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章 摘花 一更
剑鞘拨开赵绵绵搭在脸颊上的手, 晨霜寒气沾染上铁制剑身,贴在手心肌肤上,一阵刺痛似的凉意。
赵绵绵被冰得抖了一下, 睁开眼。
她懵懂醒来时, 精神还没有聚拢,因为受到惊吓, 眼瞳睁得很大,有种无辜的纯真。
这是不适合赵绵绵的眼神。
她看到周遭不熟悉的景色,显然是被惊到, 又缩了缩身子。
然后转动眸光, 看到了徐长索,动了动唇瓣,吐出柔软而微哑的低低声音:“小侍卫。”
她的语气, 像是因确定了他的身份而感到安心,如同一只对眼前人充满信赖的雏鸟。
这也是不适合赵绵绵的语气。
徐长索收回剑, 回身迈开长腿走了几步。
他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约是赵绵绵正在收拾起身。
徐长索取下水壶, 侧了侧身, 把那个柔软皮袋制成的水袋精准地扔到赵绵绵怀里,还是没能忍住,开口说:“我不是小侍卫。”
“我叫徐长索,锦衣卫中排十一。”
大约是因为互通了姓名,赵绵绵变得更加放肆。
哪怕是徐长索,也终于被她烦得有些难以忍受。
偏偏这个赵绵绵, 最会惹人生气,也最会察言观色,每每在他将要发怒的边缘, 便跳开一步,回到安全距离,甚至还会跟他提条件。
“我保证,我接下来一天都乖乖的。如果我做到了,你每天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赵绵绵好像觉得自己很聪明,瞳仁晶亮,尾音忽然压低,变得有几分缠绵,“好吗,徐长索?”
自从互通了姓名,她每次对徐长索讲话,都要加上他的名字。
徐长索最难以忍受的就是这个。
他的脸像被放在最深的泉底冰冻过,抱着双臂,点头同意。
总之,这对他来说没有坏处。
果然那之后,徐长索变得轻松了些。
一整天下来,徐长索耳边不再充斥着聒噪的命令,赵绵绵真的变得很安分。
再翻过一个山头,他们就会进入一个小城镇。
这比徐长索之前规划的速度并没慢多少。
徐长索感到满意,转头看了赵绵绵一眼。
不愧是身娇体弱的贵家少女,只不过是按照他的规划赶了两天的路程,赵绵绵就已经变得苍白许多,脸看着也似乎瘦了一圈。
她放在旁边的水囊大约还没有动过,嘴唇渴得泛白干涸。
赵绵绵肩膀很瘦,朱红色的长裙迎着风裹在她身上,在山林之中驭马漫步,像一株亭亭的纤瘦的虞美人。
徐长索知道她为什么不动那个水囊。
如果水囊喝空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接,而且还有可能要停下来如厕,都要打扰徐长索。
那就会显得她“不乖”。
徐长索扯了扯唇角,果然是个蠢的,这样好骗。
他主动勒马停下来休息。
身后那株虞美人听见可以休息,立刻软了身子,鲜红花瓣一般的裙摆从马背上流淌下来。
赵绵绵找了个避风遮阳的地方坐着,揉着自己发僵的手臂。
赵绵绵大约是真的很爱说话,现在被徐长索下了禁令,不许和他搭话,她只好一个人咕咕哝哝。
徐长索疑心她是在偷偷地骂自己,不由自主往赵绵绵那边多看了几眼。
赵绵绵揉完了手臂,又开始偷偷地揉自己的肚子、腰臀,保持一个姿势骑一整天的马,真的很酸啊。
“赵绵绵!”
徐长索忽然厉声喝止了她。
赵绵绵吓了一跳,惘然地抬头看他。
她刚刚喝了一点水,累得像小狗一样张开嘴喘气,嘴唇红润,看起来很湿很热,眼瞳里的傲气在此刻也变得不明显。
徐长索以手握拳,在自己的鼻子下方抵了抵,左右看看,小道上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空无一人。
他这才大步走过去,表情很凶,还没有开口,赵绵绵就已经觉得,她又被指责了。
“你是不是一点也不懂事?”徐长索压沉着嗓音说,“这种动作,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吗?”
不管是揉腿,还是肚子,还是……她都毫无顾忌。
赵绵绵被他吓得有点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他在说什么,气得用力鼓起脸。
他不知道痛吗?痛了不会揉,痒了不会挠吗?
活人就是活人,有知觉有欲望,为什么反倒为了活得像死人一样,做出这些规矩。
她现在睡在荒草堆里,每天吃的是刮嗓子的干饼,只是在勉强活下去而已,哪里还有那个闲心,去遵守那些规矩?
赵绵绵真的生气了,扭过头,宁愿面对着树干也不要看他,她肩上披着披风,团起来的背影气鼓鼓的。
徐长索抿抿嘴,背对着她,也不再开口。
他毕竟身为男子,这一路上,多有不便。如果赵绵绵自己不注意,无疑是在给他多添负担。他指出这一点,也是完全有理由的。
但赵绵绵气了很久。
直到晚上,硬生生吃完了一个饼子,她也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甚至没想起来,时间到了,她可以兑换徐长索今日份的承诺。
徐长索犹豫了几次,要不要提醒她。
但是往常都是赵绵绵上赶着找他讲话,徐长索还从来没有主动打破沉默过。
这天休息得早,晚上填饱了肚子,天才渐渐黑了下来,两人并排而坐,无话可说。
徐长索其实习惯了沉默,比起跟师兄弟们在一起,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能想的事情更多。
但是身边是赵绵绵。
赵绵绵一说话,他就心想,她一定又要出幺蛾子。
可赵绵绵不说话,他也会提防,她是不是要准备搞事情。
思来想去,心里反倒杂乱无章。
徐长索揪下一根草茎,咬在齿间,偏头朝赵绵绵看去。
赵绵绵的侧脸很乖,鼻梁弧度圆润,鼻尖小小地翘起,眼瞳很大,上扬的眼睫很长,被篝火的暖光打出一层光晕,显得她很好奇,同时又很安静。
徐长索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她在看山壁上荆棘丛里长的蓝莹花。
那是一种只有在干硬岩壁上才会长的花,越是茂盛的荆棘丛中,才越有可能长出来那么一朵。
大约是赵绵绵运气好,叫她看见了一次。
蓝莹花是因为在晚上发光而得名,它的花瓣是一小球一小球的,错落有致地挨在茎干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它独自发着蓝幽幽的光,很是显眼,但那光芒又太渺小,只能显现出它自个儿,不够照见它身边的荆棘。
赵绵绵看得很专注,像是很想要的模样。
徐长索起身,朝着那片岩壁走去。
要摘得蓝莹花,只有从荆棘丛爬过去,徐长索虽然会轻功,但也够不着那么高的地方。
徐长索走过去的时候,赵绵绵就在看他。
发现他真的伸手去触碰岩壁,赵绵绵放下了托着腮的双手。
徐长索足尖点地轻跃而起,试探了一下距离,就要去抓荆棘丛。
他第一下就抓到了,手心被割痛,但皱皱眉没有说话,继续往上爬。
赵绵绵疑惑地走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
徐长索低头看她,撞见她的眼神。
赵绵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徐长索。
徐长索忽然觉得有点失衡——一直以来,都是他用这种目光看赵绵绵的。
徐长索手一滑,从岩壁上落了下来。
他微微弯膝,轻松落地,再直起身来,依旧比赵绵绵高出一截。
徐长索默然地看了她一眼,指了指岩壁上的蓝莹花,“给你的奖励。”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那个?”
“你没说不要。”
徐长索快速地回了她一句。
她一晚上都不同他说话,他怎么会知道她要什么。
赵绵绵隔着护腕,抓过他的手腕拉到眼前看。
他们身后的篝火离得有些远,赵绵绵侧了侧身,才叫火光照清楚了徐长索的手心。
那上面虽然覆着一层薄茧,但也还是被割出了细小的伤痕,血珠往外冒。
赵绵绵紧紧地皱着眉,像是看着这些伤痕让她感到难受:“你真的有点毛病。”
“就算是我要,你就真的去摘吗?那明明就是摘不到的花,否则,它怎么敢在夜里独自发光?”
徐长索愣了一下。
他想不到一朵花还有敢不敢的问题。
“你要,我就去。”徐长索理所应当地说,“摘得到的。”
毕竟是承诺了的条件。
赵绵绵眉头皱得更紧,像是更难受了。
她抬头看着徐长索,目光带着几分无法理解。
“摘得到,可是那就要流血。你是人,又不是工具,为什么笨得像孵不出来的鸡蛋一样。”
赵绵绵背转身,走到徐长索的马匹旁边,把他那个大大的布袋抖落出来,在里面乱找一气。
最后还是没找到自己要的,反倒是把东西洋洋洒洒在地上摆了一堆,像小孩子玩过的玩具,乱七八糟。
赵绵绵看向他,没好气地说:“你怎么把东西塞得这么多?害我翻来翻去都找不到创伤膏。你自己找。”
她真的好不讲道理。
自己没耐心找不到药,反倒怪他把东西塞得太多。
徐长索只能走过去收拾满地的杂物,收拾到一半才想到,赵绵绵这样发脾气,是不是故意的,为了逃避她弄乱他的布袋找借口。
果然,徐长索再看过去,就发现赵绵绵已经坐得离他远远的,把下巴抵在手臂上,半张脸藏在袖子里,很大的眼睛闪了闪,带着心虚。
徐长索什么都没拿,把布袋重新收好,束紧。
布袋里没有普通的创伤膏,他们锦衣卫身上从来不带那种东西。
受了轻伤,不值得他们停下来医治。只有重伤,才可以用一种名贵的药,宫里固定会发下来,但是量很少。
102章 动摇 一更
徐长索没管手上的伤口, 束紧布袋重新扔上马背,走过去对赵绵绵开口。
“你想要什么奖励。”
既然不要蓝莹花,那么一定是想要别的。
哪怕是比这更难的, 也没关系。
赵绵绵认真思考了一下。
“明天早上, 我想吃烧鸡。”
“就这?”徐长索微愣。
赵绵绵点点头:“就这个。”
什么叫做“就这”?对于一个每天啃饼的人来说,吃烧鸡根本就是奢望。
赵绵绵眼巴巴地看着他, 有几分可怜。
徐长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丢下两个字,“等着”, 就转身走开。
照原样与赵绵绵拉开一丈远, 徐长索在火堆旁坐下,开始守夜。
赵绵绵把布包理了理,把侧脸垫在上面, 手习惯性地搭在脸颊上,渐渐入睡。
徐长索瞥了她一眼, 收回目光, 从怀中摸出一个吊坠。
那个吊坠看起来有些粗糙, 边缘的垂绦丝线都有些泛白。
唯一称得上可爱的, 就只是那个铜制的图案,是一个小巧的舞狮脑袋,眼瞳瞪得滚圆,嘴巴像是在笑着,憨态可掬。
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的东西。
徐长索把吊坠拿出来,却没有看, 只是放在指间,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着那个舞狮脑袋,另外的几根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垂绦。
他在想赵绵绵说的那句话。
“你是人, 又不是工具。”
赵绵绵竟然也能说出这种话。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徐长索一直以来都知道。
他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从小到大,他受到的教导都是,要听从于上位者。
师父说,这是因为上位者给予百姓更高的福祉,他们站在更高的位置,能看得更远,能给苦难中的人带来更多转机。
所以他们必须尊敬这些人,如同尊敬自己的使命。
徐长索一直牢牢记着这句话。
他一直很擅长服从。
但是,也仅仅是服从而已。
徐长索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在受到蔑视、轻忽、不当人看的待遇时,依旧打心底里喜悦期待地迎上去,仿佛能跟那些权贵说上一句话,便是莫大的荣幸。
他厌恶这种感觉。
赵绵绵是最喜欢戏弄他的人,娇蛮任性,饿了对他呼喝来去,累了要他当坐骑,是最不会尊重人的人。
她有什么立场对他说,他不是工具?
徐长索冷嗤一声,收起吊坠,合目休息。
第二天赵绵绵醒来时,篝火刚被人熄灭,还飘着一缕一缕上升的烟灰。
她看了看四周,没有找到徐长索的踪迹。
徐长索是去替她买烧鸡了。
这里离下一个城镇已经很近,以徐长索一个人的脚程,不用多久便能走上一个来回。
他带着油纸包回来时,赵绵绵还没有睁开眼,依旧以那个看起来有些乖的姿势侧身蜷着,浓密的长睫紧闭。
徐长索把油纸包放下,就放在赵绵绵面前,浓郁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面钻。
赵绵绵下意识地往油纸包的方向蹭了蹭脑袋,才忽然醒了。
她爬起身,看着眼前的烧鸡,兴奋地大叫一声。
“我愿意每天都这样醒来。”赵绵绵美滋滋地许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徐长索没有搭理她,自己坐在一旁的树干下,一条长腿曲起来立着,另一条腿前伸,慢悠悠地打开他手里的荷叶包,咬了一口糯米鸡。
他视线朝赵绵绵轻瞥了几眼,他们这几天几乎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因此徐长索很快发现,赵绵绵的外袍上又破了一块。
他伸手指了指:“那是怎么回事。”
赵绵绵脸上飞快地划过一丝不自然,并没有被徐长索捕捉到。
她低头扯了扯:“野草利得很,连肌肤都能割破,肯定是被刮坏了。”
赵绵绵手上、身上,确实常有草叶刮出来的细小口子,虽然大多数不流血,但一碰就火辣辣地疼,十分恼人,她喋喋不休地抱怨过许多次。
徐长索瞥她一眼,心道,还不是怪她自己细皮嫩肉,连野草都能伤她。
他站起身,朝赵绵绵扔出另一个布包。
包里是一套水绿色的成衣,形制简单,但方便行走。
那套成衣所用的布料与赵绵绵身上这套自然是不能比,但是赵绵绵穿着的这套已经破破烂烂,再好的布料也只能白搭。
赵绵绵欢欢喜喜地换上,还很自得其乐地对徐长索挤眉弄眼:“徐长索,你对我怎么这么好呀。”
徐长索闭了闭眼,转身往前走。
“我不想带着一个太显眼的人进城。”
那一身朱鸟似的红裙,任谁都会多看两眼。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太显眼,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我嘛。”
徐长索干脆闭嘴,不再辩解。
对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这个小城,徐长索也是第一次来,对这里没有任何了解。
因为要补给物品,一天之内出不了城,他们找了间看起来整洁不起眼的旅店下榻。
不过,即便是前前后后都检查过了一遍,徐长索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为了赶路,他走的是最近距离,途中哪怕会经过小城镇,也多是穷山恶水之地,他们今日在城里采买了许多东西,就算这旅舍是干净的,也难保不会有人趁夜潜入暗算。
果然,到了晚上,徐长索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本就不曾熟睡,此时立刻拿起剑朝窗外掠去。
徐长索打眼一扫,便在墙头上看见了两人,院中还有一人。
解决这三个人稍微花了点时间,徐长索忽然听见楼上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烛火被摇晃着点燃,又颤抖着被扑灭的动静。
徐长索立刻甩下这三人,飞身跃进二楼某个窗口。
赵绵绵颤抖着缩在角落,面前是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
原来这旅店内也并不干净,暗道被藏在赵绵绵房间的衣柜里,只可惜,看起来娇贵的赵绵绵身上其实并没有钱,反倒让这群强盗措手不及,拖了他们一阵,叫他们被徐长索逮住。
在房间内施展不开,徐长索边打边退,将他们引出屋外。
这群人显然是有组织有计划地有备而来,徐长索越打,反倒增援越多,许是太久没有见到过像徐长索他们这样肥的旅客,哪怕是知道不好对付,也依然不肯放弃。
徐长索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他的任务不在于此。
他假装不敌,被强盗们击落手中长剑,让对方放松警惕,趁机折回赵绵绵的屋中。
他捉住赵绵绵的手腕,将她扯进自己怀里,揽住她的腰。
赵绵绵身骨纤细柔韧,一条手臂就能将她的腰紧紧锁住,抱着她移动时,也没什么负担,轻得像羽毛。
徐长索抓起行李布袋,破开窗跳出去。
强盗穷追不舍,徐长索只能抽空应付。
“搂紧我。”他简短道。
赵绵绵显然很害怕,用力抱紧他的脖子,两人的心跳几乎叠在一块儿,耳畔全是刀剑碰撞声。
徐长索弃了长剑,从腰后抽/出一柄弯刀,雪亮锋芒竟比锦衣卫日日训练的长剑更加流畅锋利,一路将敌人击退,破开一条血路,终究逃出。
一路奔到郊外,才甩掉了那群恶匪。
马匹被留在了旅舍,肯定不会再去寻回,接下来的一段路,只能步行。
徐长索清点了一下行李中的物品,好在是拿回了大半。
他恢复了淡然,按照惯例生火。
赵绵绵却被吓到了,抱着双臂蜷在一旁,尖尖的下巴藏在手臂之间。
旁边草丛里传来一声动静,她就立刻直起脖子,左右看看,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赵绵绵挪动着身子,离徐长索更近了些。
徐长索退了一步。
她吞咽一下喉咙,又自动自觉地黏了上来,直到她的衣角和他的有一小部分重叠,才停下。
徐长索原本还想再退,但只要想到赵绵绵能有多么缠人,如果再这么一进一退下去,又要耽误不少时间,便暂时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一边生火,一边习惯性地朝里衣间摸了一下。
摸到胸口处一片空空荡荡。
他放在夹层里的吊坠,不见了。
徐长索扔了柴棍,忽地站起来,把自己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
没有,依旧是没有。
那东西太小,大约是在剧烈的打斗之中掉了出来,那么不起眼,茫茫夜色中,根本注意不到。
徐长索站在原地,一阵茫然,像是私自下水塘里去偷玩的孩子,到了家门前,才发现自己弄丢了唯一的钥匙。
他的衣袖被人拽了两下。
徐长索哪有心思在这个时候搭理赵绵绵,没动弹,没说话。
赵绵绵又拉了他两下,终于换回一个冰冷黑沉的眼神。
徐长索现在的心情很差,非常差。
赵绵绵今晚受了惊吓,方才又吹了一路的冷风,脸颊上有些失温,发僵。
她木着脸,从衣袖里摸出一个小东西,用两根手指拎到了徐长索面前:“你是在找这个吗?”
徐长索瞳孔微缩,一把将赵绵绵手里的吊坠抓了过来。
是,是他那个,一模一样。
他抬眸看向赵绵绵。
赵绵绵说:“我看到过你拿着这个吊坠,应该是重要的东西吧。”
徐长索紧了紧腮帮。
师父把这个吊坠交给他时,告诉过他,这是他襁褓中唯一的东西。
徐长索没有家,他被师父养大,但师父终究不是父亲,更不是母亲。
如果问徐长索,他最想要什么,他大约会反省一遍自己的无欲无求,然后绞尽脑汁想个半天,才能从心底最深处挖出一个答案。
他想要一个家。
赵绵绵曾经有亲人,小几百号人,都是与她有血脉姻亲的人,可是她却能无动于衷地面对他们的死亡。
徐长索看不起她。
或者说是憎恨她。
她什么都没干,就已经拥有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却丝毫没有珍惜。
徐长索从第一眼见到赵绵绵就厌恶她。
但是,却是赵绵绵在那样的忙乱和惊吓中,仍然记得替他捡回吊坠。
徐长索合起五指,紧紧攥住那个吊坠。
他又想到了赵绵绵说的那句话。
难道一直以来,是他误会了。
赵绵绵是真的把他当成一个人在对待吗?
否则,为什么她自己被吓得脸色苍白,手指发颤,还不忘替他收好吊坠。
而且,她的眼神明明很喜欢那朵蓝莹花,却还是阻止了他,还想给他上药。
人不会给一把刀上药,只会让这把刀越磨越利。
如果磨到最后没有用处了,就会弃掉它,换一把刀。
如果不考虑对赵绵绵的厌恶和偏见。
比起赵绵绵而言,徐长索对待他自己的态度,反而更不像是在对待一个人。
徐长索没说话,没道谢。
但落在赵绵绵身上的目光,已经有了些许动摇。
103章 看透 一更
徐长索眸光颤了颤, 把视线收回。
旅舍是回不去的,天还黑着不好赶路,徐长索只好找了块避风的地方, 就地停下来休息。
赵绵绵倒也没说什么, 脸色还有些发僵,摸索着靠在石块上, 闭上双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她嘴唇有些苍白,看着没什么血色。
徐长索原本以为, 她还会抗议一句, 甚或是闹几下,不愿意在野外过夜什么的,但是她没有。
好像今天赵绵绵是真的不大爱说话, 靠在那块大石头上,眼睫不安地颤动着。
有风吹过, 身旁的草叶又簌簌响动, 赵绵绵又一下子睁开了眼, 视线从肩膀后越过去, 在草丛里看了好几眼。
徐长索站起身走了过去,长腿迈动,走进草堆里,赶出了一只觅食的猫头鹰。
“是鸟。”
徐长索告诉赵绵绵。
赵绵绵吞咽了一下喉咙,浅浅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徐长索身上, 停顿了好一会儿,好像看见他才觉得安心似的。
徐长索指尖微动,无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手心。
赵绵绵一边用那种可怜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一边说:“我又没说是别的什么,你对我说这个干嘛。”
她的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发闷。
她好像在嫌徐长索多嘴,多跟她说两个字她都不乐意,娇气得要命。
徐长索照旧没搭理她,就当她在说废话,但不知为何,觉得她这样的娇气其实也没那么讨人嫌。
赵绵绵又变得安静。
她总是时不时睁开眼看徐长索一下,最后终于靠着石头睡着了。
徐长索没睡。
那些恶匪可能还会继续找他们,他们不方便在郊外生火,他要守一整晚。
夜里有些凉,赵绵绵睡着睡着,微微张开嘴,开始用嘴巴呼吸,眉心一直皱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徐长索拿出今天多买的一件斗篷,走过去披在赵绵绵身上。
他身骨强壮,不觉得这样的夜有什么冷的,所有御寒的东西全用在赵绵绵身上了。
赵绵绵唇瓣微动,在昏沉中呓语。
徐长索弯下腰去时,正好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一句,“你们怎么不去死。”
徐长索微愕,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皱眉看向赵绵绵,那张闭上眼就显得乖巧的脸,在月光照耀下,看起来仿佛依旧无害。
徐长索稍稍用力,推了一下赵绵绵。
他隔着斗篷和衣服,都察觉到赵绵绵身上发烫,温度有些不对劲。
她发烧了。
赵绵绵没有睡熟,被他一推,就醒了过来。
只是她醒来也并不完全清醒,睁开眼看着他,圆润硕大的瞳眸深黑,覆着一层茫茫的雾。
她盯着徐长索,但那涣散的目光似乎也并不是落在他身上。
赵绵绵像是想到了什么,呵呵笑了一声,像是她平日里惯用的盛气凌人的语气。
“真的,他们真的都死了。”
这回徐长索听得很清楚。
徐长索拧紧眉。
赵绵绵说的,是赵家人吧。
他皱着眉,拿斗篷把赵绵绵裹紧,像捆紧一棵罂粟,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额头,好在烧得不重。
徐长索把斗篷的兜帽拎起来,盖住赵绵绵的脑袋,将她整个人都包在了里面。
赵绵绵本就纤细,被裹起来,就只看到下巴尖尖的小半张脸。
她好像有点懵,被包紧了以后,坐在那儿一声不吭,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犯困。
最后她终于又睡着了,这回没有再胡言乱语。
赵绵绵本就是受了惊,又吹风凉着了,所以有点发烧。
睡一觉醒来,就好得看不出生过病的痕迹。
她精神奕奕,已经差不多忘记了昨天的事情,更不记得自己发烧时说过的话。
赵绵绵看见徐长索的袋子整整齐齐,都没有拉开过的痕迹,就知道他大概又是一整夜没睡。
她负着手走过去,脚步轻跃,瘪着嘴啧啧摇头,对徐长索指指点点:“驴都知道晚上要睡觉。这儿就我和你,你要是在半路上猝死了,谁来服侍我啊?”
以前,徐长索听到这种话会愤怒。
哪怕他早已被训练得习惯了沉默忍耐,也难免会觉得这话刺耳。
但现在,徐长索却抿了抿唇,话在舌尖滚了两圈,最终却解释了一句。
“我不缺觉,习惯如此。”
赵绵绵看了他两眼,这才没继续说什么,自己走开,很自觉地去翻昨天买好的干粮。
徐长索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发现,自己好像看懂了赵绵绵。
她其实是在关心他?
虽然别扭、难听、姿态高傲,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徐长索下意识地又习惯性摸出了那个吊坠。
时间还早,清晨的光线刚刚照亮水面,郊外的小池塘里漂浮着落叶、枯枝,偶尔出现几串小气泡,一个缓缓扩散的涟漪,不知道是里面的游鱼还是小龟。
难得的一个早晨,他们不急着出发,赵绵绵盘腿坐在旁边,一脸艰难地啃饼子,她张开牙,用力地咬一口,然后两手并用地扯下来,再紧紧皱着眉,一脸苦大仇深地狠狠咽下去。
这几天,她已经习惯了和烤饼做这样的斗争。
而徐长索第一次想到,或许,他下一次可以跟烤饼的摊主说一声,少放点面,摊薄一些,对她的那口小牙来说,大约就不会这么难吃。
徐长索已经吃过了,一边等着赵绵绵,一边看着天边还很温和的朝阳发呆,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吊坠。
赵绵绵吃完了,秀气地擦擦嘴角,目光落在徐长索手里的吊坠上。
“自己重要的东西都收不好,还好意思说你是锦衣卫。”
徐长索摸了摸胸口。
吊坠他一直稳妥收着,昨夜情形混乱,他衣服被刀划开了一个口子未曾察觉,才让吊坠掉了出去。
他也不想辩解,换了个地方收吊坠,把它藏在袖口里。
赵绵绵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又别开头,像是忍了又忍,才终于说:“衣服破了,缝起来不就好了吗,你果然比鸡蛋还笨。”
赵绵绵喜欢这么骂人。
但徐长索想不出来,什么叫做比鸡蛋还笨。
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赵绵绵说蓝莹花“敢”发光。
他忍不住思索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思绪被分散,就来不及计较赵绵绵突然骂他的事。
坦然说:“我不会。”
“我会!”赵绵绵有点着急地说,好像等了很久,终于才有机会把这句话说出口,“我替你缝。”
徐长索愣了下。
他只有两套衣服,去河边沐浴,就会洗干净,换另一套。
两套衣服里有一套是破的,总归是不大方便。
徐长索想了想,竟然真的把那套被划破的里衣拿出来,交给了赵绵绵。
其实他不相信娇生惯养的赵绵绵女工能做得有多好。
但过了一会儿,徐长索不得不承认,或许哪怕身为郡主,刺绣也是逃不开,必须要学的手艺。
赵绵绵缝得很好,从正面几乎看不出来,底面的针脚也很绵密,哪怕贴身穿着,也不会觉得扎。
赵绵绵打了个结,弯下颈子,低头咬断线头。
她摸着缝补过的地方,一边检查,一边随口问:“这吊坠是什么?你怎么这么宝贝。”
徐长索沉默了一下,告诉她:“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师父说的。”
“你娘?”
“我是被人贩子装在篓子里,挑在集市上卖的。”徐长索低着头,接过赵绵绵手里的里衣,“师父用五文钱救了我。”
“那你还留着这个,你爹娘都不要你了。”赵绵绵取笑他。
直到发现徐长索脸色变难看,赵绵绵才住嘴。
她顿了一下,像是为了找补什么似的,说:“我娘什么都没留给我。”
徐长索第一次听她主动提起赵家人。
他忽而想到昨晚赵绵绵的胡话。
徐长索沉眉,斟酌了一下,说:“赵夫人,是陛下赐的鸩酒……”
“她不是我娘。”赵绵绵飞快地打断了他。
徐长索不能理解。
赵绵绵确实是赵家嫡女,先前在世的公主跟赵家交好,很疼爱这个嫡女,在赵绵绵还只有几岁时,就赐给了她郡主封号。
她怎么可能不是赵夫人的女儿?
赵绵绵双手撑在地上,肩膀微微抬了抬,嘴唇嘟了一下,做了个俏皮的表情。
但又好像是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所以反而控制不住自己,就在自己的习惯性动作中混乱地随机挑了一个。
她说:“我以前叫我娘嫂嫂。她十年前,就上吊死掉啦。”
赵绵绵看了徐长索一眼,朝他挤挤眉毛。
“她是我大哥的娘子,我父亲强占了她,把她送到庄子上,生下了我。”
“她不要我,不愿意看我。说我每天都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让她恶心,她受不了了,悬梁自尽。”
“整个赵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们说,我娘自杀,是自己该死。还有人说,是她勾引了我父亲,她小门小户的,嫁进赵府攀高枝。”
“大夫人也这么说,因为我父亲总在大夫人面前说,他是真的情难自已,才做出那种事。”
“他不想让赵府的人觉得他是坏人,把我安到大夫人膝下,让我做嫡女。大夫人也讨厌我,如果不是公主姨姨有所怀疑,给了我一个郡主名头,我早就被大夫人沉进井里了。”
“赵府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是怎么来的,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帮她,哪怕她死了以后,也没有一个人要替她讲话。”
“我觉得他们都应该去死一次。”赵绵绵这次是清醒地说出了这句话,“让他们去地下见见我娘,他们会不会反省一下?”
104章 依赖 一更
赵绵绵说着, 歪头朝他笑了下,像是孩子恶作剧成功似的得意,可是同时, 眼里也有一闪而过的仓皇。
“可是现在, 他们真的都死了。”
“人只能死一次,对吧?”
徐长索脑中如同被雷雨天的风暴卷过, 满是残破凌乱的废墟。
身为锦衣卫,他难免会接触到许多宫中秘辛。
赵绵绵的身世,客观来讲, 对他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奇闻异事, 但由赵绵绵亲口对他说出,徐长索便觉得仿佛胸腔都在震颤。
“这些事……”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赵绵绵眨眨眼,迅速接过徐长索的话。
徐长索神色凝住。
他英俊的眉眼和侧脸定在晨光之中, 视线落在赵绵绵脸上,认真得似乎能将她的神情凭借目光拓印下来。
赵绵绵忽然嗤笑一声, 音色明媚又清脆:“骗你的!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说这些事了, 你别那么大负担嘛。”
“我告诉你这些, 也不担心你说出去。反正现在, 赵家已经不存在了,你说给谁听,都不要紧。”
徐长索绷紧的心弦缓缓松弛了些,却又不知从何处钻出几分遗憾。
“你对谁说过?为何要提起这些事。”
赵绵绵伸手翻看着那件被她补好的里衣,做最后的检查:“一个小太监。我去宫里玩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小太监。他跟我差不多, 他娘也恨他恨得要死,他不想惹他娘生气,就跑到宫里当太监。”
赵绵绵低头看着那件里衣, 随口应答。她哎呀一声,说:“我的手艺真好。还挺羡慕你,有个信物可以依托,我什么都没有。”
徐长索“唔”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却是说:“信物,不一定是要自己收到才算。你也可以给别人。”
赵绵绵像是被点醒了似的,认真看了他好几眼。
最后说:“哦,可是我也没有可以留信物的人。”
徐长索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绵绵所有的亲人都或处刑或流放,可哪怕他们活在世上,她大约也不会想再看他们一眼。
赵绵绵想了半晌,托着腮,嘴里一直发出拖长的“嗯嗯”的无意义声音,像是这样做,就能不显得自己那么孤单可怜。
“我知道啦。”赵绵绵放下手,对徐长索说,“等你回京城以后,去帮我找那个小太监吧。他是秋华宫的人,年纪不大,过得颇寒酸。”
“你要是找到他,就帮我带给他一只刚孵出来的小鸡,和一只翅膀完好的蝴蝶。他最想要那个了,我以前答应送给他的。”
徐长索眼眸缓缓地向下垂了垂。
他以为,赵绵绵骄纵,高傲,早已习惯了眼里没有任何人。
可她想来想去,竟然还惦念着一个寒酸的小太监。
这甚至让徐长索有几分想要知道,那个小太监究竟有什么特别。
意识到自己对赵绵绵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徐长索压下思绪。
他和赵绵绵走完这段路就要分开,告别和不再相见就在尽头等着他们,赵绵绵大约也是清楚的,否则她不会叫徐长索替她带礼物回京。
而这段路,已经走了一半。
徐长索收起那件缝补好的里衣,下次去河边沐浴,就可以换上。
用早饭的时光结束了,他们要接着启程。
没有马了,赵绵绵贴在徐长索身后,跟得比以前紧。
昨天劫匪的事多多少少还是吓到了她,在混乱的刀剑中,徐长索毕竟是她唯一的救命恩人。
赵绵绵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似乎总有几分犹犹豫豫的。
她突然朝前探了下身子,很快速地对徐长索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徐长索没反应过来。
“刚刚我说你爹娘不要你的那句话。”赵绵绵吐了吐舌尖,“我替你补了衣服,就当赔礼了。”
“还有,谢谢你昨天救我。”
徐长索扯了扯唇。
一件礼物,还两次情,这位郡主倒挺会打算盘。
但他选择接受。
他们渐渐靠近了一条河。
沿着这条河走到底,就快到赵绵绵要去的庵院所在的山了。
这里风景很不错,傍晚时有一场火烧云,连绵柔美的橘红色拥住了整片河域,橘色上方是越来越浅的绯红,衔接着还未完全暗下来的紫蓝色天空,美得好似幻境。
河边水草丰沛,圆圆的石头一个挨着一个,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河水时不时温柔地涨波涉岸,把石头的表面一次次浸湿,又一次次退去。
赵绵绵蹲在旁边看了好久,想走上去踩踩。
她提起裙边,踩在其中一个石头上,然后接着往前跳去。
夕阳的光芒已经不大能照见人的模样,反而留下的是一道剪影。
赵绵绵的影子看起来比她本人还要瘦,比纸还轻,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好像很容易就会被浸湿在橘色的河水中。
“赵绵绵!”徐长索收拾着柴禾,喊了她一声,“别玩了。”
她还记得自己是在被流放吗?
赵绵绵哪里会理他,玩得越来越起劲,最后终于河边失足,滑倒在浅滩上。
她摔得不重,但提着湿漉漉的裙子哭丧着脸的表情很真挚,让人怀疑是石头对她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赵绵绵找徐长索哭诉,好像有告状的意思。
她以前不会这样,或许真的是因为徐长索救了她一次,又和她分享了心事,让她更加依赖徐长索。
这种依赖有些越界了,像离群的雏鸟叽叽喳喳地依偎着唯一的同类,徐长索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似乎并不打算阻止。
如果他讨厌这只雏鸟,他分明可以把她赶开,但徐长索只是五指微扣,虚虚紧了紧掌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觉得要安慰一个跟石头生气的赵绵绵,实在很蠢。
虽然很蠢,但他其实想要这么做,只是赵绵绵没给他这个机会。
她气着气着,自己就忘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裙,晚餐又有徐长索捉来的烤鱼,赵绵绵就高兴得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睡觉时,徐长索才发现,其实赵绵绵的鞋袜也全湿了,只是他们没有带别的鞋履,赵绵绵没有可以换的,居然一直忍着没说。
徐长索原本觉得自己可以看懂赵绵绵,现在却又觉得她不可理喻。
为什么跟一个石头置气,也要跑来告诉他,自己鞋袜湿了,却不找他帮忙。
哪怕没有换的,脱下来在火堆旁边烤干不行吗?
果然是富贵养大的千金小姐,这样基本的照顾自己的手段都不会。
赵绵绵已经睡着了,枕着自己的手背,另一只手搭在脸颊上,看起来很乖。
篝火把她的面膛映得通红,如果一直穿着湿鞋子,她或许又会像上次一样着凉受冻。
徐长索看得皱紧眉,伸手扯下赵绵绵的鞋袜,小巧莹润的双足暴露在空气中,嫩生生的脚趾头无意识地动了动。
赵绵绵的脚底被冷水浸得有些起皱,看着可怜兮兮,裤管在脚踝处收紧,篝火的暖光照着她的足心,又照进她的裤管里面去……
徐长索忽地扭过头。
他想起来自己对赵绵绵说过的原话,勒令她不要做一些不雅的动作,让别人看到。
可现在,赵绵绵很忠实地遵守了他说的话,严严实实地保护着自己的双脚,反倒是被他给亲手褪下来。
徐长索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他解下外袍,盖在赵绵绵的双脚上,坐在烫得灼人的篝火边,一只一只地替她烤干鞋袜。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在这期间,徐长索不可抑止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在郊外,赵绵绵能吃到的最好的食物就是烤鱼,也总是餐风露宿地睡在野草里,她已经很不懂得照顾自己,或许,他可以对她稍微好一点。
陛下给他们的时间还很宽裕,剩下的时间还有二十天,接下来的城镇也比较安全,他们从此以后,可以住在旅舍里。
赵绵绵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脚上盖着徐长索的外衣,烤干的鞋袜放在一旁。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晨光之中,徐长索卷起衣袖,捉着两只鱼朝她走过来,旁边的火堆上已经架好了一口锅,准备给她煮汤做早饭。
锅里的水快要沸腾,气泡咕嘟咕嘟地响着。
徐长索的声音在这之中也显得温柔几分,他告诉赵绵绵,从今天开始他们不走山路了,要准备绕路进城。
赵绵绵张了张嘴,表情有些懵,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徐长索以为她要答应,或者趾高气扬地指责他,早就应该如此,并且指使他进城之后立刻要给她买来可口点心。
可是赵绵绵忽然开口说:“徐长索,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叮啷一声,徐长索用来清理鱼鳞的匕首撞在石头上,差点缺了一个口。
他低着头,神情没变,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又在骗他吧。
就像上次突然说,她只把身世的事告诉过他一个人一样,让他提起心脏,又轻描淡写地说,是骗他的。
这次大概也是那样。
但是赵绵绵却好像来劲了,又重复了一次,这次说得更大声,语气也更坚定。
徐长索深吸一口气,终于手指颤了颤,放下那条被他狠狠刮了一刀、破烂不堪的鱼。
105章 出走 一更
徐长索平静地看向赵绵绵, 表情平静,眼神也平静,只有声音在最开始的一两个字时, 有些微哑。
“不要胡说。”
赵绵绵说:“云是软的, 石头是硬的,我从来不胡说。徐长索, 你也喜欢我吧?”
徐长索收起匕首,走到一旁去清洗匕首上沾着的鱼鳞。
她就是在胡说,一天到晚, 要不是他勒令禁止, 她那张嘴就不带停的。
一天说那么多句话,里面总有废话,有假话。她刚刚说的那句, 不是废话,就是假话。
徐长索抿着嘴, 用力在河边的石头上磨匕首。
赵绵绵哒哒的脚步声从后面靠近。
“徐长索, 你怎么不说话?”
徐长索颈背有些发痒, 握着匕首的手心有些发麻。
他闷声道:“说什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徐长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喜欢。”
“怎么会这样!”赵绵绵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在街边小摊上玩套圈没有套中那样遗憾, “那你要说说,为什么呢?”
徐长索隐晦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为什么不喜欢她?要说的话,肯定是要数落她的缺点。
她听了难道不会生气吗,怎么还追着问。
徐长索嘴巴闭得更紧,比刚才还不爱答话。
赵绵绵却掰着指头算起来。
“不对, 我觉得你很喜欢我的。”
“你给我做早餐,给我买烧鸡,买新衣服, 帮我烤鞋子,还救了我一命。”
“徐长索,你骗我吧,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徐长索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子,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不是也能把喜欢不喜欢的话,这样寻常地挂在嘴边。
他听着脸很燥,身上也很热,盯着流淌的河水,甚至想要跳进去躲起来。
他喉咙也很干,不停地吞咽,才能发出正常的声音。
“那只是,我的职责。”
他说出这句话,好像找到了某种令他能够站稳的根基,继续解释:“我只是完成责任而已。”
赵绵绵的手原本托在自己脸颊上,软软的手指头在脸颊上点着,饶有兴致地盯着徐长索,等他的回答。
他说完之后,赵绵绵的动作顿住了。
手慢慢地放下来,那张明妍的脸上,表情也逐渐地回落。
徐长索没看见过赵绵绵这样的表情。
好像霞光褪去,傍晚走进黄昏,林中透明发光的鹿失去了光源。
赵绵绵忽然起身走开。
徐长索心里莫名一紧,视线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刚想开口叫她不要乱走,却发现赵绵绵只是走到三丈之外,搂着她自己的包坐了下来。
“……”徐长索不能再教训她,只好沉默下来。
那天早上的鱼汤赵绵绵没有喝,她在鱼汤煮好前先吃完了饼。两条鱼,全都让徐长索一个人吃掉。
他不习惯浪费,喝汤喝到饱得有点难受。
徐长索带着赵绵绵进城,仔细挑了一间干净的没有危险的客栈,付完钱转身,就看见赵绵绵背对着他关上门。
徐长索捏了捏掌心,被掌柜提醒几次,才记得收回找余的铜钱。
天色渐渐变黑,徐长索坐在大堂,目光复杂地看着赵绵绵住的厢房。
以前,即便是赵绵绵刻意为了表现“乖巧”而尽量沉默的时候,他们也没有这样,一整天不说话。
终于等到小二提着食盒路过,是要送到厢房去的。
徐长索起身站起,拦住小二:“给我就可以了。”
他敲开赵绵绵的门。
敲了三下,赵绵绵就把门打开了。她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就快速地垂下,伸手接过食盒。
“你想要什么?”徐长索有点急促地开口,赶在她重新关门之前。
赵绵绵顿了一下,疑惑地看向他。
“你今天,没有捣乱。”徐长索抿了抿唇,“按照约定,我应该给你奖励。”
赵绵绵表情有些发愣,像是才想起来这回事。
她低着头说:“再说吧。”
门再一次在徐长索面前关上。
徐长索闷闷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
这会儿大堂里没什么客人,用饭的散了大半,只剩三两桌在喝酒。
跑堂的小二看见徐长索一个人游魂似的经过,赶紧笑眯眯地往他手里塞了一壶酒。
“大人,刚温好的。”
徐长索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酒,掏出一串铜板照顾了他的生意,剩下的就当做赏钱。
徐长索不常喝酒,也不爱热闹,拿了酒壶,纵身一跃,翻过墙篱爬到屋檐上去,一个人静静坐着,揭开了酒壶盖。
他头顶的月亮缺了一半,被一圈云层笼罩着。徐长索仰头喝了一口酒,辛辣的味道从齿间到舌根,这酒的确很纯。
他想不明白赵绵绵为什么要生气,难道她之前说的是真的?
可是赵绵绵喜欢他什么?
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锦衣卫,刚认识赵绵绵不久,马上就要和她分开了。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又能如何。
徐长索那天晚上第一次喝光了一壶酒,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很难喝醉。
他回房歇息,第二天对赵绵绵的态度一如往常。
“赵绵绵。”天光大亮的早上,他去敲赵绵绵的门,却迟迟没人来开。
徐长索试探着推了一下门扉,里面竟然没锁,一推而入。
并不算大的房间一览无余,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也口朝下覆着,不知道是小二来收拾过,还是……昨晚本应住在这里的人,没有动过。
徐长索心头紧缩,转身朝门外疾步走去,在经过大堂时,却停了下来。
他急匆匆要去找的人,正坐在一张四方桌边,旁边摆着一只吃空的面碗,面前还有刚洗好的葡萄。
送葡萄给她的小二殷勤备至,赵绵绵用嫩白的手指捻下一粒葡萄,朝那小二弯眸笑了笑。
徐长索迈开大步走过去。
赵绵绵余光瞥见他过来,收了笑意,指了他一下,懒懒地对那小二说:“喏,就是找他付钱。”
小二听到这话,更加殷勤了,对着徐长索一个劲地喊大人。
葡萄虽不珍稀,但也不是寻常百姓能在外面吃得起的。
原来是花他的钱买的。
徐长索紧绷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拿出钱袋,让小二自己数钱。
赵绵绵扭开脸,朝向另一边。
徐长索问她:“今天起这么早?我去你房里看,都没看到人。”
赵绵绵扭回头,打量着他:“你以为,我偷偷跑啦?”
徐长索闭口不言。
他确实有一瞬这么想过。
但事实上,更长时间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是他以为赵绵绵因为昨天的谈话而生气,使性子闷不吭声地离“他”出走了。
赵绵绵哼的一声。
“放心吧,我不会偷偷走掉的。毕竟,护送我,是你的职责。”
赵绵绵很强调后面两个字。
徐长索知道,她是故意拿他昨天说过的话在堵他。
可是赵绵绵越这样,徐长索却偏偏越是生不起来气。
他们两个吵架了,气氛沉闷得发僵,赵绵绵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有很多话想对徐长索说。
又过了几天,前面没有热闹的地方,只能走山路。
徐长索本不想走夜路,赵绵绵却一反常态,要求说,她睡了几天客栈,不想再睡外面,不如快点赶路。
徐长索只好同意。
周围没有一点光亮,徐长索在前面探路,不小心从山崖边滑了下去。
他抓着藤蔓勉强维持,还在找落脚点,赵绵绵循着声音跑过来,用尽全力把他拉上来。
赵绵绵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仍然很不讲道理。
她说:“你救我,那是你的职责。可我救你,并不是我的职责,所以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徐长索单膝支起,看着她不说话。
他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报复他那句话。
其实现在徐长索也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那时不应该说,对她好,只是职责。
赵绵绵当晚吃饭、说话,都如常,直到找到地方休息时,赵绵绵习惯性地往那边侧躺,压到受伤的手臂,才冷不丁疼得嘶嘶抽气。
徐长索对伤口再了解不过,他立刻从三步远的地方弹起来,捉住赵绵绵的手检查。
她养尊处优,身上到处都是绵软的,可手臂也从来没像那天一样,软得像面条。
赵绵绵被他掐住受伤的手臂,痛得眼泪都冒出来,凶恶地拍开他,好像这手臂是他捏痛的。
事实上,赵绵绵也的的确确是因为他才要挨这份痛。
徐长索替她治疗,涂药,撕下布条固定好。
伤势得到处置,赵绵绵好像也忘记自己受伤的事。
她数着不远处的萤火虫,哼着歌,像是在安抚自己,只是因为疼痛,还是一直睡不着。
徐长索忍不住,也一整夜没睡,隔三差五地问:“手臂如何?”
一开始,赵绵绵还应答他两句。
后来就开始不耐烦:“你烦不烦啊?睡你的觉,我的手臂,关你什么事。”
徐长索默默看着她,没说话,视线却很柔和。
她的骄纵其实一直都不讨人厌,像是一层外壳,连她的温柔都藏在里面。
她想说她的伤势与他无关,叫他不必再记挂,但是徐长索发现,他记挂着赵绵绵受伤的手臂,似乎也并不是因为感激或愧疚,而只是因为她受伤了这件事而已。
徐长索在赵绵绵凶凶的目光中,依言合上眼。
他闭着眼,眼前又出现赵绵绵,对他重新说了一遍,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徐长索在想,自己这一次该怎么回答呢。想着想着,他渐渐就睡着了,梦里好像赵绵绵骑在他的脖颈上,趾高气扬地指挥他,要往哪边走。
徐长索明明知道赵绵绵指的路不对,可是在梦里他纵容了赵绵绵,顺着她指的路走过去,是一片鲜妍嫩黄的花海,他轻轻呼吸了一下,原来那片嫩黄色全都是停在花瓣上休憩的蝴蝶。
黄色的蝴蝶被他的呼吸声打扰,展翅飞起,扑簌着朝他和赵绵绵包围过来,花海露出了各种各样鲜艳的底色。
梦里,赵绵绵好像想躲那些蝴蝶,在他的脖子上没坐稳,马上要摔下来,狼狈得左右摇晃,还在大喊他的名字,像是求救,又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把她扶好。
徐长索醒来时,是被自己的笑声吵醒的。
他是很不爱笑的一个人,居然在梦里笑出声。
徐长索抹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放下手,却发现离他不远的树下,没有了赵绵绵的踪影。
赵绵绵习惯赖床,哪怕在外面露宿,也要睡到阳光照得眼皮发烫。
她睡觉时喜欢背上靠着东西,所以总是挨着树,挨着石头,把自己紧紧地裹好,手指放在脸颊上。
可是现在,树下的地席还好端端摆着,唯独没有赵绵绵的影子。
徐长索神情空茫,朝前走了两步,周围很安静,他能听见自己脚步踩在枯枝落叶上的窸窣声。
落叶有被裙摆扫动过的痕迹,小巧的足印踏着软泥跑向林间深处。
赵绵绵真的偷偷跑了。
106章 私奔 二合一
这个地方, 叫青庄,到处都是潮湿的山林。
在这样的林地里,光凭她一双脚, 能跑出去多远。
徐长索循着地上的痕迹一点一点找过去, 像一只豹子去捉从自己身边溜走的羚羊。
那只羚羊很弱小,很笨拙, 却凭着胆气在豹子面前装乖,装着装着,豹子竟然也真的信了。
徐长索找到赵绵绵的时候, 不知道他自己脸上的表情黑沉得如同风雨欲来。
赵绵绵对上他的视线, 大约是害怕,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鞋边、裙裾上全都是泥印,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有一栋小屋,藏在枝叶茂密的林间, 如果不是赵绵绵手段稚嫩, 不懂得在徐长索面前掩饰自己逃跑的痕迹, 徐长索恐怕很难找到这里来。
他一步步地逼近, 垂眸盯着被他当场捉住的赵绵绵。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徐长索已经在心里设想了无数种赵绵绵的答案。
她可能会说,她是被人绑过来的。
甚至可能会说,她睡迷糊了,梦游到这来的。
徐长索知道,其实无论赵绵绵说什么, 他都不会信。
可是,他宁愿听到赵绵绵胡扯,也不想听到赵绵绵说她要逃跑。
她之前明明说过的, 叫他放心,她不会偷偷跑掉,因为她是他的职责。
赵绵绵好像被他吓到了,像玩了一场残酷的捉迷藏,她是最后被老鹰捉住的那个。
她肩膀有点发抖,不断地往后退,差点摔了一跤,被徐长索一把拽住。
赵绵绵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动静,一个穿着青衣的人弓着腰狼狈地跑走,看上去是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右脚有些跛,耳垂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
徐长索的目光轻易地捕捉到那人逃窜的背影,朝那边迈步。
却被赵绵绵一把抓住。
“不要去捉他。”赵绵绵声音有些发抖,拦着他的手臂也冰凉,仍然努力梗直脖颈,试图拿出她惯有的气势,“我是自己走过来的,跟他没关系。”
像是最后一层自欺欺人的屏障被戳破,徐长索眉尖颤了颤,凝目盯住赵绵绵。
“他就是背后帮你的人?”
赵绵绵在照顾自己这一方面,完全就是个白痴,她不可能独自离开,总要有人帮她准备衣食。
“为什么要逃跑?”
徐长索咬字很轻,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出这句话。
赵绵绵回看他的目光充满着退缩、害怕、恨不得立刻挣开他的手逃开的恐惧,以及明白自己已经被捉住、再无转圜之地的灰心。
徐长索咬了咬牙,忍住胸腔里逐渐涨满的微疼。
赵绵绵缓缓朝他扯出一个笑容,她笑容有些惨淡,眼神很复杂。
“徐长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傻啊。”
“皇帝哄骗我,你要押我去什么地方,我一清二楚。”
“你还问我为什么要逃跑。我怎么可能不跑啊,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
徐长索攥着她的手心渐渐发紧。
他盯着赵绵绵的目光中,一层层铺上猝不及防的不可置信,以及失落的痛楚。
“你一直在骗我。”
赵绵绵不置可否。
或许是因为这事实太过明显,她不仅不屑再编谎否认,甚至连承认都懒得费口舌。
她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徐长索有点想要恨她。
为什么她可以那样轻轻松松地说谎,轻轻松松地表现出一副依赖他的样子,轻轻松松地对他说喜欢。
然后又飞快地让这一切都成为一场泡影。
赵绵绵是真的没有心。
徐长索第一次见她,就这么想。后来他以为是自己有了偏见,是自己想错了。
现在才发现,对她心软,想要相信她的自己,才是真正的大错特错。
徐长索咬紧牙关,他把赵绵绵带了回去。
走到半路,赵绵绵又开始故态复萌,软话硬话说了个遍,变着花样地恳求他,要他把她放了。
如果徐长索能关上自己的耳朵不听赵绵绵说话,他一定会这样做。
现在赵绵绵说的,他一个字都不想信。
赵绵绵被他带回了树下,徐长索不知从哪里翻出一根麻绳,将赵绵绵捆好。
大约是知道自己真的跑不了了,赵绵绵突然有些崩溃。
她眨着眼,眼睫沾湿,一滴泪珠聚在眼角,也不知道是真的哭出来的,还是挤出来的。
“徐长索,你是个好人,我知道的。你把我放了吧,就当做没见过我,就这一次?”
徐长索看着她那滴眼泪,眉心皱起,控制不住自己地伸手,掐住赵绵绵的脸。
“不要再求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长指微动,恰好将那滴眼泪拭去。
隔着很近的距离,徐长索不再说话,盯了赵绵绵一会儿,深黑的眼珠轻晃,忽然松了手,起身走开。
他又找了一匹马来,将赵绵绵绑在他身前,两人共乘一骑,几乎不曾再休息,一路朝前。
昨天,他照顾着赵绵绵,想让赵绵绵休息,她却一反常态地要走夜路。原来是计划好了,要趁机溜走。
徐长索用力地抽了一鞭,棕马疾驰。
赵绵绵说他是个好人,故意指使他走开去做这个做那个,说有一点喜欢他,都是装的,骗他的,为了麻痹他,为了想逃跑。
徐长索用力咬牙,狠狠夹了一下马肚,棕马嘶鸣一声,四蹄跑得更快。
赵绵绵迎着风,周围的山石树木都在飞速地后退,她有点受不住了。
被捆住的双手抓住徐长索的衣袖,声音浅顿地在风中飘散。
“慢、慢一点。我好冷,徐长索,可以慢一点吗?”
徐长索深黑的眼珠晃了晃,牙关紧闭不答她的话,但到底没有再继续催动马匹。
直到连续跑了一整个白天,马都要受不了了,徐长索才停下来休息。
赵绵绵累得东西都吃不下,卷着外袍蹭在石头上,很快就睡着了。
那外袍还是徐长索的。
她盖习惯了,都不记得要还给他。
徐长索生了火,烤了十几串蘑菇。
拷完后却又不吃,放在一边,菌类的香气蔓延飘散,几乎能把附近所有饥肠辘辘的人都给引来。
但赵绵绵还是没有醒。
她睡着,火光照耀的面庞还是跟以往别无二致。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是最乖巧的。
徐长索把那十几串蘑菇都放在旁边一块被烤热的石头上,手腕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对着篝火发呆。
他脑海里漫无边际、毫无顺序地在想一些事情,却都是和赵绵绵有关的事情。
他想,赵绵绵为什么要逃跑,她要是真的逃出去了,一个人要怎么生活。还是说,那个瘦小的男人已经答应了要照顾她。
她习惯了锦衣玉食,如果真的走上逃亡的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她受得了吗?
庵院之中,虽然是关押她的地方,生活大约也清贫,但好歹平定安逸,孰好孰坏,她怎么就想不明白?
他想,赵绵绵什么时候把他当成了对立面?是从一开始吗?
那她那些眼神、动作,难道都是假装的,她紧紧搂着他,把他当成恩人,恨不得一直黏在他身后……难道也是假装的?
徐长索想不明白,他想得头疼,快要爆炸,从来没有这么烦躁过。
可赵绵绵还在安生睡着。
她的惬意,令人觉得刺眼。
徐长索走过去,蹲下身,用匕首的刀柄戳了戳她的手臂,把她弄醒。
赵绵绵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中的神色还是很困倦。
徐长索低头盯着她,望进她的眼睛里面去,问:“第一次见面,你说我也是个好人。‘也’是什么意思,另外一个人是谁?”
被吵醒的赵绵绵厌倦地看了他一眼,就又重新闭上,不理会地重新进入梦乡。
徐长索没有再说话,也没有起身走开,没有动弹。
他坐在赵绵绵身边,看着石头上那十几串烤好了没有人吃的蘑菇。
徐长索绑着赵绵绵又赶了几天路。
他们到了庵院的山前。
只要翻过这座山,他们就会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夜路虽然比白日难走,但是有星光月影照着,倒也还能看得清路。
徐长索忽然停了下来。
赵绵绵依旧被捆着双手,被放在马背上,迷茫地看着底下突然牵着马停住步子的徐长索。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终却没有发出声音。
徐长索倒主动解释。
“要下大雨了。”
过了这个雨夜,他们明天再启程。
附近恰巧有两个洞穴,徐长索用干草布置好,让赵绵绵坐进前面一个洞穴避雨。
他在和赵绵绵比邻的那个洞穴里坐着,随时可以看得到赵绵绵的动静。
山中果然晴雨不定,夜半时,突然惊雷大雨。
徐长索从浅眠中醒来,目光能够看见赵绵绵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便静静地看着。
忽然,赵绵绵动了动。
徐长索咬着牙,没有第一时间动作。
他心想难道赵绵绵学聪明了。
其实最好的逃跑时机就是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会掩盖一切痕迹,赵绵绵要是真的想逃走,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徐长索靠着洞穴里的山壁,坐着没动。
他眼睁睁看着赵绵绵动作笨拙地从洞穴里爬出来,像是想要尽力地放轻手脚,却反而因为耽误时间太久,淋了满身的雨。
徐长索呼吸屏住,目光看着赵绵绵的背影。
但他没想到赵绵绵会转身。
她没往前跑走,反倒是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隔着雨帘,隔着惊雷,徐长索和赵绵绵四目相对。
赵绵绵真的朝他这边走过来,好像要自投罗网。
她淋着雨过来找他,浑身湿透。
骄傲的漂亮孔雀变成了湿孔雀,羽毛全被淋湿、瘦弱可怜。
她浑身冰冷,在黑夜里像水妖一般,往徐长索的怀里钻。
徐长索猛地惊了一跳,心脏几乎停顿,伸手把赵绵绵往外推。
他推得不算认真,赵绵绵却像是寻求唯一一个庇护所一般,拼命地挤进来。
赵绵绵乌发全部湿透,脸上也湿漉漉的,眼睛在一闪而过的电光耀映下,似乎有微肿。
她脸上的湿润看起来很难分辨是雨水还是泪痕。
赵绵绵看着徐长索,目光很认真。
“徐长索,我们一起逃跑吧。”
徐长索发懵的大脑慢慢回温。
他低眸看向赵绵绵,方才慌乱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
他明白了,这又是她的新把戏。
她一个人逃不走,那个帮她的男人大约也已经被吓跑了。
她无路可去,又需要一个忠心的仆人,所以打定主要要来策反他。
毕竟,他是目前对赵绵绵来说,最好用的人选,不是吗?
徐长索咬着牙关,用力推开赵绵绵的手臂。
但赵绵绵早有预料,她钻进徐长索的洞穴时就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十指紧扣,徐长索无法轻易挣脱。
“徐长索,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赵绵绵的声音像是在安抚一个闹觉的小孩,用温柔下来的声线,把徐长索当成不懂事的幼童诱哄。
“我,赵家,已经不存在了。我对皇帝来说没有任何价值,无人在意,不管我是进了庵院,还是失踪在路上,对皇帝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可是如果我离开,你可能会被惩罚。徐长索,你在宫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锦衣卫,如果你能想个办法离开,躲起来,不让人找到,你可以过新的生活。”
“那个小屋,你看到了的,那是先公主留下的奴仆替我置办的。我们可以一起住在那里,你如果不喜欢,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
“天下那么大,我们哪里都可以去。我虽然有很多不会做的,可是我可以学,我们一起生活,就像之前那样,我觉得很好,你不觉得吗?”
“徐长索,你还欠我一个奖励,你记得吗。现在我想好了,我要和你一起逃跑,你答应我吧。”
赵绵绵殷切地看着他,她的目光,让她的诱哄听起来更具有吸引力。
她说了很多很多的细节,让她逃跑的规划听起来真实。
徐长索用力地呼吸,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离动摇还差多远,总之,应该很近。
但他最终闭了闭眼,沉声说:“不行。”
“为什么不行?”赵绵绵焦急,“你为什么就不能当做自己消失了呢?那一次,你差点掉下山崖,如果你真的掉下去,你就不见了,他们可能会以为我们都葬身崖底。你可以换一个身份……”
“赵绵绵,我不是你。”电光闪过,徐长索睁开眼,低垂着看向赵绵绵。
那过于黑的眼眸衬得他面容冷漠,高傲无悲悯。
“你没有亲人,你心里没有任何牵挂,所以你可以胡作非为,在世上逃窜躲藏,过那样的日子。”
“我不行。我没有家人,从小到大,我的师父、师兄弟,就是我的家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家。”
“赵绵绵,你说对了,我喜……我很在意你。但是我不可能为了你,放弃我找了十多年的家。”
“赵绵绵,为什么你是一个骗子。”
徐长索深深地盯着她,她近在咫尺,他却只能沉寂下来,喉间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赵绵绵显然是被他眼神中冰冷的沉默给击退了,停止了乞求,瘦弱的肩膀打了个冷颤。
她好像很害怕,不敢再说什么。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取暖似的,攀着他的肩膀覆上来,在他耳边,冰凉的唇瓣几乎贴上了徐长索的耳垂,颤抖的声音含着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全部勇气。
“再往前走,我会死的。真的。”
徐长索喉间颤抖,用力地闭上眼。
赵绵绵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尤其是这种梦呓一般的胡说。
可是她很冷,冻得发抖,徐长索最终还是脱下外衣,将赵绵绵裹住。
风雨停歇之后,天也亮了。
赵绵绵像是已经看到了结局,彻底安静下来,再也不满口胡言。
走到庵院门口,赵绵绵脱下了徐长索的外衣,还到徐长索手里,一步一步拾阶而上。
两个身形颇为壮实的尼姑在安院门口迎接,满脸含笑。赵绵绵低着头走进去,在漆红的门口停了停。
徐长索牵着马,以为她会回头,可是她没有,她还穿着徐长索买给她的那身水绿色的成衣,朱红铜环的大门在她身后、他面前,缓缓合上。
徐长索在原地,空茫地站了一会儿,他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牵着缰绳。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思考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应该回京去复命。
寂静的庵院里没有再传来别的动静,徐长索分辨不出来自己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
他身子有些僵硬,爬上马,又花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学会怎么样让马掉头,朝着山下走去。
来路上,他带着赵绵绵,现在回程,他变成了一个人。
没有拖累,不需要照顾娇弱骄纵的郡主,徐长索没有理由走得慢。
回京的时候,他走了原路。
他走得越远,就越靠近他和赵绵绵的起点,也越远离他和赵绵绵的终点。
好像每一处的景色,赵绵绵都刚刚经过,每一棵树下,都还留着她的声音。
这些幻象让徐长索头疼不已,让他回京之后,还一连做了很多天的梦。
直到他在朝上当值,听见宦官和皇帝禀报,说无灭已经死了,死期大约是半月前的事。
无灭,无灭是谁。
皇帝问。
是曾经赵氏的郡主,赵绵绵的法号。
哦——
皇帝才想了起来,又啧了一声。
病死的?
不是。
宦官嗓音尖利,带着独有的尖酸,仿佛说每一句话,都是在嘲讽。
无灭是死在庵院老尼棍棒之下,住持赶到时,无灭已经没气了,一具肉身被打得血肉模糊、残缺不全,也没法儿下葬。住持自个儿做主烧了,才托人送信来给奴婢。
徐长索的剑砸在地上,他整个人也站立不住地伏倒,颤栗地跪住。
大滴大滴的汗珠汇聚着砸在地板上,他盯着冷汗中自己的倒影,眼前一重重的幻象,一层层的叠影,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嗡鸣。
他对师父告了长假,骑着自己最快的马,朝庵院奔去。
又哪里来得及。
皇帝的口谕提前送到了,赵绵绵的骨灰早已被洒在林间。
徐长索在林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走,连一抹与她相似的光影都不曾捕捉得到。
徐长索像游魂一般,无处可去,牵着马,不知不觉走到了赵绵绵之前准备好的用来藏身的小屋。
他破开窗,翻身进去。
小屋很干净,只是没人来住,落了层灰。
徐长索用手心把桌面擦干净,上面空空如也。
赵绵绵说,他们可以一起逃跑,然后给彼此取一个新的名字,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名字。
就住在这里,或者住腻了,可以换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赵绵绵说的计划,不是不可以成行的。
他为什么没有信?
徐长索在小屋坐到了天黑,又坐到了天亮,不想弄脏了这间屋子,才拉开门闩走到外面去。
小屋后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徐长索走过去洗脸,步伐僵硬得像是死去多时的尸体。
一个人背着竹筐从旁边经过,徐长索的目光微顿,捕捉到那人微跛的右足,和耳垂上起锈的铁环。
那人好端端走着,只觉背后一紧,被人拎住了领子,差点不能呼吸。
徐长索猛然拽着他,牙关打颤,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道该先说哪一句。
那人惊吓得不行,转过头,看清了他的脸,忽然大叫一声,跪拜下来。
喊了一句,“徐小公子。”
徐长索愕然。
他压下嗓子眼里暴烈的情绪,一把将他拽了起来,哑声问:“你叫我什么?”
那人被他拽得站立不稳,竹筐翻倒,倾了一地的吊坠。
徐长索弯腰捡起一个,在指间摩挲。
粗糙的丝绦,铜刻的舞狮头,硕大的眼睛。
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做的?”徐长索拧紧眉,逼问。
那人嘿嘿笑了一声:“是,是,这是小的糊口的手艺。”
徐长索眯了眯双眼:“你一直住在这儿?你怎么认识的赵绵绵?”
“赵……”那人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是不是那位,和徐小公子一起的姑娘?”
徐长索喉结滚动,太多的谜团,几乎要把他逼疯。
“你究竟是谁,你不认识她,却认识我,为何?为何当时我看见你,你要慌忙逃走?”
那人被揪得喘不过气,好歹从徐长索手里挣脱出来,才从头说起。
“小的是青庄人,老老少少都在这儿。那位姑娘,是那日偶然遇见的,小的朝她叫卖这坠子,被她拦住。”
“她说,‘徐长索也有一个’。徐小公子,就是您的尊姓大名,小的是听过的,很多年前,就听过,记得很清楚。”
“以前青庄有一户人家,姓徐,好像是武官,辞官后在此处安家,夫妻和美,生了个小娃娃。”
“有一天,一群宦官带着人来,杀了武官和妻子,只留下小娃娃。”
“打最前头的,穿着飞鱼服的官爷说什么,这孩子筋骨健壮,不愧是徐峰的儿子。便带走了,说要留着他的名字,把他养大。”
“走之前,在小的这里买了个吊坠。人都说,徐家是好人家,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杀了头。小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事,因此记得很深刻。”
“听见徐小公子的名字,小的就把这事儿告诉那位姑娘了呀。那姑娘说,小公子现在在朝廷里当大官,不爱别人提起此事,要是听见谁在嚼口舌,也要杀头的。所以小的看见小公子,就赶紧跑了。”
“小公子,小的不是长舌之人,当年的事,青庄好多人都知道,只是记得的人不多了,绝不是小的胡说!”
徐长索脑袋剧痛,放开了他,踉跄着瘫坐在一旁。
飞鱼服,指挥使。
是他的师父。
107章 怜悯 一更
徐长索一直以为, 他的人生组成是训练、忠诚和孤独。
可直到那时徐长索才明白,原来他的人生只是个谎言。
他不是被装在竹篮里兜售的孩子,而是被人谋杀亲族、从襁褓中抢过来, 蒙骗着长大的。
他还管那些人叫家人。
徐长索用一只手用力地掩住脸。
他发出低低的笑声, 混着闷在喉咙里作响的呜咽,那卖吊坠的小贩被他的异常吓到, 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东西离开。
徐长索笑着笑着,双腿失力地跪倒在地,整个人匍匐着, 以额磕地。
他想起来, 在那个山洞里。
他对赵绵绵说,他跟她不同。
他说,他有家人, 师父、师兄弟,就是他在心里当了许多年的家人。他不可能抛弃他的家。
那时赵绵绵的表情迅速地退缩了一下。
她的眼神轻晃, 最终落在某一处, 安静地凝了一会儿。然后放弃了请求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徐长索在怀里藏着吊坠, 他亲口对赵绵绵说, 他找了十几年,只想要一个家。
徐长索不善于在别人面前表露情绪,锦衣卫日日夜夜的训练,更是把他养成了一把刀,刀不需要有自己的情绪。
有些话,他只对赵绵绵说过, 赵绵绵大约是世界上最清楚他对家有多渴望的人。
或许正是因此,赵绵绵才会选择沉默。
徐长索胸膛里蔓延开撕扯的剧痛,脑海中回闪倒映出所有和赵绵绵有关的画面。
她对他颐指气使, 用甜言蜜语骗他,从他身边逃跑。
可是她又为了说错一句话小心翼翼地道歉,帮他藏好心心念念的吊坠,想给他受伤的手心上药,对他说,“你是一个人”。
徐长索自诩清冷孤高地活了那么些年,直到赵绵绵死了,才知道,世界上真正把他当成一个人看的,只有赵绵绵。
她是夹缝里求生的绵羊,用了一些小机灵的手段,可从头到尾都只想要活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在最后她还是用沉默、退让和放弃,维护了她身边这头看守大狼的尊严。
世界上哪里还可能有赵绵绵这样的人?
如果她真的回来了,徐长索不可能认错。
毕竟,他只在赵绵绵面前真正地活过。
徐长索的视线凝在谢菱身上的时间过长,几乎要灼穿她。
谢菱不自在起来,指尖打了一下花瓣,侧过身说:“哦,原来是我听错了,那没事了。”
徐长索眸光翻涌,胸腔里搅紧,连带着腹腔里也出现闷窒、绞裂的痛楚幻觉。
谢菱已经转过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背对着他的脸上却缓缓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她绝对没听错,徐长索刚刚竟然对着她喊郡主,差点没把谢菱吓出毛病来。
好在谢菱绷住了,还算自然地带了过去。
其实徐长索不是第一次对她提起赵绵绵,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爱把她们两人联系到一块儿。
赵绵绵就是谢菱的上一任马甲,她对赵绵绵的记忆还很清楚。
看这个大纲时,苏杳镜起初觉得很平常,不过就是一个骄纵笨蛋,最后稀里糊涂死掉的故事。
她放心地上场,也放开性子骄横了好一阵子,到了一半,才发现不对劲。
先公主的奴仆竟然找到了赵绵绵,不畏生死,千方百计地和她传信,告诉她前面是虎狼之穴,要她千万记得找个机会偷偷逃生。
原本打算安静等死的赵绵绵,看到那个奴仆之后,竟然不敢死了。
有人这样豁出命地帮她,她怎么可能继续藐视自己的生命,没有一丝一毫的求生意志,又怎么可能失了智一般,去爱上一个押送她的人。
苏杳镜当场痛骂系统。
“这大纲有毛病吧,我演不下去了。”
“好的,收到宿主拒绝完成任务的要求,开启单任务世界无限轮回模式……”
“哎,等下,等下。”苏杳镜认怂,“我说气话呢。”
“你自己看看啊,要是你,明知道自己要死了,你还能不跑?不是,这人还正常吗?”
系统说:“虐文中生成的女主角,所有性格都是为了剧情而存在的。宿主,你的个人性格太突出,不善于屈从,无法接受虐文的女主性格模板。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系统跟你绑定的时候,本系统对你的评分很低。”
苏杳镜感觉膝盖被戳得很痛。
“倒也不必这么数落我……”
“这不是数落。”系统平板的声音继续道,“宿主,你以极低的评分,却已经顺利完成了四个世界,这是我之前没有看见过的成绩。”
“宿主,你应该相信自己。大纲只是片面的,你进入了之后,故事才真正开始。”
“只要能达到完成任务的目的,宿主无论做什么,本系统都会无条件配合。”
系统说的那些,苏杳镜其实没太听明白。
但是最后一句,她听懂了。
意思就是,她还是可以像在之前的世界一样,在不影响大致走向的情况下,改剧情,改人设,改任何细节,这是在规则允许范围内的。
确实,就比如在第四个世界的时候,苏杳镜把原剧情改得完全不一样了,虽然系统抱怨了好一顿,但最后还是想尽办法给她圆了场面。
有系统在,的确很靠谱。
于是苏杳镜安排了赵绵绵的逃跑。
苏杳镜觉得,只有一个有求生意志的人,才有余力去爱人。她以赵绵绵的身份逃跑的时候,其实也根本不知道前面会发生什么。
她就像一个站在空地里扔硬币的人,如果硬币正面朝上,她成功逃走了,这个故事可能会有她也无法掌控的结局。
如果硬币反面朝上,她又被徐长索抓了回去,那她就只能尽力去圆原剧情。
可是她也没有想到,硬币停在了正中间。
她逃了,却撞破了徐长索的身世。
赵绵绵遇见那个兜售吊坠的小贩,完全是个意外。
她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徐长索这个人物背后的凄惨背景。
这让赵绵绵无法控制地对徐长索产生了一点怜悯。
平心而论,徐长索确实是个好人。一路上对她照顾有加,她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徐长索身陷泥潭。
所以最后,在走剧情去求徐长索和她离开时,赵绵绵也难免动了真情。
她是真的想要和徐长索一起离开这里,她觉得他值得新的人生,可奈何,徐长索没有答应。
那也就只能祝愿徐长索永远不知道真相,一辈子坦荡地享受幸福。
她不知道赵绵绵的身后事,也就不知道徐长索现在心中有多么地不甘。
徐长索紧紧攥着拳,控制不住心中愈来愈盛的欲念。
他多希望,在他对谢菱叫郡主,甚至是直呼赵绵绵姓名的时候,谢菱能自然而然地应他,转回眸来看他,就像曾经赵绵绵每一次看他的眼神。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只能狼狈地找着借口,说,是她听错了。
终于,在这样的欲.望即将没顶的时候,徐长索忍不住停下了步子。
“谢姑娘。”徐长索沉声地喊了谢菱一声。
谢菱不得不配合地停下。
“上一次,谢姑娘对我说,我一定将那位郡主护得很妥当。但事实是……”
“她已经死了。”
谢菱轻轻地呼吸了一下。
徐长索的脑仁又开始抽疼,耳边响起熟悉的嗡鸣。
他拼力压下去,问谢菱:“我没有保护好她,她会恨我吗?”
谢菱干笑了一声。
“应该不会吧。恨是很消耗时间的,有这个心力,不如去惦念一些重要的人呢。”
徐长索垂下眼睫。
“我不知道对她来说,世界上还有没有重要的人。”徐长索扯了扯唇,“或许,那个小太监能算一个。”
“啊?”谢菱忍不住惊讶。
什么小太监,重要的人?她怎么不知道?
徐长索涩然地说:“赵……那位郡主,曾经托我带两样东西给宫里的一个小太监,说是信物。”
而他,却没能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
信物……
苏杳镜想了好一会儿,总算想起来了。
她在第一个世界当阿镜的时候,受重伤在病床上躺了三个月的那一次,要求系统把她投送到了其它的穿书世界。
但因为她之前为了躲避挨饿受冻,已经去过了第四个世界,遇见过了晋珐,已经开启了楼云屏的故事线,就不能再临时去了。
于是系统把她投放到了第五本书,一个跟故事主线无关的时间点,也就是在赵绵绵还小的时候。
赵绵绵虽然身世复杂凄惨,但是身为郡主,至少锦衣玉食。
而且还时不时被当时在世的长公主叫到宫里去玩耍,在那里,赵绵绵遇见了一个小太监。
其实也不能说遇见,她根本没见着人,只是隔着一面宫墙,听见了那荒弃的秋华宫里,小太监饿得肚子咕噜噜的声音。
秋华宫是冷宫,里面住着疯了的妃妾,其他人不让进。
赵绵绵当然不会给公主添麻烦,不能乱进里面去,就想了个办法,偷偷从门底下挖了个土坑,把怀里藏着的鸡蛋塞进去。
那小太监接了,却不肯吃。
赵绵绵无语,问他为什么饿成这样也不吃。
小太监犹豫了好久,才跟她解释:“吃不下。宫里的娘娘给过我一颗鸡蛋,要我养出来小鸡,才给我饭吃。”
“可是那颗蛋在我被褥里捂着,直到我的被子都变臭了,它也没有出来小鸡。”
赵绵绵捂了捂嘴。
原来宫里这些人,折磨活人的手段,真的这样多。
饥肠辘辘的时候,还要面对一颗已经坏了的、臭气熏天的鸡蛋,绝望地乞求它能养出一只小鸡来。
可以想见,这人怕是再也不愿意看到鸡蛋了。
赵绵绵把手从土坑里塞了进去。
“还给我。”
那小太监停顿了一下,轻轻地把鸡蛋放进她手心里。
小赵绵绵手指幼短,包着鸡蛋,艰难地从土坑里又拔了回来。
她跟那没见识的小太监说:“你不懂,这不能怪你。有的鸡蛋可以生小鸡,有的鸡蛋是不可以的。至于为什么……唉,我怎么跟你说呢。总之,那些不能生小鸡的蛋,都是……”
“笨蛋?”隔着一扇墙,小太监轻轻地接了一句。
赵绵绵愣了一下,突然被戳到笑点,完全控制不住,哈哈大笑,差点在地上打滚。
她笑完了,跑回去换了一块糕点,用手绢包着,塞进秋华宫里。
那之后,赵绵绵倒像是跟这个不知名的小太监熟识了。
有时候是那小太监当值,赵绵绵经过时,在门上轻轻敲两下,他也会从里面敲两下回应。
有时候,赵绵绵敲门,没人回应,她就知道,今天门边值守的不是那个小太监了。
赵绵绵闲着也是闲着,和那小太监偷偷地聊了很多。
结果发现,他的身世,跟赵绵绵这个人物的身世差不多惨。
都是被亲生母亲厌弃,而除了母亲之外,又再也没有情感可供依托之人。
有一天,小太监说要送赵绵绵一个礼物。
赵绵绵兴致勃勃,接过来却发现,是一只断了半边翅膀的蝴蝶,倒是压得平平整整,翅膀的纹路清晰可见。
赵绵绵不爱虫子,吓了一大跳,差点把那只丑蝴蝶扔到地上,几乎怀疑那个小太监是故意捉弄她。
小太监有些失落。
“我觉得很好看……你不要生气。”
赵绵绵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太监连吃饱穿暖都成问题,能找来这么一只干净的蝴蝶标本,已经不容易了,还一心想要送给她。
她却这样反应,这得让人多伤心啊。
赵绵绵想要弥补,拍了拍胸脯。
“你这只蝴蝶受伤了,以后我给你送个更好看的。还有,还送你一只可以孵出小鸡的蛋,好吗?”
108章 倚靠 一更
赵绵绵说是这么说。
可是后来, 阿镜受伤的三个月一过,系统提示苏杳镜,苏杳镜就立刻把小太监抛到脑后, 从赵绵绵的身份里脱离了出来。
再正式走赵绵绵的故事线时, 先公主已经逝世,赵绵绵再也没机会进宫去, 更不曾见到那个小太监,也就没机会兑现自己的承诺。
谢菱想了想,装作好奇模样, 问徐长索:“那, 后来你把她的信物带到了吗?”
徐长索看向谢菱,眼神很深。
谢菱一向觉得深黑色的眼珠是最好看的,但徐长索的视线有些太过压迫。
他盯着谢菱, 那诚挚的目光像寄托,像告解。他沉声说:“没有。”
“我找齐了东西, 去了秋华宫, 但……那宫里本就没几个人, 原先的丫鬟太监要么想办法另投他主, 要么和寥落的主子一起在那儿饿死病死。我没见到人。”
谢菱顿了一下。
她扯扯唇角,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感到难过。
是她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是她选择了分别,把那个小太监忘了。
山林下方,传来争吵声。
几个锦衣裘服的青年骑着马疾驰,冲向前方的一个人, 呵斥令他停下。
那人马上捆着一只小鹿的尸体,一支箭直插进那只小梅花鹿的身体,四蹄耷拉着, 在马背上颠簸。
带着鹿的人不肯停,但山林之中,宽阔场地总有尽头,很快前面的树木石头就拦住了他的去路,几乎是穷途末路。
他要再调转马头另辟蹊径,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数人冲上来将他围住。
“那是在干什么?”谢菱不由得朝前走了两步,看向底下那片山林。
那群人争执了一会儿,很短暂的时间,几乎让人来不及求饶,就有人抽/出鞭子,在中间的人身上大开大合甩了一下。
那人吃不住疼,滚下马来,马背上捆着的小鹿也掉了下来。
其余几人捡起鹿,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喧闹声音越来越远,像是一群毫无顾忌的土匪。
徐长索上前两步,将谢菱挡在山崖之后。
解释道:“那几人都是朝臣,太子有令,谁获取猎物最多,谁就能得到奖赏,不拘手段。现在是时辰已经过半,不少人都开始明抢他人的猎物。
“落马那人与另外几人素来不和,又形单影只,才落至如此惨状。这其中,有多少人是为了猎物,又有多少人是伺机报平日里的仇,说不清楚。”
谢菱紧紧拧着眉,忍不住喃喃。
“这哪里是对付人的手段。在这太子眼中,朝臣百官还能算人吗?”
大约是亲身经历过皇后的威胁,谢菱更加能够体会,被这些所谓的上位者当作棋子、当作乐子,是种什么感受。
她极其厌恶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行径。
徐长索胸腔起伏两下,眸光动荡了一瞬,落到谢菱身上,低声说:“谢姑娘慎言。”
谢菱胸中有着郁气,听不进劝。更何况,徐长索对皇室是那样忠心耿耿。
回头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你不说出去,谁会知道。”
徐长索颔首:“我不会说。”
谢菱没有再说什么,像是默认。
徐长索心情稍稍变好。
谢菱对他有充分的信任,这种信任像是来源于绝对了解的默契。
除了赵绵绵,他没有和别人有过这样的默契,哪怕是曾经锦衣卫中同为师兄弟的人,在相邻的榻上睡觉时,彼此也总是习惯性地将随身刀刃抱在怀里。
徐长索再度陷入深思,谢菱却有些烦躁了。
徐长索说是奉岑冥翳的命令来接她的,却一直带着她在林间兜圈子,到现在谢菱还没有见过岑冥翳的人影。
“三殿下究竟在哪儿?他会不会……”
会不会也在参与这种把人当成猎物的游戏?
谢菱没再继续说,但是她眉心紧紧拧起,可以看出她的抗拒。
徐长索张了张嘴。
事实上,他今天还没见过三皇子,不知道三皇子现在身在何处。
但以徐长索的经验判断,这种类似于斗鸡的游戏,皇子们最是喜爱,三皇子素来纨绔,又怎么会错过这场热闹。
徐长索目光不断地朝谢菱扫去,心中忍不住地有些好奇,那位三皇子在谢姑娘面前究竟是何等模样,想必,应当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否则怎么会让谢姑娘如此惦念。
徐长索和谢菱其实接触得不多。
谢菱语调温软,用憨甜气质温和了过于精致的面容,看起来是个天真不知世事的寻常贵女,但是徐长索曾见过她在细节之中流露出来的通透、高傲。
她看起来好接触,甚至好拿捏,但是这仿佛只是她用来迷惑人的柔软外壳,在她安静待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长索记得她对三皇子的防备,在鹿霞山时,她宁愿自己下山回自己的营帐,也不相信三皇子说让她等着、还会回来找她的甜言蜜语。
可是,她即便心有防备,甚至或许很清楚三皇子对她一时的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却还是执着地一再想要见到对方。
这无异于飞蛾扑火,这样的执着出现在别人身上,徐长索大约连感慨一声都懒得,但是出现在谢菱身上,徐长索没来由地心头苦涩。
徐长索想要对谢菱承认,他方才找的借口都是骗她的,他来找谢菱,只是想确保能带她远离这场围猎中暗藏的纷争和危机,和三皇子无关。
他还想对谢菱规劝,三皇子并非良人,更不是适合谢菱的归属,哪怕他知道,他就算这样说了,谢菱也可能不会听劝,而且他身为臣子,妄议皇子人品,本就是不轨之举。
他刚想说话,山头传来一阵人声。
谢菱停住了脚步,抬头看去。
山石后方,一道高大身影一边侧头与旁边人说话,一边走出来。
发现底下有人,那两人也顿住,朝底下看来。
“菱菱?”
徐长索听见三皇子这样喊了一声,接着,三皇子的目光朝他身上落来。
三皇子的瞳色也很黑,黑曜石一般,平时总是懒散半睁着,眼尾上扬,好似放纵不羁。
但有的时候,也会带着审视的力道,让人觉得压迫,不怒而威。
就像现在。
岑冥翳静静盯着徐长索,打量着他的表情,打量他和谢菱之间的距离。
但也只看了一会儿,岑冥翳就移开目光,看向谢菱。
“菱菱。”他又喊了一声,“过来。”
就像岑冥翳打量徐长索那样,徐长索也注意到了岑冥翳的语气。
徐长索常居宫中,曾见过这位三皇子许多次,也曾见过他与各种各样的人说话。
而岑冥翳此时的口吻,与徐长索曾知道的所有语气都不同。
仿佛是温和中少了一分轻佻,雀跃中多了一丝郑重,大约能让听到的人以为,自己于对方而言,是舌尖上的饴糖。
徐长索确实不曾见过三皇子这样的手段。
难道这就是谢菱被三皇子迷惑的原因。
谢菱见到岑冥翳,也总算是松了口气,她点点头,朝着岑冥翳走去,不过没走几步,岑冥翳就反而先走下来,靠近了她。
“怎么在这里?”
岑冥翳问谢菱。他身形高大,主动走到了谢菱的坡下,谢菱不用太仰头看他。
在他身边,谢菱被衬得很白很纤瘦,像一朵能在掌心里盛开的花。
谢菱有些疑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徐长索,说:“徐大人接我来找你。说是你吩咐的,不是吗?”
徐长索绷着脸,站在树影中,一言不发。
岑冥翳又用那种探究的眼神看了一眼徐长索,然后垂下头,对谢菱承认说:“是,是我安排的。只不过我没想到徐大人会带你来这里。”
谢菱皱了皱鼻子:“这倒是,我也没想到。这山路真的很绕,我走了很久,腿都痛了。”
本来,谢菱只是想假装抱怨一下,让岑冥翳感受到自己的辛苦。
但是话说出口之后,她真的感觉到脚底很疼,小腿也一阵阵胀痛。
她平时懒惯了,方才走在路上不觉得,现在停下来才感觉到疼,哪里忍得了这种难受。
谢菱鼓着脸,脚后跟和前脚掌来回踮了踮,没能缓解,就悄悄朝岑冥翳的手臂靠去,让他给自己分担体重。
听到谢菱这么说,岑冥翳的关注点又立刻回到她身上,他没说什么,只是又凑近了些,让谢菱更好靠,他好像还想伸手把她抱起来,让她可以不用自己站着。
但大约是因为在场还有其他人,岑冥翳放弃了这个动作,只低声对谢菱说:“围猎没有什么意思,我在山中找到一个去处,带你去看看?”
谢菱刚要同意,又想到什么,警惕地说:“还要爬山吗?”
岑冥翳说:“不用。那里的草很软,我让人带了地席,你可以在那里坐一会儿,或者脱了鞋在草地上踩一会儿,脚就不会疼了。”
谢菱好像被说服了,点点头。
徐长索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总觉得他们之间的氛围,和他想象的不同。
岑冥翳对谢菱的出现不仅没有惊慌,还态度很温和。
而谢菱倚靠着岑冥翳,如同乳燕投林,比起依赖,更多了一分理所当然。
徐长索看在眼中,却不可自抑地在脑海里回想着赵绵绵和他共乘一骑时,倚靠在他胸前的温度。
109章 僧妖 一更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眼前, 另一个主角却不再是他。
徐长索敛着眉,收回落在那两人身上的视线。
岑冥翳对谢菱旁若无人地说了会儿话,直到谢菱不再回答他, 才又看向了徐长索。
“徐指使。”
徐长索单手放在身前, 行了一礼:“三殿下。”
岑冥翳说:“徐指使已经把人送到,辛苦你了。”
这是赶人的意思。
他似乎意有所指。
不管是岑冥翳还是徐长索, 都心知肚明,身为三皇子的岑冥翳并没有给徐长索任何有关谢菱的指令,但是岑冥翳没有追究徐长索说的谎话, 因为这个结果正合他意。
刚见到谢菱时, 他就叫谢菱“过来”。
徐长索忽然对自己找的烂借口有些后悔,他没想到真能在这种地方遇上三皇子。
他站着没动,站直了身子, 肩膀平展,说:“不辛苦。谢姑娘不能跟殿下在一起待太久, 等会儿属下还要送谢姑娘下山。”
谢菱听着, 只觉得徐长索果然很周到。
岑冥翳双眸微窄。
他上前一步, 对谢菱更加靠近了些, 忽而握住谢菱的手。
谢菱反射性地看向他,但并没有甩开。
岑冥翳动作有些强势地用自己的掌心包住谢菱的手,目光看向徐长索。
“菱菱在我这里,便不用徐指使费心了。”
徐长索看了看他们交握的手,移开目光。
他没有理由再留下,轻轻握拳, 转身离开。
从树林边经过的时候,徐长索侧身又看了那边一眼,看见三皇子握着谢菱的手还没有放。
岑冥翳站着的位置令他的身高刚好和谢菱持平, 两人肩膀交错,他侧脸靠在谢菱耳边,说着外人听不见的话。
谢菱点了点头,然后岑冥翳才后退一步,那种强势悄然退去,又换成温和模样,和谢菱并肩站着,似乎朝她笑了笑。
徐长索停住了脚步,在树林的掩映后,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
很亮的阳光从树林间穿透进来,耳边嘈杂的声音如浪潮般一阵阵涌动,像蝉鸣,也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徐长索抬眼看了看,已近深秋,林中已经没有几只蝉,树叶也静止着,于是他知道这声音大约又是自己的耳鸣。
徐长索没有下山,找了个迎风的石头盘腿坐着,面无表情地等待耳边的杂响褪去。
岑冥翳是问谢菱还想不想自己走路。
说完之后,他似乎又觉得这样的问法不大好,便换了一种措辞,问她,让他背着走好不好。
谢菱就点点头。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三皇子背了。
岑冥翳侧眸,看向之前同他说话的那人,简短说了句:“你先去。”
那人之前便躲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听了岑冥翳的话,立刻喏了一声,低着头离开。
谢菱留心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很陌生,起码之前她见岑冥翳几次,都不曾在他身边见过这个内侍。
她稍微有些跑神,岑冥翳已经在她面前屈膝,半蹲了下来。
他等着谢菱趴到他背上,他肩膀很宽,脖颈的线条流畅笔直,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勃勃生命力。
其实岑冥翳是很有力量感的那种身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这样的外形和懒散纨绔的气质融为一体。
谢菱的确累了,并没有和他客气,圈住岑冥翳的肩膀,被他轻松而稳当地背了起来。
谢菱无所事事,便想起来问岑冥翳:“三殿下,你让徐大人把我接过来做什么?”
谢菱私心里觉得她自己是在明知故问。
岑冥翳找她,定然也是为了创造两人独处的机会,对她“下手”呀。
有时候,谢菱会感觉自己好像女唐僧,岑冥翳则像是男妖精。
按照第七个世界的剧本,岑冥翳会一步步地引诱谢菱,最后将她吞吃入腹,尸骨不剩。
不过,她跟唐僧不同。唐僧急于求生,她却只求速死。
否则也不会从围猎一开始的时候,就忙着找岑冥翳。
谢菱一直努力配合,想让岑冥翳快点动手,可直到现在,妖精先生迟迟没有动静,反而叫唐僧有些着急了。
总不能叫她去吃妖精吧?
谢菱的声音不大,岑冥翳似乎没听清楚,侧脸朝她偏了偏,眼珠很黑,目光没有看她,而是专心落在了前方的路上,问了一句:“什么?”
谢菱只好又往前趴了趴,离他很近,用手心拢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问:“你找我做什么?”
岑冥翳顿了一下,侧脸扭了回去,只让谢菱看到平整的下颌线条。
谢菱松开手,发现岑冥翳的耳垂迅速变红,连带着脖颈那一块也隐约发红。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没什么,只是想见你。”
谢菱不置可否。
这种明显是敷衍的答案,她听过之后,也就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其实并不在乎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岑冥翳换了一条路,似乎是在往山谷走去。
谢菱无所事事,被岑冥翳身上晃动的一个腰坠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腰坠是个厚重的环形,旁边有很多不明意味的花纹,头尾缠绕在一起,像衔尾蛇。
谢菱盯着一直看,目光落着的位置有些敏感,岑冥翳稍微慢了慢步子,感受了一下,没发现有不对劲,才问:“菱菱,怎么了?”
谢菱指了指那个腰坠:“那是什么?”
岑冥翳也低头看去。
“是一种锁。”
岑冥翳干脆松开一只手,从腰间解下那个坠子,不知道在哪里按了一下,单手把它打开。
那厚重的圆环忽然就散开来,复杂的图案交错平展,九条蛇蛇尾重叠着,蛇头展向不同的方向,很绚丽。
谢菱觉得很新奇。
岑冥翳把锁递给她:“你可以玩。小心些,不要划伤。”
谢菱没见过这种机关精巧的锁。
她靠在岑冥翳肩上,专心致志地把玩起来,摸索了一阵子才找到窍门,原来要把手伸进空隙之中,再想办法把那些蛇一条条头尾相衔。
每一条蛇的机关都不一样,谢菱玩得入迷,解决完最后一条蛇的时候,那个锁忽然“啪”的一声合拢,将她的手腕关在了里面。
它又变成了一个有些笨重又美丽的圆环,圈住谢菱的手腕,竟然大小刚刚好,不至于紧得让她觉得疼痛,却也完全无法挣脱,贴着她的肌肤,仿佛是为了她量身定制的一般。
谢菱懊恼地摸了摸那个圆环,她大约知道原理,这就好像魔术,在她把手腕伸进去的时候,就已经上当受骗了。
那个圆环会根据伸进去的手腕粗细自动调整,最后合拢,就严丝合缝了。
难怪说是锁。
谢菱折腾了一会儿,解不开,把手腕伸到前面去,恹恹地说:“三殿下,帮我取下来。”
岑冥翳看着谢菱被圈住的手腕,像是没忍住似的,伸手握住了谢菱的手,拉到面前看了一会儿,谢菱觉得自己的手被他捏得有些用力。
然后岑冥翳才故技重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轻按了一下,圆环四散弹开,他取下来单手拿着,手掌很宽大,手背朝着谢菱,修长的五指灵巧地动了动,几乎瞬息之间,又把它收成一个圆环形状,挂回了腰上。
果然是拿给她玩玩的。
这东西在岑冥翳手里,和在她手里,根本不是同一个难度级别。
岑冥翳利落束着的长发微晃,从他修长有力的脖颈后轻扫过。
谢菱跟着他的视线朝前望去,隐约从前方逐渐稀疏的树影后看见一片山谷,香草似青袍,浅溪如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谢菱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得更仔细,直起身子。
因为要用力,她的腿在岑冥翳腰间夹得紧了些,让本来还算守礼的姿势变得有些过于亲密。
岑冥翳的腰很窄,相对于他宽阔的肩膀和胸膛而言。炙热的温度透过不算厚的布料传递到谢菱身上,且似乎还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谢菱在还没有完全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就松开手,从岑冥翳背上跳了下来。
她兀自往前走去,大约是真的很喜欢眼前的景色,步伐有些快。
走近了谢菱才看到,在那茂密的香草之间,还有许多色彩明丽的蝴蝶在上上下下飞舞,这些蝴蝶纯色居多,嫩黄的,或浅粉的,有的粉色之中夹杂一点天蓝,像最单纯的儿童绘本里的画面。
谢菱眸光也跟着发亮。
难怪连岑冥翳都夸这里是好地方,的确很好看。
草地也如岑冥翳说的那样软,谢菱并不想踩,只想坐下来,甚至躺在上面休息,一定很惬意。
她回过头,看见岑冥翳还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微微低着头,像是在走神。
谢菱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溪水中,嘣咚声响让岑冥翳抬起头,朝她这边走来。
岑冥翳在谢菱手背上按了一下,又把她手翻过来,在手腕处划了一下。
清凉凉的触感停留在谢菱手上,她放到鼻尖嗅了嗅,有股淡淡的香味。
“防蚊虫。”岑冥翳拿出药罐,又在自己的手背、手腕处也抹了抹,然后涂了一点在脖子周围。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谢菱,不知道是不是在偷偷咬紧后槽牙,腮帮有些微微鼓起,让他的下颌线变得更加锋利。
他乌黑的眸色很冷静,只不过,他大约不知道,他自己耳尖上的潮红还没有散去,不,应该说,比方才那时更红了。
谢菱忽然觉得很有趣。
她一只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在岑冥翳的药瓶上点了点,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也要。”
岑冥翳刚刚帮她在手臂上涂过药的那只手忽然顿住,整个人看起来也有些僵硬。
110章 兔子 一更
岑冥翳僵立着, 没有动作,好像被施了咒语忘记自己姓名的可怜凡人。
他脚底下绵软的草叶盈盈散发出清爽的香气,缠绕着爬上他的衣袍, 沾染上他不知所措的眉梢。
终于, 谢菱看着他,善意地笑了笑, 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个小药瓶,自己在手指上倒了一些,然后在脖颈周围抹了点。
原来她是说脖子也要涂药, 不是说, 要他给她涂。
仿佛魔咒解除,岑冥翳这才轻轻眨了眨眼,肩线也慢慢放松下来。
不远处匆匆走过来一个人影, 谢菱看了一眼。
青衣,侍奴, 距离有些远, 分辨不出来与刚才离开的那人是不是同一个。
谢菱很快就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
岑冥翳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对谢菱说了句“稍等”, 便朝那边走去。
在远处等着的人见岑冥翳过来,脸上的焦急之色才显露出来。
他欲言又止,目光殷切地落在岑冥翳身上,又看了看谢菱。
似乎有些忌讳,不知道谢菱是什么身份,不知道有这个人在, 他能不能说话。
岑冥翳双手负在身后,敛眉思索了一下,没有提谢菱的身份, 只说:“有什么事,捡要紧的说。”
那人会意,低声禀报了几句。
岑冥翳听完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你们还是按照原先的安排。”
那人还想说什么,岑冥翳用眼神制止了他。
“我不会去了。”
“你们也不要再来找我,我和她待在这里,来的人多了,她也会起疑。”
那人犹豫再三,终究不好反驳岑冥翳的决定,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了。
再回来时,岑冥翳已经没有了之前神思恍惚的模样。
谢菱也已经涂好了药,岑冥翳收起小瓶子,走到一处临水的树下荫凉地。
那附近的草绵密倒伏,比起别处看起来更加柔软些,已经铺好了地席,果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谢菱顺其自然地走了过去,掖好裙摆,屈腿跪坐下来。
地席上摆着一张小矮桌,桌上放着茶盘,谢菱多看了一眼,岑冥翳就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颇有些熟悉的场面,让谢菱回想起那次在鹿霞山,她因为觉得茶杯圆润可爱就拿在手里把玩,岑冥翳大约以为她口渴,便从她手里接过茶杯倒满。
注意到她凝视着茶水的目光,岑冥翳下意识地挺了挺肩背,眉心轻轻地蹙了蹙:“怎么了?”
他皱着眉的时候,原本就深刻的五官更显锋利,让不熟悉的人很难分辨他是真的疑惑,还是疏冷。
谢菱接过茶杯,指尖在他手心里擦过,笑了一声:“没事。”
岑冥翳唇瓣轻抿,单手在地上轻轻撑了一下,站起走到一边。
他背影很高大,步伐沉稳,却莫名透着一股局促。
岑冥翳不知道在那里忙碌什么,谢菱隐约闻到一种草叶燃烧后产生的香气。
她只能看见他弯腰摸寻的背影,袖口卷起,露出紧实修长的小臂。
谢菱喝了口茶,味道很淡雅,带着微苦,谢菱觉得很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岑冥翳才走回来,目光朝下撇着,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开谢菱。
他会主动替她倒茶,朝她走过来时眼睛却不看她。
谢菱眼睛看着岑冥翳,摸了一下她旁边的坐垫。
“没有刺啊。”
“什么?”岑冥翳没明白。
谢菱懒散地翻过左手手背,撑着侧脸:“我以为这坐垫有问题。不然三殿下为什么在我旁边坐了没一会儿,就要走开。”
岑冥翳又顿住了,好像花费了很多的脑筋来想明白这句话,然后回答了一声:“没有。”
好像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岑冥翳屈膝坐了下来。
他坐在谢菱身边,视线平定地看向前方,小心地拢了拢自己的衣袍,不让它们占去过多面积。
谢菱眨了眨眼,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猜想。
难道岑冥翳之前是为了不打扰她休息,所以宁愿站在一旁。
但很快谢菱打消了这个念头,岑冥翳哪怕是一个体贴型的海王,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做到这一步。
但事实上,地席的面积有限,岑冥翳坐下之后,原本宽敞的空间也变得局促起来,稍微动一动,就会碰到。
谢菱想越过岑冥翳去拿东西,但是跪坐的姿势毕竟不稳当,她晃了一下,为了避开桌上的茶水,就差点倒在岑冥翳身上。
岑冥翳下意识地身子后仰,谢菱双手撑在他的身侧,在两人之间留出足够但又并不充足的距离,道歉说:“三殿下,抱歉。”
岑冥翳没有乱动。
“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他的语气很正直。
谢菱心想只有笨蛋才会在这个时候相信她是真的想拿东西而不小心摔倒。
她觉得岑冥翳不是笨蛋,因此岑冥翳这样的说辞,她理解为欲擒故纵。
谢菱手上用力,像是要努力爬起来的样子。
岑冥翳眉心又轻轻皱了皱,像是受到了猝不及防的疼痛。
谢菱睁圆了眼睛,抬起手心说:“压到你的头发了。抱歉。”
岑冥翳后仰着,上半身快要倒下去,全靠腰腹的力量维持着平衡,束起的长发绵延铺散在草地上,被谢菱压住几缕。
她挪开手,却又并未完全挪开,而是放到了岑冥翳的头上,轻轻碰触了一下。
岑冥翳正面对着她,不方便晃动脑袋,看不到自己身后的情形,只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轻微地碰触了一下,然后好像还被揉了揉。
“好软。”谢菱说,语气中带着一点惊讶和感叹。
谢菱是真的很惊讶。
有人说头发软脾气好,这说法虽然是没有科学依据的玄学,但是以岑冥翳的外形来说,他理应和柔软无关。
岑冥翳几乎立刻感觉被碰过的地方有些发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好在谢菱很快就轻松地爬了起来,没有再碰他的头发,也拉开了和他的距离。
岑冥翳浅浅地呼了一口气,好像是变得放松了些。
谢菱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好像比我养的那只兔子还要软。”
她告诉过他自己养了一只兔子的事。
岑冥翳刚呼出一半的那口气又定在胸腔间,不上不下。
他定定看着谢菱,深黑的瞳眸中隐隐像有烟花在噼啪闪耀。
岑冥翳心跳声很响,谢菱和他距离近,能很清楚地听见隔着他结实的胸膛,传来的鼓噪声响,仿佛就差没从喉咙口里跳出来。
谢菱说完那句话,就规矩地坐回了原位,守着礼貌的距离,仿佛刚刚那场意外与她无关。
岑冥翳要欲擒故纵,她也不是不会。既然她已经先让了一局了,接下来就要看岑冥翳的了。
在那沉浑有力的鼓点敲到最响时,岑冥翳果然朝着谢菱靠了过来。
他靠得越近,那露在外面的脖颈、被包裹着的蓬勃胸肌就越彰显着强悍霸道的力量。
谢菱扬起眸,刚想直视他的正脸,岑冥翳身后的草堆里传来些许动静。
岑冥翳顿住,接着立刻扭过头,起身大步跨进了草丛里,弯腰一捞。
谢菱:“……?”
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岑冥翳转身,眼里有些许喜悦的光斑,似乎还有颇为自得、等着受到夸奖的成就感。
他手里拎着两只兔子。
毛色略有不同,都被他掐着耳朵,逮了个正着。
岑冥翳把那两只兔子端过来,给谢菱看。
“捉到的。”
半晌,谢菱才扯了扯唇角:“好样的。”
好家伙,这可不是好样的么。
她费尽心机营造出来的气氛,只有两个人单独相处的美好野外,突然除了两个人之外,还多出了两只兔子。
难道她的努力还不如两只兔子有价值。
岑冥翳有些困惑地抿了抿唇,他似乎听不出来谢菱这句话究竟是不是褒奖。
被提溜住耳朵的那两只兔子用力地蹬腿,在岑冥翳手臂上愤怒地踩来踩去,看样子力道不轻。
谢菱总算知道岑冥翳之前在做什么了。他在熏兔子洞,过了这么一会儿,兔子受不了了,就跑出来,被他捉住。
可是兔子又有什么错呢?
谢菱伸手碰了一下兔子的耳朵,果然被敏感地避开。
她说:“放了吧,难道要现在烤来吃吗。”
岑冥翳的困惑变得又多了一点。
“吃?”
谢菱对上他的目光。
她这才反应过来,岑冥翳捉这两只兔子,大约是要给她养。
谢菱失笑道:“我不要了,我只养一只兔子。”
在这个世界,她愿意投入真情实感的事物并不多,宠物一只就已经足够。
岑冥翳把兔子放走,她不要他的礼物,他看起来也并不遗憾。
谢菱还想说什么,山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吵闹声。
那声音和之前的争斗冲突不同,几乎是撕心裂肺,惊慌失措,接着掀起了一阵阵轩然波涛,不停地有人喊着“太子!太子!”,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出事了。
谢菱看了岑冥翳一眼,却发现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可这是他们皇家的事啊。
底下这么大的动静,谢菱和岑冥翳也没有在山顶久留。
他们下山后,底下已经乱成了一片,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好像亲眼看到天崩地裂。
谢菱好不容易才在慌乱中找到了谢父。
谢兆寅看到谢菱,紧紧拽着她的手。
心有余悸说:“太子,将八皇子射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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