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章 机密 二合一
玉匣不爱当替身, 而且,苏杳镜不愿意打扰心有所属的人,所以面对沈瑞宇这个剧本,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走攻略线。
不攻略, 就只能be了。
她早早就知道了自己无法改变的结局,当然很放松, 几乎是数着日子等着被赶出城门。
玉匣被赶出城门后,消失无踪,在兵荒马乱的时节里, 被默认为死亡, 也就是这段故事的be结局。
那一世,沈瑞宇最终因长姐的话而选择抛弃玉匣,这一世, 谢菱为了保全自己而利用沈瑞宇,都有各自的不得已, 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马车到谢府门口停下, 谢菱眨了眨眼。
她径自朝书房走去。
书房门口多了几个家丁, 看见谢菱, 便伸手将她拦下来。
“三姑娘,老爷嘱咐过了,不能再让您靠近书房。”
谢菱扯了扯唇角。
不至于吧?这还真是独.裁的大家长。
她淡定地看向那两人:“放心吧,我这回不是来偷听的,我来找父亲,有要事禀报。”
两个家丁面面相觑。
大约还是第一次见到能把“这回不是来偷听的”说得这么坦荡的人。
终于, 其中一人咳了一声。
“三姑娘稍等,我去向老爷禀报。”
一通折腾,谢菱终于还是被请进了书房。
谢兆寅独自饮茶, 低垂着头,似乎不大想直面她。
“花菱,有什么事?”
谢菱抿了抿唇,在开口之前,先慢慢地弯下膝盖,跪了下来。
谢兆寅一开始没有看她,没反应过来。抬眸看到之后,吓得不轻,立刻朝着这边奔过来,将谢菱扶起。
谢菱不让他扶。
“女儿有重要的事,一直瞒着父亲。请父亲责罚。”
谢兆寅惊愕不已,拉她不起,只好指着谢菱身边站着的环生怒道:“怎么回事,怎么让主子这样跪着!快起来说话。”
谢菱道:“事关千灯节,还请父亲耐心听起。”
当时沈瑞宇曾经问过谢菱,为何会突然找到他处理此事。
谢菱便将那番对沈瑞宇解释过的说辞,对着谢兆寅又解释了一遍。
她说:“自从宫中回来后,女儿本是打算按照皇后娘娘的吩咐,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信息说清楚。”
“可、可那天,皇后娘娘实在是太吓人,女儿害怕,又六神无主,不敢同父亲商量,竟误打误撞地找到大理寺卿。”
“沈大人接手后,就叫女儿不要再理会此事,只当从未听说过,所以女儿才会隐瞒至今。”
“那日听闻父亲为了此事忧心烦躁,女儿知道犯了大错,所以才想尽力弥补一二。”
谢兆寅神情呆滞,从一开始的疑惑慌张,到后来,已经不知道该做如何表情了。
他好似在听天书一般,他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女儿,怎么会联系上了那位大理寺卿?还得了对方的帮助?
谢兆寅干笑两声,勉强道:“花菱,你难道是在说梦话?这怕不是你臆想出来的罢?”
环生早已一同跪在了谢菱身边,听见谢兆寅这样说谢菱,急得膝行几步,朝谢兆寅解释道。
“老爷,不是的,姑娘说的句句属实,姑娘总共见了沈大人两次,每一次环生都陪着的,可以作证。”
谢兆寅扶住额角,这太过刺激,他脑袋有些抽疼。
“先起来,起来说话。”谢兆寅沉默了一下,开口道。
谢菱看了环生一眼,慢慢站起来,环生连忙扶住她的手心,帮她直起膝盖。
谢兆寅又指了指下首的一张椅子:“花菱,坐着说。”
谢菱便知道,谢兆寅应当不会再发怒了。
她点点头,说:“父亲,我想先问一句,你先前与同僚商议,可否商定了什么对策?”
谢兆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瞒着,说:“其实,有一点,那些党羽说得没错。太子目前不得势,足以证明陛下的态度。太子虽是储君,但我等终究要忠于陛下。”
“如今陛下若有意令立储君,我们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谢菱点点头。
确实,可以当忠臣,但千万不要当愚臣,谢兆寅有这样的想法,也是一件好事。
只不过,在这风雨飘摇之中,真正能掌好舵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
她又问:“那父亲与各位叔伯,可否有属意的新人选?”
谢兆寅沉吟了一下,“有,四皇子。”
谢菱眨眨眼:“为何?”
“几位皇子的年纪相差不远,便只能从品性、能力上来选择。二皇子心机深沉,手段狠毒,这种人难以为伍。四皇子最为敦厚,虽然资质差一点,但应该不至于有太大的影响。”
谢菱点点头,思索着问:“父亲并不是皇廷近臣,对于几位皇子,应当了解不多。父亲曾接触过二皇子,对二皇子的印象,还情有可原。对四皇子的敦厚印象,又是从何而来?”
“哦,有一个同僚,他……”
谢兆寅说着,忽的一顿。
确实,仔细一想,他对四皇子的了解,似乎全都来自于这位同僚。
他们几人在商讨的时候,这同僚发言并不强势,只是偶尔抛出自己的观点,看似温和无害,实际上,或许无形之中引导了其他人的思维。
谢兆寅心中微紧。
每日要想的事情太多,众说纷纭,谢兆寅作为牵头人,在下决定时,只能选择听从大多数。
却没来得及静下心想想,这所谓的大多数,是不是被同一种声音掩盖了。
谢菱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见谢兆寅深思,眉头紧锁的样子,赶紧道:“父亲,我并不是在怀疑什么。只是,今日沈大人告诉了我一件事情,因此,想请父亲听完这件事,再下决定。”
谢兆寅点点头:“你说。”
谢菱道:“太子,或许即将要对千灯节之事平反。”
谢兆寅一惊:“你说什么?”
“这是沈大人亲口对女儿说的。千灯节的事情已经查清,太子虽有失职,但并不至于受这么重的责罚。”
“如今陛下肯定已经知晓了全部,却引而不发,或许,有别的含义。”
谢兆寅眉目沉了沉。
“也或许,这不是陛下的意思。”
“身为天子,最要维护的便是皇权尊严。若储君真是被人冤害,陛下定然想要早早澄清。”
“这件事,瞒得越久,只会对……皇后更有利。”
放长线,钓大鱼。
原先在静悄悄的水面底下,鱼儿全都藏在石头后面。
如今把水搅混了,一个个的都想透气,都争着往外冒头。
对皇后和太子来说,这就是剪除他人党羽的最好时机。
谢菱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她说出口,和谢兆寅自己想到,效果肯定不同。
中秋围猎近在眼前,太子若能“复出”,必会借着这个机会。
不管之前谢兆寅盘算着什么,现如今,最好的做法,就是什么都不做。
在形势明朗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谢兆寅原本便是无党无派的孤臣,有太子在,他定然是要支持太子的。
若是这会儿糊里糊涂地转向了他人,日后,可就转不回来了。
谢兆寅深吸一口气。
他看向谢菱,目光沉重而复杂,似乎祥说些什么。
谢菱在他开口之前,走出一步,行了个大礼。
她跪在地上,额头贴着手背,一字一顿道:“女儿今日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虚妄夸大,沈大人对我说的话,也都是机密,恳请父亲相信。”
谢菱只是一介闺阁女子,以前又一直是愚笨不懂事的。
若是谢兆寅不信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谢家的命运是因为她而扭转至此,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府迈入深渊。
她只能做尽一切努力,让谢兆寅相信。
谢兆寅蹙紧眉,过去扶起她。
他对着小女儿的面庞看了半晌,最终叹息一声。
“爹不是这个意思。”谢兆寅声音微哑,“爹只是在想,原来我的三女儿,也已经长大了。”
谢菱眸中波光微动,浅笑一声。
她与谢兆寅又说了一会儿话。
直到有七八分确定,谢兆寅应当是相信了她所说的,而且会有下一步新的计划之后,谢菱才打算离开。
转身朝书房外走了两步,谢菱忽然想到什么,又顿住。
她转身看向谢兆寅,目光中有几分奇怪。
“父亲,为何你们的人选之中,从未有过三皇子的位置?”
岑冥翳比四皇子年长,英俊非凡,按理说,不应当被忽视。
“三皇子?”谢兆寅摇摇头,“他是整个京城都有名的纨绔,成日里晃荡在宫外,从未正经受过太傅教导,陛下又最为宠爱他,大约,只想把他养成一个闲散王爷罢了。”
谢菱若有所思。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我的三殿下,这么些时日不见,我可想死你了。”
轻佻的男声,伴随着轻佻的动作,环住岑冥翳的肩膀。
陈庆炎踮了踮脚,发现这姿势,他得耸肩伸脖之后,清了清嗓子,把手收了回来。
靠在荷塘边的栏杆上,陈庆炎晃着脚尖,一派恣意,挤眉弄眼地打量着岑冥翳的神情。
“我说,三殿下。你上次跟我那个一月之期的赌约,到底成没成啊?”
荷风轻送,撩起岑冥翳鬓边的散发,显出他那乌黑深眸里,如酒液盈杯般的风流慵懒。
他微微启唇,舌尖在齿间轻含了一会儿,低沉醇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
“没成。”
那语气中的轻佻和散漫,比陈庆炎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庆炎极痛快地大笑出声。
“我就知道,一个那么羞答答的贵女,哪儿是那么好上钩的。来,你得罚金!”
岑冥翳勾着唇角,解下腰间的一个钱袋扔给他。
那钱袋里并不是金子,而是一颗颗硕大明亮的夜明珠。
陈庆炎看得两眼发光。
“不过,这赌约没完。”
“什么?!”陈庆炎惊呼一声,“您吃亏没够啊?这一袋子,可不是什么便宜价钱。”
“再给我三个月,若是输了,罚金翻三番。”
陈庆炎目瞪口呆,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口水。
这赌约对他当然是有利无害,陈庆炎当然立马同意,带着老赌狗的快乐,回了家。
陈府里,气氛颇有些严肃。
不过陈庆炎都习惯了,这段时间以来,京城里哪一家不是这样儿的?
陈庆炎大咧咧地坐到了桌边,自个儿拎起茶壶,倒了一杯凉茶。
坐在上首的他爹,心气不顺地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什么鬼混,我是去见了三殿下。”陈庆炎心虚,扯着嗓音,很洪亮。
陈父眉心稍松,目光却变得更认真,和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人对望了一眼,转向陈庆炎,再次问道:“你见了三皇子?他最近如何。”
陈庆炎挑眉:“还能如何?就那样儿呗。爹,你别再老说你儿子不学无术了,你看看那三殿下,他……”
“说正事!”陈父往他脑瓜子顶上削了一下。
陈庆炎哎呦一声,捂住脑袋,啧啧道:“三殿下玩得可花了。最近把谢家的那个三女儿当赌注,还说一个月非得把人弄到手不可。”
“这会子输给我一袋夜明珠,还不服气呢,说三个月后还来揭这个赌盘。”
“谢家?”陈父暗忖了一下。“谢家倒看不出什么异常。”
陈父对面的那个人,端着茶杯,曼声搭了句话:“庆炎,你确定,三皇子最近,就光忙着这个?”
“哎哟,确定,确定!”陈庆炎告饶,“陆伯伯,我隔三差五就和三皇子待在一块儿,每回我见他,他总在玩新鲜玩意,没工夫去掺和你们那些大事儿!”
陆将军微微顿了顿,收回目光,和煦地点点头。
陈父又揪着陈庆炎的耳朵,教训了一通。
“你这小子,皮惯了是吧,嘴上开始不把门了?”
“哪儿有啊,哪儿有啊!”陈庆炎疼得皱脸,“我是最有分寸的,爹你看,我在那三皇子身边待了这么多年,他何曾提防过我们陈家?我从来就没没漏出过一句话!”
陆将军呵呵笑了一声,抿了口茶,替他解围。
“陈老,你就放过他吧。孩子说得没错,这么些年来,庆炎功劳不小。”
陈父又端正了脸色。
“如今看来,这三皇子是真的养废了。那么,我们是不是……”
厅堂之内,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
屋檐上的一只乌鸦拍着翅膀飞远,嘎嘎的刺耳声音划过天际-
谢菱虽然想知道谢兆寅后续打算如何处理,却再也找不到机会询问了。
她只好乖乖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午后谢菱习惯小睡一会儿,这时院子里没人服侍,总是静悄悄的。
她耳朵灵,睡醒的时候,恰巧听见了一阵啜泣声。
和上次的很相像。
谢菱想了想,捞过布丁,朝着院墙角落走去。
果然,还是在同一个位置,那哭声更明显了。
又是谢华珏。
她究竟为什么哭?
府里最近发生了什么谢菱不知道的事吗?
谢菱一脑门问号。
谢华珏最近一定有什么不寻常。
不过,谢菱想了想。
算了吧,她才懒得多问。
谢菱把兔子放到地上,院外小路上,出现了管家的身影。
谢菱站在门边,和管事已经对上了目光,管事那眼神,明显是朝着她来的,手里拿着信笺。
送信这些事,一向是管事负责的。谢菱便站在那儿等着。
结果,管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华珏却突然从旁边的院子里冲了出来,像一只亟待捉住小鸡的鹰。
“又有信,是不是给我的?快,快给我。”
谢华珏的声音里,很明显还有哽咽,和浓浓的鼻音。
管事尴尬地定在原地,看看大姑娘,又看了看三姑娘。
谢菱轻咳了两声。
谢华珏也反应过来,扭头看了谢菱一眼。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不知道哭了多久了。
谢华珏见管事没有把信笺交给她的意思,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狠狠瞪了谢菱一眼,转身进屋。
谢菱无辜地站在原地,接过管事给的信。
信纸很厚,外面包着一层,是颇显稚嫩和秀气的字体,上面写着一些问安的话,落款是烟烟。
谢菱捏了捏信纸,小心地把外面一层撕开。
露出底下夹层里的字迹,风骨清朗,颇为熟悉。
是樊肆的字。
樊肆在信中写到,她的生辰中秋节快要到了,想邀请她去楼氏酒家吃一顿饭。
谢菱舌尖微动,顶了顶腮。
中秋这个生辰日,是楼云屏的,不是她的。
樊肆想要一同庆生的人,自然也是楼云屏。
谢菱叹息一声。
按着她的习惯,她本应该回绝。
但低头看看手里的信,谢菱还是狠不下心来。
信中写着,中秋是个特殊日子,今年没有办法与她共度,只好提前几日,聊作庆祝。
谢菱想了又想,还是回信,答应。
樊肆就与她约在第二日的午时。
这也不是什么特殊日子,谢菱倒很好找借口,只说自己是嘴馋想出去吃,然后凑巧遇见了樊肆便可。
樊肆安排了一个厢房,位置隐蔽,也僻静,不担心说话会让人听到。
谢菱一进门,樊肆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樊肆看着她,张了张嘴,又把声音咽下。
这么一个来回之后,才哑声笑出来:“谢姑娘。”
谢菱早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毕竟,要他适应这样的真相,还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谢菱既然选择来了,就不打算把气氛弄僵。
她装作没看到,展颜笑起来,像山林间的黑葡萄沾了露水,被路过的小鹿轻轻衔住。
“樊肆。点了什么菜呀?”
她自然地走到桌边,倾身在桌上看了一眼,似乎是很满意,美滋滋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樊肆目光跟随着她,手心松了又紧,也扬起一个笑容,走过去,坐在她对面。
樊肆笑起来时,又有几分倦倦懒懒的气质了,倒显得从容。
谢菱看着桌上的菜,早已经食指大动,给自己挖了一碗香喷喷的柔鱼汤,见樊肆不动,又拿过他的碗替他盛。
樊肆用力地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嘴唇颤了颤,却又压抑下去,开口道:“你的口味还是没变。”
谢菱笑了:“听说人,想改变自己什么都很容易,但最难拒绝的,就是乡音,还有从小吃到大的口味。”
楼云屏家里的菜色和苏杳镜原先世界的口味很相近,每到吃饭时,她总是爱得不行。
樊肆笑了两声,拨了拨一个小锅底下的炭火,然后揭开盖子。
“那这个,还是你最喜欢的了?”
辛辣香气扑面而来,谢菱眼睛都亮了。
她站起来看向锅里,沸腾的汤汁上躺着一片片烫得刚刚好的牛百叶,谢菱一下子捧住脸,忍不住发出沉迷的嘤嘤声。
“是是是!”谢菱赶紧伸筷子夹,不然再烫就老了。
樊肆的笑意一直挂在嘴边。
看她在对面又是呼气吹凉,又是大快朵颐,忙得不行,便提醒道:“慢着点,还有吃的没上来呢。”
“还有什么唔?”
明明桌上已经摆满了。
樊肆但笑不语。
恰好在这个时候,厢房的门被推开。
楼掌柜端着一个大碗,里面放着面条、鸡蛋,汤汁一看就很香浓。
谢菱差点咬到舌头,目光顿住,看向楼掌柜。
楼掌柜一脸和蔼笑意,慢慢将那碗满满的面放到谢菱面前,然后习惯性地拿腰上的布巾擦擦手,温言道:“谢姑娘,今个儿是您生辰?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谢菱舔了舔唇角。
虽然早就料到,樊肆特意叫她来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一出,但亲眼看到楼父端着面过来,心里的感觉还是很难简单用语言表达。
她点点头,配合地闭上眼,嘴角微微勾起,看似像在专心地许愿。
其实,谢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愿望都没有许。
这不是她的生辰。
是她和另一段人生交错的痕迹而已,她没有在今天许愿的权利。
谢菱重新睁开眼,对着楼掌柜甜甜地咧开嘴,楼掌柜被她那个表情逗得捂着嘴大笑。
“好,我不打扰两位贵人了,你们慢用。”
楼掌柜推开门出去,眼角的皱褶还因为笑意而堆在一起。
谢菱目光转向樊肆:“樊肆,谢谢你呀。”
“别说这个。”樊肆摸了摸脖子,也拿起筷子在小锅里夹了一把,放凉后,放进嘴里。
“嗯,真香!”樊肆作沉迷样,那表情和语气,完全是模仿楼云屏的。
谢菱知道他故意取笑自己,哼哼笑两声,忙着吃不理他。
美食在吃饱之前都是享受,吃饱之后只剩无奈。
恨自己不能把它们都装进肚子里的无奈。
谢菱挣扎,说:“让我缓缓,我还能再吃。”
樊肆很熟她这个套路,袖口卷起,笑着安安静静吃他自己的,反正他还吃得下。
谢菱在旁边休息,也没说话,氛围就变得有些沉默。
樊肆低头又咬下去几块肉片,终于还是没忍住,抬起头。
他看向谢菱问:“云……谢姑娘,晋珐那边,你是怎么想的?”
樊肆一直关注着谢菱,晋珐要向她提亲的动静虽然不大,但有心之人还是能猜测得到。
樊肆相信谢菱对他说的,她没有再把她的身份告诉任何人。
可偏偏就是如此,晋珐却还是向谢菱提亲。
这让樊肆不得不在意。
“我对他早就没想法了。”谢菱毫不犹豫地说,“这句话,我以前就对你说过。现在的我,也还是这句话。”
“真的,不是嘴硬?”樊肆看着她问。
谢菱嗤笑一声:“我从不嘴硬。”
樊肆咽了咽喉咙。
他目光静静地落在餐盘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抬起,落到谢菱的身上。
“如果你真的放下他了,我有机会吗?”
92章 标准 二合一
他眼神诚挚, 褪去了往常惯有的懒散和漫不经心,问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谢菱听到那句话,着实有些懵。
她松了松筷子, 吹凉的肉片掉在一旁。
“机会……什么意思?”
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 樊肆嘴角又往上扬了扬。
看不出多少笑意,更像是在缓和气氛。
“忘掉晋珐, 和我重新开始的机会。”樊肆说,“很意外吗?”
他看似在说笑,但面上的肌肉紧绷, 神情也不大自然, 看得出来,还是有些紧张。
意外,何止意外。
如果樊肆只是朋友, 她可以将这份友情惦念到天长地久。
但是它忽然变得更浓,也变了本质。
谢菱仿佛面对着一罐快要过期的蜂蜜, 不知道要怎么保存, 更怕它因为自己的一个倏忽, 很快就腐坏掉。
她垂下眼, 盯着桌面视线游移,过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
这是她不知所措时会有的反应。
樊肆神色忽然软了软。
他知道,自己今天突然问这个问题,就是有一些像在逼她。
原本,他想着自己已经等了那么多年, 也该稍微催她一下了。
但是真的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心软。
谢菱咬紧下唇,她确实很纠结。
樊肆是个意外。
他不是任务世界中的人, 只是楼云屏萍水相逢的友人,但是他也因为楼云屏而重生。
她不可能讨厌樊肆。
她知道樊肆很好,如果以友情来衡量,她跟樊肆的情谊也不浅。
可是听见樊肆这句话,她总觉得奇怪。
就好像是一罐蜂蜜突然被递到了一条水里的鱼面前,她分明知道那罐蜂蜜很甜很醇,可是,不适合鱼。
因为鱼还被困在水里,鱼鳍也无法打开蜂蜜的罐子。
谢菱松开下唇,唇瓣已经被她咬得一圈泛白。
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行。”
她考虑了很久,要说怎样的话,怎样的表情,才能将伤害降低到最小。
但最终谢菱发现,只要是拒绝,它本身就是有不可避免的伤害的。
若是说得过多,词不达意,倒反而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错觉。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樊肆晃了晃神,过了一会儿,目光才重新凝回谢菱的身上。
谢菱挣扎的神情没能掩饰住,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她刚刚做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艰难无比的决定。
樊肆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叫做,你不行。”
如果说他没有期待过谢菱直接答应的场景,那一定是骗人的。
可是谢菱的拒绝,也并不是让人无法接受。
因为她哪怕是拒绝,都是柔软的,甚至下意识地在她自己身上找原因。
樊肆知道,如果是她真的想推开的人,那人一定连这被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他摇摇头:“谢姑娘,你一定不知道,你小心翼翼推开一个花瓶,又害怕它被打碎的模样,真的很吸引人。”
“不过,我不是花瓶。”樊肆轻松地说,“我做好准备了,就算你拒绝我,我也会接着尝试的。反正这一世,我们的时间还很多。”
樊肆说最后一句时,眼神有些深。
谢菱从楼氏酒家离开时,稍微有些飘忽茫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算什么。
不算穿书世界,苏杳镜也有二十多岁的年纪。人缘很好,却就是没有桃花运。
周围的朋友听说她从来没谈过恋爱,都很震惊,又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问她,是不是追她的人太多,她挑不过来,又问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苏杳镜总是苦笑摇摇头:“哪里呢,我一个追求者也没有呀。喜欢的类型……不好说,眼缘很重要吧。”
其他朋友当然不信。
苏杳镜真的长得很漂亮,还特别低调,性格又好,这样的女生,怎么会没人追呢。
听她说眼缘很重要,其他人就纷纷笑她:“原来你是个颜控。这就好理解了,你要是以自己的外貌为标准,那确实是难以找到合适的。”
苏杳镜张了张嘴,想说,她也并不是完全的外貌主义,但是想了想,她的确喜欢好看的人,又有点心虚,只好把这话压了下来。
那之后话题就扯开了。
有人说长得好看的人管不住,尤其是男生,十帅九渣。接着又说到谁谁男友出轨,这些太现实的话题,让苏杳镜除了感叹,只剩难以接受。
感情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不能称重,也不能换钱,好像这就导致许多人渐渐对感情看得很轻易。
苏杳镜并不是反对这种观念,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单身太久,她对恋爱的憧憬竟然渐渐变淡了。
别人口中甜甜的恋爱,她偶尔听了会羡慕,但是想到恋爱背后可能存在的代价,又觉得敬谢不敏。
有时候安慰自己说,宁缺毋滥,也挺好。
可是如果要问她自己想要的恋爱究竟是什么标准,苏杳镜也渐渐模糊了。
谢菱摇摇头。
不管怎样,她不可能留在这个任务世界,那么跟樊肆之间的事,她也没必要想太多了。
樊肆说,这一世他们有很长的时间。
谢菱却知道并不是这样。
楼云屏那个世界其实已经是她在任务世界里待得最久的一次。
谢菱这个马甲和楼云屏一样,注定没有未来。
谢菱回到自己院子里,看见布丁趴在绿草地边上,嗅着一个篮子。
篮子里放着酸梅,生津止渴,解腻最好。
谢菱中午吃了满满一桌的重口味,这会儿嘴里正咸得很,这篮子酸梅,倒是出现得极为妥帖。
她拨开布丁,提起篮子,掀开上面罩着的布,果然在里面看见了一张粉色的信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写。
谢菱默默将布重新遮好。
是那个人送来的,怎么会送得这么恰巧?
只会有一个原因——
他知道谢菱出去吃饭了,也知道谢菱吃的是什么,那么,他没有可能会不知道,谢菱是跟谁吃的。
甚至或许,他如果想要知道樊肆今天和谢菱说了什么,应当也不是难事。
但是他什么也没写,只是送了酸梅来,给谢菱解腻。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上次猜的没错,樊肆也是在那个人的监视范围之内的。
上次他对晋珐动手,如果说是出于变态的控制欲和嫉妒心的话,可他为什么,对晋珐心狠手辣,对樊肆却毫无动静?
谢菱揉了揉额角-
中秋围猎的日子到了。
今年气氛很怪。
这样重大的日子里,主持的人是谁,直到最后也没有准信儿出来。
但是也没人敢去问。
太子受罚,那是天家自个儿的事情,寻常臣子,谁敢去问?
这都是约定俗成的事情,有太子在,太子主持,别人不要肖想,臣子若去问这等事,哪怕没有谋逆之心,也会被皇帝在心里狠狠记一大笔。
至于几个皇子,则态度各异。
和太子亲近的老八,对此事很是着急上火,谁要敢问他这事儿,那就是质疑他太子大哥的威严,非要发火不可。
中立的三皇子,事不关己,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游手好闲,几乎很少在宫里出现。
而另外几个成年的皇子,大约巴不得太子受罚,不火上浇油就算好的了,从他们嘴里,也套不出什么话来。
直到中秋前夕,才渐渐有些动静。
二皇子透过亲信传出消息,他将会于中秋当日,身披皇马铠甲,乘坐轿辇从北门进猎场。
皇马铠甲和龙纹轿辇,是往年中秋围猎主事人的装扮,二皇子既然传出这个消息,便是有要试探皇储之位的意思了,而且,他胜券在握。
他主动将这消息传出来,既是在招兵买马,意思是你们这些个当臣子的,赶紧识时务为俊杰,赶紧到北门迎驾。
另一个,也是为了在当天撑起场面,好在别的几个皇子面前,显现他民心归顺的威风。
谢兆寅也收到了这个消息,神色颇有些难看。
他手里还拿着数封同僚们传来的书信,问他明日究竟打算怎么办。
谢兆寅在窗口来回踱步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咬牙,回到书桌前,亲笔给他们一一写了回信。
——照之前商议的,按兵不动。
他不打算去迎驾。
首先,二皇子本就不是他想要拥立的人,哪怕二皇子日后真的能即位,他也不愿在此时就打弯了膝盖,急着去阿谀奉承。
其次,谢兆寅其实是真的相信了小女儿的话。
他没有将花菱所说透露给同僚,而是以一臣不事二主的高德大义说服了他们。
他们已经商议好了,哪怕装作愚钝也好,也不要在此时太早表态。
装傻,也是有风险的。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留着退路。上位者又怎么可能喜欢这样的人?
谢兆寅做这个决定,也是担着风险的。
他的决心,就是要相信花菱,他不能再把女儿的话当做耳边风,哪怕是撞了南墙,他也要相信,花菱此时留给他的这条退路。
翌日清晨。
臣子们早早去了猎场,天不亮时,谢兆寅也带着家眷出发。
谢兆寅在锦旗附近等候。
秋场围猎的第一个仪式,便是主事人在此拔旗。
周围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谢兆寅的熟面孔。
谢兆寅低头喝茶,假作不知,还把旁边的杯子都倒满热茶,让几个女儿都喝一杯。
“早起秋寒,喝点热的,别染了风寒。”
“谢大人,真是慈父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他熟稔地搭住了谢兆寅的肩膀,寒暄了两句,凑在谢兆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谢菱耳朵尖,隐约听到记几个词,似乎是在说,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没有如约前来,反而是去了北门迎二皇子。
谢兆寅眉心微蹙,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的过多表情,说道:“他有别的志向,随他去吧。都到这个时候了,最忌摇摆不定。”
谢兆寅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半玩笑半认真道:“王大人,若是你也有别的念头,谢某也无话可说。只是劝你一句,三思而后行。”
那位王大人面色尴尬。
他进来时,是带着试探和犹豫的心思,结果在谢兆寅这儿碰了软钉子,只好干笑两声,打岔几句,告辞走了。
谢兆寅一口饮尽杯中热茶,表情沉凝。
谢菱紧了紧掌心,对谢兆寅小声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谢兆寅看她一眼,尽力放柔了神色,在她头顶抚了抚。
“不管发生什么,花菱都不要放在心上。”
谢菱低下头,掩住自己的视线。
她还是不习惯跟谢兆寅对视。
但是她不傻,她听得出来,谢兆寅说这句话是为了安抚她,为了提前把她身上可能承担的责任给揽开。
万一等会儿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与谢菱无关。
谢菱眨了眨眼。
人的感情,真的很复杂,也很多变。
谢兆寅碰了碰谢菱的头发,见她僵硬地低着脖颈,无声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把手挪开。
十几年的隔阂,没有那么容易消除,甚至可能再也消除不了,但他该弥补的,还是要尽全力弥补。
外边儿传来了动静。
谢兆寅赶紧起身,走出去看。
龙纹轿辇被平稳地抬上来,太监唱喏,轿辇落地,从里面走出来的,是暗朱色锦袍的二皇子。
谢兆寅呼吸微滞。
二皇子传出来的消息,果然是没错的。
他当真乘着轿辇来了,前呼后拥,仿佛已经有了新储君之势。
二皇子身上虽然没有穿着皇马铠甲,但那身朱红锦袍,仿佛只是最后的遮掩,给点面子,象征性地掩盖一下他的野心。
二皇子身后跟随了许多的臣子,步行跟着轿辇走来,仿佛就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二皇子目光斜着,扫了一眼在旗台附近等候的人。
哼笑一声,说:“这几位大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地守规矩啊。”
这话,分明是嘲讽,讽刺他们胆小如鼠,不懂变通,不懂跟随新君。
几人脸上,都被刺得有些火辣。
这还没完,二皇子走下轿辇来,慢悠悠地从众人面前踱步过去,一一喊了这些大臣的称谓。
看似亲民和蔼的动作,实则却让人明晃晃地察觉到威胁。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下了。
好几人面若死灰。
二皇子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害怕的大臣,让他给自己搬椅子坐。
参与秋场围猎的官宦是要带家眷的,那大臣的子女、妻妾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直以来眼中的天地顶梁柱,此刻不得不擦着冷汗,卑躬屈膝地给一个年轻皇子俯首作揖。
谢兆寅不忍地别开目光。
这边正闹着,一阵礼乐声忽然响起。
一顶一模一样的龙纹轿辇,从东门而入,停在了旗台前。
二皇子突然一愣,回头看去。
轿帘掀开,身穿明黄衣袍的太子走出来,肩上披着皇马铠甲。
若是熟悉的人,便能看出,太子虽然清减了些,但他面上的神色,很明显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
比起之前浑身倨傲的二皇子,太子的气势,竟然更要稳当些。
“大哥?”二皇子惊了,他方才差人给他搬的凳子还没坐热,就控制不住地站了起来。
“你,你怎么会……皇马铠甲,绣院不是说,送去护理了?怎么会在大哥身上?”
太子像是丝毫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回道:“这铠甲,本就是我今日要穿的,打磨好后,当然是直接送到我宫里来了。怎么,二弟还要先见一见,验验货?”
二皇子脸色唰地变得有些苍白。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为何今日一切都这么顺利。
不是他胜券在握,而是太子玩了一招瓮中捉鳖。
先装弱势,让他以为他真的有希望,待他莽撞了一回,便将他抓个现行。
“太子。”二皇子迅速换了个称呼。
“太子误会了。臣弟绝无冒犯之心,只是担心太子殿下处境,眼看这秋场围猎无人主持大局,担心父皇怪罪起来,更加怪罪殿下。”
“是么?”太子的脸色开始变得阴鸷,咬着牙说,“那是不是还得赞一句,我们皇室之中,真是兄友弟恭啊?”
方才还骄矜自若的二皇子此刻低着头,冷汗涔涔,不敢答话。
太子会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就说明这一切都是他的计谋。
原本二皇子以为,太子不来,皇帝不管,他若是这件事做好了,那自然是他的功劳。
可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做梦。
他擅自顶替太子之职这事,说大可大,若是父皇计较起来,他便是典型的玩弄权术,拉党结派,是最要忌讳的。
二皇子怎么能不流冷汗。
他以为他费尽心思捡了空子,其实却是被太子当做捕蝉的螳螂。
他不答话,太子自然要别人答话。
“诸位大臣,你们在场,你们说,是不是呀?我们皇兄弟之间,是不是深情厚谊?!”
没人敢说话。
原先跟在二皇子身后的那一群大臣,早已面色发青。
二皇子做了错事,是皇帝去处置,可大可小。
可他们跟着站错了队,却是落到了太子手里,那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跟着谢兆寅的那几人,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反转。
谢兆寅绷紧了腮帮,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不说多余的话。
太子忽地笑了。
他语气忽然和蔼了些,转向了谢兆寅这边,也点了一遍大臣的名字。
点的人,也全都是刚刚二皇子点过的。
“几位,辛苦了。拔旗的吉时还没到,不如你们,先去其它地方歇一会儿?”
好半晌,才有一个人懂了。
其余人也才逐渐跟着挪动了步子,有人装作无事地说说笑笑,气氛才缓和了些。
没被念到名字的那些人,哪里敢走。
谢兆寅偏头看了看他们,带着一众子女家仆离开了这儿。
“花菱……”
到了僻静处,谢兆寅才抹了抹额上的汗,想找谢菱说话。
方才看似平静无波,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里面藏着怎样的风起云涌。
他也算躲过了一场大劫。
这都是多亏了花菱。
他转向谢菱,谢菱却先朝他摆了摆手。
“爹,您方才说的对,无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谢菱不肯接这个功劳。
她只是要帮谢家稳住原有的轨迹、不因自己改变而已,可不是为了邀功。
谢兆寅被堵住话头,默默无语。
谢菱和他待在一起,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便找了个由头,朝着别处走去。
围猎的林子大得很,能逛的地方倒是挺多的。
周围还插了旗,大哥谢安懿专门派了个熟悉地形的士兵跟着谢菱,也不用怕走丢。
但谢菱也并没有走远,免得徒生枝节。
她的位置,离旗台挺近,过了不久,便听到那边传来吵嚷的动静,像是谁在吵架。
接着又平息下来,再传来的,便成了一声声惊呼和惨叫,还有小孩的哭声。
谢菱心中紧了紧。
她问身旁跟着的士兵:“外边儿发生什么了?”
士兵听她询问,跑去悄悄探查了一番,回来告诉她:“有几位大人大声吵嚷,顶撞了太子殿下。现下,太子正拿他们练箭法。是那些大臣的家眷在哭。”
“练箭法?是把人当沙包,对着人射箭的那种练?”
士兵点点头。
谢菱暗暗心惊。
这太子,把他们支开,就为了干这个?
看来,是太子憋屈已久,在今日找了个由头,便对着这群大臣发泄怒气。
虽然太子为君,但这些大臣之中,也不乏位高权重之人,更不缺性情桀骜的,大约一个忍不住,不满太子拿他们开刀,便跟太子吵了起来。
太子这样做,也不过是借机报私仇罢了,和那二皇子的行径有什么区别?
而且,手段更为残暴。
谢菱若有所思,在林间又走了一段。
她隐约看到了一袭宝蓝色的身影。
沈瑞宇一个人对着林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宇间有些忧愁。
看见谢菱过来,他才收敛了神色,颔首道:“谢姑娘。”
“沈大人。”谢菱回了一礼。
她叫身后的士兵在原地等候,自己走上前。
谢菱低声对沈瑞宇说:“沈大人几次相助,谢菱无以为表,只能再次拜谢。”
沈瑞宇闷闷地咳了两声,才扯出一个笑来,有些勉强。
“不用……其实,今日之事,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这一句话,沈瑞宇说的声音很低,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但谢菱还是听清了。
“什么的对错?”
沈瑞宇喉头动了动,目光有些苦涩。
看着谢菱,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想对她倾诉。
“太子的事,是我平的。可现在太子复位,他的手段……为人不齿。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些事,太子也不会得势,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谢菱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沈瑞宇大约是在想着这些。
其实她也在想着一模一样的事情,所以看到沈瑞宇,她才会主动走过来。
谢菱认真地看着沈瑞宇,说道:“沈大人,一件事归一件事。你的职责是查清真相,你只是尽职而已。”
“再好的判官,也只能就事论事,这之后的后续结果,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成的。”
沈瑞宇眼眸动了动,想要说话。
谢菱却打断了他。
“要是沈大人你还是觉得过意不去,觉得自己要对这结果负责,觉得自己有错的话,那你也要记得,你最多只是从犯。把这件事带给沈大人的我,才是那个主犯。”
“如果,沈大人你要定自己的罪,那先把我的罪判了吧。”
谢菱利用沈瑞宇只是为了自保,可不是为了让沈瑞宇替她去承担那些负面的影响。
一码归一码,沈瑞宇已经不欠她的了,她不愿意连累别人。
93章 画卷 一更
沈瑞宇怔了一下, 涩然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谢菱朝他笑了笑:“那就好。万事皆有自己的变化,自己的缘法,并不是一人之力所能控制, 还请沈大人不要过分怪责于自己, 否则谢菱也于心难安。”
她朝沈瑞宇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沈瑞宇目光跟着她远去。
她好像能把他看穿, 又大气从容。
谢菱。
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谢菱来找他以后,他以观察线人的名义,派属下跟了她很久, 谢菱一定不知道。
可, 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派人跟着谢菱,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菱出现的那时,像是扭曲了他面前的时空, 让他一瞬间如坠云端,又看到了故人的模样。
年轻鲜活的玉匣, 美好得像是一场梦境, 但那梦很快就醒了, 他孑然一身地站在这儿, 跨越了十年的时光,跨越了生死,他面前的人不可能是玉匣。
沈瑞宇心口一阵紧缩,嘴唇有些颤抖,好半晌才把盯着谢菱背影的目光收回。
明明知道不是她,却还是抑制不住心间罅隙里钻出的那点希望, 想要窥见奇迹的希望。
沈瑞宇心里一直放不下,谢菱明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贵女,为何会给他带来这么深的悸动。
沈瑞宇并不常常留意别人, 当他观察别人的时候,那个被观察的对象一定是犯了什么事,等待着他找出破绽。
可谢菱说的话、做的事,都让他无法自控地在意,像是被牵引着一般。尤其是在花舞节那日,他甚至在酒后直接将谢菱认成了玉匣……
那感觉太过真实,就好像玉匣真的换了个身份回来了,在他身边,而他是一个愚昧的搜查官,迟迟没能发现破绽。
那两年,沈瑞宇和玉匣在小院里一直过得很好,直到,长姐回来的那日。
沈家来信,告诉沈瑞宇,他长姐夫家治丧,忙碌过后得了一段空闲,她回娘家看看。
沈瑞宇看过信,就收进抽屉里,埋进最深处。
手指碰到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在抽屉里发出闷闷的轻响。
沈瑞宇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之前画师画的,长姐的肖像。
离家前,沈瑞宇带了家人的画像聊慰思念,在其中,他偷偷藏了一副长姐的。
父母的画像,他收在卧房之中,时时展开翻看,长姐的却偷偷藏在没有人能随便进入的书房里,藏在抽屉深处,哪怕想想它的存在,都仿佛是一种禁忌。
到京城来的这些年,他极少拿出这幅画卷。一开始是羞赧,后来年岁渐长,就转成了尴尬厌恶。
画卷在书桌抽屉里也不知道有没有积灰,沈瑞宇手指碰到它,听见它滚了两圈的声响,只顿了一瞬,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长姐回家探亲,沈瑞宇本来觉得,与他无关。
可他没想到,长姐竟然到了京城来寻他。
沈瑞宇得知消息时,长姐已近在城门外。
那日他休沐在家,正坐在桌边,等玉匣摆弄好桌上的东西。
玉匣跟隔壁不远处住着的小嫂子混熟了,从她那里借来一副“万饼条”,还特意花了整整一天学玩儿法,又教会了院子里另外两个机灵的小丫鬟。
沈瑞宇是本来就会玩这个的,因此被玉匣拉来,就等着他休沐时,四个人一起玩牌。
玉匣把筐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小筹牌倒出来,在石桌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匣的双眼是亮的,一脸的兴致勃勃,刚堆好架势要摸牌,一个随从匆匆跑进来找沈瑞宇。
沈瑞宇手里正伸过去拿牌,听见那随从的话,整个人一震,手里的动作抖了,牌掉在桌上,一不小心还带倒了玉匣刚刚垒起来的“城墙”。
“哎呀!”玉匣可惜地喊了一声,像是小狐狸发现要到嘴的鲜美鸡肉被人踩了一脚,推开沈瑞宇的手,把牌重新垒好。
沈瑞宇眼神恍惚,像是看了她一眼,又像是没有,转头问那随从:“你方才,说什么?”
随从却是别过眼,看了一眼玉匣,然后才附到沈瑞宇耳边,又说了一遍。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
玉匣都已经把牌恢复原状了,两只手搭在桌沿上,眼巴巴地仰着头,就等他俩说完了话,好继续玩牌。
沈瑞宇却低垂着眼,没看她,纵身站起,说:“我……我有事,出去一趟。”
玉匣的小狐狸眼瞪了瞪,细长的眼尾上挑,质疑道:“你不是说,休沐日无事吗。”
“突然来的。”
玉匣不说话了,盯着他看了会儿,小狐狸蹲坐在地上甩着尾巴似的,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你去吧。”
她虽然声音有些低落沮丧,但既没有撇嘴,也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算是很乖的时候了。
沈瑞宇胸膛鼓了鼓:“我很快回来。”
他去城外接了长姐的马车。
太长时间没见,沈瑞宇心中有些慌乱,但在长姐掀开马车门帘的时候,真正看到那张面容的瞬间,沈瑞宇却又变得平静。
许久不见,长姐似乎和以前有些区别。
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分明那枚朱砂的位置,并没有改变。
沈瑞宇悄悄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心冒出来的汗,上前牵过了长姐的马。
一边慢慢走着,两人一边闲聊。
若是让话音掉到了地上,难免尴尬,沈瑞宇便寻着空隙找话题。
实在没话说了,沈瑞宇说:“长姐和在家时不大一样了。”
沈又菊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侧,问道:“哪里不一样?”
沈瑞宇又说不出来。
只好猜测道:“大约是丰腴了些。他们都说,做妇人后会比在闺中时富态些的。”
沈又菊放下手,浅浅笑了:“他们说?谁跟你说的。你一个做大官的忙人,谁跟你嚼这些舌根子,平白让你多操闲心。”
沈瑞宇含着舌尖,没答话。
是小院的嬷嬷说的,玉匣每天都很贪吃,常常吃得撑到走不动路,却也不见胖,小胳膊依然细细的。
嬷嬷就安慰她说,现在还不到时候,等到了妇人年纪,自然而然就丰腴了。
他没接话,渐渐地又变得沉默。
沈瑞宇只觉如芒在背,也不知道长姐方才那句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在试探什么。
他想了半晌,只好又说:“长姐,你进城后要去哪儿安置?”
“听你的。”沈又菊淡淡地说。
沈瑞宇一怔:“我……”
沈又菊睁开微微阖着养神的双眼,看他,也很意外地说:“怎么,我过来京城找你,难道你要我自己去寻住处?”
沈瑞宇的确是惊了。
他根本没觉得长姐是特意来看他,只以为长姐是来京城办事,或者寻别的人,便捎带见他一面,何曾想过,长姐要在京城小住,而且,是要和他在一处。
好在,他性子本就沉稳,只慌乱了一瞬,很快冷静下来。
他点点头:“自然不会要长姐伤脑筋。那就住沈府吧,只是沈府只有我一个人住,其它院子空置着,大约有些不整洁。”
沈瑞宇叫了个人来:“去府里吩咐一声,把院子扫好,理出一间舒适卧房来,迎姐姐进门。”
沈瑞宇眼神淡定,表情也很从容。
小厮在一旁,听了沈瑞宇话里的意思,低头弯了下腰,跑远了。
总算,在沈又菊到沈府之前,府中已经收拾得干净利落。
许久没有主人家在的屋子,也打扫得亮堂,看不出积灰的荒凉模样。
沈瑞宇侧身道:“长姐,你舟车劳顿,先行歇息,我……”
“不忙。”沈又菊打断了他,迈出一脚走进房内,道,“你随我来。”
沈瑞宇拧了拧眉。
但他很快跟着进去,听沈又菊说话。
沈又菊身边带着一个小少年,此时沈又菊坐在绣墩上,一手搭在桌沿,他也站在沈又菊旁边。
看起来,他比沈瑞宇还要小上几岁,模样很清秀,唇红齿白,与沈又菊的夫君颇有些相像。
路上沈又菊已经介绍过,这是她夫君的堂弟,名唤遥雪,今年十六。
他过几个月就要科考,因此顺道与她一同来京城,打算就在这边住着,一边温书,一边熟悉熟悉京城的风土人情,直到科举考试结束。
沈又菊让沈瑞宇把门关上。
等沈瑞宇转身回来,沈又菊眉目有些不悦的探究,这才看着他说:“瑞儿,听说,我多了一个远房表妹?”
沈瑞宇短促地吸了口气。
他与沈又菊对视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被压抑下去。
沈又菊蹙了蹙眉,又继续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会来京城。瑞儿,你在京城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你不打算坦白么?”
沈瑞宇抿了抿唇,开口,却是问:“长姐,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你还说与了谁?你们那边执掌户籍的官吏,有个叫胡煦的,我已同他打过招呼,若是他问起,倒不要紧,你有没有叫其他人知晓?”
沈又菊吃惊地微微后仰。
她这个弟弟少言寡语,除了年少时,什么时候见他说过这样多的话?
而且字字句句都是追问,要维护人的心思,昭然若揭。
沈又菊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面上缓缓摇头,安抚道:“没有。是遥雪在衙里跟着县令做事,学了一段时间,恰巧看到我的户籍,回来当做趣事说给了我,我才发现不对劲,我的户籍中多了一个人。”
“后来,我去县令那里看了户籍簿子,上面印着京里的印,我便知道,这是你的手笔。”
“瑞儿,这个玉匣,究竟是谁?”
94章 护食 一更
沈又菊一连串的逼问, 让沈瑞宇无路可退。
更何况,他本就是假借了长姐的名号办了此事,是他无理在先。
原本沈瑞宇不打算惊动家里人, 可现在既然已经被长姐发现了, 他也没理由再遮瞒。
沈瑞宇只好说出了实情。
他不想刻意强调玉匣的身份,但是这是避不开的一环。
沈又菊听罢, 脸色有些难看。
“你是说……你把一个妓子放进了我的家谱?”
沈瑞宇听到长姐的语气,难受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反驳道:“她不是妓子。”
“那是什么?”沈又菊像是身上被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 嫌恶道, “她虽然不曾真正招待过客人,但也是那种地方长大的姑娘,若不是有你的相助, 她日后的命运也就是那般青楼妓子而已……”
“她不是。”沈瑞宇紧了紧腮帮,其实, 他并不觉得青楼女子这个身份有什么错, 若是真能管住那些嫖客, 女子们自然不会待在青楼。
但是, 听着长姐口口声声的嫌弃,他迫切地想要替玉匣摆脱这个称呼。
“她不会是妓子,我已经收了她当外室。”
“什么!”沈又菊猛地站了起来,头脑阵阵发晕,用手指摁住额角,“我以为你只是帮她脱了贱籍, 当你做善事,你为何还要收一个青楼妓子做外室?你还说你不是被迷昏了头!”
沈瑞宇放在背后的手攥紧。
“我没有。”沈瑞宇声音低喑道,“我只是, 见她可怜,所以给她一个去处而已。”
沈瑞宇这样说着,自己却也觉得心虚。
一开始,或许他真的只是出于怜悯,但现在他还能这么坦荡吗?
玉匣和他住在一处,与她以前在楼里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是他受益颇多。
这一阵子,他高兴的时候比以前多太多了,他自己怎么会不明白。
他确实帮助了玉匣,但是玉匣给予的回馈,也同样珍贵。
沈瑞宇与玉匣,早已不是给予和被给予的关系。
他为玉匣提供遮风挡雨的屋檐,使她饱暖,而玉匣的天真和无畏同时也供养了他,让他隐隐找回了年少时的勇气。
但是,在长姐面前他只能这样说,长姐不会谅解他与一个出身于青楼的女子之间的知己情谊。
沈又菊目光默默地落在他身上,缓缓地平复了胸口起伏的情绪。
“好,既然只是可怜她,那便罢了。这件事,我也不会同爹娘说起。”
沈瑞宇眼睫眨了眨,有些意外,抬起眸看向沈又菊。
“长姐……你愿意帮我?”
沈又菊无奈地笑了笑:“你以前哪一次闯祸,我不是站在你这边?怎么这样问我。”
沈瑞宇有些讪讪。
小时候,他的确爱闯祸,长姐常常维护他。
但后来,他为了讨长姐喜欢,一再收敛自己的性情,渐渐变成如今的模样。
可长姐似乎总还是只记得他捣蛋的时候,仿佛在长姐的记忆里,他永远只是个小孩子。
以前,沈瑞宇会为了这样的心理落差感到郁闷,甚至烦躁不已,但是现在他却再也不会因此难受。
沈瑞宇暗暗叹息了一声,半是担忧,半是释然。
沈又菊瞅了他一眼,像自言自语一般,喃喃说:“外室,也不是什么能见光的身份,好在你对她也没那种心思,现在养着也不要紧。待你议亲事时,自然要将她赶走的。”
沈瑞宇呼吸微滞,闭口不言。
沈又菊徐徐开口说:“我这次来,还带了父亲母亲的一个任务。再过两年,你就及弱冠了,也该有一门正式的亲事。”
“你远在京城,父母也不便过多插手,便差使我来问问,你在京城这么多年,可有寻到中意的般配姑娘?”
沈瑞宇听到这个,心中烦闷,摇摇头说:“这事还不急。”
“不急,可也要筹划着了。”沈又菊说,“人一辈子,青春年华也没有多长。”
沈瑞宇只道:“再说吧。”
沈又菊也没有再劝,淡淡说了句:“瑞儿,你是沈家的男儿,担子都在你们兄弟几个身上,不可做出有损门风之事。其余的,姐姐也不多说,你心中有数便好。”
沈瑞宇心中渐渐紧绷,滞涩得仿佛变成了一块石板,无论如何都揉不散。
两人说完了话,沈瑞宇借口要忙,出门去透气。
长姐字字句句仿佛还在他耳边敲打,沈瑞宇深吸口气,压抑下心中念头,不愿再想。
沈又菊初来乍到,总有许多事要安排。
沈瑞宇忙来忙去,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天黑。
他习惯性提步往外走,却在门口不远处碰见了遥雪。
遥雪正巧从门外回来,看向沈瑞宇这边,咧开嘴一笑:“瑞哥,你这是上哪儿去?”
沈瑞宇语塞,最后只好说:“屋里闷热,我出来吹吹风。”
遥雪眉清目秀,笑得可爱,走过来揽住沈瑞宇的肩膀:“瑞哥,我上街买了收摊前最后一锅糖炒栗子,香得很,一起尝尝。”
沈瑞宇身形僵硬,无话可说,只好被他拉着进了屋。
好不容易,等遥雪伸着懒腰回房睡觉,沈瑞宇赶紧叫了人来,遣他去小院报信。
“看看玉姑娘怎样了,还有,告诉她我今晚歇在沈府了。”
沈府离小院有段距离,沈瑞宇在屋中一边心神不定地看着书,一边颇有些焦急地等着。
终于等到小厮回转来禀报,沈瑞宇殷殷望着他,想叫他快说。
“玉姑娘有没有不高兴?她怎么说?”
小厮支吾了一会儿,颇有些差使没办好的愧欠,说:“我到的时候,玉姑娘已经歇了,只有嬷嬷在。我对嬷嬷说了,嬷嬷就只道,知道了。”
沈瑞宇脸色黑了黑,低声嘟囔了句:“果然是没心的。”
“什么?”小厮没听清楚,还以为是对自己说话,伸着耳朵问了一句。
被沈瑞宇烦躁地瞪了一眼,挥挥手赶走了。
第二天沈瑞宇要上值,之后连着三天,都得待在大理寺。
再去小院时,好像都已经过了好长的时间了。
沈瑞宇匆匆忙忙赶过去,走到小院门口时,竟然有些许紧张。
他还记得,一开始他把玉匣放在小院,隔了很久才再过来,那时玉匣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好像只要分开一段时间,她就会忘记他。
沈瑞宇抿了抿唇,顿了一下,才提步走了进去。
他本以为,进门后会先看到仆婢,结果他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玉匣。她躺在藤椅上,在一个人无聊地翻花绳。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沈瑞宇心尖忽然颤了一下,悄悄走过去。
玉匣好像总是没头没脑地开心的,有时候会鬼精灵地冒出一两句叫人听不懂的话。
沈瑞宇从来没见过玉匣这样寂寥的样子,他既有些生怜,又有些怕打扰了这份寂寥。
玉匣听见脚步声靠近,便抬起头来看他。
树影照在玉匣的面颊上,精巧玉白的小脸,映出层层叠叠的翠意。
沈瑞宇刚想开口,就见她抬起一只手,刚编好形状的红绳散落。
玉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揉完以后,又看着他,才问:“沈大人?”
那声音绵绵的,带着午睡后未曾完全清醒的软糯。
沈瑞宇心中微动,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刚好到吃饭的时候,沈瑞宇留在了小院吃饭。
嬷嬷依旧在旁边服侍布菜,沈瑞宇莫名有些不大敢直面她。
因此在嬷嬷替他夹来一块牛肉时,沈瑞宇温声说:“辛苦。嬷嬷也去用饭吧,这里不用侍候。”
他这样客气,嬷嬷弯腰行了一礼,絮絮道:“谢大人。大人今日来的时辰早,想必是下值后就匆匆赶来,莫要忙坏了身子。”
沈瑞宇一顿。
从来都有人说,女子心细如发。
嬷嬷竟然记得他每日下值的时辰,沈瑞宇忽然想到,长姐来京城那日,他们寒暄时,他也曾对长姐说起过自己的日程。
那长姐必然能推算出,他这段时间没有立刻回府,说不定会继续追问他。
沈瑞宇心下有如铺了一层焦油,顿时有些灼烫起来。
不过,他还是好好地和玉匣一起吃了顿饭,才准备动身回府。
他不在小院住,玉匣虽然觉得打破了寻常的规律,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自己去洗漱了。
沈瑞宇走之前,叫嬷嬷把玉匣的妆匣拿出来。
他从里面翻捡了一下,有一个小荷包,看上去很新,没怎么用过,沈瑞宇猜测玉匣大约不喜欢。
那小荷包还挺好看,造型别致,像一个贝壳,上面缀着几粒圆滚滚的润泽珍珠。
玉匣在小院住着,沈瑞宇从没短缺过她的花用,玉匣不爱收着金子,觉得不方便,又危险,便用沈瑞宇给她的钱,七七八八买了许多首饰。
沈瑞宇同嬷嬷打了声招呼,说他将这个拿走了。
嬷嬷神色有些怪异,但她又哪里好阻止。
沈瑞宇将荷包揣在兜里,打算等会儿回去就把这个当做新买的送给长姐,解释说,他是在集市上逛得忘了时辰,所以才回来得晚了。
这其实是下下策。
但沈瑞宇知道如何应付犯人,却从未学过如何应付女子,这已经是他能想出来的“万全之策”了。
小院里,玉匣洗漱完出来,披着湿发,就听说沈瑞宇从她这里拿了东西。
玉匣脸色立刻就耷拉了下来。
小白手掌一摊,对嬷嬷道:“我的妆匣呢?快拿来,我要检查一下,他拿走了什么。”
嬷嬷赶紧把盒子递过去,告状说:“奴婢在旁边看着,大人拿走的是那个贝壳荷包,有珍珠镶边的那个。”
“什么?!”玉匣吃惊大喊,肉痛得不行。
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个荷包!
因为舍不得用,连多看一眼都怕看坏了,一直藏在最底下。
她不敢置信,赶紧翻看了一下,果然不见那只可爱的荷包,顿时如丧考妣。
玉匣磨着牙,伸手护住自己的妆匣,像是生怕又被谁抢了去,“大讨厌鬼!以后不要再放他进来。”
嬷嬷也是唉声叹气,沈大人真是的,难道他不知道,玉姑娘最护食。
他做什么不好,竟然要从玉姑娘这里拿东西。
95章 荷包 一更
沈瑞宇揣着东西回了沈府。
沈又菊刚吃过晚饭, 在厅里坐着歇息,见到沈瑞宇进来,果然开口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沈瑞宇暗忖, 还好他早有准备。
一边想着, 一边走上前,将东西拿给沈又菊。
“去铺子里逛了会儿, 不记得时辰,出来就看见天黑了。长姐,我带了这个给你。”
说着这样的谎话, 沈瑞宇心中砰砰跳得激越, 面上却还是分毫不显。
“你们京城的铺子是这样,不管白天黑夜都点着灯,进去简直要分不清昼夜了。”沈又菊感叹, 伸手接过来,“我看看, 是什么东西?”
那个荷包虽没有精巧包装, 但形状十分圆润可爱, 上面镶着颗颗圆润硕大的珍珠, 在暖黄烛光下泛着润泽光芒,很是好看。
哪怕是不擅珠宝妆扮的沈又菊也能看出来,这荷包定然是非凡之物。
收了好礼物,哪个会不高兴?沈又菊忍不住笑出来:“这样的好东西,你也挑得到?看来你在京城这几年,确实是长进不少。”
沈瑞宇略略心虚, 瞥了那荷包一眼,匆匆移开视线。
“那长姐,我……先回房了。”
沈又菊嗯了一声。
她坐在灯下, 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个荷包,遥雪经过看到,新奇道:“表嫂嫂,你何时爱上这些珍奇把玩了。”
“看看罢了。”沈又菊将荷包收起,淡淡看他一眼,“又去哪里贪玩了?你表哥叫你过来,是让你温书的,你倒好,成天到处乱跑。”
遥雪嘿嘿道:“总要有个适应过程嘛,还是表嫂嫂淡然,人如其名,哪怕到了繁华京城,也从来懒得出去瞧瞧看看。”
沈又菊扯了扯唇角,手指轻轻攥住裙摆上的布料。
她何尝不想去?只是,她幼时住在清净寺庙里,在家没待几年,就嫁了人,一直都端着守着规矩。
哪怕把她放到集市上,她也不知那琳琅满目的铺子要如何才能逛个彻底,只怕要被人瞧不起。
因此,干脆就是在街面上走走看看,从来没进去过。
遥雪道:“表嫂,你快回去歇息吧,这一路到京城,我看你总是神色凝重,你太担心瑞哥啦!以我瞧着,瑞哥又有才华,人又大气,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沈又菊笑着睨他:“你又知道什么?那个女子终究……唉。”
遥雪耸耸肩:“瑞哥不是都说了,他与那女子之间从没有逾矩的事?我看,这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沈又菊有些心烦,挥挥手将遥雪赶走了。
她身为女子,最是知道男人对女子一开始动情,大多是出于怜惜。瑞儿如今难道不是正走在这一步?
好在,不过一介青楼女子,想必也不会勾动人的真心,就算瑞儿一时迷惑又如何,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沈又菊还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去看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人。
又过了几日,沈又菊在饭桌上忽然对沈瑞宇说道:“你养的那个外室,也让我去瞧瞧吧?”
叮啷一声,沈瑞宇的筷子翻倒,掉在了桌上。
“什……为何?”
沈又菊微微蹙眉,对沈瑞宇这样的反应不解。
“怎么,你养外室这事虽然是见不得光,但做姐姐的既然来了,难道连弟弟的身边人都不能见一面?”
沈又菊说完,微微敛眉,收了收下颌,道:“原本,那种身份的人,我也是不应当去见的。可是这事毕竟有关于你,我总要知道那女子是什么品行。”
“更何况,她还挂在我的家谱上。”
沈瑞宇咽了咽喉咙。
他不愿让长姐见玉匣,因为他知道长姐的意思,更知道玉匣的性情。
哪个敢让玉匣受委屈?
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则是……
玉匣和长姐生得几分相似。
他有些怕,怕长姐见到了玉匣,一下子就认出那张脸,与她自己在铜镜中日日照见的有几分相似。
他觉得尴尬,更不知道若是长姐当真问起此事,他该如何辩解。
沈瑞宇顾左右而言他,硬是装聋作哑,厚着脸皮将这事匆匆带过,最后仓促放下碗筷,从饭桌上逃走。
但他终究没能逃得掉。
遥雪和他身边的小厮混熟了,没几下就套出沈瑞宇常去的地方,告诉了沈又菊。
这下沈瑞宇也没办法再隐瞒了。
他安排人,去小院送了消息。
沈瑞宇领着沈又菊到小院时,小院的仆婢已经撤了一多半,只剩嬷嬷和一个守门的家丁。
沈瑞宇看在眼中,只觉得有些荒凉,仿佛他藏得好好的院子,一朝之间忽然被人拆了个稀碎。
沈又菊却还觉得侍奉的人太多了,皱着眉:“不过一介外室而已,自己本来就是个奴婢,怎的还要旁人服侍?”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转向旁边的嬷嬷问:“你们玉……玉姑娘呢?”
嬷嬷福了福身,规矩很齐全:“在里边儿候着呢。贵客莅临,姑娘不能随便出来冲撞了贵客,在等着传唤。”
沈瑞宇心头涩然。
沈又菊这才面色好看了些。
沈又菊对嬷嬷道:“叫她来吧,我要见她。”
玉匣这才慢慢走出来了。
沈瑞宇的目光倏然朝她望去,颇有些紧张地想看清玉匣的神情。
玉匣脸上却一片平静,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沈又菊的身上。
她的视线那样平稳,静静地看了沈又菊一会儿,那神情之中,有一瞬间带着了悟,带着参透一切而平静迎接的淡然。
玉匣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沈瑞宇喉咙滚了滚,“长姐,她……”
“请起吧。”沈又菊的语气颇为温和,没有要发怒的预兆。
沈瑞宇微微一愣,只好咽下没说完的话,退到一旁。
沈又菊对玉匣又重新介绍了自己的来历,玉匣并没有多大反应。
从沈瑞宇差人过来通知她,沈又菊要来看看的时候,玉匣便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嬷嬷悉心教她规矩,她都一一记着,她知道,嬷嬷教她在沈又菊面前示弱守规矩,是为了不让她受委屈。
用完饭,沈又菊将这小院转了一遍。院子并不大,其实几乎站在门口时,便已经将所有景象便尽收于眼底。
沈瑞宇将嬷嬷拉到一旁,悄悄问:“厨房可还留了人?今日要在这边用饭。”
嬷嬷道:“没留了,知道沈小姐不会愿意看到玉姑娘富贵,能撤的都撤了。”
“要不,再去把他们叫回来?”
“……不用了。”沈瑞宇摆手,“我派人去叫沈府的厨子过来。”
“府里的厨子……”嬷嬷话说了一半,有些迟疑,问道,“那今日的午膳,是按着玉姑娘的口味,还是按着贵客的口味做?”
玉姑娘从未去过沈府,沈府的厨子又怎么可能知道玉姑娘的口味。
沈瑞宇抿了抿唇,说:“按沈府的规矩来。”
那便是随沈小姐了。
嬷嬷点了点头,却还是掩不住一声叹息。
用饭时,玉匣第一次没有坐在桌边,而是静静站在旁边侍候,等其他人都用完了,才回小厨房去吃东西。
沈又菊果然没有像一开始来时那样不高兴。
她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这姑娘是什么性情,若是老实本分,也掀不起多大的浪来,就怕是那惯会示弱、会痴缠的女子,简直难办。
毕竟是玉匣住着的院子,沈又菊不大爱待在里面,匆匆转了一圈,便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当着太阳底下,晒得有些出汗,拿出手绢擦拭,又掏出荷包,从里面掏出一颗香丸,习惯性地在脖颈上滚了一圈。
守门的家丁原本就是沈府人,着意要讨好沈府的小姐,眼尖见到沈又菊手里的荷包,搭话说道:“沈小姐,这可巧了,这个贝壳荷包,玉主子也有个一模一样的。”
沈又菊一顿。
她转向家丁,问:“玉主子,是说里面那位?”
家丁又点点头。
沈又菊面色稍沉,没有显露出来,将那颗刚刚抹过脖颈的香丸塞进荷包里,转身朝门里走去。
走了一段,她又停下步子,重新伸手摸进荷包,把那颗香丸拿出来,扔进了路边草丛里。
沈又菊心气不顺,任是谁知道自己收到的礼物其实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东西,都不会好受。
更何况,这个荷包她还真的觉得挺好看。
收到的时候越是觉得喜欢,这会儿的心情就越是复杂。
沈又菊步伐匆匆,已经不大想在这个院子里待下去。
她往里走,去找沈瑞宇,却不料,从转角处也转出一个脚步颇快的人,差点和她撞上。
是玉匣。
玉匣还没看清人,下意识地躲闪,身子紧紧贴在了墙上。
沈又菊同她离得近,目光很直接地落在玉匣脸上。
沈又菊这才看清,方才吃饭时一直低着头的人原来皮肤白皙通透如玉,她年轻的脸颊线条流畅,恰到好处地在尖尖的下巴上收紧。
沈又菊微微有些失神。
以前她也常在镜中端详自己的面容,并为了窥得一丝自以为然的美丽而感到些许的雀跃,可现在……
沈又菊摸了摸自己的脸侧,软肉微微松垮,这是她变得不再美丽的预兆。
她的少女时代,过去得那样快,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就疏忽消失了。
而面前的女子,青葱正好。
沈又菊叹了一口气,问:“你要出去?”
玉匣没想到沈又菊会主动同她说话。
瞥了她一眼,点点头。
“去街上,想买点东西。”
其实是嬷嬷教她,这会儿最好不要留在小院里,出去玩一玩,等沈小姐和沈大人走了,再回来。
沈又菊又想起来她的那个荷包。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麻痒,又有些不甘。忽然就有点冲动地说:“我同你一道去?”
玉匣吓了一大跳。
半晌,点点头。
96章 替身 三合一
“你要去买什么?”沈又菊淡淡地问玉匣。
“针线不够了, 去买点回来。”玉匣回道。
原来是买家用,沈又菊点点头。
她刚好也多接触接触玉匣,更能看清这个人的品性。
集市上很热闹, 原本玉匣和从未见过面的沈又菊一起出来, 还有些拘谨,但一听见街上叫卖的声音, 闻见馥郁而丰富的香气,玉匣一下子变得如鱼得水起来。
玉匣几乎想不起来身后的沈又菊,光顾着自个儿, 生龙活虎地到处往铺子里面钻。
沈又菊还不适应这样的活动, 跟得着实有些辛苦。
好不容易挤到玉匣身边,沈又菊抬头一看,这铺子, 也不像是卖针线的啊。
沈又菊看看左右,只觉得装潢很好看, 看不出来是卖什么东西的, 怕露了怯, 就没有开口问。
她刚想开口对玉匣说话, 结果被一群迎面而来的人给挤得往后退了好多步,像是差点被洪水裹挟着卷走一般。
沈又菊吓得发慌,她不大记路的,万一要是在这人潮拥挤的地方迷了路,她要怎么办?
正无措时,一只手握上她的手腕, 掌心绵软生嫩的触感,瞬间缠绕上沈又菊的知觉。
玉匣的脸从人群里钻出来,望着她, 像只乖巧的小狐狸。
玉匣张嘴,大声说:“不是说了往前走吗?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走呀,等着被人撞嘛!”
“……”沈又菊失语。
如此骄纵,这是哪里养出来的青楼女子?
玉匣拉着沈又菊走了一段,到了人少的地方,才放开。
旁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沈又菊吓了一大跳,玉匣却伸长脖子,眼睛发亮地往外看去。
只听玉匣说:“快来快来!”
接着,玉匣就飞快地要往外跑。
沈又菊一慌,也不记得自己之前的避讳,拉住玉匣的袖子:“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玉匣回头道:“爆米花!快去买,不然就买不到第一批热的了!”
沈又菊又是一阵失语。
不是说好来买针线的吗?
她拉不住玉匣,只好忍了忍,和玉匣一起挤进了人群之中。
爆米花这种东西,在沈又菊住的地方,只有过年时才有,而且主要是用来卜吉凶,预示新年的好兆头,爆出来的孛娄因为香甜,会被孩子们拿去吃。
可在京城的集市上,这爆米花却当作零食来卖。
这东西不贵,旁边围着的全是一群小孩,玉匣站在里面,已经是个儿最高的一个,她排在很前面,对着那卖爆米花的老人翘首以盼。
沈又菊还是觉得颇有些丢人,稍稍往人群外站了一点,以示自己和玉匣分开。
玉匣买了很多,一大袋子,两只手搂着,才装得下。
她走出来时,吸引了一群小孩子羡慕嫉妒的眼神。
玉匣嘻嘻发笑,对着沈又菊解开袋子,非常大方道:“你尝尝!”
爆米花甜香的气味霸道地钻入鼻息,沈又菊稍稍一愣,低头看下去。
一颗颗饱满鼓鼓的爆米花堆在袋子里,满满当当。
沈又菊拿了一粒,放进嘴里。
很甜,甜得她皱眉。
“这里面,放了蜂蜜?”
“对呀!”玉匣皱皱鼻子,做了个小鬼脸,“这种要贵个几文钱呢。”
沈又菊忍不住笑了笑,到底是个穷酸孩子。
爆米花脆脆的,香香的,玉匣让沈又菊掬了一大捧放在手里,就将袋子束了起来,免得软得太快,再回去带给嬷嬷时,就不好吃了。
沈又菊第一次在京城逛集市。
或者说,这样闲逛的时间,她本来就拥有得不多。
玉匣对这里到处都很熟悉,有的铺子她不屑一顾,有的铺子她看到了就一定要进去。
沈又菊忍不住想,所有人都说,年轻女孩无忧无虑的时光很短暂,短得如生命中的一道流光,划过后不值一提,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价值还是在家庭里。
可是玉匣却这样散漫地活着,每天只顾着快乐。
沈又菊一边觉得,玉匣这是极其愚蠢的做法,对往后的人生极不负责,可是同时,又有点羡慕。
她收回目光,看向一旁。
旁边正好是一家瓜果店,沈又菊刚好有些口渴了,朝玉匣说:“进去看看?”
玉匣点点头。
可那家店原来并不是简单的瓜果店。
走进去之后,两人被请到一张桌上,摆上餐点、零食,请她们吃。
沈又菊惊愕,终于没能忍住,趁着人少的时候,偷偷问玉匣:“京城……不过就是买几个梨,买几个枣,也这么大阵仗的吗?”
玉匣摇摇头。
她也不知道,这家店,她从没来过。
这时,几个年轻女子从里面小房间走出来,个个脸上都是容光焕发。
后面跟着的,似乎是老板娘,一身锦罗绸缎,穿金戴银,竟比许多世家夫人都打扮得体面。
她神态也很从容,挽着笑容送走那几位客人,就转过身来,看着玉匣两人。
老板娘眼神最后落在沈又菊身上,上下扫了扫。
“这两位客人,看着倒是眼生。”
沈又菊有些不大自在地低下了头。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家店相当于半私人的,只招待熟客,大约,这些熟客也都是有头有脸,十分贵气的。
沈又菊强装镇定,没有答话,玉匣倒是随口接了一句:“那是自然了,我看老板娘你,也眼生得很。”
她说得俏皮,老板娘也笑了笑,转身掀开帘子,说道:“请进吧。”
玉匣看了一眼沈又菊。
沈又菊挺了挺肩膀,若是此时不进去,倒像是露了怯,落荒而逃。
她淡淡说:“进去看看。”
玉匣只好跟着她去。
原来这店铺外面,摆的是瓜果,里面却是做护肤的。
主打的,便是用瓜果护肤,切开新鲜瓜果,或敷在脸上,或将汁液临在发上,说是养颜美容。
旁边有几个台子,供人躺着,若是有需要,还可以拿出一大盆用姜泡好的热水,以长发浸泡,护理秀发。
玉匣恍然大悟。
原来这阵子京城风靡一种果汁护肤的说法,便是从这儿传出去的。
玉匣到处打量,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是从没来过。
沈又菊拍了她一下:“别到处乱看,听这老板娘的就是了。”
那老板娘叫沈又菊与玉匣分别躺在一张长椅上,然后用热毛巾给她们在脸上擦拭、按压了几遍。
毛巾有些烫,沈又菊很不适应,小小尖叫了一声。
那老板娘拿着热毛巾的手停在半空,垂着眼,表情有些冷淡,似乎是不大高兴地看着她。
沈又菊平了平呼吸,出声道:“我没事,继续吧。”
老板娘拿出一罐果泥,在沈又菊脸上揉按。
那果泥是新鲜水果捣制而成的,放在罐子里久了,自然有异味,沈又菊皱起眉,刚想说什么,又忍住。
玉匣没有要做这个,只是象征性地洗了把脸,就在旁边等沈又菊,吃爆米花。
那果泥满满地在沈又菊脸上敷了一层,她最后终于忍不住,抬起袖子来想要捂住鼻子。
被老板娘伸手按住,厉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你还想不想做了,如果不想做,就不要浪费我的时间,到时候效果不好,你可不要来找我。”
沈又菊颤了颤,只得再次忍了下去。
老板娘毕竟是专门做这个的,或许,这所谓的养颜,本就是又复杂又难受的,这是避免不了必须要承受的。
那个老板娘叫沈又菊等着,她去外面忙了。
玉匣悄悄凑过去,说:“沈小姐,这个东西看起来没什么用的,要不,我们走吧?
沈又菊忍着难受,说:“你不懂,不要胡说。”
玉匣只好退到了一边去。
可是,玉匣的那句话在沈又菊心里掀起了波涛。
是不是真的没有用,她是不是真的被骗了?
可沈又菊不敢胡乱揣测,若是猜错了,就暴露了她的无知。
沈又菊忍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总算得到允许,把那满脸的果泥给洗掉。
洗完之后,沈又菊没觉得脸上光滑润泽,反而觉得脸上干干的很紧绷,还火辣辣地痛。
付账时,沈又菊想了想,还是拿出了那个贝壳荷包。
这是玉匣的东西,玉匣自然认得。
她看到那个荷包,就是一愣,目光痴痴地看着,显出几分失落,但并没说什么。
沈又菊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便知道,这果然是瑞儿从这个女子这里拿来哄她的。
虽然沈又菊不喜欢沾染青楼女子的东西,但是至少,这说明瑞儿还是把家人看得比外室要重。
沈又菊稍稍放心。
沈又菊正暗自思忖着,那老板娘走过来,笑意盈盈,很是可亲。
这与她方才的模样很不一样,叫沈又菊有些束手无措。
老板娘拉着沈又菊的手,说了许多好听话,最后说:“两位贵夫人,我们的养颜效果可还满意?若是觉得这里好,还请多多带些好友来。”
沈又菊点点头,刚要应下,玉匣却说:“不不,我觉得这里不好。”
沈又菊大惊,连忙喝止玉匣。
玉匣无辜道:“沈小姐,我说实话而已。方才这位掌柜说,你浪费她的时间,其实,我觉得是她浪费你的时间。把那臭烘烘的东西敷在脸上,还要你活生生等上半个时辰,就能让你觉得她很复杂,很神秘,心甘情愿地给她多出钱!”
沈又菊听得愣住了,她在一旁,没说话。
其实,她听着玉匣说这些话,心中觉得很爽快!
这就是她的感觉,可是,她不敢说,怕露怯,怕被嘲笑没见识。
她忽然真正地羡慕玉匣。不是羡慕玉匣年轻,也不是羡慕她漂亮,而是羡慕她敢说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玉匣说完,拉着沈又菊转身就走。
回程,还不忘安慰她。
“沈小姐,没事儿,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尝试一下而已。本来这世界上的东西,就是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这次排除了不好的,下一次,就更容易遇到好的啦!”
沈又菊静静地瞧着她,点了点头。
回小院时,沈瑞宇早已经等得发慌了,焦急地到处乱走。
看见她们回来,沈瑞宇几乎是立刻冲了上去。
沈又菊看他那样子,笑道:“怎么这么着急,难道怕我把玉姑娘吃了不成。”
其实,沈瑞宇听说沈又菊领着玉匣出门上集市了之后,脑海里的确冒出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幻想。
他总觉得,长姐把玉匣带走后,一定会严厉教训她。
玉匣骄奢淫逸,散漫随性,几乎是条条都犯了长姐的忌讳,哪能落得了好。
可是,听到长姐竟然难得和他开玩笑,沈瑞宇心里松了松。
玉匣慢吞吞从门外走进来,在沈瑞宇身边冒了个头,看他一眼,就走开了。
嬷嬷把玉匣接过去,拉着走远了,背着人嘀嘀咕咕些什么。
沈又菊低声对沈瑞宇道:“玉匣……”
沈瑞宇这才把目光从那两人的背影收回来,看着沈又菊。
“是个好的。”沈又菊眼神复杂地说。
沈瑞宇先是惊愣住,接着猛地一松。
长姐,这是认可玉匣了?
不不,要长姐一个端庄夫人认可他养外室这件事,定然是极其艰难的,几乎不可能。
但是长姐这个态度就足以证明,她不厌恶玉匣。
沈瑞宇心头漫过狂喜。
虽然之前沈瑞宇从未想过要向家人说明玉匣的存在,但是此刻长姐对玉匣的认同,却叫他感受到了一种满胀的幸福。
沈瑞宇眨了眨双眸,压下微湿的眼眶,对沈又菊道:“谢谢长姐。”
沈又菊笑了笑,说:“天晚了,回吧。”
沈瑞宇忐忑而来,喜悦而归,兴奋得几乎一整夜没睡。
本以为被长姐发现之后,带长姐去见玉匣,是破釜沉舟之举,却没想到,是峰回路转。
第二天天不亮,沈瑞宇就从床上爬起来,往小院跑。
嬷嬷来开的门,还一边披着外衣,吓了一跳:“沈大人,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玉匣呢?”沈瑞宇问。
“当然还睡着呢!”嬷嬷还是很惊讶,“可是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急匆匆的。”
“没出事!”沈瑞宇一边朝后回答,一边往屋里跑。
原先小院里有好几个丫鬟伺候玉匣洗漱安寝,还有人在外守夜,几乎和府里小姐的待遇差不离,现在全都调走了,玉匣门外没有人,也不习惯锁门,叫沈瑞宇长驱直入。
沈瑞宇进了门,才觉得不妥当,他不应该这样直接进玉匣的闺房。
但是仔细一想,如今玉匣是他的外室,也就相当于他的妻妾,难道他进玉匣的房间,也是不合规矩?
沈瑞宇胸臆之间鼓噪快活,早就迫切地想找玉匣聊一聊,分享一下喜悦,只是昨日不得不陪着长姐回府,这才忍耐了一整晚。
他一时之间,也不想那么多了,直接走过去,坐在玉匣床边,握住玉匣侧枕在外面的肩膀,摇了摇。
“玉匣,玉匣,醒醒。”
玉匣软软咕哝了一声,没动静。
窗外矇昧的天色映照着她的侧脸,正是好眠。
沈瑞宇有些心软,但又起了一点恶作剧的心思。
他忙于公务时,玉匣总是在外面贪玩。现在他想找玉匣说话,把她吵醒一回,应当也不算太坏。
沈瑞宇旋身去一旁桌上点了灯,室内被暖黄烛光照亮,玉匣察觉到光线的变化,总算动了动,却是侧过身,软软地趴倒下来,把脑袋藏进枕头里。
沈瑞宇闷笑一声,又拍拍她卷成一团的被子:“玉匣,玉匣。”
他一直这样喊,玉匣总算醒了。
迷迷糊糊中听见男子的声音在耳畔,玉匣一下子弹起来,长发蹭得乱糟糟的,双手撑着床板,扭头瞪向沈瑞宇。
沈瑞宇看她那被吓到的小狐狸样,觉得好笑。
“你怎么在这儿?”
玉匣还没清醒呢,声音迷迷糊糊,咬字也含糊,字和字之间像是连绵地缠在一起,软乎乎的。
沈瑞宇说:“我来找你。”
“找我干嘛?”玉匣不管他有什么事,已经摆好拒绝的架势,“我要睡觉。”
沈瑞宇笑道:“不许睡,我要和你说话。”
“哦,说话。”玉匣发现可以继续躺着,就安心地藏进被子里,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你说吧。”
“玉匣,我好高兴,长姐同意我和你的事了。”沈瑞宇坐在床边,对着她自言自语,“玉匣,你高兴吗?”
玉匣清醒了几分,但藏在被子里,没说话。
同意?什么叫同意。
那位长姐是沈瑞宇心心念念的白月光,若是沈瑞宇找外室这件事,被她同意,沈瑞宇不应该感到心中酸楚么?
怎么会这样高兴。
玉匣拉下被子来,问他:“我和你的,什么事?”
沈瑞宇被问得一怔。
这段时间,所有人称呼玉匣都是,“你那外室”,叫沈瑞宇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让他险些忘记了,他一开始与玉匣的缘分,便不是夫妻的缘分。
他这个外室,也一直是有名无实。
沈瑞宇退怯道:“自然是,我让你住在这小院里的事。”
“哦。”玉匣点点头。
半晌,她抬起眸看向沈瑞宇,真心实意地说:“沈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居然为了帮她,这样上心。
不得不说,这份恩情很真,玉匣于情于理,都应该接受,并铭记于心。
玉匣想,到时候她离开时,也一定会想法,叫沈大人不至于感到愧疚。
从沈又菊出现的时候,玉匣就知道她的剧情差不多要走到结尾了,并且已经做好了准备。
白月光回归,替身退场,这是最合理的发展,只看时机什么时候到来。
她亲眼见到沈又菊时,才明白,她与沈又菊的确长得相像,也不怪有时沈瑞宇会盯着她出神。
玉匣朝沈瑞宇笑了笑。
这不是玉匣第一次说沈瑞宇是个好人了。
以前,沈瑞宇只觉得这是夸赞,但现在,却觉得这夸赞似乎有些不够。
他按捺着心中的些许焦躁,对玉匣道:“外面天快亮了,你还不起来么?”
沈瑞宇还想和玉匣一起吃个早饭,再去上值。
玉匣摇摇头,又打了个哈欠。
沈瑞宇无法,只好放了她,独自站起身。
摇曳的烛光耀映在玉匣侧脸上,小狐狸眼含着困倦水光,乌发微乱。
沈瑞宇忽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冲动,想要抱一下她。
他和玉匣的距离这样近,几乎触手可得,只要他弯下腰去伸开手……
玉匣钻进了被子里,将自己卷成了一个被卷。
沈瑞宇心中的绮思戛然而止。
他定了定心神,只得转身出门去大理寺。
沈瑞宇下值后,又直奔小院。
这下他不需要再掩饰什么,来得正大光明。
却发现,小院里已经有别人在了。
沈又菊过来了,坐在石桌边,喝花茶。
沈瑞宇还是有些不适应长姐出现在此处,摸了摸鼻尖,才冷静下来。
沈又菊看了他一眼,说:“我长日无聊,过来找玉匣打发时间。”
沈瑞宇心道,确实,在玉匣身边,日子都过得快些。
玉匣刚好从里屋出来,换了一身新打扮。
她看了一眼沈瑞宇,自然得像是没看到一样,直接走到了沈又菊身边去,说:“好看不好看?”
玉匣穿着新衣裳,转了一圈,沈又菊点头说:“好看。”
玉匣便很高兴。
沈瑞宇轻咳一声。
他实在没想到,两个女子之间的亲密,来得这样快。
若是玉匣想听人夸她好看,他也可以夸的啊。
只是,他说不出这么直接,大约要去找几首诗词,来念给玉匣听。
却没人在乎他心里想什么,玉匣和沈又菊并肩出门,又要去逛集市。
这回,是玉匣有想买的东西。
到了她定期去采购珠宝的日子了,这个时候,集市上的好东西总是比平常多。
恰好沈又菊来了,玉匣就邀她一起去。
玉匣直奔相熟的店,她果然眼光很好,一下子就挑了许多东西。
连沈又菊都咋舌:“你怎么买这么多?”
她还以为,玉匣是舍不得花钱的性子。
玉匣嘴快道:“银票拿在手里,是最不抵钱的了,又危险,还不如买些金银,回家藏起来,以后不论想换什么都可以。”
沈又菊蹙着眉,悄悄看了她一眼。
一枚小铜镜摆在桌上,玉匣对着镜子,试戴耳夹。
沈又菊和她站在一起,那掌柜的见了两人,就笑眯眯地说:“玉姑娘,原来你还有个姐姐,第一次见呢!你们长得真相像,都是大美人。”
玉匣动作一顿。
沈又菊也微微僵住,她下意识地看向镜中。
镜子里,玉匣为了照出耳垂,只照着半张脸,而沈又菊站得稍靠后些,露出了全脸。
这样并在一起看,就很明显能看出来,玉匣的嘴唇、下巴,脸颊弧度线条,都与沈又菊几乎一模一样。
沈又菊怔住,心中忽而过了一道闪电。
玉匣微微一愣后,又很快回神,挑了几样付账。
回去的路上,沈又菊一直沉默,差点走进路边水塘里。
玉匣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
沈又菊看向玉匣,面色有些古怪。
“玉姑娘,我忽然想起来……你第一次见我时,为何能一下子认出我?”
那日小院里突然来了很多人,沈又菊的打扮并不多么特别,玉匣却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玉匣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实话实说道:“因为我曾经在沈大人的书桌里,见过好几次沈小姐的画像。”
沈又菊面色僵硬,后退了两步。
其实,沈瑞宇小时候把她悄悄当作仰慕对象的事,沈又菊知道。
女子总是在情感这方面比男子更细腻,也更成熟,沈又菊虽然大约知道沈瑞宇的心思,但并不像他那样,将此事看得多么严重。
她知道,这是少年人常常会有的错乱,并不奇怪。
而且,这毕竟是敏感之事,她不方便去教导沈瑞宇,也无法将此事告诉他人知晓。
只能慢慢引导,保持着自己作为长姐的威严和温和,既不失了风度,也保持着距离。
但是,若说她作为一个姐姐,被弟弟这样乖顺地黏着跟着,没有一丝一毫的成就感和自豪感,那是不可能的。
沈又菊的心思也很复杂,一方面,她知道自己要注意同瑞儿之间的距离,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更加疼爱这个弟弟。
沈瑞宇是家中嫡子,身份自然尊贵。而她只是一介庶女,平时并不被谁看重,却偏偏有一个受宠的嫡子,这样珍视她,沈又菊很难不感动。
她本以为,以沈瑞宇的智慧和心性,不用多久,他自己便能从这样的混乱之中挣脱。
可有一次,沈又菊从旁人口中听说,沈瑞宇亲口对友人说他喜爱眉间有朱砂痣的女子,沈又菊当时脸色刷白。
如今,从玉匣口中听闻,沈瑞宇在书房里藏了她的画像,沈又菊又是心中发寒。
她原本只把玉匣当作沈瑞宇的普通外室,毕竟男子,偶尔出格,偶尔风流,也是很寻常的。
可,若是沈瑞宇收玉匣的原因与她有关……
沈又菊紧紧咬着牙。
她脸色沉暗,对玉匣道:“你不许将今日我与你说的话,告诉瑞儿。”
玉匣点点头。
后来,沈又菊也常来小院。
甚至比如今沈瑞宇来的次数还频繁。
有时,她还带着遥雪,所以遥雪也渐渐跟玉匣熟悉起来。
沈瑞宇去小院时,常常找不到玉匣,她总是被沈又菊占着。
原先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块儿的日子,仿佛已经隔了很久很久了。
沈瑞宇难免有些失望,但也没什么办法。
长姐和玉匣关系好,是他乐见其成的,他也只好多找机会同玉匣说话了。
这一日,沈瑞宇也到处地找着玉匣。
最后却发现,玉匣和另一人并肩坐在院外的柳树下,正低着头,时不时地靠在一处,似乎在耳语什么。
那另一人的身影,是遥雪。
沈瑞宇莫名地沉了沉脸色,朝两人走过去。
走近了,才听见玉匣清脆的笑声,一串接一串,从她愉悦地抖着的小肩膀前方传出来。
遥雪则假装正经,实则玩闹地对她说:“你看这里……”
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玉匣也鲜妍动人,两人坐在一处,仿佛一幅画儿一般。
沈瑞宇胸中忽然有如火烧,一股说不清的煎熬嫉妒纠缠在心头。
遥雪说完了笑话,又看着玉匣说:“哎,我说,你不要再叫我遥公子,太生分。”
玉匣一边笑一边说:“那叫你什么?”
遥雪脑筋一转:“你在表嫂嫂的家谱上,要称她一声表姐,我又算是表嫂嫂的表弟,我年纪比你大些,你叫我遥表哥就好了!”
玉匣闷笑不语。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会去攀这个亲戚。
沈瑞宇在他们身后听着,却是差点被那嫉恨的火焰烧了眉毛。
什么表哥表妹,他辛辛苦苦当差,好不容易才能回来见玉匣一面,可却是引狼入室,叫这轻佻小子对玉匣连妹妹都喊上了!
沈瑞宇大步走过去,沉声道:“你不温书,在这里做什么?”
遥雪吓了一跳,差点没弹起来,看清是沈瑞宇,才淡定下来,笑说:“原来是瑞哥。温书累了,便出来玩一会儿。瑞哥你回来得巧,听说今天中午有石藕炖排骨,我都已经闻到香味了!”
遥雪夸张地吸了一口气,玉匣也忍不住跟着咽了咽口水。
沈瑞宇注意到她的动作,脸色更黑。
遥雪进了屋,玉匣也要跟着进去,却被沈瑞宇一把拽住。
沈瑞宇沉着个脸,在玉匣眼中,却是莫名其妙。
“怎的了?”玉匣奇怪地问。
沈瑞宇有话说不出口。
他想起之前,玉匣对他说过,他适合穿宝蓝色,这颜色显白。
那遥雪倒是细皮嫩肉白得很,难不成,玉匣喜欢那样的。
他还想问,玉匣是不是跟遥雪更有话聊,他整天忙公务,是不是叫玉匣觉得无趣。
想来想去,心中发苦,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玉匣被他抓得久了,挣了挣,从他手下逃出来,跑掉了。
沈瑞宇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最终放下了手。
低眸看了一眼柳树下的石凳,忽然发力,在它上面踹了一脚。
沈瑞宇知道自己的燥来得不大寻常。
他对玉匣,不是真的只当作一个寄居的友人,一个畅谈的知己,他对玉匣有独占的心思。
沈瑞宇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也没有觉得意外,仿佛顺理成章,反而松了一口气。
他想通了,什么逢场作戏,他也不管了,他与玉匣的事,必须是真的。
外室,并不与玉匣相配。
他既然已经替玉匣脱了贱籍,为何不能堂堂正正纳她作妾?若是他能说得通父母,迎她为妻也不是不可能,反正,他并不求什么辉煌前途。
沈瑞宇打定了主意,找了个机会,便去找沈又菊。
沈又菊的态度也有些奇怪,似乎刻意避着他。
他去找她时,长姐只叫他站在外面,隔着窗户回话。
沈瑞宇只好站在廊上,说:“长姐,姐夫哥可有来信?说了什么时候回程么?”
沈又菊愣了一下,打开窗对他说:“怎么,这是想赶我走了?”
沈瑞宇一脸的尴尬,赶紧说:“不是。只是,我看遥雪心性不定,这样下去备考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还需要姐夫那边敦促一下才好。”
沈又菊闻言,摇头笑道:“他啊,你管不了那么多的。更何况,哪怕我回去了,他也还是要住在你这里,直到科考结束呢。”
沈瑞宇脸色瞬间阴了。
他旋身往书房走。
沈又菊奇怪地唤他:“你干嘛去?”
“写信!”
他要同姐夫写信,叫他想法儿约束一下遥雪,老老实实待在沈府,不要一天到晚到处乱跑。
还有,他也要想想如何同家人说明玉匣的事。
当初他为了稳妥,将玉匣的户籍挂在长姐名下,现在无论是挪出还是不挪出,都很有可能会惊动父亲。
但是,他又绝对不能叫父亲知道玉匣曾经的身份。
沈瑞宇颇有些伤脑筋,但是,他总得想出一个办法。
沈又菊脸色复杂地看着他走远。
瑞儿长大之后,沈又菊同他相处,已经再也没有感受到曾经那种痴意,原本,沈又菊是很放心的,可现在玉匣的存在,却又像是个无法磨灭的证据。
沈又菊也有些茫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瑞儿的这份心思,若不尽早处理,来日必成大患。
不能叫玉匣再待在瑞儿身边。
若瑞儿真有心养外室,妾室,可以再找,总之,不能是玉匣,不能是……和她相像的人。
过了几日,沈又菊听闻家中消息。
是小娘来信,问她,沈瑞宇要扶一个外室作妾,她可知晓。
小娘在信中说,沈瑞宇没有说清那外室的来历,像是有意隐瞒,他父亲很怀疑,也有些着急,不便明问,便从她这里打听一下。
沈又菊很是震惊。
外室扶妾,通常是依仗子嗣,难道玉匣有喜了?
沈又菊匆匆收了信,瞒着沈瑞宇,独自去了玉匣那里。
她想了想,也没有直接问玉匣,而是问了嬷嬷。
沈又菊把嬷嬷叫到一旁,道:“嬷嬷,我知道你疼惜玉姑娘,可你毕竟是沈府的人,有件事,你得和我实话实说。”
嬷嬷心里打了个犹豫拍子,才躬身说:“小姐请说。”
沈又菊道:“玉姑娘是不是怀了瑞儿的孩子?还是说,玉姑娘有别的念头,所以要瑞儿将她扶为妾室?”
作妾?这是好事啊!
嬷嬷刚要开口,沈又菊又补了一句。
她微微眯着双眼,盯着嬷嬷说:“仔细着说。瑞儿曾亲口对我说过,他不曾真正与玉匣同房。如今我到京城,也还未满一个月。哪怕这期间瑞儿同玉姑娘有了敦伦,难道,玉姑娘的喜事来得这么快?”
嬷嬷慌张看了一眼沈又菊,行了个大礼,说:“小姐耳聪目明,奴婢不敢欺瞒小姐。”
“玉姑娘同沈大人……的确从未有过亲密之事。可玉姑娘并非贪心之人,从未向沈大人主动求过什么。“
“小姐今日与玉姑娘也很交好,应当知道姑娘的品性,若是真有希望纳妾,还望小姐多帮玉姑娘说些好话。”
沈又菊却是愣住了。
没有喜事,甚至没有同房,为何要纳妾?
难道,真是她想的那般……
沈又菊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其实,不管怎样,小娘的信送到,父亲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她就不可能再帮沈瑞宇隐瞒什么。
她确实疼爱这个弟弟,也确实,觉得玉匣是个还不错的女子。
但是,她终究是沈家的女儿,要遵从父亲的命令。
父亲想要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是为了瑞儿好。
而且玉匣的籍贯之事,本就是纸包着火,很容易就会被拆穿。
沈又菊知道,一旦玉匣原先的身份曝光,她和沈瑞宇,就再也不会有结果。
这其实是沈又菊乐于看到的,她绝对不希望有一个和自己容貌相似的女子,出现在沈瑞宇身边。
可是,沈又菊又觉得玉匣可怜。
她忍不住想,玉匣若是被赶走,能去哪儿呢?
沈又菊抿了抿唇,悄悄写信,托人去别处寻一处农院,可以住人就行。
这是她能为玉匣做的最后的事了。
沈瑞宇也在等家中的来信。
只要父母同意,他便可以直接纳妾,不需要太多繁琐礼仪。
可父亲的信久久不来。
他也不知道,一院之隔,沈又菊的回信已经送去了家中,里面字字句句,十分清晰,将玉匣的来龙去脉,说了个彻底。
97章 来生 二合一
沈又菊再次悄悄去了一趟小院。
这次, 她将所有人拦在院外,之留下了玉匣同她讲话。
玉匣双手并拢着放在膝上,乖乖地坐着。
沈又菊坐在她对面, 几次想要开口, 却欲言又止。
“沈小姐……”却是玉匣主动开口,问, “你找我,是有事情要说吧。”
沈又菊放在膝头的手指攥了攥,说:“你……最近还好吧。”
玉匣笑了:“我很好。不过, 沈小姐找我一定不是为了问这句话。”
沈又菊定了定神。
“玉匣。”她第一次当面叫了玉匣的名字, 看着她,认真道,“瑞儿想要纳你为妾, 这件事,你可知晓?”
玉匣愣了下。
她看沈又菊这样的阵仗, 本以为是来赶自己走的。
却没想到, 会有这样的发展。
纳妾?
剧本里, 并没有这一步啊。
她摇摇头。
沈又菊苦笑了一下。
“原来你也不知道……那么, 我对你直说罢。”
玉匣点点头。
沈又菊深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以为,是玉匣得寸进尺,向沈瑞宇要了这个妾室的身份,可如今却发现并不是如此。
看着坐在她对面乖巧温软的玉匣,沈又菊有几分不知从何开口。
毕竟,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对一个女子来说极为残酷。
“瑞儿的确有这个意思,而且,已经向家中寄了信。”
“但是父亲心存疑虑, 因此并未没有立即同意,而是先向我来问了具体情况。”
“我不能隐瞒父亲,关于你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地向父亲说明了。”
“如今父亲的回信还没有来,但是结果基本上可以预见。”
沈又菊撇开头,让视线落在玉匣身侧的地面上。
“沈氏家风很严,你这样的女子,莫说当妾,哪怕只是让父亲知道你的存在,也会让他雷霆震怒。所以……我现在来,是想提前知会你一声,好叫你早做准备。”
“妾室,是不可能的。以父亲的严厉,还很有可能会以家法将你从瑞儿身边赶走,到时,怕是外室也做不得了。”
沈又菊说完,终究有些不忍,叹息了一声。
玉匣愣了一下。
其实,她觉得这里面有些奇怪。
沈瑞宇究竟是什么想法?
若是想要帮她摆脱贱籍,给一个外室的身份就已经足够,何必多此一举地纳妾。
玉匣沉思着,有些愣神。
沈又菊却以为她是不满,抿抿唇,出言安抚道:“我也知道你的处境。你当初投靠瑞儿,便是因为身无去处,你放心,这点事情,我会替你安排好。”
“你原本也就不是真心实意要跟着瑞儿的,如今既然有别的选择,对你来说,也是好事一桩。”
“我问问你,若是我替你安排好去处,你可愿意离开这里,永远不再见瑞儿?”
玉匣回了神。
她看向面前正说话的沈又菊,眨了眨眼。
怎么,沈小姐是怕她会赖着不走么?
沈又菊此时一脸尴尬,很显然,她是不得不硬话软说。
沈又菊明明可以借着父亲的名义,直接将玉匣驱出这座小院,也根本没有必要提前知会玉匣,此时做的这些,已经能算得上是情分。
玉匣与她素昧平生,怎好叫她为难。
再者说了,沈又菊原本就是白月光,玉匣身为替身,这段时间能享受到这样安稳平和的生活,多少也是借了她的光,天生亏欠她一段。
玉匣起了身,朝沈又菊盈盈一拜。
“沈小姐费心了。玉匣不敢叫沈小姐操劳,今日沈小姐所言,玉匣都明白,到时候,只要沈小姐吩咐,玉匣自然会离开。”
沈又菊艰难地咽了咽喉咙。
前些日子,她还在和玉匣携手逛集市,现在,她却在亲口赶玉匣走。
这种事,沈又菊当真从没做过,心里难免有些发虚难受。
她没忍住,还是开口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话。
“其实一开始,我是很不喜你的。你身为青楼女子,本不应该出现在瑞儿身边,可是后来我又好像渐渐改变了念头。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也……”
“没事的。”玉匣朝她笑了笑。
沈又菊一怔。
“原本从一开始,这段时光就是我偷来的。”玉匣弯了弯眉眼,细细长长的狐狸眼笑起来,又灵动又甜。
她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对沈又菊道:“第一次见沈大人时,我面巾遮脸,便是这副模样。”
沈又菊眼睫微颤,默默抓紧了椅子扶手。
“沈大人对我的照顾,从一开始就非同一般。”
“原本,我只以为他是心好,后来看到他藏在抽屉里的画卷,才明白究竟是为何。”
玉匣放下手,笑意嫣然地对沈又菊说:“所以,沈小姐不必自责。”
“既然沈大人对我的好,本来就是从沈小姐身上借来的,沈小姐无论何时要收回去,都是理所应当。”
沈又菊脸色苍白,几乎是落荒而逃。
沈又菊本就担心,玉匣虽然一开始是因为无奈迫不得已,才寄居在沈瑞宇的小院,但说不定,她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对沈瑞宇动了心思。
男女之间,相伴久了,会有这样那样的心思,本就很正常。
可是沈又菊没想到,玉匣原来根本就很清楚自己真正的处境,也早就看透了沈瑞宇的心思,那么这段时间里,玉匣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沈瑞宇,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面对自己……
沈又菊浑身发寒。
现在,她完全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沈又菊如今宁愿沈瑞宇的这个外室胡搅蛮缠、贪得无厌,好让人痛至恨之,果决地下手清理,也好过她这样乖巧伶俐,该沉默的秘密永远守在肚子里,还反过来劝自己不要难受。
沈又菊深吸口气,闭上眼-
沈瑞宇还在半是忐忑,半是高兴地等着父亲的回信。
他终于忍不住,跑去小院,即便不能立刻和玉匣分享这个消息,也想让玉匣感受感受自己的喜悦。
小院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只是毕竟人丁少了些,不如以往的热闹。
玉匣也好像沉默了些,拿着一个把戏在手上滚着,就会默默看向别处出神。
沈瑞宇拿了书在看,视线却又时不时地抬起,落到玉匣的身上。
终于按捺不住,跟她说:“玉匣,过一阵,我有件好事要告诉你。”
玉匣眨了眨眼,扭过头看他,软软地问:“什么好事?”
沈瑞宇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假装低头看书,嘴角的笑容却高高扬着:“总归,是你听了会高兴的事。”
玉匣没再说话。
沈瑞宇父亲的信总算送到了,只不过,并不是直接送到了沈瑞宇手里,而是由沈又菊带了过来。
那时沈瑞宇在小院里,沈又菊举着信封出现,叫沈瑞宇即刻返回沈府。
沈瑞宇还没反应过来,有点懵地对沈又菊说:“长姐,什么事这么急。来吃葡萄,玉匣刚刚洗的。”
玉匣默默看着他。
沈又菊眼睫颤了颤,绷住了神情未变,说:“父亲来信,要你即刻回府,受家法。”
沈瑞宇的脸色忽然僵住。
他的快乐像是都被冻成了冰,被一口气用力敲碎,沈瑞宇慢慢站起身,僵硬地走到沈又菊面前,接过那枚信封。
里面的字字句句映入眼帘,让沈瑞宇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沈又菊转身就走:“有什么话,回去说。”
沈瑞宇回头看了玉匣一眼。
“玉匣,你等等,我很快回来。”
玉匣没接话。
上一次沈瑞宇说,他很快回来,接着三天不见人影。
这一次,又要多久呢?
沈瑞宇跟着沈又菊回了沈府,跪在祠堂里的蒲团上。
“长姐,父亲为何会知道玉匣的事?”沈瑞宇狐疑。
“是我说的。”沈又菊坦然承认。
“……为何?”沈瑞宇直起身子,“长姐,我原本打算徐徐图之,为何你却在背后捅我一刀,你不是说,你一直站在我这边?”
沈又菊看着他,慢慢摇了摇头:“瑞儿,我是站在你这边,因为你就是沈家的未来。”
“你可知道,我小时候为何会去寺庙礼佛?这件事,我以前从未对你说过。
“是因为陛下笃信神佛,所以父亲也跟着信奉。为了沈家官运亨通,便将我这个大女儿送进寺中十年,以保你们男丁的安宁。
“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将自己陷于危机而不顾,还要拖累整个沈家?
“你可知道,你收一个青楼女子做外室,甚至还想纳她为妾,这对沈家来说,是多么大的侮辱?”
沈瑞宇早已面色铁青,手背暴起根根虬结青筋。
“长姐?”他不可置信地低声唤了一句,“你为何会变得如此。你不是并不介意玉匣的身份么?”
“我不在意?有用吗,世俗会不在意吗?所有人都是凡尘人,包括你!你若当真能不介意,为何要对父亲他们隐瞒玉匣的身份?说到底,你不也是害怕?”
“因为父亲他们不了解玉匣!但凡见过玉匣的人,都会喜爱她,只要我先把第一步做了,以后一切都有可能!为何长姐你要斩断我的这个机会?”
沈瑞宇盯着沈又菊,胸膛不断起伏,呼呼喘气,目光中第一次带上了仇恨。
沈又菊心中微颤,她没有想到,弟弟会用这种目光看待自己。
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她又如何能够回头?
沈又菊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父亲信中有令,要你端着家法,在祠堂跪一天一夜思过。顶撞长姐,罪加一等,罚至三天三夜,你好好反省。”
说完,沈又菊转身离开。
她不是故意要对沈瑞宇加罚,只是,她也需要时间,给玉匣准备离开的事宜。
她着人去采买东西,要求很简单,那下人却回来得很慢。
沈又菊有些焦急,忍不住训道:“这么点事情,为何拖延这么久?”
下人求饶道:“小姐,不是我故意拖延,只是最近城外兵荒马乱的,许多店铺关了门,货源也缺,这东西实在不好买。”
“出什么事了?”沈又菊狐疑,“天子脚下,不至于这么严重。算了,你把东西给我吧。”
下人连忙应答,将包裹等物交给沈又菊。
沈又菊带着它们去找了玉匣。
“我给你安置了一处农家院子,包裹里还有一些盘缠,你若是省着些,足够你过日子了。”
沈又菊将东西递给玉匣。
玉匣举起手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嘘声:“沈小姐小声些,别让嬷嬷听见了。”
这几日,玉匣已经跟嬷嬷通了气,让她回沈府去另寻他主,不必在她这里留了。
嬷嬷整个人惊慌失措,无论怎么说都是不肯。
有一回,玉匣晚上起夜,听到嬷嬷房里有动静,还发现嬷嬷坐在床边抹眼泪,好不容易才哄好的。
沈又菊忍着心中涩意,点点头。
玉匣接过东西。
其实,沈又菊方才的嘱咐她也没仔细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也知道,剧情快到结尾。
接下来,便是她离开城门,不知所踪,也就是这个世界的be。
玉匣想到那日,沈瑞宇说,要和她说一件高兴的事,忍不住看向门口。
沈又菊大约猜到她在想什么,解释说:“瑞儿在府中受罚,不能来送你了。”
其实,父亲前后有两封信。
第一封,是她给沈瑞宇看的,叫沈瑞宇受家法的信。
第二封,沈又菊没给沈瑞宇看,是父亲叫沈又菊将玉匣赶走,赶得越远越好的信。
沈又菊知道,沈瑞宇本就打定主意要保护玉匣,若是给他看到这封信,定然要闹起来。
不如先听了父亲的指示,等玉匣安定下来,再告诉他后续。
所以,沈瑞宇是不知道玉匣今日要走的,而沈又菊也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玉匣。
把真相说得太明白,对无法改变的结果来说,没有任何益处。
玉匣点点头。
“那,我可以去最后见见他吗?”
沈又菊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不过,你哪怕现在去见他,也无法同他说话。”沈又菊涩然。
她忙了好几天,叫下人盯着沈瑞宇受罚,就没再多关注。
直到昨天,算算沈瑞宇罚期也满了,她叫下人去放沈瑞宇出来,才知道,原来沈瑞宇自己给自己加了重罚,跪在满是长刺的荆条上,说要给自己罚五天五夜。
沈瑞宇跪满了三天,第四日晌午,终于嘴唇干涩昏倒在地,原来他跪下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挪动过,那荆条上的长刺几乎已经跟他膝盖里的筋肉长到了一起,炎症并发,又滴水未进,这哪里是人能受得住的,怎么能不昏倒。
这是家法中最重的刑罚,沈瑞宇何至于责罚自己至此?
沈又菊不能理解,玉匣却是摇了摇头。
“沈大人的性情向来如此,总是过于苛责自己,若是完不成一件事,便会日思夜想睡不着觉。
“大约,他也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不应该与一个青楼女子来往甚密,所以才会给自己主动加罚。
“沈小姐,哪怕不能和他说话,我也想见他一面,同他告别。毕竟,他帮了我许多。”
沈又菊点点头。
于是玉匣收拾东西出门。
她在这小院里攒下来的金银珠宝全都不让带,这也是沈父的命令。
“不要让那个小婊/子带走沈家的一金一银。”
沈又菊没将这原话告诉玉匣。
玉匣倒也配合,经过门口时,还让沈府带来戍守门口的家丁翻看了自己的包裹。
她走出院门,转过身对着小院屈膝轻轻一拜。
在这里照顾过她的人,陪伴过她的四时风景,都在此刻告别。
玉匣跟着沈又菊去了沈府。
沈瑞宇昏在床榻上,双膝缠了厚厚的绷带,仍然有血渗出来。
他发着高烧,嘴唇干枯皲裂,剑眉紧簇。
沈又菊留下玉匣和他两个人在房中。
玉匣最后看了沈瑞宇一会儿,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她打算离去时,发现沈瑞宇手心里攥得紧紧的,像是藏了什么东西。
玉匣翻过他的手掌,看见从指缝中露出来的一点形状,似乎,有些眼熟。
玉匣辨认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她之前解下来,送给沈瑞宇的那只银铃。
为什么,他要攥着这个?
她只是个要离开的替身,不应该有过多的痕迹留在沈瑞宇身边。
玉匣慢慢掰开他的手指,将那个银铃抠了出来。
他握得太紧,手心里磕满了印痕。
他发着高烧,那个银铃也被他攥出了滚烫的温度。
玉匣转身离开,床榻上昏迷的沈瑞宇右手摊在床边,仍然习惯性保持着微曲的指间,空空如也。
沈又菊本想送她,玉匣却在门口又福了福身,说不用再送。
玉匣想了想,对沈又菊露出一个笑来,最后叮嘱了一句。
“沈小姐,记得替我转达沈大人,我很谢谢他,还有,我不怪他。”
沈又菊涩然地点点头。
落日照着城门,一片灿烂余晖。
玉匣的身影夹在人群里消失不见,系统自动达成be结局,回收了玉匣的马甲,只留下一个带血的包裹,被人群、马蹄,踩得纷沓寥落。
当晚,沈父带着人,匆匆赶到沈府。
沈又菊吓了一大跳,出来迎人。
“父亲,您怎么会大老远来京城?”沈又菊恭谨道,“我正要给父亲写回信,父亲交代的事,都已办妥了。那个女子已经出了城,不会再回来。”
沈父沉着脸,眉宇间满是焦急,显然没有心思听沈又菊的话。
“好。可是,你弟弟是怎么回事?为何三天前来信说,要自断前程,为此甘愿领最高家法?”
“什么?”沈又菊惊得一怔,“我并不知道此事。”
沈父脸色更沉。
沈瑞宇这举动是故意避开长姐的了。
这孩子,从小最听长姐的话,如今连长姐都要防着,显然是跟家里生了不小的罅隙。
他一甩袖子,问沈又菊道:“他人呢?”
沈又菊脸色苍白,隐隐知道坏了事,颤声说:“昨日跪得昏倒了,现在上了药,在屋里歇息。”
沈父匆匆朝屋后走。
沈瑞宇吃了几剂药,已隐隐有好转趋向。
不再像之前一样,昏得很沉,如今喂水喂药,已经能自己吞咽了。
沈父进去时,沈瑞宇眉头紧蹙,脑袋轻微左右晃动着,似乎很是不安。
“瑞儿?瑞儿!”沈父低声唤。
沈瑞宇右手五指一抓,用力合紧,似乎感觉到什么,猛地睁开眼。
“父……亲?”沈瑞宇迷蒙看见了眼前的人,哑声喊。
沈父点点头,关切同他说话:“你怎么样?身子……”
“我的铃铛呢?”沈瑞宇挣扎起来,坐直身子在床上到处乱找,“谁动我铃铛了?”
沈父转头看向沈又菊,沈又菊慌张摇头:“没有,我只叫了医师来给你诊治,没有动你手里的东西。”
沈瑞宇静了一瞬,沉沉的脑袋似是反应了一会儿,又扬起眸:“玉匣呢?父亲,我给你的信你应当收到了,我不当官,不要前程,我要迎玉匣为妻。”
沈父脸色发黑,但硬生生忍了下来,没有发作,只劝道:“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要乱动,也别再说胡话了。”
“那个女子,早已经赶出城去了,你怎么还在说这些。”
沈又菊紧紧攥住手帕。
“赶……出城?”沈瑞宇用力晃了晃脑袋,“不是,玉匣在小院中等我的。”
说这,他要爬下床,双膝尖锐的疼痛立刻钻进来,沈瑞宇死死咬牙,没有吭声。
“够了!”沈父将他狠狠掼在床上,按牢他的双腿,“这个时候了,还要乱动,你真想变成一个残废不成?”
沈又菊双眼中已噙了泪,半是害怕,半是慌张。
她没想到,沈瑞宇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她开始担心,瑞儿是真的喜欢上了玉匣,而并非她猜测的那般图谋其它。
沈又菊颤着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清楚。
沈瑞宇靠在床头闭目。”父亲,长姐,请你们出去。把我身边的小厮叫进来。”
他脸上的神情是试图冷静,夹杂着引而不发的翻涌怒火和疲惫。
沈又菊掩面退了出去。
沈父犹豫再三,也转身离开。
沈瑞宇让人连夜去找玉匣的下落,甚至不惜动用了大理寺的人力,直到第二天晌午才有消息。
玉匣没有去沈又菊安排的小屋,也没有去别的州郡,她在路上就消失了踪影。
最终送到沈瑞宇案上的,只有那零碎的几样物件。
他颤着双手,拿起那沾满尘土的包裹,眼泪一滴一滴,硕大而沉重,坠在那些杂物上。
沈瑞宇封了小院,让它保留着玉匣离开那天的模样。
玉匣离开时,除了沈又菊给她的包裹,没有带走其它任何东西,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沈瑞宇休了个长假,整日在屋檐下喝得烂醉。
沈又菊走到他身边,想劝他,便将玉匣那日说的话,告诉给沈瑞宇听。
沈瑞宇呢喃地重复:“她……不怪我?”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肩膀抖颤,笑声却越来越苦,最后变成了低泣。
“她不怪我,只能说,她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是我的错。她本来就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狐狸,我给了她栖息地,却没有来得及给她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学会爱我。”
沈瑞宇仰头喝了一口酒,望着满天的繁星,喃喃说:“长姐,明天你就要回夫家了吧。我没有办法送你,我怕我再见到你,真的会恨你。”
“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所有真正喜爱的一切,都在玉匣身上,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留给我。”
“若有来生,我想找到玉匣,和她一起做一个不世俗的人,看尽天下花,踏遍所有山,做所有我真正想做的事。”
“若有来生……”
98章 动物 一更
“咻”的一声巨响, 让沈瑞宇从回忆中惊醒。
他凝眉看向声音来处,属下小跑着过来:“大人。”
“发生什么事?”沈瑞宇问。
“没、没出事,就是太子殿下在召集所有人。”
召集?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沈瑞宇挥袖道:“过去看看。”
旗台下, 几个大臣并排坐在一旁, 寻常他们坐的都是宽大的雕花高椅,现在却蜷缩在一个个小木凳上, 臃肿的身躯勉强堆在凳子上,佝偻着肩背,一个个看不见脖子, 看起来十分滑稽。
太子站在旗台上, 正意气风发地与人谈笑,他的臣子在他面前冷汗湿透了官服,他也好像看不见一般。
沈瑞宇脸色沉沉, 走过去将诸位大臣一一扶起。
那几人不肯起来,惊疑不定地看向沈瑞宇, 暗自摇手:“不, 沈大人, 这是殿下的……”
“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 太子的质问已然响起。
身着明黄甲胄的太子从旗台上一跃而下,朝背对着他的沈瑞宇大步走过来,一副兴师问罪之态。
沈瑞宇面前的几人立即埋下头去,双肩颤颤,不敢高声言语。
沈瑞宇慢慢直起身,转过头。
太子看见他, 稍愣了一下,猫捉耗子的神情倒是收敛了一些。
“原来是沈大人。”太子咳了一声,“沈大人在这里有何贵干?”
太子对沈瑞宇倒还算敬重, 但沈瑞宇却没有因此而产生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目光平视着太子,说:“殿下,臣只是想扶这几位大人起来,去旁边的椅子上就坐。”
太子蹙眉不语,不悦的目光在那几人身上扫来扫去。
仿佛在说,你们几个又打什么鬼主意,打扰本宫的兴致。
沈瑞宇身后有一个人开口道:“沈大人,吾等是犯了错,在此领罚,请沈大人不必担忧了……”
“无论犯了什么错,身为太子,可以就事论事,可以有罪并罚,却不能折辱臣子的尊严。”沈瑞宇在太子开口之前,先打断了那人的话,“太子,还请让这几位大人去一旁歇息。”
太子盯着他,良久,皮笑肉不笑道:“好,沈大人满肚子道理嘛,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沈卿。就依你而言!沈卿,你这样仁智皆全,当个大理寺卿实在委屈了你,日后要不要个宰相当当?”
身后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沈瑞宇后退两步,直直地弯下腰去,拱手平静道:“殿下说笑了。”
太子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随便叫了几个小太监来,将那几个筋疲力竭的大臣扶去一旁休息。
待太子脚步离开,沈瑞宇才直起身来。
他环顾四周,发现旗台正对面的一棵百年大树上,深深扎着一根异常粗硕的铁箭。
那铁箭足有成年男子十指围拢那么粗,箭头没入树干深处,若是再大力一些,很有可能将它生生劈裂。
这铁箭非同寻常,绝不是凡人独力可以拉开,沈瑞宇仔细寻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旗台后面看见了一辆特制的箭架。
那箭架体积巨大,弓弦也十分粗韧,只有这样的弦,才能支撑得起那般粗沉的箭。
它底下有几个活动轮子,方便搬移挪动,此刻收在旗台下,但那黑沉之物指着人群之中,仍然有种不祥之感。
沈瑞宇脸色黑沉,深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
吉时已到,太子终于宣布,中秋围猎正式开始。
骑射之事,本就多见血腥暴力,文臣、女子一般不爱参与,由着那群五大三粗的武官们斗去。
往年,太子要“率兵亲征”,和众人一同围猎,并冲在最前,充分发挥一个储君的作用。
指挥使徐长索检查过了马匹、弓箭,牵着马过来寻太子,请他上马。
太子却摆摆手:“不去,今年本宫不去。”
徐长索疑道:“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呵,不是。”太子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扭下一个葡萄抛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戏谑道,“自己去争、去抢,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坐看他们争斗个不休,拼得你死我活,才叫爽快。”
“本宫已经吩咐过了。今年的规矩不同往年,任何人的猎物,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计手段地去抢过来,最后得优胜者,加官晋爵!”
“剩下的,便只要等着看好戏就行了。坐着轻轻松松观赏他人争斗,最好他们能打个头破血流,岂不乐哉?”
徐长索捏紧了缰绳。
以加官晋爵此等诱惑作为许诺,让这些大臣们去自相残杀?
且不说太子口中的“加官晋爵”能否兑现,这一次中秋之前,得罪太子的人就已经不在少数。
为了挽回在太子面前押错宝的过失,这一部分一定会争着表现,太子越想看什么,他们便越会做什么。
太子此举,是想在这个猎场里,把人变成了动物,让他们为了利益,渐渐失去自我。
今年的猎场,一定不会安全。
徐长索蹙紧眉,目光在林中逡巡了一会儿。
忽地,顿在某道纤细身影上。
他迅速将马牵回马厩,朝林中疾步而去。
太子侧坐着欣赏了一会儿,看到林中又一面红旗被拔下,哼笑两声,刚想对旁边说话,却发现身旁已经空空如也。
太子不悦道:“指挥使呢?”
一旁的宦官低声阴柔道:“徐大人去了马厩后,就没有再回来。据他身边的近侍说,是去林中护卫猎场安全了。”
太子越发不愉:“他的最高职责,难道不是保护本宫?”
“罢了罢了,让他去吧。最近,这指挥使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宦官观察着太子的面色,听到太子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诡秘地笑了笑,继续目视前方。
自从太子被正式立为储君,宦官之列与锦衣卫、禁军便都是归太子统领管辖。
禁军与宦官之间关系亲密,偏偏那锦衣卫自作清高,不肯与他们为伍,像是瞧不起阉人。
殊不知,在这皇宫之中,终究是谁存活得最长久。
徐长索循着刚才看到的方向疾奔。
他找了个借口没带手下,便是心中知道他要去找的这人,其实不应该由他来负责。
前方的身影越来越近,徐长索步伐加急,身形擦动了旁边的树叶,发出哗哗响声。
前面的人脊背挺了挺,耳尖似乎也动了动,接着,步伐慢了一拍。
徐长索快速走到她身后,刚要开口,一句“谢姑娘”还未出声,谢菱忽然回过头。
看清了人,谢菱惊讶得眉头微抬,出声道:“徐大人。”
说着,她转动手腕,将方才拿在手里的那根簪子收回袖中。
徐长索自然看到了她这番动作。
他想到之前谢菱曾经受过绑架,他本不应该这样悄无声息地从身后靠近。
“抱歉,谢姑娘,我吓到你了。”
谢菱回过神:“这不能怪徐大人,只是因为徐大人习惯如此。”
做锦衣卫的,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从正面迎敌。
“徐大人,你怎么会在这里?”谢菱左右看了看,“是不是三殿下也在附近?”
她为何这样惦记三殿下。
徐长索心头莫名涩然,摇头道:“不是。我是来护卫姑娘的。”
“护卫我?”谢菱奇怪地看着他,双眸里有一圈疑惑的光,亮亮的,像天上的月牙掉了进来,“徐大人贵为指挥使,我怎么担当得起。”
“为何不可?”徐长索道,“花舞节那日,我亦是护送谢姑娘上花架的领将。”
提起那日,谢菱想到自己当天夸张的装束,有些赧然。
“那怎么能相提并论。当日我是奉皇命担任神女,徐大人也是有任务在身,现在我不再是……”
“我必须这么做。”徐长索目光直视谢菱。
否则,他控制不住自己。
仿佛是有一个声音,一直藏在他脑海中,催促着他去看护住谢菱,不叫她再受一点危险,仿佛只有这样做了,才能抚平心中的躁动。
“什、什么意思?”谢菱难得地有些懵。
徐长索抿了抿唇,攥紧双拳。
他像是一个不懂得拐弯的球员,一股脑地输出直球:“我一定要跟着你。”
谢菱默默无言。
徐长索的执拗,她是见识过的。
曾经徐长索执意不和赵绵绵说话,气得赵绵绵跺脚,叱令他,如果不是嘴巴被猪皮胶给黏上了,就必须要回复她的话。
结果徐长索轻飘飘“嗯”了一声,当真开始假装自己的嘴巴被胶水粘住,一整天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就只为了不和赵绵绵说话。
最后是赵绵绵目瞪口呆,主动向他认错,叫他可以把嘴巴上的猪皮胶“洗掉”了。
那之后徐长索才开始吃饭喝水。
谢菱知道,徐长索要做的事,她拦不住,也改变不了。
可是,徐长索究竟是为什么要跟着她?
他说,他必须这么做。
难道是得了谁的命令?
三皇子吗?
上一次,也是三皇子下令,叫徐长索护她下山。
谢菱目光又朝周围转了一圈,寻找着那人的身影。
她找借口偷偷溜出来,就是为了来找三皇子的,可直到现在,都还没看到人。
谢菱看向奇奇怪怪的徐长索,心想,或许他又是得了什么秘密的任务。
只好道:“那、那好吧。”
徐长索心中刚欢快一瞬。
谢菱仰着一双小鹿眼,瞅着他,一心一意地问:“你能带我去找三殿下吗?”
徐长索的高兴立即又垮了下来。
99章 残垣 一更
徐长索最终叹了一口气:“可以。”
谢菱高兴了, 朝他笑了笑。
林中并不安静,时不时传来嘶喊声和马蹄声,谢菱偶尔也会有些好奇, 踮起脚朝声音来处望去, 这时候徐长索总会打断她,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引。
“中秋围猎, 总是这么热闹的吗?”
谢菱拎着裙摆,一边往山坡上爬,一边问。
“……不是。”徐长索像是回忆了一下往日的情景, 犹豫了会儿, 才给出否定答案。
谢菱也没在意。
她的好奇是有限的,尤其是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
就像现在,她对徐长索的好奇, 也十分有限。
只要从徐长索那里听到一句他“是因三皇子而来”,就没有再探究半分。
徐长索走在前面, 踩了踩脚下, 察觉这里的土有些松。
他转过头来, 倾下身子, 朝谢菱伸出手。
干净整洁的手掌递到谢菱面前,指甲修得干干净净,指尖只有清晰可见的薄茧。
谢菱盯着那只手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向徐长索,目光中带着疑惑。
一般来说,在这种时候朝一个人伸出手, 很难会理解不到这是要牵手的意思。
谢菱却只是疑惑,好像故意在这个思考的间隙,给他撤回手的可能。
徐长索不知道她这样的回应是不是委婉的拒绝。
他想, 他确实不算聪明,所以他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徐长索抿了抿唇:“我拉你。”
谢菱摇摇头,却是朝他笑了笑。
“不用。”
她一个人攀着旁边的竹子,也能稳稳地爬上去。
徐长索呼出一口气。
他也不知道,这松懈下来的劲,是因为谢菱没有摔倒,还是因为谢菱没有接受他的帮助。
谢菱身体并不算强壮,出生时还有先天不足、体弱多症的毛病,就算长大了,这毛病也好像没有完全好。
虽然平时注意着,没有经常生病,但是如果多操劳一点,很快就会比别人更容易觉得累。
她一开始还跟在徐长索身后,乖乖地一步挪一步。
但走得稍微久了一会儿,她就开始用嘴呼吸,不停地吞咽干涩的喉咙。
终于谢菱忍不住了,拉了拉徐长索的衣摆。
徐长索扭过头,沉默不语地看着她,眼神中似乎有些期待。
谢菱喘匀一口气,才很有礼貌地问他:“徐大人,三殿下还有多远呀?”
她现在还笃信徐长索是来领她去找三皇子的。
徐长索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暗下来。
他扭开脸,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反而问:“你累的话,可以休息一会儿。”
谢菱腰间挂着一个皮质的小水袋,她拿出来拧开,很斯文地咕嘟咕嘟喝了一小半。
补充完水分,谢菱觉得好一些了,也不提要休息,又接着问徐长索:“三殿下在哪里呢?”
徐长索忍不住说:“殿下现在忙着,没有空见你。”
他没有说谎。
今天他几乎一直跟在太子身边,却没有见到三皇子哪怕一次。
所以可以推断,那位殿下应该是有别的重要事情在忙。
谢菱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失落,没有沮丧,也没有被欺骗了的愤怒。
她只是垂下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然后低低地说:“那等他有空了,你再带我去找他吧。”
徐长索不受控制地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又紧紧地闭上。
谢菱的反应和上次如出一辙。
她觉得自己对于三皇子来说,没有他自己的事重要,所以心甘情愿不再找他。
但是,或许她是舍不得,又想等着他有空时,再去见他。
他身处宫中,当然知道那位殿下的名声是多么风流,在他看来,谢姑娘已经完全被那位殿下玩弄在掌心。
可能是意识到短时间内自己的目标不会达成了,谢菱开始变得不听话起来。
她渐渐不听徐长索引路,而是自己带路,到处乱走。
被蝴蝶吸引了,就跟着蝴蝶,有时停下来看一束光照在一丛野花上,也能看半天。
徐长索默默跟在她身后,心中的鼓噪愈来愈盛。
他忽然站住了,对着谢菱的背影喊了一声:“郡主。”
谢菱顿了一下,弯着腰的背影在那儿不动了。
徐长索看见她的反应,仿佛得到回应,呼吸停滞,潮水涌上脑际,带来一瞬间的空白。
他大步走过去,刚要再开口,却发现谢菱伸出去触摸花瓣的指尖被一只翠绿的螳螂夹住,所以她才会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徐、徐大人。”谢菱目光直直地看着那只螳螂,如临大敌,“它它它……”
原来只是被螳螂吓到不敢动。
徐长索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叹了口气,挥挥手,将那只螳螂赶跑。
谢菱这才长出一口气。
这还多亏了那只螳螂长得并不难看,要是黑不溜秋,油光发亮,谢菱觉得她此时已经晕厥了。
她顺了顺胸口,看向徐长索:“徐大人方才说什么?什么郡主?”
徐长索抿唇,良久才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赵绵绵
第一次见赵绵绵,是在一片刚刚燃尽的火光中。
当时赵家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唯有赵绵绵身穿一袭红裙,头上金簪玉冠样样齐全,站在被烧成焦黑色的断梁上。
徐长索朝她的背影走过去。
赵绵绵是赵氏嫡女,又曾被封了郡主称号,身份尊贵,自然跟其他被流放的女眷不同。
这也是为什么,师父会叫他来押送赵绵绵。
他马背上的包里带着捆索和镣铐,但师父说,对待赵绵绵,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用。
他们做锦衣卫的,面对的大多都是权贵。
而权贵之间总有许多考量,徐长索从不考虑这些,因为他有师父替他考虑周全。
师父既然这么说了,他就自然会遵从。
师父还说,对赵绵绵好些,毕竟,赵家的事还有两分可疑,说不定有翻案之机。
对赵绵绵好些?
徐长索不懂得要怎样对一个女人好,大约,就是千依百顺。
他走到了赵绵绵身后,心想,面对一个失去所有亲人的年轻女子,他该说些什么话才会显得妥当。
最后他没想出来,干脆便没开口,什么也不说。
赵绵绵踩在那烧焦的房梁上,动了动,脚底下的梁柱滚了半圈,她险些摔倒,转过身来,才恰好看见了徐长索。
徐长索本以为,他会看到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但没有。
赵绵绵眼神明亮,脸色红润,面对着赵府被烧的得不堪入目的景象,仿佛面对着一丛盛开的花那般自然。
她从梁柱上跳了下来,对徐长索招招手:“你是来接我去新地方住的吗?”
徐长索唯有沉默。
她方才站在梁柱上,看背影,徐长索理所应当地认为她是在哀悼。
可原来,她只是随意地踩着梁柱在玩而已。
踩着她自己家的残垣,她仿佛看风景一般自在。
原先住在这儿的那上下几百口的亲人,分明前几日才刚被处死。
徐长索冷而无机质的眼盯着她,默默地想。
这人是个没心的。
不管她有没有心,对于徐长索来说,他的任务只有一个。
押送赵绵绵去关押地。
可这事情不知怎的,到了赵绵绵口中,却变成了徐长索要给她另外找一个安乐窝一般。
陛下有令,徐长索带着赵绵绵出发前,去向陛下辞行。
他在一旁静立等待,听见陛下同屏风外的赵绵绵说了许多勉励的话。
叫她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叫她抛却赵府给她的骄奢淫逸,修身养性,或许过些日子,她还可以再回京城来。
赵绵绵一边听,一边用力地地直点头。
徐长索瞅着她,竟然瞧不出来她是困得直点头,还是在真心赞同陛下说的话。
陛下待一个罪臣尚如此宽和,就是给她洗心革面的机会。但她大概一句也没听进去。
上路后果然如此。
赵绵绵不改骄纵,要坐软轿,轿子要用高头大马拉,那样才够气派。
徐长索牵着两匹看起来很瘦的马,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很想对她说一句,“没有气派,只有活命,来不来随你。”
但他最终没有说。
说到底,赵绵绵活不活命,其实与他无关。
她哪怕半路渴死饿死,于他而言,也只是办砸了一件差事而已,轻重被师父训两句。
所以没必要的话,他懒得对赵绵绵费这个唇舌。
只是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就转身去找马厩老板,加钱换了两匹大马。
这回轮到赵绵绵盯着他看。
奇异的,打量的,好奇的眼神。
她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走到徐长索面前,忽然往前蹦了一步,弯着腰仰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我知道了,人手不够,没人抬轿,所以你给我找了漂亮大马!”
赵绵绵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是个好人。”
徐长索又无言地看了她一眼。
这人不仅无心,蠢笨,还很擅长自我感动。
他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好人,找来大马,只是为了阻止她的喋喋不休。
徐长索也想好了,等会儿以赵绵绵的娇弱,她一定上不去,最后又要或耍赖或央求他换成矮一些的马。
但到那时,他怎样也不会再理睬,若她不肯骑马,便只有走着去庵院。
但赵绵绵让他短暂地意外了一次。
她利落爬上马背,那繁复的红裙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什么束缚和困惑。
赵绵绵拎着马绳,意气风发,好似要外出郊游一般,满脸神采。
徐长索默然,跟了上去。
但果然不出徐长索所料,好景不长。
没走多久,甚至还没出城门,赵绵绵就一叠声地喊着疼。
徐长索例行检查了她几眼,没看到她哪里受伤。
本来就是,天子脚下皇城内,她好端端地骑着马,怎么可能忽然受伤喊疼。
赵绵绵却喊个不休。
徐长索终于不耐,开口问了句:“哪里疼。”
她好像对他说话的声音很感兴趣,每次他开口,她就双眼亮亮地看过来,双眸里的忍痛,也变成了饶有兴趣的探究,像是被鼻尖飞过的蝴蝶吸引的幼猫。
徐长索不喜欢这种注视,他不习惯被人对他好奇。
尤其是他押送的犯人。
于是徐长索开口又问了一遍,像是催促。
赵绵绵这才回过神,嘟了嘟嘴,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下方,甚至伸手作势要摸过去指给他看:“腿这面磨得疼……”
徐长索黑眸一闪,迅速地扭回头,驾马快速超过她,将她的动作抛在视线之外。
赵绵绵最后哭哭啼啼地跟上了徐长索的速度。
在郊外僻静处,徐长索勒马休息,从背包里翻出一管药膏扔给她,叫她自己去涂。
赵绵绵捏着药膏,气苦地数落他:“这里荒郊野岭,你也不找个地方就叫我涂药,你是不是一点也不会伺候人啊?你想要讨好本郡主的话呢,这样是不行的,我可以教你啊……”
徐长索站在马边,用手指梳理这马被吹乱的毛发,背对着她,好似一句话都听不到。
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其实徐长索梳理马鬃的动作,都比对赵绵绵要温柔。
100章 交差 一更
等赵绵绵处理好了, 徐长索才回过身。
他本来就长得很高,走到赵绵绵面前,赵绵绵因为腿上很痛, 撇着腿坐得乱七八糟, 目光要抬起,才能平视他的腰。
徐长索的眼睛很黑, 像月色下的旷野中一口冷静的湖泊。
他用那双冷静的眼睛俯视着赵绵绵,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开。
他明明没开口, 赵绵绵却无端端觉得自己好像被指责了。
她下意识地想了一会儿, 想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人,但最后也没想明白,只好将这件事抛到一边。
在接着赶路之前, 徐长索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软垫,放在赵绵绵的马背上。
有软垫挡着, 赵绵绵不会再被磨疼腿。
她轻哼一声, 踢开路边的枯草, 肩膀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像是要炫耀阿妈给自己做了新披肩的小孩子。
赵绵绵走到徐长索身后,用突然捉住他的语气开口:“小侍卫,其实你很贴心嘛!”
徐长索又很冷静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把她推开,走到自己的马旁边去。
赵绵绵不在意地哼笑两声,上手把玩着那个软垫, 上面的图案很简单,但她却连那些绣院里批量出产的、最不起眼的小花小草都看得津津有味。
大约以前没有看到过这么粗糙的东西吧。
赵绵绵满意地说:“你做得很好,小侍卫。”
徐长索收回目光, 整理着自己的物品。
她真的很自信,仿佛不管谁对她做什么,都必须是理所应当地讨好她。
她似乎从来没想过,他把软垫给她,只是为了让她闭嘴省点麻烦的这种可能。
旅途漫长,赵绵绵的时间无处打发,只好对徐长索好奇。
她总是叫他,小侍卫,徐长索有时候应,有时候不应,全看赵绵绵的后半句话跟的是什么。
有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徐长索就不会应她。
更多时候赵绵绵说,小侍卫,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徐长索勒住马,翻出干粮递过去。
赵绵绵看了一眼那包干粮,又是饼,全都是饼。
她气得一把打掉那个布包,若不是绳子没有解开,里面的饼子一定会掉在草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噎嗓子吗?我今天嗓子疼,想咳嗽,一定是因为你总给我吃它!”
赵绵绵用理直气壮的语气,说着极其没有道理的话。
徐长索腮帮动了动,弯腰把那个布包捡起,一言不发。
他转开脸,视线落在阴云遍布而显得有些幽黑压抑的丛林里。
赵绵绵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有点发憷。
她肩膀颤颤,靠近他,像是要认怂一般,声音变小了些,语气还是很高傲,说:“喂,你生气了吗?”
徐长索不答话,黑色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情绪。
赵绵绵忽然抖了一下。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压压的林子,抢过徐长索手里提着的布包,放在脸前呼呼两下,拍了拍外面的布,说:“会不会太小气了一点,你看,我又没有真的弄脏。”
徐长索这才慢慢把视线转回来,落到她身上。
“我在找果子。”
“原来在找果……”赵绵绵长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故态复萌,“可是,我也不喜欢吃果子。”
徐长索大约是真的觉得她得寸进尺,皱起眉头,垂眸看着她。
赵绵绵迎上他的视线,话说到一半就拐弯,改口说:“去吧去吧,多摘点果子回来哦。”
徐长索沉着脸,迈开步子走远。
他回来时,怀里兜满了野果,用自带的水粗糙清洗了一遍,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味道果然一般。
但胜在水多,也不至于难吃。
徐长索把果子分了赵绵绵一小半。
他瞥见赵绵绵裙摆上破了一点,那只绣出来的白色兔子丝线松了,耳朵不见了一只。
注意到徐长索的视线,赵绵绵也低头看了一下,才发现:“啊!我的裙子什么时候钩破了。”
徐长索立刻收回目光。
否则,他怀疑这个赵绵绵会把裙子的事也怪在他头上,叫他替她补裙子。
要从京城到陛下指定的那座庵院,带着一个不善于长时间骑马的人,最快也要半个月。
徐长索为了节省时间,翻山越水,走得最近的路,晚上自然只能宿在野外。
一堆篝火,一个包袱,他可以枕到天明,早已习惯。
但赵绵绵显然还没有习惯。
眼见着天快要黑了,前方还是绵延不绝的路,一处烟火人家也没有看到。
赵绵绵先前的气势也不见了,有些可怜地问:“客栈呢?旅店呢?至少,得有一处农屋吧。听说,有的农屋里也有温泉的。”
徐长索差点冷笑了一声。
他看了眼擦黑的天际,黄昏和黑夜的交界线很快不再分明,才开口说:“休息。今晚就睡这儿。”
“睡、睡这里?”赵绵绵不可置信。
她转了一圈,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时不时从林子深处传来几声因为距离遥远,而被拉得声调诡异的鸟啼。
“你是疯子吧!”赵绵绵跳脚,像是根本无法理解,不在屋宇之下,怎么可以睡人。
“这里怎么睡?要是,有老虎怎么办,还有,我听说有的鸟也会吃人。”
她问了一连串,徐长索才勉强解释了一句:“我会守夜。”
原本,徐长索以为她还会继续纠缠不休,结果赵绵绵听到他这句话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张了张嘴,又闭上。
最后只说:“那你一定要认真守喔。”
篝火噼噼啪啪的响声,没有规律,却很助眠。
赵绵绵蜷缩着躺在一侧,徐长索坐在另一侧。
他余光瞥见躺着的赵绵绵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动,便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却发现,赵绵绵是弓着脊背,蜷着双腿,把手指放在身前,认认真真地比划着。
赵绵绵嘴里小声地念叨着,似乎是念给她自己听,却被夜风吹过来几句,叫徐长索也听了个清楚。
“这儿是门,这儿是窗,哇……好大的屋顶,好豪华的宫殿!”
徐长索一阵无言。
她骗起自己来,怎么比三岁的孩童还认真。
徐长索丢开手里转着的一根草茎,双手朝后,撑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
以天为盖,以地为被,他从前就知道这句话,只是,从未有过这样的雅兴。
篝火那端,赵绵绵偷偷瞥了他一眼,刚刚还在比划的手指悄悄伸进衣袖里,扯出一块薄薄的布片,上面扎着一根绣花针。
针眼里穿着一根白色丝线,布上已经绣好了几个字,虽然动作仓促,笔画有些潦草,但也能够让人看得清。
赵绵绵偷偷绣完了最后几个字,低头将丝线咬断,把布片收进里衣,绣花针藏好。
徐长索还在看着夜空。
安静的夜风,乏味可陈的场景,跟他在宫里训练的夜晚、被师父师兄带着出任务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脑袋空空了一会儿,明明赵绵绵就在他旁边,他却开始想起了赵绵绵这个人。
无礼,是她的基础。
此外,还有愚蠢、轻信、以及不知从哪里来的乐观。
皇上和赵绵绵说话,徐长索听了全程。
确实,在陛下的话里,的确是没有明说是要流放这位郡主,但是,抄家后被赶去一座偏远庵院,这意味着什么,难道赵绵绵自己就想不到吗?
她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在幻想着豪华殿宇、单人温泉。
骄纵的尽头,果然是愚蠢。
周围没有肉眼可见的危险,徐长索散漫地想。
她的亲人去世了,为什么她不伤心?
徐长索眼前又出现她身穿红裙站在一片废墟上的场景,赵绵绵当时甚至还对他笑得出来。
难道,亲人对她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
徐长索厌恶地闭了闭眼。
像赵绵绵这种人,他见过太多了。
含着金汤匙出生,要什么就有什么,养尊处优一辈子。
他们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倾注了太多的完美,反而被这些“完美”烈蚀出一个空空如也的大洞,将表面那层浮华给揭去,就会发现它内里空得甚至听不到回音。
他们的眼里永远只有自己最重要,不把别人当人,甚至连亲人的死亡,也无法在他们心头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随手可以舍弃的、不以为意的东西,对别人来说是多么触不可及的宝藏。
徐长索想,他见过很多心狠毒辣、至蠢至坏的人。
而赵绵绵,在这之中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天快亮时,徐长索合眼睡了一会儿。
等清脆鸟啼传来,他便立即睁开眼,走过去用剑鞘在赵绵绵背上推了推。
赵绵绵卷在她的外衣底下,上面还盖着徐长索唯一带着的那条毛毯。
她睡得很沉,大约现在这个时辰,并不是一个贵家千金该起床的时辰。
但徐长索懒得管这些,他惦记着赶路。
早些把赵绵绵送去目的地,他便可以早些交差。
赵绵绵昨天放在身前的手现在软软地搭在脸颊上,像一种没有安全感的毛茸动物,要闻着自己的手才能睡着觉。
徐长索催她,她勉强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但也不像回应,完全是无意识的声音。
徐长索渐渐不耐烦。
冰冷的剑鞘从赵绵绵的背后移到身前,慢慢指向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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