苍的双眼,一字一顿地砸下来:
“你和你前男友……是怎么分手的?”
“哈?” 吉苍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和骤然转变的态度弄得彻底懵了,下巴被捏得生疼,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沈驰飞看着他茫然的表情,眼底的阴霾却越来越重,一个更尖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不会是你出轨了吧?”
吉苍:“?”
第52章 病人 “贪心的人……会倒大霉的!”……
沈驰飞拧着眉, 他固执地认定,像他这样专一又有高品质道德的好男人,是绝对做不出背弃对象, 给人戴绿帽这种下作事的, 那么, 问题必然出在吉苍身上!
“怎么可能呢?”吉苍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笑意, 轻飘飘地荡在阴冷的空气中。
他知道, 沈驰飞即使失了忆,也会在他没有刻意隐藏的话语行径里明白, 他嘴里的那个前男友就是沈驰飞自己。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 沈驰飞的思维能如此跳跃地转到“绿帽”这个点上。
吉苍觉得有必要立刻,坚决地澄清这个天大的误会, 他微微抬起眼睛,目光坦荡地直直撞进沈驰飞带着审视和怒意的眼底,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除了你,我又不会喜欢上别的男人。”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微妙地松动了一点钳制着他下巴的力道。
“那是因为什么?”沈驰飞的追问紧跟着落下。
吉苍轻轻吸了口气。
这口气吸得有点深, 仿佛要吸取足够的氧气,才能回溯那段被尘封已久, 棱角尖锐得足以割伤回忆的往事。
他说:“我们会分手……大概是我和他都太不服输,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最后得到了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时过境迁的怅然和对自己年少气盛的反思。
沈驰飞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
半晌,终于,沈驰飞冷哼一声, 骤然松开了手,那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释然,又像是更深的别扭:“所以,是你赢了。”
“没有。”吉苍立刻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是我和他最后都赢了,又赢得不够彻底。”
气氛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吉苍揉了揉被捏疼的下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用一种近乎哄劝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语气说:“我在外面有个五百万的房子,还可以请厨师,你跟我出去一起好好过日子吧。”
真是一个可恶的有钱人啊。
沈驰飞心里暗骂了一句,他回想到自己的小破房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出去的事出去再讲。” 沈驰飞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强行将飘散的思绪拽了回来,他不再看吉苍,猛地一把推开了停尸房厚重的大门,目光重新投向那一排排散发着不祥寒气的金属停尸柜,那才是此刻悬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主线任务才是当务之急。
“好。” 吉苍也敛了神色,重新变得专注。
沈驰飞按照唐吉吉提供的线索,精准地找到下方第三排,顺数的第三个柜子,冰冷的金属让手掌生寒,然而,就在他的手即将放上去的瞬间,一股极其熟悉,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如同跗骨之蛆,顺着缝隙丝丝缕缕地钻了出来。
和之前那个无头护士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个有问题。” 沈驰飞猛地收回手,“我不想打开这个。”
吉苍说:“不确定的话,我可以模拟一次打开这个柜子的结果。”
沈驰飞会意,立即让开了一个位置。
吉苍指尖微动,一个半透明的,和他身形轮廓相似的替身人偶瞬间出现在目标停尸柜前,人偶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金属把手。
“吱呀——”
柜门被拉开一条缝隙的瞬间,异变陡生。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如同实质般喷涌而出,紧接着,无数只青灰色指甲,沾着粘稠不明液体的枯瘦手臂,如同地狱里疯长的藤蔓,闪电般从缝隙中探出,它们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声和指甲刮擦金属的刺耳噪音,精准地缠上了毫无防备的人偶!
人偶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短促的,非人的尖啸,就被那无数手臂爆发的巨力猛地拖拽进去!砰!停尸柜的门在下一秒被狠狠关上,隔绝了里面令人牙酸的撕扯和啃噬声,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冰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
吉苍说:“唐吉吉对我们撒谎了?”
“不会。”沈驰飞说:“他没必要撒谎的,线索里有假的。”
“要这么说的话,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出事。”
“你担心他们做什么?”
“谁死了,都会起内讧的吧?” 沈驰飞冷静地分析着人性,“都得怪你。” 他忽然矛头一转。
“怪我?” 吉苍一脸无辜加莫名其妙。
“怪你一天天巴不得他们死的样子。” 沈驰飞面无表情地指控,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调侃。
吉苍愣了一下,随即无奈地举手投降:“好吧,是我的错。” 他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向停尸柜,“我们还是先完成自己的任务吧,这里会有我们要找的东西么?”
“会有。” 沈驰飞肯定道,眼神扫过剩下的柜门,“就是得自己动手找了。”
“你上。” 他看向吉苍,理所当然地指挥,“再弄几个人偶出来探路。”
吉苍摊手:“弄不出来,一个副本只能使用一次替身人偶,你试试,你既然能看出刚才那个不对,说不准也能分辨出哪个是对的。”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
“你去试。” 沈驰飞不为所动。
吉苍立即低着头,捂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鼻子,控诉道:“我试不了,你一拳头把我鼻子打歪了,我的嗅觉已经失灵了!”
这理由听起来荒谬,配上他那张挂彩的脸,竟有几分可信。
沈驰飞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自己动了:“别卖惨了,我来就我来。” 他迈步再次走向那排散发着死亡和冰冷气息的停尸柜。
寒气扑面而来,混合着消毒水和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腐朽气味,让他本能地厌恶。
停尸房像个巨大的冰柜,冻僵的不仅是尸体,还有活人的神经。
沈驰飞凝神静气,摒弃了视觉的干扰,修长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缓缓抚摸过冰冷光滑的金属柜门把手。
他俯身,鼻翼微动,如同猎犬般,从那些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里,仔细分辨着内部散发出的,常人难以捕捉的气味。
时间仿佛凝固。
他周身散发出一种极度的专注和冷静,与这阴森的环境奇异地融合。
吉苍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落在他紧绷而流畅的肩背线条上,看着他以一种近乎艺术般的专注和沉稳进行着这项危险的工作。
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临危不乱的可靠感,在惨白的灯光下无声流淌,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终于,沈驰飞的手指停在第四行第五个柜门的把手上。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任何试探性的动作,他猛地发力,直接拉开了柜门!
柜门滑开,没有恶臭喷涌,没有鬼手探出。
沈驰飞挺拔的身影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仿佛只是打开了一个普通的储物柜。
他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瞬,一个极淡的,带着点如释重负和不易察觉的自信的微笑,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柜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上半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消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架子。
那嶙峋的形态,瞬间让吉苍和沈驰飞联想到楼梯间一闪而过的那个诡异人影。
沈驰飞的目光迅速扫过尸体。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尸体交叠放在腹部,紧握的双手上。一份被捏得有些发皱的纸质报告露了出来。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那报告抽了出来。
报告很薄,上面没有病人的姓名。
诊断结果是胃癌晚期,然而最终的死亡原因却是意外饿死。
报告下方还有一行潦草的备注:死者生前所穿病服为其唯一遗物,无亲属认领,已由当值护士代为收存保管,旁边还附上了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黑白证件照——照片上,赫然是一位灰衣护士。
“病服…护士…” 沈驰飞低声沉吟,直觉告诉他,这件遗落的病服是下一个关键线索。
他抬起头,刚想询问吉苍对接下来的行动有什么看法,却发现吉苍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具尸体吸引了。
吉苍正小心翼翼地俯身,凑近了观察尸体的体表。
他的神情专注而冷静,手指在距离尸体皮肤几厘米的地方虚点着几处不太明显的瘀痕和细小的伤口。
沈驰飞说:“别告诉我,你有恋s癖。”
吉苍闻言抬起头:“你还知道这世上有这种怪癖啊?”
“我只是在观察他的伤口。” 他指着尸体手臂和肋下几处颜色深浅不一的瘀伤,“他身上还有不少外伤呢……看新旧程度,应该不是一次造成的,看来活着的时候,就被欺负惨了吧。”
“还有什么线索么?” 沈驰飞追问,目光再次扫过柜内。
“没有了。” 吉苍直起身,摇了摇头。
尸体的线索似乎就止步于此了。
“那还不走?” 沈驰飞将那份报告小心收起。
吉苍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在冰柜中永远沉默的枯瘦躯体,转身跟上了沈驰飞的脚步。
停尸房冰冷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们的离开而重新凝固。
幸运的是,唐吉吉三人也完好地站在病房门口。
他们顺利地拿到了线索,脸上都没有异常。
沈驰飞当即就明白,副本只设计一个线索出现问题,更能加大玩家之间的猜忌。
好在出问题的是他们的任务。
“东西拿到了。”沈驰飞说。
众人立刻围拢过来,交换着各自获取的线索。
唐吉吉展示的纸条字迹清晰:病人的领养证明,被慈善家先生视为珍宝,妥善保管在他最宝贵的箱子里。
胡可的线索上说:有一位特殊的护士,会在病人饥饿难耐时,悄悄送上一碗滚烫的热汤。
孙乔的字条指明了用意:病人意外身亡,执念未消,魂魄徘徊不入轮回,据说,在深夜十二点,前往死者的4991病房,可以化解其怨念。
“依目前的线索来看,应该是要集齐病人生前的三样遗物。”
“怎么把三样东西拿到手里?”
“晚点好好想想,我们还有个麻烦呢。”
这个麻烦,此刻就在病房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考究,笑容和煦得近乎虚假的身影出现在里面,正是那位“乐善好施”的慈善家先生。
“各位下午好啊!” 慈善家笑容满面,声音像涂了蜜,“今天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看你们精神头都不错,真是太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从怀里掏出了五张钞票。
他热情地伸出手,试图将钱塞到玩家们的手里。
根据这个副本的尿性,接了这钱,恐怕就不是低烧那么简单了,大概率会导致病情恶化,行动力一旦受限,在这鬼地方就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突然伸了过来,稳稳地截住了慈善家递过来的一张美元。
“给我吧。” 沈驰飞的声音不高,他主动上前一步。
唐吉吉等人惊讶了,连吉苍也睁大了眼睛。
慈善家却喜笑颜开,“听话的人就不会受到惩罚的。”
就在慈善家带着那虚伪的笑容,目光贪婪地扫向其他玩家,似乎还想继续“慷慨解囊”时,沈驰飞再次开口了,他的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催促:“我还要。”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慈善家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这位先生……” 他努力维持着语调的温和,但声音里已经透出冷意,“钱,我已经给过你了。”
“给过就不能再给了么?才这么点?” 沈驰飞挥了挥手里的那一张钞票,眉头微蹙,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可不够,做人不能太小气吧?” 他抬眸,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慈善家那张虚伪的面孔,言语如同淬毒的利箭,精准地刺向对方标榜的人设。
“你给不起么?你不是一个很善良,心肠特别软的慈善家么?我的病……”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可是很严重的,这点钱,根本帮不了我,你要把手里的钱都给我才可以!”
“做人不能太贪心!” 慈善家的脸皮剧烈地抖动起来,那层和善的面具终于被撕破,露出底下扭曲的怒意。
他死死瞪着沈驰飞,浑浊的眼球里翻涌着怨毒和贪婪被挑衅的狂怒。
他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野兽低咆般的嘟囔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的愤怒而变得更加阴冷粘稠,灯光也诡异地闪烁了一下。
但没有引发任何严重的后果。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在沈驰飞那近乎无赖却又理直气壮的逼视下,慈善家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几乎是泄愤般地将剩余的钞票都掏了出来,他动作粗暴地将其狠狠摔在沈驰飞手里。
“拿好你的买命钱!” 慈善家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嘶哑而怨毒。他最后阴森地剜了沈驰飞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丢下一句冰冷刺骨的诅咒:
“贪心的人……会倒大霉的!”
说完,他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几乎要化为实质的黑色怨气,怒气冲冲地撞开病房门,脚步声咚咚咚地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留下满室令人心悸的寒意。
沈驰飞掂了掂手中那两份加起来沉重异常,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钱,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冷顺着掌心蔓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慈善家消失的方向,平静地,清晰地复述了一遍那句诅咒,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嗯。贪心的人,是会倒霉的。”
第53章 我太伟大了 在病好后,我要送给护士姐……
慈善家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深处, 病房内紧绷如弦的气氛骤然松弛。
唐吉吉,胡可与孙乔三人面面相觑,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震惊与后怕, 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叹。
“我的天……飞哥!”唐吉吉激动得几乎要蹦起来, 望向沈驰飞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崇拜, “还能这么操作?!简直是虎口拔牙啊!666!”他知道接不接钱都会有问题,但他绝对想不到能反将NPC一军, 更别提有胆量去执行了。
沈驰飞可是一次性收了五张钱, 却没有一点问题。
胡可也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孙乔虽未出声, 但眼中的敬佩和一丝“原来如此”的顿悟清晰可见。
沈驰飞这手出人意料的“反勒索”, 瞬间点燃了玩家们低落的士气,他捏着那沓“慰问金”, 嘴角勾起一个得意又狡黠的弧度,那颗平时掩藏得极好的小虎牙在灯光下若隐若现。
他眉头一挑,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 近乎狂妄的自信:“明天?我照样有法子拿捏他。”
吉苍站在沈驰飞身侧,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空气中弥漫着他沉醉的气息。他没有加入赞叹, 也没有阻拦沈驰飞那近乎玩火的挑衅宣言,只是目光沉沉地落在对方张扬自信的侧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情绪翻涌, 担忧与无奈之下,是一种更复杂, 更难以言喻的专注。
“就剩下最大的麻烦了。”唐吉吉好不容易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将话题拉回正轨,“那让我们赶紧看看接下来怎么办,领养证明, 病服,还有一碗汤,一共三样东西,我们怎么拿到手?”
病房里消毒水混合着陈旧灰尘的气息似乎更浓重了些,无形的压力悄然弥漫。
“想拿东西,就得按这里的规矩走。”吉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笃定。他率先迈步,修长的手指随意指向门外幽深寂静的走廊,“先去4991病房探路,至少,得知道我们的终点在哪里。”
无人有异议。
距离食堂开饭的喧嚣尚有一丝空隙,正是行动良机。
几人默契地并肩前行,脚步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敲打出紧张的回响。
循着冰冷门牌上跳跃的数字,目标病房终于出现。
生锈的门轴发出滞涩的呻吟,缓缓推开。
4991病房内,一片萧索。
空荡荡的铁架床落满灰尘,窗玻璃污垢厚重,光线昏暗。唯有角落里一个掉漆的旧矮柜,像被遗忘的孤岛。
一番检查后,唐吉吉上前拉开柜门,一股陈年的,混合着药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柜内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小小的,略显简陋的纸盒安静地躺着。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取出,拂去表面的薄灰。
揭开盒盖,没有金银财宝,只有满满一盒五彩斑斓的纸折小星星,挤挤挨挨,宛如一片凝固的童真星河。
星星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清晰却透着稚气。
这个4991病房的主人说:在病好后,我要送给护士姐姐一份礼物,她对我很好。
“这是不是意味着……”唐吉吉看到东西时,眼睛一亮,嘴角不自觉弯起,带着几分发现线索的雀跃,看向同伴,“我们可以用这个,跟那位护士姐姐换病服?”
推测合情合理。吉苍伸手从唐吉吉手中拿过纸盒,指尖在盒壁上摩挲片刻,确认其保存完好,并无积灰。他目光微抬,直接将盒子递向一旁的沈驰飞。
“拿着。”语气自然,不容置疑。
沈驰飞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对上吉苍沉静无波的眼神,喉结微动,终究没说什么,默默接过了那个承载着未竟心愿的盒子,指腹划过粗糙的纸面,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盘桓心头。
吉苍竟使唤他?但他忍下了,毕竟时间紧迫。
事不宜迟,几人立刻在这个迷宫般的楼层搜寻目标护士的身影。
很快,一个亮着惨白灯光的护士台出现在拐角。台后只有一名护士值守,身着统一的灰色制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到他们靠近,她脸上瞬间堆起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标准得近乎刻板,眼神深处却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冰冷,仿佛戴着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你们是来取病人遗物的么?”护士主动开口,声音温柔得发腻,目光在几人脸上梭巡,最终精准地锁定沈驰飞手中的盒子,“是哪个病房的?”
“4991。”唐吉吉回答。
“哦——是那个孩子啊,”护士拖长了调子,笑容更深,眼底却毫无波澜,“是一件病服,对吧?想要的话……”她话锋一转,带着审视的意味,“得拿出证明你们认识原主的东西来。”
沈驰飞上前一步,手中的纸盒完全显露出来。
“给我吧。”护士伸出手。
然而,沈驰飞的手并未递出。
沈驰飞说:“我不能给你。”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落在护士脸上,薄唇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性的质疑:
“你为什么要穿着别人的衣服呢?”
在护士骤然僵硬的脸色中,他掷出更关键的一句:“我记得很清楚,灰衣护士左耳垂下方,有一颗小小的痣,你这里……”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对方耳下,“可什么都没有。”
“你在胡说什么?!”护士脸色剧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要病服的话,就赶紧把东西给我!”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硬抢。
吉苍反应更快,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力道沉稳,声音冷冽:“对‘病人’动手?我想院方会很乐意处理你的投诉。”
护士狠狠咬牙,在玩家们一双双警惕,了然的目光注视下,只得愤愤地抽回手,怒视着他们回到岗位上。
“走吧。”沈驰飞摆摆手,转身干脆利落,“我们要找的不是她。”
走出几步,孙乔才从刚才那电光火石的对峙中回神,忍不住咂舌,带着后怕和惊奇看向沈驰飞:“痣?飞哥,你什么时候留意到这个细节的?”
沈驰飞脚步未停,侧脸线条冷硬,他扯了扯嘴角,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随意,甚至有点恶劣的玩味:“痣?我瞎说的。”
“就是单纯觉得她不对劲,我觉得那种假模假式的笑,不该出现在一个真正的好心人脸上。”他下巴朝吉苍的方向抬了抬,“他不也早发现了?拳头都捏紧了,绷得像块石头。”
被点名的吉苍闻言,唇角终于牵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意,在他深邃的眼底漾开,带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赞许。
大佬们的观察力果然和他们不在一个维度……唐吉吉默默感叹。
沈驰飞他们继续往走廊更深处探寻。
眼前晃过的多是身着统一白衣的护士,面容模糊,身形相似,如同批量复制的苍白剪影,在光洁得反光的通道尽头无声消失。这份冰冷的,缺乏人性的秩序感,终于被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护士打破。
她突兀地停在沈驰飞等人面前,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等等,你们是那孩子的朋友?”
“4991床的?”她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是。”沈驰飞简短回应,心中已有预感。
“那是好事儿啊。”她扯了下嘴角,却毫无笑意,“我也认识那孩子。”
“每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走的时候……也静悄悄的。”她顿了顿,对沈驰飞说:“跟我过来吧,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几人跟着这位气质截然不同的护士来到她的工作间。她转身打开旁边一个老旧的储物柜,取出一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浅蓝色病号服。那衣服与众不同,衣襟和袖口处,细密地绣着几朵小小的,颜色有些褪色的雏菊。
“拿去吧。”
“我都不知道他最后葬在哪儿……”护士把衣服递过来,声音低沉,“可以把这个带给他。”
沈驰飞没有犹豫,将手中的纸盒递出:“这是他……给你准备的礼物。”
护士接过去,粗糙的手指抚过纸盒边缘,仿佛能感受到那未曾送出的心意。当她打开盒子,看到那满盒五彩的星星和那张泛黄的纸条时,身体猛地一颤。
她低下头,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砸在冰冷的柜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谢谢。”
“是我将他安葬的。”吉苍立刻接话,声音沉稳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我们正打算去他墓前,只是……他还想再尝一尝你曾送他的那碗汤。”他看向护士,“可以再给我们一份么?我们想带给他。”
“海带蛋花汤是吧。”护士吸了下鼻子,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语气重新变得硬邦邦,“可惜,那掌勺的是个势利眼,不愿意再单独做的,这鬼地方……”
她厌恶地扫视着四周锃亮的墙壁,“乌烟瘴气的!我也要走了!谁爱谁待着吧!”话音未落,她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推出了这片区域,关门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看来,没有更多的线索可以给他们。
一行人回到病房,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唐吉吉几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蔫蔫地瘫坐在硬板床上。更糟糕的是,胃袋开始空空地抽搐,十二点迫近带来的无形压力,让那股熟悉的,令人心慌的灼烧感再次从腹中升起,提醒着他们副本的残酷规则。
“暂时别碰副本里的食物。”沈驰飞打破沉默,从面板中取出他的“吃好好,吃饱饱”道具面包,“这个至少能抵一次饥饿感。拿着。”他将仅剩的三个面包分给了唐吉吉,胡可和孙乔。
唐吉吉捧着那朴实无华却如同救命稻草的面包,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的妈呀!飞哥!这恩情……太大了……”
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效果立竿见影,面包下肚,那股折磨人的饥饿感顿时烟消云散。
“飞哥,你自己呢?”胡可看向沈驰飞。
“我不用。”沈驰飞语气依旧平静。
“我们可以忍。”吉苍紧跟着说。
这一刻,沈驰飞和吉苍的身影在唐吉吉泪眼朦胧的视线里,仿佛被无形的光晕笼罩,显得格外沉稳可靠,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屹立的礁石。“大佬!有你们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真能出去,我唐吉吉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少废话,”吉苍打断他声情并茂的感激,“真想报答,现在就去食堂把汤弄到手。”
他们掐准时间再次踏入食堂。
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甜腻气味的南瓜粥大桶依旧矗立。他们径直绕开,找到了那个系着油腻围裙,满脸不耐烦的掌勺大叔。
“大叔,麻烦您给我们做碗海带蛋花汤行吗?一碗就好。”孙乔尽量放软语气,陪着笑脸。
“不做!没那闲工夫!”大叔眼皮都没抬,粗声粗气地挥手赶苍蝇,“爱吃不吃,南瓜粥就在那儿!没钱还挑三拣四,滚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台面上。
唐吉吉不死心:“您说句话,到底怎么才肯做?”
大叔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不屑一顾。
几人轮番上阵,软磨硬泡,好话说尽,甚至夹杂着低声的威胁。
然而大叔那张布满横肉的脸像块冰冷的石头,纹丝不动,油盐不进。
沈驰飞眼神微动,与身旁的吉苍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他再次凑近橱窗,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大叔,给您看个好东西,保准您满意。”
“啥好东西?”大叔这才懒洋洋地搭腔,眼皮撩起一条缝。
沈驰飞掌心一翻,四张簇新的百元美钞赫然出现。
大叔浑浊的眼珠瞬间黏在了钞票上,脸上的冰霜以惊人的速度融化,堆起一个油腻的笑容:“哎哟!瞧你们说的……都是可怜孩子嘛!这汤啊,还真就得我这老手艺才地道!”他一把抓过钞票,塞进围裙口袋,动作快得惊人。
唐吉吉在一旁看得嘴角抽搐,默默翻了个白眼。
但不管怎样,一碗打包盒装好的热气腾腾,飘着紫菜和蛋花的海带汤,总算稳稳地端在了他们的手里。
这样一来,就只差慈善家手中的领养证明了。
他们回到房间再思考对策。
吉苍的声音在压抑的沉默中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冷硬:“那就直接把他绑了呗。”
“绑?”沈驰飞眉峰微挑,看向他。
“用绳子绑起来,束缚住他,再把箱子翻出来。”吉苍说。
“可以!”孙乔几乎是跳起来的,“我的道具正好派上用场了!”
众人精神猛地一振,但是慈善家的行踪如同融入医院阴影的幽灵,无从寻觅,他们只能按捺住沸腾的冲动,等待第二天中午那唯一已知的契机。
傍晚的义工归来,他们很快又饿了,胃袋空空地抽搐,带来一阵阵令人心慌的虚弱。
“我还有两个面包。”沈驰飞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的言外之意是要给唐吉吉他们,但是三个人,分不了两个面包。
唐吉吉立即说:“我身体目前好着呢,我不用。”
沈驰飞就直接把剩余的两个面包给了胡可和孙乔。
但麻烦出现了。
一股异样的,冰冷的战栗感毫无预兆地窜上所有人的脊背。
并非源自饥饿,而是手腕上那枚沉寂的金属环——
“嘀嗒…嘀嗒…”
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电子音,如同死神的秒针,在寂静的病房里突兀地响起。
绿色的指示灯瞬间熄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灭,紧接着,刺目,粘稠,如同凝固血液般的猩红光芒,毫无过渡,直接在病况手环的第三格,骤然亮起!
红光映照着几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那跳跃的光芒像冰冷的嘲笑,宣告着危机已不再是步步紧逼,而是轰然降临——它直接跳过了所有的缓冲,将他们推到了悬崖的最边缘。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不详的红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无声闪烁,映照着每一双骤然收缩的瞳孔。
副本游戏难度增大了。
第54章 沈驰飞 你属于深渊
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触碰任何食物, 病症就直接加重了。
胃癌的凶猛症状以排山倒海般袭来。
胃里仿佛塞进了一个高速旋转,布满倒刺的绞肉机,每一次收缩都拉扯着内脏深处最脆弱的神经。
剧烈的绞痛不是一阵阵的, 而是持续不断的, 带着锯齿的碾压和撕扯。
冷汗不是渗出, 而是瞬间如开闸般涌出,冰冷粘稠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紧贴在皮肤上, 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眩晕感像沉重的黑幕骤然压下, 视野边缘迅速被黑暗吞噬, 只剩下中心一点模糊的光晕。
喉咙深处翻涌着浓烈的酸苦味,带着浓重的铁腥气, 那是胃壁在无情侵蚀下渗血的铁证,玩家们必须死死咬住后槽牙, 才能将那涌到喉头的惨叫和呕吐感强行压下去, 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
墙壁上的挂钟发出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仿佛在丈量他们生命的倒计时。
就在这时,医院冰冷的广播声响彻死寂的走廊:“紧急通知:所有病人即刻取消一切活动, 返回各自病房,接受病情监控。重复, 所有病人即刻返回病房……”
规则改变了,时间本身变成了最冷酷, 最高效的刽子手。
所以就连沈驰飞面包道具也失去了作用。
恐慌攫住了疼痛中的众人,他们仿佛丧失了行动能力。
剧烈的痛苦让他们几乎失去理智,唐吉吉,胡可, 孙乔慌不择路地抓起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片和水一并吞下。
这是他们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唯有沈驰飞和吉苍,眼神依旧清明锐利,死死盯着服药同伴的状态,在惊涛骇浪中试图稳住船舵。
药效很快发作。
胡可和孙乔蜷缩在墙角,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
而服用了第二次药片的唐吉吉,状态却截然不同。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眼神空洞,完全无视了房间里的其他人。
他踉跄着扑向病房门,双手疯狂地拍打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发出沉闷而绝望的“砰砰”声。
唐吉吉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求救声。
这不是唐吉吉,而是那个死去的病人。
那个病人是饿死的。
沈驰飞看见这情形,大概猜到,那个病人是被困住了哪里,活生生饿死的。
“把他们敲晕吧。”吉苍说。
沈驰飞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提了一口气,手刀精准地落在唐吉吉,胡可,孙乔的后颈,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三人身体一软,闷哼着瘫倒在地,暂时失去了意识。
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同伴,沈驰飞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和吉苍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没事的,只要再撑过一晚儿。”吉苍的声音低沉沙哑。“明天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你自己没事吧?”沈驰飞看见了吉苍脸上的虚汗。
“没事。”吉苍答。
沈驰飞信了。
到了白天,当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户照进病房。
玩家们都醒了,但是沈驰飞看他们脸色,像是没有连电的机器。
药片会模糊他们的神经,让人浑浑噩噩的。
唐吉吉尤为严重,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混乱,当他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看着沈驰飞,吉苍等人时,脸上露出困惑和恐惧时:“你们是谁?我……这是在哪里?”
“对不起,不过我好像走错病房了。”
“我的病房,我的病房是哪个来着?不对,我为什么会在病房呢?”
他下意识地捂住有些抽痛的胃部,眉头痛苦地拧紧,“好疼……对了,我是个病人。”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底认命,万念俱灰的死寂,“我快要死了,我没救了……”
药物的侵蚀和病痛的折磨,几乎将“唐吉吉”这个存在的内核彻底抹去。
“我得赶紧回去,不然,不然会……”
药效的侵蚀让他迷失了自我。
“唐吉吉!”沈驰飞厉喝一声,声音穿透对方迷茫的意识:“你清醒一点!”
唐吉吉甚至没有用正眼看他。
“说点他现实有关的东西。”只有吉苍还在意这里的状况,他用笔写了几句话。
沈驰飞扫了一眼,就猛地朝唐吉吉逼近,带着一种师长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怒火,“你的论文呢?!开题报告写得一塌糊涂!实验数据狗屁不通!明天就是截止日,你还在这里装死?!想延毕吗?!”
这突如其来的,与现实学业挂钩的严厉质问,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唐吉吉混乱的思绪。
他浑身一颤,迷茫的眼神剧烈波动,属于“唐吉吉”的记忆碎片汹涌回潮。
“论……论文?导……导师?”他喃喃着,额头上渗出冷汗,混乱的自我认知在剧烈地拉扯中,“不……我不是……我是……”
“清醒点!”沈驰飞再次低喝,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看着我,你是唐吉吉,我们还在副本里,不想真死在这里,你就给我撑住!”
剧烈的疼痛和沈驰飞那“导师”般严厉的刺激,终于将唐吉吉从迷失的边缘强行拽了回来,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虽然依旧虚弱痛苦,但那份自我认知的混乱暂时被压了下去。
他虚弱地点点头,声音嘶哑:“我……我知道了,飞哥……那药……我再也不能吃了……”
“嗯。”沈驰飞点头,松了一口气。
他们依然要拖着病体进行任务,他们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胃部的剧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起码不用他们做义工了,他们苦中作乐。
十一点的钟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准时敲响。
慈善家到了,他敲响了房门。
沈驰飞和吉苍交换了一个眼神。计划早已在痛苦中反复推敲。
当慈善家推门进来,沈驰飞以外的所有玩家都默契地低下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个衣着光鲜的闯入者,彻底将他无视。
慈善家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唯一抬眼看他的沈驰飞身上,带着刻意的疏离和审视,显然想忽略他。
沈驰飞却主动迎了上去,脸上挤出一个复杂笑容:“先生,昨天是我不对,太冲动了,我想给你道个歉,还有点小礼物想私下给你赔罪。”
“能麻烦你……出去说句话吗?”
慈善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贪婪,但“私下”和“礼物”显然戳中了他的痒处。他矜持地点点头:“嗯,那就出来说吧。”
沈驰飞跟慈善家走出病房,顺手带上了门。
走廊里依旧冷清,沈驰飞扫视四周,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剩余的一张百元美钞,塞进慈善家手里,动作快如闪电。
“你先收下这个。”沈驰飞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小意思,好戏……还在后头呢。”
慈善家捏着钞票,感受着那熟悉的质感,眼中贪婪更盛,嘴角忍不住上扬:“嗯,你还算懂……”
他“事”字还未出口,沈驰飞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瞬间变得凄厉而充满控诉,响彻了安静的走廊:“大家快来看啊!慈善家不给钱!他不仅不给我们这些穷苦的病人捐款!他还反过来找我们要钱啊!天理何在啊!”
这一嗓子石破天惊!走廊两侧紧闭的病房门后,似乎传来了细微的骚动,远处路过的几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和一名推着药品车的护士,闻声都惊愕地停下了脚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慈善家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虚伪的面具被这当众的指控撕得粉碎,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又惊又怒,指着沈驰飞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大家不要听他乱说!他疯了!”
“我胡说?大家看看!他手里还捏着我刚给他的钱呢!那是我们最后的饭钱啊!”沈驰飞脸上痛苦的表情此刻无比真实,控诉着,“我们都要饿死了!病得快死了!他还要来勒索我们!”
“闭嘴!你给我闭嘴!”慈善家气得浑身发抖。
虚伪的慈善家最害怕的会是什么?
正是名声。
而他最珍视的东西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情践踏,再也顾不上什么矜持体面,也顾不上追究沈驰飞,只想立刻逃离这让他颜面扫地的地方。
慈善家猛地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朝着走廊深处快步走去,步伐带着仓皇和狼狈。
“追!”病房门被拉开一条缝,一直倚着门的吉苍出声,两人率先跟上慈善家,唐吉吉,胡可,孙乔也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
慈善家七拐八绕,最终闪身钻进了一条平时罕有人至的,堆放着杂物的昏暗走廊尽头,推开了一扇不起眼的,漆皮剥落的木门。
就是这里!
当慈善家刚闪身进去,还没来得及关门,沈驰飞已经一个箭步,抵住了门,紧接着,吉苍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唐吉吉,胡可,孙乔也咬着牙,连滚带爬地涌入了房间,反手锁死了房门。
“你……你们想干什么?!”慈善家被逼到墙角,看着眼前这几个虽然痛苦不堪,眼神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恐惧。
“动手!”沈驰飞低喝。
孙乔早已准备好,手腕一抖,一条绳索飞快地缠绕上慈善家的四肢和躯干,将他牢牢捆缚,动弹不得,连嘴巴都被紧紧勒住,只能发出惊恐的“呜呜”声。
沈驰飞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视这个堆满各种“慈善捐赠”证书锦旗和杂物的小房间,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角落一个深灰色,看起来极其坚固的金属保险箱。
箱门上,冰冷的密码盘闪烁着微弱的金属光泽。
“要密码。”沈驰飞说。
“要逼问么?”吉苍说。
“不用。”唐吉吉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蹭到保险柜前。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的密码盘,眼中闪过一丝微弱却熟悉的精光:“我最擅长开锁了,”唐吉吉喘息着,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笃定,“就是靠着这门手艺,我才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挺到现在……”
“再忍一忍就好了。”
在众人希冀的目光注视下,唐吉吉的手指以一种奇异的韵律和节奏在密码盘上移动,按压,倾听,只有密码盘细微的“咔哒”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终于——
一声清脆的机括弹响,如同天籁!
沉重的保险箱门应声弹开一条缝隙。唐吉吉如释重负,身体晃了一下,被旁边的胡可勉强扶住。沈驰飞强撑着一口气,猛地拉开箱门!
映入眼帘的,是码放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油墨气息,厚厚的一沓沓美金,金钱的光芒几乎刺痛了众人因痛苦而模糊的双眼。
然而,在最上层,压在这些散发着贪婪与罪恶气息的财富之上的,却是一份纸张泛黄,边缘腐朽,散发着霉味的领养证明。
玩家们的脸上,瞬间被一种近乎虚脱的狂喜覆盖。
只要等到午夜十二点,他们就可以拿着这三样东西,前往那个被诅咒的4991病房,点燃活灯。
灯燃,副本终。
在这最后等待的几个小时,成了他们生命中最漫长,最痛苦,最焦躁的煎熬。
胃癌的剧痛,并未因希望的降临而减弱分毫,它持续地,疯狂地啃噬着他们的内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撕裂般的抽搐,冷汗从未停止,身体因持续的消耗和疼痛而虚弱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
下午六点。
一直靠着强大意志力硬撑的吉苍,身体猛地一颤,他再也压制不住,一口滚烫,带着浓烈铁锈味的鲜血喷溅出来,殷红的血点,星星点点地溅到了离他最近的沈驰飞的手背上,温热而刺目。
“吉苍!”沈驰飞惊怒交加,扶住他几乎软倒的身体,“你怎么回事?”
沈驰飞骇然发现,吉苍的手环,第四格已经亮起。
“你不是说你没问题的么?!”沈驰飞紧紧抓住吉苍的肩膀,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渡过去,“你是在逞能么?”
“怎么能,这么说……”吉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他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扯出一个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放心,我……不会病死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看看这个病到底有多难受。”
吉苍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永无止境的绞痛,声音低得近乎呓语,“确实很疼,如果是一个人忍受,还没有人心疼的话,就更难受了。”
“那样的日子,我想象不出来,该怎么熬过去。”吉苍看着沈驰飞的眼睛,他的目光深邃而悲伤。
“我看你脑子有病!”沈驰飞吼道。
“的确,我被某个人彻底传染了。”吉苍接着说:“你去的路上一定会遇到自己害怕的东西,别停,别回头,像那天晚上,往前冲就好了。”
“推开那扇门,你会看见一盏灯,点燃它我们就赢了。”
“无论你有没有成功,记得回来见我。”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近乎偏执的恳求,“你……一定要回来见我,答应我。”
说完,吉苍手腕上那根连接着沈驰飞,象征着共享生命与位置的“生死一线牵”道具形成的无形丝线,骤然断裂,消失。
“你这是干什么?”沈驰飞愣了一下。
“只能靠你一个人去了。”吉苍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沈驰飞紧张极了,他伸手凑近吉苍的鼻端,直到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温热气息,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胸腔。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沉重得如同灌铅。
他低头,看到地上,其他人早就倒下了,地上不知何时已经汇聚了一小滩暗红色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是人吐出的血。
整个团队,只有他自己还是清醒着的。
所有的希望,沉沉地,无可选择地压在了沈驰飞一个人的肩膀上。
他并不想承担这份重担。
但他必须要赢。
时间在死寂和浓重的血腥味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钝刀割肉。
沈驰飞如同沉默的雕塑般守在门边,背脊紧贴着冰冷刺骨的门板,勾勒出紧绷而清瘦的腰腹线条,他依旧站得笔直,仿佛一柄插在尸山血海中的断刃。
他的脸色冷峻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线绷紧如刀削斧凿,原本就深邃的眼窝此刻更深陷了几分,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翳,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深邃的瞳孔里仿佛淬着冰,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在其中汹涌翻腾。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着通往4991的路线,每一个拐角,每一处阴影都刻入骨髓,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溅落的吉苍的血迹早已干涸成暗褐色斑点,像某种残酷的纹身。
汗水沿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当午夜十二点那死寂的钟,敲响的刹那。
沈驰飞猛地拉开了病房的大门,走了出去,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空气涌入。
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的箭,冲入了昏暗死寂的医院走廊。
就在他踏出房门的瞬间,身后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两道扭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正是那令人魂飞魄散的灰衣,粉衣两个护士,那身染血的护士服却散发着比任何狰狞面孔都更深的怨毒和冰冷,它们如同跗骨之蛆,瞬间锁定了沈驰飞,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飘忽而迅疾的速度,无声地向他逼近,空气温度骤降,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沈驰飞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那种源自生命本能的,被天敌盯上的极致恐惧瞬间淹没了他,冷汗瞬间浸透后,但同样的,他也清晰地记得,上一次被它们追逐时,奔跑的感觉。
沈驰飞不顾一切地开始奔跑,他榨干肺里所有空气。
刺耳欲聋的医院警报声,如同厉鬼的嚎哭,骤然划破死寂,猩红的警示灯在走廊天花板疯狂闪烁,将一切染上不祥的血色,这警报,如同为两个护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它们的身影在闪烁的红光中拉出残影,速度陡然提升,冰冷腐朽的气息几乎要贴上沈驰飞的后颈。
生与死的距离,只在毫厘!
沈驰飞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他熟悉这里的每一个拐角!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个急转弯,用尽全身力气,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病房门——4991。
“砰!”
腐朽的门板应声而开!巨大的惯性带着他踉跄着扑进房间,他反手用尽最后力气“哐当”一声死死关上门板,背靠着门剧烈喘息,肺叶如同破风箱般嘶鸣,让他踉跄着,差点摔倒在地上。
他喘着粗气,抬起布满冷汗和血丝的眼睛。
眼前的景象,让他感觉窒息。
这哪里还是什么病房,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祭奠死人的祭坛,房间中央,一个由粗糙石块垒砌的,布满暗红色污痕,像干涸的血迹的圆形祭坛赫然在目,祭坛顶端,孤零零地放置着一盏造型古朴,布满铜绿的灯盏。
灯芯漆黑,未被点燃,那便是活灯!
然而,比活灯更刺目的,是祭坛正前方,悬挂着的一张巨幅黑白照片。
沈驰飞原本释然的笑容消失了。
照片上的人,面容枯槁凹陷,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皮肤蜡黄松弛,嘴唇干裂毫无血色,眼神空洞麻木,透着一股被病痛彻底榨干,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死气。
那是一种令人看一眼就心生寒意的,属于死人的脸。
也是他自己的脸。
照片下方,露出一行冰冷的黑体字。
死人的名字,叫做沈驰飞。
巨大的荒谬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摄住了沈驰飞,他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意识混乱,心神剧震的瞬间——
主神的声音直接灌入他的脑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威压和一种诡异的召唤:
“沈驰飞。”
“你属于深渊。”
“回到我的身边……”
第55章 缄默 沈驰飞已经死了
沈驰飞?
对了, 这是我的名字。
这是什么时候取的?总之,不是我出生时就有的。
在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也被一双温暖的手抱起过吧?我猜, 有人愿意忍痛生下我, 那个人应该是爱我的, 只是我不知道那爱是怎样的感觉,像炉火?像阳光?太模糊了, 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我也许是被遗弃的, 也许是稀里糊涂走丢了。
记不清了,从我有记忆时, 我的世界里就没有家, 只有无休止的行走,很饿, 很冷。
我到了一个地方,看见铁柱子上拴着一条狗。
那狗有黑色的毛, 脏兮兮的, 但它面前有个豁了口的破饭盆,里面还有点糊状的残渣。
我抓了抓自己同样纠结打绺的黑发,看着它, 再看看自己。
我们都有黑色的毛,都脏。
它蹲着, 有吃的。
我就学着它的样子,挪到饭盆另一边, 也蹲了下去。
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眼巴巴地看着那点糊糊,又看看那条同样警惕地看着我的狗。
我想,是不是这样蹲着, 也能吃到东西?
一个男人出现了,他身上有股机油和汗味混合的味道,皱着眉头看我:“哪家的小崽子?跑这儿蹲着干嘛?”
“野孩子?”
他走近了,大概是我脸上的泥污太显眼,他啧了一声,胡乱用他粗糙的手掌在我脸上抹了几下,又掰了半块他手里硬邦邦的饼子塞给我。
“饿死鬼投胎似的。”他嘟囔着。
我狼吞虎咽地啃着那半块饼子,干得噎嗓子,但那是暖的。
他站在旁边看了会儿,没走。
后来我才知道,工厂里带亲属的人能分到好福利,包吃包住,还能分到一间单独的小房子。
他突然蹲下来,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像是在掂量一件东西的价值。“喂,”他用一种商量,带着点算计的口吻对我说,“小子,你暂时做我儿子吧。”
我嘴里塞着饼子,不懂。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带你去见人的时候,你得叫我爸爸,明白么?叫一声我听听。”
我咽下最后一口干涩的饼渣,喉咙动了动,试探地,小声地挤出那个陌生的词:“爸…爸?”
“就这么叫。”男人高兴地笑了。
那个男人叫沈自清。
从此,我有了一个名字,沈驰飞,和一个父亲。
我住进了一个有四面墙和屋顶的地方。
屋子不大,但很干净,有窗户,白天能透进光来,晚上有盏昏黄的电灯。
最重要的是,屋子里有个烧得旺旺的火盆,冬天的时候,我蹲在旁边,第一次知道了暖和是什么感觉。那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把冰冷的骨头缝都烘得酥软了。
拿到了分配,沈自清就不打算要我了。
他变了脸,塞给我一个冰冷的馒头,像赶苍蝇一样把我往门外推。
“去去去!找你亲妈亲爸去!”他脸上带着烦躁和不耐烦,“你要真是我儿子还差不多!可我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你在这儿杵着,碍着我讨老婆了,知道不?!”
我死死扒着门框,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我哭,用尽力气地哭,哭声在空旷的大院里显得格外刺耳。
哭声引来了人,是几个下工回来的女工。
她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指责沈自清:
“老沈!你发什么疯?孩子才多大点!”
“就是!凶神恶煞的,吓着孩子了!”
“这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啊?有你这么带孩子的吗?”
“瞧瞧这小脸哭的,造孽哦!”
一个心软的大婶看不下去,解下自己脖子上那条又厚又长的毛线围巾,那围巾几乎比我人还长,胡乱地缠在我脖子上,然后把我抱了起来。
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被她抱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又蹭到了她带着肥皂味的衣服上。
最终,在女工们的威胁和指责下,沈自清黑着脸,不得不又把我领了回去。
为了房子,沈自清只好留下了我,后来,也办理了正式的领养程序,因为有我在,一些喜欢孩子或者心软的女工会踏进沈自清那间原本无人问津的小屋。
她们会带来一些旧衣服,或者用碎布头给我缝两件勉强合身的小褂子,有时还会塞给我几块糖。
沈自清对这些不闻不问,他更在意的是那些女人本身。
“啧啧,这娃娃长得可真俊,随谁了?怎么看也不像老沈你的种啊!”有女人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半开玩笑地说。
沈自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变得很难看。他粗声粗气地反驳:“他妈是个穿破鞋的!跟别的野男人跑了!谁知道是哪个王八蛋的种!”
那女人顿时咯咯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毫不掩饰地嘲讽:“难怪孩子他妈会跑!”
那笑声像针一样扎进沈自清的耳朵。
他头一次主动粗暴地把那些来看我的女人们都轰走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屋里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的和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扭曲的愤怒。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重重的耳光就扇在了我的脸上!
我捂着脸,不敢哭,只是眼泪在掉。
“小杂种!”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不知道从哪个狗娘的下贱肚子里爬出来的!所以你亲爹亲妈才把你当垃圾扔了!”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听到杂种这个词。
它像烙印一样,烫在了我心里。
他其实很少打我的脸,更多是掐我的胳膊内侧,大腿根,腰侧,那些穿着衣服就看不见的地方。
他的手指像铁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留下青紫的淤痕,好几天都消不掉。
我习惯了,这比我吃的米要多。
他偶尔也会高兴。
比如厂里发了奖金,或者他自以为捡到了什么便宜。
那时,他会从锅里捞出一个煮得热乎乎的鸡蛋,塞到我手里:“喏,吃吧。”或者,不知从哪里带回一辆缺了轮子的小铁皮玩具车,随手丢给我。
这房间不大,总有一个角落可以容纳我。
我很高兴,我想,那些疼痛是理所应当存在的,我很少出门,不掉眼泪也并不怎么讲话。
再大些的时候,沈自清在别人的催促下,送我去上学了。
上学要花钱,所以我挨了打。
职工学堂里有很多孩子,年纪都比我小,可他们一个个都比我高,比我壮实,穿着合身的衣服,脸上是我不懂的光彩,我们很不一样。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游戏规则,也接不上他们叽叽喳喳的话题。
大人说,以后我们都会是朋友。
我没有朋友,我只有爸爸。
但我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一个人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在哭。
我犹豫了很久,慢慢挪过去。
我蹲在他旁边,小声问:“你爸爸打你哪里了?”我试图找到一点共同点,“我爸爸昨晚踢了我的膝盖。”
他抬起头,却瞪着我:“爸爸才不会打我!”
“那你为什么哭?”
我以为他是因为痛。
“我不想上学!我想回家!我要爸爸妈妈!”他喊完,像是得到了宣泄的出口,哭声更大了,惊天动地。
他的哭声引来了老师,老师快步走过来,温柔地把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细语地哄着:“乖,不哭了,放学就能回家了,妈妈就在家等你呢……”
那男孩在老师怀里抽噎着,渐渐平静下来。
那一刻,我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涌了出来。
我模仿着那个孩子,声音干涩,嘶哑,像破锣,这很难听。
老师果然也注意到了我,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关切地看着我:“怎么了小朋友?也想爸爸妈妈了吗?”她的声音很温柔,像外面那棵老槐树上吹过的风。
我拼命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看着我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也把我轻轻揽了过去,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很软,带着淡淡的香皂味和阳光晒过的味道,暖烘烘的。
我的脸贴着她的肩膀,哭声奇迹般地小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噎。
我那时候才明白,原来哭的理由有很多种,原来哭的时候,也可以得到拥抱。
我不敢再哭了。
因为我是个小杂种,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正常的孩子有爸爸和妈妈,他们上学会有人牵着手送到门口,书包里会藏着几颗甜甜的糖果,身上穿着崭新柔软的衣服,会有一个印着漂亮图案,打开时会“啪嗒”一声响的铁皮文具盒。
我觉得我不该上学。
那样,我的世界依然可以灰蒙蒙一片,我可以继续欺骗自己,世界就是这样的,它冰冷坚硬,是源源不断的疼痛和咒骂声,但那层笼罩我的雾被外面的风吹散后,这世界的明亮刺得我眼睛生疼,只是光独独没有照到我的身上而已。
我是不正常的孩子,那不是我能拥有的。
沈自清快三十了,他依然没能娶到老婆,还染上了烟酒,后来又沾上了赌博。
家里那点微薄的收入像水一样从他指缝里漏掉,十四岁,我被迫辍学,走进了那个曾经给我一个角落栖身的工厂。
我能赚钱了,沈自清脸上才又有了点笑容。
但他那些坏习惯像跗骨的毒疮,我赚的钱,除了养活自己,大部分都填进了他欠下的赌债窟窿。
他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掐我,打我了,更多的时候是醉得不省人事,像一滩烂泥。
这样似乎也好,至少表面平静,像一潭死水。
我学会了沉默地干活,沉默地交钱。
可后来,我开始觉得身体不对劲,总是容易疲惫,胃里像塞了块冰冷的石头,钝痛挥之不去。
我没在意,也没时间在意。
想着,要是习惯就好。
直到那天在轰鸣的机器旁,我毫无预兆地弯下腰,哇地吐出一口粘稠,带着刺目腥红的血。
世界天旋地转,我被惊慌的工友送进了医院。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确诊了癌症。
“癌症是不是意味着我活不了了?”我问。
“只是前期,可以治疗的。”医生告诉我。
但我知道,治疗需要很多……很多的钱。
我生病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厂区。
小时候给我围巾和旧衣服的婶婶们,如今已是中年妇人,她们的眼角有了皱纹,但心肠依旧柔软,她们抹着眼泪,东拼西凑了一些钱塞给我。
那钱用红纸包着,沉甸甸的,是滚烫的心意。
但钱,永远是不够的。
这个道理,我从小就知道。
我把病情和需要更多钱的事情告诉了沈自清。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又是一记耳光扇在我脸上。
我眼前一黑,鼻腔里涌出温热的液体,滴滴答答落在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上,像盛开的,绝望的花。
他指着我鼻子骂,骂我是讨债鬼,骂我故意害他。
那一刻,我只看着他扭曲的脸。
这世上,我只有他,他也只有我这个“儿子”。
我不知道,这是对谁的惩罚。
我需要住院了。
病房里大多是老人,我是唯一一个这么年轻的病人。
他们浑浊的眼睛看向我时,带着一种更深,更沉的怜悯,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我其实不想死,真的。
十八岁,我还没见过真正的阳光是什么样的。
但口袋里的钱,像指缝里的沙,飞快地流逝。
那种熟悉的,被饥饿和寒冷追赶的恐慌感又回来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蹲在狗盆旁的日子。
我以为那个男人不会再出现。
但他来了。
沈自清提着一个保温盒来了。
里面是热腾腾的饭菜,还有飘着油花的鸡汤。
他笨拙地喂我,动作有些生硬,甚至洒了一些在被子上,有些汤,我的心没那么冷了。
他还给我换了一间单独的病房。
开始有陌生人来看我。他们拿着方方正正的,个头很大的像手机一样会发光的铁块对准我,问我问题,眼里带着同情或好奇。
沈自清总是在我前面回答。
他说我是个懂事有孝心的孩子,他不后悔养了我,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和亲生儿子也没有差别。
他拥抱了我,我不够坚强,掉下了眼泪。
好像,病痛没有那么难熬了。
然而,当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当那些陌生人消失后,暖意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沈自清不会再拥抱我,甚至很少正眼看我。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他坐在角落刷着手机,偶尔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笑或咒骂。
我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病得太久,惹他烦了?
我生了病,他依然愿意看望我,没有抛下我,已经很满足了。
从此,我都在医院里,有一次,我看见了账单,至少有二十万块了。
我不知道爸爸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我很担心,我问了他。
他立即打了我,指着我,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怎么?我他妈肯拿出这么多钱来给你治,你还嫌不够?你这喂不熟的白眼狼!小杂种!还想当贪心鬼啊?!”
我鼻血直流,鼻血温热地流进嘴里,带着浓重的铁锈味。
那一刻,我看着他狰狞的脸,胃部的疼痛和脸上的灼痛交织在一起,心里却像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的病情恶化了。
我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东西,只有眼睛可以睁开。
爸爸又带了一些人来,他在病床上痛哭流涕。
原来我的事被好心人传到了网上,我不知道网络这些东西,婶婶们给我看了报纸,上面有我躺在病床上的照片,有很多的人来给我捐款了。
我多希望自己没有学过字。
可惜我看得懂。
原来如此。
原来那些热汤,眼泪,拥抱,只是戏。
原来我的痛苦,我的生命,都成了他博取同情,换取金钱的道具。
那三百万,不是我的救命钱,是他赌桌上的筹码。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保守治疗没能带来奇迹,钱像流水一样消失在他的赌局里。
医生摇着头告诉我,大概只有半年了。
沈自清听到这个消息时,那脸上的痛苦和绝望,比我更浓烈。
他对着镜头哭诉钱不够了,呼吁大家再帮帮我们。
捐款的潮水渐渐退去,他的赌运似乎也走到了尽头。
他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来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少,来了也是匆匆看一眼,或者对着手机骂骂咧咧。
病房里又只剩下冰冷的仪器声和我沉重的呼吸。
有个护士姐姐很照顾我,她会打包一碗南瓜粥给我喝。
我对沈自清还有价值么?
有的。
两个月后一个阴冷的下午,他又出现在我眼前。
这次没带摄像机,只提着一个保温桶。他沉默地给我喂了一碗味道寡淡的汤。
喂完后,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问我:“想不想跟爸爸出去透透气?”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有些闪烁。
我点头了。
他推着轮椅,把我带到了医院天台,风很大,吹得我单薄的病号服猎猎作响。
他把我推到天台边缘的矮墙边,指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看看,外面多好。”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他没有回头,锁上了铁门,脚步声快速消失在楼梯间。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我自己微弱的心跳。
他希望我死。
他亲手把我推到了悬崖边,然后锁上了唯一的退路。
可我不想再让他如愿了,可惜我推不开那扇门。
我没力气了。
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比冬天的风更冷,胃里空荡荡的,剧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虚脱感。
我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
我不知道。
意识像断线的风筝,在呼啸的风中飘摇,沉沦。
视野一点点被黑暗吞噬。
最后的感觉,是彻骨的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解脱。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没有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
只有一盏灯。
一盏悬浮在无边黑暗中,古朴的漆黑的灯。
它静静地悬在那里,像亘古存在的星辰。
一种难以言喻的本能驱使着我。我伸出手,那不再是枯瘦病弱的手,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意念,触碰了那冰冷的灯盏。
指尖传来一点微弱的暖意。
灯芯,被我点燃了。
幽蓝色微弱却无比坚定的火焰,跳动起来。
世界,再一次被光明笼罩。
但这光明,不再刺眼,它冰冷而幽深,映照出周围无垠的黑暗。
人死后的世界是这样的吗?
血的气息,伤口的剧痛,生死一瞬。
这里的人说,这是地狱。
我低头,看着自己健康,强壮的身体。
不。
沈驰飞已经死掉了。
玩家榜排行榜第一缄默。
这里是他的天堂。
第56章 缄默与吉苍(一) “那个无法无天的混……
血的味道, 铁锈般顽固地淤积在喉咙深处,像一口永不干涸的泉眼。
痛楚,它是存在的, 尖锐或钝重, 如影随形, 但它更像一件硌人的旧衣,早已被习惯, 无法再真正束缚我的脚步。
我很快点燃了第九盏灯, 登上了玩家榜单第一。
缄默。
是我自己取的名字。
主神给了濒死者甜美的许诺,通过第十盏灯的玩家将获得新生, 一具健康无瑕的躯体, 一段在阳光下重新开始,平凡的生活。
可我并不向往。
我是一个幽灵, 是徘徊在生者边缘的阴影,藏匿于汹涌人潮的缝隙里, 活人甚少窥见过斗篷兜帽下我病态苍白的真容。
但我是个名人。
排行榜上那个高悬榜首, 蝉联不败的名字,是恐怖的图腾,是力量的象征。
行走在聚集点或安全区, 那些刻意压低,却又无法完全隐藏的窃窃私语, 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而来。
恐惧的颤抖,病态的崇拜, 不加掩饰的鄙夷,淬毒的敌意……这些声音,对我来说,不是装饰我陈旧衣袍五光十色的点缀。
它们点缀着我的虚无, 证明着我的存在。
那些被现实宣判死刑,孤注一掷闯入这里的将死之人,脸上总是挂着苍白与狰狞交织的面具。
他们向你靠近,口中吐出如蜜糖般温暖的言语,眼神里闪烁着伪装的依赖与感激,冰冷的刀锋,总是悄无声息地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来,带着背叛者急促的喘息,精准地扎向你的背心。
只需一点点的诱惑,一件稀有的道具,一个关键的线索,甚至仅仅是活下去的渺茫希望,我就能见证一场背叛,血亲,友人,在死前他们都会撕开外表的皮囊,露出一把锋利的刺刀。
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冷眼旁观。
看着他们在生存的泥沼里挣扎,看着人性的底线在瞬间崩塌。
为了一个活下去的名额,为了从我指缝中漏出的一丝生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尊严,像只被驯服的狗,匍匐在我脚边,用颤抖的舌头,卑微地舔去我鞋底沾染来自深渊的污秽尘埃。
在这些扭曲的面孔上,在这些绝望的哀嚎和谄媚的谎言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了沈自清的影子。
那个名字,那个人,他阴魂不散的声音,仿佛化作了这无尽副本里最顽固的回响。
他像是盘踞在我骨髓深处的诅咒,要缠着我,直到我彻底湮灭,或者……直到这世界的尽头。
他的脸,会在某个玩家转身的瞬间重叠。
会在血光飞溅的刹那闪现。
会在黑暗最浓稠的角落里,无声地凝视着我。
总是看见。
总是……
这对主神来说,是一个游戏。
一场残酷,盛大,以绝望为养料的永恒游戏。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唯一的区别在于,我这个游戏的参与者,推动者,游戏的胜者只有一个,绝不会有第二个。
那些排行榜上昙花一现的名字,不过是漫长死亡名单上最新的墨迹。
我乐于戏弄每一个试图挑战我的蠢货,看着他们燃烧短暂的生命,在希望与恐惧的钢丝上摇摇欲坠,最终坠落,成为我脚下累累白骨中的一具。
他们的挣扎,是我漫长旅途中最辛辣的调味剂。
直到他出现了。
吉苍。
这个名字以一种不容忽视的速度,像淬火的利刃,一路劈开排行榜的层层阻碍,最终稳稳地钉在了与我并列的第一位。
这意味着,他和我一样,是个常胜将军,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未曾失足的存在。
有意思。
他像来时的我。
我从中嗅到了一点同类的味道。
我决定去会会这个人。
第七盏灯的副本入口,幽光闪烁,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口。
我披上了一层弱小的伪装,收敛了周身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场,将自己完美地融入十几个神情仓惶的新老玩家之中。
在踏入副本的瞬间,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人群,几乎没有任何迟滞,就锁定了我的目标。
吉苍。
他和我,截然不同。
游戏一开始,混乱和恐惧尚未完全蔓延,他就已经站在了人群的中央,不是被迫,而是主动。
他的身姿挺拔,像一杆标枪,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用一张嘴回应四面八方投来的或依赖或猜疑的目光。
他想做个领导者。
想用秩序对抗混乱,用合作抵御恐惧。
可笑。
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像往常一样,我像一缕无形的阴影,巧妙地做了点手脚,将一条关键指向相对安全区域的微弱线索,不动声色地引向了一条布满致命陷阱的死路。
几个急于求成,又对吉苍那套“合作论”嗤之以鼻的家伙,立刻被那虚假的生机吸引,脱离了队伍。
我隐在角落的阴影里,兜帽下的唇角无声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群被误导的可怜虫如同无头苍蝇般撞向死亡陷阱的方向。
看着吉苍试图阻止却徒劳无功时,队伍里瞬间弥漫开更浓的恐慌。
然而,几乎就在那几个倒霉蛋触发陷阱,惨叫声响起的同一刹那——
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我身上!
是吉苍。
他正站在一块断裂的巨石上,维持着试图拉回同伴的姿势,眼神却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射向我藏身的阴影。
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和了然。
怎么说呢?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妙,算是我第一次遇见。
他发现我了。
我精心布置的伪装,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但我并不觉得窘迫,更不心虚,这些低级情绪早已被我剥离,碾碎在通往第一的路上。
相反,一种久违的,近乎亢奋的兴致在我冰冷的胸腔里点燃。
我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兜帽微微抬起,露出一小截苍白得没有血色的下巴,以及那上面若有似无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我兴致勃勃地回望着他,像在欣赏一种新奇的猎物。
他似乎也没有多生气。
那紧绷的嘴角甚至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也对。
在这种地方,背叛,陷阱,利用……早已是融入骨血的日常。
见怪不怪了。
他推开身边一个试图拉扯他询问怎么办的玩家,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我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压迫感,但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块值得劈开的顽石。
“从第一眼,我就开始留心你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清晰。
我笑了,笑声短促而冰冷,像冰片碎裂。
“这样看来。”我的声音透过伪装显得沙哑,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身边那几个是蠢货,而你——”我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他那张轮廓分明,此刻却沉静如水的脸,“是个二流货色。”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抽泣声。
吉苍的眉头明显地皱了起来,像两座隆起的山峦,一股不悦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就是缄默。”
“那个无法无天的混蛋。”
“对,是我。”我坦然承认,随手扯掉了那层无用的伪装。
“喜欢针对跟自己积分接近的玩家,看来传闻是真的。”吉苍的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比较喜欢清理垃圾,”我歪了歪头,姿态随意,“我是说,我会利用规则,把你们都解决了。”
我的目光扫过人群,如愿看到一张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恐慌并没有立刻演变成混乱的踩踏,他们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挡在我面前的吉苍。
吉苍的脊背挺得更直了,像一道闸门,拦在了恐惧的洪流之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我们并不害怕你。”
“只是时间问题。”我轻描淡写地回应。
结局总是一样的。
恐怖副本的规则在我眼中早已是透明的蛛网,我闭着眼睛都能在其中穿行。
而人,永远是最不稳定、也最容易被利用的因素。他们的神经必须时刻紧绷着,在应付副本本身层出不穷的致命规则的同时,还要提防着我无处不在的刁难和引导,一个错误的判断,一个被放大的恐惧,都可能被我瞬间引爆。
然而,这一次的淘汰速度,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慢。
因为那个吉苍。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雄狮,总是顶在所有人面前。
危险的机关,他去触发试探,致命的诅咒,他去寻找线索化解,甚至当有人因恐惧或贪婪,试图在背后捅他一刀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愤怒。
他不为背叛者辩解,也不屑于做出任何惩罚性的报复。
他只是精准地避开那捅来的匕首,反手将其送入规则触发的陷阱,动作干净利落,眼神冰冷如铁。
有人承受不住压力想要离开队伍寻求“捷径”,他从不挽留,只是平静地指出那条路可能的结局,然后任由其选择。
他不像那些愚蠢的滥好人,把有限的精力浪费在感化每一个灵魂上。
他的好心是有限度的,像精密的仪器,只分配给值得分配的目标,一个人的心能有多大?平等地分出去一点,根本就没多少。
他的“保护”,更像是一种基于效率的筛选和资源分配。
有趣。
我想,我们至少有一个共同点。
只有能力不够,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可怜虫,才会每走一步都患得患失,权衡那点微不足道的利弊得失,祈求着虚无缥缈的运气。
我不会。
而他,显然也不会。
这个游戏存活的人只有两类,在混乱中驾驭规则,在混乱中建立秩序。
我是前者,他是后者。
第57章 缄默与吉苍(二) 最终,我松开了手……
第七盏灯名为血池图书馆。
扭曲的书架高耸入黑暗, 脚下是粘稠的,散发着铁锈腥气的血池,它深不见底, 吞噬着不慎跌落的玩家。
空气中弥漫着知识腐败的霉味和浓烈的血腥。
规则是:找到三本特定的“生者之书”, 在中央祭坛点燃, 才能开启逃生之门。
书籍的位置随机,且守护它们的知识窃影会疯狂攻击持有者。
我的身影融入书架间晃动的阴影里, 骨刺悄无声息地从指尖延伸, 精准地刺穿了一个试图抢夺我刚刚发现的书册的玩家的喉咙。
温热的血喷溅在泛黄的书页上,迅速被吸收, 书页上的文字似乎更红了些。
我任由尸体滑落血池, 激起一圈涟漪。
混乱,是我最好的掩护。
不远处, 传来吉苍洪亮而稳定的声音:“东区第三排书架顶端,小心窃影的扑击!阿雅, 用冰霜迟缓它!老陈, 注意保护队伍!”
他像一个精准的战争机器指挥官,在混乱中强行划出一块秩序之地。
几个被他聚集的玩家正配合着对抗一只巨大的,由蠕动书页和阴影构成的窃影怪物。
他本人则挥舞着一把沉重的, 刻满符文的金属链锤,每一次砸下都带着雷霆之势, 硬生生将扑来的怪物砸得树叶纷飞,阴影溃散。
他的动作大开大合, 充满了力量感,汗水浸透了他结实的后背,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光。
我瞄准了他队伍中一个眼神闪烁,明显意志不坚的家伙。
他想带着队伍里的关键道具悄然离去。
就在他即将脱离吉苍队伍范围的瞬间, 我屈指一弹,一枚细小,由凝结血滴形成的冰针,无声无息地射向他脚下的血池。
“噗!”
血池猛地爆开一小片粘稠的浪花,带着强烈的腐蚀性,那玩家惊叫一声,下意识后退,却正好撞进了另一只潜伏的窃影怀中。
尖锐的阴影利爪瞬间洞穿了他的胸膛,惨叫声戛然而止。
吉苍的队伍瞬间出现了一个缺口。
吉苍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阴影中的我。
我兜帽下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怪物的嘶吼和玩家的惊呼,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我想看看你们还能蠢到什么地步。”
“不用你高抬贵手。”吉苍动了动手腕,那个尸体身上就多了一层粗重的绳索。
“苍哥。”他身边的胖子说:“有他在的副本,存活率都是最低的。”
“他就是主神身边的侩子手。”
“就是个小混蛋而已。”吉苍说:“年纪也不大,大概没有人教过他,该怎么和别人好好相处。”
我动手了。
我有些想割掉他嘴里的舌头。
阴影炸裂,我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书架后激射而出,速度快到在粘稠的空气中拉出一道残影,指尖延伸的惨白骨刺不再是悄无声息的毒蛇,而是化作了撕裂空间的惨白闪电,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刁钻无比地刺向吉苍说话时微微开合的嘴角。
吉苍的反应快得惊人,他似乎早有预料,在我身影动的刹那,沉重的链锤已如臂使指般抡起,没有选择格挡那刺向面门的致命骨刺,链锤带着沉闷的呼啸,裹挟着万钧之力,悍然砸向我冲来的中门。
我瞳孔微缩,刺向他嘴角的骨刺轨迹在电光火石间强行变向,如同灵蛇摆尾,“锵啷”一声脆响,精准地格在链锤的锤柄连接处,巨大的力量顺着骨刺传来,震得我整条手臂瞬间麻木,虎口崩裂,鲜血沿着骨刺的纹路蜿蜒流下。
脚下粘稠的血池被这股巨力激荡得溅起一人高的浪花。
“只攻不防,你不怕受伤?”吉苍皱了皱眉头。
“受伤又不会死。”我抬起流血的手,任由鲜血滴落在脚下的血池中:“只会保命,那是懦夫。”
我的骨刺和他的符文链锤再次猛烈碰撞,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和能量爆裂的巨响瞬间盖过了图书馆内所有的怪物嘶吼和玩家惊叫,狂暴的气浪以我和他为中心炸开,将周围的书架震得摇摇欲坠,血池更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浪。
纯粹的力量碰撞,野蛮,残暴。
他没有输在我的手里,也没有讨着好。
吉苍站在原地,颈侧的血痕在幽光下格外刺眼。
他没有去擦,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冰冷的杀意,有棋逢对手的狂热,还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困惑。
吉苍比我预想中的水平要高,和他交了一次手,我的愤怒被喜悦一扫而空。
我那时觉得,吉苍会成为我最顺手的玩具。
我看着他们在生死之间徘徊,只是隔岸观火地笑着。
这个副本最后存活率比以往都要高,单纯的杀人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乐趣。
我只是静静等待着,看着吉苍这个名字会什么时候被抹除,事实上,他们总会死去的。
我不总只是在等。
我有手段追踪吉苍的行踪,不同的副本,幽暗的角落,我会如同真正的幽灵,悄然出现在他面前。
有时是在他浴血奋战后的喘息间隙,有时是在他带领队伍穿越险境的刹那。
我的出现总带着冰冷的恶意和戏谑的嘲讽,像一根刺,扎进他努力维持的秩序里。
我记住了他的脸。
一张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脸。
严肃时如石刻的雕像,愤怒时似燃烧的熔岩,冷静时又像深不可测的寒潭。
原来一个人的脸上,可以流淌出如此丰富又如此真实的神情。
他为了自己的盟友,会主动去走回头路。
三五成群,把自己后背托付给别人,在死亡的刀尖上跳着信任的舞。
期间,有人倒下,化为冰冷的数字,也有新的面孔带着希冀加入。我看着他们为逝者集体哀恸,也看着他们为微小的胜利短暂雀跃,他们的眼睛真是大,可以一次性容下好几人。
不知从何时起,“缄默”与“吉苍”成了玩家口中一组响亮的对照词。
我是恶,他是善。
善是否向恶低头?
在一个名为“遗忘回廊”的副本里,答案出现了。
吉苍最得力的盟友之一,那个曾叫我刽子手的胖子,被一种无形的诅咒侵蚀,生命如同沙漏般飞速流逝。解咒的唯一钥匙,正被我漫不经心地抛掷在指尖。
吉苍找到了我。
他身上带着激战后的伤痕,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只是那份锐利之下,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沉重。
“我想换取你的钥匙。”他的声音沙哑,“缄默,你想要什么?”
一个恶意的念头如同毒藤滋生,我说:“只要你跪下求我,我就可以把钥匙给你。”
比第一次在血池图书馆相遇时更加沉稳强大的他,目光死死锁住我。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在我玩味的注视下,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膝盖一弯,就要朝着冰冷的地面跪下去。
就在他膝盖即将触地的时候。
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把古朴的钥匙被我随手丢在了他面前的尘埃里。
“拿着,滚吧。”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第一次,我对“羞辱”失去了兴趣。
人人都是沈自清,却只有一个是吉苍。
他成了我世界里一个格格不入的,刺眼的异端。
我决定要远离他。
“怎么?”吉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和探究,“这次,你这么早就要远离了?”
我的脚步顿住,像被无形的丝线拉扯。
他身边,刚刚被解咒救下的胖子,踉跄着走到我面前。
那张敦厚的脸上没有了恐惧和鄙夷,只剩下一种真诚的,劫后余生的感激。
他看着我,深深吸了口气:“谢谢你。”
我猛地皱眉,露出困惑的神情:“别对我露出这么恶心的脸。”
“明明做了好事,也要露出刻薄的样子么?你这个癖好我实在是理解不了。”吉苍走上前,与胖子并肩而立,他的目光穿透我的兜帽,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穿透力,“明明有很多选择,为什么要选择最极端的那一种?一起出去吧,离开这个副本。”
“不可能。”我的拒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
“为什么?”
“我们不一样。”我对吉苍说。
“哪里不一样?”吉苍对我说:“你不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么?”
轮到我沉默了。
我坚持我做出的决定。
我不想再靠近这个人。
我们被迫在第九盏灯的副本“无垠之河”里相遇了。
没有预兆,没有选择。
巨大的,湍急的河流之上,只有一叶孤零零的扁舟。
我站在狭窄的船头,衣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即将堕入深渊的告死鸟。
他立在船尾,高大的身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风浪拍打。
我没有看他,没有开口,没有挑衅,没有嘲讽。
前所未有的安静,像一层厚厚的茧将我包裹。
吉苍却主动走了过来,他的靴子踩在湿滑的船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停在我身边不远,目光落在我那件沾染了无数玩家血迹,呈现出诡异斑斓色彩的宽大黑袍上。
“你知道么?”他的声音在风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你这样子,就像是一只花色的蝴蝶。”
蝴蝶?我低头瞥了一眼自己色彩斑驳的衣袍。那是我的战利品,死亡的印记,混乱的勋章。还缺少一种颜色,一种纯粹,灼热,如同他灵魂般的颜色。
吉苍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沉默,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你要装作不认识我么?”
“缄默这两个字其实不太符合你。”
“我很好奇你的真实名字。”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过,你其实是不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闹闹腾腾的,虽然做的事不怎么讨喜,但本质也不至于太坏。”
“你现在这么安静,我反而有点担心了,你是不是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我得提醒你,我们好像是一条船上的。
“对了,你会游泳么?”
“我们的船要撞上石头了……”
船最终还是翻了。
我坠入刺骨的洪流。
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湍急的暗流裹挟,拉扯,像一片枯叶般旋转着向下沉去。
水底的世界光怪陆离,幽暗的光线下,无数扭曲的影子在晃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嘶吼。
那是亡者的低语,是规则的嘲弄。
还是没能摆脱……
沈自清那张涕泪横流的脸再次浮现,他的幻影在水中伸出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带着怨毒的笑意,要将我一同拖向永恒的黑暗深渊。
吉苍注定会和他的朋友们点燃最后一盏灯。
迟早,我也会忘记吉苍的脸。
水面上,金色的光芒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了我的喉咙,冰冷的河水灌入鼻腔,我的意识在迅速抽离,沉向更深,更冷的黑暗。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只有力且滚烫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硬生生将我从沈自清的幻影鬼爪中撕裂出来,吉苍,他像一头搏击怒海的蛟龙,无视水流的狂暴和暗影的撕扯,死死拽着我,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我奋力向上游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空气涌入肺腑,带来剧烈的咳嗽和刺痛。我被粗暴地拖上了冰冷的河岸沙滩。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吉苍浑身湿透,大口喘息着跪在我身边。
他脸上带着水珠,眼神焦急而专注。
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温热而带着河水气息的唇覆盖上我冰冷的唇,将宝贵的空气渡入我几近枯竭的胸腔。
一下,又一下。
带着生命的温度。
我终于呛咳出声,恢复了呼吸。
湿热的气息离开我的唇畔,我听见吉苍如释重负的,剧烈喘息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奇异地夹杂着一丝笑意。
“原来是只旱鸭子,”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调侃,“你早点说啊。”
他累极了,仰面躺在冰冷的沙子上,胸膛剧烈起伏,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却向上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在笑。
我们被迫暂时合作。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河滩上,面对第九盏灯最后的考验,没有言语的交流,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他负责正面的攻坚和守护,我则游弋于阴影,清理着从暗处袭来的致命威胁。
骨刺与链锤的轨迹交错,竟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最终,幽蓝色的火焰在第九盏古老的河灯上燃起,光芒照亮了我们湿漉漉,沾满沙尘和血迹的脸庞。
通关的光门在远处亮起。
分别的时刻到了。
他转身,朝着光门的方向迈出一步。
就在他背脊完全展现在我眼前的瞬间,一种莫名的,从未有过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探起身,伸出手,指尖轻轻扯住了他后背衣袍的一角。
那衣角湿漉漉,脏兮兮,还带着战斗的破损。
吉苍的后背瞬间僵住。
他停在原地,没有回头,宽阔的肩背像一道沉默的山梁,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扯着他的衣角,张了张嘴。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说什么,可我只能吐出一些嘲讽,刻薄尖酸的话。
我脑中一片空白,只有指尖传来布料粗糙的触感和他背脊传来的温热。
漫长的沉寂在河滩上弥漫,只有河水奔流的哗哗声。
最终,我松开了手。
指尖残留的触感迅速褪去,变得冰冷。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与光门相反的方向走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身后,吉苍似乎也停顿了片刻。没有道别,没有追问。
他最终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属于他的光明。
那一次,谁都没有主动。
我走向更深的阴影。
他步入了通关的光明。
河滩上,只剩下第九盏灯幽蓝的光芒,无声地映照着两行背道而驰的足迹。
我决定走向我的终点。
第58章 缄默与吉苍(三) “我是来带他一起回……
这就是他过往的记忆。
血与背叛的冰冷, 温暖与靠近的灼痛,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沈驰飞再睁开眼时,意识深处那冰冷的榜单上, “缄默”这个名字, 如同挣脱封印的凶兽, 再一次闪耀着猩红的光芒,登顶第一。
他的一切都回来了。
连同那来自主神如同跗骨之蛆的低语:
[沈驰飞, 杀死吉苍。]
[杀死吉苍, 杀死吉苍——]
“够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撕裂了病房的死寂。
在他被记忆洪流冲击的短暂空白里,主神的意志已操控着他的躯体完成了破坏。
4991病房狼藉一片。活灯被无形的巨力掀翻, 砸碎, 灯油泼洒一地,浸染着冰冷的金属碎片。
小小的祭坛化作满地残骸, 那个曾短暂盛放过安宁时光的相框,此刻狠狠撞在墙上, 玻璃炸裂飞溅, 一片碎玻璃上,都倒映着他此刻冰冷,扭曲, 盛满怒火的面孔。
猩红的丝线如同活物,密密麻麻缠绕在他身上, 在力量的冲击下根根绷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又要像个提线木偶一样, 受人摆弄?
绝无可能!
沈驰飞眼神骤然凌厉如刀锋,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不甘被操控的意志轰然爆发!
“嗤啦——!”
缠绕周身的猩红丝线应声尽数断裂,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的毒蛇,寸寸崩解, 消散在空气中。
主神冰冷无情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震荡,带着蛊惑与威胁:
[你没有回头路了,你的失败就是对他们的背叛,他们会看到你的真面目,他们会对你失望,憎恶你,恨你入骨,然后抛弃你。]
沈驰飞扭动着手腕,缓缓站直身体,他目光穿透病房的狼藉,仿佛穿越了时空,“有什么值得意外的?”他声音低沉,平静:“我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么?被憎恶,被恨着……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了。”
[回到深渊吧。]
“我不会再去了。”沈驰飞忽地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疯狂的嘲弄,“你掌控不了一切你,杀不死我,也杀不死他。我们戏耍了你,忘了么?”
那是第十盏灯。
沈驰飞踏入了最后的副本。
他知道,那会是他和吉苍最后一次碰面。
光门之后,是一片笼罩在奇异黄昏光芒下的巨大城市废墟。
吉苍和他的团队早已等候在入口广场,他们身上带着风尘和伤痕,但眼神依旧坚定。
当沈驰飞的身影孤身一人从光门中走出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警惕,复杂,难以置信。
缄默从不踏足第十盏灯,他破例了。
无人知晓这尊杀神意欲何为。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或许会拉着所有人,一同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吉苍排开众人,向前一步。他的目光落在沈驰飞身上,深邃依旧,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伸出了手:“一起?”
沈驰飞的目光扫过吉苍伸出的手,又掠过他身后那些或愤怒或惊疑的脸。最终,他迎上吉苍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意味不明的弧度:“好啊。”
吉苍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
“苍哥!认真的么?他可是缄默!他……”身边的队友急切地想要阻止。
吉苍抬起手,制止了同伴的话语,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驰飞:“已经到终点了,以前的恩怨就放下吧。”
最后的副本,“黄昏之城”。
它的规则简短而残忍:
二十名玩家,会在这片废墟中度过最多七天的时间。
每晚十二点,玩家可选择在城市中心的“命运纪念碑”上,匿名写下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代表着你预言的当天死亡人数。
若当天结束时,实际死亡人数恰好等于你写下的数字,则通关。
每人仅有一次写下数字的机会,错误即会被抹杀。
玩家们要在废墟中寻找食物与栖息之地,夜间拥有六小时的安全屋庇护。
两人一间。
沈驰飞选择了吉苍。
吉苍也选择了他。
沈驰飞仿佛回到了最初阻碍吉苍的那些时光,他设下复杂精巧的陷阱,吉苍则在惊险的边缘一次次破解。
每一次破解前,他会习惯性地回望沈驰飞的方向,目光锐利如电,每一次惊险过关后,他会隔着废墟与沈驰飞遥遥对视一眼。
沈驰飞的眼神依旧带着睥睨一切的高傲,而吉苍,也从未低过一次头。
夜晚,他们躺在同一间破败房间唯一尚算完好的床上。
没有言语的试探,没有刻意的亲昵,只有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静在空气中流淌。
沈驰飞甚至会主动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语气带着一丝生硬刻意的轻松,仿佛他们真的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同伴。
他不知道什么是亲密。
他只记得,在冰冷刺骨,足以溺毙灵魂的水底,曾触碰过那唯一滚烫的体温。
两个男人靠得很近,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温热,呼吸起伏的韵律。
谁都没有做出任何逾越的举动,但两颗心脏,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之夜中,都在胸腔里沉重而清晰地搏动着,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无形的囚笼,震耳欲聋。
直到第四天的黄昏。
夕阳将断壁残垣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投下漫长而扭曲的阴影。
沈驰飞站在吉苍背后。
只有傻子,才会将后背托付给他。
沈驰飞的眼神瞬间褪去所有温度,变得如同万年不化的极地寒冰。
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造型古朴,却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匕首。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沈驰飞一步踏前,手臂如同毒蛇般探出。
“噗嗤——!”
利刃刺穿血肉筋骨的闷响,在死寂的黄昏中炸开!
那把匕首,精准,冷酷,毫无阻碍地,从背后洞穿了吉苍的胸腔,滚烫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沈驰飞苍白的手背,也染红了吉苍那件沾满风尘的衣袍。
吉苍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剧痛让他的面孔微微扭曲,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呕着血,破碎的声音从染血的喉咙里挤出:
“为,为什么……这么做?”
沈驰飞依然维持着那抹冰冷的笑容,清晰地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吉苍生命炽热正迅速流逝的触感。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
“主神说,只要我杀死你,它可以实现我所有的愿望。”他微微歪头,看着吉苍渐渐失去焦距,蒙上死亡阴影的眼睛,轻声补充道,像在陈述一个宇宙间最残酷的真理:
“你看,太阳……也是会落下的,吉苍。”
吉苍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最后的力量支撑着他没有立刻倒下。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抓住了离他最近,一个目眦欲裂想要扑向沈驰飞的同伴的手臂,他死死攥紧,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指令:“别和他动手!”
话音落下的瞬间,吉苍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高大的身躯轰然向前倒下,砸在冰冷的废墟尘埃中,激起一片血色的灰尘。
“苍哥——!”
凄厉的哭喊与咒骂声瞬间撕裂黄昏。沈驰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漠然。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吉苍的尸体一眼,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向后急退,瞬间隐入断壁残垣的黑暗深处,消失在那些被愤怒和悲痛彻底冲垮理智的玩家视线里。
黄昏之城的血色夕阳,将吉苍倒下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色之路。
沈驰飞则彻底融入了废墟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空气中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同伴们撕心裂肺的哭喊,证明着刚刚彻底的背叛。
命运的齿轮,在背叛与牺牲的轰鸣巨响中,碾向了无人知晓的终局。
主神的毒计在最后时刻才显露狰狞。
它在玩家中埋下的,远不止沈驰飞一个卧底。
猜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般疯狂蔓延,信任的基石在瞬间彻底崩塌。
昔日的盟友在极度的恐惧和主神无处不在的低语蛊惑下拔刀相向,黄昏之城彻底沦为自相残杀的修罗场。鲜血浸透了废墟的每一寸焦土,哀嚎成为唯一的背景音。
所有人都认定,是缄默杀死了吉苍,他已经胜利。
吉苍的队伍,已然不足为惧。
他们杀红了眼,直到最后,却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当沈驰飞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中时,整个修罗场上,竟只剩下吉苍那几个伤痕累累,却依旧抱团死守的队友。
第七天,黄昏依旧。
一个高大,沉稳的身影,如同撕裂厚重阴霾的阳光,一步步从废墟最深沉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是吉苍,他的死甚至骗过了主神。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胸口缠绕着厚厚的,浸透暗红血迹的绷带。
第七天,只剩下六个人。
吉苍的团队没有牺牲,走到了最后。
沈驰飞并不觉得意外,他那一刀捅得很深,朝准的也是心脏,换做任何一个人他一定已经死了。
但谁叫这个人是吉苍呢。
吉苍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沈驰飞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洞悉一切的锐利,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却没有丝毫恨意,他对着沈驰飞,缓缓伸出了那只曾将他从冰冷河水中拖起的手:“我们写的数字是0。跟我们一起走吧。”
“0”意味着第七天会无人死亡。
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也是最艰难的选择,需要绝对的掌控和无间的信任。
沈驰飞没有动,他望着那只伸向他的手。
兜帽下,传来他冰冷的声音:“你不恨我么?”
“有什么值得去恨的?”吉苍反问。
“吉苍。”沈驰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可是今天注定会有一个人死去,你希望那个人是谁呢?”
他写的数字是1。
“我不想输给你。”沈驰飞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骄傲,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宿命,“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这样的人。” 他无法想象自己沐浴在阳光下,站在吉苍身边的样子,那光太刺眼,会将他这生于黑暗,长于背叛的灵魂灼烧殆尽。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吉苍骤然紧缩的瞳孔注视下,沈驰飞做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
他动了。
不是攻击,不是逃离。
他如同扑火的飞蛾,以惊人的速度穿过人群,瞬间来到吉苍面前,在吉苍错愕的,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瞬间,沈驰飞露出了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然后,他吻上了吉苍的唇。
那是一个冰冷,笨拙,却带着毁灭般力度的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沈驰飞在吉苍那双震惊到极致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破碎的倒影。
“我叫沈驰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若千钧。
一触即分。
沈驰飞猛地后退。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吉苍一眼,将吉苍眼中那凝固的错愕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随即,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释然的笑容,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废墟边缘那深不见底、散发着无尽绝望气息的深渊,纵身跃下。
唇畔是温热的,他大概会记住这种感觉。
吉苍他伸出的手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视线中,只余一片黑色的衣角,如同一只被风暴撕碎的,绝望的蝴蝶,瞬间被下方翻涌的混沌彻底吞噬。
就在沈驰飞的身影被深渊黑暗彻底吞噬的刹那,整个黄昏之城副本剧烈地震动、哀鸣起来!空间开始疯狂扭曲,崩塌!
代表通关的光芒骤然刺破混乱的虚空,将幸存的玩家牢牢笼罩。
他们通关了。
沈驰飞赢了,他写下的“1”应验了,赢了,他就不会死。
所以吉苍也赢了!他写下的“0”也成功了。
他们戏耍了高高在上的主神。
吉苍带着队友们离开了恐怖世界,而沈驰飞留在了深渊。
深渊之下,是无尽的黑暗与永恒的沉寂。
主神震怒于失控和戏弄,它粗暴地夺走了沈驰飞的记忆,将他彻底冻结在这片绝望的虚空中,如同陷入最深沉的,永无苏醒之日的长眠。
主神以为,这就是永恒的终局。
然而,它低估了另一种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
一道熟悉而坚定的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了深渊的黑暗。
吉苍,去而复返!
“你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有个朋友……”
“他没有跟上我,在这里迷了路。”
“我是来带他一起回家的。”
第59章 对不起 没关系
沈驰飞低着头, 发梢的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那双冷漠的眼眸。
视线所及之处, 只有脚下龟裂和浸满不明污渍的地板, 以及前方那扇回去的大门。
门外, 在主神的指引下,围堵了大片怪物。
追杀他的护士, 那扭曲肿胀挂着诡异笑容的躯壳, 如同最忠实的看门恶犬,死死堵在唯一的出口。
不仅如此, 整个医院的居民仿佛都被惊动了, 穿着条纹病号服,肢体扭曲成非人角度的病人, 西装革履却眼球暴突,嘴角咧到耳根的慈善家, 还有更多从各个病房角落蠕动爬出, 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畸形存在……
它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走廊尽头,形成一堵令人作呕的,蠕动的血肉之墙。
刺耳得能撕裂神经的红色警报声疯狂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红光如同粘稠的血浆,泼洒在墙壁, 天花板和那些扭曲的面孔上,将眼前的一切渲染得如同地狱画卷。
沈驰飞甚至没有抬眼去看它们。
他只是向前走。
一步, 又一步。
脚步声在警报的尖啸中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沉重节奏。每一步落下,他周身那股无形又冰冷刺骨的气场便强盛一分, 如同无形的风暴在酝酿。
杀意,便是命令。
当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攀升至顶峰时,异变陡生!
“嗤啦——!”
数根惨白,尖锐,缠绕着不祥黑气的骨刺,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体周围的空间中暴射而出,速度快如闪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洞穿了堵在最前方那个护士的头颅!
头颅如同熟透的西瓜般炸裂,粘稠的黑血和脑浆四溅,无头的躯体抽搐着倒下。
[玩家沈驰飞,发动骨刺穿魂——]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沈驰飞的眼中绽放红花。
但这仅仅是开始。
沈驰飞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晃动了一下,下一瞬,他已出现在一个挥舞着畸形手臂扑来的慈善家面前,没有多余的动作,他伸出手指,看似随意地在对方眉心一点。
[玩家沈驰飞,发动追魂夺命——]
慈善家暴突的眼球瞬间凝固,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生息。
更多的怪物被激怒,发出非人的咆哮,如同潮水般涌来。
沈驰飞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站在原地,微微抬起双手,掌心向下,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爆发!
[玩家沈驰飞,发动粉身碎骨——]
“嘭!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的爆裂声密集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畸形怪物,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骨骼寸寸断裂内脏被挤压爆裂,整个身躯在瞬间扭曲,变形,继而轰然炸开,化作漫天飞溅的污血,碎肉和断裂的骨茬!
粘稠的血雨腥风泼洒开来,将本就污秽的走廊彻底染成了屠宰场。
沈驰飞正在大开杀戒。
他不是被主神丝线操控的木偶,也不再是深渊中茫然无措的空白灵魂,他是“缄默”,是榜单上猩红刺目的第一,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恶鬼。
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所有挡在路上的,无论是什么形态的存在,都只有一个结局,毁灭。
系统提示音如同催命的丧钟,一声接一声冰冷地播报着他的杀戮。
他如同闲庭信步般在血肉横飞的走廊中穿行,每一步踏出,都有污秽的生命在惨叫中终结,那些扭曲的面孔,伸出来的利爪,喷吐的毒液……在绝对的力量和冰冷的杀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席卷了整个污秽不堪的走廊。
玩家可以杀死NPC么?
规则?约束?在主神的世界里,力量就是唯一的规则。
无所谓。
反正他已经杀死了。
当他最终踏过堆积如小山的残肢断臂,脚下粘稠的血浆几乎没过鞋底,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
他站在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前,身后,是真正的尸山血海,是地狱般的景象,警报的红光依旧闪烁,映照着他孤绝的背影,如同血海中唯一矗立的黑色礁石。
门缝里,透出了一点微弱却稳定的光亮,与门外这片修罗场格格不入。
沈驰飞伸出手,沾满粘稠血污的手指,按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推!
“吱呀——”
门开了。
温暖的,略显昏暗的光芒倾泻出来,瞬间驱散了门外浓郁的血腥和警报的红光。
房间内,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几张简陋的病床,几个熟悉的身影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却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
就在门被推开的刹那,几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惊愕,难以置信,然后是深深的担忧。
副本没有结束,警报还在外面尖啸,主神的恶意依旧笼罩。
而沈驰飞,所有人都知道,他失败了。
他点燃那盏灯的尝试,以最惨烈的方式宣告终结。
在他开口之前,甚至在他能看清房间内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之前,坐在最中央的吉苍,猛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沈驰飞满身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恐怖模样,他的目光穿透血污,直接落在沈驰飞那双依旧冰冷,却似乎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上。
然后,吉苍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责备,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释然和欢迎。
“沈驰飞。”他的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了门外的警报声,落在沈驰飞耳中,“欢迎回来。”
吉苍知道。
他早就知道,主神会在关键时刻让沈驰飞恢复记忆,诱惑他叛变。
他并不担心沈驰飞会投入主神的怀抱,他只是担心自己做出的努力还不够,沈驰飞不会选择回来,就如同他投向深渊时,并不是为了寻找活路。
吉苍知道沈驰飞的过去,知道他此刻内心的狂澜与冰冷,这个“欢迎回来”,不是对任务的完成,而是对那个迷失在背叛与深渊中的灵魂的呼唤。
沈驰飞喉头滚动了一下,冰冷的眼神微微颤动,门外是地狱,门内是什么?他一时无法定义。
不等沈驰飞开口,房间里的其他人也纷纷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真实的关切。
“飞哥!”唐吉吉第一个冲过来,圆溜溜的眼睛焦急地在沈驰飞身上打转:“你没事吧?天啊!你身上……好多血啊!”
“你受伤了么?”孙乔也急切地问道,眼神在他身上寻找伤口。
沈驰飞低头看了看自己,黑色的衣服几乎被染成了暗红色,凝固的血块粘连在布料上,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他抬起手,掌心也满是干涸的血迹。
“这不是我的血。”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久未开口的生涩,却异常平静。
“人没事就好。”胡可苦中乐道:“你辛苦了也尽力了,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就说!我就说飞哥一个人很难办的嘛!”唐吉吉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抓狂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指向吉苍,“我们本来是想一起冲出去帮你的!结果他死活不让!说什么‘相信他’,‘别添乱’!”
“因为那注定会失败。”吉苍坦然说道:“主神会在关键时刻发难的,它会把最大的难关设置在那里,那盏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被点燃。”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啊!”唐吉吉脸色更难看了,质问吉苍:“你可能会害死飞哥的!”
“说出来,主神就不会那么做了。”吉苍的回答异常冷静,甚至有些残酷:“它会改变策略,隐藏得更深,或者直接动用更激烈的手段抹杀我们,我需要它出手,需要它暴露那个关键点。”他看着沈驰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是我利用了你,把你当作引诱主神出手,暴露破绽的挡箭牌了。”
房间内一片死寂。
沈驰飞皱着眉头看着吉苍,他觉得这个人大概是疯了
“不过,”吉苍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坚定,“我们还有机会,副本不会只存在一个通道,还有一个出口,一个主神无法掌控的缝隙。”
“在最后一天,破晓之际,那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吉苍使用了助势回光返照,让这个病房里的玩家二十小时内恢复至巅峰状态。
这就是吉苍的底牌。
“沈驰飞。”吉苍的声音低沉而郑重,“我为我之前的鲁莽和隐瞒,向你,也向所有人,道歉。”他微微欠身,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事先说明计划,让你们陷入危险和猜疑,是我的错,包括我曾经不好的态度,我要说三个字,对不起。”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沈驰飞,也看向他身后的玩家们:“但我们再努力一次,这一次,我们一起抓住破晓的机会,走出去!”
沈驰飞看着吉苍,看着他眼中那份沉重的歉意和孤注一掷的决心,看着他身后那些队员眼中重新燃起的,带着信任和期盼的光芒。
“吉苍。”沈驰飞的声音却冷得像冰,“你是疯了么?”
“你为什么……”唐吉吉也忍不住开口,语气复杂,“难怪飞哥会生气……但是……”他看向沈驰飞,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但是飞哥,没事的!你看我们现在还有一次机会!那就再团结一次,再努力一次。”
“是啊,飞哥。”孙乔也上前一步,“我们都还活着。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不能回头的时候。你……原谅他这一次,我们一起,想办法走出去!”
沈驰飞沉默了。
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门外隐约传来的警报嘶鸣,那些队员恳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们不明白。
他们以为毁掉点燃机会的是主神,是吉苍的隐瞒。
他们不知道,真正亲手毁掉那盏灯,将点燃的希望彻底碾碎在指尖的人,是他自己。
就在这时,吉苍动了。
他排开众人,径直走到沈驰飞面前。
无视沈驰飞身上浓重的血腥和冰冷的杀意,无视那双戒备而复杂的眼睛。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吉苍张开双臂,用尽全身力气,给了沈驰飞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磐石般的坚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歉意与抚慰。
沈驰飞的身体瞬间僵硬!
沾满血污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冰冷的杀意在体内奔涌,几乎要破体而出将这个拥抱撕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吉苍温热的体温透过染血的布料传递过来,感受到对方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那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上传来的,带着轻微颤抖的力道。
这个拥抱,没有言语,却比任何东西都有力量。
它像一个突如其来的锚点,猛地钉进了沈驰飞混乱而冰冷的心湖深处。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被骤然定格的杀戮雕像,那双穷极冷漠的眼睛里,冰层在剧烈地晃动,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茫然和无措。
他想推开,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想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扼住。
这下,他就真的什么话都不知道说了。
所有的尖锐,所有的冰冷,所有的防御,在这个猝不及防的,带着体温的拥抱面前,溃不成军。
吉苍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要将他身上沾染的深渊寒气,血腥戾气都驱散,过了好几秒,他才微微松开手臂,但依旧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双手按在沈驰飞的肩膀上,目光深深地望进他混乱的眼眸深处。
“没关系。”吉苍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你们尽管休息,调整到最佳状态,接下来的一切……”他顿了顿,眼神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沈驰飞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交给我就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许下一个重于泰山的承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会出去的。”
“所有人……”
这三个字,带着血的重量和光的期许,在警报的余音与血腥的沉寂中回荡,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也深深烙进沈驰飞冰封又混乱的灵魂深处。
希望并未湮灭,玩家们眼中的火焰在吉苍的承诺下重新燃起,没有人选择放弃。
在一片短暂的寂静中,沈驰飞的声音在吉苍耳边突兀地响起:“你为什么要回来?”
吉苍回答:“因为你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在乎你。”
“为什么?”
“因为你还欠我一个道歉。”吉苍说:“你那一刀,捅得很深,很疼,沈驰飞,就算我不会死,你也实实在在地伤到我了。”
“伤了我,你还把我心拿走,你就像个…混蛋一样。”
“没有人告诉过你,所以我现在给你示范了一次,如果做了让别人不高兴的事情,不用害怕,也不用逃避,更不能把自己放弃,说六个字就好了。”
“我错了,对不起。”
一个极其干涩,嘶哑的声音,艰难地从兜帽的阴影下挤了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却又重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对不起。”
吉苍看着他,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他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那声迟来的,笨拙的道歉,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终于击碎了某些厚重的隔阂。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眼神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沉淀下来,最终化为一片近乎温柔的平静。
“我早就说过了。”
“没关系。”
第60章 新的终点 深渊已远,前路是光。
房间里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对未知的紧张, 但在吉苍那句“所有人都会出去”的誓言下,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平静笼罩下来,玩家们们抓紧时间休息, 闭目养神, 积蓄着最后的力气。
沈驰飞和吉苍又躺在了那张床上, 他手指上的污血被擦拭干净,过去的他身上总是带着血腥味, 他很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 此刻的洁净,反而让他恍惚,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深渊中丢失记忆茫然无措的白痴。
吉苍在他身边, 就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门外隐约的血腥与警报声, 也隔绝了沈驰飞内心呼啸的狂风暴雨,他看着沈驰飞低垂的头颅, 看着那绷紧的, 仿佛承载着整个深渊重量的肩膀,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沉重,却又奇异地不再令人窒息。一声迟来的道歉, 一声没关系,像一把无形的钥匙, 终于撬开了那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吉苍迎着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像一片沉静的深海, 他开口了:“如果你想待在这里,我也愿意陪着你,可惜,不走进这第十个副本,主神就不打算放过你,我很生气,因为这个副本,就是它为了针对你而设置的。”
“我不想看见你痛苦,也不想看见你回忆痛苦的事情。”
“跟我走吧,我想再一次邀请你。”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声音再次放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如同在许下最重要的誓言:
“这个邀请很特别。”
“我想邀请你和我共度余生。”
“外面有个地方,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吉苍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沈驰飞混乱的心湖中激起清晰的回响,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专注,仿佛在描绘一个珍藏已久的画面,“不大,但阳光很好,我……特意留了一间屋子,它是空着,什么也没布置,你可以在里面塞满所有你喜欢的东西。”
吉苍深深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许,声音也轻柔了几分,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沈驰飞,你……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
空房间?家?阳光?这些词汇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维度的神话,温暖是奢侈的,安定是虚幻的,吉苍描绘的图景,美好得近乎残忍,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冰封的心上,带来剧烈的,陌生的疼痛与渴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为什么是我”,想嘲讽“这太可笑”,想警告“我大概做不到”……但所有的话语,在吉苍那双盛满了认真,期许和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情感的眼眸注视下,都化作了无声的哽咽。
他从未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
因为从未有人对他这样说过,没人教过,爱从未在他贫瘠的情感荒漠中生根发芽,他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语言是苍白的。
行动是他唯一懂得的沟通方式。
在吉苍专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的目光中,在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达到顶点时——
沈驰飞动了。
他猛地凑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力地捧住了吉苍的脸颊。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激起两人身体同时的一阵战栗。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沈驰飞将自己冰冷,干裂的唇,重重地印在了吉苍的唇上,
这不是深渊边缘那个冰冷,笨拙,带着毁灭意味的告别之吻。这是一个倾尽了他所有未曾言说,也无法言说的情感的吻。是迷茫灵魂对光明的渴求,是冰封之心对温暖的献祭,是背负着所有黑暗与罪孽的人,所能给出的,最纯粹也最沉重的回应。
他用这个吻,笨拙而用力地诉说着:我愿意,我愿意跟你走。
他在冰天雪地里,有个男人朝他伸出了手,他愿意跟这个男人走。
吉苍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沈驰飞唇瓣的冰冷和细微的颤抖,能感受到那份倾注在吻里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点燃的孤绝与炽热。他等待这一刻,等待这个真正属于沈驰飞的回应。
下一秒,一种巨大得几乎要将吉苍淹没的狂喜和酸楚,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猛地收紧手臂,将这个吻他,交付了真心的男人死死地,用力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也不分离。
这个拥抱如此用力,勒得沈驰飞几乎喘不过气,却奇异地驱散了他骨髓深处的寒意。他僵硬的身体在吉苍滚烫的怀抱里,一点点软化下来,仿佛冰封的河流终于迎来了春汛。
吉苍的吻并没有停留在唇上。他紧紧地抱着沈驰飞,仿佛拥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滚烫的唇,带着无尽的怜惜与珍重,如同雨点般,先是轻柔地,虔诚地落在沈驰飞沾着血污和汗水的发顶,带着安抚的力量,接着,是光洁却冰凉的额头,是微微颤抖,紧闭的眼睑。
最后,他的唇才重新回到沈驰飞有些红肿的唇瓣上。
这一次,是一个极尽温柔,缠绵而深入的吻。
他耐心地,细致地描摹着对方的唇形,撬开那紧闭的牙关,温柔地汲取着,回应着那份冰冷下隐藏的炽热。
仿佛要用这个吻,将所有的温暖,力量,承诺,都渡给怀中这个伤痕累累的灵魂。
沈驰飞被动地承受着,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吉苍那铺天盖地的,温柔而坚定的情感,如同暖流冲刷着他冻结的感官,让他无所适从,却又本能地沉溺其中。
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回应着,像初学步的孩童,在吉苍的引导下,探索着这份陌生而令人心悸的亲密,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吉苍背后的衣料,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时间在无声的拥吻中流淌,门外深渊的咆哮,门内队友们压抑的呼吸,仿佛都远去了。
狭小的病房里,只剩下两个在绝望废墟中终于找到彼此,紧紧相依的灵魂,在无声地燃烧,交融。
直到窗外那永远笼罩着的令人绝望的浓重灰雾,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搅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如同锋利的针尖,艰难地刺破了厚重的雾霭。
破晓将至。
“时间到了!”吉苍猛地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和沈驰飞一同下床,转向房间内所有瞬间睁开眼,站起身的队员,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我们要冲上去!”
压抑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最后破釜沉舟的火焰。
“所有人,走!”吉苍低喝一声,率先冲向房门。
沈驰飞紧随其后,冰冷的杀意重新凝聚。
走廊里,警报依旧尖啸,红光闪烁,之前被沈驰飞屠戮的怪物残骸尚未清理干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吉苍一马当先,手中不知何时凝聚起一团跳跃的白色光焰,所过之处,试图重新聚拢的阴影和污秽都消失了,沈驰飞护在侧翼,骨刺无声地环绕,精准地清除着任何敢于靠近的威胁,队伍如同一把烧红的尖刀,硬生生在污秽的走廊中劈开一条血路,目标明确是通往楼顶的楼梯间。
楼梯间的门就在眼前,却紧闭着,散发着不祥的金属光泽。
吉苍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踹开沉重的防火门!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向上阶梯,眼前出现的,是一个悬浮在虚空中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平台,平台对面赫然是三扇紧闭的,风格迥异的门扉,每一扇门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口。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意念直接灌入所有人的脑海:
【登天之阶,需以魂为引。】
【一阶一魂,一门一梯。】
【牺牲者献祭灵魂,余者方可上行。】
通往天台的楼梯并非现成,需要牺牲者的灵魂作为祭品,才能铺就向上的路,一门一梯,一魂一阶,这意味着,他们五个人,至少需要三人留下。
留下是不是意味着就会死去?
“哈!”一声带着少年意气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唐吉吉排开众人,走到第一扇门前。那扇门散发着刺骨的寒气,门缝里隐约可见皑皑白雪和呼啸的寒风。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标志性的,有点傻气的灿烂笑容,目光扫过吉苍,沈驰飞,最后落在孙乔和胡可脸上。
“你们先走。”他声音响亮,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豪迈,“别愁眉苦脸的!这活儿,当然我先来!”他拍了拍胸脯,指向那扇冰冷的门。
他深吸一口气,笑容依旧,眼神却无比认真:“别让我白等啊!一定要出去!如果我死了,那你们带着我的那份,好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说完,他不再犹豫,带着一往无前的笑容,猛地推开了那扇风雪之门。
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冰雪瞬间将他吞噬!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就在门关上的刹那,一道由晶莹剔透的寒冰凝结而成的阶梯,凭空出现在平台之上,向上延伸,通往第二个悬浮的平台。
“唐吉吉,他死了吗?”孙乔问道。
“走,只要我们及时点燃那盏灯。”沈驰飞说:“他就不会死。”
众人回过神,立即爬上楼,第二扇门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扇布满诡异雕花的木门,门缝里渗出阴森的笑声,无数木偶空洞的眼睛和咧开的嘴角在缝隙后若隐若现。
孙乔一步踏出,挡在了门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信任,托付,诀别……最后,他嘴角扯起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释然的笑容。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木偶的门。
无数惨白的手臂瞬间将他拉了进去,木门合拢的瞬间,那些诡异的笑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紧接着,一条由无数断裂木偶肢体和扭曲丝线强行拼凑而成的,摇摇欲坠的阶梯,吱嘎作响地延伸向上。
只剩下最后一扇门,那是一扇冰冷的,厚重的,散发着福尔马林气味的金属门,上面印着一个血红的停尸间标识。
胡可,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走到了门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冰冷的金属门板,然后,他猛地发力,推开了停尸间的大门。
一股混合着死亡与消毒水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门内是无尽的黑暗和隐约可见的,盖着白布的轮廓。
胡可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坚定地踏入了那片永恒的冰冷与死寂之中。
金属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
他们无声选择将最有可能点燃那盏灯的两个人留在了最后。
最后一道阶梯,由森森白骨和冰冷寒气凝结而成的阶梯轰然出现,直通最高处的平台,平台之上,一扇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门巍然矗立,门后就是天台,是破晓的希望。
冰冷的触感透过鞋底直刺灵魂,吉苍拉着沈驰飞,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朝着那扇象征着最终希望的巨大铁门狂奔!
终于,他们冲到了铁门前。
这扇门巍然矗立,厚重如史前巨兽的骸骨,锈迹斑斑如同凝固的血痂,没有把手,没有任何可以着力的地方,它仿佛是从绝望的深渊中生长出来,与整个冰冷空间融为一体,散发着拒绝一切生机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寒意。
吉苍没有丝毫犹豫,他松开了沈驰飞的手。他后退半步,身体如同拉满的强弓,将全身每一丝肌肉,每一滴血液中蕴含的力量,尽数灌注于肩头,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撞向那扇巨门。
“砰——!”
沉闷的巨响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铁门纹丝不动,巨大的反震力让吉苍肩膀剧痛,气血翻涌。
沈驰飞眼神一厉,他不需要任何言语,身体的本能已经驱动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侧身,将所有的力量灌注在肩臂,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同样狠狠地撞了上去。
“砰!”
“砰!”
“砰——!”
吉苍和沈驰飞,如同不知疲倦的攻城锤,一次又一次,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撞击着那扇阻挡生路的铁门。
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肌肉撕裂的剧痛,鲜血从他们的嘴角溢出,从撞击的肩膀处渗透了衣物,染红了冰冷的锈迹,但他们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仿佛金属哀鸣的巨响。
在两人最后一次,倾尽全力的合击之下,那扇仿佛亘古存在的巨大铁门,终于被撞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缝隙扩大,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整扇门被他们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撞开了。
刺目的,清冷的晨光,瞬间从门缝中倾泻而入,它带着新生的气息,带着洗涤一切污秽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门内所有的阴冷,将两个浑身浴血相互搀扶,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在了一片辉煌的金色之中。
天光破晓。
然而,就在沈驰飞和吉苍踉跄着冲入天台的瞬间,沈驰飞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天台空旷,破晓的微光给冰冷的混凝土镀上了一层浅金,而在天台中央,在那象征着最终希望与救赎的活灯旁边,赫然躺着一具尸体。
那个人死了,轮椅上的人发梢还被冷风吹起,他的眼眸已经散光,头朝着天台之下的方向。
那是……他自己的尸体,它像一个冰冷的,残酷的讽刺,静静地躺在生与死的交界处。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驰飞,他看着那具尸体,仿佛又看见了沈自清的那张脸,他看到了那些被背叛,被放弃,被遗忘的过往。
就在这绝望的念头即将将他吞噬的刹那,一只温热,有力,沾着血污和汗水的手,坚定不容拒绝地握紧了他冰凉的手掌。
是吉苍。
吉苍没有去看那具冰冷的尸体,他的目光如同磐石,牢牢地锁定了那盏静静伫立的,古朴的活灯,仿佛那具躯壳,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
“沈驰飞,我们要把灯点燃。”吉苍的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将他从沉沦的边缘猛地拽回。
“嗯。”沈驰飞应了。
吉苍牵着沈驰飞的手,大步流星地朝着活灯走去,他的目光从没有丝毫偏移,仿佛那只是一块路边的石头,他的步伐坚定,目标明确,点燃那盏灯,带所有人回家!
沈驰飞被吉苍拉着,踉跄着跟上,吉苍手掌传来的滚烫温度,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驰飞心中的阴霾,巨大的悲伤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强烈的生的渴望,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瞬间燎原。
他们冲到了活灯前,古朴的灯盏静静地立在石台上,灯油清澈,灯芯完好。
吉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点微弱却纯粹的□□,沈驰飞几乎在同一时间,也伸出了手,他的指尖没有光,只有冰冷的杀意和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志。
两根手指,一冷一热,一代表毁灭一代表生机,却在此刻,带着同样的决绝,同时触碰到了那根干燥的灯芯。
就在指尖触碰到灯芯的刹那。
“轰——!”
一道无法形容的,温暖而浩瀚的金色光柱,骤然从活灯中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笼罩天台的最后一丝灰雾,直贯天穹,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天台,淹没了吉苍和沈驰飞,也淹没了地上那具冰冷的躯壳。
一个宏大威严,仿佛来自世界本源的声音,在金光中,在天地间,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轰然响起:
【玩家:吉苍,沈驰飞,孙乔,唐吉吉,胡可……】
【意志不灭,薪火永存。】
【恭喜通关!】
【生路已开,归途启程。】
金光渐渐收敛。
天台上,活灯静静燃烧着温暖而稳定的火苗。
吉苍和沈驰飞沐浴在破晓的晨光中,紧紧相握的手,再也没有松开,他们身后,那具冰冷的躯壳,在金光的照耀下,如同冰雪消融般,无声地化作了点点微光,彻底消散在清新的晨风里。
深渊已远,前路是光。
他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