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章 预判   一更


    “什么?”


    谢菱听在耳中, 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山下一片混乱,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只是, 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


    谢兆寅又何尝不是惊慌失措?


    他在朝中当了一辈子的官, 却也从未见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八皇子几乎被整个儿钉在了树上,半边胸膛被射了个对穿, 脚底下的枯叶几乎被血浸透了,那场面许多人瞧见,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无法可救。


    贵为龙子, 却死相凄惨, 若说这是一个人的噩梦,或许还可以缓解,但许多人亲眼瞧见这一幕, 恐惧顿时弥漫四野。


    人在面临恐惧的时候,便会下意识地想要看见自己亲近的人。当谢兆寅清点了一遍谢家人, 却发现谢菱不在时, 慌乱可想而知。


    不过现在到处都兵荒马乱, 人人自危, 谢兆寅也来不及追问谢菱方才去了哪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小女儿拦在身后。


    谢兆寅低声对她解释着目前的状况。


    “太子并非有意杀人。他见着兄弟便要炫耀摆弄他那张大弩,有好事者催促他再射一支来看看,当时几个皇子在周围看戏。”


    “原本便只是这样简单寻常的玩乐而已,却没想到, 箭发出之时,不知道是太子歪了力道,还是八皇子失足往前走了两步, 竟叫那支大箭将八皇子……”


    原来是用的那张大弩。


    那弩.箭寒气森森,将树干几乎劈裂的画面,谢菱看过。


    那样的力道射到人的身上,实在叫人不敢想象。


    谢菱发了个抖,伸出右手拢住自己的左肩。


    “那现下,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屠戮兄弟,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禁军已经将太子控制起来,等待圣驾。”


    女人尖锐的叫喊声传来,谢菱下意识朝站得最近的人背后躲了躲。


    谢兆寅更紧地拦在几个子女面前,朝声音来处看了看,缓缓摇了摇头。


    “皇后这时候再闹能有什么用?她再如何声称她儿子无辜,也终究是太子杀了人。”


    要拉开那张弓.弩,绝不是一人之力足够的。太子身后有几个内饰太监替他拉弓,替他瞄准,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歪到旁边站着的一个皇子身上去?


    八皇子也不是傻子,更不可能明知危险,还特意走到射程范围之内来。


    这中间到底有多少巧合,谁也说不清楚。八皇子死在那一瞬间,而那一瞬间可以被传出无数个版本,无数个故事。


    但所有这些故事的前因后果只有一个——


    太子拉开了弦,八皇子死在了太子的弓箭下。


    “皇后一族,怕是从此再也不能翻身了。八皇子曾是太子最忠实的簇拥,他这一死,对太子的打击实在是太大。”


    谢兆寅的分析,谢菱越听越是脊背发寒。


    无论从什么逻辑来说,太子都不可能有意杀害八皇子。


    那如今的情形如果真的不是意外,就是有人在背后促成。


    而这件事最终导向的结果是必然的,那便是,刚复位一天不到的太子,会再次被拉下皇储的位置,且这一回,他永无翻身之日。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背后的人,不惜牺牲一个皇子的性命。


    动手之人要么是其他皇子,要么,是为了其他皇子,而染上血脉手足的鲜血。


    谢菱左手的两根手指并在一起,被右手紧紧攥住。


    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不受控制地想起岑冥翳的那个神情?


    岑冥翳明明也和她听到了一样的声音,听见了山下发生的动乱,但他却始终是冷淡的,平静的。


    仿佛烈风经过,却无法拂动他的衣摆。


    他那么平静,是因为他没有从所听见的动乱中预料到这样严重的场面,还是因为,他其实也参与其中。


    身为皇子,为何不出现在中秋围猎的摘旗仪式上,而是与一个内侍单独出现在隐蔽的山顶。


    岑冥翳,究竟有什么秘密?


    太子被废,皇后被囚,禁军之中某首领和数位亲信被革职处死。


    听说,是那个首领给太子进献了巨型弩箭的打造图纸,也是他的亲信助太子掌弓。


    八皇子的母妃日夜在宫中嚎哭,宫中渐起流言,说皇子射杀皇子,如此悚然之事,竟发生在大金朝,定是有妖邪作怪,大金朝必有一劫。


    这样的说法当然很快被镇压,但是禁不住越是妖异怪诞的说法越是有人爱传,只要稍稍有个影子,哪怕不明着说,许多人也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处去。


    在这之后,又渐渐流出镇邪除妖的说法。


    甚至连民间摆卦的算命先生,都改行当了评书一般,振振有词地评说着东宫的朝向,如何如何与紫气冲撞,唯有东宫易主才有可能免此灾殃。


    太子短暂的复位,几乎得罪了大半个朝廷。太子的肆意妄为终究成了落回他身上的报应,皇帝面前,天天都有人告太子的状。


    哪怕太子已经下狱,甚至关进了水牢,日日受着重刑,也不能阻止他们继续列举太子的罪状,好似无论怎么罚也不够。


    这里面,除了积压如山、无论如何也无法消解的怨恨,更多的,其实还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


    太子已经翻了船,再无可生还之机,新主未明,讨好谁都有可能不对。


    这个时候唯有狠踩太子,才既不显得碌碌无为,又不会得罪新主。


    未参与这场混战的,除了如谢家一般依旧保守中立的门第,还有部分权柄威重的世族。


    陆府。


    好几个发须皆白的大臣在厅中聚集,或来回走动,或负手叹气。


    有婢女端着茶水出来,细声细气地请诸位品茶,却被人掀翻了茶盖。


    “喝茶?这是喝茶的时候吗。陆老将军呢,为何还不出来见我们?”


    “以前,你们都叫我陆大将军,叫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陆小将军,如今,我却变成老将军了。”


    沉浑的嗓音从屏风后面传出,厅中的人全部站起,翘首看去。


    “陆将军!”


    陆复一身常服,从屏风后面绕出,脸上带笑,却仍然不掩眉目间的威严。


    这是他久征沙场磨砺出来的锋芒,哪怕他已经从台面上退出多时了,也依旧无法掩埋过去的荣耀。


    千呼万唤的陆复终于现身,众人都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细细打量着陆复的神情。


    只见他姿态轻松,穿着随意,像是很有把握的模样。


    众人先就松了口气,安了一颗心。


    陆复摆摆手,叫周围的仆婢全都退下。


    “诸位放心,如今的情势,对你我而言,都只有好事,而没有坏事。”


    “陆将军,这话怎么说?”


    “平日里,与原太子矛头最不对的,是哪个?”


    “二皇子!他与原太子性情颇有类似,都手段毒辣,见血必要透骨。陆将军为何如此问?”


    “那革职处死的禁军首领,屋中翻出了二皇子的密信。


    “原来二皇子早就插手干涉内侍事务,甚至安排禁军私自传令,召见数位臣子,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了。


    “那上面的字字句句,都是二皇子亲笔所写,无论如何也赖不掉的。”


    “如此一来,原太子的事,很快就会定案了。他就是再如何走运,这一次,也不可能有第二个大理寺卿能来替他翻案。”


    皇帝也不傻,原太子究竟冤不冤,有几分冤,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


    现在原太子只是被废,被关押,顶着朝臣车轮战一般轮番上奏的压力,却还未被最终发落,并非因为皇帝心疼这个大儿子,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他,而只是因为,皇帝要把这背后的人一同处理。


    皇帝这回是下了狠心。


    他并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会心慈手软的人,否则,上一次太子千灯节事件,皇帝也不会那样轻易地将太子定罪,抛之脑后。


    皇子杀皇子,且死相那样凄惨,这犯了皇帝的大忌讳。


    宫中、朝中、民间,流言四起,到处都流传着妖邪之说,皇帝是秉着拿妖驱鬼的决心,来扫除症结。


    大厅中,有几个人听闻此言,悄悄敛下了眸,和首座的陆复互看了一眼。


    其余人则在兴高采烈地感叹。


    “果然是那二皇子在背后搞的鬼!”


    “如今也算证据确凿了。陆将军,这是不是就是四皇子的绝佳时机?”


    所有人脸上都是亟待押对宝的期待。


    他们锦衣华服,肚阔腰圆,可在此时,他们与赌场里那些双眼放光盯着赌桌的人,并没有两样。


    在这种所有人目光都盯着自己的时候,陆复倒也没有再摆什么架子,也没说些什么含糊不清、玄之又玄的话。


    而是十分平和清楚地呵呵道:“原太子被废,二皇子大势已去,三皇子向来是个没用的草包纨绔,眼下的局面,除了对四皇子有利,还能有什么别的结果呢?”


    “诸位,犬子今早单独受诏进宫,看时辰大约快要回来了。且看陛下对犬子有什么嘱托吧!”


    关键时候,皇帝单独召见,仅仅这两个信息,就足够让人兴奋不已。


    果然没过多久,陆府外就响起了马蹄声。


    曾经被称为陆小将军、如今已经独当一面的陆鸣焕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大步走了进来。


    满座皆是他叔伯长辈年纪的人物,陆鸣焕却没有偏头看一眼。


    他走到父亲面前,面若寒霜。


    “陛下有令,太子之位空置,京中戒严。敢妄议储君之事者,斩。”


    陆复面皮抽了抽。


    他因为变老而已然有些混沌的眼珠动了动,拽住儿子的手臂,压低声音追问道:“陛下为何会如此下令?”


    这,不对。和他们的预判不一样。


    此时皇权已经被逼到角落,皇帝本应在诸位皇子之中选出一个暂掌权柄之人,好安万民之心,这才是皇帝数年来的行事风格。


    可,为何忽然之间如此雷厉风行,不仅只字不提储君之位,还不惜在此人心动摇之际,施加严令,威胁斩杀朝臣。


    陆鸣焕的脸色亦有些难看。


    他动了动唇瓣,才开口道:“向皇帝如此进言之人,是内侍,王公公。”


    “王公公?”


    “他是三皇子,岑明奕的人。”


    112章 断交   一更


    三皇子?!


    陆复疑惑地深深皱起眉。


    陆鸣焕没有再多说, 深吸一口气,转身对在座的其余人道:“各位叔伯,想必你们家中还有要事, 晚辈就不久留各位了。”


    其余人会意, 虽然表情都还有些匆促慌乱,却也不得不站起来。


    皇帝亲口下令不得非议皇储之事, 他们现在还在这里聚众,乃是大忌。


    好在他们投靠的陆将军是陛下身边极得脸的红人,能提早通传些消息。


    众人匆匆离去, 陆鸣焕捏了捏眉心, 转头对陆复道:“父亲,我不是说过,要尽量减少与这些人的来往?”


    “家里这一天天的,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人多嘴杂,父亲当真要小心晚节不保。”


    陆复脸色沉了沉, 但是没有发作, 慢慢地摸了下茶盖, 说:“如今形势非凡, 当然要尽量铺网,接触的人越多,以后到了关键时,可使用的力量也就越大。”


    陆鸣焕眯了眯双眼,看向陆复:“父亲果真是如此作想?还是说,父亲只是想在这群猢狲面前逞自己的威风。”


    “你!”茶盖重重撞落到茶碗上, 叮叮咚咚地弹了几圈,才平静下来,“你这个不孝子, 对父亲就如此说话?”


    陆鸣焕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意。


    父亲毕竟是老了,从前他若是发怒,必会将整桌的杯盏都整个砸在地上不可,但现在,陆复做着生气的模样,在陆鸣焕面前却连一个茶盖也没有摔碎。


    陆鸣焕心中五味杂陈,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衰老是一种很糟糕的体验。


    即便这个人曾经给他施加了太多的枷锁,甚至给他的人生留下了许多遗憾,可如今,陆复只是一个越来越体弱的老人,倚靠他,甚至害怕他,在他面前,居然会不自觉地收敛。


    陆鸣焕别开脸,“没什么事我先回房了。”


    “等等!”陆复喊住他,“三皇子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还没说清楚。王公公是陛下身边的多年的内侍官,怎么会成了三皇子的人?”


    陆鸣焕停下脚步。


    “当时事出紧急,王公公是突然闯上大殿的。”


    “原本,陛下所言与父亲所料差别不大,预备让四皇子代替太子掌权。可王公公来了之后,跪地祈求,一番抹泪擦涕,将陛下说动了,改了圣意,不再提立新皇储。”


    “不过陛下向来多疑,当然要问,王公公这番行径是谁指使。”


    “王公公也并不避讳,说是受了三皇子点拨。陛下听后,对三皇子大为赞赏。”


    陆复听得从鼻腔中冷哼一声,道:“大为赞赏?那个草包?以前他自己的课业都要太傅替他完成,如今这种家国大事,他也想来插一脚。”


    陆鸣焕没有接话。


    他对那位三皇子了解不多,只是从流言之中,以及父亲与其他臣子的议论中得知,三皇子贪图玩乐,是个游手好闲的皇家公子哥。


    父亲最厌恶这样的人,所以从一开始,无论是父亲,还是站在父亲对立面的人,都从未将宝押在三皇子身上过。


    “暂缓立储,对皇帝来说,自然是最稳当的。可是对我们来说,变数就太多了!”


    陆复笃定道:“这等主意不会是那个三皇子想得出来的,但是这好处又确确实实是落到了三皇子身上。鸣焕,你说得没错,王公公定是三皇子的人。


    “但是,我还是不信三皇子能有这般手段,他身后定然有其他人。去找出来。”


    “还有,世子府那边的关系,我之前叫你去修补,如今迫在眉睫,究竟怎样了?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陆鸣焕背对着父亲,握着的拳头紧了紧。


    好半晌,才沉沉出声:“儿子记得。”


    说完,他大步跨出门,并未回房,反而是直接走出了陆府跨上马背,“驾”了一声,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直到远离了陆府,陆鸣焕才舒出一口气。


    他是陆复唯一的儿子,从小到大,陆复对他管教极为严格,施加了许多压力。


    偏偏陆鸣焕生性叛逆,陆复越是对他凶恶申斥,陆鸣焕便越是要对着干。


    年少时,他也曾放纵不羁过好一阵子,一半是为了自己放纵潇洒,一半是为了惹陆复气恼。


    后来,陆鸣焕为了一人洗心革面,回京城磨练,总算像模像样,可等他再回去找那人时,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陆鸣焕在世子府门口停下。


    他眼神复杂地看向眼前的门楣牌匾。


    那时他怒不可遏,与黎夺锦拼命打了一架,几乎恨不得把对方按在地上活活打死,从那以后就断了来往。


    近几年,父亲一直在催促他与世子府重修旧好,陆鸣焕从来没答应。


    直到黎夺锦的嫡姐也找到他,陆鸣焕才勉强去了一趟世子府。


    在这儿,他还听黎夺锦编了一个新奇的故事,关于他做的梦。


    胯/下马匹晃动几步,陆鸣焕眼睫颤动,收回神思。


    世子府门口的守卫已经看见了他,忙不迭跑过来替他牵马,大约以为他是专程来拜访主子。


    其实陆鸣焕也不是故意来到这里,只是心里装着事情,纵马行街,不自觉便在此处停下。


    但他并没说什么,就势下马,掸了掸衣摆,朝里面走去。


    黎夺锦独自在府中,陆鸣焕一走进去便看见了他。


    他身体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素衣遮掩着的胸膛也隐隐可见往日肌肉的轮廓。


    陆鸣焕走过去,迎上他那双熟悉的丹凤眼,一句调侃忍不住脱口而出。


    “不请自来,不会将我赶出去吧?”


    黎夺锦静静看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


    这样的冷淡让陆鸣焕的脚步慢了慢,脸上也出现了一抹不自在。


    终究是疏远了,又怎么可能回到以前。


    父亲要求他与世子重修于好,为的是自己的利益,并不是为了什么儿子的友谊。


    陆鸣焕心中不快,正思索要不要识趣些,干脆转身离去,黎夺锦却淡淡地开了口。


    “下次带酒来,便不赶你。”


    这是他们之间熟稔的说笑打闹。


    陆鸣焕心中一松,竟多了几分快活。


    原本他以为他不会再在意黎夺锦,毕竟已经断交了这么些年。


    可黎夺锦毕竟是陆鸣焕唯一的至交,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而且,陆鸣焕年少时那唯一一次的心动心悸也都与黎夺锦有关,感情太复杂,他又如何能做到完全割舍。


    陆鸣焕掀开下摆,大跨步坐在了黎夺锦对面。


    “你……”


    陆鸣焕刚要开口,却看见黎夺锦手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陆鸣焕领兵数次,对伤口一清二楚。


    一看那伤痕便知道,伤得很深,而且就是近些日子的伤。


    陆鸣焕拧眉道:“那是怎么回事?在世子府中,又是你嫡亲姐姐眼皮底下,谁能伤你。”


    黎夺锦拉下衣袖,遮住了那伤疤。


    他看向陆鸣焕,脸上还是如最开始一般,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座会呼吸的木雕。


    “不说这个。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陆鸣焕支吾片刻,已经忘记了方才他要说什么话。


    便干脆沉吟一会儿,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姐姐如今在宫中的日子还好过么?”


    黎夺锦顿了顿,没立刻说话。


    在这世上黎夺锦唯一还在乎的,也就只是嫡姐了。


    陆鸣焕便是知道这一点,才说到黎弱兰。


    而且,他问这句话,也并不是真的为了关心黎弱兰的近况,而是借此试探黎夺锦对宫中形势的反应。


    黎夺锦果然明白他的意思。


    沉默少许后,黎夺锦便道:“宫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从前倒还能说安稳,如今怕是要另谋出路了。”


    另谋出路。


    陆鸣焕也听懂了黎夺锦的言外之意,续道:“如今正值换季的时候,时机正好。我父亲很惦念着你,寻来了好酒一壶,到时请你去府上品鉴品鉴。”


    黎夺锦抬眸看着他,丹凤眼弧度流畅,如蛇尾一般惑人。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好。”


    陆鸣焕彻底放松下来,却也有淡淡的遗憾。


    如今他与黎夺锦之间,除了这样的公事,便没有别的话好说。


    他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起身离去。


    出门之前,似是调侃地说了一句:“你那个梦,后来还有再做么?若是还有有趣的,尽管说给我听。”


    可这句话说出口后,陆鸣焕自己像是也觉得不大好笑,强行扬起的嘴角摔落下去。


    他抿抿唇离开,没有看到身后仍然坐在桌边的黎夺锦,神情依旧如同木雕,麻木、苍白,只有手上的动作,在不断地抚着小臂上的伤疤-


    陆鸣焕将黎夺锦的原话转告了陆复。


    他说家父有酒,其实就是说父亲已经定好了支持的人选,想拉拢黎夺锦。


    而黎夺锦的意思,便是同意。


    陆复果然大喜。


    琢磨几天,写出一封请安帖子,叫陆鸣焕邀黎夺锦一起去送。


    陆鸣焕依言而行。


    路上,他将现下的情形同黎夺锦说清楚。


    四皇子理应势不可挡,可这个三皇子却忽然斜插一杠,搅乱了局势。


    陆鸣焕送完了请安帖,皇帝龙颜大悦,对他们两个年轻小辈关切几句,赏了几样东西,叫内侍官领他们去御花园赏景。


    陆鸣焕和黎夺锦并肩前去。


    分花拂柳的小径中,一个高大身影迎面而来。


    岑明奕与以往的样子没有差别,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是漫不经心的神情,这大白天的沾了一身花粉香气,一看便知空有其表,败絮其中。


    陆鸣焕和黎夺锦对视一眼,朝旁边稍稍让了让,向三皇子点头行礼。


    岑明奕只是经过,无意间看到他们,亦停下来与他们回礼。


    那深黑乌眸中的视线,在黎夺锦身上停了停,又似乎也在陆鸣焕身上停了停。


    接着,黎陆两人才看到岑明奕含笑离去。


    他们总觉得……


    “方才三皇子的眼神,是不是有些意味深长?”


    113章 价值   一更


    黎夺锦也很犹疑, 沉吟了一会儿。


    但他看了看陆鸣焕,最终说道:“别疑神疑鬼。你背后论人便自己心虚,如今, 盯着这位三殿下的绝不止我们几个, 他单单看你做什么。”


    陆鸣焕虽然还有些疑惑,但也无法反驳-


    谢菱关了门, 锁在屋中来回踱步。


    她还是放不下岑冥翳那个奇怪的反应,岑冥翳到底在想什么?


    谢菱定下了胡乱走动的步子,叫出脑海中的系统。


    “系统, 第七个世界的剧本上, 为什么没说有夺嫡宫斗这些事?”


    系统检查了一遍。


    “宿主,这只是无关背景,和主角无关, 所以在大纲中也一笔带过。”


    “和主角无关?”谢菱追问,“岑冥翳不参与吗?”


    “是的, 宿主。”


    谢菱松了一口气。


    皇家争权之事愈演愈烈, 原本太子在位, 看起来安安稳稳, 可现在八皇子的死就是夺嫡之战的发令枪,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事端,牵扯太深,肯定没有好处。


    而且,如果岑冥翳真的是八皇子事件背后的操纵者……


    面对这样心思深沉可怕一个人,谢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任务该怎么完成。


    八皇子还什么都没有做, 甚至杀他的人也不是因为想要他死而杀他,他的命,只是为了用来换出空置的皇位。


    这就是之前那场围猎游戏的延伸。


    太子把其他臣子当成棋子, 不在乎他们的命运荣辱,想尽办法让他们出丑,尽情耻笑他们。


    而幕后的这个人,把八皇子和太子当作棋子,指使“将”杀了他的“士”,然后尽情欣赏凌乱不堪的棋局。


    太子不把人当人看,已经让人痛恨。


    这幕后的人,连自己的兄弟手足也没看作人。


    如果这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争宠夺嫡,谢菱可以当做任务世界剧情板忽视。


    但是这是可能会跟自己发生关系的人,谢菱没有办法当做没看到。


    即便系统已经给出了答复,说岑冥翳并未参与其中,谢菱也只是稍微松了口气。


    她越来越感觉到,有些事情她似乎不能完全依赖系统的判断,而要自己去探寻。


    窗户笃笃响了几下。


    谢菱以为是布丁在外面敲窗,毕竟她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一会儿了,布丁可能要找她的。


    谢菱直接拉开了窗,窗外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眼眸乌黑。


    “!”谢菱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三殿下?”谢菱侧了侧身,让岑冥翳进来。


    她没想到岑冥翳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她总不可能让他站在窗外,直到被人发现。


    岑冥翳对她微微扬了扬唇角,眼睛黑得很纯善,单手撑在窗台上,很灵巧地翻身跃了进来,衣摆哗啦作响。


    他伸手关上窗,站在那里没动,语气很温和地说:“打扰了。”


    谢菱一顿。


    他一副他爬墙他翻窗,但他很讲礼貌的样子。


    谢菱忍下吐槽,应了他一声:“不打扰,你又不是没来过。”


    说完这句话,身后的人依旧没反应,谢菱扭头,发现岑冥翳的神情有些怪异,好像被人当面指出牙缝里沾了菜叶。


    谢菱疑惑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检查哪里有不妥当,才明白过来。


    “哦,上次你在窗外,没进来。”


    “快过来吧,小心被人瞧见。”


    她不可能去叫仆婢进来服侍他,只好自己拉开桌边的凳子,请岑冥翳过来坐。


    岑冥翳得到允许,这才走过来,撩开下摆坐下。


    谢菱无言地打量着他。


    他的神情很自在,完全没有想要遮掩什么的痕迹。宫中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跑到她这里来做什么?


    岑冥翳把目光对上她,黑眼珠看起来很温顺。


    “菱菱在看我。”岑冥翳说,嘴角隐秘地笑了下,“看什么?”


    谢菱不由得放下托着腮的双手,收回了视线。


    “三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补齐上次见面的时长。”


    什……?


    在谢菱反应过来之前,岑冥翳已经转身正对着她,用乌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眨一下眼睛,也要耽误计时。


    “上次分开得太仓促。”岑冥翳笑得很帅气,“本来我以为,还可以跟菱菱在一起待一段更长的时间。”


    说句实话,美色误人。


    谢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自己的头脑降温,从岑冥翳的话里清醒过来。


    谢菱想,如果她和岑冥翳都没有失忆的话,他应该知道上次仓促分开是因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命丧当场。


    但他看起来毫不在意。


    谢菱咬了咬牙,她跟岑冥翳原本是海王过招,但现在她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和他玩下去。


    在她沉默的时候,岑冥翳似乎已经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


    岑冥翳抿起唇思索了一会儿,兀自喃喃道:“我明白了,菱菱不喜欢这样。”


    说着,岑冥翳站起身,展开双臂从谢菱身边擦过,撑在了桌上。


    他把谢菱关在狭小的空间内,目光依然很温顺。


    “应该这样,对不对?”


    谢菱眼神四下瞟了一遍。


    岑冥翳完美地还原了那天她把岑冥翳压在草地上的动作,只不过这一次,岑冥翳站着,而她坐着。


    上次谢菱确实玩得很开心,但是现在,她没有那个心情。


    谢菱咬了咬腮肉,扯出一个浮在表面的笑。


    “没错,你学得很快。”


    岑冥翳的笑容变得有点羞涩。他双臂禁锢着谢菱,就那么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谢菱脊背靠着身后的桌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觉得下一秒岑冥翳的胸膛就要坠落到她身上来。


    她换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三殿下,宫中此时应当处处戒严,你这样跑出来,没关系吗?”


    她一边说着,视线到处漂移,尽量不与岑冥翳的目光相撞。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岑冥翳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认真地看着谢菱,目光渐渐变得严肃。


    岑冥翳稍微直起一些身子,握住谢菱的左手。


    “那天的情景,吓到你了。”


    他的目光十分专注,过于俊朗的面容因为深黑纯粹的眼珠而多出了一分少年气的温柔。


    谢菱眸光闪了闪,她和岑冥翳以前从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现在她需要试探一下了。


    “之前太子受罚,如今八皇子遇难……这些事,三殿下难道不怕?”


    谢菱顺着他的话,装作害怕无所适从的样子,轻轻把脑袋在岑冥翳肩膀上靠了靠。


    岑冥翳几乎立刻就把手按在了谢菱背上,若有似无地轻抚了两下,似是安慰。


    谢菱一面心想,他果然很会得寸进尺,一面又想到,这样的动作的确会给人安全感。


    岑冥翳开口,声音沉沉的,能听出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


    “他们的生命没有价值,不足以令人害怕。”


    谢菱皱起了眉。


    这是什么言论?


    难道是变相承认,八皇子的事是他动的手。


    谢菱把脑袋从岑冥翳肩膀上挪开,扬起目光直视着他,试图从他表情中找到更多更确切的答案。


    岑冥翳和她对视,她茶色的澄澈的眼眸倒映在岑冥翳的黑眸之中,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越来越近,近到快要能闻到彼此的呼吸。


    如果没有八皇子那些事,此刻正是走剧情的好时机。可是谢菱现在看着岑冥翳,感觉到了太多不确定,捏紧了裙边,心中不可自抑地升起一股抗拒。


    岑冥翳往下压了压腰,视线不受控制一般落在谢菱的唇瓣上。


    谢菱忍着没有动。


    但岑冥翳最终没有亲下来。


    他停在那个微妙的距离,从这个位置,他稍微轻触就能吻到谢菱的唇瓣,也能最清晰地看见谢菱的瞳眸。


    距离太近,好像整个世界里,能看见的事物,只剩下了谢菱的双眸。


    岑冥翳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无辜柔软,谢菱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菱菱,你会喜欢我吗?”


    谢菱捏在手里的木偶剂都已经快要用出来了,他又不亲了。


    还突然开始了蹩脚老套的情话环节。


    谢菱小声回答:“好像有点。”


    “好像有点”是她惯用的礼貌说辞,其实可能接近于无,也可能它的存在也就只是一种可能。


    被关上不久的窗棂响了响。


    岑冥翳的动作顿住,眨了眨眼,又长又直的睫毛触到了谢菱的眉梢。


    谢菱伸手把岑冥翳推开,快步走到窗边。


    这回真的是布丁在找她,谢菱拉开窗户,把越来越胖的布丁从窗外抱了进来。


    布丁扬起脑袋,对着谢菱的下巴嗅了好几下,三瓣嘴不停地乱动,长耳朵趴下来。


    谢菱捉着它的耳朵顺了顺,转身对岑冥翳解释说:“这就是我养的兔子,它大概饿了。”


    岑冥翳的表情已经看不出来对刚才谢菱那个答案是否满意,他转而关心起兔子:“难道每天你都是亲自喂它吗?”


    谢菱说:“如果我在的话,都是我自己喂的。不然呢?”


    “我以为会把它交给仆婢之类。”


    “或许宫里的宠物是那样喂的吧。”谢菱扯了扯唇角,“可是它是我养的兔子,不是我的奴婢侍养的宠物,我要对它负责。”


    岑冥翳笑了一声,很温和好听,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像是羡慕,或者嫉妒。


    他们聊天聊得太久,布丁没有及时受到应有的关注,居然在谢菱手臂上直立起来,一直用脑袋去撞谢菱的下巴。


    它脾气越来越大了,都是谢菱惯的。谢菱不得不按住它的脑袋,安抚地顺了好几下。


    “我得走了。”岑冥翳说。


    谢菱努力不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太欣喜,挤出一丝遗憾:“真的?”


    岑冥翳点点头,走过来摸了一下兔子的背。


    他的手指很长,引得布丁回头对着他的指尖一直闻。


    他这样说着,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谢菱身边,语气有些空茫地说:“我以为这次我可以待满两个时辰。”


    谢菱敷衍了一声:“那你下次可以随身带一个漏刻。”


    “好主意。”岑冥翳居然接了这句话,“可是,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计时呢?”


    “……”谢菱没想到他那么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在岑冥翳手心上点按。


    “这就是开始。”


    然后她松开手指,在岑冥翳手背上又点了一下。


    “这就是结束。”


    “剩下的时间你可以存着,下次再用。”


    岑冥翳捂住了手背。


    半晌,他才说:“好,我存着。”


    岑冥翳翻过窗沿,消失在院墙外,身手敏捷如斯。


    谢菱呐呐看着他背影吐槽:“这得翻过多少姑娘的院墙啊……”


    说完,谢菱自己沉默下来。


    她试探了岑冥翳,想知道他的心机究竟有多深,可是还是没有得到准确的答案。


    她只希望,系统这次说的是对的。


    114章 犯傻   二合一


    原本谢菱还有些担心, 岑冥翳在这里来来去去,会不会留下痕迹被人发现。


    但谢家好像根本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谢兆寅和谢安懿整日忙忙碌碌,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到人影。


    晚饭全家人都被叫到一起吃, 饭桌上, 谢兆寅难得放下了筷子,主动破了食不语的规矩, 对几个子女说了几句关切的话。


    这的确是极其少见的场景,连谢华浓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抚着胳膊, 和谢菱互望了好几眼。


    谢菱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连皇室的子嗣兄弟都那样分崩离析,身为一家之主的谢兆寅很难不联想到他这个小小的家里,是否还能保持往日的安宁。


    谢菱四下扫了一眼, 谢安懿和谢华浓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变化, 可平日里最爱在谢兆寅面前表现的谢华珏却一反常态的沉默。


    谢华珏脑袋深深低着, 像是不大敢见人, 有时候拿着筷子在盘子里面乱戳。


    谢安懿坐在她对面, 忍不住训了一句:“华珏,吃饭就好好吃,干嘛呢。”


    谢华珏这才抬起头看了看菜碟,夹进去一口青菜。


    一闪而过之间,谢菱看清了谢华珏的面容。


    肤色暗沉,尤其眼底下青黑明显, 唇边冒出几个小颗粒,一看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睡好了。


    谢菱轻轻皱了皱眉。


    晚饭过后,各自散去。


    谢菱撞了撞前面谢华浓的手臂。


    谢华浓停下步子回头看她, 疑惑地嗯了一声。


    谢菱撇过目光,看了看走向另一条小路的谢华珏。


    “二姐姐没觉得,大姐姐最近不太对劲么。”


    谢华浓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摇头道:“没有。她一向不爱理人,跟以前不是一个样么。”


    谢华浓倒确实跟谢华珏相处不多。


    谢菱想了想,又问:“那大哥哥最近有提到大姐姐的事吗?”


    谢华浓再次摇摇头。


    谢菱心情颇有些怪异。


    曾经他们对“谢菱”不闻不问,直到谢菱出事,才追悔莫及。


    现在谢华珏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或许正在独自忍受一些折磨,他们还是一样不曾察觉。


    谢菱想到那几天,在墙角萦绕的哭声。


    “怎么了,”谢华浓问她,“大姐又欺负你了?”


    谢菱叹了口气。


    “不是。”她甜甜笑道,“没什么事,我就,随口问问。”


    谢华浓点点头,还是不大放心地叮嘱:“要是出什么事,你记得来找我。”


    谢菱当然应下。


    看谢华浓走后,谢菱脸上的乖巧笑意渐渐消失。


    果然,人很难改变自己的本质,一个家庭的氛围也是同理。


    难道非得要等出了事才来弥补吗。


    谢菱抿了抿唇,去自己的房间拿了一碟提子,叫上平时不大在院里待着的一个小丫鬟,一同去了谢华珏的院外。


    大白天的,谢华珏门窗紧闭,丝毫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谢菱让小丫鬟喊门。


    有人来应门,大约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脚步声一边从门里靠近,一边有人问:“是谁呀?”


    小丫鬟按照谢菱的吩咐,细声细气说:“是老爷送来的新鲜提子,给大姑娘的。”


    门闩从里面打开。


    应门的婢女把门开了一半,看见站在外面的谢菱,就露出慌张神色,急着要关门。


    谢菱单手撑在了门扉上。


    那婢女到底不敢把谢菱弄伤,没有再使劲。只是从门扉里露出一张秀气的脸,楚楚可怜央求道:“三姑娘,我们大姑娘说了,不让其他主子进来,否则奴婢要受罚的。”


    “可她没说不要父亲送的提子。”谢菱说,“我来送东西而已,并没坏她的规矩。再说了,你主子这会儿自顾不暇,哪有时间罚你。”


    谢菱最后一句话完全是顺口胡说,诈她的。


    那婢女却果真被说动了,面露犹疑。


    谢华珏果然不对劲。


    谢菱又补了一句:“父亲的东西我总要送到,否则,我怎么和父亲交代?”


    那个秀气婢女只好把门让开。


    谢菱让自己带来的那个丫鬟在院子里等着,走进里面去。


    到处都没人,谢华珏的卧房开着一点窗子,热气从里面冒出来。


    谢菱在门口敲了两声。


    谢华珏的声音传出来:“热水这么快就烧好了?你们该不会敷衍我吧。放外面吧,我叫的时候再抬进来。阿萱在吗?只让阿萱抬进来。”


    谢菱不知道阿萱是哪个,但很显然谢华珏有不愿意见人的事藏在里面。


    她用力推门,门后松松挂着的木闩就掉了下去,谢菱走进一片热气之中。


    谢华珏要人送热水来,当然不会把门关牢,但是她没想到会有人不经自己的命令直接进来。


    蒙蒙热气后,传来谢华珏惊慌的拍水声:“谁?阿萱吗?我说让你别进……”


    谢华珏的声音猛地顿住,因为谢菱已经走到了她的近前。


    看清谢菱的脸,谢华珏惊声尖叫,拽过浴桶旁放着的外衣,第一时间却不是去遮自己的胸口,而是遮腰际和手臂。


    但谢菱已经看得很清楚。


    她的腰上、手臂上全都是点点瘢痕,青紫交加,这些地方都是血管多、易觉得痛的位置,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弄出来的。


    “谢菱!你进来做什么,给我滚出去,滚啊!”


    谢华珏脸色唰白,即便蒸在腾腾热气之中,她也看不出一点自然健康的肤色。


    她眼光涣散,手指尖不停地颤动,显然身体已经到了劳累的极限。


    “如果你继续大喊,外面的仆婢都会跑到这里来看见你。”谢菱伸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提醒谢华珏。


    谢华珏又在水桶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总算冷静下来,齿关发颤地对谢菱说:“你、你想怎样。”


    “这话应该我问你。”谢菱没有再靠近,保持着一个让谢华珏能安静下来的心理距离。


    “你身上的伤我都看见了。你最近发生了什么事?”


    谢华珏全身发抖,好像觉得很冷,她用力地咬住牙:“不用你管。”


    “如果你不在我的院墙根底下哭的话,我也不愿意管你。”谢菱毫不保留地戳破她,“我听见好几次了。”


    谢华珏一下子没了声音。


    谢菱足尖转了转方向,却反而往卧房里面走去。


    “我就在这里等你,你穿好衣服出来吧。”


    谢华珏紧紧捏起的手指才缓缓放松下来。


    卧房里面对她而言是提供安全庇护的地方,谢菱待在房间里,就说明谢菱暂时不会将她刚刚所见的去说给别人知道。


    谢华珏快速擦干了身子,匆匆披上崭新的衣服,走到床边。


    谢菱坐在绣榻上,正看着谢华珏桌上的记事录。


    “大小姐。”谢菱咋舌,感叹了一声,“你两天沐浴十次?”


    记事录三天一换,谢菱看不到之前的。


    如果谢华珏这段时间一直是保持着这个频率,她不得把自己搓掉一层皮?


    “关你什么事?”谢华珏大步走过来,夺过了谢菱手里的记事录,“我使唤的我自己的婢女,要你多嘴多舌。”


    谢华珏看起来像是打理好了心情,又重新恢复了高傲令人厌恶的模样,但她脸上的憔悴无法遮掩,让她很容易被人看出来外强中干的本质。


    平时的谢菱,听到谢华珏这句话,一定被刺得支支吾吾不能成言,伤心羞愧地离开。


    谢华珏是这么预计的。


    可谢菱没有走,不仅没有走开,还施施然靠到了桌上,撑着腮打量她。


    “谢华珏。”谢菱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那态度里没有往日对大姐的尊重,也没有受惯了欺负的害怕。


    “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华珏拢紧衣衫,视线瞥到一边。


    “你懂什么。现在离开我的房间,不许跟任何人说!否则,你小心我……”


    说到一半,谢华珏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她习惯了欺负软弱卑怯的谢菱,可面对现在这个变得跟以前毫不一样的谢菱,她竟然不知该威胁什么才好。


    要不是谢华珏现在自顾不暇,她也会很好奇,谢菱是吃错了什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菱倒也没想着第一天就逼她说出来,起身站直,对谢华珏道:“你不说就算了。你放心,你偷偷躲起来哭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谢华珏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戳穿伪装,怒气渐渐上涌,又要喊出她的大名:“谢……”


    谢菱却在此时转身,看着谢华珏说:“我只是想提醒你,谢家这么几个兄弟姐妹,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人。你要是有什么事情,不能跟父亲说的,可以跟哥哥或者妹妹说。”


    谢华珏怔住。


    谢菱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谢华珏把自己封闭得太紧,而且看这样子,也有挺长一段时间了。


    如果不强硬点给她挖出一个透气的口子,她肯定能把自己憋出问题来。


    谢菱今天这样闯进来,谢华珏或许还会担惊受怕个几天,但是等过了这几天,谢华珏在谢府中听不到什么流言蜚语,发现日子跟往常一样,自然就会淡定下来。


    谢华珏会明白,不管她发生了什么事,日子依旧照样过,她完全没必要担惊受怕-


    中秋过后,气温唰地变凉了,以前谢菱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看书,现在在院子里待久了,会被风吹得头疼。


    环生给她做了一个厚厚的像是围巾一样的织锦,可以用来遮脸,也可以用来缠在脑袋上。


    谢菱笑说,这个像坐月子的人戴的,环生指责她不应该乱说。


    谢菱用织锦围住脸,长得多出来的两端就团起来堵住耳朵,对环生笑得眉眼弯弯,清甜模样。


    环生没办法再跟她置气,挽起篮子陪她出门。


    她们要去集市。


    八皇子身份还没有贵重到要治国丧,除去部分区域禁止通行,宫外的热闹依旧不改。


    降温太快,许多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穿着薄薄的夏衫,在风里被吹得直搓手臂。


    小孩子倒是不怕冷,结伴而行蹦蹦跳跳地跑过去,嘴里唱着的歌谣,谢菱听了几句进耳朵里,却像是在讽刺原太子。


    谢菱抿了抿唇,拢紧领口,拉住环生的手,避开人群朝前走。


    而人群最热闹处,从酒楼里走出来几个身穿盔甲的侍卫,中间簇拥着的是一身软甲的陆将军。


    陆鸣焕周围总有人给他空出地方来,即便在热闹大街上也是如此。


    他习惯性地目光四下扫了一圈,凝在街边躲在屋檐下往前慢吞吞走着的人影上。


    谢菱被迎面的风吹得眯着眼,用环生给她的织锦拢住半边脸,额角的碎发逆着阳光,金灿灿的。


    也毛茸茸的。


    陆鸣焕凝神看了一会儿。


    他身边的侍卫也跟着看过去。恰巧有一个人,是常年跟在陆鸣焕身边的,对谢菱有印象。


    “陆将军,这不是那天那个神女吗?”


    那一天,陆将军也是这样驻足停下来,隔着一条街看了一会儿。


    花舞节毕竟稀奇,每一任神女都能被京城百姓谈论很久,那个侍卫自然记得。


    几乎是侍卫话音刚落,陆鸣焕眼前就仿佛又出现了那天,那个盛装打扮的神女在纷纷扬扬如漫天飘雪的花瓣中,小小地晃着脑袋、打着喷嚏的样子。


    但他抿紧了唇缝,扭开头道:“不记得了。”


    侍卫搞不清状况地摸了下后脑勺,倒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花舞节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确实稀奇,可陆将军那般的人物什么场面没见过,一个由普通官宦之女扮演的神女,陆将军不放在心上,也很正常。


    陛下有令,对京畿一带加强戒备,陆将军亲自带人巡逻。


    今天结束得早,天儿又有些冷,几个年轻侍卫商量着要去酒楼吃锅子。还说到,如今京城里最出名的,是楼氏酒家的羊肉锅,不腥不膻,切几段萝卜进去,煮得好吃到停不下来。


    也有机灵的,没参与那些羊肉锅子之类的闲谈,凑过来对陆鸣焕献殷勤。


    “陆将军,今天也是回府吗?”


    陆鸣焕没看他们,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风干的牛肉,撕下一小块,扔到了旁边的廊柱后面。


    “喵~”一声细弱猫叫传来,一只饿得瘦骨伶仃的小灰猫睁圆眼,水灵灵地看了陆将军一眼,低头叼住那块肉,小脑袋一点一点地使劲吃起来。


    陆鸣焕盯着小猫看了一会儿。


    然后摆摆手:“不了。我有事儿,你们别跟着,散了吧。”


    集市分东南西北四边,陆鸣焕先去了东市。


    他转了一圈,目光几乎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没有看见想找的人。


    他又去了北边。


    这次还没开始找,陆鸣焕第一眼就望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模样尤其亮眼的姑娘就站在街中央,手里捧着一袋热腾腾的栗子,为了好好吃栗子,不断地把额边的碎发拨到耳后去。


    阿镜的头发也总有几缕总是不听话。


    常常跑出来,让她看起来毛茸茸的。


    陆鸣焕双手负在身后,紧紧握着。他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名字,但是他人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可见这样的提醒很没有效果。


    陆鸣焕朝大道中央走过去。


    谢菱在一个卖小铜镜的摊边试戴刚买的耳坠,环生一手捧着谢菱的栗子,一手抱着堆得高高的糕点,只剩嘴巴还有空,不停地夸谢菱“好看”。


    谢菱戴好了右耳,刚要在左耳也戴上,身侧的人潮忽然变得拥挤,一个人挤到谢菱身边来,袖子上的纹章钩住了谢菱的耳坠,掉到了不知道哪儿。


    谢菱着急,弯下身去找,找不到。


    干脆蹲下来,两只手环在膝盖上,歪着脑袋认真地搜查每一个角落。


    另一只手越过她,捡起了桌脚下的那枚耳坠,然后放到她面前,似乎是要给她确认。


    谢菱顺着手臂看向他,圆溜溜的眼睛水润清澈,好似湖光粼粼,清晰倒映出他人的身影。


    陆鸣焕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胸膛里的跳动很激越。


    他咳了一声,才发现喉咙憋得生疼。


    谢菱蹲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她看看陆鸣焕,又看看他手里的耳坠。


    陆鸣焕转过脸,把耳坠和一个钱袋一起递给谢菱身后的那个婢女。


    “弄坏了,劳烦去给你主子换一对新的,我赔。”


    他语气可亲,态度良好,环生没有多想,点点头,艰难地把栗子调整到另一只手上,接过耳坠和钱袋,往身后的巷子里跑。


    她们就是在不远的铺子里买的,现在去,还能买到一模一样的。


    谢菱侧身站着。


    倒也不是没想过会在京城遇见陆鸣焕,毕竟黎夺锦也在这儿。


    只是这也有些太突然了。


    而且,她总觉得这不像是偶然。


    陆鸣焕看着她毛茸茸的圆脑袋,和纤巧挺翘的鼻尖,笑了笑。


    “姑娘抱歉,这里人太多。”


    他的语气里没有几分诚心。毕竟,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谢菱干脆背对着他,专心看向巷子口,等环生回来。


    “姑娘,买个镜子吧?”一旁的摊主探出脑袋,声音沙哑地喊她。


    谢菱在这儿站了挺久,也不好意思不买,低头掏钱袋。


    但身后的陆鸣焕已经抢先付了,选了个花纹好看的镜子,递给谢菱。


    “这也是赔礼。”他一直盯着谢菱。


    即便他找了借口,他的过于主动也还是太过明显。


    谢菱皱起眉,心中觉得怪异,不肯接陆鸣焕的镜子,也没有理他,当他不存在,有些焦急地等环生回来。


    要不是怕环生找不到她,不敢乱走,谢菱此刻一定不在这儿站着了。


    陆鸣焕从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眼见谢菱的态度,脸色渐渐沉下来。


    “你很讨厌我?”


    谢菱终究不愿意惹麻烦,应了一声:“不是,这位公子,我根本不认识你。”


    陆鸣焕没再开口,谢菱不知道他作何反应,也并不打算回头看。


    但其实陆鸣焕的脸色已经不再紧绷。


    确实,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或许她认识了他之后,就会改变态度。


    陆鸣焕心里有些沉,像压了一块石头,但那石头又很软和,叫人不觉得着恼。


    他不知道世上为什么会有跟阿镜这样相像的人,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的神情,还有细小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


    陆鸣焕原本只是想靠近她,看得更仔细一点。可是靠近之后,就好像主动踏入沼泽的人,不由自主地被拉着沉溺。


    光只是看着她,陆鸣焕都已经觉得胸腔涩疼,那种抑制不住想要接近的冲动深深折磨着他。


    可他们分明不相识。


    谢菱又等了一会儿,环生终于出现在巷子口。


    她很明显地变得欣喜,踮起脚朝环生招了招手。


    陆鸣焕连这个动作都倍加珍惜地看着。


    环生跑到近前,谢菱从环生手里接过她快要端不住的糕点盒子,又看到环生手里攥着的那个钱袋。


    犹豫了一会儿,谢菱还是自己把钱袋拿了过来,交到陆鸣焕手中。


    她跟陆鸣焕说了声再会,然后和环生并肩往人群深处走。


    就仿佛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缘分,然后各自四散在人群中。


    陆鸣焕血液里激起一阵阵的鼓噪,流向胸腔。


    他没有再追上去,而是转身去马厩牵自己的马。


    他又去了世子府,这回已经没有人感到意外。


    最近这几日,陆鸣焕常常来找世子商谈。


    但这一回,陆鸣焕却并不是为朝堂中的事而来。


    他解下马鞭,将马交给门口的小厮。


    然后只身走进来,看了黎夺锦一眼,就沉默着坐在旁边的凉榻上,双手撑在身后,失神地看着房梁。


    很久很久以前,陆鸣焕就常常这样,有心事时就躲到黎夺锦这里,一声不吭地发呆。


    那时黎夺锦总能很轻易地猜出他的烦恼,左不过就是陆父自己行为不端、却对他管教过严的那些事。


    可现在,黎夺锦自认再也无法看透陆鸣焕的烦恼。


    细长的凤眼瞥了瞥陆鸣焕,黎夺锦随口问道:“怎么了?”


    陆鸣焕没有出声。


    其实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会将今天的事告诉黎夺锦。


    阿镜先遇上的是黎夺锦,可这回,她先遇上的是他。


    他希望黎夺锦永远不要和她扯上关系。


    陆鸣焕眨了下眼睛,看向黎夺锦。


    露出了个痞气十足的笑,像是玩闹一般,说:“哎,接着说说你那个梦呗?”


    黎夺锦瞥了他一眼,没有立刻回应。


    半晌,带着些讽意说:“你不是不愿意听吗。”


    陆鸣焕确实不愿意听。


    曾经,他嫉妒黎夺锦能够梦见阿镜而他不能,后来,他又痛心黎夺锦沉溺于虚幻梦境,且告诫自己决不能像黎夺锦一样犯傻。


    可是现在,陆鸣焕有了比梦境更真实的存在。


    他甚至希望,黎夺锦能够继续沉溺在梦中,抱着那个梦境永远不要醒来,免得看见了其它的宝贝。


    115章 姐妹   一更


    陆鸣焕在榻上翻了个身, 拉过一旁的竹枕抱在怀中。


    虽然这个天气,竹枕已经有些太过冰冷,但刚好能调和陆鸣焕此刻隐隐发热的脸, 不叫人看出异样。


    他懒洋洋的, 像是闲谈一般,对黎夺锦说。


    “今天忽然有点好奇。不是我说, 阿锦,你还挺能编的,上次你和我说了什么来着……”


    黎夺锦眸色沉了沉。


    他敛下眼睫, 顿了顿, 接过去一句。


    “我说,我梦见我给阿镜取名的场景。”


    陆鸣焕沉默下来,点点头。


    黎夺锦的视线又看向了陆鸣焕, 目光在陆鸣焕脸上逡巡着,像是在试探什么。


    冬眠多时, 黎夺锦又重新隐隐露出了毒蛇般的锐利。


    “还有一次, 我梦见, 阿镜和你在街上骑马, 那天下着雨,你们的马蹄踩着水,溅起水花。”


    “咚”的一声,陆鸣焕歪了一下,手肘砸在凉榻上。


    他明明坐得很稳,却不知为何会摔倒。手肘是脆弱的地方, 砸那一下肯定痛得要命,但陆鸣焕脸色痴痴的,好似察觉不到痛。


    “雨天……”陆鸣焕喃喃着, 封存在脑海里的画面又随之复苏。


    他不敢再听下去,推开竹枕站起来,给黎夺锦匆匆留下一句:“我先走了。”


    黎夺锦看着他离开,没有留他。


    目光却是一直跟在他背上,渐渐变得颤抖。


    他为什么会梦见陆鸣焕和阿镜在一起的场景?当时,他分明不在。


    人可以梦见自己没看见过的过往吗?


    黎夺锦已经弄不明白了。那究竟是他自己通过阿镜的行踪想象的,还是……那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黎夺锦脑仁刺痛,用力抵住额角-


    谢家书房的灯亮着,不知谢兆寅是和谁在里面商谈。


    谢菱忍不住走了过去,却没看见守卫的家丁。


    她悄悄站在了墙根下。


    她想知道谢兆寅的打算,但若是直接去问,谢兆寅定会敷衍她。


    谢菱侧耳听了一会儿,这一次,书房内倒没有别人。


    屋里只有谢兆寅和谢安懿的声音。


    父子俩商谈着现今的局势,最后得出了结论。


    “陛下今日宣布了暂不立储,这对我们而言,是最安全的。


    “中秋围猎时,太子对我们有厚待,又对其他人恶行苛责,许多人都看在眼中,难免遭人猜忌。


    “若在此时东宫权利更迭,就算新任储君不计较,也定然会有人煽风点火,挑我们的刺。


    “如果能再过一阵,让所有人都忙着猜新储君是谁,冷了这阵火,谢家也不会待在那风口浪尖上。


    “我们也可以借此时机走动关系……人在官场,总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除此之外,没说什么别的。


    谢菱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离去。


    若是能得一时安稳,固然是好,但是也终究不长久。


    谢菱也很想知道新储君究竟会是谁,以及,岑冥翳到底对这件事牵扯多深。


    谢菱有些头疼。


    她没有文韬武略,应付不来这些权利争斗,她只是来献祭海王的而已。


    只希望,在事情变得真正复杂起来以前,她能把任务顺利完成。


    入秋了,夜间凉凉的很好睡。


    谢菱侧身靠在枕上,宁静的睡梦中,忽然似有若无地多了一重阴影。


    她几乎不经思考,睁开眼,眼前床边果然有一道黑影。


    那黑影在她床边静静坐着,谢菱吓得指尖在脸上划拉了一道,怀里的布偶也被她攥得变了形。


    好在很快谢菱就借着月色看清楚,坐在她床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姐,谢华珏。


    谢菱无语地松了口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她往窗外看出去,院子里果然还点着灯火,想必是值守的丫鬟没睡着,给谢华珏开的门。


    谢华珏抱着双臂,哼的一声。


    “怎么,你可以未经我允许,吓唬我的婢女,闯进我的浴房,我不能进你的寝房?”


    谢菱懒懒地靠回软枕上,说了句:“我没有这个意思呢,大姐姐。”


    谢华珏又哼了一声:“睡得这么早?你倒是向来心里不装事。”


    谢菱哪里是心里不装事,只是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躺着想事情,想着想着就很容易睡着而已。


    她以手掩唇,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可舒服了呢,大姐姐。”


    谢华珏皱眉。


    以前她觉得,谢菱胆小怯懦,对谁都软软的。


    可那天被谢菱闯进浴房后,她再看谢菱,就觉得哪哪儿不对劲。


    就连谢菱现在这听似软糯的语调,她也能品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谢华珏不由得想,难道谢菱以前对她的唯唯诺诺、毕恭毕敬,其实都是源于懒得搭理她?


    但被这么一打岔,谢华珏之前紧绷的心弦却是放松了不少。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深夜走到谢菱的院子里来,但当她烦躁无度、情绪像是被困住的蜘蛛一样左右乱撞时,她却下意识地想到了谢菱那天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的那句话。


    谢华珏抿抿唇,推了谢菱一下。


    “别说了,起来说话。”


    谢菱这才反应过来,谢华珏找她,原来是想聊天啊。


    谢菱很惊讶。


    她那天对谢华珏说,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找哥哥或者妹妹聊聊。这个“妹妹”里,可并没有包括她啊?


    她与谢华珏从来都不亲厚,不管是从关系还是性情习惯上来说,谢华珏都是找谢华浓更合适吧?


    谢菱怪怪地看了谢华珏一眼。


    这感觉好像前天还在扯头花的隔壁寝室姑娘,今天忽然抱着日记本来分享心事。


    虽然,追根究底起来,其实是她主动的……


    谢菱认命地坐了起来。


    算了,听听少女心事吧,就当积福了。


    谢华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彼此磋磨了一会儿。


    她脸上泛起一个冷笑,那笑里却又透着几分苦涩。


    “你上次看到的痕迹……”谢华珏垂眸看向谢菱,忽而伸手,用她自己的手心紧紧贴住了谢菱露在外面的手臂。


    她眼里含着一点恶意,压低着嗓音说,“是脏病,你知道吗。”


    谢菱神情没变,扬起眸看了她一眼。


    然后挣开她的手,探身从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


    包袱解开,里面装着各色的药丸。


    七宝丹、三仙丹、将军丸、轻粉八味消毒散……都是那天谢菱和环生一起去集市上时买的。


    腰际、手臂,能接触到这些地方的,除了谢华珏自己,就只有谢华珏的情郎。


    谢华珏为情郎而哭,又每天洗澡,好像十分痛恨自己的脏污,谢菱做最坏的猜测,便是谢华珏被不规矩的男人染上了脏病。


    她没学过药理,不知道谢华珏可能患上什么疾病,就把能找到的相关的都买了过来,


    谢菱把包袱挪到谢华珏腿上,说:“喏,你看有没有用得上的。”


    谢华珏怔怔的,只觉手心一阵滚烫。


    她拿起一个个小药瓶,打量,摩挲,眼眶倏地有些泛红。


    她用力捏紧药瓶,往下一按,砸出清脆瓷瓶摩擦声响。


    谢华珏咬了咬腮肉,沉着嗓音说:“不用了!”


    “……我骗你的。这不是病。”


    谢菱听完,倒僵了一下。


    她坐起身子,摸了下谢华珏的腰,果然看见谢华珏露出了不适的表情。


    “不是病,那就是伤?那人打你了?”


    谢菱蹙着眉的神情,给她柔和的面容添了一分英气。


    谢华珏眼睫颤了颤,唇边的肌肉也抖颤了一下。


    她在用力绷紧脸,但还是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仿佛山石即将被蓄积太久的泥流冲垮。


    谢华珏深深呼吸几下,过于急促的喘气,让她的喉间都带出了嘶啦的声响。


    谢菱按紧她的肩膀,单膝跪在床上,认真道:“谢华珏!还记得吗,不管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的。”


    谢华珏大口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热泪奔涌而出。


    她明明这样脆弱,却还是毫不在意地擦去脸上的泪水,扬起下巴。


    “就只有那一次。”


    谢华珏说。


    谢菱反应了一下,明白过来,谢华珏说的意思是,她被那人打,只有那一次。


    其实谢华珏从很久之前,就被一个书生热烈追求。


    但谢华珏一直对他无意。


    谢华珏身为谢家的大姑娘,受尽荣宠,而且从懂事起便善于左右逢源,拉拢比自己地位高的人。


    在她心目中,只有让自己在娘家地位最高,同时又在各路权贵之中有亲朋好友,日后嫁到高门大户去,才能继续挺直腰板、高傲随心。


    可是哪有她想的那么顺遂。


    她攀来的贵女好友,没几个待她真心,在家中又屡屡犯错,备受打击,后来竟心灰意冷,稀里糊涂地和那不停对她示好的书生混到了一起去。


    一开始,还甜甜蜜蜜。


    后来破了禁忌,也有别样的刺激。


    可是渐渐地,谢华珏后悔了。


    她头脑逐渐清醒,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昏了头,要跟这样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混在一处。


    又痛恨自己失了清白,日后不知该如何自处,想着想着就心焦不已,日日躲起来偷偷垂泪。


    一面是偶尔的清醒,找回了原本的性情,刻骨地后悔。


    可一面,谢华珏又在那男子的甜言蜜语中越陷越深。


    直到有一回,那男的吃醉了酒,一言不顺,在她面前摔了一个酒瓶子。


    谢华珏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扯起裙子要走,口中说着干脆再也不相见的话。


    那男的发起疯来,掐着她的腰,束着手臂捆在椅子上,在她身上隐蔽的地方扇了十几个巴掌,甚至还跑出他们私会的厢房,要去叫他那些狐朋狗友,一同来欣赏大小姐的风光。


    谢华珏如遭雷劈,整个人慌得没了神智,惊恐至极,拼命地挣脱,幸好在那醉汉回来之前逃跑了。


    但那一场惊吓,足以叫谢华珏心头阴翳,夜夜不得成眠。


    116章 失礼   一更


    这是谢华珏埋在心里最深的秘密, 此刻说出来,无异于剖骨。


    但好在可以疗毒。


    谢华珏浑身颤着,无法平静。


    谢菱缓声道:“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什么?”


    “你现在身体无病无灾, 只不过是错信了一个猥琐的男人, 如今你也已经清醒过来,不再与他纠缠, 从此之后就不会再有苦厄啦。”


    谢华珏目光发痴,直直地落在前方。


    “从此之后不会再有苦厄?”


    她音调上扬,语气里满是疑问, 好似从来没有想象过, 她未来的人生还能是这样的。


    为什么谢菱的描述听起来这么平静、幸福。


    她原本恨不得一头撞死!


    谢华珏胸中翻涌的情绪又纠缠起来,捂住半边脸,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自己的额头眼眶:“不……我太愚蠢, 让人肆意地轻视、糟践,如同对待烂泥里的一块破布……我接受不了。我怎么会犯下这样的错?”


    “大姐姐, ”谢菱又喊了她一声, 轻轻地说, “做一个女孩子, 你也只是第一次,犯点错很正常,这有什么大不了?”


    谢华珏动作停住了,手被谢菱拉开,眼前没了遮挡,露出满脸泪痕。


    云层轻移, 月光照进来,铺洒在谢华珏的身上,她眨眨眼, 好似得到了某种很有支持力的宽慰。


    谢华珏累了,疲倦地坐在床沿。


    谢菱挪了挪,让出半边床榻,终于谢华珏支撑不住,蜷缩着躺倒下来,两人背对背地依偎着,睡了后半夜。


    第二天谢菱醒时,谢华珏已经不在房中。


    下了一场秋雨,天儿变得更冷了,谢菱穿着寝衣推开门探头去看,被环生发现,匆匆忙忙走上来,给谢菱狠狠套了几件厚衣。


    “姑娘怎么不穿戴好再出来?外边儿可冷着呢。”


    “大姐呢?”


    “大姑娘起得早,好像从姑娘的院子里出去之后,就带着几个人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姑娘,现在用早饭么?”


    谢菱昏昏应了一声。


    她在厅里吃着早饭,颇有些食不知味。


    她向来起得晚,早饭吃到一半,谢兆寅下朝回来了。


    谢菱看到他,捧着手里的粥,清甜喊了声“爹爹”。


    谢兆寅原本背着手在想事情,看到谢菱,停了一下,竟然破天荒地和她说起公务上的事。


    “花菱,那日八皇子的事,已经查出背后之人了。”


    谢菱心中一紧。


    “是二皇子。陛下将二皇子与太子一并处置了,唉。太子被拖上殿来,已经浑身没了人样,二皇子罚得轻些,但也难逃一劫了。”


    谢菱表情有点麻木,没能第一时间反应。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喉咙口才冒出小小的雀跃。


    原来是二皇子!不是岑冥翳,是她之前多想了。


    谢菱悄悄地在桌下捏拳,在掌心敲了一下。


    心道,积福居然还真挺有用的!


    谢菱抬眸看向谢兆寅,问他:“爹爹,早上看见大姐姐吗?”


    “华珏?没有啊。”谢兆寅失笑,“跟你说正事呢,又想着找姐姐了。果然还是个丫头。”


    谢兆寅摇摇头,背着手走进书房里去了,看来他要烦心的事还有很多。


    但谢菱却是心口落下一块大石。


    面对一个城府极深的利欲熏心者,和面对一个手段稚嫩的海王的压力怎么可能一样。谢菱脆脆地咬了一口冬枣,洗净手匆匆出门。


    谢菱要去找谢华珏,免得她又想不开,出什么事。


    昨晚睡前谢菱就在想,难道这就是谢家的命运。


    “谢菱”被绑走,被平安无事救回来了,谢华珏又紧接着出事。


    而且以谢家人这种习惯和态度,大约谢华珏不造成更恶劣的结果,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觉得她想拉谢华珏一把,也是一种自怜吧。


    在看剧本的时候,她也曾为“谢菱”的傻而气愤心疼过。


    街市上,女子惯常去的地方本就不多,谢菱都找了一遍,却没看到人。


    回身时,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和她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远,但够她停下,谢菱险险止住步子。


    她抬起头,眼睛都惊讶得圆了圆:“三……殿下?”


    她的尾音拖着,在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压下了声音,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毕竟记得这还是在大街上。


    岑冥翳背着手,笑眸弯弯地看着她,伸手指在嘴巴前面比了一个嘘声。


    谢菱点点头。


    不叫他三殿下,谢菱一时不知道如何称呼他。


    只好含混着说:“好巧,你也在这里。”


    “我来找你。”岑冥翳说着,对谢菱伸出手掌。


    谢菱没反应过来,岑冥翳看着她,又把手心往她面前送了送。


    谢菱想起来上次她跟岑冥翳说,可以把和她相处的时间存起来用。


    她这才会意,在岑冥翳的掌心点了一下,好笑道:“嗯,计时开始。”


    岑冥翳笑得很浅,几乎看不出来,但眼角向下弯着。


    谢菱忽然深吸一口气:“不对,我还要去找我大姐。”


    岑冥翳挑眉道:“谢家大姑娘?我知道她在哪儿。”


    谢菱疑惑:“怎么会?你见到她了?带我去看看。”


    说完,她顿了顿,似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礼貌,又轻轻加了一声:“好吗?”


    岑冥翳面露难色。


    “那个场景……还是不要去看的好。”


    谢菱下意识以为谢华珏出了什么事,心里咚的一沉。


    岑冥翳带她来到一处酒楼前。


    这酒楼在西城,卖早茶出名,这会儿最热闹。


    只是有些热闹得过头。


    周围挤挤攘攘的,哪怕在寒凉秋日里,也热烘烘地扑鼻。


    谢菱没有靠近前去,岑冥翳就也不靠近,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给她辟出一方别人接近不得的空间。


    谢菱支起耳朵听着众人的讨论。


    酒楼前早已打扫干净了,看不出来原场景。但看好戏的人却能说得有模有样,十分生动。


    “那书生被扒光了,吊在旗杆上,身上就一件外套,什么也遮不住的。啧啧,都叫人看光咯。”


    “不知道是谁,大约是哪个地痞流氓的恶作剧吧,趁他喝醉,居然将他束起来,在肾囊上扎了十几根针,还公之于众。”


    “那物什给风冻得,就剩那么一小点儿咯。”说话的那个摊贩头戴布巾,笑嘻嘻的,觉得很有趣味似的,比出一根小指,又觉得不够,还拿另一只手遮住小指的一半。


    谢菱捂着嘴才没笑出声。


    怪不得岑冥翳说那场景最好不要去看,她听听就够了。


    岑冥翳自有人脉,知道内里详情,已经告诉过谢菱,这是谢华珏的杰作。


    但其实就算岑冥翳不说,谢菱也能想到,这定然是谢华珏干的了。


    到底是从小娇惯的世家小姐,想通了之后,没什么她干不出来的。


    肾囊扎针的笑话大约会在京城流传很久,那个男人,会跟他的半根小指一同在京城的传说中留名。


    谢菱转身走进小巷。


    她问跟在身后的岑冥翳:“这事情要是传开了,会让人知道是我大姐做的吗?”


    岑冥翳想了想,说:“不会。谢姑娘处理得很好。”


    岑冥翳叫谢华珏谢姑娘,莫名有点戳到谢菱的笑点。


    她在其余人面前,都是被叫做谢姑娘,唯有岑冥翳叫她菱菱。


    现在岑冥翳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叫谢华珏“谢姑娘”,让谢菱好像被挠痒痒似的,莫名其妙觉得好笑。


    “小心。”


    出巷子口时,谢菱还在跑神。岑冥翳在她身后低低喊了一声,伸手拉过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束到身前。


    谢菱眼前一辆板车疾驰而过,溅起点点泥水。


    谢菱眨了眨眼,看了下自己的手。


    岑冥翳扯她过来的时候,她没有防备,站立不稳,靠在了岑冥翳身上。


    手撑在他的腰腹附近。


    不同于谢菱被环生打扮得毛茸茸的,岑冥翳在这样的秋天也还是穿得很薄。


    隔着纤薄的衣衫,谢菱感觉到手掌心下硬邦邦的,大约是覆在肋骨上的肌肉,左手靠近腰,摸到暧昧的凹陷,滚热的线条,一直滑进更深的地方。


    谢菱仰起头看岑冥翳,眼神很无辜,手掌心挪了挪。


    岑冥翳好像收到了一点惊吓,毕竟毫无防备。


    他慌张地低头看谢菱,黑发垂下一些覆在颈上,耳根被烫出一点浅红色。


    谢菱之前只觉得岑冥翳高大,但以为他只是生来如此。


    毕竟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是流浪花丛的纨绔,谢菱不觉得他会花多少时间心思去习武锻炼。


    但亲手触碰到,谢菱才意识到,岑冥翳或许不只是花架子,他的训练肯定很扎实,体力也很好。


    不是谢菱主观上想要对他想入非非,而是两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动作又这样暧昧,谢菱都已经隔着衣服亲手检验到了岑冥翳的人鱼线,如果说在心里没什么想法,也不太可能。


    谢菱收回手,浅浅笑了下,主动道歉:“抱歉,三殿下,我失礼了。”


    岑冥翳以手抵唇,偏头轻咳了一下,似乎还没想好说什么。


    谢菱觉得自己有点坏心眼子。


    她嘴里说着道歉的话,却没有让开,面对岑冥翳堵在巷子口,忍不住抬头仔细看着岑冥翳的表情,想看他的反应,像猫对停在枝头上的鸟,好奇得很专注。


    她又轻轻说了一句:“不过,三殿下,你好热啊。”


    117章 侵蚀   一更


    岑冥翳的慌张清晰可见, 他下意识地自己也伸手碰了碰腰际,似乎想确认自己腹肌的触感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叫人觉得讨厌。


    “我……一直体温比别人高些。”


    岑冥翳小声地开口, 有些犹豫又有些紧张, 好像突然被点名要求给自己的每块腹肌做介绍那样羞涩。


    谢菱故作自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暂时放过了他,不打算再继续讨论这样敏感的话题。


    一阵大风突如其来,谢菱缩了缩脖子, 两只手捧着放在面前, 呵了一口气:“好冷。”


    岑冥翳轻轻皱了下眉,一把握住了谢菱的手。


    他用掌心拢着谢菱,谢菱其实没有那么冷, 但是指尖的确有点微凉,跟岑冥翳稍高的温度相比, 就显得更凉了。


    岑冥翳收紧了手心, 好像要给她捂暖。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外面风太大了, 你穿得有点少。”


    谢菱心道, 她的兜帽还带毛,比起岑冥翳穿的两层薄衫,怎么也不算少吧。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岑冥翳的动作,方才还一脸青涩害羞的岑冥翳,这会儿却能十分自然地紧握着女孩子的手不放。


    谢菱觉得他很有意思。


    怎么会有人又纯情又老练,总得有一面是装出来的吧?


    谢菱又圆又清澈的眼睛弯了弯, 就能轻而易举摆出比岑冥翳更浑然天成的纯洁无辜。


    “三殿下的手好像不够热,我可以换个别的方式暖手吗?”


    岑冥翳很快就听懂了。


    他的表情局促不安了一会儿,好像第一次被人夸身材好的高中女生一样面色通红、不知所措。


    谢菱看着他, 几乎都要觉得他有点可怜了。


    正想承认自己只是故意胡说的,岑冥翳握着她的手却动了动。


    掌心牵引着她移向自己的腰腹,他别过头,脖颈连着下颌的线条绷紧,尽力稳住自己游移的视线不看她,掌心颤抖着,把她的手摁在了自己腰上。


    “这样可以吗?”


    他的声音还在努力平静。


    谢菱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浑身的坏因子在躁动。


    她轻声说:“衣服里面好像更热一些。”


    岑冥翳愕然扭头看她,乌黑的眼珠都瞪圆了。


    谢菱笑出了声,赶紧说:“我逗你的。”


    她收回手的时候,手背在岑冥翳腰带上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像是某种装药的小瓷瓶。


    岑冥翳随身带药做什么?


    短暂的疑惑从谢菱脑海中划过,但很快放下。


    谢菱说:“三殿下,我大姐姐应该已经回去了,我得去看看她。下次再找你吧。”


    岑冥翳刚从她说“逗你的”之中反应过来,脸上的热度未退,听见谢菱说要走了,忍不住有点失落。


    他有些呆住,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谢菱对他伸出手,才反应过来。


    谢菱说:“计时?”


    岑冥翳抿抿唇,让她在手背上点了一下。


    谢菱唇角弯起,笑得很甜:“三殿下,下次见,很快的。”


    这是谢菱的真心话。


    现在情势这么乱,她越来越想加快这个世界的速度了。


    岑冥翳听见这句话,好像又打起了一点精神,眼瞳直视着她,那目光温度很高。


    “好。我在宫外有一处画楼,叫竹风院,你若是找我,随时可以到那里来。”


    谢菱点点头,表示记下了。


    她和岑冥翳分开,回了谢家。


    谢华珏果然已经回到了府中,她的脸色果然还是憔悴,毕竟多日不曾休息好。但是眼神亮了起来,整个人比之前有精气神多了。


    谢菱并没有上前去和她再说些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谢华珏,两人相视笑了笑,仿佛都在今天重新认识了对方。


    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奴仆丫鬟口中,都常常隐秘地讨论着京城裸/男的那件事。据说那书生受了如此奇耻大辱,竟然不选择报官,只因收了几百两纹银,又知道自己考功名无望,干脆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了。


    今日谢父进宫,家里管得没那么严,谢菱没带环生,也没带其他奴仆,自己悄悄出门。


    竹风院,听起来很幽雅,也很隐秘,很适合做点这样那样的事。


    街边当铺吵吵嚷嚷,谢菱下意识地躲着热闹,绕到一边走。


    当铺里却飞出一个人,是被踹飞的,横倒在谢菱身边,若不是谢菱躲得快,恐怕要被砸中。


    谢菱暗叹自己果然非酋,走在路上都有可能被人砸。


    躺在地上那人痛得面容抽搐,却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似乎拼了命想逃跑。


    当铺里大步走出一个人,在他勉强撑着身子爬起来之前,一脚重重地踩在了他背上,再次将他踩实了,侧脸砸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踩在他背上的小腿胫骨修长,黑色的靴子裹着,结实有力,谢菱视线顺着上移,看清了眼前人,是徐长索。


    徐长索目光如刀锋一般冷利,踩着那人,很快就有其他手下跑过来,将那人重重捆住。


    徐长索眼神中含着不耐和冷酷,不经意地抬起目光,对上谢菱的视线,怔了一下,下意识松开脚。


    眼神也变了,似乎有意放柔:“谢姑娘?”


    谢菱浅浅笑了一下,朝他回礼。


    指挥使执行公务,谢菱不打算打扰,就没多说什么,径自朝前走去。


    徐长索却在身后跟了上来。


    “谢姑娘去哪儿?我送你吧。”


    谢菱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向他身后的那个乱糟糟的场面。


    “徐大人,那边不用管了么?”


    徐长索没有回头:“剩下的,他们自己可以处理。”


    谢菱一时无言,想着拒绝的借口。


    徐长索又补了一句:“现在城里不安全。官府说是窃贼频出,其实是陛下在抓人,谨防被牵连。”


    这些掌权者,怎么这么爱抓细作。


    谢菱想了想,干脆坦言道:“多谢徐大人好意,可是我与三殿下有约。”


    徐长索早就知道她与岑冥翳的关系,瞒他没有意义,他作为与皇家亲近的指挥使,自然不敢胡说。


    而且,搬出三皇子,徐长索要是有眼色,也就知道他不适合同行了。


    不仅不适合,还很没必要,难道皇帝会到儿子身边抓人?


    谁知,徐长索听后,脸色紧绷了一瞬,似是被烈火灼烫了一下一般难受,竟是沉下声音,更坚决道:“请让在下护送姑娘。”


    谢菱无言。她能拒绝么?对方可是指挥使,他有权跟着任何他想跟的人。


    谢菱只好同意,心道尊贵的指挥使之能让尊贵的三皇子去打发了,等见到岑冥翳再说。


    他们并肩而行。


    看见谢菱去的方向,徐长索道:“谢姑娘是与三殿下约在竹风院?”


    谢菱看了他一眼:“是。徐大人知道那个地方?”


    “去过几次。”徐长索颔首。


    名义上,那是岑冥翳在宫外的一个处理公事的场所,可岑冥翳身无公务,谁知道他在那里处理什么公务。


    徐长索掌心捏紧,心中如被酸水侵蚀。


    说来奇怪,他从小被教育,万事以皇家的利益为先,可那场中秋围猎,即便发生了八皇子暴毙那样的大事,也仿佛只是在徐长索心中燕过水面,轻点涟漪。


    他冷淡而麻木地应付着一道道指令,看似临危不乱,有条不紊,处理八皇子的尸体,亲眼看太子入狱,都不曾让他有一点的波动。


    反而是谢菱趴在岑冥翳背上,两人的身影叠在一处离开的画面,反复出现在徐长索脑海中,让他心神不宁,烦躁不已。


    那是嫉妒。


    徐长索终于承认了,他对三皇子,的的确确就是嫉妒。


    不仅仅是像最开始那样,羡慕三皇子还可以拥有跟心仪的女子平静相处的时光,而是完完全全地因为三皇子能“拥有谢菱”这一点,而感到刻骨的嫉妒。


    他知道自己内心想做什么。他想把谢菱夺到自己身边来。


    但凡是稍微想象一下谢菱与三皇子亲密的场景,他都像是要被毒液蚀穿肋骨一般难受。


    谢菱到了竹风院,岑冥翳不在。


    院里没有多少服侍的奴仆,大约岑冥翳并不常来。


    谢菱到时,只看到一个一身青衣的清秀小厮,人倒是很机灵,看了他们一眼,马上将谢菱和徐长索请进院中,也不知道是认出了谢菱,还是因为认得徐长索。


    谢菱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那小厮甚至毫不避讳地打开了岑冥翳的书房,让谢菱坐在里面等,又对谢菱弯着腰陪笑说,他这就去通知三殿下。


    谢菱点点头,任他去了。


    小厮临去前,又看了徐长索一眼,温温笑了下,很快离开,脚步倒是麻利。


    徐长索像门神一般杵着,一开始没有进岑冥翳的书房来。


    这毕竟是皇子的地方,他懂得避讳。


    但是风冷飕飕的,这书房里挂着的羊绒帘子都呼啦啦地往谢菱脸上吹,失去了保暖的意义。


    谢菱就叫徐长索进来,把门带上。


    徐长索挪动脚步,依言而行。


    谢菱坐在岑冥翳的书桌边,桌上没什么摆设,有一个本子翻开着,里面全都是画,画得惟妙惟肖,很是灵动活泼。


    其中有一幅一下子吸引了谢菱的注意,一只毛茸柔软的兔子,爪子上绕着红绳,颇为可爱。


    这种童稚的意趣在文人的画中倒是少见,谢菱不由得认真多看了几眼。


    外面响起脚步声,谢菱以为是那个小厮把岑冥翳请来了,倒是挺快。


    可脚步走到近前,响起的却是陌生的声音。


    “三殿下,你在啊?我还以为你今日在宫里呢。”


    谢菱猛地一惊。


    一旁的徐长索也皱起眉,紧张地握紧了刀鞘。


    这是岑冥翳的友人?


    谢菱不能让别人发现她在岑冥翳这里。


    118章 低估   一更


    谢菱担心的倒不是别的, 而是,按照大纲剧情来说,她现在还没跟三皇子有什么实质的发展, 暂时还不能暴露在别人面前。


    否则, 接下来的剧情就乱套了。


    徐长索也皱眉盯着窗外。


    谢菱与三皇子之间并无媒妁之约,若是被外人看见她出现在三皇子的住处, 就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了,对她的名誉是极大的损害。


    徐长索大步跨到门边,锁上了门闩。


    门外的人推不开, 愣了一下, 扬声又问:“三殿下?你在里面么。”


    说完,他又自顾自地拍了一下脑门,好笑道:“你自然在。不然门怎么是朝里锁的。”


    徐长索凝神仔细分辨这人的声音, 想了一会儿,对谢菱无声做口型道:“似乎是陈家的小公子。”


    三殿下为人风流, 身边出现的朋友很多, 且不拘三教九流, 但经常来往的也没几个, 这陈家的小公子陈庆炎,便是其中之一,不算难认。


    谢菱并不知道陈庆炎是谁,也对徐长索无声道:“拦住他。”


    徐长索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前后距离差,让他的身形看起来与岑冥翳的相差无几。


    门外的陈庆炎看见了, 便对着窗纸上徐长索的影子道:“三殿下,你在歇息?”


    谢菱知道他认错了,左右看看, 拿起一个茶杯递给徐长索,示意他捂在嘴前。


    徐长索抿抿唇,接过茶杯,声音闷闷地在瓷杯里回响:“别进来。”


    “怎么个意思,这么神秘。”陈庆炎抱怨着,却也没有再试图推门,看来三皇子在他面前亦是说一不二。


    “不过,三殿下,你声音怎么怪怪的,难道你是受了风寒?”


    他一直喋喋不休,徐长索不得不再次闷声道:“你有何事?”


    陈庆炎受了他的冷淡,忍不住抱怨两句,但又很快兴致勃勃起来。


    “我能有什么事,就好奇你那边的进度呗。”


    进度?


    谢菱皱了皱眉,显然无法理解,徐长索也没听明白。


    陈庆炎又接着说话了,那油腔滑调的语气,不用见着人,也能想得出那贼眉鼠眼的神情。


    “三殿下,你可真行,上次出师未捷,没能把那谢家三姑娘一举拿下,这回是铆足了劲,摸住窍门了?我上回可是看见你和那谢姑娘两个人独自从山上下来,这回是得手了?”


    徐长索手中握着的剑鞘咯咯作响,手指颤抖,简直像是恨不得下一秒就拔出剑来,顺着窗户捅出去。


    谢菱却默默地,把这段话在心里回溯了两遍,扯过一张纸,提笔在纸上写道:“是。”


    她把纸推给徐长索,示意他照着开口。


    徐长索眸中带着血丝,看向她一眨不眨,谢菱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单手托腮,另一只手在纸上点了点。


    徐长索喉结滚动了一下,压抑下去苦涩,哑声按照谢菱所要求的重复了那个字。


    陈庆炎“哈”地大笑一声,又怨怪道:“既已得手,三殿下为何不告诉我,这几日也总不见人,害得我每日苦等消息。”


    “啧!我就知道,咱们三殿下的手段非凡,岂是寻常女子可以招架。哎,殿下,我什么样的女人都见过了,那娇滴滴的胆怯贵女倒是没尝过,不如仔细说说,滋味如何?”


    谢菱又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不错”。


    徐长索看着她的眼神,已经从痛苦转成了浓烈的疼惜。


    私密之事被外人拿出来侃侃而谈,亲耳听到这些、面对这些的谢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她如今这般,明知接下来的话只会更加不堪入耳,却还要听下去,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欺残。


    徐长索实在不忍,却又无法在此时开口劝阻谢菱,只能捏紧了那张纸,力道大得将它抓破,闷声念道:“不错。”


    “嘶——”陈庆炎一声长叹,“殿下的新赌约是三个月拿下那谢菱,现在看,哪里需要三个月啊。这次是殿下赢了,可先说好,上次你输给我的那袋夜明珠太过贵重,我可没那么贵的东西输给你。”


    “上次?”徐长索照着谢菱写的字问。


    “就是殿下之前说,一个月要让谢三姑娘对你倾心相许却没有做到,输给我的那次呀!”


    徐长索死死地握紧拳。


    亏他以为,三皇子哪怕不是一腔真心爱慕谢姑娘,最少也是有好感的。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闲来无事的纨绔子弟之间一场赌注。


    听到这里,谢菱已经完全懂了。虽然她看过大纲,很明白岑冥翳这个人物不可能对“谢菱”有什么真情,但是岑冥翳在她面前表现得总是有哪里不大对劲,让她多多少少好奇了一阵子。


    现在听到赌约,听懂了这些来龙去脉,让谢菱再一次清醒了很多。


    无论岑冥翳在她面前展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谢菱都不能忘记,岑冥翳一开始接近她的目的。


    高高在上的皇子,和深居简出的不受宠贵女之间,是一场不平等的围猎,有时候,谢菱觉得自己在岑冥翳身上找到了征服的快感,但那也很有可能只是一种错觉。


    一种岑冥翳故意给她的错觉。


    谢菱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


    她自诩经历了好几个世界,又游离于世界之外,足够冷静,对于情情爱爱早已看淡,可是当岑冥翳总是像一只热情又笨拙的大狗一般跟在她身边时,原来她还是有一点微不可见的动摇,可见,岑冥翳的段位非但不如她想象的那般浅薄,反而是更加高深。


    徐长索不愿意再让口无遮拦的陈庆炎说出更多伤人之语,假借三皇子的口吻,将陈庆炎匆匆赶走。


    待陈庆炎的脚步消失在院外,徐长索方才对谢菱开口道:“谢姑娘,你若是现在想离开,我可以送你回去。”


    “离开?”谢菱扬眸问了句,“为什么。”


    “你……不难受?”徐长索恨自己笨口拙舌,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说不出能令人宽慰的关怀之语,而只会说这些废话,“那个陈公子,嘴里向来不干净,可见从小没有家教。”


    对于徐长索而言,骂人没有家教,已经是很严重的辱骂了。


    谢菱故作苦涩地笑了笑,摇摇头:“不必这么说,我应该感谢陈小公子,不是吗?好歹现在,我不用再蒙在鼓里。”


    徐长索焦急道:“这种事不值得伤心。谢姑娘,你……”


    “可是感情这种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斩断的。”谢菱把语气压得很苦涩,就跟一个被情爱所困的女子没有两样,但是她的眼神很平静,几乎像是在念既定的台词,“徐大人,你不要再管我了,我要在这里等三皇子过来,这是我的愿望。”


    徐长索胸膛震了震。


    他想不明白,谢姑娘为什么对三皇子用情这样深,那个人究竟有哪里好?


    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徐长索似乎又能理解这样的谢菱。


    专注、执着,掩藏在柔弱外表下的坚定不移的心。


    赵绵绵就该是这样的。


    徐长索捏紧了拳,低头道:“好,你要是想等他,就等吧。不过我会在外面等你,不会先离开。”


    徐长索话语中带着暗示,暗示谢菱有任何危险都可以叫他。


    谢菱点点头,目送着他走远。


    徐长索走后,谢菱发了一会儿呆。按道理来说,现在徐长索对她很好,已经是超乎寻常地好。


    但是谢菱心中却没有一点波动,甚至都懒得去想徐长索这样做是为什么。


    不管他是为了什么,都跟她无关。


    门口再一次响起脚步声。


    沉稳、步调统一,带着些微的急促。


    谢菱听出来是岑冥翳的脚步,徐长索离开时,已经把门闩抽开了,谢菱于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岑冥翳推门进来,裹挟着一道风。


    他很快把门关紧。


    他走到谢菱面前,发现谢菱翻开了那本画册,而且停在那幅兔子前,就抿抿唇,很克制地笑了笑,温声说:“你也养了只兔子。或许你能看出来,你养的那只可爱,还是我画的这只可爱。”


    谢菱又扫了一眼画册,说:“你这只是普通白兔,我养的那只毛色很特别,相比起来,还是我那只可爱一些。”


    她面色如常,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


    而事实其实也正是如此。


    这点小插曲,对她的任务来说不重要。


    岑冥翳一向都表现得很顺着她,但是听她这么说,却是第一次不乐意了。


    他接过画册,自己仔细端详起来,皱着眉看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对,我这只更可爱。”


    争这些有什么意思,谢菱没再说什么。


    岑冥翳手里拿着一个东西要给她,用丝绸包着,看起来还挺厚实。


    他翻开包裹,里面是一条熊毛围脖。


    熊毛绵密,又弄得很干净,不知道用什么熏过,有淡淡的香味。


    这看起来就很贵重,谢菱下意识地推拒。


    岑冥翳想让她试戴一下,拎着围脖往她这边靠,含着浅笑说:“你总夸那只兔子毛色好看,大约喜欢浅棕色。我也觉得这颜色与你很相称,你试试。”


    谢菱原本有点抗拒,但很快刷的一下又冷静下来,心想她为什么要抗拒?


    如果按照她之前的路线,她这时候就应该接下礼物,然后顺理成章地发生点什么。


    谢菱想了想,接过那条围脖攥在手里,对岑冥翳道了声谢,接着若有似无地朝他那边靠。


    岑冥翳接住她的肩膀,对着她的脸仔细瞧了瞧,谢菱小巧的下巴藏在浅棕色的长毛里,衬得一张精致的脸更加灵精。


    岑冥翳又抿住唇,很小心地笑了笑,好像连高兴都是偷偷的。


    他几乎半搂着靠近的谢菱,弯下腰,用脸颊在谢菱脸侧轻轻贴了贴,然后很快放开她,背对着她去收拾书桌,手指的动作都能看出一点点明显的颤抖,好像高兴过了头。


    谢菱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岑冥翳的一举一动,心想他能演绎得如此自然,也不能怪自己低估了他。


    119章 药瓶   一更


    那个去知会岑冥翳的小厮临走前, 在房间里生了一点炭火,温度刚刚好,有一点暖和气, 又不至于太闷热, 显然是为谢菱准备的。


    因为岑冥翳进门没多久就觉得有些热,把薄薄的外衫解下来, 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谢菱低头,看见了岑冥翳腰间挂着的一个小药瓶。


    白玉制成,小葫芦形状, 应该装不了多少东西。


    她上次摸到的那个硬物, 果然是药瓶。


    岑冥翳这个人藏了太多的秘密,他究竟在想什么,他会配合吗?


    谢菱敛眉, 掩住沉思的表情。


    “今天冷吗?”岑冥翳倒是情绪很高,好像久违地有好友到家里来玩的孩童, 黑眸里燃着雀跃。


    “还好, 每天不都是一样么。”谢菱随口应了一句。


    “怎么会一样。”岑冥翳不知道是在跟她闲聊, 还是认真地想要纠正她, “有的早上下雨,水滴到屋檐和油纸伞上的声音都不一样。有的早上刮风,风声让人很容易孤单。”


    谢菱愣了下。


    她看了一眼岑冥翳,但很快压下思绪。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管天晴还是下雨, 一天总得这么过,无论是什么样的开始,结局总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


    岑冥翳笑了笑, 牙齿很白很好看:“开始不同,结果怎么会相同,万物都有因果。”


    “就好像上次你玩的那个蛇环锁,首尾相连,看起来是一个完美的圆,分不出先后,但这只是假象。”


    岑冥翳提起那个锁,谢菱就抬起眼,看向了他的腰际。


    谢菱露出好奇表情:“上次那个锁,你还带着吗?”


    岑冥翳说:“没有。”


    “怎么回答得这么快!”谢菱故作锐利地悄悄指了他一下,“你是不是骗我的。”


    岑冥翳道:“我怎么会……哎,菱菱。”


    他惊讶的尾音消失在喉咙里,因为谢菱已经站起来,伸手摸他的腰带。


    谢菱的手心一边游移,一边说:“一般人哪里记得住自己身上带的每一样东西,你想都不想就能回答,我不信。”


    她一副好像要检查的样子,但岑冥翳知道她是在半真半假地玩闹,故意借机摸他的腰。


    岑冥翳比她身量高不少,为了不妨碍她,右手臂抬起,轻握成拳捂住嘴,眼神乱飘,眼睫虽然不断地轻轻颤着,好像一只被糖水黏住的蝴蝶,耳根也通红,但却没有出声阻止。


    他身上当然没有带着那个锁。


    谢菱的手指不知道碰了哪里,突然砰咚一声脆响,挂在岑冥翳腰上的那个葫芦白玉小药瓶绳子松散,砸在岑冥翳脚边那个烧得滚烫的铁炉边沿,摔得粉碎。


    “啊。”谢菱很惊讶地蹲下/身,下意识地想要去拿,好像想要挽救。


    但瓶子已经摔碎,里面带着微微蓝色的粉末撒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来得及救。


    岑冥翳捉住谢菱的手腕,谢菱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她抬起头,和岑冥翳默默对视着,没说话。


    岑冥翳也沉默了好一会儿,神情有些懵,带着茫然和震惊,好像一个孩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期待的玩伴把自己最重要的玩具给弄毁了,而且还没准备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总算动了动,翻开谢菱的手,神情还是木木的,目光垂落,慢慢地仔细看她的手指。


    “没扎到吧?”


    “没有。”谢菱老实道,“三殿下,这是什么药?我赔给你吧。”


    岑冥翳说:“不用,没事。”


    大约是怕她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岑冥翳对谢菱挤出一个笑容,安抚说:“你不是故意的。”


    确认她没受伤,岑冥翳才将她的手放开。


    岑冥翳又低头看了看火炉边那些粉末,大约是已经无法再使用,岑冥翳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试图回收。


    不,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出大事了。


    谢菱心中暗道。


    岑冥翳转身去找婢女来收拾残局时,谢菱慢悠悠地拿出一条手巾。


    她拿出先前背在身后的手,指尖上有浅蓝色的痕迹。


    袖口微敞,里面掉出一把小刀,还有一截被割断的红绳。


    谢菱在悄悄割断岑冥翳的药瓶挂绳后,就把缠在他腰间的那一段红绳给收了起来,这样就看不出割断的痕迹。


    蹲下/身去时,谢菱两只手都放在地上,偷偷抹了一点药粉在左手心,被岑冥翳拉起来时,她伸出了右手,左手藏在身后。


    在那种情形下,岑冥翳大约会以为她只伸了右手。


    谢菱对岑冥翳本就没有多少的信任,经过陈庆炎说的这番话后,更是一丁点也不剩。


    她弄碎岑冥翳的药瓶,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为了亲自破解岑冥翳的更多秘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句老话总是没错的。


    大约是因为被弄碎了重要的药瓶,岑冥翳的兴致一下子低沉了许多,后面也一直没什么话说。


    谢菱离开竹风院时,一直将那个手绢拧成的布包攥得紧紧的。


    她聚起来的粉末本来就没多少,可不能撒了。


    徐长索把她送到谢府门口,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很久,然后才转身离开。


    他又返回了竹风院。


    听说徐长索求见,岑冥翳很快出来。


    他换了一身轻柔的浅灰色棉布长衫,长发披散湿润,看起来似乎刚刚才沐浴过,混身寒气,让眉宇间隐藏的桀骜更加明显。


    “徐指使。”岑冥翳淡淡地称呼他,并不意外徐长索知道他在此处。


    小厮来向他通传时,就已经一并说了,谢姑娘是由徐大人陪同来的。


    岑冥翳到的时候,也知道他就等在外面某个角落,后来也陪着谢菱离开。


    却没想到,徐长索去而复返。


    “何事?”


    “我刚刚在三殿下的书房里。”徐长索抿了抿唇,没有多寒暄,单刀直入。


    岑冥翳皱了皱眉。


    他的院子里本来就少有下人,书房附近更是很少让人来。


    有权进入书房的小厮去宫中寻他,是以岑冥翳并不知道徐长索进了书房的事。


    “殿下来之前,陈小公子来了。”


    徐长索看着岑冥翳,虽然依旧口称殿下,神情却很漠然,带着冷漠、敌意和轻蔑。


    岑冥翳眉心皱得更深。


    “我知道。”


    “陈小公子将在下误认为殿下,说了好一番话,言辞不堪,当时谢姑娘也听着。”徐长索胸口起伏,终究是压抑不住怒气,声音粗嘎道,“三殿下 ,你怎能将谢姑娘当作赌注?”


    岑冥翳怔了一会儿,像是陈述一般喃喃念着,“她知道了……但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听他承认,徐长索怒火更炽:“三殿下,收手吧!放过谢姑娘。”


    岑冥翳眸子转动,看向徐长索,瞳孔紧缩狭长。


    听着徐长索的话,岑冥翳声音冷冷,顺着质问道:“放过她?放她到哪里去。”


    被皇子看上的玩具,怎能轻易逃脱。


    徐长索恨得险些咬碎银牙,说道:“我可以请陛下为我和谢姑娘赐婚。”


    岑冥翳忽地暴起,横过小臂,以胳膊肘将徐长索死死卡在假山石壁上,力道像是要将他勒死在这儿。


    岑冥翳的劲儿不小,若不是徐长索常年习武,身骨硬朗,恐怕真要受伤。


    “你敢。”岑冥翳小臂上青筋突起,体温高得吓人,眼瞳中闪烁着疯狂。


    徐长索用力深呼吸,才免于窒息。


    在某个瞬间,岑冥翳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又忽然松了手。


    他回头盯了徐长索一眼,犹如困兽,暴躁又狼狈。


    “她不会同意的。”


    岑冥翳喃喃念着,步子错了错,迈着长腿离开。


    谢菱回去之后,把那手绢包着的药粉拿出来研究了一下。


    她闻得出一些药,虽然磨成药粉,有些困难,但依旧能从里面辨别出桃仁、柴胡还有半夏。


    这三种药材都算基础,能组成的药有很多种,更多的谢菱就分不出来了,暗暗打算,之后想办法去找药师辨认一下。


    刚收好手绢包,布丁就连蹦带滚地过来了。


    它对着谢菱的指尖还有手绢不停地嗅,谢菱伸手去逗它的鼻子,它又往后躲开。


    谢菱正玩着,窗被敲响。


    谢菱大约猜到是谁,看着窗,有些不大爱起身。


    窗棂被敲个不停。


    谢菱只好抱着兔子走过去。


    窗外岑冥翳站着,身上的情绪莫名地沉。


    “……菱菱。”


    他在谢菱面前一直都是持重温和,或者说,他一直装成这样。


    这还是谢菱第一次听他用这种慌张的好像怕面对失去的口气喊她。


    “三殿下,怎么了?”


    岑冥翳似乎也不打算委婉,直接问:“你听陈庆炎说了?赌约的事情。”


    谢菱不自觉地抓着布丁的短尾巴,手指收紧。


    她声音很平静:“嗯。”


    岑冥翳似乎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声“嗯”弄得有些无措,表情更加难看。


    “你不生气?”


    谢菱早已想好了说辞。


    她笑了笑,笑得很温柔,很可亲,看起来很能理解人。


    “我不生气,我不会相信他说的。”


    “谢菱”就是这么一个痴心的人,如果现在她就能“幡然醒悟”,后面的剧情还怎么继续呢。


    她只好继续执迷不悟。


    岑冥翳定定地看着她的神情,乌黑的眼眸认真得像要变成了玻璃珠,好像能从她的眼角眉梢读懂天机。


    然后,岑冥翳慢慢地想扯出一个笑,但看起来很像要哭。


    岑冥翳缓缓地开口:“他说的是真的。一个月,三个月的赌约,都是真的。我希望能让你真正倾心,但是我输了。”


    “你听到了这种事,却连生气都不曾。菱菱,你会喜欢我吗?”


    岑冥翳不是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上一次,谢菱给他的答案是好像有点,他当时很高兴。


    这一次谢菱却没有再开口。


    岑冥翳好像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没有再等,目光一寸寸地低下去,转身翻过悄无人烟的后墙离开。


    谢菱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却跑神地想到,今天她和岑冥翳两次见面,岑冥翳都没有让她“计时”。


    或许他存在她这里的时间已经用完了吧。


    120章 瑞人   一更


    谢菱看着岑冥翳走远的背影。


    布丁趴在她胸前, 被她捏着兔子耳朵。


    她在脑海中叹了口气,喊了一声:“系统——”


    系统平板道:“我在。”


    谢菱的神情很麻木,带着沮丧。


    “我这个世界的任务是不是完不成了。”


    “为什么这么说?宿主。”系统问。


    谢菱苦恼地揉了揉额角。


    “我被迫拆穿了岑冥翳的把戏, 他好像……不大满意。”


    按道理来说, 理亏的应该是岑冥翳。


    可是他刚才的神情,却好像犯错的是她。


    岑冥翳那一句, “你会喜欢我吗”,怎么听怎么像是最后的试探。


    谢菱只能理解为,他被拆穿了赌约, 没了“游戏”体验, 干脆就放弃了,不再执着于要把“谢菱”收入囊中。


    “他对‘谢菱’这个人物的兴趣全部基于他的征服欲。现在他的征服欲如果消失了,就对‘谢菱’再也不会有兴趣。那这段故事线就进行不下去了。”


    谢菱叹息, “系统,我这次任务是不是要失败了?”


    “……”系统沉默, 退到后台, 查看着自己的表盘。


    表盘中依然是那两幅情绪数据图。


    上面一幅折线图, 是宿主对任务对象的情绪走势, 一如既往的低迷。


    另一幅条形图,则是任务对象对于宿主的情绪变化。


    不少情绪条都开始活跃,七号更是如往常一般,直冲云霄,看不出什么变化,谢菱所说的“岑冥翳对她不感兴趣”这件事, 更是无从提起。


    系统习惯性地又点了一下报错,果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修改反馈。


    它的思维触手揣到一起,沉思了一下。


    系统的数据处理速度是很快的, 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把无数种概率事件过了一遍。


    “宿主,作为你的系统,我本不应该干预你在规则之内的行为。”系统说,“但是需要提醒的是,目前没有任何任务失败的迹象。”


    “而且,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升级,系统可以初步判断,在两分五十秒之前,可攻略对象岑冥翳在宿主面前展露的情绪,并不是恼怒。”


    “那是什么?”


    “是伤感。”


    谢菱噎了一下。


    其实她也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岑冥翳的伤心。


    但是伤心和恼怒之间的界限,有时候确实很模糊。


    想来想去,谢菱反驳系统说:“算了,你不懂人类情绪的。恼怒和伤感都是消极的情绪,对你来说,太容易认错了。”


    这话系统找不到理由反驳。人类的感情只能交给人类来评判,这正是穿书系统要找真人宿主的原因。


    它没有再多嘴,只是继续提醒道:“目前世界的任务仍然显示进行中,请宿主继续努力。”


    “知道了——”


    谢菱拖着长音。


    谢菱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她也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过了几天,岑冥翳一直没再出现。


    谢菱习惯性地瞟了一眼窗台,却在那里看见了一只浅粉色的纸鹤。


    她伸手拿进来,关上门。


    上面写着两句话。


    ——【只有想到你才会让我高兴。我给你的那些信,你都留着吗?】


    第一句话,谢菱懒得理。


    第二句话,却是个很好回答的简单问题。


    谢菱挑了挑眉,坦诚地回:“没有,都撕碎扔水里了。”


    没过多久,窗外扣扣两声,她心里一紧,差点以为是喜欢走窗户的三皇子来了。


    她打开窗,外面停着一只翅膀灰扑扑的鸽子,脑袋点来点去的。


    它脖子上挂着另一只小纸船,谢菱接过来,给了它一小块碾碎的桃花饼。


    一只翅膀灰扑扑的鸽子送来一只小小的纸船。


    那人好像有些委屈,问她:【怎么这样?你给我的回信,我每一封都好好收着,只恨不能贴身藏起来。】


    谢菱捏着那张纸看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人的语气,又让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日岑冥翳垂着美、低着眼,像被淋湿的大狗一样从她窗前离开的情景。


    或许她最近想起岑冥翳的次数有点太多了,形成了不好的习惯,看到什么都想到他。


    谢菱想了又想,终究是没像以前那样一把撕掉,而是把这两张信纸一起收进了书桌的角落里。


    她原先一封封全都扔掉,是谨防被人发现。


    但如今院子里的人都很守规矩,从不乱进她的房间,将这信留下来也无妨。


    听说宫中几年前就在大兴土木,把一处偏远的宫殿翻修重整,近段时间似乎终于有完工的迹象。


    不少附近的百姓跑去看热闹,其实隔着高高的宫墙,什么也看不到,但寻常百姓就是对皇廷权贵的生活很好奇。


    连谢华珏都在说,那新起的楼苑会让谁住。


    上次谢华珏在酒楼前干的事情,谢华珏和谢菱心照不宣,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事,仿佛那一晚同枕而眠也只是错乱的记忆。


    谢华珏依旧是从前的高傲模样,只是偶尔会跑到谢菱的院子来待一会儿。


    谢菱不关心这个,懒懒地回道:“总归是那皇宫里的人,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结果当天谢兆寅回来,就对谢菱说:“花菱,拿两样你的物件,并你的生辰八字一起给我,要送到钦天监去,测算居所方位。”


    谢华珏吓得差点腿软。


    她拽着谢菱,用力瞪着眼睛,看起来很凶恶,好像在怪罪谢菱,“我都说了,你不听我的。”


    谢菱也有些犯懵。


    她问谢兆寅:“钦天监……要测算我的居所,是什么意思?”


    谢兆寅看着两个女儿吓呆的样子,笑了下,好像找到了一点乐趣,然后才解释说。


    “宫里有位娘娘查出身孕,陛下龙颜大悦,决心为这个未出世的皇嗣祈福。陛下让礼部、钦天监一同选出了二十位‘有福之人’,一同住进宫中新建的宫苑,直到皇嗣落地。”


    “花菱是这一届的神女,也在应邀之列。”


    这是好事,也难怪谢兆寅心情愉悦,还有心思同她们开玩笑。


    为皇嗣祈福,有这等荣耀加身,不论是对谢菱,还是对谢家,都是极有襄助的。


    谢菱扯了扯唇。


    且不论这件事的利弊,难道这些人不觉得皇帝太过依赖神佛之说了吗。


    现在正值已故八皇子的阴云笼罩着宫里宫外,此时有皇嗣喜讯,皇帝的高兴可以想象得到,但,召集众人祈福……还是太过夸张。


    不过谢菱也没说什么,对她而言,无非是去宫里住几个月。


    去宫里……离三皇子更近了。


    想到三皇子,谢菱又是一阵头疼。


    又过了几日,谢府的管事出现在门外,说前厅有人请三姑娘,是宫里来的人,要见得急,让三姑娘不必打扮了。


    谢菱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催促得如此急,但也只好先跟着管事到前厅去。


    到了前厅,果然是宫里的人找她,而且是礼部的人。其中有几个,谢菱之前甚至是见过的。就比如在女官之中,站在最末等的那个年轻女子便是晋玉祁的姐姐,大约是凭借晋珐的关系和面子,在礼部谋了个职位。


    想必他们是为了皇嗣的事而来。


    谢兆寅正跟他们寒暄,看见谢菱来了,让她过去打招呼。


    谢菱还未行礼,为首的那人就说:“不用了,过几日,谢姑娘便是陛下亲点的‘瑞人’,不必向任何人行礼。”


    瑞人。


    谢菱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没容她多想,几个女官走到她身后,将她包围起来。


    谢兆寅吃了一惊,问道:“这是做什么?”


    礼部为首的那人依旧是一脸笑容,眼中却看不出什么神色,仿佛戴了一张假面一般。


    “这是必备的程序,我等必须要对所有瑞人的居所进行检查,看是否有不洁之物。”


    搜查?


    这样突如其来,谢兆寅也不由得发火:“哪有这样办事的,你们……”


    “谢大人,你这是要阻挠吗?宫中有一位公主也被选为瑞人,在公主府,我等可是没有受到不敬的。”


    这意思很明显了,谢兆寅虽是高官,可难道能高过公主去?连公主都不敢对他们不敬,足以见得底气。


    谢兆寅怒气上涌,却也不得不压抑住。


    “好了,请带路吧。”


    谢兆寅不发话,谢家的下人也就没有动,一时有些僵持。


    女官队列末等的晋表小姐目光转动,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谢华珏。


    便笑道:“华珏,不如你来带路吧。”


    晋表小姐眼中含着星星点点的恶意。


    谢菱原先就得罪过她,后来更是害得晋玉祁神思不属,遭舅父责罚。


    若不是晋玉祁受罚太重,日后还不知道会不会丢了晋府继位人的身份,晋表小姐又何苦削尖了脑袋来当女官,就盼着能好好表现,弥补晋玉祁的过错。


    恰巧这次撞上了谢菱,她就想给谢菱使点绊子。


    她知道谢华珏与谢菱姐妹感情不睦,甚至谢华珏根本就是很厌恶这个妹妹,想必非但不会在这件事上帮谢菱,而更有可能害她,于是故意叫谢华珏带路。


    谢华珏正被眼前的阵仗吓得有些呆住,突然被点了名,犹豫了一下,走上前。


    她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一脸亲热地拉住她的晋表小姐。


    终于,在谢兆寅强压怒气的示意下,谢华珏咽了咽口水:“那,请随我来。”


    谢菱被困在前厅,她的院子还维持着她被叫到前厅时的样子。


    有些凌乱,到处的细节都彰显着这院子的主人有多猝不及防。


    礼部那几个人却很满意,他们很快动手,毫不顾忌地到处翻起来,将院子里翻了个底朝天。


    那程度,恨不得将每一块砖都掀出来看一下。


    晋表小姐看着一旁无所适从的谢华珏,笑着说:“谢姑娘,你对你妹妹的房间比我们更熟悉,不如你也一起找找?若是没有什么脏东西还好,但要是找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你妹妹这个瑞人可就难当了。”


    她眼中带着浓烈的暗示。


    谢华珏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她没想到印象中高高在上的礼部高官竟如此野蛮,大翻女子闺房,这跟将女子剥了外衣示众有什么区别。


    谢华珏走进屋里,主动去翻谢菱的床榻。


    当然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谢菱那个胆小又寡淡的性情,平时连趣味喜好都很少见,房里怎么可能有巫蛊之物。


    但,毕竟是女子的床榻,由她来翻,总比被陌生人翻要好。


    谢华珏将被褥全都团起来,堆到一边,以示此处干干净净。


    一个女官随后走进来,即便谢华珏已经仔细检查过床铺,她依旧不放心,看了一眼谢华珏,那眼神让人很不适,好似被轻瞧了一般。


    她走上前,把谢华珏已经检查过、团起来的被褥又打开,拎起来大肆敲打了一遍,只恨不得把里面的棉花也敲出来一般。


    谢华珏咬了咬牙,后退两步,摸到了书桌沿。


    他们查得这么严,谢华珏也不得不更严格些,只怕万一花菱真的有什么把柄,她没提前发现,反倒叫这些人给查了出来。


    谢华珏拉开抽屉,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摸到一个突起。


    这里面有夹层。


    谢华珏视线悄悄后撇,确定没人在看这边,小心翼翼地把夹层翻开。


    里面是几封浅粉色的信纸,叠在了一起。


    谢华珏心里咯噔一声,把抽屉往里推了一点,藏进黑暗中,借着一点点光,将信纸翻开。


    那字迹铁画银钩,定是个男子的信。上面语气亲密的内容,谢华珏扫了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谢华珏眼瞳微缩,大吃一惊。


    “谢姑娘。”身后女官的声音响起,“那边有什么问题吗?”


    谢华珏抓起那几张纸,单手揉皱,迅速地藏进了衣袖,粗暴地用另一只手塞进深处,纸张硌得小臂有些疼。


    谢华珏转身,笑了下:“没有,大人。”


    女官狐疑地看她一眼,走过来推开她,亲自检查。


    那个夹层并不显眼,但是以他们这样的严密,不可能躲得过。


    果然,那女官觉得触感不对劲,竟然将桌子推倒,把抽屉整个卸了下来。


    “这是什么?”女官指着那个空空如也的夹层。


    谢华珏笑着说:“许多闺阁女子的梳妆台都有的,叫暗层。一般用来放些私/密的手记,我还从没机会偷偷看我妹妹的桌台呢,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真无趣。”


    女官听罢,就不在意地把抽屉又放了回去。


    他们是来找巫蛊之物的,对于这些日记手札不感兴趣。


    谢菱房里最终被搜了个遍,当然什么也没有。


    礼部的人做尽粗鲁行径,面上却依旧端着一副礼仪架子。


    离开时,还说了一连串冗长的废话,谢兆寅听得脸皮抽搐,显然是强忍着怒火。


    谢菱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看到里面仿佛被洗劫过的场景,心里就一咯噔。


    她快步走进卧房,发现书桌被整个推倒,抽屉歪歪扭扭,猜那几封信大约是被人看见了。


    果然,不能心软。只要不处理彻底,就会招来风险。


    身后脚步声靠近,谢菱回头,就见谢华珏展开衣袖,塞了几个纸团到她手里。


    “里面的东西就当我没看过,我们两不相欠。”谢华珏说了一声,扭头就走,步伐极快。


    谢菱展开纸团,果然是那两张被揉皱的信纸。


    看来是谢华珏帮了她一次。


    其实她都已经做好承认自己与人私相授受的心理准备了。


    毕竟,这也怪不了别人,是她自己决定要留下这两张信纸,就要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


    谢菱捏着那两张信纸,在指尖摩挲了下。


    却依旧没有撕毁,而是叠好放进香囊中,薄薄两张纸,倒还勉强塞得下。


    她要用这个香囊提醒自己,不要怀疑自己,不要莫名其妙地心软,否则后患无穷。


    毕竟,她前几个世界一直是这么走过来的。


    她能相信的人,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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