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新的征程
第七十一章
柳不度确定祖上没有交过一位神雕朋友。
他反应迅速,自己与其他人的差别有二。这份差异也是神雕就又拥有的。
其一,他易容。
其二,他用剑。
柳不度猜测是后者,询问神雕,“你的老友是剑客?”
神雕摇摇脑袋,用爪子写道「不记得了。就是你身上的剑意让我觉得亲切。」
柳不度诧异了,“剑意?但我今日并未出剑。”
神雕拍拍胸脯,再写:「我能感觉到。」
它环视一圈,开始言简意赅地点评。
写给欧阳锋「蛇」字,给卫兰一个「马」字。给楚留香「飞」字,给苏萌「药」字。
给王重阳与林朝英「道」字,而对向导夏仲安摇了摇头「你武功不行」。
轮到宫九时,神雕仿佛卡壳了一瞬,又写「你好像一只寻宝鼠」。
最后,它看向凉雾,「你沾上了某种气息,但我忘了那是什么」。
神雕点评了一圈,证明了它有人类不具备的某种感知力,那可能就是妖怪的特殊本领。
这更叫人信服它有过一位绝世剑客的老友。
绝世剑客,又有巨雕相伴。
同时符合两个条件的人,不仅是当今武林找不出来,就算往前追查两百年也无人可溯。
断界处于时空裂缝里。
神雕是不是这个世界的雕还是另说,它来自哪一年更是未知数,那位剑客也变得神秘莫测起来。
神雕又写「我好像和一个人学过一套剑法,但不记得了。」
凉雾瞧着沙漠上的留言。
古怪事遭遇得多了,开始见怪不怪。
不必吐槽一个人为什么要传授雕剑法。
当这只雕听得懂人话,爪子会写字,它能练剑又有何不可。
谁规定练剑的必须手里有剑,亦能是心里有剑。最可笑的是人用剑甚至不如一只雕。
“不必着急,雕前辈到处走走,说不定哪天就想起来了。”
凉雾也不在意神雕点评到她时,就忘了她沾染的那种气息是具体哪种。
所谓气息八成与游戏技能的真实来历有关。
或许,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法则本源。她早晚都会弄清楚,也不急于一时半刻。
凉雾问:“雕前辈想过去哪里吗?”
神雕没有回话,原地思考起来。
凉雾确实在一张雕脸上看出了思考的表情。
神雕想了好一会,它不舍地瞧了柳不度一眼,透过他在追忆着记不清的旧友。
哪怕记忆不全,但灵魂仍旧印刻着不可磨灭的过往。
柳不度看起来神色如常,心情却似一堆调味品打翻了,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他该感到荣幸吗?
神雕认可了他的剑意,将他视作绝世剑客。
这种认同的背后,却隐隐将他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
真就是见鬼了,准确地说撞妖怪了。
这辈子居然能感受到被一只雕当替身的滋味。
神雕终是没有选择跟随柳不度,而是踱步到宫九面前。
「我想随你走,我觉得对恢复记忆有帮助。」
宫九瞧着沙漠上的字迹,顿时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他果然没有入错行。
先是搞出开门红,把柳不度及时送到妖怪渡劫现场。
当业务能力备受青睐时,客户就自己上门了。
他的向导口碑好到出圈,不限于人类客户群体,有了第一位妖怪客户。
“神雕,好眼光!”
宫九岂有不同意的道理,“跟我走,包你满意。”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我,宫九,全江湖最神奇的向导,必定能帮你抵达记忆碎片的遗落之地。”
吃水不忘挖井人。
宫九认为能有今天的业绩,是有幸加入了「迷空步障」组织,必须感谢组织老大。
第一位客户柳不度、第二位客户神雕,某种意义上都是凉雾拉来的。
宫九看向凉雾,“凉老大,你辛苦了。等会我们谈一谈抽成。不限于金银铜钱,需要什么实物,你尽管提。”
客户是神雕,叫对方支付金银就是故意难雕了。
换种付费方式,比如杀几条稀有蛇卖钱,或者在深山老林挖出稀罕物品。
凉雾瞧着这一幕,万万没想到「迷空步障」以这种离奇的姿势发展起来了。
八年前,筹建之初,她真的只是想从宫九身上赚一点点抽成。
现在似脱缰的野马,组织业务朝着不可估量的方向发展。
若说将来它会冲出这个世界,业务群遍及妖魔鬼怪,似乎也不是痴人说梦。
“好,之后谈分成。”
凉雾颇有信心,有宫九作为向导,最后的最后必能为神雕找到恢复记忆的正确方向。
结局是完美的,那么过程呢?
凉雾还是坚守住了摇摇欲坠的商业道德,多问了神雕一句。
“雕前辈,您确定要与宫九同行?期间不论遇上什么艰难险阻,都无怨无悔?”
神雕毫不犹豫地点头。记忆,它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我感觉我的记忆就在这个世界,我必须想起来,不论过程。」
“很好。”
凉雾提前送出祝愿,“祝您一路顺风。”
神雕抬起翅膀,轻轻拍了拍凉雾的肩膀以示感谢。
它记不清怎么飞了,但隐约觉得自己更喜欢逆风飞翔的感觉。
等把飞行技术找回来之后,就载着这个气息古怪的人类好好飞一场吧。
在众人的见证下,「迷空步障」组织的第二单生意谈成了。
这是一个大项目。
凉雾将其命名为《神雕寻亲记1.0》。
这样编号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假设神雕要找的事物不只在这个世界,以后说不好有版本更新。
寻找记忆并非立刻出发。
石观音死了,五面铜镜完成使命后也碎了,一大堆事等着收尾。
欧阳锋提议,众人不要外泄今日之事。
尤其是关于断界,什么续命的云阳树叶,什么以镜为阵开启的一次性通道,这些都不能提。
古往今来,武林上没少发生为了一本秘籍杀人全家。
当出现了修仙秘法,趋之若鹜的人数会少吗?
石观音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不择手段也要求得白日飞升术。
白日飞升的预言是不假,但成功的是不知修炼多少年的老妖怪朱雀。
众人东奔西走经历这一遭,只是做了一回开门人。
别说得到几句人怎么成仙的指点,对于妖怪怎么修炼也是一无所知。
说出这个真相又有几人会信?
欧阳锋以己度人。如果他不是当事人,他必会怀疑有人故意藏起了高深的修行方法。
倒不如一开始就只字不提。
只说石观音是为完全掌握大漠势力,才设计顶替卫兰嫁到白驼山庄。
卫兰与同样被石观音追杀的苏萌被卷入流沙,侥幸不死,在大漠深处捡回一命。
近期巧遇凉雾,被救回白驼山。
至于石观音为什么要搜集镜子?
她又不是第一天有这种嗜好,十多年前就有了。
这人变态。
不只发神经地搜集各种镜子,是每天不照镜子就浑身难过,更是把比她漂亮又没她武功高超的人都给毁容了。
这种事在大沙漠是人尽皆知,否则怎么会叫石观音石魔头。
欧阳锋编出这段说辞,询问众人,“各位意下如何?”
九人一雕全部点头认同。
最好的谎言是七分真三分假。
欧阳锋编得不错,而想过几天清静日子,很有必要隐去今日开启断界的秘密。
不过,凉雾也做好了准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五面镜子,其中四面的持镜人目睹了今日之秘,但仍有一位被囚在地牢里。
“可别忘了,司徒静偷跑出神水宫,带走了怒海行舟镜。她甚至剃发为尼,来西域找白日飞升的秘密。
只是棋差一着,被无花扮演的吴楼主所骗,被囚禁在石观音老巢。”
凉雾了解欧阳锋的行事手段实则狠辣。
提
醒他:“即便你现在把司徒静、无花与宫南燕都杀了灭口,但怒海行舟镜被神水宫收藏多年。
哪怕相隔万里,水母阴姬不会不明不白地轻易认了两位门徒死在大漠。”
“还有一点。”
凉雾又指出,“多年前,猿妖袁淼投掷铜镜时被卷入空间乱流。他死了吗?会不会被神水宫所救,才叫那面镜子被藏在神水宫呢?”
欧阳锋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可能性不低。
据闻袁淼擅长水属性的功法,是与神水宫武学属性相合。
这样一来,他不能不管不顾地把什么人都灭口。
欧阳锋佯怒,“你这叫什么话,我不喜欢杀人,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
卫兰闻言,先嗤笑,“是啊,你不喜杀人,最多就是把人毒傻了。”
欧阳锋无奈,能不拆他的台吗?
他改还不行吗?做人,论迹不论心。
“这次不杀也不下毒,是救人。”
欧阳锋表态,“白驼山庄与神水宫井水不犯河水,把被困地牢的两位神水宫门人救出来,也是结一份善缘。有关镜子,冤有头债有主,让她们找无花算账。”
反正石观音死了,镜子也都碎了。
欧阳锋准备来一个一问三不知,把难题全部都推给无花。
这厮男扮女装以吴菊轩的身份示人,还弄了「海市蜃楼」组织,又给进入地宫的江湖人下药。
真没冤枉他,他所图不小。
是他囚禁了宫南燕与司徒静,还准备事成之后就杀人,该他直面神水宫的责问与怒火。
欧阳锋:“无花是被杀还是被刮,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依照他以前的脾气,必是要母债子偿搞连坐。
这次,只管攻破海市蜃楼地宫与掀翻石观音老巢,接下去的事就当给神水宫面子。
“此计可行。”
凉雾没意见,只需默默地顺手做一件小事。
——先去海市蜃楼里地牢走一回,纵虎归山,叫「炎飙」这位神秘作者再度无迹可寻。
*
*
腊月初八,仿佛一眨眼就来了。
今天,原本是宫南燕押送炎飙返回神水宫的日子。
早餐后,她却带着司徒静离开了白驼镇。
准备极限赶路,在除夕夜前返回辽东长白山,希望与水母阴姬一起过年。
原计划要押走的炎飙,早在一个月前不翼而飞。
十一月十一日。
欧阳锋带着白驼山庄护卫队,携石观音的尸体,打出救援的旗号,攻破了海市蜃楼地宫。
当场揭露吴楼主与石观音的真实关系。
吴楼主无力狡辩。
他被抓住后,被卸下了假面,露出无花的真容。
无花选择了服毒自尽。
只希望楚留香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为他寻一口薄棺材安葬。
楚留香答应了。
从地牢被释放的宫南燕却不同意。
敢对神水宫暗下黑手,岂能叫无花死得容易,他别想留一具全尸。
不说被囚之仇,还有别的梁子早就结下了。
这厮搞出了克制神水宫武功的剑法,足见他上次以讲经为名去拜见水母阴姬是居心不良。
宫南燕也不说挫骨扬灰,只说无花师从少林,就该遵从佛门入葬规矩。把人给火葬,烧成骨灰再放到薄棺里入葬。
这个要求听着合情合理,谁也说不出过分。楚留香同意了。
无花被烧成了灰,而炎飙也似一缕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该关押炎飙的牢房,只锁住一位侍卫。
侍卫全须全尾地躺在地牢里。
脸是他本人的脸,衣服也是他自己的衣服。
问炎飙去了哪里?
侍卫一问三不知,最后的印象停留在准备关牢门时。
宫南燕再追问楚留香也无用。
炎飙逃脱时,一群人在围殴石观音,都没来得及关注有谁溜走。
把炎飙带回神水宫,是水母阴姬的命令。
宫南燕不愿不从。在白驼镇又停留了二三十天,几近掘地三尺,但没再见到炎飙的行踪。
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
把私自离宫的司徒静给带回去,这也算是变相地完成任务。
一起被捎带回神水宫的,还有碎成三片的怒海行舟镜。
也不知司徒静为何执着盗镜出宫。
直到她被人从石观音老巢释放,也依旧三缄其口。
不说就不说吧。
宫南燕没有逼问,把难题留给水母阴姬。
谁叫她的身份微妙,管得太多,倒像是恶毒继母。
二人身着神水宫白纱袍制服,迎着猎猎朔风,踏上返程之路。
白驼镇口,胡杨树顶。
凉雾远望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炎飙」假面被收入了游戏背包,她也说不清此物是否会重现江湖。
或许会有那天的。
正如某天石观音的徒弟又会冒出来。
之前,与欧阳锋带人一举端了海市蜃楼地宫不同,石观音的石林老巢没等到外人攻破就散了。
当时,凉雾取回易.容面具,再往石林宫殿去,发现迟了一步,它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
石观音的老巢被烧了。
女仆、男宠与苦力大多四散而逃。
拦下几个逃亡的人打听情况,得知放火的是“画眉鸟”,她是石观音的大徒弟。
石观音有三个徒弟。
首徒“画眉鸟”、二弟子曲无容与三弟子长孙红。
论悲惨,必是曲无容。
别看她是二徒弟,但随着年龄渐长,出落得愈发明艳动人后,被石观音亲手毁容。
曲无容终日佩戴面纱,遮住的是满脸伤疤。
仆从们都可怜她。
这种情况下,曲姑娘居然不叛出师门,是惦念着石观音的养育之恩。
曲姑娘瞧着为人冷淡,实则暗中帮了不少忙。
谁都知道石观音的性情不好,稍不顺她的意就会落得一个死字。
魔窟内,仆从们多多少少都受过曲无容的暗中帮衬。
论神秘,当属画眉鸟。
石林老巢内,仆从们都没见过这人的真容,据说她最得石观音的欢心。
画眉鸟在四年前离开了大漠。之后只看到她送来礼品,但不见人影。
时隔四年,她重回大漠。说是来送镜子的,但短短一天之后,就要来放一把火。
曲无容问为什么?
画眉鸟说师父已经被杀,该叫这座宫殿陪她一起去。
更是爆出了一个猛料,让曲无容没必要为师父的被害而伤心,更不必为她寻仇。
原因很简单。
石观音其实是杀死曲无容父母的真凶。
把曲无容养大,教她武功,任由她养成忠义的性情,全都是故意为之。
想看她知道真相后的痛苦,想看她苦苦挣扎而因为养育之恩无法亲手报仇。
这个消息叫所有人都惊愕骇然。
早就知道石观音恶毒,但不知道她恶毒至此。
如今,魔头被杀,是没必要为了她复仇。
曲无容走了。
画眉鸟放火烧宫,把罂.粟花田,把各种收藏都烧了一个干净。这场火也带走了她为石观音做事的证据。
当凉雾赶到石林,在火海之外,只有
两个人没有离开。
一个是又聋又瞎又哑的男人,另一个是被打昏放出地牢的司徒静。
男人是苦力石驼。
他写出了一段往事,石观音的真实身份是黄山世家的遗孤。
二十多年,黄山世家与华山派火拼,只有女孩李琦逃了出去。
十年后,她练得一身强大的武功。变成石观音,杀上华山派,将华山派灭门。
石驼是华山派的幸存者,本名皇甫高,后来被石观音寻到。
拒绝成为石观音的男宠,就被她刺瞎了眼睛,毒成聋哑人。
十年来,他像是一头驴一样被关在大漠石林,不停地做着拉磨的苦力。
石驼被毒伤了听觉,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但也不是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石观音使出传音入密的本领,叫他仍能听得一二。
这些年,石观音不时来刺激他,问他是不是后悔,同时也自爆了一些内情。
除了当事人之外,这个秘密只有石驼知道了。
即,石观音的武功是在东瀛学的,还生下了两个儿子。
这说明无花还有一个兄弟活着。
那人清楚自己的身世吗?
当得知石观音与无花之死,又会怎么做呢?
谜题被楚留香接手了。
表示与无花相识一场,最后去南少林为他报丧,顺势弄清石观音一家四口的往事真相。
楚留香走得急,把无花的骨灰入葬就走了,都没喝一杯欧阳锋与卫兰的喜酒。
前天黄昏,白驼山庄举办了一场婚礼。
宾客不多,没有迎来送往,但是足够温情脉脉。
凉雾来到这个世界后吃得第一顿喜宴,用一个词形容是齁得慌。
喜宴过后,大伙就各奔西东。
宫九与神雕往西宁城去。
王重阳与林朝英返回终南山,准备叫新掌门接管全真教。
苏家兄妹往昆仑山方向走,计划采一些雪域特有的药材再走。
这便是江湖常态。
凉雾遥望天边。
云聚了又散,人生离合亦是如此。
忽而,她脚下的树枝轻轻一颤,枝头无声无息地多了一个人。
柳不度来了。
他问:“我们也该离开白驼镇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凉雾:“回江南。一不小心就走了一年半,也不知道清水巷小院的情况如何了。”
柳不度:“走哪条路?要绕道去昆仑,探一探明教吗?”
有此一问,是他找到了最后的那块圣火令。
凉雾摇头,“不急,不如先学波斯文。”
柳不度:“好,那就让明教等着吧。”
凉雾:“这次回程,我想走途径望月城的路线。宫九破译了那篇吐火罗文,那是一片祭祀祷告词,我想再去地下城瞧一眼。”
“好。”
柳不度没有异议,继续看着凉雾,等待她再往下说。
枝头却突然安静下来。
凉雾没有再往下讲,而是不解地眨眨眼,好似再问‘你等什么?’
柳不度:“说完了?”
凉雾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大致安排就是这样。现在出发,一路顺利的话,三月初就能欣赏西湖春色了。”
柳不度面不改色地提醒,“你不觉得,这一路上你遗漏了什么吗?”
凉雾歪了歪头,好像非常努力地回忆。
半晌后,她想了又想,却是遗憾地轻轻蹙眉,“我漏了什么吗?是很重要的事情吗?要不你提示我一下?”
柳不度敢押上白云城的所有城门,凉雾绝对是故意不小心地忘了,是要他三顾茅庐。
他能怎么做?
当然是满足对方。
柳不度:“好,我提示你。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现在,你想起来要怎么往下接了吗?”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揭开他的面具
第七十二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凉雾怎么可能忘了元宵赌约。
在明年元夜到来之前,若她能揭开柳不度的假面,对方就送她一样礼物。
算算时间,距离截止日期仅剩三十七天了,还没半点实质性地推进。
今年元夜,两人在大理城定下赌约时,哪能预料到后来大半年都没能见到面。
凉雾听了两个版本的别后故事。
一则来自宫九。
把他的描述用一个标题概括,就是《神级向导之我在海边捡客户:天竺舞蛇又“蹴鞠”,嬉闹昆仑雪人行,沙漠风情数日游……》(注:蹴鞠踢的是飞头蛮的脑袋)
另一则来自柳不度。
也能用一个标题总结,名为《渡劫记》。
两则故事讲述风格略有亿点不同,但核心内容一致——近半年是过得险象环生。
“原来你想提醒我勿忘元宵赌约。这事,我怎么会忘呢。”
凉雾振振有词,“我没把它排到计划里,是有原因的。”
柳不度当然知道凉雾没忘。
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好,你没忘,你可以开始狡辩了。”
“谁狡辩了?”
凉雾咬文嚼字,“这应该写作对你的关怀备至,我明明是满腔真诚为你着想。”
她自有一套说辞,“我问你,你的伪装是不是使用了某种武功?”
柳不度点头。
既然是他主动发出的邀请,早就变相承认这个事实。
凉雾:“卸下假面的方法,万变不离其宗归纳,就是让你停用这种武功。对不对?”
柳不度再次点头。
凉雾:“那就有一个好问题,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暂停使用这门武功呢?”
柳不度眼看皮球被踢给他了,又把球给踢了回去。
“你接下了赌约,不该是你琢磨这个问题吗?”
“我当然思考了。”
凉雾说,“首先要确定一件事,你不会故意放水。”
柳不度又一次点头。
凉雾:“那有两种方法叫你不受控地掉了伪装,或是你惊讶过度,或是你伤重不治。”
她又进一步推测这门武功的奇妙之处。
“那年,你被困星宿海地牢,中了无法使用内力的毒.药,却仍能维持伪装。说明这种易容术不是即时解除的。”
“打个比方。它不是一张拉满的弓,只要松手就恢复原貌。它的回弹速度缓慢,即便失去内力加持后,还能保持一段时间。”
“这点与缩骨功类似,要变回原本的身形,需要再施加一个力。
那些被动缩骨的人,做不到自行变回原貌。若不得外力帮助,少则几天,多则一年多才能慢慢恢复体型。”
凉雾问:“我猜得对吗?”
“对。”
柳不度也透露了持续时长有多久。
“此术一旦练成,只要不主动变回去,即便内力无法顺畅运行,也能持续七七四十九天。”
“假设当年我死在了星宿海,尸体也会维持这张脸,不腐不烂。
直到死后第四十九天,尸体忽而变回原貌。如此罕有的尸变时刻,也不知谁有幸亲眼见证。”
柳不度语调平淡,眼神却不掩兴味。
没有因为被杀害而愤懑,只有期待死后也能捉弄一把活人。
凉雾问:“四十九天是你特意练的时长?是对应上了丧葬习俗里的‘七七断七’?”
柳不度点头,他就是故意选的,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民间传闻,过了七七,亡灵会彻底进入地府。在这一天尸变换脸,能够格外地令人印象深刻。”
凉雾听到了满满的恶趣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让他在某个瞬间被惊诧到下意识换回原貌?
不过,只要思想够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
她想到了一招,但没必要高射炮打蚊子。
这次不偷袭,用正大光明的方法。
“距离赌约截止日期只有三十七天,我也不忍叫你被偷袭重伤。而令你惊讶到直接变脸,也着实不易。”
凉雾说,“仅剩一个方法。你站着别逃,让我施加一门能破
解你的伪装功夫。这事勉强不得,需要你有足够的诚意。”
柳不度默默翻译,是要他主动地“讨打”才行。
他什么时候有这种嗜好了?!
凉雾非常顺利地将话给圆了回来。
“正因如此,我才没有把赌约排到近期计划里,全都是为了你着想。”
柳不度缓缓点头。
不错,真不错!好听的话都叫凉雾给说了,是将要他讨打变成了某人的体贴入微。
“你这样为我着想,我怎么能不投桃报李。”
柳不度不认是在讨打,他只是愿意对一个人以诚相待。
“定个日子,你让我见识一下化解易容术的武功。”
不想拖延,尤其是经历铜镜惊奇后。
这场赌局必须叫凉雾嬴,而让她能够赢得彩头。
柳不度直接定了日期,“不如就在三十七天后,明年正月十五的当夜。月上枝头,你就动手。”
凉雾感觉到了,这人是铁了心要她赢。
揭开伪装是只是前菜,重头戏在那份希望送出的彩头上。
究竟是什么彩头呢?
凉雾承认自己的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了。
“好,一言为定。我们走得快一些,争取在元宵节之前抵达望月城。”
有了行程计划,中午如期出发。
多年前,卫兰写的提货凭证派上了用处。
凉雾被赠送了两匹宝马。
借一匹给柳不度,两人沿着天山山脉一侧,往东赶路。
这一路顺畅得不能更顺畅了。
石观音被诛,近十年西域最大的安全问题被清除。
大沙漠却不会就此平风浪静。
江湖从来都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必有新势力崛起。若与人为善,是安定一方;若以掠夺为乐,又要再起腥风血雨。
隐患仍在。
比如“画眉鸟”飞去了何方?
石观音的三个徒弟。
曲无容获知身世真相,心灰意冷退隐江湖。
长孙红被安排到白驼镇,以尼姑庙账房的身份做暗哨。
在石观音被杀后不久,发现她居然也在寺庙内自缢身亡。
欧阳锋做了尸检。
发现长孙红服用了烈性毒.药,含有高浓度的致幻剂,她可能在极度神志不清时自杀了。
谁下的毒?
是放火烧掉大漠石林的“画眉鸟”吗?
杀死长孙红是为了灭口?不叫“画眉鸟”的真实身份暴露?或是师姐妹之间有旧仇?
凉雾在白驼镇停留期间没能查清真相。
线索都被烧掉石观音老巢的那一把火毁了。
话说回来,直接焚烧罂.粟花以及由它制成的毒.药,这可不是妥当的销毁方式。
燃烧释放的气体也有毒,被人体吸入后,可不就造成新一波的伤害。
如今大多数人没有这种意识,画眉鸟也该没想到这一点。
在放火前,她叫想走的人都先逃了,只留自己一个在建筑物内,看着罪证充分燃烧殆尽。
换句话说,这一波搞下来“画眉鸟”极有可能中毒而不自知。
凉雾有意进一步观察,可找不到观测对象。
只得暂时搁置了这一茬。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趁着纷乱再起的将来尚未到来,享受眼前的平静时光。
*
*
新一年,正月十五悄然而至。
日薄西山,抵达望月城。
放眼望去,此地竟然比九年前多了几丝热络气息。
城里唯一的客栈飘出袅袅炊烟,一起飘出的是食物香味与嬉闹人声。
城内已经入住了一拨人。
进到客栈,看到其中一位还是熟人。
凉雾认出了左霓裳。
九年前从西宁城出发,自己随着左队出塞,前往天山缥缈峰。
经年之后,左队的眼角眉梢多一抹风霜痕迹,而气势更加沉稳了。
凉雾主动招呼,“左队,好久不见。”
左霓裳见到来人,一时充愣,不敢相认。
大战巨型蛛的惊心动魄往事,早就被望月城的烈烈黄沙掩埋。
后来,她再跑这条线路时也遇上过劫匪与恶劣天气,但再未遭到古怪至极的敌人。
江湖一直都太大了,大到想要叙旧也无缘不得见。
当听闻江湖上冒出了一位「弥天大雾」,不免猜想此凉雾是不是彼凉雾?
今日,江湖又太小了,小到居然旧地重逢。
“你是小凉姑娘?”
左霓裳瞧着面熟的脸庞。
凉雾长开了,长高了。
原谅她的文采平平,只想到“月中聚雪”夸赞来人。
凉雾微笑,“就是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左队是带队西去,还是准备入关?”
左霓裳:“是西行。这次跑急单,也顾不上过年再走。今天元宵,大家稍稍休息一晚吃碗汤圆,明早就立刻又要动身了。”
“那我们能够相聚也是有足够的缘分。”
凉雾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柳不度。我们准备在客栈借宿一夜,明天继续东行入关。”
左霓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客栈的空房还有好几间,你们随意住。
你们也别吃干粮了,一起吃碗汤圆。镖队带的食材管够,等会顺手给你们包几个。”
“那感情好,我也一起来包。”
凉雾顺势应下,“等我先去把行李放好。”
左霓裳在入住登记簿上添了两人的姓名,又主动带路,简单介绍了客栈的情况。
去年,几大商队凑钱把客栈翻修了一遍。
谈不上提升住宿条件,只是把老旧破损的家具物品给换了。
这一趟,镖队十人出行,押送一批药材往西去。队伍里却没有其他凉雾认识的熟人了。
等把凉雾送到客房,她压低声音问: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猜你是为了重游地下城才来的,对吗?”
凉雾没有否认,“对,我想再看一眼刻着吐火罗文的岩壁。去年翻修客栈时,地下城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基本是老样子。”
左霓裳说,“只是流沙肆意侵蚀,地下城增加好几处塌方。未免不小心踩空掉到地下通道里,把地面上的出入口封掉了,只剩打水的那口井。”
当年,宫九用迷路的实力,在废墟里找出十几个地下城出入口。
凉雾走的路线不同,跳入城内唯一的水井,从地下河进入地下城。
“这样一来,我还得带人再跳一次。”
左霓裳建议,“不如等镖队明早离开后,你与朋友再行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那些队员都不清楚地下城以前发生过的事。”
在城内唯一的水源玩跳井,一般正常人做不出这种事。
假设好巧不好被撞见,说不定大漠就要多一则《古井闹鬼》的传说了。
“好,我不会制造恐慌的。”
凉雾接受了友好的提醒,她没有缔造怪诞传闻的嗜好。
像是铜镜变成朱雀飞走的离奇故事,也没能成功地流传出来。因为石观音与无花无福消受,提前入住了骨灰盒。
凉雾聊起西域最新势力变化,又问近半年关内的形势如何,“关内还太平吗?”
左霓裳微微摇头,“武林没有大变化,但听闻京城的那位不太好了。上上个月,他得了一场重病。到底也是八十有八了,还没对外公布由谁继位。”
这话说的是当今圣上柴寿。
左霓裳:“镖队在西部边关活动,也不清楚京城天子脚下的具体变化。不过,风声能传到西宁城来,也足以说明情况不容乐观。”
这个世界存在诸多武林门派,朝廷的力量被削弱了。
再怎么被削弱,皇帝依旧存在。
皇权更迭,新君由谁来做也是好些人关注的焦点。
凉雾回想这个世界的历史,“在君王高寿的排行榜上,以当今圣上的年龄,只差一名就能登顶了吧?”
“谁说不是呢。”
左霓裳说,“排在首位的是秦汉时期的人物,南越王赵佗一百零三岁。”
凉雾:“看来当今圣上是人如其名,名有‘寿’字也就寿比南山了。”
做父皇的高寿,做儿臣的不一定能活过父亲。
柴寿有六子三女。
如今,只有最小的儿子柴让活着,其余八人都相继离世了。
柴让是皇帝的老来得子,今年二十五岁。
左霓裳:“坊间传闻,圣上欲立皇太孙柴允荣继位,而不是叫仅剩的儿子柴让做太子。”
凉雾很难不觉得这番话耳熟,在明史里有过类似记载。
尧朝却非大明,柴寿也不是朱元璋。
她不会生搬硬套读过的史书去揣测接下来的皇权交接。
凉雾:“谁继位做皇帝,这种事距离我等太遥远了。”
左霓裳:“不错。龙椅换了谁坐,镖队还是要在天寒地冻里走镖。”
新官上任也会有三把火,皇权交接不可能不起一点波澜。
左霓裳所求不多,“只希望能够平稳过渡,别
给边关带来太过剧烈的动荡就好。”
没有多聊遥远的京城。
凉雾归置好了行李,入到包汤圆的活动里。
隔壁,柳不度也走出房间,参与其中。
和面、备馅、成型、下锅,自己动手,现包现吃,吃起来别有风味。
暖暖的一碗汤圆下肚,也是吃了七分饱。
饱暖思赌约。
到时候了。
正月十五的夜晚,两个人,两把椅子,相对而坐。
凉雾特意用清水再洗了一遍双手,确保指尖没有残留的糯米粉。
“好了,我们开始吧。请放松,我动作很快的,不会弄痛你的。”
柳不度本来气定神闲。习武之人,谁没受过伤,他也不怕痛。
听到这句开场白,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待他多想,凉雾手掌轻贴到他的脸颊上。
一股略带寒意的真气刺入面部,瞬时覆盖整个脑袋。
脑袋,是人体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不是一句废话。断肢尚可活,断头只有死。
窗外,冷月照沙洲。
室内,一灯暖如豆。
柳不度凝视近在咫尺的凉雾。
在学习易容功法的那天,从未想过会有今天。
他心甘情愿地坐着,任由另一个人对自己的脑袋为所欲为。
感受对方施加在脸上的内力由寒转暖,叫面部微微发痒。
很快,听到自己骨骼发出细微的声响,感受着皮肉被一点点地拉扯,恢复到了原本的位置。
他的脸微微发热,这是被解除伪装后的正常反应。
无妨。
柳不度确定稍待片刻即可降温如常,如果凉雾的掌心没有一直贴在他脸上的话。
‘你松手。’
这句话,他居然忘了讲。
空气安静了下来。
凉雾望着面如冠玉的陌生脸庞,一时间竟然忘了及时收手。
这种感觉太奇妙了,就像是亲手拨开重重迷雾。当拨云见月,月上有真仙。
“噼啪!”
烛台上,蜡芯蓦地溅起火星。
平时细微的声响,此刻被无限放大了。
一簇火星,稍纵即逝,却似从风里钻入人心中。
凉雾瞬间回神,立刻收手,把准备好的镜子怼到对方面前。
好像就事论事地说,“请不要只凭感觉。仔细看看,我是不是成功破解易容术了?”
柳不度:“破解易容术的本质是解除了一门内功功效。比起照镜子,我运气感知更能确定成功与否。”
话虽如此,还是瞥了一眼镜子。
镜中,映出了丝毫不差的真容。
但有一丝不同。是眼神,他看到自己的眼神比平时柔和了三分。
柳不度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重回冷静。
“恭喜你,赢得了赌约。”
他听到自己淡淡的语调,“依照约定,当你揭开我的假面,我要送你一份礼物。”
柳不度顿了顿,问:“你要猜一猜它是什么吗?”
凉雾:“我猜不中,你就不送了?”
“送。”
柳不度说,“这只是增加一些悬疑紧张的气氛。”
凉雾笑了。
想要刺激是吧?好,她配合。
凉雾一本正经地猜了,“麻衣教曾经有一个规矩,外来者揭下圣女的面具就可以娶她为妻。今夜,你的假面被我揭下了,你也想要主动效仿一下?”
柳不度心头一跳。
却不见丝毫表情变化,唯独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
他也一本正经地反驳:
“很遗憾,你猜错了,我所指的礼物从一开始就是与修行者有关。是一则古老的讯息,关于「惊雁宫」。”
柳不度没有特意说明,这是不会对外人言说的绝密。
凉雾听着对方话音落下,她的识海里游戏面板又诈尸了。
弹出一条通知。
【可选任务:消失的它(不限时)
提示:此地常无日,青青独在阴。太阳偏不及,非是未倾心。①】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一片孤城万仞山
第七十二章
这次的游戏任务居然出现了提示语。
前所未有的待遇,是不是暗示了特别的难度?
凉雾扫了一眼任务奖励。
没了经验值,也没了背包空间扩容,更不见能量石。
只有孤零零的一件物品,却格外的醒目。
【完成任务奖励:本世界坐标】
在「长春之谜」的附加奖励里,送过一个「永不失效的定点坐标(待使用)」。
坐标的含义很好理解,实际运用时却无从下手,因为没有说明书。
凉雾尝试使用它,却不似别的奖品能被意念直接开启,显示了激活失败。
新任务的奖品「本世界坐标」,它是什么情况?
它要如何获取?取得后又要用哪种正确方法激活呢?
一堆疑惑,迅速闪过。
凉雾稍后细想,先把注意力放在柳不度身上。
“惊雁宫”必定极其特别。
叫他在不知情的时候,只凭一个词就触发八百年不动的游戏面板诈尸。
凉雾移开了遮挡在两人之间的镜子。
难得正儿八经地说,“愿闻其详。”
柳不度娓娓道来。
惊雁宫是一座移动的建筑。胆敢称作‘宫’,就不是茅草屋。而是气势恢宏,甚至可吞日月。
“这座宫殿有多少房间组成,仍旧不得而知。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它的地下室,其名「战神殿」。”
战神殿,自成为一届。
入口有魔龙守护,四周是奇花异草,殿顶刻满星斗阵法。①
殿内悬浮的《战神图录》浮雕,涵括天地之秘,能助人破碎虚空,前往更高的世界。
惊雁宫出现的时间与地点都不确定,停留多久也是未知。
照理来说,这样一座宫殿出没时,少说也要惊动方圆百里。即便在人迹罕至的大沙漠现形,多多少少也存在目击者,应该可以留下一些记载。
“有关它的讯息却少得可怜,推测相关记载或是毁于战火。距今最近的一则可靠消息,已是隋朝末年。”
柳不度如是说。
凉雾暗道这也太久远了。
足足过去了六七百年,皇位都换了几家姓氏。
柳不度继续说,“隋末,独孤家有一人名为独孤胜,他进入过战神殿。
现存零星的惊雁宫描述就是出自他的记录,但绝大多数手稿都湮灭在了六百多年的时光里。只有一物除外。”
柳不度取来笔墨纸砚,当场
作图一幅。
一时间,室内静到只有笔触纸张的沙沙声。
仿佛风都为止屏住呼吸,不敢轻易惊扰天地之间的秘密。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倏然溜走。
柳不度终是放下了笔。
画成,他的额头居然添了一层薄汗。
凉雾见状,暗暗心惊。
什么样的一幅画,能叫内力高深的作画人在深冬之夜渗出一层薄汗?
它必是不凡。
这幅画仿佛只差一点点就会制造异常天象,比如《淮南子》所记载的“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凉雾凝视此画,它仿佛有魔力,那些墨迹差一点点就要自己动起来。
看向它,就是在看向雷光频闪的苍穹,每一道惊雷里都有秘密。
不过,差两个一点点,有时就是相隔了一道天堑。
越是玄妙之意,越是如此。
不恰当地比喻,像是南北朝时期的传闻。
张僧繇在金陵安乐寺的墙面画龙。尚未点睛之前,画中龙是死物。点睛之后,龙活了过来,从画中飞走了。
她观柳不度笔下画,有类似感觉。
即便这样,仍能从画里感受到玄奥的武道。
概括说来一句话,修行不止于自生内力,也可吸纳天地之力,比如吸纳雷电之力为己用。
凉雾自己感悟出的通天之术与这幅画的核心奥义相通。
柳不度:“这幅画名为『天地太极』,灵感来源是《战神图录》的第二幅。独孤胜悟道惊雁宫,将一些心得记载于册,取名《不败手札》。”
再惊世骇俗的秘籍也是用纸写的。
书页会被虫蛀,墨迹会变得模糊不清。六百多年的时光,足以让这本手札烟消云散。
柳不度继续说:“五十多年前,丘陵书肆的创办者发现了那本残破手札,只有两页能勉强辨识。一页是独孤胜自述进入惊雁宫,另一页画了这幅「天地太极」图。”
凉雾终是明白丘陵书肆为什么以“丘陵”为名。
之前,柳不度说过它取自先秦诗歌《白云谣》。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据传,这首诗是西王母送别周穆王而作。
后来,神话传闻几经演变。
西王母的意象变为了居昆仑瑶池,掌长生不死术的神仙。
诗歌里的那句“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也被添上了一抹神秘色彩。
书肆取名丘陵,实为追寻通往上界之道。
凉雾问:“丘陵书肆是不是为了寻找「惊雁宫」而成立的?”
柳不度点头,眉间少有地透出失落。
“五十一年了,惊雁宫就如同它的名字,惊鸿照影,不复再来。哪怕书肆开遍了天南地北,没再搜到一页纸写着惊雁宫的故事,更不得一句话与《战神图录》有关。”
凉雾从理性分析,这个结果不叫人意外。
毕竟惊雁宫最后一次有切实的记载,是隋朝末年。
或许,它再也不会来了。它改变了轨迹,这个世界早就不在它的运行线路上。
再理性,还是会期待奇迹发生,这也是人性。
凉雾问,“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吗?”
“有一点,也只有一点。”
柳不度说,“十年前,神剑谢晓峰疑似发现了独孤胜的剑冢。”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
凉雾奇怪,怎么卡在这种地方,可不是好的断章习惯。
她追问:“后来呢?”
“没有后来。”
柳不度说,“十年前,我去西域就是找寻谢晓峰的踪迹。没找到目标人物,反倒中了奇毒,被关到星宿海地牢。”
柳不度眼底却闪过欢喜。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西域寻谢晓峰未果,亦非憾事,他遇到了更重要的人。
凉雾将对方的欣喜瞧了正着,如何能不心生波澜。
今夜的这份“彩头”着实重磅。
不难看出对柳不度来说,「惊雁宫」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秘密。家族世代追寻,绝不会对外人言说。
不可言说的秘密,今夜被当成了一个赌注。
这是一个押注者主动送出的赌注,实则是默默交付了重视与信任。
他的殷殷之意,尽在未尽之语中。
凉雾感受到了。
当她被邀请揭开对方的假面,在拨云见月时,也是邀请她造访一座深锁云端的孤城。
柳不度已经敛去欢喜,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谈起今天为什么给出这个彩头,
“神雕说你是集齐铜镜的有缘人,你也应了谶言开启断界。
既然如此,我顺便把惊雁宫的消息告诉你,说不定你哪天能顺手开启战神殿的大门。”
这话好像主打一个顺便做了,才没有郑重其事地交付秘密。
“哦,我听到了。”
凉雾似乎也不甚在意。
“你知道的,我挺忙的,总有麻烦不期而至。等我之后有空,再帮你留意一下相关消息。”
柳不度不信凉雾未将他的事放在心上。
如果没有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针对性地特意研发出破解他易容术的功夫。
他开口却道,“不是大事,随意就好。”
凉雾很配合地也随口一说,“好,那就随便找找。听起来最后的线索是在谢晓峰身上,就从他下手吧。”
神剑山庄的三少爷,早就从少年步入老年。
他大放异彩的时代已经过去,江湖上早就不再流传他的消息。
凉雾仅听过只言片语,对其人了解甚少。
只知道神剑山庄已经荒废了,谢晓峰的子女都已经去世了,他没收徒弟,也是后继无人。
她问:“谢晓峰有没有化名?十年前,你是去西域找他。可我在西域待了好些年头,也没听到神剑出没。”
柳不度:“谢晓峰应该更名换姓了。从他自断双手的大拇指就不再用剑,江湖人多是认为他死了。”
“我却认为他还活着。”
柳不度愿意相信神剑不会轻易死去,更该是换了一种活法。
“谢晓峰很可能成为真正的阿吉。他年轻时用过这个化名,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的剑道。”
原来是他!
凉雾没见过谢晓峰,但认识阿吉。游戏背包里还躺着一封阿吉写给白掌柜的信。
忽而明了为什么柳不度找不到阿吉。
因为已故的白掌柜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会为了朋友而向东家隐瞒一二消息。
当下,凉雾也不动声色,没有提起旧事。
她也信守承诺,答应阿吉在先,为其保密行踪。
没想一直隐瞒柳不度,但要先联络阿吉,征得对方的同意再说。
凉雾有种感觉。
白掌柜并非不分轻重缓急之人,他明知阿吉的行踪还是选择不告知东家,八成是善意的隐瞒。
不说,有时还能维持一份希望。
“好,我记下了。”
凉雾说,“没别的线索了吧?”
“没了,今夜的彩头到此结束。”
柳不度将临摹的「天地太极」图推到凉雾面前。
“这图,你收着吧。等哪天你有空去我家,再鉴赏对比独孤胜画的那一版。
别抱有太高的期待。那是六百多年前的书页,是虫蛀发黄又墨迹模糊。再高超的字画修复术,也无法叫它恢复如初。”
“谢了。”
凉雾将这一张蕴含破碎虚空奥义的画纸收入怀里。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她记下这份心意了。若有朝一日得见惊雁宫,必会携柳不度同往。
夜已深,明天还要重游跳井一日游,到了该说晚安的时候。
凉雾离开前多看了几眼柳不度的真容。
“明早再见到你,你又会变回去吧?”
柳不度点头。
凉雾颇为遗憾,“可惜了。”
柳不度:“可惜什么?”
凉雾说,“古语有云,秀色可餐。同伴长得俊美无俦,能让同路而行的人赏心悦目。我也不能免俗。”
“那是可惜了。”
柳不度态度坚定,不会就此换回真容。
让外人知道丘陵书肆老板与白云城的关联,未免滋生出麻烦。
凉雾十分善解人意,也不希望对方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留点遗憾也好,能让生活更完美。”
她说得轻松,好像完全揭过这一茬,“晚安,明早再见。”
凉雾站了起来。
即将转身时,突然出手如电,刮了一下对方的鼻尖。
随即,她“嗖”一下窜到客房大门边。
柳不度只觉鼻头一凉,似被蜻蜓点水。
他立刻看向镜子。
只见鼻子被添了一抹雪白,正是刚才包汤圆用的面粉。这个形象并不滑稽,反倒叫他多了鲜活人气。
门旁,凉雾轻笑出声。
“古有掷果潘安,今夜我只留一道面粉为你的鼻尖添色,纪念我用心创造一套武功揭开了你的真容。请你允许我效仿古人。”
后半句就不说了。
对方不允许也迟了,她想做就做了。
柳不度没有被冒犯,只是遗憾迟了一步,未能实现对称美。
所谓对称美,当然是指给凉雾的鼻子上添一笔墨色,但这人窜逃得有点远。
“你这样就走了?”
柳不度不提鼻尖一抹白,丝滑地转移话题。
“谢晓峰能化名阿吉,你不好奇我有没有另一个姓名?”
凉雾开门欲走的动作停下了。
她肯定好奇。当一个人易容行事,真脸必然也对应真名。
“确实,这事是要问一问。”
凉雾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来去你家看画,我得事先了解一下你家到底是哪家,避免一脚踩坑里。”
凉雾:“所以,你愿意说吗?”
“事已至此,不必隐瞒。”
柳不度绕过书桌,其上有一方砚台,残留着刚才作画时研磨出的墨汁。
“以你之能,定能猜到正确答案。”
他一边说一边信步来到门边,停在了凉雾身前。
柳不度:“给你一个提示,关于我的真名,谜底一直都写在谜面上。”
凉雾琢磨起这句话。
换言之,这人的真名与“柳不度”这个假名有极大的关联。
另外,从丘陵书肆的取名来自古诗《白云谣》,可见其遵循一定的取名风格。
古诗、白云、柳、不度……
一道灵光闪过。
那个江湖人都知道的名字,一直被藏在一首耳熟能详的古诗里。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②
凉雾错愕地睁大眼睛。
下一刻,来不及报出对方的名字,顿觉自己鼻尖一凉。
她的鼻子也被飞速刮了一下。
只见对方施施然地放下手,指尖沾了黑色的墨。
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她的鼻尖必然被添了一抹黑色。
“叶、孤、城。”
凉雾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对方的真名,“你真是好样的。”
叶孤城:“请允许我以一抹黑为你的鼻尖增加色彩,恭喜你猜对了我的真名。”
凉雾闻言,这话不能更耳熟了,她刚刚说过类似的。
叶孤城笑了,笑容格外真实。
他说:“礼尚往来,不用客气。”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新瓜
第七十四章
又一个元宵节过去了。
正月十六,太阳照常升起。
昨夜豆沙汤圆的甜味气息似乎还残留在客栈里,但天还没亮就已人去楼空。
飞天镖局检查了镖货,确认无误就立刻开拔西行。
凉雾送左霓裳到路口,私下委托她送一封信。
与镖队目的地在同一方向,送到天山脚下的「丰收养猪场」,交给简场主。
聚散匆匆。
凉雾望着镖队渐行渐远,完全消失在视野范围内。
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日。
也不能确定时隔两三年,阿吉是不是在养猪场做着收粪生意。
行走江湖,不确定是常态。
多是遇到只有一面之缘的过客。
即便是曾经共度生死难关的同伴,往往也只能同行一段路,一次别离就变为相隔万里的故人。
叶孤城慢一步走出客栈,虚掩大门,踱步到路口。
“早安。走吧,去跳井。”
凉雾听到背后传来与众不同的问候语。
脑内冒一句‘大清早的,哪个不正常的搞事?’
‘嘿!你猜怎么着。跳井的竟是我自己。不愧是我,不走寻常路。’
凉雾的自问自答双标小剧场在脑中一闪而逝。
犹记当年初至星宿海,她贴满沉着冷静的标签,根本看不出乐子人属性。
果然,适应了江湖生活后,人就慢慢释放了天性。
看似一堆发散联想,实则只有短短一瞬。
凉雾回头,却看到一张眉目如画的脸。
“昨夜,不是你说要持续伪装吗?”
叶孤城:“伪装是避免外人对白云城与丘陵书肆产生不必要的联系。现在,我们所处之地是空空荡荡。”
言下之意,这里没有外人。
凉雾也不问自己被归于哪一类,也许被分到不是人的那类也不错。
“你难道不是奉行时刻准备好,说不定何时遭遇天降第三人。”
叶孤城:“不,我更想叫自己的脸适时露露面。免得面具带得久了,忘了真正的样子。”
凉雾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
叶孤城反问。
凉雾;“不能是你良心发现,遂了我的愿吗?叫我看着同伴的花容月貌,进行赏心悦目的地下城之行。”
叶孤城坚决否认,“不能,我做事有原则。今天就是凑巧了。”
“哦——”
凉雾故意拉长尾音,“无巧不成书,我懂。”
“你懂就好。”
叶孤城语气淡淡。
他才不说昨夜推迟了一个时辰再睡,画了一幅《黑白无常元宵夜大战图》。
这幅图的灵感来源不言自明。
今年元宵,无常出行不遛兔子灯了,改为面粉与墨汁大战。最终以黑无常被面粉涂白,白无常被墨汁染黑告终。
两位“懂懂”很快来到圆顶水井房。
检查了火折子等照明装备被包裹得密不透水,就你跳我也跳地下了井。
地下河的水冰冷如昔。
与九年前不同,游到岸边后,地下城的入口岩壁不再发光。
这才正常。
以往岩石发光,是养着巨型蛛的王堡时不时举着照明设备路过岩石,叫岩壁上的荧光物质吸收了一定量的光。
如今,地下城寥无人烟,岩壁自然不再发亮。
凉雾取出火折子引燃火把,重新照亮满墙的吐火罗文。
这些年,宫九在西域之西转悠。
以他的古怪寻路运气,也是费劲吧啦才在犄角旮旯里撞上了一个懂得吐火罗文的老僧。
终于把这篇死去的文字翻译出来。
大概意思:
唐朝初年,名为「莲生门」的组织修建了这座地下城。
那是一个西域佛家门派。
将此当作祭祀场所,定期举办法会活动,以待佛陀显灵。
岩壁上,吐火罗文洋洋洒洒写了一堆,都是引经据典说佛陀。
希望莲生门的僧众有朝一日功德圆满,荣登极乐世界。
没别的了。
它就是一篇建筑落成后的祈愿祝福词。
今日再探地下城,是要把当年没能走的路走通。
九年前,凉雾初学凌波微步又要赶路往缥缈峰去,无力彻底摸清地下城。
这次是要把塌方地段也一并探明,但也不确定能找出什么。
当年,蕴含治愈能量的炎阳舍利突降地下城暗河中。
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或是这里有什么吸引它?
整整五天的勘察,两人没能发掘出特殊物品。
清理塌方空间的黄沙,仅剩残垣断壁,不留关于旧日的一言半语。
若说毫无收获也不尽然。
叶孤城将整座地下城的路线图画了出来。
这座建筑并非在一个水平面上,它有上下两层。
下层布局的形状像是一朵莲座。
上层路线弯弯绕绕,亦可勾勒出一条主路。
把所有机关分布点练起来,像是笔画里的「丿」。
奇妙之处来了。
流过望月城的地下暗河,它的流向路线早有人做过考证,像是笔画里的「乀」。
地下城机关主路与流淌暗河,用一撇一捺构成了「人」字。
再从地下城的上下两层空间来看,就是「人」站立于莲座上。
叶孤城:“我不觉得它是巧合,九成九是故意设计的,还特地借用了自然水流构成了一幅宛自天开的风水意象。”
凉雾也不信巧合那么多。
她说:“地下城的建筑结构与莲生门的名称相吻合,莲座也是佛门常用意象。
就是这个「人」字,它表示是人吗?如果期待佛陀降世,为什么不用万字符「卍」?”
假设使用卍字,就不能借用地下河的水流流向构成完整意象。
然而,只是出于这种原因吗?
须知祭祀场所的建筑意象很有讲究,一座地下城都建了,也不差
多挖几条沟渠引水。
两人盯着图纸思考。
莲生门渴求功德圆满,却不似一般佛门信徒在地上建庙,而是造出了一座地下城。
这群人搞出的「人」字意象又代表着什么呢?
半晌后,凉雾与叶孤城倏然抬头。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雁字回时”、“鸿雁归来”。
此话一出,相视而笑。
无需多言,其意自明。
「人」字非人,而是大雁飞行时排成的人字形队伍。
又及惊雁宫内藏有破碎虚空奥义的战神殿,它正是在地下。
凭此能有一个推测,莲生门修造地下城是为恭迎惊雁宫现世。
凉雾轻轻摇头,“除了这篇吐火罗文的岩壁刻字,如今的西域再未出现过莲生门的踪影。
虽然它变相验证了惊雁宫的影踪,但也都是五六百年前的事情了。”
莲生门有没有等到惊雁宫现世?
答案就像是此门派使用的吐火罗文一样,在时光流逝中成为死去的秘密。
叶孤城:“以往仅有独孤胜的手札残页作为惊雁宫出没的证据。所谓孤证不立,这座地下城好歹打消了那份质疑。”
他反倒乐观起来,“九年前,炎阳舍利突然出现在此地,或许正是地下城残留的某种能量起了作用。
不妨大胆一些做假设,莲生门不是等待惊雁宫出现,而是用某种方式召唤惊雁宫出现。”
凉雾想了想,联系到本次游戏任务的奖品是当前世界坐标,是不能排除召唤阵。
“你这样猜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她却是指出,“唐朝初年,莲生门能否顺利召唤来惊雁宫却是另说了。炎阳舍利与一座神奇宫殿对比,如同萤火与日月的差距,召唤两者的代价相差太大了。”
凉雾更在意另一点,“炎阳舍利是九年前出现的,不是五百零九年前出现。这座城废弃多时,哪有持续不断的特殊能量供应呢?”
“两种可能。”
她指出,“要不就炎阳舍利的时间线出了岔子,慢了好多步才被召唤来;要不然……”
叶孤城:“要不然就是九年前有人效仿莲生门行事。技艺不精,反叫王家兄弟捡了便宜取走了炎阳舍利。”
凉雾微微颔首,她就是这个意思。
“莲生门是一个佛教门派。假设有人效仿行事,会不会也出自佛门呢?”
此题,暂时无解。
从丘陵书院掌握的消息,当今江湖尚未发现行事诡异的佛门组织。
不过,南少林能冒出一个六根不净的无花,谁说不能有其他别有所图的和尚出现呢?
何况探索更高深的武道,本就是大多江湖人的基本追求之一。
两人打包好疑问,踏上了东去江南之路。
一路上都没闲着。
叶孤城从长安书肆分店调来了一位波斯语译者,请其教授两人波斯文。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学到哪天能成功译出圣火令上的山中老人武功?
两人拟定了一个小目标,就以四年为期。
叶孤城原本估计独自破译要十年。
双人合作,一加一的效果必是大于二。四年为期,说不定还是保守了。
用心学习时,时间仿佛过得格外快。
从长安城到杭州城,一个半月的路程好似朝发夕至。
*
*
阳春三月,最后一天。
凉雾离开了一年半之后,回到了清水巷巷尾小院。
尚未开门,已经瞧见恣意生长的树枝斜出墙头。
等到踏进院子,毫不意外看到一地凌乱。
淤泥枯枝、残叶果核、鸟粪与动物爪印等等,小院内乱到颇有原生态的自然气息。
不止院内,房屋也有被“入侵”的痕迹。
江湖人或是畏惧弥天大雾之名不敢闯空门,但动物们一点也不怕。
凉雾粗略查了一遍,在柴房的梁上发现一条长三米的粗壮菜花蛇。
这蛇本来一动不动地睡着。
当门被推开后,它本欲做出攻击状,但愣了一瞬就飞快从窗户破洞逃走了。
那姿势,很像是夹着尾巴逃走的,好似敏锐感知到来者是杀蛇专业户。
凉雾都没使用驱蛇粉,也不知这条菜花蛇抽了哪门子风。
或许,是钥匙挂件的奇效?
在神雕暂歇白驼镇期间,与它进行了一些友好交流,比如帮着清理羽毛。
清下来那些杂羽别浪费了,可以做点小手工。
比如制作钥匙挂件,鸡蛋大小的毛球,百分百纯神雕毛材质。
雕与蛇天敌的关系在神雕身上体现尤甚。它被困断界时,吃的唯一零食就是菩斯曲蛇。
凉雾没有追击逃走的菜花蛇。
虽然这条长虫不请自来,也是做了一些好事,叫家里没有闹耗子。
以后,菜花蛇也没有梅开二度闯空门的机会了。
凉雾不在家时,有一位可以远程操控的看门人。
这次回来,终于把上轮任务的奖品基础款人偶投入使用。
这次得到的奖品是女款人偶,不可变化外形。
在没有放入能量石前,它就像是一座眼眶空空的玉石雕像。没有头发,也不会有仿真皮肤。
凉雾取两块能量石装入眼眶位置。
下一秒,人偶像是活了过来,能量石变色成为以假乱真的人眼珠子。
石制的身体看起来覆盖上了人类皮肤。触摸它,却仍然不觉温度,还是如同石块般冰冷。
游戏面板弹出了一页基础款人偶操作说明书。
先给人偶取名,它就唯取名者的指令是从。
发布命令无需说出口,仅以意念驱动即可。
基础款人偶的功能不多。
它不能说话,更不可能进食排泄。像是多功能人形机器人,按照指令做事。
凉雾早就准备好了中年管家制服。
从假发面具、里外衣衫、手套鞋袜等,是从头到脚给备齐了。
给人偶取名「迷语」,第一道指令是让它穿戴管家套装。
玉石制作的人偶关节灵活,很快就穿戴整齐。
凉雾立刻实验,下达各种指令。
包括且不限于叫人偶打扫院子、砍树劈柴、疏通茅房、清洗衣物、生火做饭等。
经过三天实验,确定人偶能够一丝不差地执行指令,叫小院焕然一新。
从能量消耗速度看,如果只做日常家务,两块能量石能够驱动人偶一百年。
凉雾正式宣布覆面系哑巴全能女管家「迷语」正式上岗。
它也是迷空步障组织的一员,自是被冠以「迷」姓。
再联想桃花岛黄药师雇佣的是哑仆。
两方的仆从都是口不能言的属性,更坐实了两人师出同门。
逍遥派遵守逍遥子的门规,不对外人提起本门存在。
重建门派驻地,只靠两人却是远远不够的。
当年逍遥子是用了别家门派的废弃驻地,根本没有新建房子。
灵鹫宫却已灰飞烟灭,彻底从缥缈峰消失了。
凉雾计划好了,不走逍遥子的老路,找个海岛建新房子。
工程项目不是逍遥派的重建,而叫迷空步障教的新建。
想来逍遥子不介意后世掌门对逍遥派做出突破性改革,将其并入迷空步障教。
逍遥子介意也没用。
凉雾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她出钱出力,必是要照她的这一套来实施。
监工:黄药师
工程资金:霍休一半的宝藏
出谋划策:麻衣教教众
有钱,有人,买建材招劳工自是不愁。
眼下,只差选一个合适的岛屿。
凉雾去了桃花岛一趟,在友好交流(又打起来)的气氛下,叫黄药师同意了方案。他对海岛熟悉,就让他去负责选址。
黄药师庆祝师叔祖归来,一不小心又折了两棵桃树助助兴。
他当即表示一定会尽快选定合适的岛屿,以后要打别在桃花岛打,还是去迷空步障教切磋比较好。
“如此甚好。你好好干,我看好你!”
凉雾留下这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离开了桃花岛。
把选址的活扔给黄药师,把家政护院的活交给人
偶迷语,她是没有杂事一身轻。
这就给花满楼递去口信。
询问他哪天有空,想去百花楼选购一盆向日葵。
凉雾之所以想买向日葵,是因为新任务「消失的它」。系统给出的唯一提示,是一首咏葵诗。
一天后,立夏微雨。
花满楼没有传来回信,倒是有一个人抱着一盆向日葵直接登门。
不是别人,正是陆小凤。
在百花楼听到花满楼提起凉雾想要选购日葵,他直接买了一盆品相最好的送来。
陆小凤走进书房,放下向日葵花盆。
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偷瞄了一眼鬼面管家离开的背影。
转头,一言难尽地看向凉雾。
他压低声音说:“你什么时候找了这样一位安静到像鬼的管家?可以请她换张面具吗?大白天的,她来开门,我以为自己跑错地方了。不是到你家,而是误闯地府,跑到阎王的地盘上了。”
凉雾真诚地问:“很吓人吗?还好吧?”
她拟定了五幅面具画稿,还叫叶孤城提供参考意见。
两人一致认为,现在给管家佩戴的面具款式最具艺术性。
陆小凤却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好,真的不好,像我这样大胆的人都觉得可怕。”
“好吧。”
凉雾却不打算改,转而问起陆小凤的来意。
“两年不见,你怎么变得这样勤快?还送我一盆向日葵。”
陆小凤:“礼尚往来,之前你不也给我少了特产美酒。”
凉雾挑眉,“你这样懂得礼数,都叫我有点慌了。有话直说,这次你惹了什么超级大麻烦?”
“这次真的没有惹麻烦。”
陆小凤居然还正了正衣襟,一脸正经地说,“赶巧你回来了,我是来请教问题的。“
陆小凤:“我扒拉了一圈朋友,只有花满楼与你最合适在这件事上指教我。你比花满楼更合适,因为他是男的。”
凉雾茫然了,“到底什么事?”
陆小凤笑了。
笑得居然还有一些腼腆,他问:“第一次登门见家长的话,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凉雾错愕,“两年不见,你准备成亲了?”
陆小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距离成亲还有点远,只是先拜会长辈。”
凉雾差点脱口而出,‘和你看对眼的倒霉蛋是谁?’
不愧是她,专业吃瓜,关键时刻就是镇定。
凉雾立刻使用了语言的艺术,“敢问那位勇士是谁?”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一具尸体
第七十五章
哪位勇士?
陆小凤听到“勇士”的代称,暗赞凉雾不愧是写出畅销话本的「炎飙」,用词就是精准。
敢和他这个被麻烦之神青睐的人谈婚论嫁,可不就是勇士里的勇士。
“是薛冰,来自神针山庄。”
陆小凤回答,“七天后,我要去姑苏拜见薛冰的母亲。”
“久闻大名。”
凉雾听过神针山庄。
这本非江湖势力,薛老夫人原本是皇家绣娘。
她的女儿薛夫人青出于蓝胜于蓝,一手绣功精美绝伦。
薛夫人被赞为「神针」,是她所绣之物栩栩如生,仿佛几乎差一口气就能化作活物。
不过,薛家早就不再负责皇室绣品。
十三年前,彻底离开皇权中心的京城,南下定居姑苏。
如今,神针山庄多是承接江湖门派的订单生意。
薛冰是薛夫人独女。
都说她不喜女红,没学到母亲薛镇的一分刺绣本领,反倒是随着父亲厉淞舞刀弄棒。
江湖人送外号“冷罗刹”,又说是她“四大母老虎之一”。
凉雾深知江湖传言的夸张离谱性,但另一方面也是空穴来风必有其因。
薛冰的性情未必似罗刹冷酷,但行事手段也不会温和到春风化雨。
就听陆小凤忙不迭地补充:
“你知道的,江湖传言总是夸大其词,薛冰才不是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杀的母老虎。她就像春日的桃花,夏日的水蜜桃,秋日的、秋日……”
陆小凤卡词了,书到用时方恨少。
总不能是秋日的桃树吧?那是要用来做桃木剑杀鬼吗?
“懂,我都懂。”
凉雾被猛地塞了一口狗粮,没叫对方继续苦思冥想要怎么把她给齁死的词句。
她主动一顿夸,“薛姑娘温柔可爱、楚楚动人、灼灼其华。”
陆小凤连连点头,一脸认同。
他又补充了一句,“等你见到她,别说我在背后这样夸她。”
凉雾问:“你怕她骄傲?”
“不。”
陆小凤说,“我怕她对我更体贴了。她对我太好,我怕受之有愧,怕给不了同等的回应。”
凉雾确定眼前的陆小凤是深陷情网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我口风紧,你放心。”
凉雾说到正题,“你来问我见家长该怎么做比较好,这事我哪有经验,也没围观过类似场面。”
“也对哦……”
陆小凤略失望,想他朋友不少,但真的找不出一两个能提供正经建议的。
关系好的,花满楼、西门吹雪、司空摘星之中问谁合适?
另外,别看朱停成亲了,看似最适合向他取经,情况根本不一样。
老板娘双亲早逝,没叫朱停经历一遭见家长的忐忑经历。
凉雾还是努力给出一点参考建议:
“以诚相待最是动人。你肯定不能空手上门,做不到投其所好,也不能专挑对方不喜的物品送。
聊天时,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比如薛冰的父亲早年间病逝,这是不是薛家的禁忌?”
她总结一句话,“这些外人所知甚少,还需你与薛冰多多沟通。”
陆小凤又是一阵点头,“交流过了,我问了薛冰很多。礼物是照着薛夫人的喜好买的,哪些不宜在薛夫人面前提起,我都记住了,但还是心里没底。”
这才有了他主动送向日葵请教凉雾。
凉雾一语道破,“你就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紧张的。放松点,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平复心情。见家长时,得体大方也很重要。”
她很懂劝说,“古话说,伸头缩头都是挨一刀。像你这样的老江湖挨过不知多少刀,回首过往,必能恢复从容不迫的心态。”
陆小凤叹息,“知易行难啊!”
*
*
知易行难,最怕是没了这个行的机会。
四月十日,今天没有升起太阳。
姑苏城从清晨起被黑云笼罩,一场骇人雷暴将至。
在滂沱大雨将落未落之前,最是叫人喘不上气。
黑云压城城欲摧。
凉雾与花满楼在这样的天气里,以最快速度从杭州赶来。
两个时辰前,收到陆小凤来信。
明天他将要登门拜访薛夫人,岂料今天早饭后收到神针山庄传来的噩耗——薛夫人死了。
大致情况是昨夜一切如常,山庄内没有出现怪状。
今天卯时,丫鬟按时送水服侍家主起床。
第一次遇上闭门羹,在敲门不得回应之后告知小姐。
薛冰前去一看究竟,撬开了母亲反锁的卧室,发现母亲坐在躺椅上,已经没了呼吸。
初步观察,薛夫人没有外伤,也没有明显中毒现象。
她的死状很正常,正常到就像是坐在椅子上,眼皮半耷拉地打盹一样。
这与薛夫人的日常习惯对上了。
平日睡觉前,她会坐在躺椅上有事没事地绣上几针。
今天,那幅没完成的绣品掉在地上,是为薛冰成亲准备的红盖头。
薛夫人的暴毙似天降惊雷。
把薛冰给劈傻了,也叫陆小凤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好一阵天旋地转。
陆小凤立刻写信给距离最近的靠谱朋友,请杭州的凉雾与花满楼走一趟神针山庄。
两人疾驰而至。
下午赶到姑苏城门外,就听不远处的茶铺传来议论。
路人甲:“听说了吧,前天晚上安顺王府的三公子完颜洪熙掉水里
淹死了。”
路人乙:“那小子死啦?也不奇怪。这人没了双手,没法游上岸。”
路人丙:“哎呦!怕不是又有热闹看了。完颜洪熙的手是母老虎薛冰砍掉的,现在人死了,这笔账会被算到神针山庄头上吧?”
路人丁:“是那厮活该。他在江宁王府里嚣张没人管,敢到姑苏闹事,不砍他的手砍谁的?!这件事我支持冷罗刹。”
……
凉雾脚步一顿,还是第一次听到薛冰与安顺王府发生过流血冲突。
安顺王府,听赐名就知道与归降有关。
多年前,北部边疆动荡。
先有契丹耶律氏欲自立辽国,后有女真完颜氏起兵自立金国。
尧朝出兵北伐,打仗打了几十年。
直到十七年前,才完完全全平定北方边疆动荡。
完颜氏归降大尧。
当今圣上封完颜璟为安顺王,赐宅江宁,美其名曰不会亏待爱好和平的完颜家。
令安顺王拖家带口定居江南,好好做一位富家翁,在富饶之地安享余生。
这样做的意图很明显。
江南的纸醉金迷容易叫人丧了斗志。
完颜家别再想重回黑山白水,重整旗鼓再次起兵称霸。
完颜家是不是真心投降?
这需要时间来证明。
反正安顺王一家一直鸡飞狗跳。妻妾成群,六个儿子的生母都不相同。
正妻所生的长子年幼夭折,剩下五个或是平庸或是嚣张,只有排行第六的完颜洪烈人模人样。
安顺王最看中小儿子,但至今没有为他请封世子。
以上,是凉雾听叶孤城闲聊时提的。
也提到了安顺王府的三公子完颜洪熙性情暴虐。
府里不满十岁的奴隶,被他重伤者不止一二。
这年头,奴隶犯错被主人打杀致死,主人不会受到律法的刑罚。
完颜洪熙一直没有得罪不能得罪的人,也就完好无损地活到了二十七岁。
凉雾倒是第一次听说这厮前天一命呜呼了。
问花满楼,“薛冰砍伤安顺王三子一事,你有所耳闻吗?”
“从未听过。”
花满楼摇头,“应该是近几日刚刚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杭州。”
江湖上,每天都有打打杀杀的事。
偏偏薛冰砍伤完颜洪熙后,这人在前夜溺亡了,今早薛夫人又暴毙。
花满楼不得不猜测,“薛夫人之死,不知与安顺王府有无关联?”
“猜也猜不出所以然。”
凉雾说,“希望能查出薛夫人的死因是什么。”
两人没在茶摊耽搁。
下马入城,加快脚步,赶到了姑苏城西的神针山庄。
神针山庄全面封锁,一片肃杀。
陆小凤到门口两人迎进山庄,带路前往薛夫人所住的院落。
这一段路走得安静,静到针落可闻。
不只是山庄内巡逻的护卫异常严肃,更是陆小凤闷头疾走,一语不发。
花满楼感觉到了,陆小凤正在极力压抑一种情绪。
这股情绪叫陆小凤就像是一张弦,被越扯越紧,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崩断。
花满楼试图劝慰,“这种时候,你不要钻牛角尖。不是你出现在哪里,麻烦就会跟到哪里。”
陆小凤被戳破最深的忧惧,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他眼露迷茫,罕见地不自信地问,“你能确定吗?薛夫人之死,一定不是我带来的麻烦?”
客观上,没有线索指出他与薛夫人之死有关。
主观上,陆小凤却无法不自我怀疑,谁叫他与麻烦的关系太紧密了。
不是他找麻烦,就是麻烦找他,一年到头也闲不得几天。
花满楼很想给一个肯定的回答,但话到嘴边最多只能给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够了!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凉雾快刀斩乱麻,直接嘲讽,“走哪死哪,是特殊光环。是你想要就能有的?一天天别净想美事。”
陆小凤:不,我没想。
凉雾不给对方自我怀疑的时间,还能胡思乱想就是不够忙。
“很快要下暴雨了。如果薛夫人是被谋杀,你知道一场暴雨意味着什么?”
陆小凤脑筋有点卡住了,没跟上思路,重复了一遍问题,“暴雨意味着什么?”
“你的脑袋被什么糊住了?”
凉雾说,“暴风雨意味着会把线索给抹去,把可疑的脚印、血迹、不明物品都破坏了。趁着雨没落下,山庄内外有没有进行彻底搜查?”
凉雾再问:“距离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五个时辰了,你都做了什么?别告诉我,你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不是麻烦成精。”
陆小凤被训到把忧惧惶恐先放到一旁。
小声反驳,“我没傻到这个地步,已经检查了一遍神针山庄,也叫护卫队加强巡逻了。不过,暂时没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凉雾故意以质疑的眼神瞥了一眼陆小凤。
“以你现在魂灵出窍的状态,真没有漏掉什么线索?”
陆小凤张了张嘴,可不敢保证了。
凉雾:“行了,别废话,先让我们查一查尸体。”
陆小凤闭嘴了,把两人引入了死亡现场。
只见薛冰好似一座泥塑,听到有人进门也是纹丝不动。
她脸上没有哭过的迹象,而是表情无比空洞地坐在躺椅边,握着死去薛夫人的双手。
“小冰。”
陆小凤拍了拍薛冰肩膀,向她介绍来客。
“我请的外援到了,让凉雾与花满楼给薛夫人瞧一瞧,好不好?”
薛冰愣愣地抬头。
见到来客,也只是木讷地点头致意,但没有松开母亲双手的意思。
凉雾:“薛姑娘,还请你到门口等一等。”
“不。”
薛冰终是说话了,“我不要离开娘。”
凉雾:“那请退到一丈外,不要耽误了诊断薛夫人的死因最佳时机。”
薛冰听到“死因”,像是被针很扎了一下。
忽然大喊起来,“娘不会死的!娘怎么会抛下我呢!她的身体很好,怎么会突然就去世呢?!”
凉雾理解死者家属的悲痛,薛冰明显没有接受薛夫人猝然离世的现实。
“这就是我们要弄清楚的问题,还请你配合。”
凉雾给陆小风一个眼神。
这种时候他该发挥作用,再不济就是他的灵犀一指该发挥作用。
陆小凤到底没直接点穴弄昏薛冰,而是半拉半抱地把人哄到了一旁。
凉雾检查尸体。
薛夫人衣冠整齐,表面完全看不出致命伤,就连一丝血迹与淤青也没有。
她释放了一个鉴定术。
【鉴定术(精深):一具尸体,死亡七个时辰左右,脑部遭受穿刺重伤。】
凉雾凝眸。
这个鉴定结果好生古怪。
此时,花满楼说话了:
“我感觉到薛夫人床下有点奇怪,风的流向收到了一丝阻碍。那里有东西,我去找一找。”
能有什么东西?
陆小凤检查过整个房间,它被打扫得很干净,这也是薛夫人的生活常态。
花满楼却真的从床下找到了一件异
物。
异物很小,靠近墙角,很容易被忽略。
花满楼:“就是它。床下有一根绣花针,略沾灰尘。”
神针薛夫人每天入睡前都绣花,在床角墙根发现一根绣花针,又能说明什么呢?
凉雾即刻向这根绣花针释放了鉴定术。
一条更古怪的消息出现了:
【鉴定术(精深):一根绣花针,沾有脑脊液。】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白无常钓鱼
第七十六章
当脑脊液出现在一根绣花针上,它曾经扎穿人脑的概率有多高?
凉雾立即细致检查薛夫人的脑袋。
拨开她的头发,未能找到细小针孔,最终将视线停留在她的双耳上。
没有现成的棉签,就撕了白纸。把纸卷得极细,再把它稍稍沾湿。
以内力将极细的纸棒探入薛夫人的耳道,终是在右耳深处沾取到微量的残留血迹。
“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看了看花满楼找到的绣花针,又看向凉雾手里的沾血小纸棒。
“难不成有人用绣花针做了凶器,刺入薛夫人的左耳。当针从她的右耳飞出,最终射向床脚。”
陆小凤说出这个推测后,只觉满满的不可思议。
“就凭一根绣花针杀人,还是这样精准控制的刺杀,是闻所未闻!”
凉雾端详起那根绣花针。
它就是普通绣花针,与薛夫人用的是同款。
不到一寸长,极细,铜制。只有针,没有线。
就凭此针杀人,与拈花摘叶杀人没有差异了。
换句话说,凶手的内力之强是在超一流境界,更在取人性命上颇有研究。
江湖上能兼具这两个条件的人寥寥无几,用一双手能数出来。
凉雾自问是她动手的话,至少用飞针模拟杀人一次,才能做到这般精准地杀人不见血。
哪怕是杀手组织头目薛笑人复生,他也不一定能办到。
这不是用剑,而是用针。左耳进右耳出的飞针,是容不得毫厘之差。
再看薛夫人的死亡位置。
临死时,她坐在躺椅上。椅子在窗与床之间,三者恰是位于同一条直线。
当下,窗扉半启。
凉雾走出房间,来到窗户外侧观察。
墙壁、地面、屋檐等位置皆未留下半枚可疑的脚印,更没有哪里被踩踏的痕迹。
“这个凶手不仅身负绝世武功,而且极其精准地把握了刺杀角度。也许,之前还特意来踩过点,没有留下作案痕迹。”
凉雾回到卧室说出推测,又问薛冰:
“薛姑娘,令堂的死亡不是一起冲动性谋杀。请你务必振作,仔细回想薛家与哪一路高手结过死仇吗?”
薛冰勉强打起精神,但怎么想都想不到答案。
她迷茫地说,“娘的脾气一直很好。这么多年,从来没和谁红过脸,更不提与谁结仇。倒是我,我重伤过别人,也杀过几个败类。”
“最近死的是完颜洪熙。那家伙仗着有些钱,五天前来姑苏买奴隶,要求那些小孩先自断双臂,他就把人买走。”
薛冰当时就怒了,买奴隶也不能作践人。
对完颜洪熙的暴虐作风早有耳闻,她当场直接砍断那厮的双手。
“如果没被我看到,我也就不管了。但被我撞上了,我就用他喜欢残害别人的方法废了他。”
薛冰也听说了,“前天晚上,完颜洪熙淹死在江宁安顺王府的池塘里。”
薛冰不确定地问,“安顺王一直没有打上门来找我理论,难道是他直接找了人杀了娘?是不是我连累了娘?”
凉雾无法回答,只确定一件事。
“即便是安顺王做的,他也绝无可能承认,私通绝世高手的流言足以把整个王府都拖下水。”
归降的异姓王与精湛杀人的高手有联络,安顺王胆敢泄露这种消息是蠢到一点政治敏感度都没了。
薛冰无措地问,“接下来该怎么查?我从没听过谁用绣花针做武器的。”
凉雾如实说,“我也没听过。”
薛冰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陆小凤的手臂,“你遇上的怪事多,有没有听过?”
陆小凤也是毫无头绪,只能抱歉地摇头。
花满楼提议,“不如先去探一探安顺王的口风。另外,同在江宁城,也可以找大智大通打听消息。”
“是了,我去怡红楼找龟孙大爷。”
陆小凤的这位朋友常宿青楼。
龟孙大爷与大智大通单线联络,全江湖唯有他能请动那对百事通。
大智大通每次只回答三个问题,每个问题五十两银子。
提问者看不到大智大通的正脸,只能隔着山洞在狭小的洞口询问。
每年,陆小凤都要花一大笔钱在大智大通身上。
他解决麻烦赚的委托费,没有半数也有三成花在买消息上。
“大智大通的情报贵是贵,但每条都是真材实料。”
陆小凤重燃希望,“只要他们知道谁使用飞针做为武器,给的消息是九成可靠,可以叫我们顺藤摸瓜。”
薛冰有了务必揪出杀母真凶的目标,努力振作起来。
她仍旧不愿承认娘亲离世的残酷现实,但也不能浑浑噩噩下去。
“我们先把娘的尸体安顿好,之后就去江宁城追查。”
薛冰又向凉雾与花满楼致歉,“今天多有怠慢,还请两位帮助神针山庄寻到杀人真凶。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花满楼摆摆手,“无需谈谢。尽我所能,只为朋友帮忙。”
“谢礼就免了。”
凉雾只提了一个要求,“我只希望薛姑娘能答应一件事。”
薛冰想也不想地回答,“请尽管说,我都能做。”
“是吗?你该先听一听条件的。”
凉雾说,“我只要你不能冲动。不论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哪怕有了确凿证据指向谁杀了薛夫人,你都不能一个人去报仇,务必先与陆小凤商议。”
薛冰愣住了,没料到会是这个条件。
“我,我……”
陆小凤明白凉雾的用心良苦。
暗杀薛夫人的凶手武功之高,他也不是对手,薛冰单独去寻仇就是去送死。
陆小凤握住薛冰的手,不能更郑重地向她承诺:
“只要我活着,一定会抓到杀害薛夫人的凶手。原谅我的自私,请你不要单独去寻仇,我不想看到你死。”
薛冰讷讷难言,那一句保证迟迟没能说出口。
谁不希望活呢?她也希望活,但在为母报仇面前,那都不重要了。
陆小凤狠下心,罕见地板起脸斥责: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任性吗?!死也要有价值,懂不懂什么叫作无谓的牺牲,说的就是你一个人去报仇。”
陆小凤威胁薛冰,“你要去了,我保证不等你坟头的草长到三尺高,我就会把你忘掉,开开心心和别人好了。”
薛冰先是愤怒,却又很快笑了起来。
只是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可还是说了真心话,“这样也好。知道你过得好,我也能死得安心。”
陆小凤一噎。
他彻底没招,只能求助地看向凉雾。
以德服人,这一块还是凉雾业务熟练。
曾经顺利劝服上官雪儿,那个小姑娘如今踏踏实实地在峨眉过日子。
凉雾不急不缓地对薛冰说,“有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薛姑娘,你若违约单独去复仇,你且放心,我会按照这个标准招待陆小鸡。”
“不会要他命,就是试试剑、试试针、试试药。反正你死也死了,心疼不了。”
别问受伤的为什么总是陆小凤。
问就是以德服人。当“德”用来说服一个人了,自是有另一个人承受“武”的代价。
凉雾对薛冰笑得和善,“请安心,言出必行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
薛冰安不了一点心,开始脊背发凉了。
“我保证还不行吗!不管什么情况,我都不会一个人去报仇。不然的话,叫我……”
“不用说出来,你心里有数就好。”
凉雾打断对方,有些誓
言的力量就是她也要慎重以待,以免一语成谶。
当即行动。
薛冰早年丧父,彼时是母亲一手包办了丧葬事宜。
如今,薛夫人死得太过突然,像是棺材、寿衣、用于停灵防腐的冰块草药等物,全部没有准备。
三天后,四人合力置办好了薛夫人的丧葬所需物品。
将其尸体暂停在神针山庄冰窖,等待查明真凶,再把棺材入土为安。
*
*
四月十三日,黄昏。
凉雾等人正欲连夜前往江宁城。
护卫前来通报,金九龄到了大门外,希望求见薛夫人。
三天前,发现薛夫人暴毙。
神针山庄立刻闭门谢客,至今仍没有挂起丧幡,没有把死讯外泄。
“老金来了?”
陆小凤与这位六扇门第一神捕相识。其实金九龄也不算老,刚刚三十出头。
陆小凤奇怪了,“他怎么这时候来?难道从哪里听到薛夫人出事的消息?”
花满楼:“也可能是为安顺王府的丧事来的。完颜洪熙溺毙,照例要上报给朝廷知晓。”
“见一见便知。”
凉雾问,“你们之前与金九龄打过交道?”
陆小凤与花满楼皆称是。
与麻烦关系亲密的人,与六扇门的捕快们也熟悉,是大大小小的案子叫大家熟悉了。
薛冰也认识金九龄,“金捕头是薛家的常客。他对吃穿住行颇有要求,穿的绫罗绸缎半数从神针山庄定制。”
凉雾抓到一个重点,神针山庄定制的衣服很贵。
“六扇门的薪水这么高吗?金捕头听起来很有钱的样子。”
花满楼:“比起一般捕快,六扇门的待遇翻了两倍不止,但也不经不住金捕头花销。他应是家产颇丰,恰好选了捕快这一行。”
陆小凤补充,“干一行爱一行,老金是哪个案子危险就接哪个案子。”
“看来你们与金捕头都很熟了。”
凉雾问,“今天要不要我去接待他?免得叫一些话伤了和气?”
如果金九龄是奉命为安顺王府之事而来,恐怕会问责薛冰当街砍断完颜洪熙的手臂。
如果他是为薛夫人之死而来,反倒要问他是不是与凶手有关联。
这些话可不就伤了和气。
“我不怕伤和气。”
薛冰说,“择日不如撞日,早晚都要宣布娘的死讯。我倒要看看金捕头是为什么来的。”
陆小凤也不打算避着,“今天见到老金也好,找他套套话。”
既然事主有了决定,薛冰把金九龄请到花厅。
薛冰不等对方发问,先扔出一道惊雷。
“抱歉了,金捕头,我娘往后都无法接待你了。”
“薛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九龄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被列为拒绝往来的客户,面子上挂不住了。
“我是奉了皇命来查完颜洪熙之死。只要你与安顺王三公子的死亡没有直接关联,我自当如实上报。”
金九龄斥责,“难道因为我的秉公调查,你就直接不做我的生意了?!一码归一码,这种道理你也不懂吗!你是该好好与令堂学一学!”
薛冰不再克制地面露悲伤,“看来金捕头是真的不知情,不是故意上门寻事了。四月九日深夜,娘突发疾病,猝然离世了。”
金九龄骇然变色,“神针夫人死了?!”
这绝非小事。
对江湖人来说,薛夫人薛镇的死亡远不及某个门派掌门被杀重要。
金九龄却不敢小瞧了薛夫人对自己升职加薪的影响力。
他敏锐地嗅到了一股阴谋味道。此行江南,他也许是半只脚踩到一场政斗漩涡中。
前天凌晨,一封百八里加急的信件送到京城。
急报,有关完颜洪熙惨死。
起因是完颜洪熙的双臂被薛冰砍断,在养伤过程里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往外冲,掉到池塘里淹死了。
金九龄睡得正香,没到鸡叫时分就被传召入宫。
皇上口谕要求他火速南下,刻不容缓地查明安顺王三子的死因始末。
金九龄不眠不休,骑了最快的马,累倒了好几匹,不到两天时间赶到江宁。
今天中午,安顺王客气地接待了金九龄。
有关三儿子的溺毙,只说是罪有应得,半点没有问责薛冰的意思。
更说完颜洪熙的恶劣行径,也是自己教子不严所致,往后必定严格要求活着的四个儿子。
金九龄检查了完颜洪熙的尸体,与溺亡死状吻合,也和王府一众供述一致。
眼瞧安顺王的意思是到此为止,不闹事不深究,他还是要来神针山庄走一趟。
也不找暴脾气的薛冰,而找和气生财的薛夫人说道一番。
神针山庄与皇家有旧,从薛老夫人到薛夫人都做过皇上的绣娘,必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皇上的意思是神针山庄想要惩奸除恶就放手去做,但也不要太暴脾气地当街砍人。
倒不是说薛冰有罪,而是刀剑无眼,免得她踢到铁板,反而受伤。
金九龄准备代为转达皇上的关切,询问薛夫人是否需要增派安保力量?
哪想口谕没传到,薛夫人竟然暴毙了!
是不是安顺王两面三刀?
表面说儿子死有余辜,暗地里找了杀手?想叫薛冰痛不欲生,是直接杀了她娘?
假设成立的话,安顺王从哪里找的杀手?
除了杀薛夫人,完颜家是否对朝廷不满?要谋反?
假设错误的话,又是谁杀了薛夫人?
近期,完颜洪熙也死了,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两人是不是因为同一件事被灭口,背后有没有更大的阴谋?
金九龄脑中飘过一堆问题,立刻问:“薛夫人的死因呢?查明了吗?”
“没有。”
薛冰听从凉雾的计划,对外暂不表明查到了飞针杀人。
凶手采同用极为隐蔽的暗杀方式,必是不希望被轻易发现作案手法。
先说没查到,也是看看六扇门的本领。
薛冰:“我找陆小凤帮忙,他请的外援也查了死亡现场,目前没有发现。
金捕头如果有空,请你也去勘察一番,给些指导意见。”
金九龄:“走,快带路。”
这一查,完全没有发现。
三天前,一场酝酿了整个白天的暴雨倾泻而下。
即便原本有点蛛丝马迹,也都被暴雨冲得渣也不剩了。
金九龄又去冰窖检查薛夫人的尸体,没能瞧出可疑端倪。
薛夫人的死状太正常了,就像是时辰到了,突然猝死。
尽管毫无收获,他却一阵暗爽。
这桩棘手的案子,他没查到什么,陆小凤不也是一筹莫展。
这种感觉叫他舒服了。
想他距离六扇门总捕头之位仅仅一步之遥,凭什么人们提到善于解决麻烦事时,要叫陆小凤、楚留香之流的压他一头呢?
瞧着陆小凤倒霉,他就高兴。
这一次薛夫人之死,背后的水很深。
金九龄相信自己的判断,此案比遇到过的所有案件都诡异。被卷入此事,不死也要褪三层皮。
他才不会冒险去查清凶手。
想想如何编好一则故事向皇上复命,快速从此案里抽身,若能再捞些好处就更妙了。
至于陆小凤,恐怕是一脚踏入鬼门关而不自知。
就算知道,也因为薛冰的这层关系要一查到底了。
金九龄心里幸灾乐祸,表面功夫装得非常好。
如实说出了在安顺王府的所见所闻,祝愿陆小凤几人早日成功抓到真凶。
*
*
时不我待。
让薛冰留在神针山庄,陆小凤三人连夜赶到江宁府,是兵分三路。
陆小凤去找大智大通询问飞针高手的线索。
花满楼向安顺王递上拜帖。
以他心细如发的观察力,正面观察王府众人对神针山庄是否心怀龃龉。
凉雾暗中行事。
用陆小凤有幸做过第一个实验品的特别方法,再验一验完颜家。
不料,出师不利。
陆小凤到怡红院找龟孙大爷,被告知这人有一个月没回来了,还有一笔酒钱没结账。
最后与他说话的是花魁欧阳情。
欧阳情表示当天龟孙大爷随着一个京城口音的中年男人离开。
不只是听口音判断男人来自京城,也是瞧见对方的奇怪行为。
男人来青楼,对歌舞没有丝毫兴趣,也不叫人作陪。
他就点一桌子菜。本人一口没吃,全进了龟孙大爷的肚子里。
男人像是有点洁癖,只吃自带的食物。
欧阳情眼尖地看到那是一盒糕点,包装是老字号「合芳斋」。
合芳斋是京城出名的糕点铺,据说味道好极了。
从京城到江宁,以一般的旅行速度要走一个月。以当时三月春日的气温,再好吃的糕点放久了都会馊掉。
男人吃的合芳斋糕点,是被快马加鞭从北方运到江南的吗?
或是借用老字号的外包装纸盒装了别家食物,自带到青楼食用?
欧阳情不清楚内情。
不论是哪种可能性,都叫中年男人显得很怪。
但说起他的长相特点就很普通了。
最明显也就是一脸络腮胡。
几乎把下半脸盖住,而上半张脸没有什么特点叫人记得住。
这个京城怪客的出手倒是阔绰,直接给了金锭。
钱上却没有标记,说不清是从哪家流出来的。
陆小凤得到这些消息,可不敢说以此就能在人口稠密的京城锁定龟孙大爷。
他先去了江宁城外的山洞口,以往大智大通在那里售卖情报。
今天绕道进入洞内,是一通好找,可没见到半只人影。
事实证明没有龟孙大爷牵线,无法联系上大智大通。
另一头,花满楼拜会了安顺王。
安顺王听闻薛夫人之死,岂止是惊讶,更是透出了恐惧。
他就差赌咒发誓,真的没有为三儿子的死,找人去神针山庄搞暗杀。
他满腔自责,从前没有好好管教孩子。
如今由薛冰代为管教。薛冰没错,是完颜洪熙心志不坚地投水自杀,自己怎么可能记恨神针山庄。
安顺王说得情真意切。
花满楼认为七分真三分假。
完颜家说不恨神针山庄是假的,但想要息事宁人是真的。
安顺王对三儿子没有多少慈爱之心。
叫这个败家子死了,换得王府其他人的安稳日子,那是求之不得。
凉雾稍作伪装,夜入王府,用摄魂术进行了验证。
从安顺王与他最喜欢的小儿子完颜洪烈口中,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牺牲一个老三,换得全家富裕。
每晚夜宿秦淮河畔,瞧着烟笼寒水月笼沙,观歌舞升平有何不好。
如此迅速地接受丧子悲剧也是有原因的。
安顺王有意向朝廷示弱,放任了不喜欢的三儿子一步步变成跋扈小人。
自己早就没了祖辈起兵自立的野心,儿子不成器也无妨,有钱有闲、好吃好喝就行。
为什么安顺王不敢争?
完颜父子的回答有点意思。
因为安顺王迷信,他深信引起当今圣上的注意,必定会厄运连连。
柴寿今年八十有八,是一位长寿的皇帝。
安顺王却认为这人也是标准的天煞孤星。
柴寿克妻克子女。
九个孩子死了八个,孩子的母妃们也没一个活着。
与天煞孤星扯上关联,他的敌人是不得好死,他的亲友也只会霉运缠身。
不说远的,薛家两代家主做过柴寿的绣娘,薛夫人一直身体健康,却也突然暴毙了。
因此,距离皇帝远远的,别招惹他的任何注意才好。
四月十五,安顺王府一大早又鸡飞狗跳。
安顺王与小儿子完颜洪烈的黑眼圈颇重,醒后第一件事都是叫人去买香烛纸钱。
准备烧纸时,父子俩撞到一块。
两相核对情况,更是渗出一身冷汗。
今天都是来给横死的完颜洪熙烧纸,也是给黑白无常烧纸。
父子俩昨晚都没睡好,迷迷糊糊间,好像被白无常索命了。
都记不清鬼差问了什么,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才逃过一劫。
不过,白无常帽子上的「你也来了」四个血字是历历在目。
一个人做梦是做梦。
父子俩做相似的梦,很有可能是真的闹鬼了。
烧纸钱!必须烧!
还要给鬼差烧多一些,企图贿赂黑白无常,叫两位全部远离安顺王府。
白无常是否自此不再潜入安顺王府?
这题,也许要问黑无常。
*
*
四月二十,月白风清。
京城,丘陵书肆分店。
叶孤城坐在窗,点亮油灯一盏。
一个半月前与凉雾分别,他开始巡查各家分店。
五天前抵达京城。
京城分店从民间购入一本古籍《抓鬼杂记》。
它是武周年间的志怪故事。作者玄空,自述是少林达摩堂的一名武僧。
经过调查,在少林寺历代弟子的名录上,确实在武周末年能够找到法号「玄空」的达摩堂弟子。
有关玄空的记录,没说他擅长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哪一门,却说他好弄文墨。
曾经写了一本志怪小说,但少林寺没能保存书稿。不慎将稿件遗落江湖,未再寻得。
由此推测,《抓鬼杂记》应是少林遗失的那本书稿。
现在要寻找在隋末唐初最后一次出现的惊雁宫,就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少林武僧的话本里,说不定藏有彼时江湖的秘密。
灯火静燃,夜色渐深。
叶孤城在灯下认真翻阅古籍。
读到书中对公孙氏剑舞招式的描述之详细,让他能凭此复刻出半套公孙剑法时,确信此书不只是虚构。
玄空写书,掺杂了当年的真实江湖经历。
叶孤城继续翻阅,找一找还能还原出什么,忽听窗台有异响。
“咚,咚,咚。”
三枚石子敲击窗框。
随后,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晃晃悠悠从屋檐方向坠了下来。
隔着窗户纸,依稀看到是一顶帽子形状的物品出现在窗外。
叶孤城立刻警觉握剑,猛地一把推开窗。
当看清窗外之物时,他瞬时眉目舒展,眼底盛满笑意。
这是一顶尖顶长帽。
黑色的,绣着四个红色大字「正在捉你」。
它是传说里黑无常的标志性帽子。
只见帽尖被打了一个结,系在一根夜色里几乎不可见的鱼线上。
叶孤城顺着鱼线向上望去。
果不其然,看到了凉雾坐在屋顶。
她戴着传说里白无常的「你也来了」长帽,手里还拿着一根细竹竿似做钓鱼竿。
凉雾笑着挥了挥手,“晚上好呀。白无常钓鱼,愿者上钩。”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新紫禁之巅
第七十七章
白无常钓鱼,愿者上钩。
谁是愿者?
叶孤城“咬饵”。
他戴上黑无常长帽,跃至屋顶与凉雾并肩而坐。
两顶无常帽被初夏的月色笼罩。
「正在捉你」、「你也来了」八个血红大字在朦朦胧胧的月光里,似乎也添了一份柔和暖意。
叶孤城:“你不是计划在江南赏夏吗?”
二月末,两人在宿州分别。
一个北上巡查书肆哥分店,一个南下回到杭州小院。
凉雾的原计划里没有北上的行程。
她想在江南一带好好逛逛,等到接天连莲叶无穷碧,两人相约西湖再见。
叶孤城问:“你突然来京城,不可能是专程来赠送我一顶黑无常的帽子吧?”
“帽子是捎带的。”
凉雾说,“我在江宁城佩戴白无常帽子单独行动过了,也不叫你这位黑无常少了业绩。”
“多谢你关心我的业绩。”
叶孤城才没有乐于制造鬼差传闻,在皇城留下一二则就够了。
“不客气。”
凉雾自然而然地说,“其实我到京城来,本就是想见你。”
叶孤城的脸色瞧着云淡风轻,他握剑的手指已经蓦地收紧。
明知这话必有后半句,凉雾不会只是单纯地想见他。
凉雾并没有说后半句,反而侧头凝视。
真的如她所言,认认真真地端详起对方,像是欣赏一件稀世奇珍。
某个瞬间,她的眼神温柔入睡。柔情却稍纵即逝,令人难以捕捉。
屋顶,初夏的风徐徐地吹。
夜阑人静。
叶孤城好整以暇地坐着,仿佛未被身侧的目光撼动半分,但是任由一白一黑的长帽飘带缠绕到了一起。
半晌后,凉雾打破沉默,“你怎么不问我在看什么?”
“还用问吗?”
叶孤城理直气壮地回答,“显而易见的,你是在言出必行地看我。”
他还反问了,“该是我问你,你看出什么心得来了?”
“你还考我了。”
凉雾煞有介事地回答,“我看出来你神通广大,知人所不知,可能握有我
要的线索。”
叶孤城暗道一声果然。
果然不只是想他,而是想他的消息网。
这不重要。
且看两顶无常帽上的绣字,其字迹不能更熟悉,就是「炎飙」所写。
足以说明帽子是凉雾为彼此特别定制的,这份心意就够了。
叶孤城:“查什么?你说去江宁城转悠过了,难道是为了安顺王府而来?是完颜洪熙之死有异,或是神针山庄出了变故?”
凉雾赞美,“你当真长目飞耳,不枉我披星戴月来见你。”
她拍了拍身旁的行囊,“进京后,我连行李都没放就直奔丘陵书肆碰运气,试一试能不能遇上你。今夜,我的幸运值很高。”
事实上,她的幸运值属性一栏是多年不变的50/100。
凉雾却不在意,幸运与否全凭她自行定义。
叶孤城不可能被夸一两句就找不到北,他依旧头脑清醒。
“过誉了,我可没本事知道此时此刻千里外发生了什么。别说千里了,百里也都不行。”
他说:“完颜洪熙是十二天前死的,死前被薛冰砍断双手,算不得新出炉的热乎消息。”
“是,你谦虚得恰到好处。”
凉雾也切入正题,“你料到神针山庄有了变故,但还没听闻薛夫人的死讯吧?”
叶孤城惊讶,“薛镇死了?谁杀的?”
问题出口,他便明了,“这就是你来京城找我的直接原因。”
凉雾点了点头。
“陆小凤来京城找龟孙大爷,他不明不白地离开江宁一个月了。试图通过他,从而找到大智大通打听消息。
比起行迹不明的龟孙大爷,之前你提过四月中旬会到京城分店。”
凉雾说:“我认为找你询问,来得更快速。”
叶孤城:“虾有虾路,蟹有蟹道。我不能说了解龟孙大爷掌握的所有消息。”
如此说这,他先爆了一个料,“陆小凤找到龟孙大爷就是找到大智与大通了,他是一人分饰三角。”
凉雾恍然,搞情报的都喜欢套马甲。
叶孤城如是,龟孙大爷也一样。
转念一想,她笑着说:
“看来陆小凤要重新定义「友情价」了。听他说每年找大智大通买情报的资费是四位数白银,原来都到了龟孙大爷的钱袋里。”
叶孤城一本正经地说,“友情本就是无价之物。那么友情价是略贵一些,不也很正常吗?”
凉雾也正儿八经地认同,“瞧你这话说的,对,对极了。”
玩笑归玩笑。
龟孙大爷是大智大通,眼下听来叫人生出不祥的预感。
凉雾:“完颜洪熙与薛夫人前后死了。此前一个月,贩卖情报的龟孙大爷又匆忙离开江宁而至今未归。这些事凑到一起,恐怕不只巧合。”
叶孤城问:“薛夫人是怎么死的?”
凉雾:“她是被一根不到一寸的普通绣花针杀死的。针从左耳进,以右耳出,仅在耳道深处残留了微量血迹,尸体上没有多一丝的伤痕。”
“居然是这种死法。”
叶孤城明白这意味凶手是一位绝世高手。
他微微摇头,“恐怕要令你失望了。迄今为止,我没听过哪位高手使用针作为武器,也没有相关门派的消息。”
“这样啊……”
凉雾也谈不上失望,世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太多了。
谋害薛夫人的凶手内力卓绝,练就一手飞针术的初始目的说不定就是为了取人性命于无形。
此人把来历藏得严严实实,这才符合其行事风格。
凉雾不为此纠结,“无妨,也就是多花些时日追查。”
从哪里查起呢?
线索太少,目前就剩一条——龟孙大爷跟着奇怪的京城男人走了。
她把神针山庄与江宁城的已知发现一一道出。
“那个京城口音的中年男人长了一脸络腮胡,出手阔绰,使用金锭。
他不近女色,但不远万里把「合芳斋」糕点带到江宁的青楼去吃。”
“这样一个人是够奇怪的,在京城也不能说是一抓一大把。”
凉雾:“等明天「合芳斋」营业,陆小凤准备去问问掌柜,是否记得那样一位特别的客人。”
叶孤城语气肯定,“如果男人没有伪装,「合芳斋」的掌柜必会记得。”
“何以见得?”
凉雾好奇,“我只听说这家的点心很好吃,难道他家掌柜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叶孤城:“余礼做不到过目不忘,但必会留心各种奇怪人士。因为这是万梅山庄的祖传产业,对掌柜一职的要求颇高。”
“这是西门吹雪家的糕点铺?”
凉雾感到意外了,“陆小凤说着与西门吹雪哥俩好,可他在入京之前是毫不知情。还念叨着不知糕点铺子是谁家的,也不知掌柜是不是留意江湖事。”
叶孤城:“陆小凤应该从没往这方面想过,西门吹雪难道会主动说?”
凉雾没见过西门吹雪,只听陆小凤说过对方的一二行事。
比如西门吹雪认为背后伤人者不配用剑,再如他只会杀人的剑法,还有他吹的不是雪而是血。
试想一下,西门吹雪主动对陆小凤自爆继承了糕点铺的场景。
难道他要说:‘我有一家祖传的糕点铺子,改天请你吃一口甜甜的点心?’
或者说:‘我家点心,吃过的都说好。敢恶评?先问一问我的剑。’
住脑!
凉雾及时叫停奇怪的脑补画面。
“合芳斋的掌柜靠谱就好,希望明天陆小凤有所收获。”
她未免再生出乱七八糟的联想,及时转移了话题。
“《鬼差工作日记壹》完稿了,今天也给你捎来了,刚好能赶在今年七月半的鬼节前发行。”
凉雾从行囊里拿了一只扁木盒递出,就要告辞。
“亥时一刻了。我第一次来京城,还得去找合适的客栈落脚。今天……”
叶孤城主动留人:“今天,你不介意夜间没有伙计跑腿的话,不如住在书肆里。”
“书肆后院备有几间客房,以供往来书商有需要时落脚。房间时常有人清扫,来客可以直接入住,只需自行打水烧水。”
这话好像只是简单地尽一份寻常的地主之谊。
叶孤城还补了一句,“不宰客,免费食宿。”
凉雾轻轻挑眉,“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有劳带路。”
“挂着一排山丘图案的灯笼,客房就在那里。”
叶孤城虚指了一下斜对面的庭院东北角。
随即,他凌空飞渡,也不走地面,直接落在客院的八角门前。
“在京城的日子,你可以一直在此处歇脚,不会有谁打扰。”
叶孤城引路,穿过八角门就见竹影婆娑,与假山相映成趣。
凉雾环视四周。
确实不会有谁打扰,瞧格局就知道小院自成一体。比如有单独的水井,单独的厨房。
蓦地,她眼神一顿。
月色下,窗棂仿佛泛起粼粼波光,似有水波荡漾。
这是难得一见的蠡壳窗。
需要挑选尺寸合适的蚌壳,经过精心打磨,切割制作成透光的超薄薄片,再嵌入窗户木格内。
它比纸糊的窗户更坚固耐用,兼具美观诗意。
但因为原料汲取不易、工艺复杂、对工匠的技术要求颇高,只有在东南沿海的富裕人家能看到。
京城之地少见蚌壳,自然更加少见用蚌壳做的窗户。
凉雾笑道,“真是奇了。你住的院子只用了纸糊窗,反叫让客院装了别具一格的蠡壳窗。”
“蚌壳,我在白云城见多了。这间小院的蠡壳窗也取材白云城捕捞的蚌壳。”
叶孤城说得轻描淡写,“我在京城体验当地的建筑特色就好,让贵客感受白云城的风情。”
“还挺有道理。”
凉雾问,“你为所有客房都装了蠡壳窗?”
答案,她已经猜到了。
必是只有这间院子与众不同,因为它是特意为一个人装修的。
不出所料,听到叶孤城说:“不,唯有这间院子装了蚌壳窗。”
他却理由充分地补充,“去年风大,吹断了一根竹子,正好戳破此处的纸窗户。其他客房又没窗户受损,何必浪费更换。”
凉雾连连点头,“这风真会吹,多一扇窗户都不弄坏。”
叶孤城:“谁说不是呢。”
凉雾:“万一明年再刮妖风,把别的客房纸窗弄坏了呢?”
“那就换新的窗户纸。”
叶孤城说,“也是巧了,去年刚好运了一船加工好的蚌壳明瓦到京城。不多不少都用完了,装不了第二套房间。”
“海上运货的变数大,没必要再运一船。像是昨天收到的消息,万福万寿园金家的货船从西洋回来,还差一天就靠岸羊城,天有不测风云,遇上了剧烈的海上风暴。”
“金家的船连带
货款一起沉了。虽然没有人员伤亡,是被路过的船只救了,但这笔损失非常大。”
叶孤城的话说得过于有理有据。
叫人觉得巧合地只给一间小院装蚌壳窗户,那是理当如此。
凉雾:“真是好巧。”
叶孤城:“毕竟无巧不成书。”
凉雾:“那就谢谢巧合为我带来的住宿新体验。”
叶孤城:“但愿能令你感到宾至如归。”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无声地笑了起来。
月光下,蠡壳窗泛着迷离光晕。
两人没有傻傻地站在窗前,深陷光彩变幻中不可自拔。
该干嘛就干嘛。
凉雾无须帮忙,让叶孤城继续回房读书。
她麻利地生火烧水,先洗去这一路的风尘仆仆。
又出门跑了一趟「喜来客栈」,告诉陆小凤自己的落脚点在哪里。
暂时没有提起合芳斋是谁的产业,是给陆小凤一个惊喜,待他将来自行发现。
*
*
同在京城,有人欣赏海洋孕育出的蚌壳之美,有人咒骂着大海的危机四伏。
金九龄下午回到京城,立刻去皇宫复命。
他不想被卷入薛夫人之死的谜团,当然不会对皇上表示此中疑点重重。
只讲完颜洪熙不能忍受断臂之痛,他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是自尽了。
安顺王对此没有怨恨薛冰,反而是责怪他自身,养不教父之过了。
另外,对于薛夫人的突然暴毙找不出任何谋杀痕迹。薛家已经请了陆小凤,也调查不出所以然。
此事是有点古怪,但也不一定就是人为。
也许是薛夫人常年忙于山庄生意,积劳成疾尤不自知。她也上了年纪,没缓过劲就猝死了。
这种事在过于忙碌的人群中也不算少见。
金九龄表示惭愧,他不精通尸检,不如派一位太医去姑苏验尸。
这番话一点也不掺假,只是多少有些模糊重点。
金九龄前脚还在为皇上没叫他继续追查而高兴,后脚回到家就听闻噩耗一则。
他有一笔大投资,打了水漂。
且说万福万寿园的金太夫人,一共有十个儿子、九个女儿、八个女婿,三十九个孙儿孙女,再加上二十八个外孙。①
金太夫人教导有方,令子女无不成才。
加上姻亲对象的关系网,可以说当今的一个庞大势力。文官、武将、捕头、掌门、富商等等,各行各业都沾了边。
金九龄在六扇门成名后,用大家都姓金,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借口去套近乎。
这才在肥得流油的金家出洋贸易中投了一笔钱。只要等货船归来,必得得到百倍暴利。
金家的船返航了,是装满了金银财宝,只要能顺利靠岸就能分钱。
偏偏在距离羊城还有一天航程时,它沉船了!
晴天霹雳!
金九龄收到万福万寿园寄来的信,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
除了京城的这套房产,他把剩余的九成家当都投到了这笔远洋贸易里。
三年前,为了抢到这个名额是使尽浑身解数。
现在眼看就能分红了,居然沉船了!
万福万寿园写信来,表示打捞很困难,依照契约只赔偿投资者一半的本金。
分红没了,家当还缩水一半。
金九龄气得就想砸杯子。
“不能砸。”
王清澜立刻拦住,“这是汝窑出的茶杯,它贵着呢!”
金九龄一口气堵在心头,到底舍不得钱,把杯子放下了。
瞧着送来这封信的女人。
她穿了一双红色绣花鞋,鞋面绣着如今被认为不祥的报死鸟猫头鹰。
金九龄立刻挑刺,“你生怕别人认不出你是红鞋子的老二吗?到我家来就别穿这么丧气鞋子,霉运都被带来了。”
王清澜是红鞋子组织的老二。
绣着猫头鹰图案的红鞋,是这个组织的标志物。
金九龄又骂,“公孙兰一定是脑子有病,否则怎么会用这种图案做组织的标志物。”
公孙兰创立了红鞋子组织,成员一共是八个女人。
老二王清澜管账,老四欧阳情是江南花魁。
老五江轻霞出家修道,她与平南王府的管家江重威有旧。
老八的位置选得不顺利。
据说公孙兰本来看中一个漂亮姑娘入伙,但不等说服对方,人就死了。
后来又相中了薛冰。
只是近一年,薛冰与陆小凤越走越近,怕她动了真情而暴露组织。
加入红鞋子是能互换情报,互帮互助。
每年还要杀几个人,砍下死者身体的一个部位作为杀人证明。
为何杀人?
可以是打抱不平,也可以是顺便抢劫。
总之,人必是要杀的,顺便交会费。
只有做了同样杀人的事,才能算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
最后,公孙兰兜兜转转吸纳了京城「苦行庵」的妙华师太做老八。
问妙华师太有什么本领?
京城好些权贵,包括皇太孙家的女眷也常常去苦行庵拜佛。
金九龄与王清澜在羊城结识。
三年前成了地下情人,这段关系一直隐瞒得很好,没叫第三人知道。
王清澜对金九龄泄露了红鞋子情况。
她更是挪用了组织的经费挂靠在金九龄的名下,参与到了万福万寿园的出洋贸易投资中。
沉船事故发生在半个月前。
消息先传到羊城,她马不停蹄从南到北,赶到京城。
“现在要怎么办?”
王清澜也急得火烧眉毛,“我要去哪弄一笔钱补齐亏空?”
金九龄:“你问我,我问谁?我比你损失得更多,一半的家产都沉水里了!只凭六扇门的薪水,别指望再攒到同样多的钱。”
说着,他眯起了眼睛,“让我想一想要怎么办,什么事来钱最快呢?”
*
*
翌日,京城多云。
陆小凤去糕点铺「合芳斋」打听消息。
对掌柜描述了带走龟孙大爷的奇怪京城男人,询问店里是否来过这样一位客人。
余掌柜很是和善,说是颇为敬仰四条眉毛的陆小凤,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后,陆小凤得到了两个消息。
转而告诉凉雾,“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凉雾:“坏的。”
陆小凤:“余掌柜没有见过我描述的奇怪男人。”
凉雾:“好的呢?”
陆小凤:“余掌柜的回答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
余掌柜表示「合芳斋」的糕点老少咸宜,价格公道,所以三教九流的人都会来买。
有一类人通常会贴上各种胡子,乔装而来。
“是宫里的太监。当不想被人发现身份时,往往会用胡须做伪装。”
“我转念一想,太监正好与去青楼找龟孙大爷的古怪男人对上了。
那人不喜女色,是因为没那个能力了。出手阔绰,但抹去金锭标记,就是不想暴露来自大内。”
陆小凤问:“你说我猜得有没有道理?这能算好消息吧?”
“你猜得很有道理,很符合逻辑。”
凉雾却话锋一转,“如果这个推测成立,代表一个有钱的太监特意南下江宁带走了
龟孙大爷。太监也不是都有钱,有钱的距离皇帝很近。”
她说:“因此,这个案子牵扯上了皇宫大内,你确定这是好消息?宫墙深深,你接下去想怎么查?你在皇宫里有熟人吗?”
陆小凤被问得一愣。
他摇了摇头,“别说皇宫里有熟人了,就是王府里也没熟人。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给我点时间,叫我好好想一想。”
凉雾没有立刻回答,心中却冒出了一个念头。
——不知叶孤城有没有兴趣,让黑白无常的行踪深入大内?
自此就能流传一个深宫怪谈,「子夜时分,紫禁之巅。无常出没,生人避让。」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深宫的绣花针
第七十八章
“你邀请我一起夜探皇宫大内?”
叶孤城听到凉雾的提议,没有错愕,只有一种果然来了的感觉。
遥想当年峨眉山下,两人做过一道选择题。
是正大光明递拜帖请见独孤一鹤?还是悄无声息地潜入掌门住处摸查情况?
当年,两人选了前者。
对于落选的那一项有无遗憾,那是智者见智了。
叶孤城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个提议,你和陆小凤说了吗?”
“没有,我也不打算说。”
凉雾说,“此事你知我知,对他是先斩后奏。这样做,理由有二。”
她竖起第一根手指,“陆小凤有麻烦成精的趋势。他同去的话,反倒增大暴露的风险。”
叶孤城差点笑场。
这个理由颇为迷信,但越想越符合事实。
凉雾又竖起一根手指,“另外,不知者无罪。我猜皇宫必有高手坐镇,万一我们失手被擒,好歹把陆小凤给摘了出去。”
叶孤城:“你倒是颇为陆小凤着想,却唤我一起去跳深坑。”
“你与众不同。”
凉雾正儿八经地说,“当黑白无常一起行动,法力一加一大于二。龙潭虎穴,畅行无阻。”
叶孤城面不改色,他怎么可能听到夸奖就表露喜色。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凉雾凝视对方,“因为我感觉到了你对夜探紫禁城的跃跃欲试,不是吗?”
叶孤城依旧没有言语,但灼灼目光已然表明了一切。
凉雾:“我既借宿书肆必为你着想。以此行助你圆梦,岂不美哉?”
叶孤城终是直言:“确实美妙。”
有人懂得他的疯狂,愿意为他实现疯狂提供的合理借口,更与他一起疯狂,必是美妙至极。
话到此处,也能敞开了聊。
叶孤城即刻谈起已知的宫内情况。
“柴寿作为皇帝,八十八岁的年纪着实太长寿。不只是儿女先他而去,他都活过了几波禁军统领与大内高手。如今的这批守卫是三四年前陆续换上的。”
皇宫禁军三班倒,每四个时辰换班,定点巡查。
宫墙内的东南西北四方,另有有大内高手各自坐镇一方。
不论白天黑夜,这些高手都会时不时巡逻,防止江湖人闯入。
江湖人时不时闯皇宫。轻则被废武功,重则当场击毙,甚至搞连坐,对夜袭者的师门问责。
在重典之下,每隔三五年还是有人不死心地尝试突破封锁。
叶孤城:“据已知消息,被抓的都不是冲着刺杀皇帝,而把夜闯皇宫视作一个难以完成的目标,就像去各大门派踢馆。”
凉雾:“江湖人真是有冒险精神。”
这种冒险是好是坏,就不多作评价了,她自己很快也要侠以武犯禁了。
凉雾扒拉了一番记忆,“似乎没传出某某某深宫一日游成功的捷报?至少柴寿继位后的四十九年,没有相关消息吧?”
“的确没有。”
叶孤城说,“柴寿接位后,朝廷承认的闯入者共计十七人,非官方认可有十一人。这些人三成被处死,六成被招安,还有的交了大笔赎金,被打成重伤后放走了。”
凉雾听着对方如数家珍,这人果然是为潜入皇宫时刻准备着,
不愧是她,慧眼如炬地发现了探秘皇宫的最佳搭档。
凉雾虚心请教,“有没有能立即启用的夜探方案?像是走哪一条路线,哪个时间点进宫成功率最高?”
叶孤城:“先说具体目标。”
凉雾:“目标对象有二,或是找到带走龟孙大爷的奇怪男人,或是找到暗杀薛夫人的飞针高手。”
皇宫说大不小,说小不小。
要完全摸查一遍,显然一个晚上是不够的,做好多次进入的准备。
“那个奇怪男人出手阔绰。”
凉雾说,“第一次夜探就先瞄准几大管事太监。”
虽然摩拳擦掌想要夜探紫禁之巅,但也没有头脑发热地立刻闯进去。
凉雾:“不是所有太监都住宫内。陆小凤已去宫外的大太监住所排查,说不定他能先一步有所发现。”
倘若陆小凤在宫外先一步锁定可疑人士,紫禁夜行就要推迟了。
叶孤城保证他没有偷偷祈愿。
才不会为了黑白无常现身皇宫,就期盼陆小凤什么都查不到。
完全没必要。
无法以调查凶手的理由夜探皇宫,反倒能少一分紧迫,多一分闲适。
之后就去夜探御书房。在搜罗天下古籍追查惊雁宫的线索路上,大内书库是必定要查的一环,或早或晚而已。
今天,凉雾提出入宫计划在先。
叶孤城可以确定她不会拒绝自己的邀请了。
换句话说,潜入紫禁城不会只有这一次契机。
夜路走多了,总会撞到鬼。在皇宫里多晃悠,增加发现线索的可能性。
叶孤城只道:“假设陆小凤在宫外没收获,我们入宫以大太监为目标,就要接近皇帝寝宫。”
大太监往往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当值时为了随传随到,都不会距离皇帝太远。
去查太监,也不可避免要接近皇帝。
柴寿从二三十年前就渐渐不入后宫。
彼时他六十多岁,还有三子两女在世。以年事渐高为由,说要固本养性,不再采选新人。
二十多年过去,宫内妃嫔上了年龄,多是老死病逝。主子死了,宫女们也陆陆续续被放出宫。
现在,柴寿的后宫只剩一嫔两才人。三者膝下皆无子女,也都过了花甲之年。
叶孤城谈起这些,只为说明一点。
“柴寿一般不去别的宫殿过夜,办公与就寝都在寿安宫。”
说着,取笔墨画了一张大致的皇城地图,标注出了各个宫殿的位置。
他又详述了坐镇皇宫东西南北四面的高手,分别以哪些武功出名。
叶孤城:“入宫夜探没有固定的安全路线,因为侍卫巡查线路一直在变化中。只能说凌晨丑时换班是相对薄弱的防御时间段,然后我们随机应变。”
凉雾瞧了地图,深深看了对方一眼。
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人在宫里有眼线,而且不止一个。
“不必夸我。”
叶孤城对于这幅地图一点也不满意。
“此图甚是潦草,只有殿宇的大致方位,但具体线路模糊不清。”
凉雾清楚难以制成一份完整的皇宫地图,这涉及机密了。
“在宫内当差,不升到一定品阶,能走动的区域有限制吧?”
叶孤城点头。
他接触到的太监,比如王安品阶不高。
目前,王安被派出了宫,到皇六子柴让府上当差。
低位份的人不能随意走动。
高品阶的人又怎么会被轻易收买,泄露机密。
这就导致地图不详细。
凉雾:“无妨,图中缺失的具体路线,由我们稍后补齐。”
两人下定决心密探皇城。
是否近期行动,就看陆小凤在宫外的调查结果。
以半个月为期限。
如果宫外找不到目标对象,端午节之后的那天启动「黑白无常紫禁之巅」行动。
*
*
端午节至,京城天气越发燥热。
烈日高照。
往年五月猛吹的
大风,今年都没能如期而至。
“这见鬼的天气。”
金九龄自从亏损大半家产,心情一天比一天烦躁。
他不要过清贫的日子。
想到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是粗布麻衣,他就恨不得去劫富济贫。
济的,当然是他自己。
打劫!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就再也消不去了。
只要干一笔大的,何止能弥补亏损,更能后半辈子不愁花销。
劫谁?
曾经最有钱的人是霍休。
霍休却被爆出是青衣楼的总瓢把子,他被陆小凤杀了。
青衣楼内斗持续一年,最终投靠薛笑人的杀手组织未果,死在了凉雾手里。
金九龄当时搜集到这些讯息,只恨不是自己除掉霍休。
他绝不会像陆小凤一样躲避杀手残部追杀,而是先把霍休遗产都搜刮出来。
反观陆小凤与凉雾都不注重奢华享受,压根不像继承霍休遗产的模样。
钱!
那样大的一笔钱,居然就随着霍休之死而成了下落不明的秘密。
金九龄更怀疑是青衣楼一百零八楼的某些人瓜分霍休遗产。
那些人没有死磕总瓢把子之位,而是拿钱走人,急流勇退。
现在再想前首富霍休已经没了意义。
眼下,要找一个适合被抢劫的对象。
江南花家有钱。
金九龄摇摇头,他对花家的财物存放情况所知太少。
而且花满楼与机关鬼才朱停的关系不错,说不定花家的金库遍布杀人暗器。
不选花家,要选一个他了解财物储存情况的肥羊。
不必舍近求远,京城就有一家。
不是别人,就是今年年初被册封为皇太孙的宸王柴允荣。
早几年,柴允荣与武林宵小有过冲突。
六扇门派人去宸王府,金九龄是特别安保队伍的领队,对王府布局再熟悉不过了。
柴允荣的家财比不过霍休。
金九龄却知道若能抢了宸王府的库房,也够他后半辈子享福了。
然而,那是皇太孙啊!
当老皇帝驾崩,就能名正言顺继位的皇太孙。
抢劫下一任皇帝,应该是叫人惶恐。
金九龄心里却急速地升起另一种情绪。
他双眼放光,越想越兴奋。
要打劫就劫一波大的,也能叫他用另一种身份青史留名。
转念之间有了模糊计划。
红鞋子的老八妙华师太一直接触京城权贵,这个组织不就是送上门的替罪羊。
容他想一想如何嫁祸才最完美。
神针山庄薛夫人暴毙。
金九龄想起这桩悬而未明的案子,有一个念头呼之欲出了。
绣花,是不是能用它做点文章?
*
*
五月十日,端午节过去五天了,持续多日的极端闷热天气终于有了变化。
入夜,京城变天。
乌云密布,狂风肆意,电闪雷鸣。
“轰!”“轰!”“轰!”
随着三道骇人惊雷打响,似乎劈在了紫禁城的中轴线大殿上,暴雨倾盆而下。
一时间,天昏地暗。
雨幕笼罩下的紫禁城,只闻雨声咆哮,难觅活人的声响与气息。
雨喧嚣而阴冷,仿佛将皇宫拽入异度空间。
此时,戴着一白一黑两顶长帽的暗影蓦地冒了出来,现身于红墙宫道上。
细看二者的衣帽都是干的,居然滴雨不沾,周身似有一层透明屏障。
这还是人吗?!
两顶长帽一共八个红色大字「你也来了」与「正在捉你」,在大雨里变成了暗红的血。
血红色的字无不昭示来者的身份,正是赫赫有名的黑白无常。
暴雨夜,宫墙内,无常出没。
今晚,是凉雾与叶孤城夜探紫禁城的第三夜。
半个月以来,陆小凤不只查了太监的群居地,还去了各种赌坊。
他了解到赌坊也是太监们最喜欢出没的场所,但是毫无收获,不见奇怪男人的踪影。
另外,把京城所有青楼都查了一遍,那是龟孙大爷常去的地方,依旧没找到人。叫他怀疑龟孙大爷已经被杀了。
宫外,未能发现蛛丝马迹。
「黑白无常紫禁之巅」计划正式启动。
端午后,黑白无常逢双潜入深宫。
以东西南北的顺序,每次换一条路线奔向皇帝寝宫附近。
前两晚,暂未有所得。
凉雾甚至随机选取了落单的宫女与太监共五人,以摄魂术与其“谈谈心”。遗憾的是没能打听到目标人物的消息。
被邀请的“谈心者”迷迷糊糊地离开了。
如果没有意外,这些宫女太监们不似安顺王完颜父子,余生都应该想不起曾经遭遇过白无常。
凉雾却也无法断言这些人终其一生都想不起来。
人的大脑很奇妙,说不定某天会有记忆回闪,叫深宫传出鬼差办案的故事。
这次,两位鬼差走西侧路线进宫。
西侧有一块冷寂到没有人气的院落名为「西苑」,曾经是皇子皇女的住所。
柴寿死了八个孩子。
唯一活着的第六子柴让,在五年前也出宫开府了。
自此,西苑成了无人之地,成了某种意义的冷宫。
要找的可疑目标是有权有钱的大太监,这类人物不该出现在冷宫。
凉雾与叶孤城还是秉持着选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翻入西苑破旧的围墙。
冷宫,无灯,没有光照。
幸而两人练就了黑夜里视物的能力,得以通行无碍。
雨越下越猛,噼噼啪啪地敲击着屋顶瓦片。
墙角,北侧。
背阴面的一株植物被暴雨折断了花枝。
凉雾多看了它一眼。
因为那是一株葵花,生长位置恰似「消失的它」任务提示语所描述——“此地常无日,青青独在阴”。
有点巧了。
凉雾正想着是不是要走近看看。
此时,微不可闻的破空异响突然出现。
乍一看雨里什么都没有,所来之物好似透明无形,以诡谲之速刺透雨幕,直冲黑白无常的眉心。
电光石火之间,凉雾与叶孤城迅速回击。
长袖一扫,磅礴内力倾泻而出,攻向看不见的暗器。
“叮!叮!叮……”
就听地面上响起了一串细微声响,在暴雨里几乎无法辨识。
凉雾与叶孤城却都听到响声,看向声音源头,更是看到坠地的暗器是什么。
赫然是一把绣花针!
下一刻,怪异人声似乎从四面八方而来。声音非男非女,阴柔却又狠厉。
“地府是觉得我活太久了,派出黑白无常前来索命吗?只是我的命,天也不能收!桀桀桀——”
话音落下,四周的雨幕变了。
它不再是雨,而在半空形成了一个个旋涡,想要吸走所有生机。
当然也包括黑白无常的生命。
凉雾只觉外放的内力以违背自身意志的方向动了,将要被旋涡吸去。
——吸星大法!
她猛地想到这门看过、研究过,但始终没有亲自练习过的怪异武功。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阎王要你三更死
第七十九章
萧索冷宫,突现诡状。
大雨本应向下坠落,却被蓦地改变了轨迹。
雨在半空中高速打旋,形成了类似龙吸水的强风漩涡。
正在吸走的却不是水,而是地上黑白无常的生机。
一团人影腾空矗立于漩涡风暴中心。
风雨遮蔽,瞧不清此人的身形胖瘦,更看不到具体长相。
不得而知是他,还是她?
只知这就是不男不女怪音的发声人。
凉雾与叶孤城的内力不受控地被漩涡吸取。
想要切断自身真气与漩涡粘连,对漩涡发动攻击却似泥牛入海,所有攻击之力反被漩涡吞噬。
两人迅速对视,无须言语,朝着一南一北撤退。
从反方向撕扯中间位置的怪人,意图将吸功漩涡一劈为二地摧毁。
怪人却似章鱼,居然自发地将吸功漩涡分
裂为多条触手,紧随其后地追赶猎物。
极端惊悚一幕出现了。
暴雨乱流,似天地颠倒,海陆移位。
深海错至皇宫上空。
难辨海怪真容,其挥动着粗壮触手,追击来自地府的一白一黑无常鬼差。
凉雾与叶孤城被怪异的吸力束缚,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无法挣脱。
攻击怪人,反叫自己成了能量供给源。
好像只能源源不断地给怪人提供内力,直到被榨干最后一丝真气。
怪人难道是无底洞吗?
凉雾不信。
吸星大法有两个弊端:
其一,来源不同的真气会相互对冲
其二,吸取旁人的内力一旦超出自身容纳极限就会引发自爆。
即便是它上一个完整版本的北冥神功,也有一个高危风险。
即,“敌之内力若胜于我,则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险莫甚。”①
今夜,突遇的怪人内力强到深不可测。
两人以二抵一,都无法突破对方的运功封锁区域。
怪人所用武功与吸星大法相似,却已远超这门武功本有的威力。
此子很可能突破了吸星大法的弊端限制,无师自通了北冥神功的境界,颇有把天地之气尽收股掌之间的神通。
然而,仙凡终是有别。
当修行到了一定境界,比如麻衣教的创立者麻衣老道,他有心在人间多停留也会被天道规则排斥,不得不远行前往更高的世界。
怪人如果已经到更高境界,凭什么是例外得以逗留凡间呢?
“平地生风,阴阳两极。”
凉雾忽用伪声喊出这句话,在大雨里沙哑的声音似从幽冥地狱而来。
叶孤城瞬间懂了言外之意。
去年二月,麻衣谷外,两道龙卷风突起。
把两人分别带到充斥异常生机与偏激死气的两个地点。
只有突破了生机考验与死气封锁,才能重回普通世界。
今天,若叫生机与死气奇袭怪人,令其同时吸收两股属性相悖的能量,会发生什么呢?
这人能承受得住吗?
还能似无底洞一般不为所破吗?
眼下,却有一个小问题。
两人从何获得趋近天地规则的生死气息呢?
“轰隆隆——”
紫禁城上,惊雷再起。
一道道紫光闪电似异形巨兽之爪,它从虚无而来,撕裂了漆黑天空。
叶孤城灵光一闪,忽道:“天地太极。”
「天地太极图」来自《战神图录》。
它是目前唯一已知的惊雁宫流传于世的武功。核心内容是汲取雷电之力为己用。
雷电之下,方死方生。
雷电有摧毁一切的灭世死亡之力,亦有一响万物生的蓬勃生机。
叶孤城从十年前开始临摹「天地太极图」。
彼时落笔,感觉异常艰涩,往往脑中忽生空白,似有无形险阻叫他无法成画。
十年后,沙漠望月城。
他已能运笔如飞,将取自《战神图录》的一页完整武功赠予凉雾。
不过,时至今日仅是纸上谈兵,没有实践转化过雷电之力。
纸上得来终觉浅,是时候身体力行了。
叶孤城运行内力探向惊雷滚滚,汲取其毁天灭地的死意。
霎时,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能量从天而来,没入了他的奇经八脉。
凉雾秒懂那句“天地太极”的含义。
这是要彼此吸纳雷电之力,分别转化死气与生机,再注入怪人的丹田。
以血肉之躯夺天地之力,多么疯狂的尝试!
在白无常的面具下,凉雾却灿然一笑。
也主动引得雷击,电光闪动间,生机磅礴似海啸倾覆她的五脏六腑。
这一刻,对两人来说是惊险至极,却也是最佳的试炼时机。
两人以身试法,承受雷电攻击,顷刻间好似被天地法则的滚滚能量淹没。
妙就妙在有第三人主动送上门,敢做那个泄洪口。
携雷电气息的生机与死气,随着凉雾与叶孤城的真气奔泻而出。
顺着怪人制造的吸功漩涡,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没入其体内。
一时间,雷光漫天。
深宫殿顶被照得宛如白昼。
一幅见所未见的奇景在紫禁城上空出现了。
一白一黑的两团能量相互缠绕,仿佛在天幕上形成了巨大的天地太极图。
太极图中央,龙吸水漩涡越卷越快,更是吞噬了雷光阵阵。
这等异相必是惊动皇宫众人。
坐镇四方的大内高手倾巢而出。
从东南西北朝着西苑冷宫方向奔去,欲将探紫禁城的贼人擒下。
今夜的贼人必是非同一般的胆大包天,否则岂会在皇宫上方打得惊天动地。
异象中心,三者缠斗。
随着雷光越积越盛,一股令人难以喘息的威压从天地太极中轮转而生,向四面八方急速扩散。
当威压过境,墙角背阴的那一株向日葵瞬时化为粉尘。
有的武功,使用者也不知道在实战中会发生何种异变。
凉雾知道的是今夜初次尝试化雷电之力为己用,在天地法则之下,肉体凡胎得以淬炼。
游戏面板的个人数据给出直观反映。
根骨:96/100(半步先天)
天赋:98/100
生命:21/100
根骨提升了1个点,天赋提升了3个点。
这本是难以寸进的数值,不经脱胎换骨之危不得提升。
不过,今夜必须到此为止了。
生命数值的骤降,无不说明身体承受力到了极限。
一旦低于20点,就像是手机电池迈入危险的低电量区域。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搏杀,不适合发生在紫禁城内。
凉雾感觉到了从各个方向赶来的大内高手,这群人已然成包围之势,是要做鹬蚌相争里的渔翁。
当此之际,她不退反进。
猛地再汲取了一股巍巍雷电生机,倾数攻向怪人。
叶孤城亦然,以浩荡的雷电死气击入怪人丹田。
漩涡之内,怪人身躯涨大如气球,似乎轻轻戳一下就会立刻爆开。
骑虎难下!
到了这一刻,不是本人想停止吸取别人的内力,想停就能停了。
携雷电之力而来的生机与死气同时没入他身体,不控制形成了宛如变异太极的异种真气。
异种真气很快鸠占鹊巢,侵占他的丹田。
他想停止吸星大法,偏偏丹田自行运功,继续吸取黑白无常的真气。
异种真气越聚越多,从丹田扩散到了经脉,眼看就要承受不住直接爆体而亡。
只能兵行险着,效仿当日决绝一刀。
怪人竭尽全力将大部分的异种真气逼向下.腹位置。
猛一咬牙,似是挥刀自宫一般,直击曲骨穴,将异种真气被断于体下。
“啊!噗——”
下一刻,即将吞噬一切的漩涡中,终是反向爆出一声惨叫。
漩涡应声而碎。
雨,夹杂了一股鲜血直直坠地。
怪人终是露出真身,却仍然难窥真容。
其气喘吁吁地立飞檐之上,背脊微微佝偻。
身着最普通的太监服,披头散发,脸上疤痕交错,无法辨识长相。
吸食内力的漩涡突然从内崩裂,凉雾与叶孤城不免被反向甩了出去。
两人凌空旋身,落于屋脊之上。
本该对怪人乘胜追击,但大内高手已经纷纷赶到冷宫之侧。
禁军首领兰虎看清西苑的场景,骇然失色。
雷雨夜的紫禁城,苍穹上忽现巨型太极图与龙吸水漩涡。
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居然是黑白无常与毁容太监吗?
本想抓贼,可是冷宫屋顶上的三者是贼吗?或者要问这些
还是人吗?
此时,一道毛森骨立的声音似毒蛇游走,在冷宫上空窜开了。
就听白无常说:“阎王要他三更死!”
凉雾把戏演到底。
黑白无常夜入皇宫,怎么能叫私闯禁宫呢?分明就是执行公务——地府的公务。
毁容太监冷笑出声,“莫说是人,就是鬼也无召不得入宫!此乃皇命。”
这话好像表明了他的身份立场。
之所以大打出手,只因遇上了偷偷潜入的宵小。
别管是不是鬼差依照生死簿索命,踏入了紫禁城就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毁容太监看向大内高手们,“皇命即天命!尔等岂敢不从!”
兰虎等人面面相觑,捉拿贼人是职责所在,但是“贼人”的范围已经扩大到鬼差了吗?
凭什么认为来者是真的黑白无常?
原因简单,今夜的异象前所未见,不似人力可及。
犹疑只是一瞬。
兰虎仍旧要听从皇命。
恰是一瞬之差,冷宫上空再现骇目金光。
只能瞥见黑无常一挥衣袖。
他从无间地狱召唤煌煌之威,以迅疾之势化作金光向众人扑面袭来。
地狱之光要如何阻挡?
兰虎等人无法阻挡,被金光刺激地紧闭双眼,身体本能地向后以最快速度退逃。
在一众大内高手的起落之间,金光消失了。
随之一同消失的是黑白无常。
只有白无常的后半句话在大雨盘旋不散,“不得留他到五更……”
究竟是不留谁的命?
兰虎试图再问,可是无人能问了。
视野里已经没了黑白无常的踪影。
毁容太监竟然也从飞檐上消失,远远瞧见他在兔起鹘落之间窜向皇帝寝宫。
“追!”
兰虎当即下令。
找不到鬼差,必是要拦下活人,才能在皇上面前有一个交代。
退一步说,今夜之前从不知道皇宫里居然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太监。
此人是谁?
是皇帝的秘密武器吗?还是伪装成太监,要去刺杀圣上?
种种疑问令人大内高手们奔向寿安宫,高呼为救驾而来。
寿安宫,当今圣上柴寿的寝宫。
夜更深了,暴雨仍旧在下。
席卷皇宫的惊变风雨似乎唯独没有吹至寿安宫。
灯火一簇簇亮起。
白发苍苍的柴寿披上一件大氅,不急不缓地走出了寝殿。
“众卿平身。”
柴寿说,“朕已听闻今夜西苑之战。阴阳有别,本该各行其道。皇宫自得天佑,并非鬼差随意进出之地。”
这一番话表明了皇帝的态度。
不管黑白无常是真是假,都不能在紫禁城内恣意行事。
柴寿下令,“自今日起,加强巡逻。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不请自来,皆除之。”
禁军首领兰虎不得不问,“臣惭愧,不知如何除鬼。”
柴寿:“如何抓人就怎么捉鬼。敢闯皇宫的人是自恃武功,敢来索命的鬼也就是自持法力。
两者都是怀揣非同一般的力量,你们不以内力攻击岂知伤不了鬼呢?就像今夜的老宦官做的那样。”
兰虎等人若有所思。
皇上的话颇有一番道理,今夜毁容太监与鬼差们是大打出手了。
虽然打到天地变色出现异象,但也表明了人与鬼是能打的,而不会完全束手无措。
柴寿挥挥手,“行了,夜很深了,尔等回房慢慢琢磨吧。”
兰虎一众相互看了看,本是为追踪毁容太监而来。
但瞧着皇上的样子,经听了那人的汇报,也没有更多解释说明的意思。
这下也只能遵旨告退了。
匆匆来,匆匆去,甚至都没能弄清毁容太监的名号。
皇上叫他“老宦官”。
一个“老”字好似表明他深藏宫中多年。
对于对方的品级、官位、管辖事务等等具体情况,却是一概不外泄了。
大内高手们如潮水般退去了,寿安宫外还有一人求见。
柴允荣被封为皇太孙之后,每月有一半时日被要求留宿宫内,跟随皇祖父处理朝政。
今夜,深宫惊变。
鬼差索命,天现异象。
柴允荣住在寿安宫之侧,岂能不在第一时间前来关心情况。
他听宣入殿,无比关切地说,“给皇祖父请安。孙儿听闻宵小闯宫,请命带队全力追捕。”
“不必紧张。”
柴寿说,“知你是关心朕的安危,但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办。朕已命兰虎等人提高防御。”
柴寿起身,走到了皇孙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松一些,为君者的一生会遇到无数困难,今夜之事微不足道。往后,你见识得多了也就懂了。”
柴允荣暗暗心惊。
这话可不好回应。他做皇帝的话,意味着皇祖父驾崩了。
柴允荣立刻大表孝心,“孙儿惶恐,只愿祖父万寿无疆。”
“瞧你的脸色,愈发苍白了。”
柴寿笑呵呵地说,“没必要惶恐,朕早说了你深肖朕躬。哪有谁能万万岁呢?朕能活到鲐背之年就不错了。朕想开了,你也有心理准备,死亡是早晚都要来的。”
人生七十古来稀。
所谓鲐背之年,也就是九十岁高龄。
柴允荣瞧着皇祖父的苍老面庞,还有两年他就到九十高寿了。
当他自言命数将尽,没有半丝惊恐,只有从容不迫。此等心态,自己何时能及?
*
*
紫禁城上,雷光频闪,太极龙卷对峙。
不仅是宫里人能看到,住在皇宫附近的人也远眺到一幕幕。
陆小凤为了追查可疑的太监特意换了客栈,搬到皇宫西侧。
今晚雷声轰鸣,他没能呼呼大睡。开窗遥望时,把宫殿上空的异象收入眼底。
一个词形容——目瞪口呆。
怪事年年有,今夜是不是怪得过于离谱了一些?
陆小凤怎么可能继续待在客栈。
跳窗而出,飞到宫墙边缘,试图看得更清楚一些。
太极龙卷图出现得诡异突兀。
以其为中心,威压四溢。甚至蔓延到了宫墙边缘,叫人为之变色。
这股威压持续时间却不长。
瞧热闹的不只他,就看到「合芳斋」的余掌柜也冒雨前来了。
余掌柜还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东家错过了这等异象,着实可惜了!写信,我要立刻写信回去。”
若是平时,陆小凤定会去搭讪几句。
问余掌柜是要写信给谁啊?可惜的东家又是哪位高手?
今夜没有问。
他遥望龙卷崩而太极散,随后一阵金光在宫殿上方爆开。
离得远,反倒不似被金光灼目的当事者。
陆小凤依稀捕捉到两团暗影借金光远遁,没入了黑暗雨幕里。
一个猜测似惊雷劈到头顶。
夜袭皇宫又触发天象变异的两团暗影,该不会是凉雾与她借宿之地的屋主柳不度吧?
两人先斩后奏没通知他,直接去大内追查可疑的太监了!
这真是胆大妄为,但不带他一起玩!
冒出了这个念头,哪还有闲情聊天。
陆小凤冲入雨幕,直奔丘陵书肆的京城分店验证猜测。
*
*
雨一直下。
丘陵书肆,一往如昔的平静。
凉雾与柳不度没走正门,直接翻墙进入后院。
落地后,即刻取下无常高帽与鬼脸面具。
第一次引雷电之力,岂有不受伤的道理。
只见两顶帽子都破了一道裂口,头发也都有烧焦痕迹。
两人见状却相视一笑。
凉雾:“挺好的,只是轻伤。”
叶孤城:“缝一缝帽子依旧能用。缝合线是鬼差认真办公的证明。”
他拿过凉雾手里的白无常帽,“很快补好,明日给你。”
凉雾调侃:“你对自己的针线活挺有自信。”
叶
孤城回答得理所当然:“不会缝针,在山林里衣物坏了,还没有备用衣物时要怎么办?”
衣服湿了,能用内力烘干。
破了的话,他还没学过一招修复的法术。
叶孤城:“我尚食人间烟火,这也是行走江湖的基础本领。”
凉雾连连点头,“对,你说得全对。”
此时,书肆大门被“砰砰”敲响了。
传来了熟悉的叫门声,“有人在吗?我是陆小鸡,有急事。”
叶孤城闻言,微微摇头,“这人来得倒是快。”
凉雾:“或许因为今夜我们仨是同类,所以他有特别的感应了。”
什么同类?
凉雾与叶孤城对战毁容太监已经处于力竭边缘。
冲出皇宫时,无暇再维持内力防雨罩,是淋湿成了落汤鸡。
落汤鸡与陆小鸡可不就是同类了。
不多时,书肆的门被打开了。
凉雾与叶孤城撑了一把雨伞,一身干净清爽、滴雨不沾地出现了。
门外,冒雨而来的陆小凤头发还在滴水。
陆小凤一愣。
怪怪的,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第80章 第八十章谜中谜
第八十章
陆小凤尚未想出何处古怪。
凉雾开门见山地问:“你来,是问皇宫的半空异象?”
“对。”
陆小凤将不明所以的奇怪感觉暂抛脑后。
也直接问了,“今晚的动静是不是你们搞出来的?”
凉雾:“到屋里再说。”
“去花厅。”
叶孤城撑伞带路,将人引向后院花园方向。
陆小凤没有急不可待地发问。
先把滴水的头发与潮湿的衣服都给烘干了,彻底摆脱落汤鸡状态。
不对啊!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了。
前面两人同撑一把伞,却叫他被冷冷的冰雨往头上胡乱地拍。
“就没有第二把伞吗?”
陆小凤幽怨的声音飘了出来。
叶孤城:“没有,我平时不撑伞。店内只剩这一把给伙计们备用的了。”
平时不撑,为什么今夜撑了?
从内力体能的角度思考,很容易得出两人在皇宫搞出大事后,体力不支需要修养的推论。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他怎么觉得还能从另一角思考呢?
凉雾适时插了一句,“羽族擅长打理沾湿的羽毛。这点是你的强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等凡人来争伞撑。”
陆小凤:?
“不是吧?就算我自称小鸡,但也不必快进到开除我的人籍吧?”
陆小凤煞有介事地说,“我还是挺稀罕自己人模人样的,暂时没想搞一身毛。古有叶公好龙,今有小凤好鸟。何况哪有鸟能聪明到与我一较高下。”
凉雾想起不知与宫九行至何处的神雕。
她笑道,“以后有机会的话,介绍神鸟与你认识。”
陆小凤好奇心起,已经不再去想撑不撑伞的问题。
“听你的语气,真的存在一只才思敏捷的鸟类。”
凉雾点头,“对啊,真的存在。”
陆小凤狐疑,“有多神?”
叶孤城语气平静,“说不定哪天它还会用剑。”
“扑哧。”
陆小凤笑出了声。
他瞧着说话人面如平湖的模样,更是爆笑起来,“哈哈哈——”
他笑了好一会,肚子都有点疼了。
陆小凤犹记初见,柳不度用剑从背后打晕了上官雪儿。
今天又听这人平静地说起一只鸟会用剑。
这下能确定一件事情,柳不度绝对是不同于西门吹雪的剑客。
陆小凤捧腹夸赞,“柳柳,你一本正经说冷笑话的样子,真的太搞笑了。妙极!妙极!”
叶孤城淡淡扫了对方一眼。
陆小凤有够自来熟的。
两年前,这人与他洛阳分店相识。自霍休死后,直到今夜都没有再见过了。
当时还叫他柳老板,今夜就变成柳柳了。
他才不是特意讲冷笑话拉近彼此距离,只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
神雕学过剑法,那是它亲爪自述之事,不过暂时忘了怎么用。
很多时候说实话,反而信者寥寥。
叶孤城不纠正陆小凤的错误理解,就让神雕某天叫陆小鸡变得呆若木鸡。
“到了。”
叶孤城推开花厅的门,“晚上没有伙计待客,还请见谅不上热茶。”
陆小凤不在意繁文缛节,只在意今夜紫禁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来吧,用你们的紫禁城大冒险故事砸死我。”
凉雾:“我可不擅长讲故事。”
“我怎么忘了关键一步。”
陆小凤佯装恍然大悟。
他马上朝着窗口位置拜了拜,念念有词地说,“恭请「炎飙」上身。”
谁敢说炎飙不擅长讲故事?
就是炎飙本人也不能。
今年春天,从遥远的辽东传来消息,「神水宫」邀请炎飙登门一叙。
除非哪一天水母阴姬改变主意,否则这个邀请口信将会永久生效。
男人止步的神水宫为什么邀请炎飙?
最广为流传的是感恩版解释。
无花伪装「海市蜃楼」吴楼主,与石观音联手打劫途经大沙漠之西的各路人士。
神水宫也受到其害。
炎飙帮了神水宫一点小忙,但做完好事就匆匆离开,都不等被感谢。
亦有阴谋论版本。
炎飙私藏神水宫机密。水母阴姬以邀请为幌子,要把人逮住了杀。
凉雾猜测这个邀请与「怒海行舟镜」有一定关系。
因为炎飙在白驼镇出现时,说他家传五面镜子,遗失了四面。
其中一面被神水宫持有多年。
这可能叫水母阴姬有点兴趣,但也没有好奇到亲自出宫来寻。
凉雾近几年没有远去辽东的计划,就不准备回应这份邀请。
反正作为钥匙的神奇镜子完成使命后都碎了。
扯远了,说回今夜的紫禁城之变。
凉雾没有抑扬顿挫地讲故事,平铺直叙地拣重点告知陆小凤事发经过。
“目前,基本确定毁容太监就飞针高手。他是不是谋杀薛夫人的凶手,还有待进一步查证。”
问题卡在这里了。
今天在皇宫闹出大动静,且不说再次夜探的难度,毁容太监绝非坐以待毙的性格。
凉雾:“此子对他自身下得了狠手,今晚是某种自毁的功法摆脱困境。如此高手,八成是皇帝心腹。”
陆小凤:“你的意思是我们没过硬证据,很难让皇帝把人交出来吗?”
凉雾摇头,“不,我不只是这个意思。深宫太监久居不出,武功到了天下第一人的境界,他本身与薛夫人能结什么仇呢?”
二者活在不同的世界,接触的人群也都不相干。
找关联,必须往前倒退十几年。
彼时,薛夫人还是皇帝的绣娘,薛家做着皇商生意。
陆小凤听话听音,“你是说薛夫人之死与皇上有关?”
说着却又摇头,觉得哪里说不通。
“皇上叫金九龄去查完颜洪熙的死,还特意给了口谕,要神针山庄无须畏惧安顺王府。”
陆小凤之前问了薛冰,得知逢年过节皇帝时有给神针山庄赐礼。
他说:“这十几年以来,皇上对薛家的亲近态度一直没变。如果有旧怨要杀人灭口,为什么等到现在才下手?”
凉雾:“你说得很对,这个疑点值得琢磨。以那太监的武功,早就能除掉薛夫人了。偏偏等到今年,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凉雾记得清楚,毁容太监在用绣花针偷袭后说过的话。
——“地府是觉得我活太久了,派出黑白无常来索命吗?只是我的命,天也不能收。”
“这个太监很老了。”
凉雾说,“虽不知他的具体年龄,但比十几年前薛夫人辞去绣娘一职时,必是老上许多了。”
叶孤城:“还有一个人也老了。柴寿,八十八岁了,去年年末还重病一场。”
一个老了的皇帝与一个是老的皇帝心腹太监,又能说明什么呢?
陆小凤发散思维,“难道他们是想把某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薛夫人恰好又是知情人。”
神针山庄两代家主是皇帝的绣娘,更是做了数十年的皇商。
薛夫人知道一些宫闱隐秘,那是非常合情合理的猜想。
“嘶——”
陆小凤倒抽一口凉气,“上个月,皇上派金九龄火速南下。难道说表面是给神针山庄撑腰,实则是确认老太监的刺杀是不是成功?”
凉雾想到当日金九龄的做派。
此人重脸面,尽管坦言了他所知的安顺王府情况,可隐约有幸灾乐祸瞧陆小凤好戏的
心态。
“九成的可能性,金捕头不知真实圣意。”
她猜测,“继金捕头之后,没人再去江南调查。他当时汇报时,应是模糊了重点,将薛夫人之死说成一起猝死意外,而非诡异谋杀。”
金九龄这样做大概率是出于私心,不想被卷入与皇权争斗有关的漩涡里。
装聋作哑,是一种自保手段。
他不提醒继续追查的陆小凤,未尝不是故意看热闹。
这种阴暗猜测,凉雾就不说了。
当前重点是弄清楚导致薛夫人被灭口的起因是什么?
不能因为事涉皇家秘闻就止步不查。
薛夫人死了,薛冰还活着。
查明真相是给死者一个交代,更是避免生者无知无觉地犯了禁。
“这事,别把老金扯进来了。”
陆小凤不打算请金九龄反向刺探皇上的口风。
“老金只差一步就能做六扇门总捕头。他在乎这个,不能叫他断送前程。”
又要如何追查呢?
陆小凤叹息,“有一个正大光明的进宫理由就好了。先混进去,见缝插针地查找老太监的行踪,或者套话问出薛夫人曾经涉及过哪些隐秘,逐一排查哪条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万事开头难,卡在第一步上了。
如果能欧轻轻松松走正常途径入宫,也不会有「黑白无常紫禁之巅」行动。
凉雾:“我们先等一等,看看柴寿对今夜深宫之战是哪种态度,再做下一步计划。”
叶孤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这次发现目标任务,但没能把人抓住问个清楚。下次,他还敢去。
他淡淡地说:“夜探皇宫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凉雾笑了。
听得出来黑无常想搞业绩的心态很坚定。
陆小凤立刻抬手虚压,“上工太积极,思想有问题。鬼差也一样,不着急二闯皇宫。”
这日子也越过越有意思了,轮到他来劝千万别沾麻烦。
陆小凤:“犯险之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叶孤城不置可否地点头。
也不纠正,今晚不是他第一次闯皇宫而是第三次,只是前两夜没被发现。
有的事,一回生两回熟,三次就撞鬼了。
见鬼未尝不好,可知那些被掩藏的秘密。
*
*
雨过天晴。
五月十日的特大雷暴雨过后,京城又恢复了干热晴朗的天气。
仲夏时节,京城却又多了一丝森冷鬼气。
距离皇宫顶上天生异象已经过去五天,有更多小道消息流传了出来。
“阎王要他三更死,不得留他到五更。”
这句话鬼气森森又掷地有声,一度回荡在西苑冷宫上方。
不只大内高手与禁卫军听到了,附近的宫人们也都听到了。
不只听到了,更知道出自谁口。
那是地地道道的一句鬼话,是白无常在执行公务时说的。
紫禁城之变,起因是有人违抗阎王定下的阳寿期限。
黑白无常打开地狱与人间的结界,太极图虚像伴随雷光闪现。
地狱火光是金色的,黑无常能够随时召唤。不能近距离直视地狱之光,否则会被勾走生魂。
诸如此类的流言从宫里传到了宫外。
公开场合没有大肆议论,但私下不可能不去八卦一件事,皇宫里究竟是阳寿将尽又拒绝赴死呢?
答案呼之欲出。
绝大多数人的认知里,宫里年龄最大的就只有一位——当今圣上柴寿。
柴寿活得太久了。
整整八十八个春秋,熬死了儿女,熬死了臣子,熬死了敌人。
作为皇帝,他也有能力搜罗奇人异士,抵抗鬼差的索命。
这些推测都合乎情理,但那又能怎么样呢?
不可能因为皇上长寿就叫他退位让贤。
作为君王,柴寿岂止无大错。
登基后平定边疆叛乱,近些年更叫四海升平。
他没有为了求得长寿而劳民伤财,至少目前从未传出相关消息。
也册封了皇太孙,把人接到宫里精心栽培,准备安稳交接皇权。
天子是受命于天,这个说法古已有之。
地府管不到天庭之事,黑白无常前来索命,反倒是越界执法。
各路流言之下,京城仍旧太平安稳。
陆小凤没能嗅到暗流涌动的味道。
暗想柴寿不愧是在位快五十年的皇帝,是能以不变应万变。
直到他的客栈房门被敲响。
来者是禁军首领兰虎。
抱拳问候:“陆小凤,久闻大名。请跟我走一趟。皇上传召,邀你即刻入宫。”
陆小凤:?
天上真会掉馅饼吗?
他正发愁要怎么合法入宫,大好机会就送上门了?
“敢问是为了什么事?”
陆小凤心道该不是他是黑白无常的同伙一事暴露了吧?
兰虎神色异常严肃,“金九龄出事了,他重伤昏迷前,推荐你来调查此案。”
“什么?!老金出事了?!”
陆小凤非常意外,“昨天中午,我们还在酒楼见过面,当时他还很精神。”
兰虎:“今天凌晨,金捕头轮班巡城。寅卯时分,出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他是那时候重伤的。”
陆小凤连忙追问,“能否细说?被害人是谁?有嫌疑人了吗?”
兰虎奉命而来,本就是要交代案情。
“出事的是皇太孙府,库房被盗。管家邱忠重伤,五名看守死亡。嫌疑人不明,怀疑是穿红鞋子的女人。”
这就说得更加具体一些。
昨天,皇太孙府上的主子都不在。
柴允荣在宫里。
三天前,太孙妃与两位侧妃带着孩子们去了城外的「苦行庵」做法事。
说是给皇上祈福。以求佛祖庇佑,不叫鬼差再胡乱抓人。
皇太孙府内,管家邱忠看家。
今天凌晨,具体时间不详。
邱忠半梦半醒听得几声诡异的笑声,是从库房所在方向发出。
他起床去看怎么回事,发现五名看守全都死在了库房门外。
库房大门敞开着,大概有七成物品被盗。
尽管柴允荣在年初被册封为皇太孙,府上的护卫人数却不算多,仅有一百二十个名额。
这些名额没有满员。
太孙妃携女眷与孩子礼佛祈福,带走了五十二人做安保工作。
柴允荣入宫,也带走了十人。
剩余五十一,采取轮岗制。
案发时间,府上共有侍卫二十人。
其中被害的五人是库房守卫,皆是身手不俗。
邱明瞧着库房被盗,正要喊人问情况,难道就没一个人发现盗贼出没吗?
当他急匆匆走出库房,迎面袭来一柄利剑。
兰虎:“邱明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是看到一双红色的绣鞋。然后,他被挖掉了眼睛,痛晕了过去。”
陆小凤皱起眉头,“太孙府管家眼睛被劫犯挖了?”
“对,贼人非常嚣张。”
兰虎说,“不只挖眼睛,还把邱明的眼皮给缝了起来。”
陆小凤听着都疼,“后来呢?邱管家的叫声招来了帮手吗?”
兰虎:“邱明惨叫,红鞋子立刻遁逃,其他侍卫闻讯去追。追了好几条街,大概两刻钟。
在土岭胡同附近,跟丢了贼人踪影。”
“侍卫们在那里遇上金九龄,他刚刚结束巡查准备回家。这就请人帮忙分头找。”
“又过了一炷香,听到金九龄呼救。闻声赶去,发现六扇门捕快田蒙倒在血泊里。田蒙是今天金九龄的巡街搭档。”
“金九龄也是瘫倒在地,面如金纸,胸口被重伤。
他说没看清凶手,那人蒙脸了,只看到贼子穿着黑衣红鞋。鞋子上似乎还绣了图案,好像某种鸟。”
兰虎摇摇头,“金九龄没能说更多,他感到脏腑剧痛,觉得自己是中毒了。恐怕这次凶多吉少,昏迷前就提到找你帮忙。”
陆小凤算了算时间,马上要到午时。
“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三个时辰,老金还没醒吗?”
“哎……”
兰虎叹气,“怕是难了。太医院给金九龄做了检查,他中的那一剑有剧毒。
很像是前朝的一种宫廷秘药——牵机的变异版。”
“这种毒.药自从前朝灭亡就不见了。只有中毒后的脉象与症状记载被流传下来,配方与解药都丢失了。”
兰虎也不知道死去的毒.药怎么又活了。
他说:“皇上已经派人去找江湖神医,但张简斋与王雨轩游历四方,一直都行踪不定。”
陆小凤:“但愿早日寻得南张北王。有劳,兰统领带我入宫。”
*
*
话分两头。
无法当面质问毁容太监,仍有一招调查他的来历与过往。
——从他所练的武功入手。
凉雾通篇默写出《吸星大法》交给叶孤城一观。
“换作别的武功,是能藏于深宫几十年偷偷成为天下第一。吸星大法不行,它需要吸取别人的内力。”
她指出,“老太监功力越高,说明他吸取的内力越多。质与量,总有一个要达标。能以质取胜更好,因为多种真气混杂更容易走火入魔。”
遥想当年,虚竹被无崖子传功,一夕间获得数十载精纯内力,跻身高手之列。
凉雾:“以毁容太监的内力,就目前所知,堪称天下之最。以石观音计数,他至少要吸食三到四个石观音。”
叶孤城迅速阅览了《吸星大法》。
这是一门弊端明显的武功。
吸收的不同内力之间会相互对冲。
一旦吸取的内力总量超过自身根骨的容纳极限,就有自爆风险。
那夜与老太监交手,几乎看不到他被弊端所困。
叶孤城:“老太监把《吸星大法》的两个难题都解决了,绝非闭门造车就可以做到。
他一定行走过江湖,更与一些高手有过往来,但很低调,没有留下名号。”
现在回想过去几十年的高手,将范围缩小到下落不明的那一圈。
那些失踪的高手们说不定就是被吸干内力后被抛尸。
凉雾:“我想起一个人来。黄裳,这人本是朝臣,后来下落不明。”
黄裳做了很多年文官,编修《道藏》。
二十年多前,以八十岁高龄,忽然被派去剿灭拜火教,也就是去打明教在中原的分支。
打仗打赢了,但家人遭到明教残部报复,全家被灭门。
凉雾:“之前,听你提到黄裳的下落不明,我猜测他远赴昆仑山光明顶与明教同归于尽了。
现在,说不定存在另一种可能,要问柴寿为什么选择黄裳去剿匪?”
当年的黄裳是一位年事已高的文官,他没有带兵经验,也没有表现出武功卓绝。
叶孤城:“柴寿发现了黄裳武功高强,才会派他去监军,攻打武力不俗的明教。”
大军凯旋日,黄裳全家命丧黄泉时。
黄裳全家久居京城,那批明教刺客没有被抓住。才有黄裳辞官去追击,自此了无音讯。
这就不得不阴谋论了。
叶孤城怀疑:“黄裳全家真的是明教杀的吗?
柴寿与毁容老太监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凉雾问:“黄裳家在京城的宅邸还在吗?是转卖了,还是被谁继承了?”
叶孤城:“二十多年了,它成了荒宅。”
他说:“最初被黄家的远房亲戚继承,没有自住而是租出。几任租客入住后,据说都开始走背字,不等到期就退租。”
“京城寸土寸金,这套宅子的地段也不差,却没能被转卖出去,都嫌弃它是凶宅。”
也确实凶。
黄家的男女老少、仆从侍卫没一个逃出来,一百零三人全被杀了,无一幸免。
叶孤城:“卖不掉,没人租。黄宅后来就空置了,一直到现在。
前年,我翻墙去里面看过一次。没见到鬼,也没发现异样。”
凉雾瞧了一眼窗外。午时将至,日头正盛。
“我想去那座荒宅看看。等吃了中饭,劳你你带路,可好?”
“好。”
叶孤城即刻答应。
他也想知道是不是有某些被他遗漏的秘密,藏在了黄裳老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