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章 鲜辣 一更
谢菱“瑞人”的身份不再有争议, 只等圣旨下诏,便要入宫。
其实当时谢菱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想着反正这个世界任务难做, 倒不如干脆重启, 一切重来。
是谢华珏帮了她,阻止了她。
谢菱会记得谢华珏帮了她这一次。谢华珏不仅是帮她掩盖了神秘人的那几封信, 也是把谢菱给喊醒了。
还没到最后的关头,她怎么能自己先放弃,这一点都不像她。
不管岑冥翳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她只管自己再努力试试。
谢菱给那个神秘人写了封信, 告诉他自己马上要住进宫里去,让他不要再往谢府寄信,最好是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寄信给她。
那人又着急起来, 一连送来好几封,只字未提她住进宫里的事, 反倒是对着她不许他再写信这件事追究个不停。
谢菱一边撕着信纸一边想, 他果然知道自己应召成为“瑞人”的事, 丝毫不惊讶。
究竟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谢菱想了很久, 回信:“因为我现在有心仪的人,不应该再与你通信。”
苏杳镜反思了一下自己。
其实不管做什么事,都只有专心才能效益最大化。但是在这第七本书,她被太多事情分了心。
先是被绑架,神秘人,后来又是黎夺锦的入梦, 紧接着又遇到了好几个以前世界的男主。
所有这些,都在隐隐制造着一种氛围,在她的潜意识中提醒着她, 她是苏杳镜,而不只是谢菱。
在以前的世界中,苏杳镜可以专心于那些马甲的身份,在那段时间里,她就完完全全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所以她完成得还算顺利,至少,对于那些男主角的情绪、意图,还是能基本掌握的。
可是对于岑冥翳,她似乎总是难以捉摸。
所以苏杳镜决定,还是要像之前一样,把自己完完全全当成谢菱,再试一次。
为了更加沉浸其中,她亲笔写下“我有心仪之人”,仿佛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对方没有再回信来,谢菱也不再在意。她开始想办法打听岑冥翳的行踪,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京城,新开的酒楼。
陈庆炎把温好的酒放在一个铁壶里,一边甩着手腕摇晃,一边跟岑冥翳搭话:“三殿下,前几日找你,你总郁郁不乐,今儿倒是有心思出来了。”
岑冥翳斜斜靠在榻上,那竹榻坚硬,他倒不嫌冷,薄薄的外衫领口敞开,堆叠的布料之间,露出健硕的小麦色胸膛,肌肤平滑润泽,在烛光底下如同淡琥珀色的树脂。
他手里摆弄着一个军马形状的棋子,哼笑一声,不耐道:“别多嘴多舌。”
陈庆炎显然很熟悉岑冥翳这样的态度,伸手在嘴巴前面做了个夹紧的动作,示意不会再说。
他倒了半杯酒在岑冥翳面前,又停下来,故作神秘地看了岑冥翳一眼,手指在酒壶上碰了个机关,再倒出来时,就变成了煮沸的羊奶。
“这是一种新酒,这样喝才带劲,快尝尝。”
岑冥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嘭”的一声砸在桌上,啧声道:“难喝。”
陈庆炎目瞪口呆:“这酒纯得很,你怎么一口……你这是糟蹋!……不对,你不辣嗓子么?”
岑冥翳皱了皱眉,推开桌子站起来。
“不喝了。走了。”
陈庆炎也来不及继续心疼他的酒,起身追过去:“哎,三殿下,你又要到哪里去,现在时间还早,你才刚来呢。”
岑冥翳不搭理他,兀自往外走。
他的步伐很平稳,看不出一丝摇晃,但表情很麻木。
陈庆炎好笑,伸手想拦住他:“殿下,你本就是不擅喝酒的,你现在一定醉了……嘶,三殿下,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三皇子体温较常人高些,陈庆炎早已习以为常。
有的人就是天生体热,正如婴孩的体温通常要高过成人。
但是三皇子今日的温度实在是太不寻常,烫得像火炉一般。
“殿下该不会是病了?还是说……”
陈庆炎说到一半,没敢继续吱声。
万一这三殿下是喝他的酒喝出的问题,他岂不是要遭殃。
想到这里,再看向三皇子,陈庆炎就不敢留他了。
待他独自走远,陈庆炎坐立不安,跑回家去。
他父亲陈大人刚好在家中,看见他便问:“又跟三皇子出去了?”
陈庆炎点点头,支支吾吾,终究没敢说自己给三皇子喝了烈性的酒。
陈大人也没看出他的异常,接着习惯性地问了句:“三皇子最近动向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玩腻了谢家的那个小女儿,最近闷得很,哪儿也没去。”
陈大人若有所思。
“意思是,他跟谢家没有来往了?”
“是。本就没什么牵扯。”
陈大人眯眼思忖良久,低头看向面前的沙盘,将一个暗红色拿着刀剑的鬼脸兵棋,从一个人型棋子边挪开。
“那谢家不用再盯了。”-
秋日寒凉,又下着雨,岑冥翳即便锦衣华服,但衣裳单薄,难免引人侧目。
无聊的陌生目光多了,岑冥翳懒懒地往下撇了撇眼,伸手拢了拢衣襟,将领口遮住。
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下。
这摊主卖冰镇莲子羹,这阵子急剧降温,生意惨淡见有人停下,便眼巴巴地看着。
岑冥翳抛出一枚银锭,从他那碗里捡了一颗冰块,含进嘴中,转身离去。
冰块在口中消融,本应刺骨,岑冥翳却没有什么感觉。
就像方才那烈酒入喉,他也没有什么感觉。
他好像尝不出味道。
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面摊。
摊子上专门卖油泼辣子面,有食客坐在桌边大快朵颐,汤上漂浮着厚厚一层油辣子,吃得满头大汗。
岑冥翳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也要了一碗。
他坐在桌边等,酒劲后知后觉地上来了,岑冥翳有些犯晕。
连同一张四方桌上,旁边多坐了一个人,也没在意。
面端上来,果然鲜辣滚烫。
岑冥翳夹起来就要往嘴里塞,手背却被人挡住,那人抢过他的筷子。
岑冥翳愣了一下,愕然扭头。
看见谢菱坐在他旁边,正拿着他方才拿过的筷子,夹起几根宽面,放在唇边吹凉。
她低垂着眼,眼睫轻轻颤着,因为吹气而嘟起的脸颊显得有些幼态可爱。
谢菱把面吹得差不多了,才抬起眸,看向岑冥翳,伸出手腕,把筷子递到他的唇边,身子也顺势往前探了探,靠得离岑冥翳近了些。
她肩膀移动的幅度很柔软,像被风吹到面前的柳枝。
“殿下,这面要吹凉吃的。”
岑冥翳下意识地张嘴,咬住筷子尖。
泼辣的滋味顺着舌尖蔓延进口腔,岑冥翳惊了一下,本能地松开嘴,拿起桌面上的茶杯狠灌了一口。
原来他不擅长吃辣,谢菱看着他有些狼狈的样子,抿紧唇瓣,却还是因为眼睛弯弯而暴露了笑意。
岑冥翳余光触及到谢菱的笑颜,又迅速收了回去。
“你怎么在这里。”
谢菱定定地看着他,语气有些执着。
“我不应该来找殿下?殿下是想与我从此断绝关系么。”
岑冥翳抿唇不语,似乎是默认。
谢菱肩膀软了软,好像被抽走一部分力气,失落又难堪。
“难道,我对殿下而言真的不值一提吗。”
岑冥翳呼吸急促了一下,似乎忍不住要辩驳。
“殿下上次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殿下,想要我说得多明白才行。”
谢菱声音里掺进去一点点哽咽,好似被逼出来的难堪。
“因为我心仪于殿下。”
岑冥翳手里的木茶杯滚落在桌面上。
他艰难地咽了咽喉咙,失声问:“你心仪……谁?”
“殿下对我来说,便是穹宇中的明月,触不可及。殿下愿意接近我,哪怕只是为了赌约,我也欣悦不已。”
谢菱揪紧手帕,声调婉转得很诚恳,毕竟,她已经给自己做过了很成功的心理暗示。
“即便我知道那陈公子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可以当作没有听见过。殿下,你可不可以就当作我不知道真相,继续骗我?”
谢菱说到最后,面上已经失去了血色,眼眸中噙着薄泪。
“谢菱”是一个从小在深宅大院中被忽视的人,她期待真心实意的关爱和呵护,又害怕别人靠近,像胆小的兔子,身无甲刺,只有用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来自我保护。
她不习惯说动人的话,不习惯吐露自己的心声,似乎总是想藏在安全角落,期待别人更靠近一点。
但是当她深陷于某个人时,她就很难再爬出来,会强逼着自己做出一些自己以前从来不会做的事。
在原剧情中,她试图改变自己,迎合岑冥翳的喜好。
现在,苏杳镜扮演的谢菱则是逼着自己剖心取骨,将一腔真情袒露于人前。
说出这种话,就代表“谢菱”已经付出了她感情上能付出的一切。
原剧情就这么接上了。接下来,就只差付出身体上的一切。
当苏杳镜全心全意地沉浸扮演时,她看起来才最真实。
谢菱泪盈盈地看向岑冥翳,眼神像是想要闪躲,又无法自拔地停留在他身上。
她那么柔软、无助,像极了一朵引人摧毁的幼弱白花。
岑冥翳乌黑的眸子凝视着她,好似在挣扎,一半在试图清醒,一半在沉溺。
他呼吸渐渐粗重,隐隐像狼。
谢菱想,或许他并非草食动物,白花不在他钟爱的食谱上,但若是太过美丽脆弱,也会让他有咬碎的欲/望。
122章 初吻 一更
岑冥翳紧紧盯着她, 胸膛不断起伏,好像身处海水的漩涡中。
直到谢菱把话都说完了,他也依然没有其它的反应。
谢菱咬了咬唇, 像是一个鼓起所有勇气去期待回应的年少女子那样, 拉了拉岑冥翳的衣袖,眼神怯怯如幼鹿, 又问了一次提醒他。
“三皇子,好吗?”
岑冥翳忽地回过神来:“嗯?我刚刚没有听到,你说什么?”
谢菱:“……”
岑冥翳却不理她的无语纠结, 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 而是定定看着她,声音急促,又追问了另一个问题:“你方才说, 你心仪谁?”
他语气很急迫,好似彩票站门口, 一边还没反应过来中奖的巨大惊喜, 一边又已经急于兑奖的人。
谢菱听他追问, 更是无语。
敢情他就听到了这一句?听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跑神了是么。
谢菱攥紧了手心, 纠结着自己要不要从头重新说一遍。
她很快就要进宫,必须在这之前跟三皇子重新回到之前那种暧昧的关系。
否则的话,她在宫中行动不便,不能随意出入。如果到时候三皇子不主动来见她,他们就没有发展剧情的机会了。
谢菱深吸一口气,又偷偷咬了咬唇, 在眼底逼出一丝水雾:“殿下,是我见过最英武的男子,除了对殿下动心, 我又还能心仪谁。殿下,你愿不愿意……”
谢菱的话说到一半,渐渐停顿、消音。
因为她看见坐在她对面的岑冥翳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故作温文的收敛的浅笑,而是一个咧开嘴、露出牙、纯纯粹粹的大笑。
他的眼睛也完成了两条弧形,乌眸透出璀璨神光,其中原先还在挣扎的那一半清明已经消失,完完全全只剩下了沉溺。
好像终于被人鱼诱骗进海中,还带着不知所谓的幸福微笑。
岑冥翳肩宽腰窄,端端正正地坐着,脸上的笑容却好像一个总角孩童,把所有最喜爱的玩具都捧到了眼前,那样盛大,明亮,毫不掩饰。
谢菱愣愣地看着他。
岑冥翳收了笑容,乌黑的眼眸有些亮,小心地看着她。
“你骗我么?”
他问得很谨慎,但已经没有多少提防的效果。
谢菱抿抿唇,摇摇头。
她已经先骗过了自己,所以不算骗他。
岑冥翳又笑了起来,但很快又皱起眉宇。
“但我瞒了你。菱菱,对不起。”
这是说赌约的事?
他竟然会为此道歉。
不管他是不是诚心的,谢菱都打算接受。
毕竟她要的是剧情发展,再纠结之前的事没有任何意义。
岑冥翳用力掐紧额角,似乎头痛,闷哼一声。但他很快又忘记了自己的头痛,目光定定地落在谢菱身上,伸出手,很珍惜地碰了碰谢菱的手臂。
“好凉。”
他起身,对谢菱伸出一只手。
谢菱看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触到他的掌心,不是她凉,是他太烫。
岑冥翳带着她穿过街巷,离开拥挤的人群。
他们走进一条窄道,隔绝了其他人,谢菱手上用力,拉住了岑冥翳。
岑冥翳回头,耐心地看着谢菱。
谢菱走近一步,让岑冥翳站在她和墙之间。
“殿下要带我去哪里?”
“去没有风的地方。”岑冥翳一脸认真。
谢菱等了等,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好像这就是他完整的答案。
他就只是想带着谢菱找一个没有风、不会凉的地方而已。
岑冥翳今天说话太奇怪了,好像不太正常。
谢菱又靠近了些,在他身上轻轻闻了闻,然后抬眼看他。
“殿下今天喝酒了?”
岑冥翳抬起手,捂住嘴,乌溜溜的眼睛垂下来看着她。
谢菱笑了笑:“不难闻。”
谢菱不喜欢酒气,但岑冥翳身上的气味确实不难闻。她之前没发觉岑冥翳今天喝了酒,就是因为他身上混着一种热羊奶的香气,掩盖了酒味。
现在凑近了闻,那奶香气中混进甘醇酒香,倒显得很好闻。
岑冥翳迟疑地松了松手,但好像还是不敢把手放下来。
谢菱心念微动,抬起手捉住岑冥翳的手腕。
她稍稍用力,试图将岑冥翳的手拉开。
岑冥翳没有抗拒她的动作,几乎是任她施为。
谢菱把岑冥翳的手拉着放下来,露出之前被遮挡的薄唇。
两个人对视着,在悄无人烟的窄巷,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几乎等同于拥抱,看着彼此的眼睛,和嘴唇,都很明白对方想做什么。
在这种暧昧的时刻,暧昧的动作,还能做什么。
谢菱在脑海中喊道:“系统。”
系统立刻回复:“我在。”
“把木偶剂给我。”
准备了那么久,终于到了能用上的时候了。
木偶剂虽然不万能,但胜在用法简单。
谢菱之前已经用过好几次,堪称熟练。
她只需要下达一个指令,就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召唤出一个木偶,代替她的位置,完成她指定的动作。
谢菱在脑海中默念:“指令:亲吻岑冥翳。”
谢菱的意志变成了一旁墙上的瓦片,看着底下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木偶踮起脚尖,靠近岑冥翳。
谢菱发现,离得远了,岑冥翳脸上的表情反而看得更清楚。
他在竭力表现得帅气,两只手攥成拳僵硬地放在一旁,也朝着“谢菱”靠近。
但到了一半,岑冥翳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木偶只会遵从指令,无法做出指令外的反应。
岑冥翳停了下来,她就也只懂得睁开眼看着对方。
化身瓦片在一旁观看的谢菱被搞得莫名有些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岑冥翳停了下来。
岑冥翳看着“谢菱”,这木偶是系统的杰作,和谢菱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态、情绪都是从谢菱身上完美复制,不可能会被认出来。
他有些局促,对着“谢菱”说:“我、喝酒了。”
还是因为喝酒,怕她嫌弃味道吗?
谢菱当机立断,在脑海中再补了一个指令。
“对岑冥翳说:可是殿下的气息很香,如果吻我的话一定会很甜。”
木偶照做。
岑冥翳的眼神剧烈动摇,好像被这句话蛊惑了神智。
他捧住“谢菱”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笔直,喉结狠狠滚动,微微歪过头,一点点靠近。
谢菱以为这次一定没问题了。
岑冥翳却又停了下来。
他咬了咬牙,气息灼热,乌黑的眼眸里流出挣扎不舍,语气却很坚定。
“不行。我清醒的时候再……”
时限到了。
木偶剂失去效用,谢菱的神智从墙头瓦片被拉了回来,代替她的木偶消失。
现在她变成了木偶原来的姿势,脸颊被岑冥翳灼烫的手心捧着,攀着他胸口的布料,踮脚靠近他。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岑冥翳黑眸中波涛激越,像是能将她席卷吞噬,但又在苦苦压制。
他虽然嘴里说着拒绝的话,却分寸也没有从谢菱身边离开,目光在她脸上凝着、游移,好像这样看着就能止渴。
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明明是大好的机会,却生生耗到木偶剂失效都没成功。
怎么打个啵这么难?
谢菱眼中无法遮掩地闪过失望。
在那么浓烈的视线中,谢菱眼中的任何情绪都无处遁形。
失望。
岑冥翳呼吸忽地窒住。
他神情变了变,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本质就是野兽的人,再也撑不住礼貌的表象,露出了鼓吻奋爪的一面。
岑冥翳乌黑的眼眸变得锐利,不再克制,闭眼,屏息,凑了上来,含住谢菱的唇瓣。
没有准备的谢菱眼瞳剧震。
不是,不亲吗……
可唇上炙热的触感,湿润的气息,都真实无比。
岑冥翳吻住她,将她的上唇含在齿间,本能一般轻轻地吮吸。
前后是高高的青瓦墙,窄巷两边是偶尔有人经过的街道,在不被人注目的狭窄世界缝隙,高大俊朗的少年偏着头,弯腰和她接吻。
谢菱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
岑冥翳慢慢地离开她的唇瓣,谢菱分明感觉到最后分开时他还轻轻咬了一下。
这纯属意外,谢菱根本没想过自己亲身上阵。
但是……是她撩出来的,谢菱只能认。
她有些发懵,脸颊爆红,身上竟然隐隐冒汗。
明明方才她还觉得风大,有点冷。
肯定是岑冥翳身上热度太高,连这个窄巷都被他传染。
谢菱抬头看岑冥翳,他的表情简直比她更晕乎。
懵懵懂懂的,好像忘记鼻子该怎么用,只茫然张着嘴,大口喘息。
好夸张……他们明明没有亲得很激烈。
只是很清纯地碰了一下而已。
谢菱本来有些不自在,但看到岑冥翳比她更明显的反应,谢菱忽然又淡定了下来。
甚至还有种假装自己游刃有余的优越感。
毕竟,这个发展结果终究是符合了剧情,符合了谢菱的期待。
也算是朝着第七世的结局迈了一大步。
岑冥翳还站着像石雕一样没有动,谢菱瞥见他的唇瓣,快速地移开眼神。
这其实,能算她的初吻。
虽然很意外,但其实滋味……还不错。
谢菱思绪有些飘远。
脑海中忽然在此时响起激烈的警报声。
系统急促道:“宿主!一级警报,有一条曾经完成的be线已作废,之前曾经停摆的世界之一,在十秒钟前已经重新开启,请宿主即刻做好准备。”
123章 重启 一更
谢菱感觉有些头晕。
她脚步后退了一步, 脸色有些灰白,在脑内问系统:“系统,你说什么?我好像耳鸣了, 没听清楚。”
“宿主, 我和你的交流不是通过听觉的。”系统说完,又把刚刚那个消息重复了一遍。
谢菱用力闭了闭眼, 捏紧手心。
咬牙问:“是哪个世界?”-
三条街外,世子府。
半个时辰前,陆鸣焕从桌边起身, 收拾着兵书, 刚和黎夺锦谈完要事。
黎夺锦瞥了他一眼,却是难得地开口留他。
“没什么事,不如吃过午饭再走。”
陆鸣焕僵了一下。
黎夺锦与他曾是多年交情, 彼此都是唯一的好友。
时隔几年重逢,除了父亲的命令之外, 陆鸣焕对黎夺锦自然有发自心底的和好之意, 他也能感受得到, 黎夺锦对他也有这种念头。
陆鸣焕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轻咳一声,强作自然地在桌边坐下。
“嗯,那好吧。”
黎夺锦让人上了几盘点心,和他聊着闲话。
陆鸣焕渐渐放松下来,两人有来有往,气氛倒也轻松。
“上回在御花园中遇见三皇子, 你回去和陆将军说了么?”
“说了。”陆鸣焕扔了一粒花生到嘴里,“我爹让我别大惊小怪。”
“三皇子还年幼时,名下曾经掌管过‘谛听’, 那就是个全是太监的组织,他与那群无根之人亲近,也很正常。
“但没过几年,‘谛听’发展成熟,陛下就从三皇子手中将权柄挪了回来。那时候以三皇子的年纪,才刚懂点事,可见陛下虽然宠爱他,自幼便给他荣宠加身,但实际也很清楚,这就是个绣花枕头,并没有什么实力,所以连太监也不再叫他管。”
黎夺锦缓缓点头。
陆鸣焕含笑道:“我爹虽然已经年迈,许多事情上脑子都有些糊涂,但这些陈年秘辛,他说的定不会有错。你上次说得对,是我们多心了。”
他既然这么说,黎夺锦便也将此事按下不提。
黎夺锦垂着眸子,伸手端起茶杯,另一只手拿着杯盖,在杯口边沿轻轻地刮了刮。
“鸣焕,当年你和阿镜一起去弩坊接陆将军送来的那批兵器……”
“阿锦。”话未说完,陆鸣焕出言打断了他。他嘴唇紧抿着,指尖有些几不可见的颤抖,声音冷了下来,沉着,“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提以前的事吗。”
黎夺锦也沉默了一瞬,接着轻轻笑了一声。
“不要紧张。我只是想起来,以陆将军当年的成算,又是交给你这个宝贝儿子去办事,总要有几重保障,应当不至于让山匪钻了空子。”
陆鸣焕这才勉强放松了些。
他回忆着从前,神色发暗:“我父亲有安排,是我疏漏了,没放在心上,才招来阿镜重伤……”
说到这里,陆鸣焕咬住舌尖,不再往后说。
黎夺锦似乎是有意体贴他,转移话题。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倒有些好奇,陆将军安排过哪些法子?是否有秘令之类,以如今的情势,大约还能用得上。”
陆鸣焕嗤的一声:“你用兵如神,哪里还需要我爹那些法子。他无非就是掐算时机,又准备了一些暗语让我挑,好对接确认身份。”
“暗语?是什么,你还记得么。”黎夺锦像是听趣事一般 ,斜倚在桌边,语气好奇地问。
陆鸣焕嘴角细微地颤了颤。
他当然记得。
那一次,阿镜为了救他而重伤,他懊悔不已,快要被内疚淹没,凭着一时意气回了家,决心从头开始,发誓要变强。
可他那次回京城之后,就再也没机会见到阿镜,他再有阿镜的消息时,那个像猫一般精灵的女子已经死在了黎夺锦的剑下。
一切都是从那天而起,那天的情形一次次在他脑海中重演,他哪怕是想忘记任何一个细节,都几乎不可能。
“你怎么好奇这个。”陆鸣焕极其勉强地出声,嗓音沙哑,“我不愿多说。”
“你不愿说。”黎夺锦凤眼眯起,轻声道,“那让我来猜猜——‘老乡,葫芦怎么卖’。是不是这句?”
陆鸣焕惊愕地瞪眼看向他。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我猜的而已。”黎夺锦眨了眨眼,“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说过。”
“不可能。”陆鸣焕抿紧唇。
“这句暗语,只有我与那死去的弩坊主知晓,我当时说话的音量,连阿镜都听不到,你又从哪里听说?”
“是啊。”黎夺锦单手托腮,遮住半边面颊,幽幽道,“我又是从哪里听到的呢。”
陆鸣焕走后,黎夺锦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慢慢地画了几条交错的线。
在梦中,他曾梦见只有他知道的情景。
他给阿镜取名,阿镜睡在凉榻,他去看她。
而方才,他已经与陆鸣焕证实了,他也梦见过只有陆鸣焕知道的情景。
陆鸣焕与阿镜骑马过街,陆鸣焕和那弩坊主的交涉。
这一切足以让黎夺锦意识到,他的梦,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甚至记得清楚,做那几场梦时,陆鸣焕就在他的府内,或者是,前不久来过。
也就是说,是因为有陆鸣焕参与了他的周围,他才会梦见那些只有本应该陆鸣焕知道的过往。
那么,他是如何梦见那些本应该只有阿镜自己知道的事的?
他梦中看到,阿镜把钱袋掏给一个叫珠珠的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
那个场景中,除了珠珠,就只剩阿镜自己。
阿镜活着。
只有阿镜曾出现在了他周围的世界,他才有可能梦见这一切。
黎夺锦浑身剧颤,好似突然患上某种急症。
这种猜测当然不合常理,但是,黎夺锦自己都已经疯了一次了,他还需要什么常理?
他只要阿镜,再给他一丝希望。
阿镜活着,她的神魂一定就在这世上。
但她会在哪儿?
黎夺锦想起了听安寺,招魂阵。
那个大师曾信誓旦旦对他说过,哪怕不能起死回生,也能招来魂魄相见。
黎夺锦强压住颤抖的手,将桌上水迹全部擦去-
听系统说,重启的那条be线是第一个世界之后,谢菱的心有些凉嗖嗖的。
“我就知道,虽然最近遇见了很多邪门的人,但那个黎夺锦最邪门。”谢菱在脑海中恨恨道。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谢菱问。
“宿主,规则不变,be作废的世界就相当于这本书还没有写完结局,只要再补一个结局,就可以恢复之前世界停止的状态。”
还要补,补什么补。
谢菱想骂脏话。
“不过,由于这种情况以前从未发生过,主神的算法可能会存在一定的漏洞。”
“以书本中的时间单位计算,每过一个季度,主神会自检一次bug,只要在主神自检之前,宿主能够完成当前世界的be结局或者小美人鱼结局,都可以终止所有世界的任务。”
“宿主很幸运,上次主神自检是一周之前。也就是说,宿主大约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谢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三个月内,她完成任务离开穿书世界的条件不变,可一旦过了这三个月她还没有完成……
“三个月后,已经解除be结局的第一本书世界将会被清算。到时候,宿主想要脱出任务世界的条件,就只有同时完成第一书世界和第七本书世界的be,或者,完成小美人鱼任务。”
同时完成两个世界的be,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她现在只有谢菱这一个马甲,不可能再通过死遁去完成第一本书的be。
如果她用谢菱这个马甲跟黎夺锦发展了故事,又要怎么跟岑冥翳发展出第七本书的结局?
救了个大命。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只剩三个月了。
谢菱和系统交流的时候,一旁晕陶陶的岑冥翳总算回过神来。
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谢菱,忍不住靠近一步。或许是因为方才的亲密,他总想贴得谢菱很近,好像离不开人一样黏。
岑冥翳伸出双臂,环在谢菱身前,颇为霸道地将她整个人罩在胸膛之中。
他靠在谢菱肩上,喉咙里间断地发出低低的嗯嗯咕咕的气音,好像野兽软软的呼噜。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去找谢菱的眼睛,却触及到谢菱死灰一般的脸色,还有没收敛好的、踩到狗屎似的表情。
岑冥翳喉间的咕咕声猛地顿住。
他脸上血色渐退,伸手探向自己的嘴。
目色有些堂皇,小声问:“是、是我亲得不好吗。”
“嗯?”
岑冥翳突然环抱过来的热度唤回了谢菱的神智,她转头看着他。
现在岑冥翳就是她完成任务的全部希望。
谢菱旋身,从背对着他的姿势变成面向他,踮起脚,举起手臂搂住岑冥翳的脖颈,好像很依赖地,整个人的重量都靠在他怀中。
岑冥翳眼睫颤了颤,看起来又有些犯晕。
谢菱贴着他,嗅着他身上的香气,软软地蹭了蹭他的侧脸。
“没有呀,三殿下,我好喜欢你亲我,好喜欢你呀。”
危机当头,这种话谢菱说得极其顺口。
声音甜得要命,好像从心窝里掏出了一罐最浓稠的蜂蜜,要喂进对方嘴里去。
谢菱说完这句话,没过一会儿,就感觉腰下被硬硬的触感硌了一下。
她很确定这次不是小药瓶。
因为是热热的。
今天给他的刺激也已经够多了。
谢菱虽然很赶时间,但也明白,再怎么样,都不能操之过急。
她退后一步,又拉住岑冥翳的手,好像玩闹似的,在他手心捏来捏去。
“我先回去了。殿下,我会很想你的。”
她特意留下这一句话,就是为了让岑冥翳难以割舍,等她搬进宫中去,岑冥翳会主动来见她。
只要岑冥翳主动,她的任务难度就会降低很多。
说完,谢菱就松开他的手,提着裙摆转身跑开,身影消失在巷子口。
岑冥翳被留在窄巷内,脑袋发热,眼神茫然地喘着气。岑冥翳慢慢靠在墙上,把快要过烫的额头抵着凉凉的墙面,喉间溢出一丝微弱的呻/吟。
124章 秘密 一更
岑冥翳以额贴墙冷静了很久, 直到慢慢压下绮思,身体平静下来,才扯扯衣摆, 离开窄巷。
“卖——糖葫芦咯!”
青砖巷尾, 抱着草靶子的小贩沿街叫卖,街檐下的火炉边, 一对年轻夫妇坐在一处暖着手,喁喁私语,面颊上点缀着含羞又喜悦的笑容。
岑冥翳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仿佛又联想到什么, 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又被他用手指匆促摁下来。
再往前,街上已是熙熙攘攘。
脂粉香气四溢, 即便这样的冷天里也穿着清凉的女子在街边站着,挥着手帕揽客。
岑冥翳停在远处, 目光落在那栋木楼的牌匾上——惜春楼。
这并不是以前那座惜春楼。
昔日京城有一座惜春楼, 是有名的声色之地。
后来因为包庇贼人, 被大理寺少卿带人查封, 还顺带查处了几个纵情享乐的高官,从那之后,便沉寂了几年。
如今风声过了,律法也不如昔年严苛,便有人动了心思,重新起楼, 依旧用了原招牌,吸引来客。
楼变了,人变了, 牌匾未变,就好似还能回忆起从前的景象。
岑冥翳站在石狮后面,视线静静的。
一个清瘦的青衣人在人群中穿过,他面目平凡,几乎看不出什么特点,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停在岑冥翳身侧,低声喊道:“主子。”
岑冥翳没有动作,那人便保持这个姿势,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双手呈过去。
岑冥翳目光还落在那牌匾上,单手接过令牌。
那令牌是玄铁制成,颇有些重量,上面刻着一个单字,冥。
那青衣人不被察觉地离开,岑冥翳将这块令牌放到袖间,将另一块金银打造的令牌替换了出来。
那金色的令牌上,刻着两个字,端庄秀丽:明奕。
岑冥翳冷冷看着这块金色令牌,指腹从上面摩挲而过。
这个名讳,被登记在皇宫中的卷宗内,记录为三皇子的姓名,每到祭祀拜祖,吟诵许愿时,放出来的绸带上,总是这光辉漂亮的两个字。
到如今,知道三皇子还有另一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但岑冥翳却永不会忘记。
他出生时,甚至不配有姓名。
因为岑冥翳脸上带着一块巨大的黑瘢,从眉心到下巴,像一个粗糙的圆形,只比他的脸小一圈,将他的五官全都盖住。
宫中接生的女官,吓得坐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着后退。
嘴里一直在说,娘娘生了个无脸鬼。
床上血色尽失的女人,看了婴孩一眼,就要人把他埋掉。
皇帝到时,见此情景雷霆震怒,发令要这丑陋不堪的婴孩自生自灭。
是抱着岑冥翳的那个宫女苦苦哀求,求陛下为小殿下取一个名字。
皇帝扔了一桌子的珐琅瓷器,最后恶声道,要名字?那就叫他冥翳。
一脸鬼相,从地府中来,早日回地府中去。
这些,那个宫女后来一一告诉了岑冥翳。
两岁时,某一天开始,岑冥翳忽然记得了很多东西。
他记得草丛里,一根枯草被风压倒的弧度,记得天空中飞过的每一只鸟。甚至包括他还未出世时,听见的脉搏和心跳。
当然也记了起来出生那日的场景,和宫女说的无异。
但后来的故事,就有了很大的差异。
宫女每一天都避着人,重复地告诉岑冥翳:她为了救他,豁出命去,他这条命是她给的,世上谁都不要他,唯一对岑冥翳好的,只有她。让岑冥翳长大之后,一定要报答她,将她视为亲母一般孝顺。
可是岑冥翳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存储着她凑近来的泛黄的牙齿,裹挟着威胁和疯狂的眦目欲裂的神情,她在他身上抠出的一道道血肉翻裂的伤痕。
那宫女让他在墙角罚站,端出一个腥臭的木盆,里面装着尿,让他用尿洗脸。
她说,土大夫说,母子之间,因为浸润过同样的血,所以一辈子都密不可分。
她就要用自己的尿来浸润他,让他沾上她的气味,以后就会打心底里把她当成亲生母亲。
那个宫女后来死了。
她每天每天地跟岑冥翳重复说那些话,已经不够了。还跑了出去,到处同人说,三皇子长大以后,会孝顺她,她是皇子的娘,她要享福了。
当晚她就被杀了,脖颈斩断,只剩一片连着的皮肉,睁着眼,躺在花丛里。
岑冥翳看见了她的尸首,默默看了很久。
花上有一只嫩黄色的蝴蝶,翅膀扇动几下,飞远了,落到了远处的另一朵花上。
于是岑冥翳又看着那只蝴蝶。
他觉得蝴蝶很聪明,比他聪明很多。
蝴蝶都知道,要离这滩烂泥远远的。
那宫女死前说的话,没有人相信。
谁不知道为了生下三皇子,宸华宫那位娘娘至今还在卧床养病?
这几年来,宸华宫一直大门紧锁,那位娘娘连皇家的家宴都不曾参与。
陛下怜惜弱子,每一月,都以宸华宫的名义进贡巨额香火,专门替弱子祈福。
三皇子天生不足,陛下不敢惊动他的命格,连名字都还空置着,只待三皇子身体康健,便是神佛将这个皇子还给了陛下,再到神佛面前去替三皇子请名。
陛下对这位三皇子如此爱护,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宫女作妖。
死了一个疯女人,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快无人在意。
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听闻的那些,才是虚假。
皇帝的确常常到佛前祈拜,却并不是为这第三个皇子祈福,而是求诸天神佛,早日收了这个妖鬼的命去。
国师道:皇子身带如此异象,定是受了妖魔侵邪,神要将此子赐在皇家,便是要借陛下的真龙之气,镇压妖鬼,陛下不可私自乱杀,免得放出了鬼怪,惹上天震怒。
皇帝便没有对岑冥翳下手,只好常常诚心祈求,用堆成山的真金白银,诚心诚意为这个儿子求死。
岑冥翳从小便能记得很多东西,所有他看到的、听到的、意识过的,全都完完整整地存储在他脑海中。
一开始,这些记忆太过杂乱,好像腐烂的食物上长出来的霉菌,砰地一下变得很大,要把他的脑袋撑爆。
但后来,岑冥翳渐渐自己学会了理解这些讯息,如同梳发一般,将它们理顺,变得格外轻松。
他能精准地知道,自己的生母就在那个廊柱雕花的院子里。
可是没有人允许他靠近。
岑冥翳有时会偷偷试图进那个院子,看看母亲。但总是被奴婢太监拦下来,说娘娘睡着。
可他都听见了生母在屋子里唱小调的声音。
岑冥翳去了很多次。
直到后面,他差不多七岁时,那个女人烦了。
皇帝视这个孩子为妖魔猛兽,不敢动他,她却敢。
她知道这只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并没有什么无边法力,只不过太过丑陋,不配出现在她面前。
她让人把这孩子带出去,随便找个地方,磋磨得病,再抱回宫里来等死。
小岑冥翳被扔在猪圈,狗窝,乱葬岗。
猪看起来憨笨,饿极了却是会吃人的,小冥翳拿着一块尖尖的石头,磨穿了猪的肚皮,才没有被咬穿腹腔。
狗倒是没有计较他,依偎着他睡了一晚。
乱葬岗里鬼火幽幽,宸华宫的那个侍卫刚把他放下,就被迎面而来的三朵鬼火吓得尿了裤子,不敢再得罪“妖鬼”,连忙抱着他回宫。
但宫里的娘娘不乐意。
换了一个侍卫,依旧是同样的命令。
这次小冥翳被扔在了惜春楼。
烟柳之地,脏病最多。
有个肥头大耳的嫖客进来,看见屋里床边还趴着一个手脚细白的小孩儿,更是兴致大起,滴着口水要去扯他的衣裤。
小冥翳惊吓挣扎,都不得挣脱。等他扭过头来,露出面容,那肥男反倒吓得尖叫一声,仓促放了他。
小冥翳逃出屋外去。
他在晾满了五颜六色的衣裙和被单的天井里乱窜寻着出路,听见花楼上传来一阵阵的清脆笑声,然后是一阵尖尖的惊呼声。
他也下意识地看过去。
花楼上,一群打扮娇妍的女子挤在窗口,争先恐后地向下看。
有的挥着手帕,有的捂着嘴,目含惊吓和担忧。
“玉匣!你到哪里去了?”
一个小平台上,朱红的、鹅黄的布料叠在一起,里面动了几下,翻出一个肤白如雪的女子。
她仰着脸,笑嘻嘻的,掀开盖在脑袋上的布,下颌精巧纤细,像极了一只漂亮的小狐。
她朝楼上那群女子喊回去:“在这儿呢!我没事呀。”
楼上又喧喧闹闹地吵起来,怪她这么高也敢乱跳。
“别喊了,等会儿被发现怎么办。”
她扭过头,双臂微展,从平台上一跃而下。
小冥翳躲在衣架后,从他这个角度,刚好正正对着她的脸。
她轻盈落下,衣袂翩跹,好似在身后生了双翼。
在盛大的日光,浓烈交织的色彩之中,她的面容是最夺目的景。
这世上,难道真是有神仙的。
小冥翳有些发痴。
短短的时间,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小冥翳才慌忙想起来要逃跑。
他刚转过身,还没撒开腿,身后的布帘被她掀开。
“咦,这里怎么有个小孩子。”
小冥翳脚步僵硬地顿住。
神仙的声音也是这样好听的,他想。
玉匣走近,弯下腰,伸手轻轻地去拉他的肩膀。
小冥翳身体僵直,拼命不被她扳过去。
“你是谁呀?”她问。
小冥翳真的很想回答她,他悄悄捏着裤边。“我的名字,叫,冥……”
他终究紧张,没能说完整。
她以为他只是一个单字,重复了一遍,语气疑惑,大约在想是哪个字。
“就是,冥府,的冥。”
她顿了顿,没说话了。
再开口,却叫他转过来:“你是不是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去?”
小冥翳急得抠着裤子,刚刚那个肥男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得尖叫,这个漂亮神仙,一定会被他吓坏。
可是她稍稍用力一拉,他就反抗不了,脚步晃了几下,转过身。
他脸上是吓人的黑瘢,遮得连面容都看不见,更无法让人看见他紧绷得快要窒息的神色。
她的眉梢微微扬了扬。
只愣了一下,她问:“你背过诗吗?”
小冥翳紧张得差点不会呼吸,却突然被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有人教过他诗,但他听过的所有诗都记得,这应当也算背了。
玉匣昂了昂下巴,说:“一看你这个样子,就没什么学识。‘冥目冥心坐,花开花落时’,这句诗,你没背过吧?以后你就说,你的冥,是这首诗里的冥,不是冥府的冥。”
他呆呆地仰着头。
玉匣直起身子,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比她掌心还要小一点,玉匣带着他走过围墙,推开了一扇年久失修的木门,把他放在了热闹的、明亮的街道上。
“好了,快回家去吧。”
玉匣松开他的手,蹦跳几步,朝街道的另一头跑去。
转身之前,她竖起食指,抵在唇前,朝他单眨了一只眼睛,好像在和他约定,叫他保守秘密。
125章 消失 一更
后来岑冥翳长大, 黑瘢竟自己渐渐消失,有了痊愈的迹象。
皇帝不再对他避而不见,甚至给他赐下新的名字, 叫明奕。
宫中所有人知晓的都是这个新名字, 相比起来,曾经的那个名字简直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但,岑冥翳却反而更喜欢原来的名字。
从那天开始,他再想起那个名字, 心中只有平静, 手心里很暖,被人牵着走在金光灿烂的街道上,脚步轻慢, 阳光照在青石板砖路上,反映出的光很耀眼。
小冥翳后来找过机会再偷偷去惜春楼寻找, 但楼里所有挂牌的姑娘中, 没有叫那个名字的。
再过了一阵子, 惜春楼被大理寺少卿带人查封, 人去楼空。
小冥翳拥有过的东西太少了,他不会容许错过。
当时他手里已经有了“谛听”,便利用谛听的力量不断探寻,最后查到,大理寺少卿在京城中有一处别院,金屋藏娇, 那女子就叫做玉匣。
他便停止了寻找。
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了,惜春楼里没有神仙,只有生活落魄的女子。
她既然有了别的归宿, 他就不想再叫她想起以前的事。
那时岑冥翳是这么想的。
“谛听”中一直保持着对大理寺少卿别院的记录,岑明奕贵为皇子,又是谛听的主人,他的命令没有人质疑。
那份不断更新的记录藏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并不引人注意,也并没有什么价值。
只有小皇子会偶尔跑去翻看,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黑黢黢的只点一盏油灯,蜷着身子,依旧像宸华宫里一只瘦小的鼠类一般,悄悄地饥渴地汲取着养分。
但那份于他而言如赖以生存的粮食一般的记录,也在两年后戛然而止。
城外动乱,玉匣被赶出府,消失无踪。
人没有食物,是会饿死的。
当年的绝望和仇恨可想而知。
岑冥翳捏紧手中的令牌,眼神冰冷,止住了回忆的思绪,离开挂了新匾的惜春楼前-
谢菱刚回府,谢安懿便寻了过来,大声问她方才去了哪儿。
谢菱摘下兜帽,神情有些迟疑。
“大哥哥,何事?”
谢安懿神情一松:“瞧你紧张的。能有什么事,今天炯王侧妃到府上,说是要见见你。谁知道你偷瞒着出门了,叫人家跑了一场空。”
炯王侧妃,谢菱顿了顿。
她记得这位夫人,名叫陈宁梅,人很亲切,第一次见她,便让她叫宁梅姐。
陈侧妃与宫里的兰贵妃交好。
千灯节她被蒙面人掳走那次,名义上是被黎夺锦的姐姐兰贵妃给救了下来,醒来时,便是这位陈夫人在床边照料她的。
谢菱道:“她也算是我的一位恩人,我今日叫她跑空,实在是很不应该。陈夫人有没有说什么?”
谢安懿却又反过来宽慰道:“没事。你如今成了‘瑞人’,许多王公夫人都想与你攀攀关系,她也是这个意图罢了。你若是过意不去,改天送个礼去她府上,她自不会怪罪。”
谢菱缓缓吸了一口气。
瑞人,她着实有些排斥这个称呼,但其他所有人都以此为荣。这阵子,来谢府找她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候竟然比来找谢兆寅的人还多。
受帝王看重,这也确实是一件好事,谢菱只能忽略心中的不适。
她解下斗篷,垂眼道:“既无事,我先回院子了。”
走到一半,环生却又拦住她。
“姑娘,门外有人候着呢。”
谢菱蹙起眉,有些不耐:“又是那些惯爱喝茶扯闲篇的贵夫人?今日不见了,改日再说。”
“不是,不是,这回是樊都尉。”环生悄悄道。
谢菱一愣。
谢菱让环生把樊肆引去避着人的凉亭里相见。
上回分开后,再见樊肆,谢菱多少有些尴尬。
但樊肆好像并无所觉。
“谢姑娘。”他眉眼依旧清朗,兴致盎然道,“听说你即将进宫去,我……”
“唉。”谢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又是这个话题,这阵子,她都快要听腻。
樊肆一顿:“怎么了,有哪里不妥当么?”
“没事……”谢菱扯出个笑容,“仅仅这件事,来贺喜的人已经太多太多,没想到樊肆你……樊都尉你也愿意浪费这个时间。”
樊肆神情微凝,淡淡苦笑道:“倒也没必要改换称呼,拉开距离。”
他拿出一个簿子递给谢菱,上面记载着许多人名,还有一些性格特征描述,甚至还有一些兴趣爱好。
“这是此次与你一同被选为‘瑞人’的名册,我知你在交际方面十分惫懒,大约去了宫中,与一群陌生人时时见面,定要不自在。便整理了这个簿子给你,多少方便些。”
“你整理的?”谢菱有点惊讶。
樊肆性情之中有他独有的孤高,懒得花费时间去做那些徒有其表的交际,和她很是类似。因此谢菱想不通,他怎么会去做这样的事。
她从樊肆手中接过簿子,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樊肆见她低垂着眉眼,唇瓣微微抿着,便大约猜到她又在纠结什么。
他走近一步,懒懒地笑了笑,眼神却很执着认真:“上回我同你说的,并非玩笑。但凡有机会,我就会不断尝试,直到你接受我为止。”
谢菱定在原地没有动。
倒也不是面对此情此景发懵不知如何处理,而是她不愿意叫樊肆有一点点的伤心。
樊肆一直以来以诚心待她,她对于每一个对自己诚恳的人,都唯愿能回报以同样的诚恳,不愿叫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失望。
那么多年来,她没有发现樊肆的情意,已经是一种亏欠,樊肆重活一世还仍然对她付出许多,让谢菱有些负担不起了。
樊肆给的情谊太重,而因为她的无法接受,这份情谊显得更重。
她必须拒绝,却做不到敷衍。
她知道,樊肆值得一个最完整的答案。
“烟烟昨夜说着梦话,还在念起你的名字。”樊肆笑了笑,他容颜清冷,眼线微垂,声音却是带着暖意,“她同我说了,她也很愿意你来做她的母亲。”
樊肆说得直白,抬起双眼看着谢菱,目光直接、坦荡。
他瞒了六年,又在这新的一世里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她,不可能再让任何隐瞒或遮挡出现在他们之间。
那无用的害羞,更是不必存在。
两人距离很近,樊肆执起谢菱的手,捧到面前,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谢菱倏地将手抽了回去。
樊肆手心空了,愣了一下,疏懒的神色也仿佛被什么东西冰了一下,微微收敛。
“我不能。”谢菱郑重地重申,“樊肆,可能上次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对不起。我这里,没有你的机会。”
樊肆双眉沉沉地压着眼眸,好半晌,才竭力地笑了下。
他似乎想要再开口,但不管他要说什么,谢菱都提前打断了他。
“你知道我是楼云屏,没错,我确实是。可我同时还是谢菱。”
樊肆微微惊讶:“我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你的两种身份,我都能接受。”
“那如果我告诉你,我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谢菱闭了闭眼,脱口而出。
樊肆停住。
他的眉梢,唇角,全部凝固住,似乎在竭力消化这句话。
谢菱决定告诉他这个真相,是前思后想过的。
首先,樊肆值得她以同样的真心来对待。
其次,樊肆并非文中的主要角色,就算告诉他一些真相,也不违反穿书规则。
再者,原先谢菱瞒着自己的马甲,就是为了怕被以前世界的主角们认出来,造成be世界重启。
可现在,黎夺锦的世界线已经重启,谢菱手中的已经是一个破罐子,她又为何要为了继续维护这个破罐子,去不明不白地伤樊肆的心。
樊肆已经表明了他的执着,若不是到了没有机会的地步,他不会放弃,谢菱便只能彻底地打消他这个念头。
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三个月内,她一定会完成任务离开这个穿书世界。
她离开以后,这里的事情将会如何发展,谢菱并不知道,以前也从没考虑过,可是只要樊肆还记挂着她,她就不得不考虑。
“樊肆,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真的。”
谢菱语气变得轻柔,又重复说了一遍,“你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你就当我是那只蝶,无意进了庄周的世界,可总之,我是要回去的。”
樊肆依旧愣愣地站着,没有动。
他看着谢菱的目光,执着又遥远,他轻轻地摇头,好像固执地不肯相信某个事实。
“我很想回去。”谢菱抓住樊肆的手,以一个朋友的力度和方式,紧紧地握住。
在这个世界,她曾遇到过很多朋友,但最后都留不下来。
她本以为樊肆也是其中之一,世界消解之后,他也会随之消失,可是他却跟到了这一世,谢菱不知道他以一个非世界主角的身份,是怎么做到的。
但她确实很感激。
感激樊肆的存在,能让她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吐露心事的机会。
“我真的真的很想回去。我其实不是楼云屏,也不是谢菱,我是……我是一个你没有办法认识的人。”
“樊肆,我是要走的。就像当初楼云屏离开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一定会永远地消失。”
126章 醉话 一更
樊肆浑身僵滞, 看了谢菱很久,他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也维持不住那懒散清冷的神态。
慢慢地, 他整个人有些发抖, 任由谢菱抓着自己,眼里却有着再也握不住的绝望。
谢菱以为他是无法接受这个世界观, 或者不相信她说的。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听起来太离奇。
樊肆终于开口。
“你这是……又要跟我预告一次吗。”
樊肆连声音都在颤抖,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当年你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有预感。那六年, 你能想象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现在,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
“做这样的预告别,你觉得很有趣吗?”
“你……”
樊肆唇角颤着,似乎怎么都无法抿成一条直线, 他用力甩开了谢菱的手,再也不发一言, 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在清冷的天幕下看起来萧索, 让谢菱都几乎确信, 他最后未说完的那句, 应当是“你怎么这样残忍”。
她理智上知道自己做的没错。
樊肆喜欢的是楼云屏,只是一个消失了的角色,为了樊肆好,她不应该再让樊肆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应该有自己脚踏实地的、更幸福的人生,他还有烟烟,还有自己的抱负, 一身才学。
如果楼云屏真的死了不再出现,他或许会悲痛一阵子,就会继续踏上自己的未来, 可现在楼云屏的影子依然存在,他就会忍不住地去寻找、收集那些痕迹。
谢菱终究是要离开的,离开之前,她至少不能让樊肆再继续沉浸在梦一样的错觉里。
但是谢菱也知道,樊肆在怪她。
樊肆明白这一切,也明白她告诉他真相的目的,却还是怪她。
怪她戳破了他的幻想,怪她过早地剥夺了他做梦到最后一刻的权利。
感情上的事,或许最大的天敌就是理智。
她是不是有点太过清醒了?
系统滋滋了一会儿,在谢菱的脑海中说。
“宿主,你方才的疑惑我找到答案了。”
“樊肆这个人物虽然不是主要人物,但由于他与宿主接触的时间已经达到了一定数值,他对宿主的情感值也达到了主要人物标准,所以在世界重启时,主神将他识别为主要人物之一,一同重启了。”
“也就是说,因为樊肆对宿主……”
“够了。”谢菱阻止了它,“不要再补刀了,你是想让我因为愧疚放弃任务吗?”
系统滋滋两声,不再言语。
“我不会的。”谢菱坚定道,“我不愿意樊肆放弃他的人生,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多宝贵。”
“我也同样不会放弃我自己的生活。”-
秋雨寒凉,店门口的小二裤子穿得单薄,吹了风,受了冻,突然夹紧双腿,弯腰捂着肚子,对同伴指了指窗边的一桌道:“那是位贵客,警醒着点好好伺候,我不行了,我肚子疼,我去茅房!”
“快去吧你。”同伴往他身后踹了一脚,揣着手放进衣袖里,看向窗边那桌的客人。
不用说,也能知道那是位贵客。
好酒好菜不间断地上,一看就是不缺钱的主。
桌上空着的酒瓶无数,就快要堆不下了,若不是富贵人家,上哪儿去练出这样好的酒量,他们这样的小店,什么时候招待过这样的贵客。
只是奇怪,那一桌子的菜,一口也没有动,就那么放到凉,明明都是些鲜辣味重的菜,很是下酒,怎么就一口也不吃呢。
樊肆目光凝滞着,漫无边际地不知落在何处。
她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不是谢菱,也不是楼云屏。
可她究竟是谁?却没有告诉他。
樊肆拎起酒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液冰冷入喉,他却已经喝得麻木。
樊肆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在她面前,说着自以为沸腾的话,却连她真正是谁都不知道。
她还反过来体贴着他,害怕他难受。
她真的很善良。只是对他没有男女之情罢了。
对,他也不是一无所知的。
她说过,人要改变很容易,唯独乡音,口味难变。
那么,他至少知道,她无论是谁,都是一个善良的人,爱吃辣,爱笑。
他总要比某些人知道得,多一点。
樊肆哼笑一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他把银子哗啦啦地扔在桌上,拎着最后一壶冷酒,朝外面走去,脚步有些跌撞。
樊肆走到永昌伯府门前。
他一身酒气冲天,又是二爷的死对头,守门的小厮哪敢随意处之,赶紧进去传消息。
晋珐倒很快走了出来。
他看见显然已经喝得神智不清、一身狼狈的樊肆,面上露出不屑。
“樊都尉。你找我何事?”
“晋珐。”樊肆嗤笑一声,歪了歪头,盯着他,“你装什么呢。”
“这是何意。”晋珐脸色沉下,怒视于他。
樊肆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浓浓的轻蔑,掺杂着痛苦。
仿佛他看不起晋珐的同时,也同样看不起自己。
“你对谢三姑娘提亲了,是么。”
樊肆问。
晋珐也顾不得发怒,面上的神色转为深深的警惕。
他盯着樊肆,小心回道:“是。”
樊肆道:“你为何向她提亲?”
“……”晋珐眼眸眯了眯,缓缓道,“谢三姑娘天资聪颖,性情可爱,很符合我晋府主母的人选。”
“那,云屏呢?”
晋珐听见樊肆如此问,微微松了一口气。
半真半假道:“樊都尉,你若是因为陈年旧事,记恨于我,想要坏我姻缘,劝你早些歇了这个心思。”
“关于过往种种,我已经对谢三姑娘坦白,她也并不计较,目前正在考虑应允我的提亲。”
晋珐说完,扬了扬下巴,在樊肆面前,他更愿意展示自己的胜利。
樊肆却是嗤笑了一声。
“她不计较?”
这样尖酸的笑问,戳痛了晋珐。
他面如寒霜,冷声道:“你究竟是何意?”
“晋珐,我就问你,你装什么呢。”樊肆凉凉地瞧着他,像在瞧着一个极其可悲的人,但又像在自悯,“你对谢三姑娘念念不忘,难道不是因为认出了她,认出了她就是楼云……”
“你说什么。”晋珐从台阶上三两步冲下来,揪住樊肆的衣领,攥紧。
“你吃了酒,说的醉话。”
樊肆呵呵笑了几声。
他的确是喝醉了,满腔的情绪无从宣泄,只想看看,比自己更可悲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她就是楼云屏。”樊肆轻声地重复了这句话,“不,她不是。她不是楼云屏。”
晋珐眼眸瞪大,满是狐疑和惊慌,在樊肆的脸上扫来扫去。
“你到底在说什么!”
樊肆又低声地呵呵笑着。
“她不是。你明白吗,她谁也不是。她不是云屏,也不是谢菱,她亲口说的。”
“她什么都知道,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樊肆推开晋珐的手,最后怜悯又嘲讽地看了他几眼,摔碎了手里的酒壶,踉跄着走远。
晋珐一阵晕眩。
难道樊肆也发现了谢菱与屏儿的相似之处?难道,他也觉得谢菱就是屏儿,他又要来抢屏儿,是不是?
晋珐用力地摁住额角。
不对,不止是这样。
樊肆说的话虽然颠三倒四,语句混乱,但是,如若把他说的话都当成真的,会如何?
晋珐折身冲回府内,拿起纸笔,在桌上演算。
按照他之前的推测,他认为谢菱拥有一部分楼云屏的记忆。
晋珐早就将这个推测牢牢记在随身带着的空白书册上,并在旁边附注了许多与此相关的神话传说,用来佐证自己的猜测。
而现在,樊肆说,她不是楼云屏,也不是谢菱。
晋珐皱了皱眉,在书册后又添上一句。
或许,她的情况更为复杂,她拥有的不只是楼云屏和谢菱的记忆,可能,还有其他人的。
这是晋珐偷偷藏起来的秘密,是他最机密的宝贝,是他最值钱的猜测。
那么,樊肆又是怎么发现的这一切?他又为什么会说,谢菱就是楼云屏。
樊肆说,“她亲口说的”。
若果真如此,谢菱很清楚,自己就是楼云屏……
晋珐手腕狠狠抖了一下,墨迹在纸上拖出长长一条。
如果谢菱就是屏儿,那么,他在她面前玩弄的那些心思,岂不是一一都被看透。
那日,屏儿问他,对过去的那段感情是不是不在意。
他当着屏儿的面,亲口说,他喜爱的只是与屏儿类似的那一类女子,过去的已如过往云烟。
晋珐心中忽然狠狠地刺痛,翻搅起来。
他做了什么?他做了什么!
他亲手把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切跟过往何其相似?
他本来占据先机,他本来可能拥有一切,可是他自作聪明,他……失去了在屏儿面前的所有胜算。
晋珐手里的笔摔落在地,胸腔间漫溢的疼痛逼得他缓缓地跪倒在地,才保持住平衡。
他想起那日谢菱的笑,又想起她忽然变得轻松、温和的语气。
那时,他以为那代表着自己还有希望。
现在却明白,那就是绝望。
她说,她会再考虑。
但以云屏的性子,他一定早就从她的考虑中被除名。
谢菱,云屏……
晋珐痛楚得攥紧桌沿-
“叮!”
危险警报声再次在谢菱脑海中响起。
系统通报:“宿主,第四条be线已作废,原本停摆的世界线已继续开启。”
谢菱:“……又来?!”
127章 手指 一更
大约是察觉到谢菱的懵逼, 系统补充了一句。
“宿主,现在作废的be世界已经变成了两个,但是你完成任务的条件还是没有改变。”
“也就是, 三个月内完成现有世界的剧本, 或同时完成目前所有未完结世界——目前已经是三个世界——的剧本。”
谢菱默然,虽然很想生气, 但想想也没必要。
她现在就像一个已经被抓到一次迟到,扣光了所有全勤的可怜人,那么就算再迟到第二次, 她也已经不痛不痒了。
只希望三个月后能跳槽换个工作。
否则, 她就真的完了。
她真的没有办法同时应对三个人!
想到那个场面,谢菱有些头皮发麻。
第四个世界,是晋珐。
他居然也知道了……
仔细想想, 谢菱虽然不确定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也并不特别意外。
晋珐之前就曾问过她, 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记忆, 似乎在怀疑什么一般。
罢了, 谢菱想。
晋珐知道了又如何, 这世界早已不是他的主场,难道还能像以前一样听之任之?-
过了一日,樊肆终于酒醒。
他许久没有喝得这样醉过,烟烟都担心得在旁边守了一整夜。
醒后想起自己昨天说了什么胡言乱语,樊肆吓得一身冷汗,宿醉憔悴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匆匆洗漱, 跑去找谢菱,想坦白自己犯的错,不知道有没有给谢菱惹麻烦。
但谢府门口, 宫中的轿辇刚刚离开。
良辰吉时到了,谢菱作为“瑞人”,被接进了宫中。
走之前,又是那礼部的人来接她的。
礼部的人依旧是那副面具一般的嘴脸,说一是一,说二是二,问他别的,则不搭理不理会,好似听不懂人话一般。
谢菱倒也没想跟他过多沟通,只问:“我想带我的贴身婢女一同去,可否?”
那人上半张脸不动,下半张脸嘴唇弯着,那弧度完美得很诡异,也不知道皇帝让这样的人出任礼部,究竟是出于是什么审美。
“不可。”
谢菱有些无语。
她要带一枕一席,都被拒绝,说是宫中一应俱全。
现在只是想带个婢女,都不允许。
她恼怒道:“那我这屋里,究竟能带走什么?你直说罢!”
礼部那人四下看了一眼,出声道:“贴身衣物,还有……”
他指了指桌脚下蹦蹦跳跳路过的布丁:“这个。”
谢菱:“。”
合着就只能带一只兔子呗?
谢菱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嘲讽。
但不带白不带,谢菱揣起布丁,坐上轿辇。
起高楼,鸣吉乐,谢菱正式搬进了宫里的祥熠院。
祥熠院三个字是皇帝亲笔题的,挂在宫门口,彰显着皇帝的看重与荣耀。
院子很大,二十个人,每人一间屋子,绰绰有余,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些距离,个人空间倒是足够的,也不大便于通来往。
祥熠院门口有侍卫整日看守,祥熠院里面,倒没有什么限制。
在谢菱之前,已经有好几个人到了,据说是根据每个人的生辰八字算的吉时,各有不同。
属于谢菱的那间屋里,早有几个模样乖巧的婢女候着,好虽好,只是终究陌生,谢菱不大适应。
她把布丁放下,布丁也有些紧张,缩在角落不动,鼻子轻微动着。
领谢菱进来的那个女官同谢菱说了下规矩。
“瑞人在宫中,只需每日焚香沐浴,抄写一段经书,诚心为娘娘腹中的皇子祈福即可。出入祥熠院,需要经过陛下亲口准许,其余请随意。”
沐浴抄经,倒也不是什么繁重的活儿。
谢菱点点头。
那女官便退了下去,谢菱见状,把屋里几个婢女叫到跟前。
“既然屋中的规矩听我的,那你们便记着。我不喜旁人打扰,除洒扫烧水,不叫人时,你们在屋外忙自个儿的便是。”
几个婢女齐齐应是。
谢菱让她们全都出去,松了口气。
她把布丁抱在怀里,摸着兔耳。
所有人都退出去之后,屋里显得很清静,但外面却很有些热闹。
按照圣上旨意,宫中的人都可以出入祥熠院,尤其是宫妃,若是能与祥熠院中的瑞人交好,在皇帝看来便是诚心礼佛、为皇嗣祈福的表现。
再加上,祥熠院离后宫相距甚远,更像是一座单独的偏殿,因此只要后宫嫔妃不出入的时间,朝中大臣也可以到祥熠院中焚香祈福,或与瑞人清谈,名为“请礼”。
他们这些瑞人,好似被当成了活菩萨,又或者说,被当成了香火炉,供人烧香供奉。
瑞人之中,有佛寺大师,有擅卜算的神人,谢菱只是一个年轻小姑娘,因了神女的名号进院,自然没有多少人来攀附。
谢菱进了宫,倒比之前在府中时还要清静些。
谢菱开了一扇窗子,听见屋外的声音渐渐歇了,应当是后宫妃嫔们陆续离开。
接着,却又响起一阵唱喏声。
“三皇子到——”
谢菱唰地站了起来。
她推开门走出去,院中其余人却也纷纷走出来。
后妃虽然也地位很高,但到底比不上皇子。若有机会,他们也想跟皇子讨讨关系。
谢菱的屋子在靠里边儿,她方才打开门,目光还未寻到三皇子,便若有似无地被人挡住。
谢菱微微蹙眉,对前面挡住她的人道:“劳烦请让一让。”
在谢菱之前的,正巧是那个慈眉善目的佛寺大师。
他转过脸来看着谢菱,只手竖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倒是直言不讳道:“这位女施主,想见皇子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你实在没有什么优势,劝你就不要参与这场争抢了。”
谢菱无语,努力踮起脚,却始终没看到岑冥翳的身影。
过了一会儿,有个侍卫走进来道,三皇子并没有特意要向谁请礼,只是随机选一位,请诸位在房中等待即可。
其余人闻声便匆匆回房,谢菱忍住笑意,回房关上门。
没过多久,谢菱的房门果然被人敲了敲。
她拉开门,一身锦衣玄袍的三皇子站在门外台阶下,笑意吟吟地和她对视。
谢菱清咳一声,因瑞人无需行礼,便在外人面前也省去了礼仪,只端庄喊了一声:“三殿下。”
三皇子手里果然握着写有谢菱这房间名字的木牌。
岑冥翳进屋,带着自己的随从。
婢女们依照谢菱的吩咐,如数退去,岑冥翳的随从站在门口,目不斜视。
岑冥翳大步走到谢菱面前,眸底的颜色乌黑浓稠,像化开的火油在缓缓流动。
“我们进去坐坐?”
他低声说。
谢菱弯起唇,点了点头。
岑冥翳主动来找她,而且来得这样急,就说明她上次的行动是有成效的。
两人坐在床边的绣墩上,离外面值守的随从只有一道屏风、一道门帘之隔。
谢菱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岑冥翳好似会读心一般,温声道:“他们不会乱听,也不会乱说。”
这句话,若是再解读一下,就好似有着浓浓的暗示一般了。
谢菱自以为会意,抬头和岑冥翳对视,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此时正在无比专注地看着她。
她盯着少年削薄的嘴唇,锋利的下颌线,想起那日的触感,又有些意动。
岑冥翳抬起手,渐渐朝她脸颊靠近。
他的手指骨修长,比例很好,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力量感,那样的宽厚,总让人觉得很适合抓揉点什么。
谢菱渐渐屏息,等着那只手托住自己的脸颊,或握住自己的下巴。
它却落到了谢菱脸侧的头发上。
“乱了。”岑冥翳点评道。
谢菱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花菱镜。
镜中映出她的模样的确是鬓发微乱,乌发蓬松。
她习惯了被环生打点一切,如今环生没跟来,她都没发现自己的发髻散了一点。
“等我一下,我……”
谢菱抬起手,想要重新束发,岑冥翳却站了起来,走到她身后。
“我来可以吗。”
谢菱微怔,很快松开了手,乖巧地说:“那麻烦你了。”
注意到岑冥翳在从镜中观察着她,谢菱还对着镜子附赠了一个甜甜的笑容。
少女眉眼清艳,如清晨朝露纯澈无暇,白肤和红唇的对比又显出几分浓丽,好似涂了一层怎么擦也擦不去的胭脂,让人移不开眼。
镜中,岑冥翳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说道:“没事的。”
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错话一般,改口补了一句:“我是说,我很乐意。”
岑冥翳的大手在谢菱的颈后游移,将她的发髻挽起,露出漂亮纤细的脖颈。
一只浅棕色的毛团挪了过来,一蹦一蹦地把肚子盖到谢菱的脚上。
是布丁,先前它不适应环境,不知道躲在哪里,现在倒是肯出来了。
谢菱弯腰把它抱起来,放在膝盖上,顺着它的软毛一下下地摸过去。
布丁大约很舒服,趴在她膝盖上一动不动。
纤细白软的手指在浅棕色的长毛里穿梭,也是很养眼的画面。
居高临下站在谢菱身后的岑冥翳也自然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直到慢到谢菱都有了疑惑。
她抬眸看向镜中,疑问地眨了眨眼。
“你可以……”岑冥翳声音有些闷,谢菱差点没听清楚。
“可以什么?”
“可以也摸摸我吗。”岑冥翳狠狠咽了咽喉结。
128章 记忆 二更
摸?摸哪里?
一时间, 谢菱脑海里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画面。
岑冥翳把她的发髻挽好,然后将手伸到了谢菱面前。
宽大的手掌上纹路清晰,五指舒张, 指节很好看。
“就用你刚刚的动作, 好吗?”
镜中映出两人的模样,身形娇小的少女坐在绣墩上, 裙摆层层叠叠地散开,落及脚踝。身后高大的少年平摊着手掌等待,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女膝上乖巧的兔子, 表情似乎是恨不得变成它一般。
谢菱眨了眨眼, 伸手碰到岑冥翳的手掌,指尖轻触,他手上有一层薄茧, 摩挲得痒痒的。
“果然,很软。”岑冥翳好像也觉得痒, 笑了一声, “像在夏时的风里午睡。”
谢菱斜睨着他。
她发现他好几次了, 总是用一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说一些实际很纯洁的内容。
这是什么坏习惯?
谢菱能惯着他吗?必须不能。
谢菱伸出手,摸得很认真。指尖试探地轻触了几下,又在岑冥翳的指腹上调皮地点了点,然后把手心慢慢地合上他的手心。
粗糙的、厚实的、平展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触感,好似通过手心敏感的神经传进骨血里, 让骨头缝里都跟着有些发痒。
她快速地松了手。
但岑冥翳好像已经很知足。
他双眸发亮,下颌有些羞涩地微微往里收起。
嘴唇忽然被人用什么东西碰了碰。
岑冥翳下意识地张口,一颗硬质的糖果就被塞进嘴里。
谢菱放下包着糖的桑皮纸, 弯着眸:“好吃吗?”
岑冥翳咬着那颗糖,含在齿间,有些怔愣。
听她发问,才回过神来,闭上双唇,把糖果卷到舌面上,细细品味。
这是用来供奉神佛的米糖,作为迎接礼,放在各个瑞人的房间,甜味不重,很衬它的身份,淡薄的味道显得很圣洁。
岑冥翳认真品尝着,刚想说什么,谢菱忽然迎过来,跪在绣墩上,双手搭着他的肩膀,轻轻抿住他的嘴唇。
少女气息沁甜,渗入鼻息和唇齿,岑冥翳微微睁大了眼。
就算绣墩弥补了一些高度,谢菱这样仰着上半身,也还是有些累。
她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就打算往后撤,撤离之前,用舌尖顶了一下岑冥翳的唇缝。
“殿下来找我,我好高兴。这颗糖是送给殿下的礼物。”
谢菱松开岑冥翳,从绣墩上站了起来。
看着对方微微张着嘴,有些茫然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心情莫名畅快。
她看了一眼桌上燃着的那根香:“殿下,你该出去了。”
请礼也是有规矩的,超过时限,会引起怀疑。
岑冥翳花了一会儿才回过神,盯着谢菱的唇瓣,目光凝着。
但谢菱说的没错,他该走了。
岑冥翳迈动脚步,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重新盯着谢菱的嘴唇。
折腾了一会儿,岑冥翳才真正离开,理了理衣襟,带着他的随侍离开了祥熠院。
没有任何人察觉出异样,除了谢菱多多少少收到了一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的目光。
本来,谢菱一直都是打算用木偶剂来跟三皇子走剧情的,但有了上次的经历,她忽然想开了。
只是亲亲而已,好像也没那个必要。三皇子至少模样让她很满意,她享受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
岑冥翳走在宫道上,看起来也与寻常无异。
只是,走到宫门外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将谢菱碰触过的指腹抿进唇瓣之间。
那阵在胸腹间蔓延的、潮水一般的痒意才终于达到了顶点,接着渐渐地退了下去。
岑冥翳轻咳一声,抬步走进宫殿之中。
这处殿宇名为景观殿,其实是皇帝私用,尤其是近日,皇帝无事时,最爱待在此处,甚至嫔妃宫中都去得少。
偌大的池面上热气袅袅。
这并非温泉,京城脚下找不到温泉,皇帝想要享受时,便让人日夜不停地烧热水,由竹管引进池中,装满一整个露天水池。
岑冥翳驻足在岸边,隔着朦胧雾气,对池中道:“父皇。”
热池深处,传来一声大梦初醒的“嗯唔”沉响,接着是拍水声、游水声靠近。
皇帝的面容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声音倒听起来很威严。
“老三,你来了。”
岑冥翳静静站着。
“你知道,这次为什么叫你来?”
岑冥翳道:“不知。”
皇帝自水中站了起来。
四五个美貌侍女蜂拥而上,拿着柔软干步布在皇帝身上到处擦拭,又服侍他穿上暖和的寝衣。
“鹿城的那个知州,是你派人捉的。你认不认?”
岑冥翳没有沉默多久:“我认。”
“老三。”皇帝沿着水边踏过来,逐渐逼近,“朕之前对你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
岑冥翳面上的神情丝毫不改:“儿臣记得。”
皇帝沉声道,“朕曾告诫你,不要接近你的兄弟,不要插手他们的事……你之前都做得好好的,这次是怎么了呢?”
岑冥翳抿了抿唇。
“那个知州残害当地童男童女,已为百姓所不忿。”
“跟你有什么关系吗?”皇帝反问,“那是你四弟的治下。你这一出,害得鹿城混乱不堪,那些个民众天天闹事,以为可以称王称霸……你四弟有多为难,你知道吗?”
岑冥翳不再出声了。
“这样的事,朕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皇帝挥挥手,“自去领罚罢。”
岑冥翳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转身,仿佛早有所料。
他走远几步,皇帝的声音又从后面飘来。
“老三,不要忘记你生下来是个什么东西,你从幼时起便是个怪物,跟你其他的兄弟不一样,也不要妄想你以后会跟他们一样。”
岑冥翳的脚步连停顿都没有。
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在告诫他,他没有争嫡的资格。
岑冥翳并不在意这句告诫,因为他对那个位置,一丝一毫的念头都不曾有过。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听从皇帝的吩咐,远离朝堂,以纨绔面目示人。
岑冥翳走到一处暗室前,停了停。
他攥了攥手心,才再次提步,一步步走下石阶,直到进入完全的黑暗。
头顶的石板合上。
岑冥翳均匀地呼气,吐气,闭上眼睛,不叫自己去看这一片黑暗。
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控制不住地睁开,眼睛竭力地在黑暗中瞪大,试图去寻找哪怕一丝光亮。
他胸膛均匀的起伏被打断,硬生生地停在某处,鼻子像被水堵住,无法呼吸。
岑冥翳频繁地眨眼,挥拳,翻滚在地,又腰腹用力,从地上一跃而起,好似在从看不见的影子手里搏命。
皇帝知道他的毛病,惧黑。
所以每次罚他,都把他关进地下的暗室中。
皇帝提防他,因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皇帝也曾经因为同样的原因利用他。
“谛听”是为他创建起来的。
一开始,皇帝只是有自己的几个亲信太监,常常向皇帝报告一些官员家里的大小事。
皇帝发现,有些小事看起来虽小,却很能拿捏人。
所有他知道秘密的臣子,在他手中都服服帖帖。
皇帝尝到了甜头,便愈发信奉此道。
可是渐渐地,皇帝不信任卷宗,不信任书信,几乎不信任任何一种可能流传到别人手中的工具。
这些秘密,只有皇帝自己能独有。
可是,不用书卷记载,又如何能永久还原事情原貌?
皇帝没犯愁多久,便很快发现,他有一个年仅几岁的儿子,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
那个儿子,生下来被恶鬼附身,面目丑陋,却有个特殊优点,能清晰地说出某时某刻,树叶落下的位置。
只要是他见过的,听过的,他便能记住,且想忘都忘不掉。
皇帝欣喜若狂。
这是一个绝佳的容器,可以用来承载无数的秘密。
皇帝特意召见了几次这个鬼儿子,却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的黑瘢一次比一次淡,竟是好转了。
皇帝大喜,让他掌管“谛听”,让他没日没夜地听人汇报,除了吃喝拉撒,其余的时间都用来听一个又一个的秘密。
岑冥翳听过的那些秘密之中,有的肮脏,有的凄惨,岑冥翳才不到十岁,却统统刻进了脑海里 。
有一次,岑冥翳看完一卷记录,里面写着十几个贵族男子一同奸淫一名不满十岁的少女,他们现在还在国子监逍遥。
这属于特级卷宗,看完后立刻要亲手焚烧。
岑冥翳将竹筒扔进火堆中,看着熊熊火焰,突然扶着桌角,几乎将半副内脏都吐了出去。
这样的事,岑冥翳听了很多很多。
待皇帝需要时,便将岑冥翳叫到跟前,挑着询问。
但凡岑冥翳敢提供错误的信息,就会被关进黑屋的铁笼中,受蛇虫鼠蚁啃噬。
在窒息前的最后一刻,岑冥翳掐紧了自己的手心。
他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不去想黑暗中不断涌出的密密麻麻的影子,而去想柔软的手指,从他手上抚过,拉着他走在阳光下,想他做梦也不曾梦过能得到的那双唇,想她调皮的舌尖轻轻探出又收回。
岑冥翳终于找回了呼吸。
他常常被关进这样的黑暗里,有时候是因为犯错,有时候是因为惹兄弟不高兴,有时候只是因为皇帝看他不顺眼。
皇帝并不会当众对他有一丝一毫的难看脸色,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皇帝最宝贝的儿子。
因为妖鬼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折辱。
岑冥翳曾在暗室中好几次死去活来,十一岁那年,他又被罚关了三天三夜,差点没能撑过去。
直到在他濒死的前一刻,他发现他脑海中多出了一段记忆,仿佛是另一个他,又或者说,是他在另一个大金朝经历过的事。
他记起来了一只破碎的蝴蝶,一颗被从他手中挖走的完好的鸡蛋,一枚替换进来的香喷喷的糕点。
他记得他躲在秋华宫中,他记得那个郡主,叫赵绵绵。
129章 红痣 一更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
而那个名字对岑冥翳来说, 之前叫做,“玉匣”。
岑冥翳过目不忘,能记得所有他曾经历过的事。
他的记忆就如同一座恢弘无边的宫殿, 能随时随地取出需要的片段。
但这个片段, 从前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在黑暗中仔细咀嚼着那段多出来的回忆。
回忆中的那个“自己”,的的确确是他。他能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 就跟其它的回忆没有区别。
可是它是突然降临的。
这种感觉很奇特,好似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多出了一条岔路,而那岔路的尽头, 有一个从未见过却熟悉无比的人。
赵绵绵, 大金朝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小郡主,但是年纪轻轻便被流放,死在了尼姑庵中。
他遇见的那个小郡主, 是同一个人吗?
岑冥翳掌握过大金每一个与皇族沾边的人的信息,自然也知道这位郡主, 只是从未见过。
可是他回忆中的那人, 却无论如何也与那个郡主联系到一起。
他一遍遍地想着那个小郡主, 试图寻找出她的更多踪迹, 最后却直觉一般,在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名字。
玉匣。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岑冥翳对自己的记忆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这是一种疾病,如跗骨之蛆,不可拔除。
别人可以忘掉糟糕的回忆,可以忘记自己曾做过的傻事, 可以忘记自己曾经收到受到的伤害。
其他人像是一块软泥,一开始干净平整,后来可能磕了碰了, 坏了一点,但捏一捏还是能恢复崭新的模样。
岑冥翳不是。
他是一块石头,所有在他身上留下过痕迹的东西都永远不会消失。
岑冥翳曾经见过一个小孩,被父母丢弃在荒野之外,撕心裂肺地啼哭,后来那对夫妻或许后悔,又把小孩找回,抱在怀中拍抚劝哄。
小孩立刻就停止了痛哭,他的父母回来了,他忘记了悲哀,重新变得幸福。这一刻的幸福,可以让过去那一刻的痛苦不算数。
岑冥翳很羡慕。
他做不到这一点,他被迫记得所有的事情,一个也不能舍弃。
但被玉匣牵在手中的那时,他好像也变成了一块未成形的陶土,可以被她抹去划痕,随意被她捏成其它的形状。
对于这段记忆中的赵绵绵,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从不会出差错的记忆在她身上出了差错。
从没有感受过幸福的人在她身上感到了幸福。
除了神迹,岑冥翳找不到别的解释。
那一次,岑冥翳终于还是从黑暗中撑了过来。
神在世间,可能有千万种名字,也可能有千万种模样。
他要去找神,尽管神只在世间短暂地停留-
第一份要抄写的经书送到了谢菱房中。
谢菱懒懒地半睁着眸,打量那份经书。
她是一个不会对着佛像许愿的人,又怎会虔心抄经。
如果环生在这里,她一定会叫环生替她写,可此时环生不在。
谢菱沮丧地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像个懒得做作业的坏学生。
经书倒不长,就是抄起来枯燥无味。
谢菱写了两个字,就开始跑神,瞄到一旁蹦来蹦去的兔子。
她把布丁抱到桌面上来,一边撸兔子,一边又写了两个字。
心思实在不集中,谢菱起了坏主意,抬起一只兔子爪爪,想把笔杆夹进去。
布丁黑色的圆溜溜的眼睛漠然地盯着她。
谢菱:“唉。”
她最终还是自己敷衍地抄完了那份经书。
门外有人等候,抄完之后就要把经书收走,统一送到那位怀着龙嗣的娘娘院子里去。
谢菱拿着书册,呼呼吹干,拎起裙摆站起来,朝屋外走去。
站在院子里收经书的,是锦衣卫。
身为指挥使的徐长索也在其中,怀里抱着剑,长身玉立,沉默地站在一旁。
他看着谢菱从远处走来,围着披风,身形纤瘦,秋风经过她的裙摆,在宫墙下荡开。
赵绵绵。
徐长索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好似他眼中的谢菱生来就属于这里。
她与宫中的景色如此相配,富贵、娇惯、柔软,赵绵绵如果还活着,也就是这般模样。
徐长索无声地凝视着她,眼中翻涌着越来越难以压抑的情绪。
冷风瑟瑟,谢菱缩了缩脖子,朝桌台前走去。
“这是我的。”
她把经书交给一个看起来年纪轻一点的锦衣卫。
那锦衣卫一板一眼地接过,要收进旁边的织袋里。
另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把那本拓抄版拦了下来。
谢菱抬眸,是徐长索。
徐长索拿过那份经书,翻开要看。
谢菱唰地伸手按住。
徐长索也抬起眸来看她,黑黑的眼睛深沉如潭:“做什么?”
谢菱愕然看着他:“你做什么,才对。”
徐长索似乎隐晦地笑了一下,目光闪烁着说:“偶尔要抽查抄写的内容。”
谢菱面露痛苦之色:“不检查我的,不行吗?”
“不行。”徐长索拒绝,翻开了谢菱的拓抄本。
整张纸上都是小鸡踩过一样的字,乍一看倒很整齐,仔细看满是懒散的痕迹。
徐长索唇角扬了扬,旁边那个年纪轻的锦衣卫没绷住,偏头笑出了声。
谢菱一脸纠结之色,早知道会被人公之于众,她就好好写了,不对,她就算好好写也不会好看。
谢菱不高兴地扭头,转身进屋。
背着人,谢菱却开始疯狂地头脑风暴,回想自己当赵绵绵的时候,有没有在徐长索面前写过字。
想不起来,谢菱轻轻皱了皱眉。
不过好在她从小就不练字,写字的风格也常常变化,每换一个身份,她尤其注意要提防这些可能留下痕迹的细节。
“谢菱”这个马甲的手写字,也是她早早就特意调过的,应当不会被发现什么问题。
徐长索将那拓抄本收进织袋,眸色深深。
他确实是抱着那样的心思,想看看谢菱的字,和赵绵绵的字是否相同。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确实有差别。
不过,这点差别,不足以打消徐长索愈来愈重的怀疑。
徐长索退到一旁,目光落在谢菱的那间房门口。
午时过后,外面送来安神汤。
谢菱正侧坐在床头翻红绳玩,只以为是婢女,便扬声道:“进来。”
沉稳脚步声走近,谢菱一愣,疑惑地抬起头。
是上午才见过的徐长索。
“徐大人?你……”
谢菱话没说完,徐长索已经把安神汤放在了桌上,伸手把门关牢。
他转眸看着谢菱,一步步地走近。
谢菱下意识绷紧了脊背,莫名有些胆颤。
“你为何在此?”
屋子并不狭小,却也并不宽大,以徐长索的步子,五步之内,就已经走到了谢菱的床边。
高大修长的身影笼罩着她,徐长索一手按在床帘上,弯腰俯下身来。
谢菱想要站起来跑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她不想和徐长索碰到,拼命地往后仰。
徐长索停在了她身前,一手撑着床榻。
低声在她耳边道:“不要喝那个汤。”
汤?安神汤?
谢菱倏地看向了桌上的汤碗。
汤有问题。
谢菱心道好险,她嫌味道清淡,上次也只尝了一口,没有喝完。
倒也没人强迫她喝完,只是来收碗的那个婢女看了她好几眼,眼神怪怪的,变着法儿地劝她喝,听得谢菱都烦了。
若是天天这么劝,谢菱是怕麻烦怕啰嗦的,大约过不了多少日子,就会妥协地喝那个汤。
谢菱松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知道了机密,还因为——徐长索。
如果徐长索突然莫名其妙靠她这么近,只是为了警告她那汤有问题,那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谢菱咬紧牙关,撑着自己的身子,强装镇定,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徐长索道:“好。徐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她确实是有些慌了,连谢谢都忘记说,只想让他赶紧让开。
徐长索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仅没有直起身让开,还靠得越来越近。
他在谢菱的耳边,用极轻的、又无法当做听不见的声音喊了一句:“赵绵绵。”
谢菱心中一个激灵。
她知道,她很确定,这个徐长索又是在试探她,她只要像上次一样淡定应付过去就好。
谢菱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平稳道:“徐大人,你说什么?”
徐长索打量着她,瘦削英挺的面容逆着光,显得更加冷酷。
他好像中邪一般,带着一股狠劲,一股执拗,低声道:“你敷衍我多少次了?”
他身体往后撤,手却按住谢菱的膝盖,顺着小腿一路往下。
做着这样动作的同时,徐长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谢菱,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漠然:“赵绵绵,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小骗子,你说的话,我怎么能相信呢。”
谢菱用力踢腿,却动弹不得,她听着徐长索笃定的语气,冷汗都要涔涔流下来,在脑海里用力呼喊:“系统系统系统——”
“我在,宿主,但这种事,我帮不了你。”
谢菱疯狂地在脑海中想着道具,竟然真的没有一个可以用上的。
她原本就脱了靴子靠坐在床边,现在被徐长索按着小腿,一点一点拆了裹着双足的软布。
纤巧白净的右足暴露在空气中,才刚刚感觉到凉意,就被徐长索的手心握住。
他摆弄着谢菱的右足,露出脚心上的一粒红痣。
谢菱脑袋轰的一下。
马甲是系统生成的,彼此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相似,赵绵绵和谢菱的相似,在眉眼,在脚心。
谢菱脑海里又响起了滋滋声。
“系统?啊啊啊你不要说话——”
“宿主。”系统冷静地通报道,“第五条世界线已重新激活。”
130章 玫瑰 二合一
徐长索眼睫低垂, 目光直直地落在谢菱脚心的那一颗红色的小痣上。
他在明灭的篝火旁给赵绵绵换过鞋袜,对这一模一样的一颗小痣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可以这么像她,还跟她长着一模一样的小痣。
除非, 她就是她。
徐长索眸光疯狂地闪烁, 慢慢弯下腰去,着魔一般, 竟然想去亲吻那颗小痣。
谢菱用力地抽回脚,只抽/出来一截,就又被紧紧攥住。
谢菱咬紧牙, 脚心似乎也变得知觉敏锐起来, 能感受到徐长索的呼吸。
她双臂撑住床板,打算抬起另一只脚去踹徐长索的脑壳。
门外钟声响起,金钟声音洪亮, 荡过宫墙,那是召集宫中禁卫的信号。
徐长索动作停顿住。
他没有再低头, 只是用指腹在那粒小痣上用力按了按, 碾压了一下。
谢菱的脚心跟手心一样软, 用力捏也不觉得疼痛, 徐长索黑眸中涌动着疯狂的色彩,最后还是松开她,离开了床边。
趁他松手,谢菱立刻躲开,缩在床帘后。
徐长索的身影从门口离去,谢菱闷在喉咙的那口气才缓缓松了下来, 打了个哆嗦。
谢菱拿过布巾,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右足,过了好一会儿, 才叫婢女进来把暖炉生旺一点-
城外楼馆。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姿容富贵的朝臣们围在桌边,或清谈,或饮酒。
文臣之间,时不时会有这样的集会,品一品对方写的诗,又或是炫耀一下谁家新进的漂亮舞姬。
沈瑞宇和晋珐共坐一桌。
他们两人一个秉节持重,一个少年老成,又不爱那些丝竹管弦之道,在这种场合,往往是共坐一桌。
两人虽然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集,但也还算是彼此了解。因此,沈瑞宇一眼便看出晋珐的心不在焉。
晋珐眼底是浓重的青黑色,整个人气质大不如从前,仿佛突然垮了,再也没了支撑他的精气神。
沈瑞宇犹豫再三,终于举杯问道:“晋大人,可是家中出了什么难事?”
晋珐不搭理,也不言语。
沈瑞宇稍顿,又喊了他两遍。
晋珐好似这才听见耳边有声音似的,回过神来,和人对视,目光皆是惨然。
他嘴唇皲裂,看起来模样实在是凄惨。
沈瑞宇心生淡淡怜悯,点了点他面前的酒杯:“晋大人,沾沾唇吧。”
晋珐低头看酒,忽然摇起头来:“不!我不碰酒。”
他看了看左右,扶着桌面站起来,脚步踉踉跄跄。
“……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沈瑞宇轻叹一声,微微颔首。
晋珐走后,沈瑞宇倒是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余光瞥见晋珐方才盘腿坐着的蒲团上,有一本书册样的东西。
这似乎是方才晋珐一直抱在怀中的东西,他失神之际,也抱着不放,临走时却遗落在座位上。
大约是很重要的物品,沈瑞宇伸手拿过来,打算替他保管。
扉页上没题字,也不知道是一本什么书,沈瑞宇随手翻开看看,想着到时晋珐来找他取,也好对得上号。
谁知那书册里是空白的,翻了几页,才翻到像是晋珐自己写的字迹。
沈瑞宇一眼便看到了谢菱的名字。
他心中一紧,不知道为何谢姑娘的名字会出现在朝中大臣随身带着的书页上,还以为是谢菱犯了什么事。
沈瑞宇仔细看去,却看见了一段令他心中大为震撼的记载。
晋珐竟在记载中认为,谢菱并非凡俗人。
他把她看作水中妖精,认为她承载了另一人的记忆,旁边还记录了许多古籍上相关的神话传说,作为佐证,联系起来,竟然十分叫人信服。
沈瑞宇看着看着,都有些要信了。
他猛地眨眨眼,摇了摇头,嗤笑一声。
这什么荒诞奇谈,谢姑娘便是谢姑娘,怎么会成了那个楼氏女子。
沈瑞宇看着晋珐在“谢菱”与“楼云屏”这两个名字之间画上的那根线,略感刺眼。
身为朝廷重臣,竟然在背地里如此揣测、考量着一个闺阁女子,实在是不像话。
这对谢姑娘,难道不是一种冒犯?
沈瑞宇心中对晋珐的观感大幅变差,甚至厌恶地皱了皱眉。
在心里思忖着,这晋珐是什么时候识得了谢姑娘,谢姑娘真是可怜,竟被人这样揣度着。
下次见了晋珐,他定要好生训斥一番,断了晋珐这个心思。
沈瑞宇正待合上书,脑海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一声声地质问着他:谢姑娘,真的只是谢姑娘吗?
他指尖绷紧,深深吸进一口气,不受控制一般,原本要合上书页的手,又往后翻了一页。
在接下去的那一页,晋珐写着:她可能还同时拥有其他人的记忆。
沈瑞宇呼吸窒住,喉咙里的一根线紧紧吊起。
其他人?
是说的谁?
晋珐究竟发现了什么?
沈瑞宇死死盯着那一行字,不得不承认,在某一秒,他脑海中之前也曾一闪而过、紧接着又被他压下去的自私念头。
——谢姑娘就是谢姑娘,怎会是那个楼氏女子。
若当真有另一个人的神魂居于其中,也应当是玉匣。
想到此处,沈瑞宇脑海中好似一道惊雷闪过,整个人被狠狠击中。
这等荒谬的说法,寻常人看了,只以为在编话本,一笑而过。
而沈瑞宇是整个大金朝有名的最理智聪明的头脑,不见证据不罢休的铁面大理寺卿,可他看到了这个念头,却好似被下了迷药一般,对此深信不疑。
就仿佛,他的脑海之中,除了这件事,再也装不下别的事。
谢菱,就是玉匣。
谢菱就是玉匣。
沈瑞宇脑海中不断地重复着。
丝竹管弦乐不断。
人群已醉倒大半,在这祥和的休沐日,纵情声色。
晋珐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大步而来时,沈瑞宇正执着酒杯轻抿,掩饰住自己异样的神色。
晋珐几乎扑倒在桌上,焦急地四处寻找着。
总算,他在之前坐过的蒲团上,看见了那本书册。
晋珐连忙将它抱在怀中,如寻回至宝一般,憔悴的面色露出一丝病态的安心和满足,眼中根本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又跌跌撞撞地走远。
沈瑞宇颤抖着手放下酒杯,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原本,他打算着下次见到晋珐就要训斥他的痴心妄想,现在,他却忙着把自己的妄想藏得更深-
“宿主。”系统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世……”
“嘶——”自己跟自己玩着骨牌接龙的谢菱倒吸一口冷气,才说,“你可不可以不说。”
“不可以。”系统继续道,“世界二已重新激活,请宿主坐好准备。”
谢菱心如止水,面如死灰。
谢邀,人已经麻了。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
黎夺锦,晋珐,徐长索,沈瑞宇。
好家伙,已经集齐四个了。
谢菱又冷不丁抖了一下。
如果所有人都跟徐长索一样发疯,她怎么吃得消?
昨天徐长索离开前的那个眼神,看得谢菱一阵胆寒。
哪怕她心知肚明徐长索在想什么,她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
徐长索到底想做什么?还有另外的那几个人,到底为什么对她的马甲念念不忘?
谢菱琢磨不透。
她放下手里的骨牌,问系统:“系统,你们到底是怎么判断小美人鱼结局的?”
系统道:“宿主,你知道的,感情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我们按照人类在美好祈愿里最常提到的一个词,将小美人鱼结局定义为‘真爱’。”
这个谢菱之前就知道,她也从没怀疑过系统的判断。
但是,这次谢菱狐疑道:“那么,你们又是如何判断真爱?”
系统滋滋两声,沉默不语。
谢菱道:“不要装傻。你是AI,是一种机器,你们做事一定会有自己的准则,否则你们就会一团混乱。现在我要你告诉我这个标准。”
“并不是我有意隐瞒,而是,这个标准不需要我来告诉宿主。”
“这个世界,是因宿主的存在而存在的。在所有我们无法判断标准的地方,都以宿主的标准为标准。”
“我的标准?”谢菱惊讶。
“是的。”
系统用了一点手段,将自己的声音变化成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念道。
【在花园里,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是其中的一朵。
花园外,排着一条长队,队伍里是翘首等待的男孩们,‘少年’是其中的一个。
每一次,都有十几个男孩们进到花园中,挑选自己的玫瑰。
男孩挑选玫瑰,玫瑰也挑选他们。
‘花’在园中观察着一个又一个路过的人。
“啊,他来了。”忽然,‘花’舒展着枝叶,悠闲地说。
“谁来了、谁来了?”附近的玫瑰争先恐后地问。
‘花’依旧悠闲,懒懒地睡在茎秆上,头也没有抬,分明还没有看到那个人,却笃定地解释说:“他就是他,他为我而来了。”
“我不是最美的玫瑰,也不是离他最近的玫瑰,可是他是来找我的。”
花园门口空空如也,没有人进来。
其他玫瑰以为‘花’在胡说八道,就也默默地低下头去,不理她了。
终于,又有新的男孩们进来。
‘少年’是其中的一个。
‘少年’径直朝前走去,在他想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选中了自己的玫瑰,不是因为她最美,也不是因为她离他最近,而是因为她就是他的玫瑰。】
念完这个故事,系统又切换回了自己的声音。
谢菱、不,苏杳镜呆住。
刚刚系统用的小女孩的声音她很熟悉,好像就是她自己小时候的声音。
这个故事,她也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一个绘本故事。
“没错,这就是宿主小时候每天都要看三遍的那个故事。”系统说,“宿主对‘爱情’充满诸多怀疑,我们只好从宿主的资料库中,通过数据分析截取了这一段。”
“这是宿主在人类幼年阶段对真爱抱有的最原始的美好期盼。我们对小美人鱼结局的判定标准,就是宿主能够感受到当初读这个绘本时感受到的一致的安心和幸福。”
苏杳镜倒吸一口冷气。
她捂住脸,声音有些虚弱地说:“系统,下次要播放这么羞耻的中二回忆之前,能不能提前预警?”
天啊,谁能想到她小时候看过的一本绘本竟然会成为系统判定的标准。
就因为她长大以后变得不相信爱情?
“这实在是太难了。”苏杳镜闷声地说,“这是童话,童话,你能理解吗?就是不会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
“它太无暇,太脆弱了,它甚至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无法用准确的言语形容,它……怎么可能是真的。”
苏杳镜喃喃。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地说:“宿主,为什么你以前愿意相信的事,现在都不信了呢?”
苏杳镜没有理会它的絮叨。
其实她也就是随口一问,因为目前重新激活的这几条世界线都让她觉得很奇怪。
这些人一个个在她面前表现得好似对她的马甲无比珍重,让苏杳镜实在是心生疑惑,为何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听见过哪怕一次小美人鱼的提示音。
现在得到了系统的答案,苏杳镜也不再纠结了。
反正她已经不指望这个结局。
她弯腰撸了一把兔子,重新回到谢菱的角色。
瑞人不可随意出入祥熠院,除非有皇帝的准许。
逢五逢十,皇帝会允许他们出院活动两个时辰,好似坐牢之人的放风时间一般。
今日正是十五。
“放风时间”一到,谢菱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后宫之中走去。
今日岑冥翳迟迟不来找她,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谢菱只好主动出击。
她是女子,又打着十二公主的旗号,禁卫没有多栏她。
谢菱一路问着宫人,朝十二公主的住所走去。
十二公主母妃已逝,寄养在另一位妃子名下。
那妃子资历颇深,却并不得宠,身子也不大康健,整日无事便待在宫苑里,并不随处走动,她的宫苑前,也很是清静。
谢菱还在绕着长长的宫墙走着,还没看见门,一个一身粉色的小肉团子,便如炮弹一般地飞扑过来,没刹住车,撞到谢菱腿上,便干脆伸手牢牢地抱住。
身后跟着的老嬷嬷,一个劲地追着喊:“十二、十二公主!”
明珠仰起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谢菱,声音奶呼呼的,小脸上又有种别样的严肃板正。
“菱菱姐姐,听说你在到处找我。”
谢菱哪怕心头在想着别的事,看她这样,也忍不住用指节贴了贴她的脸颊,说:“是呀。”
明珠高兴地蹦起来,又赶紧压制住自己的高兴,嘴角也用力地往下压,只把手往谢菱的手心里塞。
谢菱依顺地牵住她。
明珠领着她往前走,小短腿踢得老高,迈着很大一步。
经过嬷嬷,明珠停下来,黑亮亮的眼睛盯着人家瞧,一边说:“我菱菱姐姐来和我玩啦。”
嬷嬷温温笑着,捧场地说:“哇,恭喜十二公主。”
明珠就很高兴,拉着谢菱经过宫门。
宫门前站着两个值守的太监,明珠又停下来,对他们扬声说:“我菱菱姐姐来找我的!”
太监们不知作何反应,无措地左右看看,一齐作了个揖,单膝跪地应了一声:“喳。”
鹅卵石小径上,走过来两个婢女,明珠又要开口,被再也听不下去的谢菱捂住嘴,一把抱了起来。
明珠眨眨眼,似乎意识到自己被谢菱抱了,小胖身子一扭,害羞地把脸埋在谢菱脖颈间,不说话了。
谢菱无奈地笑了笑。
宫苑里有一处靠近松柏的小花池,旁边有个小木屋,还算僻静美观,明珠常常在这里玩。
嬷嬷忙叫人把火炉生起来,又送上来各种瓜果茶饮,叫谢菱在里面坐着。
明珠向来颇有小大人样,微微颔首说:“嬷嬷,你去吧,我有菱菱姐姐陪我说话就成。”
嬷嬷喏了一声,躬身退下。
谢菱拿出一个小布偶,送给明珠,她喜欢这些礼物。
明珠果然欢喜得不能自已,抱着娃娃在手臂里摇来摇去,还亲了几口。
谢菱忍不住笑,但想起自己的目的,还是假作不经意地开口问她:“明珠,你最近常常见到你三皇兄吗?”
“没有。”明珠忽然抬起头,被谢菱这么一说,她也有点想哥哥。
“菱菱姐姐,要是三皇兄也跟我们一起玩,就好了。”
谢菱想,你说得对。
她殷殷地看着明珠。
明珠想了想,唇角一弯,抿出两个酒窝:“我知道了,我去叫三皇兄过来,就可以了。”
谢菱欣慰地松了一口气,心想,你太聪明了。
明珠出去和嬷嬷说话,嬷嬷很快就派出两个人去请,得到消息回来说,三殿下如今还在陛下的宫殿里,留了一个人在那儿等着通传。
天冷气寒,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石板终于缓缓地移开。
岑冥翳带着一身寒气走出来,神色平静,也不见疲倦,只是膝弯处有些僵硬,看起来像是在什么寒冷的地方睡了一个长觉。
旁边的两个小太监吃惊地看着他,岑冥翳轻轻地瞥了他们一眼。
然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似的,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对于想要让他恐惧的人,最好的应对,自然是展露出自己不会动摇的模样。
他并不完全是强装出来的。
一开始,岑冥翳陷入到黑暗中时,还是会有控制不住的反应。但他会很快地依靠那些火炉一般的回忆平静下来。
而现在,他甚至有了比回忆更好的倚靠。
岑冥翳走出宫门,便有一个小宫女小跑着追到他面前。
宫女福了福身,说:“三殿下,十二公主请您过去。”
岑冥翳唇瓣动了动,没说什么,脚步转了个方向,往明珠的宫殿走去。
“还有瑞人谢姑娘也在。”宫女补充道。
瑞人在宫中身份特殊,怕冲撞了三皇子。
岑冥翳脚步一顿。
他双眼微微睁大,过了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回去禀报,我换身衣服就来。”
谢菱听了宫女的禀报,心终于稍稍定了定。
她不知道岑冥翳为何又对她开始若即若离,但是她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桌上还摆着刚才嬷嬷叫人送上来的热饮,珠珠喝的是一杯果酿,谢菱面前的那一杯没有动。
她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侍女说,请她再送一杯百花春色过来。
杯子刚刚端上来,岑冥翳就已经到了。
他一身崭新的朱红色长袍,倒是很显气色。
岑冥翳的五官俊美冷峭,下颌线如刀刻一般,不说话不笑时,还真有几分威严。
但是在目光落到谢菱身上时,岑冥翳的神色变得柔和了几分。
“听说你也在这里。”岑冥翳说完,竭力将目光转向了明珠,一本正经说,“没有打扰你会客?”
明珠一手捂住嘴,被这句话逗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笑得像一只可爱的小狗,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没关系,没有。”
谢菱瞥了一眼他,瞄准他伸手想要去拿一把椅子的契机,也同时伸手,手背和他碰触到了一起。
岑冥翳愣了一下,扭头。
谢菱受惊一般,缩了回来,抱歉道:“我只是想拿一个橘子。”
岑冥翳指尖微微往里蜷。
明珠自告奋勇地拿起一个橘子,高高地举起,递到谢菱面前。
谢菱不再看岑冥翳,转过目光专注地看着十二公主,展露了一个甜甜的笑容:“谢谢明珠。”
被晾在一旁的岑冥翳抿了抿唇。
他提过椅子,似乎是不经意一般,放在了谢菱的身边,和她之间的距离,比她和明珠之间的距离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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