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章 荒谬 二合一
那幅画的画技本就精巧, 加之风帘卷动,真有种笑靥微漾,长发翻飞的生动感。
对于谢菱而言, 则更有种复杂感。
谢菱讪讪移开目光, 在桌边坐下来。
烟烟睁着大眼睛,很是鬼灵精地在谢菱脸上看来看去。
发现她对那幅画颇有注意, 烟烟还主动跟她介绍说:“这位娘子叫云屏,长得可好看呐!”
谢菱被她逗得想笑,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又没亲眼见过她, 如何知道她好看。”
烟烟耸耸鼻子:“便是没见过我也知道, 她一定像花菱姐姐一样好看,否则……”
“否则什么?”
烟烟摇了摇头,眼睛半垂下去,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烟烟凑近谢菱, 对她弯起小手招了招, 示意让谢菱附耳靠近。
谢菱配合地弯下腰去, 只见烟烟稚嫩的眉眼间似乎有些挣扎, 又有些坚定,像是小女孩之间想要分享重大秘密之前的表情。
烟烟用手挡住嘴,在谢菱耳边说:“其实,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谢菱扬了扬眸,看向她。
烟烟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谢菱一会儿,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就接着说:“我娘已经去世了。我原本,应当是要管爹爹叫小舅舅的,可是爹爹说, 让我忘了之前那个父亲,从此以后只管他叫爹爹就好了。”
“小舅舅?”谢菱怔了一下。
那烟烟,岂不就是樊肆的姐姐,樊桑的女儿?
谢菱记得,曾经楼云屏和樊肆也一起回过小水乡一次,去探望樊肆的亲人。
当时樊桑家中就只有她独自一人,她又有了身孕,肚子很大,身躯臃肿,行动很不便利。
因此,樊肆和楼云屏并未在她家里久留,免得她还要花功夫招待客人,只说了会儿话,留下些礼物便离开了。
当时具体说了什么,谢菱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乡下久居家中的妇女大约都有共同的热情淳朴,以及羞涩拙舌。
虽然樊肆和姐姐并没说几句话,但当时楼云屏也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樊桑对亲人的挂念。
后来他们就没有机会再见上面。樊桑的消息再传来的时候,她已经因病故去多时了,她的丈夫也带着女儿搬走,离开了小水乡。
看来这一世,樊肆是将樊桑的女儿过继了过来。
谢菱抿了抿唇:“你生身父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樊肆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很柔软又有原则的人。
若不是烟烟那个父亲真的十恶不赦,他不会选择剥离烟烟和自己亲生父亲之间的联系。
烟烟想了想,摇摇头:“那个人对我,当然没有爹爹对我好。但是,是不是算很坏,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跟别人比较过。不过,我觉得他对我娘很坏很坏。”
“我娘,是被那个人打死的。”烟烟紧紧咬住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小姑娘想起来时,仍旧噙不住眼泪。
“我看到了。他不许我说出去,还说如果我说出去,就不给我娘下葬,把她的尸首丢在外面,让野狗吃掉。那时候,我娘的肚子里还怀了小弟弟,他们都说,那应该是个小弟弟。”
谢菱紧紧捂住嘴,倾身过去揽住烟烟的肩膀,摸着她的脑袋。
烟烟在她肩膀上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后来,他就骗别人,说我娘是身体不好,生病死掉的。可是那时候,小舅舅常常带大夫来我们家,给我娘把脉。我娘身体没有病,小舅舅知道的。”
“我娘死了以后,小舅舅不信她是病死的,就问我。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偷偷告诉了小舅舅。”
谢菱感觉得到,自己肩头的布料都被哭湿了一片,但烟烟还是很坚强地忍着自己的哭声,即便抽噎着,也没有外放自己的情绪。
烟烟用力抵着谢菱的肩膀,忍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菱换了衣裳,身上没有手帕,只能拿袖子给她擦脸。
这么说来,第四世时,樊桑传来的病故消息,也是骗人的了。
大约,樊肆重生之后,还惦记着这个姐姐,不想让她就这样病逝,便时常带着大夫去给她诊脉,想早些查出病灶,好做诊治。
可没想到,樊桑其实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
烟烟哭累了,有些失神,靠在她肩头说:“我觉得,那个人是一个大坏人。可是我娘不叫我这么说。”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打我娘,但是我娘说他已经算好的了,起码他不打小孩子。娘说,她小的时候,还常常被她的爹毒打,还有几个弟弟,也一起被毒打。所以,她说她习惯了。”
烟烟又涌出眼泪,下巴尖儿颤了颤:“可是,我没有娘了。”
谢菱紧紧地抱着烟烟,喉头哽动,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你有舅舅疼你。你娘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好的,也会高兴的。”
烟烟从她怀里钻出来,擦掉眼泪:“我现在叫小舅舅爹爹,曾经有人劝他,再找一个人来照顾我,让我叫娘亲。”
“爹爹不理他们,但是爹爹偷偷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妻子,只不过也和我娘一样,去世了。”
烟烟对谢菱小声说:“花菱姐姐,我虽然没看见过小舅舅娶妻,但是我猜,小舅舅说的那位亡妻,就是画上的云屏娘子。”
烟烟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向谢菱,“否则的话,小舅舅不会深夜不睡,点着灯对着画看诗集,有时候,我躲在外面悄悄地看,就看到小舅舅盯着同一首诗看很久很久,也不翻页。”
谢菱怔住,心中涌上一丝怪异。
烟烟悄悄地说:“花菱姐姐,我觉得,爹爹虽然很喜欢云屏娘子,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跟云屏娘子一样好看,爹爹也会很喜欢你的,你……”
身后脚步声响起。
烟烟歪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迅速地缩回去,低头悄悄用袖口擦干净眼泪。
“你们在聊什么?”
樊肆带着一个稍微年长的健壮仆婢走近,在桌前停了下来。
仆婢走过去抱起烟烟,说:“烟烟到时间睡午觉了。”
烟烟乖乖地朝谢菱挥挥手,刚哭过的嗓子有些哑:“花菱姐姐再见。”
烟烟被抱走了,樊肆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他扫了谢菱一眼,伸手翻过两个茶杯,在杯子里倒上清香透澈的茶水。
谢菱接过一杯茶,捧在手里转了两圈。
“抱歉……”谢菱说,“我不是有意弄哭烟烟的。只是方才聊天,她同我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
樊肆顿了一下,神色微敛,接着转眸看向谢菱,轻轻嗤笑一声。
“小孩子想起伤心的事,哭就哭了,你跟着红什么眼睛。像个兔子。”
谢菱连忙用手压了压自己的眼眶,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不过,樊肆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一般人,即便看到不熟悉的姑娘眼眶红红,也不会特意说出来吧,他还要嘲笑。
“喝茶,安神的。”樊肆提醒了一句。
谢菱低头抿了一口,清苦的味道,咽下去之后,又有一丝回甘。
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樊肆道:“烟烟的亲生父亲,后来怎样了?”
樊肆也喝了一口茶。
他目光落在远处,过了会儿,说:“小水乡地势靠河,那条河流湍急,位置又比较险,隔个三五年,便要遭灾。”
谢菱默了默。
她知道,樊肆的亲生父亲也是因为洪流漫涨、山石崩塌去世的。
樊家人更是因此将樊肆逐出家门,不承认他是樊家人,免得被他身上的灾殃牵连。
“我知道长姐真正的死因后,便留在小水乡,不肯离开。”樊肆说,“那个男的原本是打算离开小水乡去躲一阵子的,我想送他去见官,但不敢硬闯。当时烟烟还在他手里,我怕那个禽兽对烟烟也动手。只好找几个人守着,把他堵在屋里。”
“但没想到,那几日连绵的雨,再一次引发了小泥石流,压塌了那个禽兽的屋子。”
“我去救了烟烟,但烟烟的腿终究还是被压坏了一条。”
谢菱默然:“那个人死在泥石流里了?”
樊肆的目光有些深:“我去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死。”
“他跟烟烟在同一个屋里,当然也被埋在同一个位置。”
“我救烟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求我,满脑袋都是血,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把烟烟抱出来之后,我把她放在安全地方,又返回了那里。”
“但是我没救他。我在他眼前,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挖开残垣断壁,把另一个不相熟的老人救了出来。”
“他是别人发现的。等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谢菱看着他,有些震惊。
“那个人,就这么正常地因灾去世了。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烟烟当时昏迷了,她也不知道。”樊肆的目光也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像是威胁一般,盯住谢菱,“原本,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现在,你也知道了。”
谢菱怔了一下,听了他这句话,反而回了神。
她看向樊肆,有些无言。
“我知道了,你又不会把我灭口。”
“谁说不会?”樊肆下垂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凶,有些瘆人,“我可是杀过人的。”
“你只是忙着救别人,你不是神仙,没办法同时救两个人。”谢菱提起茶壶,往樊肆的杯子里倒了一杯茶。
樊肆的腮帮动了动。
他收回目光,笑了笑:“没想到,谢三姑娘还挺大胆的,吓不着啊。方才说的,都是我编的,骗你的。”
谢菱扯扯唇,没有说什么。
她不想去探究这到底是真是假。
她只知道,在烟烟的世界里,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只是很寻常地离开了她,再也无须挂怀。
然后她被接到了一个充满安全感的环境,她会在樊肆的保护下长大。
而樊肆,会把一切该瞒的都牢牢瞒住,或许他会一直守口如瓶,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一个人承担一辈子。
如果樊肆当时没有去小水乡找樊桑,会怎么样?
大约,烟烟在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打死自己的母亲之后,还被这个男人裹挟着逃到他乡。
烟烟不仅要被迫跟这样的恶鬼禽兽一起生活,说不定,还会在这男人没钱用的时候,被当做货物卖掉。
也许在那个第四个世界,再也没有跟樊肆联系过的烟烟,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而他们当时,都不知情。
既然樊肆有意想转移这个沉重话题,谢菱便也配合他。
转而问起了一件别的事,语气放得轻松不少。
“难怪,我看樊都尉自己年纪也不大,当初带着烟烟时,应该会遇到很多麻烦吧。”
樊肆说了个笑话:“当时我还没满十九岁,烟烟在外头叫我爹,我差点被人当成了人贩子捉走。”
“不过,我当时已经考了秀才,邻里街坊都认识,倒也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反而还被人照顾不少。”
秀才。
说到这个,谢菱想起来了。
她就觉得不大对劲,上辈子樊肆是考了功名的。
在楼云屏去世的前一年,他考上了状元,樊肆分明是个文官,怎么现在成了都尉?
难道,是被晋珐给做了什么手脚。
谢菱记得,当年樊肆考上状元时,永昌伯府就曾为难过他,后来樊肆为了照顾病重的楼云屏,请了长假没去上朝,才慢慢平息下来。
这一世,晋珐和樊肆都保留着重生前的记忆,难道是晋珐有心为难樊肆,让樊肆不得不弃文改武?
谢菱疑道:“樊大人,你原先既然考了秀才,为何现在却在当都尉?”
“武官好当。”樊肆说,“金朝的武举才刚兴起,只要摸清标准,勤学苦练,考个武举状元并不难。”
“而且竞争小,只要当上了状元,很容易晋升,否则,我又怎会短短几年便升到都尉。”
原来是这样,谢菱松了口气。
当武官也挺好的,起码,樊肆现在的身板,比以前要壮实多了。
改变职业道路,也是挺正常的事。
只要不是被晋珐为难了就好,当时樊肆考上状元,都不想去当官,说不愿意看到京里那些人虚伪的嘴脸,尤其是晋府。
那时,楼云屏还挺为他着急的,樊肆被晋府赶走之后,就是一介寻常白衣,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甚至还有可能被晋府忌讳,从而使绊子。
这好不容易考了功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更何况,翻身逆袭、打晋府的脸,本就是樊肆的愿望。
后来楼云屏病逝,也不知道樊肆后续如何。
这一世重生来看,还好樊肆没有放弃自己的前途。
樊肆看她的神态,觉得好笑,说:“怎么,谢姑娘是怀疑,我说考秀才也是骗你的?”
谢菱摆着手解释:“怎么会,我只是担心你是因为被人针对,才不想当文官的。”
说出这句话后,谢菱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低头喝了口茶,才发现樊肆一直在盯着她。
那眼神又深又沉,好像漩涡里卷动着探究。
樊肆轻声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我被人针对?”
谢菱心里咯噔一声。
她对樊肆太熟悉了,有些东西,就好像常识一样,在她的脑海里。
再加上樊肆并不是七本书的男主之一,谢菱对与他有关的信息,没有太过防备。
这一不小心,就秃噜了出来。
谢菱咽了咽口水。
“哦,我随口说的。”
“随口?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揣测。”樊肆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紧,“谢姑娘这一随口,也有些过于特别了吧。特别到,我还以为是有谁跟你说过什么。”
谢菱捏了捏袖口:“哦,是烟烟……”
“这件事,也跟烟烟亲生父亲的事情一样。”樊肆凝着她,“天知,地知,我知。谁会对你说?”
谢菱眼神发虚,绞尽脑汁找着借口。
樊肆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回想道:“不对,我还告诉过别人。”
谢菱笑了:“对呀,我就说了,我是听说的嘛……”
樊肆打断她:“那个人,就是我的亡妻。”
“……”
谢菱沉默地看着他,突然准备起身。
被樊肆隔着衣袖,一把摁住了手臂,把她牢牢地摁在了桌上,没办法逃跑。
谢菱捂着脸,趴倒在了桌面上,一只手被摁着,脑袋埋进手臂里。
像是恨不得,现在桌上就冒出一个洞,能把她传送回谢府。
“其实,我早就有几个问题想问问谢姑娘了。”樊肆摁着她的手很用力,若仔细察觉,也有几丝微颤。
但他说话的声音,语气,依旧很平静,像是天边飘过来的几朵沉沉的铁铅色乌云。
“谢姑娘,你在楼氏酒家,为何会对楼掌柜动容?”
“楼氏酒家起火,又与你有何干系,为什么,你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全也要跑来?”
“谢姑娘,你可知道,像今日这般,在桌边与女子共坐对谈的经历,我只与发妻有过。可今日与你对坐,我却丝毫找不到生疏僵滞之感。”
樊肆的声音紧绷得发颤:“你究竟,是谁?”
在他一声声的质问里,谢菱简直想把自己越缩越小。
可惜,她终究没办法原地消失,否则场面只会更难堪。
谢菱已经经历了五个世界,完成了六本书。
没有一次翻车的。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就这样保持着辉煌的业绩,直到完成最后一个任务。
却没有料想到,第一次翻车,来得如此突然。
人生啊,果然是处处有惊喜。
还好,这一次,她是在樊肆面前露的馅,樊肆不是这七本书里面的主要角色,跟她也没有感情线,还是她的好朋友,应该不会对她的任务产生什么坏的影响。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从手臂间抬起头,下巴磕在桌面上,只露出两只圆圆滚滚的大眼睛,朝樊肆眨了眨。
可怜巴巴地:“我向你解释的话,无论多荒谬,你都能相信吗?”
樊肆眼神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他面颊轻颤,呼出一口灼热气息。
他死死盯着谢菱,缓缓地点点头。
谢菱心中叹息一声,她只想对樊肆说一句,少年,不要说大话了。
这么荒谬的事,除非你是现代人看过穿书小说,否则你很难相信的。
我也很难对你完整地解释,毕竟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优秀宿主。
谢菱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破碎,表情有些试探,看向樊肆。
她坐直了身子,抿抿唇,小心翼翼地试图给他重塑世界观。
“这么说吧,我既是楼云屏,也是谢菱。”
“可能你无法相信,两个人是怎么同时存在的,但是事实就是这样。”谢菱差点咬了舌头。这话术怎么那么熟悉?好像渣男在说,反正就是这样,你爱信不信。
谢菱苍白地又补了一句。
“我先是楼云屏,死掉以后,我变成了谢菱。”虽然中间还省了一个身份没说。
然后开始装愁。
“一开始,我也以为自己是妖怪之类的,可是,我既不会喷火,也不会吐水,我就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就当做是我重生转世,没有喝孟婆汤吧。总之,我记得你们,没想到,你们也记得我。”
“你不是妖怪。”樊肆握着她的手没放,反而,越抓越紧,“你是转世,我也重活了一次,所以,我还记得你。”
他声音不知何时变得微哑,盯着谢菱的目光复杂无比,他直直看向谢菱的双眼,似乎恨不得溺进去。
他探过身子,靠得更近,近到谢菱已经可以看清他微微垂着的双眼中,已经遮掩不住的怀念,遗憾,伤感和喜悦。
这些复杂的情绪,像是带着小爪的钩子一般,让谢菱心里发涩。
系统说,不想让她那些角色死掉的时候,谢菱可以心如止水。
因为她面对系统,只把那些经历都当做一段故事,当做一段数据,系统也很明白这个事实。
但是,在面对樊肆真真切切的伤感时,谢菱也不可能像一个石头一般,毫无触动。
毕竟樊肆是不知道真相的,就像她把樊肆当成挚友那样,樊肆也定然把她当成真正的家人,他是失去了亲人,可对谢菱来说,那只是一段任务。
谢菱也没有办法不感到愧疚。
“你、你真的信了?”她涩然问。
“我信。”樊肆缓缓地低下头,将眉心抵在了谢菱放在桌上的手背上。
这一小片温暖的肌肤互相碰触,樊肆似乎从谢菱的身上汲取到了源源不绝的力量。
“只要你还在,我什么都能信。”
82章 夺爱 二合一
这话说得谢菱心里有些发酸。
苏杳镜是出车祸才来的穿书世界, 穿越后,她最希望的就是父母、弟弟、朋友们,能统统忘记她。
不要看到她因为车祸损伤的身体, 不要为了她流泪, 不要时不时想起她而感到痛苦。
身为一个分明知道自己要离开的人,苏杳镜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这种场面。
樊肆弯着腰, 趴倒在谢菱手背上,像是终于卸下了承受不住的重压,在沙漠中的绿洲上获得了短暂的休憩。
谢菱让他趴了一会儿, 深吸口气, 轻轻拱了拱手背,樊肆便会意地抬起头,直起身子。
他嘴角弯了弯, 浅浅勾了一抹笑容,只是那笑容里, 多少还是搀着苦涩。
樊肆对着谢菱打量了许久, 嗓音微哑, 玩笑道:“你现在这样……还真是有些难以适应。想必, 你当时也花了很久才适应。”
谢菱摸了摸自己的脸,没说话。
天真的少年啊,她还有另外四个马甲呢,没啥不好适应的。
“不过,这样也很好。”樊肆又急急地补充。
他总是这样,因为习惯性毒舌, 对外人他不在乎,但是对亲近的人,偶尔他自己又会在话说出口之后觉得后悔, 纠结是不是说重了,又往回找补。
“我是说,你现在的这个模样,也很好看。”樊肆面颊有些微红。
谢菱笑了:“我觉得,你说得对。”
樊肆笑出了声。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樊肆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下来。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垂着的双眼嫌弃地撇着,似乎不得不提到类似于狗屎之类的东西。
“晋珐……你见过他了。”
樊肆想到那天花舞节,晋珐是负责的官员,谢菱是神女,两人肯定早就见过了。
谢菱淡淡说:“见过又如何,别说我现在是谢菱,即便是当初,我跟晋珐也早已没有了关系。”
樊肆紧紧盯着谢菱的神色,似乎想从其中确认什么。
直到他确实在谢菱脸上找不到一点犹豫,才松了口气。
“他也重生了。应当,与我前后相隔的时间不久。当时,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岁那年,立刻就去了京城楼家找你,但楼叔不认得我,他也……不记得你。”
“但楼叔前世帮过我许多,这份恩情不会随着我重生而消失。后来我又回到京城楼家,楼叔才跟我说,在我来过不久后,晋珐也来找过你。”
樊肆紧紧皱眉,恨不得捏着鼻子说完这句话。
谢菱看他那样,觉得好笑,在第四世时,樊肆也不见得有这么讨厌晋珐,只是不大愿意提起晋家而已。
看来他重生后的这几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这两人简直变成了死对头。
“没事了,他做什么都跟我没关系。他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对他而言,只是谢家三姑娘而已。”谢菱充满自信地说。
樊肆眼睛一亮。
“他不知道?”
谢菱点点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认真道:“樊肆,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我既然告诉了你,自然是很清楚你不会随意乱说出去。”
樊肆抿了抿唇,似是忍不住,要扬起一个笑容,却又立刻被他自己遏制住。
樊肆摸着唇角,将笑弧压下来,下垂的狗狗眼耷拉着,对谢菱问道:“既然你相信我,为何不主动与我相认。”
谢菱苦笑:“这种奇闻怪谈,说出去别人只会觉得我疯了。而且,我不知道你还记得我。我认为,楼云屏已经去世了,她不在任何人心里存在,那就是最好的。”
樊肆神情有一丝痛楚,像是突然被蜂针刺了下心口,咬了咬牙说:“怎么可能会好?”
谢菱看着他,眼神有些悲伤。
她自己确实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因此才能懂得这种痛苦。
“那你告诉我,在这个世界里,你看着别人都过得平静快乐,只有你记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楼云屏时,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根本不存在的人带来的悲伤,为什么要承受呢。”
樊肆嗓音里含了些伤心的锐利:“我只觉得庆幸!庆幸我还记得你,否则……我想象不到,如果从未认识你,我的日子会如何。”
谢菱忽而觉得有些怪异。
不知道是不是樊肆今天突然知道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有些太过冲击了,他的情绪波动有些大,都不太像平时的他了。
这让谢菱有些无所适从。
她确实把樊肆当做极好的朋友,长久陪伴下两人几乎成了亲人,但一直以来,两个人的性格是有些相似的,尤其在感情方面,都是默契的淡淡的,这还是第一次樊肆在她面前如此外露。
而且,以樊肆极少说软话的性格而言,他今日几次说出这样情深义重的话,也叫谢菱觉得很不适应。
莫名的,谢菱想到烟烟对她说的。樊肆即便是在这一世,也依旧称呼楼云屏为亡妻。
她讪讪笑了下,小声说:“你的日子,当然会过得很好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在谢菱看来,樊肆性格从容,随遇而安,像一粒随风的种子,无论在哪里落下,都能驻扎出茁壮的茎干。
而且,他当然要过得很好才行,这是楼云屏给他的祝愿。
樊肆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跟她争辩。
他开口似是想说什么,目光落在谢菱的面容上,又顿住。
谢菱不愧是与他有多年默契,思绪一转,便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主动地随意开口道:“你就叫我谢姑娘吧。”
樊肆眼神有些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谢姑娘。”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谢菱,但此刻,这声称呼里似乎含了其它的意义。
谢菱对他那柔柔的目光有些招架不住,看了看天色,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再留在这儿,烟烟都该睡醒了。”
樊肆眨了下眼,送她回了谢府。
在谢府门外不远处,樊肆的马车久久停留,不肯离去。
谢菱劝他走。
“你就当我是谢姑娘,不要有多余的动作。”
她说完,就看见樊肆脸上微微的笑意顿住了,变得有些沉重。
她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没办法,这就是真相的代价。
同樊肆告别,谢菱回到了府中,她泡了个热水澡,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她不知道,在晋府,却有人的心绪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晋珐前思后想,心中那个荒谬的猜测始终还是在鼓噪。
谢菱没有承认,他当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以证明谢菱一定就跟云屏有关,但是这个念头一旦诞生了,就仿佛生了根一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直到深更半夜,晋珐才终于凝了凝眼神,拿定了主意。
他叫来管家,吩咐他,按照三书六礼的程序,去做准备。
管家有些惊讶:“是替表少爷准备的?”
晋珐摇了摇头,微微上扬的眼尾轻眯:“是我。”
他已经决定了,要向谢菱下聘。
原本,他这辈子已经做足了打算,能过多久就过多久,从未想过娶妻之类的事。
但是现在他的计划中发生了意外。
他确实还没有办法证明谢菱一定拥有云屏的记忆 ,但是他等不起了。
晋珐再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犹豫而错失机会。
他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上辈子他已经错失了最重要的宝藏,这辈子,他不愿再瞻前顾后。
他不是一个富翁,在他的人生里,生来就没有聚宝盆,哪有那么多选择、考虑、后退的机会。
他就应该把自己当成一个乞丐。
除了一腔孤勇,他什么都没有。
原本,他也只打算孑然过一生,现在,唯独在谢菱身上出现了他追寻已久的光点,不管那光点是真正的火烛,还是一闪而过的幻影,他都一定要牢牢抓在手里。
第二天天一亮,晋府便忙忙碌碌,下人们捧着东西到处穿梭。
已经解了禁足的晋玉祁看到这般场景,颇为好奇。
捉住一个过路的小婢女问:“这是在忙什么?”
说完,他眼尖地发现,小婢女捧着的托盘上是京城中所有有名的绸缎坊名单,便抢过来看。
“嗬,好大的手笔。”晋玉祁啧啧感叹,“府中要办什么喜事?”
小婢女吓得颈后汗毛倒竖,颤颤道,“是,是二爷要对谢府三姑娘定媒下聘。”
晋玉祁顿住,眼睛一亮,不敢置信地喜道:“舅父动作这样快?前几天才去谢家替我说和,这就直接开始着手下聘了?”
晋玉祁哈哈两声,喜滋滋道:“舅父对我真好。”
小婢女奇怪地看他一眼,又害怕,不敢隐瞒,只好继续说:“不,不是表少爷的婚事。是二爷自个儿要向谢姑娘下聘。”
晋玉祁像是被雷狠狠劈中,整个人成了一块焦木。
好半晌,他才颤巍巍地出声:“你这个婢子,疯了不成?舅父怎么、怎么可能……”
说到这儿,晋玉祁已经是牙关发颤,惊怒不已。
他想起来,晋珐从谢府回来之后,就十分奇怪,对他问了不少与谢花菱有关的问题,对谢花菱简直是异常地关注。
前后想想,仿佛,这极其说不通的事情,也能说通了。
晋玉祁胸中一阵割裂似的痛,就在这时,晋珐带着随从,从旁边的小径穿过。
晋玉祁快要爆炸的脑袋里根本来不及思考,直冲过去拦住晋珐的脚步,低吼着问:“舅父,你这是在做什么?难道你真要从外甥手里夺爱?”
晋珐比他个子高挑不少,冷冷地低眸看他。
晋玉祁第一次看清楚了,原来舅父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满是冷然的不屑。
晋珐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或者说,晋珐要对谢菱下聘的这件事,前前后后偶读考虑过了,唯独没有考虑,也懒得考虑的,就是晋玉祁的反应。
晋玉祁不过是依附着晋家的一个公子哥,是他挑中的把戏,用晋玉祁愚蠢的人生供他取乐。
他支付的报酬就是晋玉祁如今享受着的锦衣玉食、高贵地位,他若是想要收回,随时都可以收回。
晋珐睥睨着晋玉祁,说:“夺爱?谢三姑娘何时与你有过婚约。有些宝物,你想要拥有,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说完,晋珐再也没看他一眼,擦身经过。
对于晋玉祁在身后震怒、仇恨的眼神,晋珐看都懒得看一眼-
谢府。
谢菱白日无事,和布丁追逐玩闹,打发时间。
她不擅跑动,只一会儿便累了。布丁看起来浑身毛茸茸的,却很有精神,见谢菱不动了,叼住她随身戴着的香囊,蹦蹦跳跳地钻进草丛里。
“哎。”谢菱没喊住,只好跟着跑出去。
经过院子门前角落时,有阵阵压抑哭声传来。
谢菱逮住布丁,把它从草丛里抱起,疑惑地凝神听了一会儿。
哭声是从隔壁院子里传来的,也就是谢华珏的院子。
这压抑的、不愿被人发现的泣声,一开始,谢菱下意识地以为,是谢华珏又罚了哪个小丫头,让对方委屈地躲在无人角落低泣。
但听了一会儿,谢菱发觉这声音很耳熟。
应当,就是谢华珏的声音。
骄纵跋扈的谢华珏,这是怎么了?
谢菱有些意外。
她与谢华珏从来不对付,谢华珏那人像是永远不会认错一般,在姐妹面前永远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
谢菱以前为了配合小可怜人设,偶尔还会和谢华珏争争抢抢,但其实,根本也没把谢华珏那些小手段放在心上。
后来谢菱又是被皇后传召,又是被选中当神女,这些事是谢华珏想都没想过的。
大约谢华珏自己也觉得在谢菱面前再摆谱也是自讨没趣,便渐渐地很少再来针对谢菱。
说起来,谢菱也有许久没和谢华珏“交流”过了。
谢华珏现在居然躲在这儿悄悄哭泣,谢菱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谢华珏会是为了什么。
不过,谢菱只疑惑了一会儿,便提步离开。
总归,她们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姐妹,还轮不到谢菱去探听谢华珏的心事。
布丁被谢菱抱在胸前,好动地在她身上嗅嗅咬咬。
谢菱把自己垂下的发丝从布丁嘴里抢出来,余光瞥见窗台上,落着一只粉纸鹤。
又有些日子不见了。
谢菱走过去,将纸鹤藏进手里,进屋拆开。
纸鹤中写道:【你喜欢永昌伯?】
谢菱吓了一跳。
她把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再没有其它字迹,也没有添加任何说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问她这个问题。
永昌伯,如今是指晋珐吧。
这人究竟是什么神通,怎么会把她和晋珐联系到一起?
而且,竟然问她这种问题。
她喜不喜欢永昌伯,或者说她喜欢什么人,关他什么事?
他是什么人?这也是他能过问的吗。
这个给她送信的神秘人,可以存在,但是,他自己必须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要懂得守住自己的距离。
她有兴致时,也乐意享受这种驯兽的乐趣,但前提是,他得听话。
谢菱提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去。
前不久,谢菱才刚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这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现在又被他这一记直球打得有点头晕。
到底还是野性难驯。
她抿了抿唇,没有回信,打开窗坐在窗口,冷着脸将那张纸一点点地撕碎。
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躲在某处,偷偷看她在窗子里的动作,自顾自地撕完之后,谢菱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窗。
她用行动回答了,她不喜欢,也很讨厌被问这样的问题。
至于他看不看得到这样的回复,或者说看不看得懂,谢菱都懒得考虑-
晋珐处理完公务,抽空去置办了东西。
礼单上的东西不能疏忽,晋珐不肯全部交给管家去办,而是亲自做了。
再加上他心里颇有些着急,想要尽快完成,几乎是见缝插针,马不停蹄。
好在晋珐有过经验,曾经这些物品也是他亲手置办的,挑选起来并不费事,很容易就上了手。
很快,各种各样的礼品,满满当当地装了一马车。
晋珐都没地方坐了,不得不另外找了一匹马,骑马回府。
在闹市之中,晋珐的马走得很慢。
眼看着天色渐晚,晋珐忍不住频频催促。
忽然街边不知从何处蹿来了几个乞丐,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脸上脏得根本看不清五官,他们举着一根光秃秃的竹竿,在地上敲着,嘴里发出野猴似的罗罗声,朝着晋珐直奔而来。
晋珐出门办事,力图轻简,并没有带过多随从,现在身边除了小厮,就只有珍宝阁负责押送货物的小二。
看着那脏兮兮围拢来的一群人,晋珐本能地皱了眉。
“这是些什么人?快赶走。”
街边的其余民众,一听见这罗罗声,都忙不迭地钻进屋里躲了起来,像是看到蝗虫一般,个个蹙着眉头,避之不及。
显然,是以前就被这群乞丐祸害得不轻。
马车前的小二额前也渗出冷汗,连忙拿起斧子站到马车前,作势恐吓道:“喂!你们这群野猴子,脏不拉几的,滚远些!这是官爷大人的座驾,若是蹭脏了,把你们都抓起来砍头!”
晋珐紧紧蹙着眉,勒紧缰绳,神情很是不悦。
小二抹了抹额上的汗,抽空朝他解释道:“大人,您不知道,这群乞丐在这一带流窜了好久了。每回都是成群地出现,又脏又臭,碰见路上谁倒霉,就要去抢他的东西,许多人都被吓得不轻。”
“报官也报了无数回了,可这些乞丐抢的东西都不特别值钱,无非几个包子,烧饼,虽说是吓到了人,可也没伤着谁,乞丐向来是没人管的,这官府也不好拿人。”
“不过,这群野猴子胆小得很,只要吓吓他们,想必不会……哎!你们!做什么!”
话音未落,那群乞丐就一窝蜂地涌了上来,那小二和晋珐随身带着的小厮虽然身强力壮,要打起架来不在话下,但终究挡不住他们人多。
趁着马车旁边的守卫对付着涌上来的乞丐,就有别的乞丐从后面溜过来,去马车里掏东西。
晋珐抽出马背上带着的防身剑,用剑鞘在那乞丐手背上重重敲了一下,呵斥道:“别碰!”
这里面全都是他准备好的东西,三书六礼的环节,一步也不能少,不能被这群乞丐给糟蹋了。
那乞丐像是智力不高,被打了,缩回手,痛得又恨又怕地看了晋珐一眼,竟然直接朝晋珐冲过来,发狂地对着晋珐拳打脚踢。
其余的护卫全都在忙着抵挡那些乞丐,竟然没有人照管晋珐这边,晋珐坐在马上,不好躲闪。
他的涵养又不至于让他用脚去踢这乞丐,也无法驱马去踩踏他,只好狼狈躲着。
晋珐坐得高,那乞丐的拳脚并没有全部招呼到晋珐身上,而是在马脖子上锤了不少下。
那马大约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疯子,步伐凌乱地躲了几下,叫晋珐好一阵摇晃,最后还是被捶打得受不了了,不再受晋珐的控制,直接朝人群外冲去。
晋珐立刻脱出马镫,从马背上跳下来,颇有些狼狈地摔倒在地。
乞丐越来越多,一拥而上,晋珐袍子也被踩脏了,身上还被揍了十数下。
他听见身后马车摇摇晃晃,里面的东西被人翻动着碰撞的声音,以手撑地想要站起,却又立刻被不知道是谁的又脏又臭的拳头在面门上撞了几下。
这场闹剧,直到巡街的官兵匆匆赶来才结束。
乞丐们“罗罗”叫着拼命逃走,举着旗子的官兵追着他们跑进了大街小巷。
领人赶来的小头擦着汗,陪着笑脸不敢看永昌伯,两股颤颤。
在他的地盘上,永昌伯发生这种事,搞不好,他小命都要没。
晋珐脸色黑沉得能滴水,被小厮扶起来,第一时间去看车厢里的东西。
那里面不少贵重器物,金银的盒子被翻开,随意地扔在一旁,原本璀璨夺目的首饰,被丢得稀乱。
精美布帛脏兮兮地踩上了不少脚印,也是如同破布一般,被扔在地上。
还有各种玉石,打开盒子一看,大多数都撞得碎成了几段,惨不忍睹。
那些乞丐什么都没带走,可是什么都毁了。
这里面不少好东西都是独一份的,哪怕现在去店里重新补,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补齐。
晋珐的神情难看到了极点,沉沉看着眼前这狼藉的一幕,荒诞之外,有股难以抑制的悲哀。
83章 病态 第一更
永昌伯在大街上被一帮乞丐劫了道, 这事儿哪怕有意遮掩,也很快传遍了京城。
当时看见这一幕的人太多了。
谢菱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她在瓶子里插着乱糟糟的花,怎么看怎么像三岁稚童的作品, 一点也没有艺术美感, 最后只好气呼呼地放弃。
结果就听见不远处的婢女围在一起叽叽喳喳,把这件事当谈资。
谢菱听到几个词, 皱了皱眉,把一个婢女叫过来,仔细问了问。
本来谢菱从来都不关心这些传闻闲话, 底下的人自然不会主动拿这些事去烦她。
但她问起来, 小婢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菱听说那帮乞丐砸了晋珐的场子,却什么都没带走,便觉荒谬。
那小婢女却头头是道:“这不奇怪呢, 那些个野猴子,哪里认得金银珠宝, 只往人身上翻吃的罢了。谁知道晋大人满满当当的车厢里, 一丁点吃的也没有, 所有名贵玉石, 都被当成没用的杂物,被扔了个七零八落。”
谢菱渐渐皱起眉。
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
前脚那神秘人才刚给她送了信,问她晋珐的事,后脚晋珐就遭了殃。
但是那神秘人能有这么神通广大吗?连永昌伯都敢当街欺凌?
谢菱摇了摇头,不愿意这么想。
直到晌午过后,谢菱赴约, 去贺家找贺柒。
快到门口时,忽然被人冲上来拦住。
好在谢菱带着几个家丁跟随,不至于惊慌失措, 但也很是吓了一跳。
冲上来的那人,竟然是晋玉祁。
谢菱的家丁把他拦在三步之外,晋玉祁双目通红,竟然形似癫狂。
“谢花菱,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对我舅父究竟做了什么!他怎会那般鬼迷心窍,突然说要迎娶你?”
谢菱怔愣,但只短暂地愣了会儿,便叫旁边几个家丁抬轿,迅速离开。
晋玉祁猛地挣脱,冲上来抓住轿沿,眼中爆发出恶狠狠的光。
“谢花菱,你不要以为你攀上了我舅父就万事大吉,只要你敢进晋家的门,我就一定叫你好看。”
“你以为舅父是真的喜欢你?别做梦了,舅父这么多年无妻无妾,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洁身自好,他是因为——”
晋玉祁死死抓着轿帘,盯着谢菱,似乎想用这笃定的视线让谢菱害怕,让谢菱知难而退。
“——他心里早就有人了。谢花菱,你怎么可能比得过舅父惦念了那么多年的人。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哪怕你嫁给舅父,最终你也只不过是被冷落抛弃的结局。”
晋玉祁心神几近完全崩溃,他觉得自己同时被舅父和谢花菱背叛了。
他心中发恨,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舅父夺走他喜欢的人,如果他得不到谢花菱,他也不会让舅父得到。
为此,他不惜捅出舅父独自隐瞒多年的秘密。
晋玉祁说完这句话,终于得偿所愿地看见谢菱神情渐渐沉下来,葡萄似的眼睛幽黑地盯着他。
但晋玉祁很快发现,谢菱并不是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害怕、不高兴,而只是纯粹地沉凝下来,视线也似乎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了别处。
某个,他根本触及不到的别处。
晋玉祁脱了手,看着轿子越走越远。
直到拐过一个街角,谢菱忽然咬了咬牙:“停,今日不去贺府了。回去。”
便由一个家丁去贺府送口信,说姑娘今日身体不适,不能赴约了,另外的人则把轿子又送回谢府。
谢菱进府后,径直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撕了张纸写下:“晋珐的事,是你干的?”
写完,谢菱都懒得折了,直接拿了根银针,把那张纸用力戳在窗外的回廊上。
谢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依旧无法平静。
她几乎已经确定,就是那个人干的。
否则,他怎么会突然地对她问起永昌伯,而且就那么凑巧,他问了没多久,晋珐就出了事。
原本谢菱根本没这样想,但是晋玉祁竟然跑过来对她说,晋珐要向她提亲。
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这神秘人究竟是谁?
原先,谢菱以为他只是暗中在窥视着自己,现在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
晋珐要亲自对她提亲,这事儿别说谢菱不知道,恐怕除了晋府的人,不会有人知道。
但那个神秘人却提前得到了消息。
他是永昌伯府的人?
不,说不通。
若他真的仅仅是永昌伯府中的人,之前又怎么会对太子的事情那么了解。
究竟是什么人,能同时掌握太子和永昌伯府的信息?
不对,不止这两人。
谢菱忽然想到上一次,她为了躲避皇后的倾压,去找大理寺卿沈瑞宇,将麻烦包袱扔给了沈瑞宇。
那一次,这个神秘人很不高兴。
他明明一再地保证过,他不会再偷偷窥视谢菱,却依旧知道了谢菱去求助沈瑞宇的事。
当时,谢菱以为他骗自己。可现在想想,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他的的确确没有再窥伺谢菱,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监视的,是沈瑞宇。
疯了吧。
谢菱摁紧太阳穴。沈瑞宇可是大理寺卿,皇帝都不敢随便得罪的存在。
也许,谢菱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不仅仅是她谢府,而是京城所有的高门大户,都尽在这个人的掌控之中。
谢菱本来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心理变态,不足为惧。现在却意识到,这人的能力大概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她以为她拴住的是一只狼狗,但现在才意识到,或许绳子另一头牵着的,其实是一头巨龙。
谢菱忽然一阵后怕。
她觉得自己胆子真大。她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啊?
她重新打开窗户,有点后悔,想把那张纸收回来。
但那根针已经不在了,窗台上放着一只小纸船。
谢菱默然。
她有点不想要了,可以退货吗。
但她又不太敢退。
只好把那纸船收回来,放在桌上。
谢菱拆开纸船,上面写着:【你不喜欢他,他就不该肖想。我原本想打折他的腿。】
谢菱一阵发晕。
刚刚还因为意识到这人的强悍实力而有些怂怂的,这会儿看到这句话,又气得热血上头。
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提笔回信。
“你太无理了!我不喜欢他,便自然会拒绝他。别人想什么是别人的事情,你怎么什么都要管啊?”
她把这张纸卷起来,放到窗台上,一只灰色的鸽子咕咕叫着落下来,黑豆豆眼瞅了瞅她,叼起那个小小的纸卷,拍着翅膀飞走了。
鸽子?谢菱干脆不关窗了,等着这只鸽子飞回来。
果然没多久,它又回来了,脚上绑着一个轻巧的小竹篮。
小篮子里,放了一只纸鹤,还有十几颗星星。
谢菱把纸鹤剥开。
【我知道了,我错了。】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你可以不生气吗?】
谢菱吐出一口气,心想,他最好下次不要。
她闲得无聊,又把那些星星一只一只剥开。
这人之前都不认得五角星,肯定以前是不会折的。她不过是给他送过一次,结果被他把五角星也学去了。
那些五角星里,画的都是兔子,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各种神态,萌态可掬。
倒没有再写什么别的。
讨好之情溢于言表。
谢菱轻轻地嗤笑一声,把纸船撕了,没写字的五角星倒是没撕,又原样叠好,收进锦囊里。
她坐在桌边,无聊地拿了一张纸,一边剪窗花,一边在脑海里思索着。
她几次试探那人的身份,他都不说,谢菱有一次直接问他是不是宦官,他也保持沉默。
其实,这让谢菱更加倾向于相信这个猜测。
谢菱当玉匣时,曾经在陪着沈瑞宇处理公务时,听他提起过。
大金朝现在的这个皇帝,登基时还很年幼,险些被贼人谋反篡位。
那时,是内宫中的太监想法儿将皇帝救下来的,从此,皇帝就对宦官一派极为仰重,而对朝中臣子格外提防,几乎恨不得时时刻刻变着法儿地来掌控朝中大臣。
发展到如今,宦官的爪牙早已变得十分强大,甚至就连皇子公主,也是不敢轻易得罪宫中的阉人。
谢菱之前猜测那神秘人是宦官,也正是因为他神通广大,对官员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在谢府出入,如在无人之境一般。
如今看来,他不仅可能是个宦官,还可能是个超级大宦官。
否则,他的权势怎么可能辐射到宫里宫外?
谢菱忽然一阵担忧。
这人心性偏执,竟然只因为晋珐想要向她提亲,就想伤人。
他会不会阻止谢菱跟其他人接触?
那她跟三皇子的任务,会不会也被他阻拦?
而且……谢菱突然想到,樊肆。
这人连晋珐、沈瑞宇都能监视,樊肆也在这皇城之内,大约也逃不掉。
她与樊肆走得近,樊肆会不会被牵连?
前几天,樊肆还送她回府了,虽然没有被外人瞧见,但是……那个人,是不是看见了?
谢菱忽而警惕起来,招来一个小厮,让他悄悄去女子研堂,对樊都尉送一封口信。
谢菱问樊肆,最近有没有收到什么奇怪的人的威胁。
如果那个神秘人连樊肆都要骚扰,谢菱真的不能忍,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管他是什么身份。
好在,小厮回来后,只带回了樊肆略显迷茫的回复。
“你是指晋府吗?最近没见过晋府的人。”
谢菱松了一口气。
樊肆没被牵连就好。那人既然已经答应她不再乱来,想必之后也会收敛吧。
谢菱发现自己似乎在一点点地给他立着规矩。
上一次,谢菱叫他不许再窥伺自己,他就依言而行,送来的信,也总是守规矩地放在门外,再也没有踏进谢菱的屋子一步。
这次,叫他不准多管闲事,他也老老实实地答应。
本来,谢菱是很生气的,觉得他善做主张、强行插手自己的事情、没有距离感,像一头约束不住的大猫,让人失措之余,又有点害怕。
同时还会悔恨,觉得自己不该一时心软放松,让他跟自己靠得太近。
但现在,又觉得他有点乖,虽然犯了错,但也认错道歉了,好像还在可掌控的范围之内。
又没那么生气了。
她觉得这个人虽然有些怪异,倒也不是不能沟通的。
像一头没开化的恶龙,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以他自己的规则蛮横地行事。
他身躯太庞大,哪怕是稍微走动两步,其实都很吓人,偏偏他自己还不觉得,还一个劲地朝着别人靠近。
谢菱想,或许这头野兽,其实本质上也不是那么病态。
她刚这么想着,窗外笃笃两声。
灰色的鸽子足踝上绑着一颗浅粉的小星星,正用喙敲着她的窗。
谢菱取下星星,一点点展开。
上面用比之前工整的字体写着:【你可以再骂骂我吗?】
……神经病啊!
84章 诚心 第二更
就没见过这么上赶着被骂的。
谢菱面无表情地撕碎了那张纸条, 并且再次觉得这人一定有点那啥大病。
她没再搭理他。
第二天,谢菱重新去了贺家赴约。
昨天爽约,叫贺柒好一阵担心, 催问她是哪里身体不适的口信来了几遍, 要不是谢菱一再回话说自己没什么事,贺柒怕是真要自己过来亲自看看谢菱了。
贺柒这样热情, 谢菱自然也不好爽约,第二天一有时间,便赶了过去。
贺柒要着急给她看的, 是一缸透明的小鱼。
她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鱼苗, 那鱼竟然真的是几乎全部透明的,喂它吃什么食,它咽下去, 还能在肚子里看见。
谢菱惊讶地看了一会儿。
贺柒说:“这种鱼,听说活不长的。因此才着急叫你来看, 怕看不着了。”
谢菱呼吸微顿, 再看那鱼的目光, 便有些复杂。
大约, 这种透明体质是它的生理缺陷,却被人物尽其用,当做最后的价值。
谢菱也不是觉得贺柒残忍,只是替那鱼觉得有些悲哀。
好在,鱼是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的。
谢菱不再看了,把遮光的布盖上, 和贺柒坐到桌边去。
她们吃着甜点,正聊天,外面的下人一阵忙动。
是贺相回来了。
贺相听说女儿的小姐妹在花厅, 还特意过来打了个招呼。
谢菱双手搭在腰右侧,低着头朝贺相行礼。
贺相乐呵呵的,很是慈和的样子。
他回头,朝着身后人开口。
“问之啊,你稍等我一下,我那本书不知放哪儿去了,还得找呢。”
谢菱顿了一下。
问之,是晋珐的字。
她抬起头,果然看见贺相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了晋珐。
晋珐的目光落在谢菱身上,有些复杂。
他点点头说:“好,那学生就在这里等大人。”
“哎,好。”贺相临走前,还和谢菱打了个招呼,“谢姑娘,那我不打扰你们了,你和小柒好好玩儿。”
谢菱乖巧地颔首。
花厅里,便剩下谢菱贺柒,还有晋珐三人。
贺柒嚼着果干,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常。
对贺柒而言,她虽然讨厌晋玉祁,但是罪不及家主。晋珐就是她爹爹的一位客人而已,暂且在花厅里等着,不值得在意。
只不过,有这么一个人杵在这儿,让贺柒不大方便继续和谢菱说话了。
她止了话头,等着晋珐离开。
贺柒看到桌上快要空空如也的果盘,便起身说:“趁这会子,我再去拿点好吃的好玩的来。花菱,你在这儿等我。”
谢菱眼睫垂着,点点头。
等贺柒的脚步离开,晋珐便走了过来。
谢菱知道,在这里碰到晋珐,他自然是有话要说。
她分明知道这一点,却没有阻止贺柒离开,便是做好了准备。
“谢姑娘。”晋珐低声唤她。
谢菱扬起目光,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
晋珐脸上有轻微伤痕,嘴角、侧脸分别有一抹淤青。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明显伤。
谢菱在心中叹了口气。
晋珐的目光依旧有些缠,有些几近溺水的茫然,谢菱却已经利落地开口:“贺柒去拿吃的了,你只有这一段时间。”
“哦,对了。”谢菱补充道,“贺相也去拿书了吧,就看他们谁回来得快了。”
她一提醒,晋珐也抹了把脸,收起了那些复杂的情绪。
他咬了咬腮帮,对谢菱道:“谢姑娘,原本,我是打算做好一切准备,再同你说的。但现在……出了意外,我想直接向你征得同意。”
“谢姑娘,我想向你提亲。”
谢菱静了一会儿,嗤笑一声。
“晋大人,你应当知道,你这句话,无论怎么想,都是惊世骇俗的。”
晋珐喉头滚了滚,目光凝着她:“为何?我尚未婚娶,你也不曾许婚,难道我没有资格?”
谢菱视线中没有丝毫羞涩,退缩,直直地逼视着他:“前些日子,晋大人到谢府上门,为的是什么事情,晋大人应该还没有忘吧?晋大人难道真的对亲人之间的脸面,毫不在意了吗?”
“如果你是因为晋玉祁的事情犹豫,那么大可不必。”晋珐说道,“你对晋玉祁无意,我看得分明。至于晋玉祁那边,有我在,他不敢说一字半句。”
“你们晋家的事情,我不关心。”谢菱托着腮,“我只是好奇,这短短几天,晋大人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这叫我觉得很是无所适从。”
晋珐狠狠地咽了咽喉结,声音发沉。
“上一次,我在珍宝阁问谢姑娘的问题,关于莫名多出的记忆……谢姑娘如今可有其它答案了么?”
谢菱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
晋珐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深吸了一口气:“好。既然如此,也没关系。谢姑娘,我的心意对你来说或许有些突然,但一定很诚心。”
诚心。
谢菱静静看着他。
这张脸,说不上面目可憎,但也是很熟悉的。
曾经楼云屏不是没有期待过,可到最后,楼云屏也并没有等到一个想象中的结果。
现在,晋珐在她的面前说诚心。
对于青梅竹马的感情,晋珐尚且不诚,对于一个相识不过几天的陌生女子,他能说诚心?
谢菱眨了眨眼。
她忽而扬起嘴角,绽出一个笑容。
眼中含着趣味,开口道:“晋大人,你可知道,昨日,贵府的表少爷来找过我?”
晋珐蹙了蹙眉,表情却没有多意外。
显然,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只是大约不知道晋玉祁对她具体说了什么。
晋珐拱了拱手道:“晋玉祁又冒犯了姑娘,如今在戒堂受罚。”
谢菱摇摇头道:“倒不是冒犯。我从他那里,听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晋大人,你既然早已心有所属,为何会突然向我提亲?难道表少爷是骗我的,其实,晋大人对过去那段感情,并不在意?晋大人又为何,会独独选中我?毕竟,我与晋大人只能算是陌生。”
谢菱承认,她是在试探。
身为楼云屏时,她发现状况不对,没有再多拖泥带水,转身就走。
听起来很干脆,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会明白,要这样彻底利落地斩断一段缘分,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
要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要相信自己的决定没有错,还要相信,自己承受了这样的改变之后,会过得更好。
楼云屏比起那些真正分手的情侣来说,又有不同。
她面对的,毕竟只是任务,没有那样真挚的撕心裂肺的情感。
但是楼云屏也曾经疑惑,也曾纠结不舍。
她付出的时间,她为之经营的心思,难道不是代价?
当一个人付出了成本,哪怕她付出的对象只是一座石雕,她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私有的情感。
楼云屏曾经也觉得,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她的晋珐是诚心的,觉得在人来人往的巷口自然而然拿起她沾满油污的衣袖清洗的晋珐是诚心的。
可是直到议婚,直到定亲,她一直等着,却始终没有等到“一生所爱”的提示。
她离开晋珐后,很多个无聊的日夜,她也会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打发时间。
甚至有时候,她也会有一点后悔。
这种后悔很愚蠢,但是很真实。
她真的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这么决绝,再多给晋珐一点空间,她是不是就不必再多花六年的时间去等待be了?
这个问题始终无解。
直到今天,谢菱面对晋珐,忽然又好奇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说,诚心。
谢菱想知道,楼云屏当初,到底有没有获得过他的诚心。
晋珐眼波剧烈晃动着。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可是他面前面对的,不是云屏,是谢菱。
他犹豫了,不知道该不该承认。
他本就是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要不顾一切代价,将谢菱留下的。
此时面对谢菱的提问,晋珐不敢回答,他心里有另一个人。
晋珐深吸了口气,在背后紧紧攥住双手。
他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我曾经确实有过属意之人,但她已经不在人世。至于,为何是谢姑娘……这一点,谢姑娘不必介怀,或许我钟意的,本就是这一类女子,并不独独是那一人。对待谢姑娘,我亦会同样地诚心。”
谢菱听了,沉默了一瞬。
接着,忽然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笑靥灿若霞光。
这一类女子。
并不独是那一人。
果然,这才是真心话么。
谢菱在心中想着。
若是世界上真有楼云屏这么一个人,她真想对她说一句,你也可以安息了。
你当初的决定,做得不冤。
85章 暖光 二合一
“我知道了。”谢菱笑眯眯地说, “我会再考虑的。”
晋珐松了口气。
原本,他还不知道谢菱为何忽然笑了起来,心里正有些打鼓, 好似自己做错了事情。
但听见谢菱这样的好口气, 便放心下来。
他以为谢菱被自己说动,心下大悦, 认真地又看了谢菱一眼,说:“那么,我等着谢姑娘的答案。”
谢菱似是苦恼道:“在我考虑的这段时间里, 晋大人不会打扰我的吧?我想要好好考虑才行。”
晋珐立即道:“当然不会。”
说完, 晋珐局促地停了停,似乎意识到两人目前的状况,独处一室, 距离也有些近。
这大约也算是属于妨碍的距离。
他退了一步。
这时贺相也已经穿过月门走来,晋珐便没再说什么, 对谢菱微微颔首, 转身离开。
贺柒回来时, 见谢菱一脸笑意, 便有些惊奇。
“什么事,叫你这么高兴?”
谢菱眉眼弯弯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高兴的事。”
“你个鬼灵精。”
贺柒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拿过一个被捏肚子就会发声的玩偶,和谢菱讨论起来。
谢菱的答案当然是早已经揣好在口袋里,只看什么时候给晋珐罢了。
她不是要故意钓着晋珐, 只是如果现在就拒绝他,他一定穷追不舍,说不定还会再使出什么别的手段。
谢菱哪有时间应付他, 只好找个借口把他晾在一边。
这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最紧要的,还是完成她自己的任务,早日脱离这个穿书世界才行。
中秋围猎的时间越来越近,宫中为此忙碌准备着。
其中最紧要的,自然是主事人的确定。
以往中秋围猎这种场合,都是由东宫主持的,可今年太子犯了错,这个位置便空了出来。
原本看似稳定的朝堂,一时之间动荡不小。越是临近中秋,暗潮汹涌就越是激烈。
仿佛谁争到了这次主事之位,谁就离储君更近一步。
这些事情原本跟谢菱没关系,但谢菱有时候,竟然从谢兆寅的书房里能听到他和同僚们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
最近,谢兆寅经常聚集一些同僚,在谢府进进出出,看似是饮茶清谈,但谢府不大,消息瞒得并不那么严实。
好在,谢兆寅的书房一向只有他传召的人才能进入,就连侍奉的仆婢都少,也不至于担心他们讨论的事情会外泄。
谢菱自从发现谢兆寅在做什么后,就有些惴惴不安。
以她对谢父的了解,谢兆寅尚儒,是个十分信奉教条的人,最讨厌拉帮结派、玩弄权术的事,现在谢兆寅却自己参与进来。
这是为什么?
谢菱能想到的变因,只有上一次,谢兆寅和她一起进宫,被人以东宫的名义传召。
当时谢菱只能确定,谢兆寅去见的人一定不是太子,但是究竟是谁,谢菱没有问过,谢兆寅也没有同她说。
现在想想,那一次谢兆寅究竟听说了什么,让他发生这样大的改变?
而且,谢兆寅现在结交同盟,目的是什么?
谢菱忍不住沉思。
某一个傍晚,谢菱又看到一群人从谢兆寅书房中走出来。
她捏紧掌心,等那些人都离开以后,走上去拦住谢兆寅。
“……父亲。”谢菱低着头,腼腆地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出了口,“你最近,在做什么?”
谢兆寅顿了顿。
“花菱,这些,都和你无关,你不要多问。”
谢菱扬眸看他:“是不是和储君的事有关?”
谢兆寅一滞:“你怎么……花菱,这些事不是你应该讨论的,你切记,当作不知道此事。这之后,爹也不会再在家里谈论这些事。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速速忘记!”
“若不是因为我,父亲又怎会牵扯进这些事,这怎么与我无关?”谢菱皱眉问,“父亲,你现在究竟是如何打算。”
虐文大纲只是一个粗略的故事梗概,谢菱的行为虽然是照着梗概走,但是却没有一个详细蓝本给她参照。
有时候,随着她的各种行为,书中剧情推进时可能会发生或大或小的差异,细节上的改变,不会影响剧情,谢菱大多数时候不会去在意。
但是像这种,牵涉到谢家立场的大背景,就不能不在意了。
书里可是从未提到过谢家会对朝廷的态度有所转变,谢菱之前从未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现在却不得不引起注意。
谢兆寅叹了口气,这才将那日,二皇子对他所说的话,告诉谢菱。
谢菱有些震惊。
那日谢兆寅也受了二皇子的威胁,二皇子勒令谢兆寅,不允许谢菱为皇后作证。
难怪那天谢兆寅回来之后,会问她,对于皇后所说的事,是如何打算的。
谢菱当时回答的是,依皇后之令行事。
这是符合谢菱人设的回答。
“谢菱”从未见过什么世面,又无依无靠,被宫中的皇后亲自叫去谈话,自然会唯令是从。
她也只有这样回答,才能让谢兆寅相信。
但实际上,谢菱背地里偷偷找了沈瑞宇帮忙。
当时,谢菱并不知道谢兆寅与二皇子之间的事,所以根本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谢兆寅。
大概谢兆寅真的以为她会去为了皇后作证,因此,谢兆寅才会有如今这些举动。
他现在聚众结党,都是在为未来做着准备,以免有朝一日,谢菱的行为真的引来二皇子的报复。
也就是说,谢兆寅分明知道谢菱选择帮皇后的下场,却也没有阻止她。
谢兆寅为何要这样做?
她着实怔住了。
谢兆寅叹息一声,抬起手,靠近谢菱的头发,却停住了。
最终,还是生疏地落在谢菱的发上,轻轻触摸了两下。
“花菱,那日皇后可有为难你?不要怕,皇后也只是为了达成她自己的目的,你若是乖乖配合她,皇后定然不会对你做什么。今日之事,你就烂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谢兆寅的选择,竟然是为了保护她。
谢菱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她心中的情绪极其复杂。
谢菱一直以来,都存着与谢家割席的想法,她只把自己当作寄居在谢家的一分子,不亏欠他们,也不对他们抱有真感情。
但现在,她却意外地看到,原本对她冷漠的谢家人,却默默地在背后为了她负担起这些风险。
“你放心,爹爹并不是那等惑乱朝纲之人,我与各位同僚齐聚,也只是为了不被别的阵营卷入泥潭,自保的性质居多。”
“至于朝中如今的形势……还没人能看得清楚,爹爹也需日日谨慎,这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
谢菱喉头有些梗着疼,她有很多事情想告诉谢兆寅,但却还不是时候。
当晚,繁星挂了满天。
谢菱泡在浴桶中,盯着天上弯弯皎洁的月亮,心中有些烦乱,把系统叫了出来。
“系统,你说,谢家人的人设究竟是什么样的?”
系统对着记录的信息念道:“谢兆寅,膝下有一子三女,性格古板持重,不懂变通,情感值低。”
这与谢菱之前体会到的并没有不同。
她烦恼地说:“为什么一个原本对‘谢菱’冷漠的人,反而会做出保护‘谢菱’的事情?”
这与她的预料差了太远。
谢菱不喜欢亏欠别人,她没有对谢家人投入感情,相应的,也不希望收到他们的感情。
尤其是谢兆寅的。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说:“宿主,你告诉过我的,人的情感是复杂的。”
谢菱沉默不语。系统说的没错。
系统问:“宿主,你现在是在茫然吗?”
谢菱不答,它又接着说:“宿主,茫然是危险的,你要尽快清醒。”
谢菱闭了闭眼。
这是她在进入穿书世界前,给系统设下的预警提示。
在穿书世界中可能会遇到很复杂的情况,系统会要求宿主设下一个“安全词”。
当系统检测到相关境况时,就会对宿主发起提醒。
苏杳镜设置的关键词是“茫然”。
她不怕别的,只怕在穿书世界中迷失了自己。
听见系统发起的提示,谢菱顿了顿。
系统接着问:“系统可以提供电击、模拟坠落、挠脚心等刺激,帮助宿主摆脱困境,是否需要相关帮助?”
谢菱缩进了浴桶中,把脸埋进水面以下,咕噜噜冒出一串气泡。
“不用。”
人是复杂的。
这是她教给系统的,但此时,她却反而犹豫了。
翌日,谢菱乔装打扮,戴上帷帽,来到大理寺。
她托人进去通传,说是沈小姐求见,只见大理寺卿一人。
那人摸不着头脑,不知她是哪家的沈小姐,又怕她真与沈大人有什么干系,不敢耽搁,赶紧进去通传。
沈小姐,是当初沈瑞宇约谢菱在镜湖边商谈时所用的化名。
她以此作暗号,沈瑞宇定能知晓。
只是不知道,沈瑞宇是否肯见她。
谢菱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一个人匆匆忙忙出来,瞧见了谢菱,同她低声说:“姑娘,这边请。”-
那人把谢菱引到了一个偏院。
路上,谢菱打量着那人,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位小哥。”谢菱顿住步子,奇怪地看向他,“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人摸了摸后脑勺,笑道:“小姐是贵人,我并不曾见过小姐呢。”
“不对。”谢菱疑惑,“我想起来了,我曾在谢府附近见过你。”
虽然只是混在人群之中,但谢菱见过好几次,她记得这张脸,经常出没在谢府周围的街巷。
那人一顿,嘿嘿笑道:“是,我是沈大人的手下,常常出去办事,家里住得离谢府也不远,大约有时谢姑娘会看见小的。”
谢菱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若是住在谢府附近,她又见过他好几次,为何他之前却说没见过自己?
但她在人家的地盘上,又是来请沈瑞宇办事,自然不好去细究他手下的人。
谢菱半带狐疑,随着那人的指引,走进小院。
那人恭谨道:“谢姑娘,请你在此稍等片刻,沈大人之前在厅中议事,请你在这里等他。”
谢菱点点头。
她来得突然,沈瑞宇能抽空见她,已经是不错的了。
那人退下,谢菱便独自在屋里静静坐着。
这房间不小,面积很大,却有些空空荡荡。
屋里的陈设一眼能望到尽头,根本不用绕一圈查看。
素色的门帘,同色的桌布,以及一张八尺长、三尺宽的巨大办公桌,便是这屋里最打眼的陈景。
沈瑞宇是有些洁癖的,不能忍受屋子里有太多杂乱的东西,什么都要井井有条,干净利落,最好是能不出现的都不出现。
这种爱好,出现在他的每一个生活细节里。
喝水的杯子,永远是极简的,没有一点花纹。
用来写字的笔,一定是三支,挂在刷了褐色深漆的梧桐木架上,长短一致,整整齐齐。
桌上从来不堆放文书。
他批阅过的,会立即送走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刚送来的文书,只要是放在桌面上,他一定会一本一本清理干净。
从以前开始,沈瑞宇府中便有笑谈说,沈大人书房里那张书桌一定是成了精,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文书出现在书桌上,就会被勤勤恳恳地消灭掉。
谢菱看着屋中的一切,顿感十分熟悉。
没办法,沈瑞宇那种性情,他屋里的陈设,哪怕隔个十年二十年,也是绝对不会变的。
不对,若论起玉匣与沈瑞宇分别的时间,那确实也已经有十年了。
与晋珐那种心神气质变得成熟、外貌却依旧年轻的变化不同,沈瑞宇也已经从当年那个古铜色肌肤、刚毅果敢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健硕成熟的大叔级别人物。
那年的玉匣也很年轻。
甚至比谢菱现在的年纪还要小。
苏杳镜穿成玉匣时,玉匣还没满十五岁,马上就要及笄。
玉匣是在惜春楼长大的孩子,没有人说得清玉匣的来历,究竟是楼里的姑娘不听话,没喝避子药,偷偷生下来的,还是老鸨从外面捡来的,还是被家人卖来的,没有人知道。
反正,在惜春楼长大的女孩儿,就是惜春楼的姑娘。
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京城严禁雏妓,玉匣及笄以前,都不让挂牌。
但是玉匣那时已经出落得极有风姿,即便还未挂牌,却也早已经是楼里的大红人。
她并不全是胜在外貌。
若说五官,楼里比她眼睛大的水灵的,有许多个。
若说身材,比她丰满的个子高挑的,也能找出不少。
玉匣眉眼细长,下巴精巧,额上有个弧度完美的美人髻,那张小脸玉白珠润,衬着如云乌发,仿若狐妖化身一般。
她身姿纤巧,明明与别人穿着同样的衣物,却显得比旁人腰细些;明明与别人同样披着色彩烂俗的披肩,只要是衬着她的双肩与脖颈,总有人怀疑那几文钱一匹的披肩,是什么西域进贡来的宝物。
老鸨时常满眼贪婪地摸着她的小脸,说她是个天生尤物。
玉匣笑嘻嘻地仰着脸,精巧的下巴颌托在老鸨的手上,清甜的嗓音里含着艳若灿阳的烂漫,她问老鸨:“什么是尤物?”
老鸨狠狠地捏一下她的下巴:“就是你这样的!”
老鸨几乎是天天地盼着她及笄,在她还没满十五岁的时候,就给她塞了不少不干不净的书,教她学了许多音调暧昧的曲。
玉匣学字,是为了唱淫词艳曲。
学舞,是为了扭捏身段。
在她年纪还那样小的时候,就已经被老鸨不遗余力地灌成了一个纯然的狐狸精。
哪怕她不是天生尤物,此时也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尤物”。
玉匣在惜春楼很受宠。
老鸨看重她,便谁也不敢招惹她。
还未挂牌,她就已经是惜春楼预定的花魁。
她与姐姐妹妹玩闹,也没有一个人敢对她说重话,把她的性子养得天真泼辣,谁见了都要哄着。
午后,玉匣侧躺在竹床上,脑袋倚着姐姐的腿,脚心搭在另一个姐姐的手上,还有一个小妹妹蹲在她旁边,替她扇风。
她们都在听玉匣念故事。
惜春楼里识字的姑娘不多,若是去私底下找那些小厮,总免不得要占便宜。
她们便一窝蜂地涌到玉匣这里来,把能找到的话本交给她念。
玉匣懒懒地躺着,好整以暇地翻着书。
她哪里是什么规矩的性情,念书也不会好好念,时不时拖着音调念出两句,就只顾着自己笑得不止。
她笑得这样高兴,反倒叫那些等着听故事的姐姐妹妹以为后面有什么精彩的东西,越发着急,催促着她:“快说,快往下说呀。”
玉匣被催了,懒懒地又往下念了一段,却叫旁人听得一头雾水:“这有什么好笑的?”
玉匣点评道:“故事是不好笑,我是说这人写得好笑。一个父母官,被一个恶徒玩弄。这匪徒夜夜烧杀抢掠,次次都没被逮住,这当官的居然还没被撤,简直是吃饭不干事,占坑不拉屎,你说好不好笑?”
那些姐姐妹妹捂着鼻子,嫌弃地说:“听故事呢,说什么吃饭拉屎,快继续,继续说。”
又催,又催,玉匣不高兴了,哗哗把话本子翻到最后,语调平直道:“张三把大官杀啦,自己当官,没啦!”
“哎呀!”激起一片抗议声。
她们要听的就是这张三如何变得有权有势,玉匣怎么直接把结局给念了出来,好叫人扫兴。
她们着急,又不敢惹恼了玉匣,只好把她哄着,一个给她按摩头顶,一个给她揉动脚上的穴位,扇风的那个也更勤快了,屋子里一群的莺莺燕燕,温声软语地一叠声哄着:“好玉匣,你累着了吧?歇息歇息,慢慢说呀。”
玉匣这才满意了,哼的一声,眯起细细弯弯的双眸假寐,享受着惜春楼里顶级的待遇。
她装睡太久,枕着她脑袋的姐姐偷偷伸手,在她腰上挠了一把,玉匣立即腰肢乱扭,差点从床上弹起来。
裙摆拧到一起,腰间的布料也收紧,勒出细细的腰,和微微鼓起的胸脯,细白的胳膊举着书,求饶地伸在头顶,美眸含泪,笑靥璀璨。
她衣衫微乱,在屋子里本就穿得宽松轻薄的里衣被蹭下来,露出漂亮的锁骨,圆润的肩,一小片腻白的肌肤。
她身上竟然一丝瘀斑、一点瑕疵也没有,如同顶级的造物,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引人沉沦的香气。
旁边的姐妹看得瞠目。
呆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使劲地眨眨眼,目光却还留在玉匣身上。
老鸨说得没错,玉匣确实是个尤物。
可是,她们的玉匣,是最惹人怜的小妹妹,如今的年纪还这样好,什么世事都没见过,是一朵崭新的、毫无伤痕的花。
难道,这样的玉匣,也要经历跟她们一样的人生?
不,她是尤物,她的人生,只会更苦。
用双腿给玉匣做枕的大姐姐凝了凝眉,伸出五指,慢慢顺着玉匣的乌发。
她们看着玉匣,越是惊艳,就越是觉得可怜。
六月里,惜春楼起了一场动/乱。
似乎是有个客人犯了事,在惜春楼被逮到了。
当时那场面,闹得人仰马翻,许多还在姑娘房中的恩客,听见大理寺的名头,什么也不顾了,拉拢衣襟就跑,有的忘了梳头,有的忘了穿中裤,形容狼狈至极。
那天是玉匣及笄的第二天,老鸨把她藏在灯火阑珊处,正着人给她细细地描眉,画腮,就等着等会儿客人最多时,给玉匣启封挂牌。
玉匣额上被覆了一张面巾,是为了等会儿让夺得头彩的贵客,亲手摘下的。
妆娘给她描着唇,做最后的填补。
细细的笔刷轻触在玉匣唇上,有些痒。
玉匣哼笑着躲来躲去,被妆娘一把捉住。
“玉匣,今晚过后,你可得听话些,否则要有许多苦头吃。”
门外一阵喧闹,帘子被掀开,满室烛火轻晃。
这是惜春楼最隐/秘华贵的所在,周围布料到处都用的是明黄之色,华贵无匹,上百盏烛火用花托点着,延展着向外,像是拥抱的手臂,满室暖光都映照着中央软座上的人。
坐在中央的玉匣,刚描过的红唇微启,线条如玉雕般完美的下颌浅浅收着,神情因迷茫而显得圣洁。
一把拎开卷帘的大理寺少卿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之间没能移开目光。
86章 秋千 二合一
灯火摇晃下, 那半张脸被暖光耀映着,竟与某人心心念念的面容极其相似。
玉匣乖巧坐着,替她描唇的妆娘看着身后来人, 吓得歪倒在地, 碰倒一地妆匣。
只有玉匣并不知道发生何事,疑惑地偏了偏脸。
下一刻, 蒙着上半张脸的面巾被人揭开,她扬起细长弯翘的眉眼,露出线条流畅的琼鼻。
眉心并无朱砂痣。
瞬间, 就不像她了。
大理寺少卿咽了咽喉咙。
身后老鸨匆匆赶来, 看见玉匣被人逮住,脸色痛惜得扭曲在一起,连忙拼了命地告饶, 还悄悄打着手势,叫人把玉匣从那后面拉出来。
沈少卿直接抬手, 拦住了蠢蠢欲动的跑堂。
“在此等烟花之所, 擅自大量使用明黄, 是为藐视皇权, 全部带走!”
老鸨当即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嘴里唧唧呀呀地求着,面前身量颀长的男子却不为所动。
被摘了面巾的玉匣,大咧咧地仰起脸看他。
他五官深刻如刀雕,肤色偏深, 衬着不苟言笑的神情,总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惹。
尤其他一身官服亦是深黑,站在明黄帘帐前, 就如同一个误入人间的地府判官一般。
识字多了以后,玉匣看了许多话本,读了许多诗词。
她记得有一首词,讲的是一个人死后进了阴曹地府,在那地府中看到了好多好多奇形怪状的鬼,其中只有一个鬼,没有青面獠牙,没有三头六臂,甚至长相也英武帅气,却靠着威严得吓死鬼的表情,压住了整个地府的牛鬼蛇神。
玉匣觉得,那词里的判官,应当就与眼前这人长得一样-
门扉吱呀响了一声,大理寺卿推门而入。
他应当是刚刚结束公务,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厮,手里端着瓜果盘子,动作利落地在谢菱面前的桌上摆了一桌。
谢菱回过神,抬眸看向了他。
“谢姑娘。”
谢菱起身与他行礼。
“沈大人,小女叨扰,又有一事要麻烦大人。”
沈瑞宇示意她直说。
“大人,上回我所提供的物件是否对大人的调查有所帮助?那件事……可有什么进展了吗?”
沈瑞宇顿了一下,脸色似有些犹豫。
谢菱其实并没有多大把握。
虽然她提供了一些证据,但是这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卿手上之后,就与她无关了,她其实没有权利过问,沈瑞宇也没有义务将后续展开情况告知于她。
但现在,这个事情对她很关键,不管沈瑞宇会不会告诉她,谢菱都得来试一试。
沈瑞宇短暂地思考了一下,便站起身,关上了身后的门。
室内除了谢菱与沈瑞宇,还有谢菱的贴身侍女环生,关起门来虽然显得气氛有些紧张,倒也不算于理不合。
“那件事的调查,已经基本有了结果。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谢姑娘既然问起,我对你透露一二,你切勿说与人听,免得招来灾祸。”
谢菱屏了屏呼吸,用力点点头。
她并没想到能这么顺利。
沈瑞宇压着嗓音道:“原本,太子因千灯节失职之事受人指控,甚至还有人揣度太子为了倒逼皇权,与外邦通敌,才会叫番贼流入,在京城作乱。”
“但经过查证,那几名消失的女子,实际并非京城中人,掳走她们的也并非番贼。而那两名惨死的女子,请仵作验尸后也证实了,她们早在千灯节前两天就已经殒命。”
“可以看出,这件事实际上是有人从中做局。”
“详细的调查经过,不便告知姑娘,还请姑娘谅解。”沈瑞宇拱了拱手,“这关头紧要,加之兹事体大,在下不得不再冒昧提醒一句,请姑娘谨言慎行。”
“我知道的。”谢菱点点头,“多谢沈大人。依沈大人的意思,如今太子已经洗清冤屈了?”
“起码太子因千灯节被控告之事,现已查实,都不成立。”
谢菱心中的大石落下。
谢兆寅辛苦经营防备,都是因为朝中的夺嫡之争,给这些世家大族也带来影响。
若是太子地位稳固,自然就不需要面对这些争斗。
朝中的风起云涌,沈瑞宇虽然没有参与,但也免不了多少有所耳闻。
最近,以军机章京谢兆寅为首的一批大臣,原本最是忠良耿直,从不参与争斗,现在也有些摇摇欲动。
不少藏在暗中的势力也动了心思,想要挖动这一批人。
其中的危险,只有局外人能看得清楚。
若不是因为考虑到这一层,沈瑞宇不会将如此机密之事告诉谢菱。
他谅解谢菱想要为父亲出力,但他也只能点到即止-
谢菱再次向沈瑞宇道谢,目光落在沈瑞宇相隔一张茶桌的面容上。
他比起从前,有许多变化。
眼尾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微微眯起时,如同笑痕,中和了冷若磐石的威严,让他整张脸更添隽逸。
她没有久留,起身与沈瑞宇道别,重新戴好帷帽,推门而出。
平心而论,以外貌而言,当年的沈瑞宇是最接近苏杳镜的审美的。
对于男性而言,比起皮肤白皙、养尊处优的外貌,苏杳镜像是天生就更偏好充满野性、生机勃勃的模样。
沈瑞宇一身健康的古铜色肌肤,再加上常年苦行僧一般从不间断的锻炼和冷水冲澡的习惯,让他有一层柔韧的肌肉,虽然常年被掩盖在他那冷淡庄严的气质底下,让苏杳镜有些失望,但也已经是挺符合她喜好的了。
谁不爱看让自己赏心悦目的人?
这也就导致了,玉匣对沈瑞宇的初始好感度就很高。
玉匣作为惜春楼“藐视皇权”的罪状,被大理寺少卿押了回去。
因为玉匣身份特殊,不便进入大理寺,因此沈瑞宇当时把她安置在了城中的一处别院。
她分明是被关押的,却闲庭信步,好似来做客一般,十分自在。
院子里有两棵大树,长得很近,玉匣一看到,眼睛都亮了,对沈瑞宇连连说:“这里,最好做秋千架!”
沈瑞宇瞥她一眼,半晌才启唇道:“没有秋千。”
玉匣不高兴地努起嘴,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那小模样,分明就是在暗骂他小气。
沈瑞宇大约也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给玉匣在屋子里安顿好后,沈瑞宇就对她说:“这位姑娘,你在这里是……”收监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见眼前的玉匣又努了努嘴。
玉匣觑着他,很有几分嫌弃似的,说:“你都已经把我买了下来,怎么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买……”沈瑞宇瞠目结舌。
他否认:“我没有。”
玉匣不明白,“谁揭了玉匣的面纱,谁便是将玉匣的买主。喂,昨日,可是你亲手把我的面巾揭下来的,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沈瑞宇呼吸一滞。
在惜春楼内,他看见玉匣的那瞬间,被玉匣的容貌所吸引,竟然鬼使神差伸了手,将她的面巾摘了下来。
这本是不必要的多余之事。
他从来克己自严,不会做这样的事,那天却像是被什么迷了心窍一般。
他抿紧唇,心中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又跳了出来,提醒着他蠢蠢欲动的心魔。
不管他承不承认,那一天,他都确实是因为觉得那女子的面容与胞姐几乎一模一样,才伸出手去揭面纱的。
他相看一看,她面巾下的全脸是否也与胞姐相像,但很显然,一点也不像。
这是他自己做错的事,被玉匣当面点出来,沈瑞宇尴尬地咳了一声。
玉匣敏锐地发觉了他的不对劲。
“喂。”玉匣斜睨着他,“你该不会是想反悔吧?”
沈瑞宇想要重新解释。
玉匣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一连串地道:“我先警告你,楼里以前就有这样的人,把姑娘买走之后又后悔了,贱价把姑娘卖回去,让人受尽欺负。”
“我可不会受这样的欺负,你要是敢后悔,我就敢烧光你的头发!”
沈瑞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哑然失笑,不知道眼前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是哪里来的这些威胁人的路数。
他正色,想要同她解释衙门,解释关押,解释罪犯。
但她是被藏在那个楼里长大的姑娘,只知道楼里的规矩,这些世俗的东西,对她来说,像是不顶用的。
沈瑞宇想了想,最终放弃了。
只承诺道:“不会再把你退回楼里去。”
玉匣是那不合礼法的纸醉金迷窝中,最为奢侈销魂的存在。
她是被当做罪证捉来的,从此就跟惜春楼没关系了,哪怕沈瑞宇要将她送回去,惜春楼也定然不敢收她。
玉匣听了这话,才总算放心了些。
她在别院住了下来。
别院里,有几个负责看押她的人,但是玉匣手无寸铁,根本没什么好看押的,最后这些人,也全都沦为了替玉匣洒扫院子、打理杂事、追在她身后防止她添乱的奴仆。
玉匣可没觉得不对劲。
她在楼里时,也是人人捧着的,不管是专门负责清扫的婆子,还是同她一样身份的姐姐妹妹,都对她好极了,她从没自己动手做过闲杂事。
如今在这个别院里,当然也是如此。
玉匣躺在藤椅上,侧面而来的风吹得她发丝拂动,挠在脸上痒痒的,玉匣拨了几次,还是拨不开,就有些不耐烦。
她刚蹙着眉,身后看守着她的人就不自觉地伸出手,帮她抚好了鬓角,固定住散发。
玉匣舒展了眉心,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甚至都懒得回头看一下帮她整理的人是谁。
世上从不缺对玉匣好的人。
当然,偶尔也会出现那么一两个不肯惯着玉匣的人。
有一日,玉匣忽然想吃石榴,当天能离开别院去集市的,就只有门口的一个守卫。
玉匣去找他,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结果遭到了冷漠的回绝。
玉匣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他的心有多么狠,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
那守卫嗫嚅了下嘴唇,想说他马上要轮班了,离开别院后,下一岗就不会是他来值守,怎么方便给她带石榴回来。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当天玉匣真的吃上了石榴,还是剥好的,红彤彤甜滋滋的那种。
玉匣美美地在别院里住着,沈瑞宇把她安顿下来后,就极少出现。
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清静,太寂寞了些。
待了一段时日后,玉匣觉得不新鲜了,就有些无聊发慌。
一会儿想吃石榴,一会儿想踢毽子,一会儿还想跟人比爬树。
等这些也都玩腻了,玉匣又开始想念楼里的姐姐妹妹们,想念她们会拿金银打造的蝴蝶钗逗她玩,想念她们纤纤素手喂的雪糕饼,想念她拿老鸨给的珍珠打弹珠的日子。
可沈瑞宇的别院中哪里有那些东西。
沈瑞宇最是崇尚节俭、少物,能不消耗的就不消耗。
他在大理寺里用的文书用具,大多都是用质地松柔的树木制成木板,极少使用布帛。
封捆公文所使用的绳索,也是用成本极低的草麻等物搓成。
有时沈瑞宇要外出办公,也从来不让人设公宴,而是自己带好可食用半个月的干饭,以解决用饭问题。
主子连办公、生活都压缩到极致,底下的人自然以此为教条,不敢铺张浪费。
玉匣想要的那些,便是打死他们,他们也变不出来。
好在,大理少卿临走前曾嘱咐过,玉匣在这里的一日,便不能短她衣食,需得好好照料,因此底下人便借着这个话头,在饮食方面多多迁就玉匣。
基本上玉匣爱吃什么,只要对小厨房讲一声,便鲜少有不给她的。
小厨房算了一下,有一旬,玉匣吃了七只鸡。
这几乎是一天一只了,玉匣真真是酷爱烧鸡,越是油盐重、辣味呛,越是喜欢。
天气转凉了,有一天晚上,玉匣爬起来偷偷吃光了午间没吃完的半边烧鸡,第二天肚子就犯了凉。
她恹恹地躺在藤椅上,肚子里不停地胀气,胀得她又疼又难受,虽然喝了药汤缓解,却也没那么快起效。
旁边的人不断地教训她,对她说沈府的规矩,午时过后不生明火,不起炉灶,若是她饿了,可以吃点别的,这些油重的东西冷了就不要再碰了,免得又让她自己难受。
那日沈瑞宇走进院子,还未见到人,便听到玉匣的声音,倦倦地连声说:“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沈瑞宇往里面再走了两步,就看见玉匣侧身躺在藤椅上,双腿蜷起来,背对着身后的丫鬟,两只手分明在用力捂着耳朵。
沈瑞宇觉得有些好笑,但他习惯了面无表情,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他走到近前,对上玉匣有些陌生的眼神,才意识到,他上次见到这个人,是三个月之前了。
玉匣忘性大,三个月,足够她忘记很多东西。
对着沈瑞宇看了一会儿,玉匣像是才想起来,这是揭了她面巾的那个人。
玉匣眨了眨眼,半天才扭扭腰,站了起来,不大情愿地扯出手帕,在沈瑞宇面前挥了一下:“官人,你回来啦!”
这是楼里教过的,若是看到许久不曾见到的主人家,就要对他说这句话。
玉匣很听话,但表情却不是那么回事,一点也不像是在欢迎人。
这下沈瑞宇轻轻地笑了一声,说:“不用做这些。”
三个月都过去了,惜春楼里该封的都已经封了,玉匣也没什么必要再留在这儿。
可是她能去哪儿呢?
沈瑞宇琢磨了一下,没有立刻赶她走。
而是挥退了下人,单独问玉匣:“你还有什么别的亲人吗?”
玉匣望着他,像是在思考。
沈瑞宇顿了顿,又补充道:“要对你好的亲人。”
“对我好的,有很多。”玉匣慢吞吞地说,“可都不是我的亲人。”
沈瑞宇微微滞住,叹息一声。
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个答案。
若是没有别的亲人,就有些难办了。
是他把玉匣从惜春楼里押出来的,这会儿要将人孤零零地赶走,他也做不出来。
就怕人从自己手里放走了,又掉进什么泥潭里去。
玉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唇瓣动了动,嗫嚅着看向他。
像是想问什么,但又想起来他曾经对自己许诺过的,不会再把她送回楼里去,于是又忍住了,咬咬唇瓣,没有再问。
那双眼睛却清凌凌地盯着他,细长的眼尾上翘。
沈瑞宇一时不知道能跟她说什么,就站起来离开。
反正都已经过了三个月,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走到院外,看到方才对着玉匣一脸无奈的那个丫鬟,就把人叫了过来,问是怎么回事。
丫鬟把玉匣的偷吃,还有这阵子的寂寞,这样那样地说了一通。
沈瑞宇心道,她这是无聊了。
无聊会生不满足,生贪欲,生郁躁。
倒也好解决,给她找个打发时间的东西就好了。
玉匣没等来金银蝴蝶钗,也没等来那满满一匣子的珍珠,却等来了一个可以旋转的长筒。
丫鬟说:“这是沈大人送来的,说名字叫做,万花筒。”
沈瑞宇从一个被抄家的富商府上搜到的这个东西,不知是哪里产的,对着单只眼睛看进去,再旋转底部,就能看到底端变化莫测的图案。
玉匣拿着它玩了一天,难得的一整天都安安静静。
后来,玉匣也时不时就把万花筒拿起来看一看,找到了这么一个好玩具,她倒是少惹很多麻烦,叫人省心不少。
沈瑞宇隔了半个月,又来了一次别院。
玉匣对着天空,慢慢地转着万花筒,叹息一声,放下来,就看见一旁的沈瑞宇。
她这次没再陌生地打量他,扬了扬万花筒,对他说:“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个湖吗?”
沈瑞宇答不上来。
他看了很多书,却没看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玉匣和他对坐在石桌边。
她敲了敲万花筒的底部,低着头说:“这里面,其实只是一些五颜六色的纸片而已。”
沈瑞宇点点头。
这个他也知道,这万花筒里的东西看着很新奇,很曼妙,稍微旋转一下,就能看到许多不同的图案,而且每个都那么色彩斑斓,有的色彩组合很美丽,有的色彩组合又很丑,像是世上千奇百怪的人一般。
但是,其实看久了,就自然而然能明白它是如何产生的,当最终明白过来它们不过是一堆纸片造就的假象,便会觉得失落。
其实,沈瑞宇没想到玉匣能玩这个东西这么久。
玉匣耸了耸鼻尖,说:“其实这些纸片是错位的,可是我们用眼睛看到,就觉得它们好漂亮。”
“有时候我在想,它到底是我们看到的漂亮图案,还是就只是一堆被折叠扭曲的纸片呢?”
“纸片放的位置不同,就会有不同的图案。人被放在不同的世界里,就会有不同的故事。”玉匣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参透一切,又像是暗昧不明。
她邀请沈瑞宇与她同坐,说的话却又有些断断续续,好像并不是要说给他听的,而是自顾自地开口,表达,对面只需要有一个坐着的人而已,至于这个人是谁,会不会给她反馈,她都无所谓。
沈瑞宇有些意外地看着玉匣。
他族人崇尚礼佛,他胞姐甚至从小就住在寺庙里,陪伴青灯古佛长大。
第一次看到胞姐时,沈瑞宇已经十几岁,被那沾染了一身超脱气息的女子惊艳到,就像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第一次见到了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仙人那般震撼。
当时沈瑞宇甚至没想起来,那就是他的嫡亲胞姐。
那之后,沈瑞宇开始爱上禅学。
那般缥缈的青灯古意,像是一枚轻得挠人的鸿羽,飘过沈瑞宇的心湖,在那张原本完整平静地心湖上,第一次留下了褶皱,留下了以后无论何时想起,都无法忘记第一次悸动的涟漪。
可现在,他却在一个青楼女子身上看见了深不可测的禅意。
沈瑞宇张了张嘴,想对玉匣说些什么。
最终开口,却是莫名其妙地,又将她之前问的那个问题,抛了回去。
“所以,世上有多少个湖?”
沈瑞宇的确很好奇。
玉匣耸了耸肩膀,露出一个有些无赖的笑:“我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沈瑞宇无奈。
玉匣又接着说:“可是我知道,在有一个地方,会有人亲自去丈量,世上最大的湖在哪,奔涌的河流过多少年,千里之上的高山,和千里之下的农庄,是不是会盛开同一种桃花。”
“那个地方……在哪?”沈瑞宇忍不住问。
听着玉匣的描述,沈瑞宇竟然有些心动。
其实他幼时,也常常思考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后来为了迎合胞姐的喜好,性子越来越持重。
他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玉匣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真有这么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可以有这个时间,有这个闲心,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些看起来没有什么用的事情。
玉匣又狡黠地笑了笑。
她像一只永远不会学乖的狐狸,不管看起来再怎么温顺,也永远不会对人摊开四爪,让人摸摸肚皮。
“我知道——”她故意拖长着音调,“但我不会带你去。”
沈瑞宇被她气得想要发笑。
他几乎确定,这鬼灵精怪的小姑娘就是故意拿他开涮。
他要是认真信了她说的那些胡话,才真叫人笑掉大牙。
沈瑞宇甩甩袖,起身走了。
后来他又是大半个月没出现,不过,别院里那两棵长得近的大树被人砍断了多余的枝叶,在中间牵起牢固的绳索,在树荫下,搭了一个秋千架。
87章 佛堂 一更
沈瑞宇再来别院时, 把他那个小佛堂也挪了过来。
他原本吃住都在大理寺,上峰体谅他的性情,给他在住所里多安了一个小佛堂, 沈瑞宇一直都觉得有些不合适。
前些日子, 大理寺进来一个新同僚,年纪比沈瑞宇要大上一旬, 有个怪癖,最闻不得香火气味,沈瑞宇为了同僚和睦, 便将小佛堂给挪了出来。
原本, 是要放到他那沈府去的,可是他只身一人在京城,府里没人住, 就一直空空荡荡,若是挪到那里去, 一定只能积灰。
想来想去, 沈瑞宇就想到了玉匣住着的这处别院。
那之后他来别院就来得勤了些, 虽然还是不定时间, 但是一周一次总是要来的。
小佛堂就安置在玉匣住处的不远处。
沈瑞宇跪在蒲团上,肩背笔挺,低眉敛目,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佛珠。
那佛珠一颗颗很硕大,纹路粗粝,大约是被抚摸过许多遍, 表面虽然粗糙,触感很温和。
佛堂的门大开着,谁都能进, 但一般而言,也没人敢去打扰。
只有玉匣,总是时不时地盯着那边,蠢蠢欲动。
以前,沈瑞宇是这里的主子。现在玉匣在这儿混熟了,这里就成了她的地盘。
家里来了新的人,玉匣总是跃跃欲试,想过去挠他两下。
沈瑞宇正闭目冥思,额顶突然传来痒痒的触感。
他以为是小飞虫,大约过不了多久就会飞走,只微微晃了晃脑袋,没有理它。
结果,那痒意一路爬到眉心,还在那里动了两下。
眉心是紧要之处,分外敏感,沈瑞宇一下子睁开了眼。
就看见玉匣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坠着流苏的手帕,轻轻晃动手腕,在沈瑞宇额前轻摆。
又是她在捣乱,沈瑞宇看她一眼,有些无奈,重新闭上眼。
闭眼后,视线恢复一片黑暗,嗅觉变得更灵敏。
在袅袅的檀香之中,混进来一丝女子手帕上的甜香,扰乱了整个佛堂宁和的气场,撩动着清静地弟子的心弦。
他不理玉匣,玉匣却对他更感兴趣。
“喂,你许了什么愿望?”
沈瑞宇闭着眼,徐徐地呼吸,胸膛微微起伏,说:“我没有许愿。”
玉匣觉得奇怪。
“你没有许愿,你在这儿干什么?”
沈瑞宇没有答话。
在佛前冥想是他每天休息的一种方法,有时候工作太忙,白天不能睡觉休息,他就用这种方式,凝神静气个一刻钟,精神便会好上许多。
玉匣絮絮道:“我也曾见过别人拜佛。他们看起来,比你可虔诚许多,香案上总是摆满瓜果,嘴里喃喃念叨着愿望,说要念三千遍,就一遍也不敢少。”
“你看你,桌上光秃秃的,只拿着一串佛珠,又不许愿,你拜佛有什么用啊。”
沈瑞宇睁开眼,抬头看了看她,便垂下眸,静静地说:“有时候,信佛不是为了许愿。”
玉匣努了努嘴:“我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人。”
沈瑞宇眸中微微一动,闪过无奈的浅笑,继续闭上眼沉思。
沈瑞宇来别院的时候,院子里的下人总是很紧张。
这位沈大人过午不食,平日也偏好瓜果素蔬,与最爱烧鸡的玉匣毫不相同,根本吃不到一块儿去。
下人们不敢打乱沈瑞宇的规矩,却又舍不得委屈了玉匣,伤透了脑筋。
终于有一个资历颇深的嬷嬷,忍不住去问了沈瑞宇,他来的日子里膳食要怎么布置,沈瑞宇愣了一下,却说:“随你们玉主子。”
有了这句话,下人们才放下心来,果真没有再改过菜单,一应全都按照玉匣的喜好安排。
而且,玉匣在这别院里,始终没名没分,沈大人没提过,玉匣也懵懵懂懂,只知道说她是被沈瑞宇买来的,可究竟是买来做什么的,她也不知道。
如今沈瑞宇口称玉主子,这岂不就是承认了玉匣的身份?
虽然还不算正式地有名有姓,但起码,也有个说法了。
那嬷嬷听了,当然高兴不已,回去之后还跟好几个人炫耀了一番。
这话传到了沈府的小厮耳中去,那小厮不信。
他跟着沈大人多年了,从来都只见到沈大人对别的女子不假辞色,这玉匣还是个青楼女子,沈大人怎可能对玉匣有意?
直到有一次,那小厮亲眼看见了沈瑞宇在别院里用餐,他竟然当真跟着玉匣吃了一桌子的佛跳墙、红酥肉,才啧啧有声,不得不信。
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大人,什么时候用过这么重的荤腥?
后面沈瑞宇来的次数多了,玉匣对他也没那么好奇了,去吵他的次数越来越少。
反倒是有时候,沈瑞宇结束冥想,发现挺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玉匣的动静了,还会来找玉匣,看看她在做什么。
院子里到处都静悄悄的,沈瑞宇朝着玉匣的房间走去。
他手里捧着刚下来的山楂,洗得干干净净,屈指敲房门。
“玉匣?你在房里么。出来吃山楂。”
大白天的,房门一般没锁。
沈瑞宇说完后,没听见有回音,不知道玉匣是不是不在房内,就想推门进去看看。
似乎察觉到沈瑞宇的动静,门里传来玉匣有些慌张的声音:“不不不,现在不要进来,我……那个,不方便。”
沈瑞宇手一顿。
他大约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什么,耳根莫名烫了烫。
因为没有及时离开,沈瑞宇又似乎听到门里隐约传来换衣服的簌簌声,立刻像是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快速离开。
玉匣倒是又很快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她看见石桌边,沈瑞宇坐姿笔挺地背对着她,还觉得奇怪。
手一伸,拿了一颗山楂放进嘴里,手肘搭在石桌上,探过身子去看他。
“你干嘛呢?”
她歪着脑袋,一边说话,含在嘴里的那颗小山楂就在她舌面上滚了一圈,红润的果实,映着粉嫩的舌尖,一闪而过。
沈瑞宇迅速地垂下眼,搭在膝盖上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收紧。
快入冬了,小厨房做了羊肉锅子,就在院中烫得暖暖和和,软软乎乎,连路过的夜风都变得浓香腻人。
烫锅子吃对沈瑞宇来说是最好的,他吃得清淡,几乎不用酱料,烫一烫就能吃。
热气熏得上头,他吃饱了之后,人像是有些微醺的,坐在夜风里,双眸含了些许水光,迷蒙而从容地看着对面的玉匣。
玉匣嗜辣,烫好的肉片夹出来,还要在辣酱里裹两下。
平时的菜式,是小厨房调配好的,再怎么辣,也不会顶了天去。
现在玉匣自己调酱,还有谁能管她?简直恨不得把辣油全倒碗里,还盛气凌云地说,小意思,不够辣。
其实她已经吃得直吸冷气,又辣又烫的羊肉把她的嘴巴都变得红彤彤的。
玉匣一边倒吸气,一边对旁边的人说:“再加一根萝卜进去煮,要煮到快烂才好吃!”
这样随意的、世俗的烟火气,泼辣而生动,衬着她精巧的面容,在夜风中,竟也是一道美景。
沈瑞宇看着看着,有些发痴了,目光落在玉匣的唇上。
“喂!”玉匣朝他轻喝一声,不满道,“你这就吃不下了?”
他停了筷子,叫她一个人吃,真是不够意思。
沈瑞宇被她喊了一声,飞快地回神,眼波晃动,似是受了惊吓一般,左右漂移。
他低头盯着碗,掩饰自己的失态,可他无法掩饰的,是他刚刚在脑海中想到的画面。
他居然想到,玉匣抹着口脂的模样,大约也像现在这般朱红、潋滟。
沈瑞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现那副画面,尤为清晰的,是玉匣的唇瓣、下颌。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但是那半张脸对他来说很是熟悉,因为与胞姐相似。
沈瑞宇羞耻地攥紧掌心,他难道是将玉匣当做了胞姐的替代?
他知道自己是绝对不能肖想胞姐的,甚至连看都不应该多看,但是对于玉匣,他不必有这层限制。
嬷嬷切了白萝卜段来,水灵灵地下进锅里。
看着沈瑞宇不动筷,嬷嬷笑道:“沈大人怎么不吃了?这锅子小,还有羊肉没下呢,多吃点才好。沈大人还未及弱冠,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怎么补也不会多的,可不要拘着自己。”
沈瑞宇抿紧唇,不敢再抬眸,只埋头苦吃。
后来沈瑞宇到这小院来得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他自己忍不住就来了,脚像是自己会识路,出了大理寺,就自动朝这院子拐弯。
有时候,他公务太忙,连他自己也没想起要过来,身边的小厮却主动地劝。
“主子,天儿冷了,小院肯定暖和,今夜就去小院歇息吧。”
“主子,您这阵儿太累了,又饿瘦了不少,小院不知道最近吃什么呢,去小院看看吧?”
小厮都已经习惯了,沈瑞宇在小院总是吃得多些,睡得多些,但凡沈瑞宇亏着自己时,必定这么劝他。
甚至有时候,沈瑞宇有什么烦心事,去小院晃荡一圈再回来,也就好了。
沈瑞宇来小院的频率,渐渐变成了七天里有五天在这儿,他还把书房也挪了过来,照着大理寺里的布置,造了个差不多一模一样的。
沈瑞宇常常忙到深夜,当他抬起头时,门外常常悄无声息,静静的一片。
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孤独,大多数时候,也确实只有星子月影陪着他。
但那日沈瑞宇走出门外透气,却发现旁边的屋子还亮着灯。
那是玉匣的屋子。
他有些好奇,披上外衣走出房门去看,果然看见莹莹暖光从玉匣的窗子里照出来。
看位置,应当是在书桌旁。
沈瑞宇走近,从薄纱的窗里,看见玉匣卷起衣袖,一双纤纤手正拿着笔,在桌案上画着什么。
她还会作画?
沈瑞宇心下觉得好笑,便没有出声,悄悄地靠近。
结果凑近一看才看清楚,正对着他的玉匣目光炯炯,舔着上唇,全神贯注地盯着自个儿手中的笔尖,在那画纸上小心翼翼地移动。
最后大笔一挥,画作落成,沈瑞宇探眼一看,桌上的画纸中央,是一只长着六根胡须、脑袋圆滚滚的老虎头。
这幅画,只能用潦草来形容。
沈瑞宇失笑,摇摇头,想要提步离开,却又看见玉匣十分满意地举起那张画纸,在空中抖了抖,然后背对他挂在墙边晾干。
毛笔还搭在笔架上,没有洗,不像是用完了的样子,沈瑞宇不由得又好奇起来,玉匣还会画什么。
果然,玉匣挂好那只老虎头之后,又走回桌边,摊开另一张铺开的大纸。
那张大纸上,已经有许多用炭笔画好的格子,横纵交错,沈瑞宇发现,他竟然看不明白。
玉匣趴在那张纸上,依旧是目光炯炯,一派认真,拿起毛笔,端端正正地竖着,在有的格子里画上了骰子,又在别的格子里画上了厉鬼,还画了一些金币、玉佩等首饰。
沈瑞宇:“……”
更加看不明白了。
越是看不懂,他反倒越是像上瘾一般,一直在窗外看着玉匣作画。
玉匣身上的外衣袖子宽大,她趴着画画,袖子常常落在纸面上,一不小心就要沾上墨迹。
她像是觉得烦了,忽而直起身子,解开衣扣,将外衣褪去。
玉匣在自己的屋里,又是半夜睡到一半爬起来的,里面当然只穿了无袖的小衣,骨肉匀停的手臂、白皙瘦薄的肩背锁骨,一下子全显露了出来。
她趴回桌上,胸前的小衣像是要摇摇欲坠,若隐若现的沟壑,掩藏在阴影中。
暖黄烛光下,玉匣那一身肌肤白得腻人,像是上好的脂玉,触感软弹。
隔着朦胧的窗纸,玉匣的身影也被撒上一层柔光,像青莲座下的仙子,又像月下魅人的狐妖。
沈瑞宇猛地后退一步,背转过身,靠在被月色晒得凉凉的廊柱上,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口。
若不是有夜色和偏深的肤色遮掩,任是谁路过,都能看到他面膛通红。
他不敢再回头,夺步回到自己屋中,用力关上门。
再看桌案上堆着的文书,沈瑞宇竟然没有了丝毫的兴趣。
他心下躁动,匆匆瞥一眼桌上的卷宗,第一次没有当天处理完任务,吹熄了灯盏,掀开被子上床。
那夜沈瑞宇过得很是折腾。
檀香袅袅,清静的佛堂之中,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上挠痒,他躲避不过,耳边还常常听到女子如银铃的笑声。
他转头去看,一会儿,看到的是一袭白裙、漫步花丛中的缥缈身影。
一会儿,那身影却又落在他怀中,轻飘飘地让他搂着,赤红的唇瓣诱人采撷。
第二天,沈瑞宇醒得很早,慌张地换了衣服,把小厮叫进来,让他卷起被褥,洗都不让洗,带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扔掉。
88章 外室 二更
那日恰好休沐, 沈瑞宇躲在房中,整整半天没出门。
直到下人来传午膳,他才再次用冷水扑面, 肢体僵硬地走出去。
小院里人少, 加上玉匣性情散漫,不爱受拘束, 天气好的日子里,便都是在树下石桌上摆膳。
沈瑞宇走过去时,石桌上的东西还没收。
原来是之前玉匣拉了几个丫鬟小厮, 在一起摇骰子玩, 桌上摊着一张大纸,纸上的格子里放着几粒棋子,似乎是骰子摇到几, 就走几格。
沈瑞宇一看到那张特殊的棋盘纸,脸色忽然就又不对劲了, 用力地撇到一边, 一手握成拳抵着唇, 一边皱眉斥道:“快点, 收走。”
丫鬟们见他不悦,只以为他是因坏了规矩而发怒。
哪个有规矩的人家,吃饭时桌上还摆着玩具的。
于是丫鬟们立刻战战兢兢行动起来,赶紧将棋盘卷起收好,把上面的棋子也收好,从玉匣手里把她还想玩的骰子抠了出来, 收进小盒子里。
玉匣斜眼看着沈瑞宇,觉得他太粗暴。
“我马上就要赢了!还差三步而已。”玉匣不高兴。
其实,为了那三步, 她已经摇了小半个时辰的骰子了。
沈瑞宇绷紧脸,抿着唇,没有哄她,当做没听到一般,掀开下摆,在桌边坐了下来。
玉匣觉得他不近人情,又想到差点要赢的那一把游戏,恼怒地皱起眉来,扭着身子侧朝一边,不爱面对着他吃饭。
小桌上的氛围一时有些紧张。
旁边的奴仆战战兢兢地看着,有些忧心。
好在玉匣一贯以来忘性大,吃了几个好吃的猪蹄,又欢欣起来,很快把方才的争执忘在了脑后。
她还想跟沈瑞宇讲话,舔着唇角的咸汁,又忘了方才的别扭,转头看向沈瑞宇。
结果她还没开口,沈瑞宇只瞥了她一眼,便迅速垂下眼去,冷冰冰地说:“好好吃饭。”
玉匣愣住了。
小院里其他的人也都愣住了,沈大人今个儿是怎么了?若是不高兴,也不应当对着玉匣姑娘迁怒啊。
一顿饭结束,几人的心思转了几转,都有些紧张。
嬷嬷还特意去泡了一壶清心茶,打算等会儿能让沈大人喝一点儿,平心顺气,就不会再跟玉匣姑娘发脾气。
结果没想到,饭刚吃完,沈瑞宇竟然起身就走,脚步快得像是有谁在后面追他一般。
嬷嬷看得直瞪眼,把沈瑞宇身边的小厮拽到一旁,问:“怎么了?沈大人今天公务很忙么?”
“哪儿呀,今个儿休沐,能有什么事。”小厮也是一头雾水,摸了摸后脑,连忙跟上主子的步伐,跑出院外去了。
“哎,这……”嬷嬷一阵瞪眼。
好端端的,怎么能这么冷着玉主子?
嬷嬷回身,看看玉匣的背影,只见姑娘低着脑袋,手捧在胸前,似乎很是忧伤。
嬷嬷顿觉心疼,走上前去想安慰一下,结果还没开口,就默默闭了嘴。
玉匣手里捧着两个骰子,在跃跃欲试地反复倒腾,催促身旁的小厮丫鬟快点收了石桌上的碗筷,好继续玩棋。
嬷嬷叹息一声。
这两人,也不知道究竟谁没开窍呢。
沈瑞宇匆匆回了大理寺。
途中,遇上不少同僚,纷纷和他打招呼。
“沈少卿,怎么今个儿也过来了?”
“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沈瑞宇脸色沉沉。
他回到书桌旁,却发现收得干干净净,一本帖子也没有。
沈瑞宇这才想起来,他最近下了值就往小院去,东西也差不多都搬到那边去了。
他在这里,哪儿有活可干?
“你……”沈瑞宇转头,想对小厮吩咐两句,却看见小厮愁眉苦脸地站着,站姿也是歪七扭八,很不情愿似的。
沈瑞宇沉着眉:“你怎么回事?若不想干活,现在就趁早滚回去。”
“哎哟,爷。”那小厮连忙告饶,“我哪儿敢呢。我只是操心啊,您这样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天,都巴巴地赶回大理寺来,您不嫌累,狗都嫌累——是是,我是狗,我是会累的小狗。”
沈瑞宇气得发笑,拿起一支笔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以前不见你有这么多抱怨,现在油嘴滑舌,都跟你玉主子学坏了。”
说着,沈瑞宇又是一顿。
昨夜梦中的缠绵和激动,在清醒时全部化成了遍布灰尘的绳网,将他牢牢束缚住,左右挣脱不得。
他攥紧手里的笔,沉着嗓子把小厮赶走:“别在这儿聊闲。去找王大人拿几本字帖来,我要练字。”
小厮捂着额头去了。
没过多久,脚步声又靠近沈瑞宇的书桌,沈瑞宇一边抬头一边道:“还挺快。王大人有没有说……”
沈瑞宇声音顿住,接着起身站起。
“胡大人。”
胡大人时任大理寺卿,是沈瑞宇顶头的长官,也是一手提拔他的人。
胡大人温和地笑着,他向来被人称为笑面虎,外面不少人说他,面慈心狠。
沈瑞宇跟他风格不同,但一向敬重他。
“瑞宇,今天你也过来了。”胡大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出来聊聊?”
沈瑞宇点点头,依言跟他走出去。
大理寺僻静的院落里,花树底下,胡大人和沈瑞宇并肩慢慢走着。
“最近,压力大么?”
沈瑞宇摇摇头:“公务上,没什么压力。”
胡大人哈哈笑了两声:“你啊,不怪别人说你性情高傲。”
沈瑞宇微哂。
大理寺的公务千头万绪,通常要办一个案子就有许多繁杂事务要做,办不好得罪皇帝,办好了得罪别人,因此,通常那些有选择余裕的世家公子绝不会愿意来大理寺。
沈瑞宇偏不同,他不仅来了,还从来不叫苦叫难,堪称特立独行。
胡大人摆摆手:“旁人再长三头六臂也处理不来的事,到你这儿,却变成了毫无压力。”
他低头憋了半天,补了一句:“这都要多谢大人的指点。”
胡大人又是一阵愉悦大笑:“可打住,你高傲是高傲,但也最诚实,可别把这优点也丢了。”
沈瑞宇挠挠鼻尖,想说这并非违心之言,但他最不擅长说这些讨好人的话,一时之间,只好沉默如一个锯嘴葫芦。
胡大人拂开一截柳枝,笑道:“你不用紧张,你的性情我还能不知道?不过……最近倒确实有件事情,叫我很疑惑,因此便想问问你。”
沈瑞宇并不意外,在这大理寺中,每个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胡大人虽然对他颇有关照,但也不至于浪费这处理公务的时间,来跟他扯闲篇。
沈瑞宇想了想,说:“可是前些日子,那富商行贿一案?”
胡大人摇摇头,笑意浅了几分。
沈瑞宇又思索了一下:“那么,便是现在正在查的,贵家子弟当街打杀农女一案。”
胡大人停了步子,转过身看着沈瑞宇,表情有几分严肃,抬起手指,点了点沈瑞宇的胸口。
“不是案子。是你的事儿。”
他?他能有什么事……
沈瑞宇忽然神情凝住。
难道是说,他的小院。
胡大人看了看左右,沉眸对沈瑞宇道:“瑞宇,你是不是从青楼里弄了一个妓子,藏在院子里?”
沈瑞宇攥紧五指。
“这可是违反大金律法的事,你一向洁身自好,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胡大人压低声音,但语气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地着急。
沈瑞宇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他本可以解释玉匣的来龙去脉,但若真要那么处理,玉匣少不了要被带进大理寺,在狱中关个几日,提供证词,自叙生平,再被记入档案封存。
若是上了档案,只要有权限的人,便能看到玉匣过去的所有经历,玉匣就如同一张白纸一般,无论去到哪里,都可能会被差衙以特殊眼光看待。
更别提,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到处都是蛇虫鼠蚁,条件极差,玉匣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待得住几天,光是想一想,都叫人心揪不已。
更何况,沈瑞宇查封惜春楼时就没有来得及向大理寺禀报此事,现在玉匣已经跟惜春楼没了关系,哪怕再禀报上去,也已经是马后炮,什么用都没有。
沈瑞宇摇摇头,说:“大人误会了,她并非妓子。”
胡大人惊讶,道:“这件事,是大理寺之中的同僚,向我反映的。不瞒你,我原本便是不想冤枉你,私下悄悄查过,你最近确实常常去一处别院,那院中住着的……”
“是属下的外室。”沈瑞宇阻断了胡大人的未竟之语。
他静静吸了口气,面色平淡,眼神亦十分平稳,说道:“属下瞒着家里人,私下安置了一个外室,还没有过明路,因此只能暂时安置在别院中。”
沈瑞宇极少说谎。但现在说出来后,竟然觉得轻松不少。
胡大人微愕地看着他。
男子成婚之前便有外室,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径,但也并未触犯礼法。
比起私藏妓子,这说法,倒是好接受得多了。
胡大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好,原来是这样。我会去在同僚之间替你澄清误会,你家里的事情,你自己也要处理好。”
其实胡大人是否真的相信,并不好说。
但无论如何,胡大人接受了这个说法,而且选择为沈瑞宇担保。
沈瑞宇咽了咽喉结,后退一步,朝胡大人深深一拜。
两人一时无话,沈瑞宇要错身离开时,胡大人又一把抓住他,低声说。
“你既然要保那女子,我便明白了,我不会强行要你赶走她。但是,瑞宇,你是我最看好的人,你的前程,你自己也要好好护住。”
89章 银铃 一更
胡大人说得郑重。
沈瑞宇也语气郑重地答了一声:“是。”
他知道, 胡大人说这些,都是为了他好,他也会谨记于心, 不辜负胡大人的期望。
但是, 这跟他想护住玉匣有什么冲突?
回小院之前,沈瑞宇便着人通知了下去。
等他再进小院时, 院子里到处装点着彩色丝绸,虽然安安静静的,不曾有丝竹弦乐之声, 但夜间的鸟虫轻鸣, 也有一种别样的恬静。
沈瑞宇迈进小院,最年长的嬷嬷便守在门口,福了福身, 一脸喜色:“恭喜大人。”
身后跪着的一众小厮婢女,也跟着齐声贺喜。
在这样的热闹中, 沈瑞宇有一阵恍惚, 仿佛今日真是他的大喜之日。
纳外室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只能放在晚上。且不能张扬喧哗, 更不能用朱红。
嬷嬷身上穿着的是平时的常服,但头上戴着一朵粉色的珠花,以示喜庆。
她将沈瑞宇引到门外,悄声说:“大人,玉姑娘就在里面呢。”
沈瑞宇点点头。
他喉结微动,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门, 竟然也有丝紧张。
哪怕他分明知道,这只是一场做样子的仪式而已。
沈瑞宇推开门,里面除了几个端着水盆、巾帕等着侍奉的奴婢, 便只有端坐在床上的玉匣。
玉匣穿了一身鲜妍粉色,她皮肤白,身子骨纤软,哪怕是这样轻佻的颜色,她也能穿得好看,像一只甜甜的水蜜桃。
玉匣头上盖着一张盖头,这是嬷嬷的意思。
其实玉匣与沈瑞宇之间不是明媒正娶,不能有这些婚仪上的程序,但是嬷嬷将盖头做成粉色,只为了讨个巧,并不算正式的揭盖头。
两个人之间亲亲密密的时候,这些小趣味又不会拿到外人面前说,哪怕逾矩一点,又有何妨。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挥挥手,让旁边等着侍奉的婢子们退下,看着门关上,才走到床边。
玉匣安安静静地坐着,指尖轻轻扣在一起,搭在膝头,前所未有地乖巧。
沈瑞宇原本的念头就松动了一下。
就算是走个过场,他也应该把所有套路走完,不是吗。
沈瑞宇挪了挪脚步,伸手去拿原本不打算拿的秤杆,慢慢将玉匣脸上的盖头揭开。
揭到一半,沈瑞宇的动作却顿住了。
玉匣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和胞姐何其相似。
想到胞姐,沈瑞宇浑身的血凉了一半。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一开始将玉匣带回来的原因。
沈瑞宇心中原本燥热的火焰,忽然就熄了下去。
那一阵冲动也没有了,沈瑞宇把秤杆放在一旁,腮帮紧了紧,在玉匣身旁的床沿上坐了下来。
“你自己揭开吧。”
玉匣转过头,用手肘捅了捅沈瑞宇,示意他看自己。
等沈瑞宇发出“嗯?”的询问声音后,她才慢悠悠地拉住坠在身前的边缘,一点点将盖头扯了下来。
盖巾落下,露出玉匣的斗鸡眼,舌尖吐在外面,冲着他扮鬼脸。
沈瑞宇猝不及防,轻笑了一声,玉匣自己却乐得前俯后仰,把盖巾在手里团吧团吧,扔到一旁。
沈瑞宇瞧着她稚气又随意的动作,胸口褪去了方才的苦闷,柔软一点点漫上来。
她还是个孩子模样。
他之前打算的,果然没错。
沈瑞宇双手撑着床沿,温声同她说:“玉匣,你听我说。”
玉匣转过头,细长的狐狸眼望着他,又纯又媚。
“纳你做外室,只是权宜之计。不然的话你就要被赶走,我想你也无处可去。从此以后,你就住在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有什么变化。”
“你原先的贱籍,我已托人去核销,给你造个新户籍。”
“我在京中任官,户籍册常常有人翻查,你名义上又要当我的外室,当然不能挂在我的名下。”
“我有一个长姐,是姨娘所生的女儿。她已经嫁了人,身为官妇,轻易不会有谁去查她,便将你记作她的远房表妹,从此不作奴籍。”
玉匣顿了好一会儿,神情也没变,只是那么望着他。
沈瑞宇正疑心她是不是没有听懂的时候,玉匣忽然起身,朝外面走了两步,然后正正对着沈瑞宇,两手并在额前,单膝弯下,拜了下来。
“玉匣,谢谢沈大人。”
沈瑞宇微怔,心中划过一片暖意。
他哪里想得到,玉匣也有如此乖巧的时候。
一时间,竟有种心怀甚慰之感。
沈瑞宇抬手将她扶起来,温声说:“不必如此。这些日子,我早已将你当做……无话不谈的友人。你性情直爽,又单纯活泼,虽身为女子,却也是极好的倾谈对象。我这样做,也只是不忍亲眼看着朋友颠沛流离,只是,还是委屈了你。”
玉匣摇摇头,目光凝着他,有些悠长又深远的情绪,让沈瑞宇又隐隐约约,窥见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禅意。
“沈大人,你真是个好人。”
沈瑞宇失笑。
他们俩重新并肩坐在床沿,沈瑞宇道:“但这件事,终究只能成为你我之间的秘密。哪怕在小院里,也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知晓,否则,对你的威严有损。”
玉匣哪怕只是个外室,但是只要她名义上是沈瑞宇的人,小院里的仆婢们就不敢不听她的。
看着玉匣又点了点头,沈瑞宇道:“那,我们还是要按照规矩,交换一件信物。这是我的发簪,收在你那里,你也拿一样你贴身的东西给我。”
玉匣在自己身上翻找了许久,摸摸金项圈,舍不得,又摸摸玉耳环,还是舍不得。
最后想来想去,将自己手环上的银铃取了下来,塞给沈瑞宇。
“这是我戴了很久的东西,算是最贴身的啦。我把它交给你,说明它可是很重要的。”玉匣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说服他。
沈瑞宇哪里看不穿她的小心思,分明就是小气护食,偏还要找许多理由找补。
他摇摇头,却也没反驳什么,将那只小银铃收好。
他们今夜只能一同歇在房中,沈瑞宇收拾了侧榻,自个儿躺了上去,那宽窄以他的个头而言,还是有些太过逼仄了。
沈瑞宇也没抱怨,手臂朝后,枕在脑袋底下,吹熄了灯,静静望着眼前的屋顶。
过了没多久,不远处传来均匀的轻轻呼吸声,沈瑞宇眼波动了动。
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在夜里睡在他不远处。
玉匣睡相并不好,时不时动两下。
床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衣料摩擦着床上的布料,在深夜中有些暧昧。
沈瑞宇缓缓地咽了一下喉咙。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到那个梦。
尽管理智一再地告诉自己,要将所有跟那个梦有关的记忆和情绪扔开,但是在悄无声息的深夜,还是有些东西难以控制。
他第一次见到沈又菊,便是在一片花丛之中。
沈又菊刚刚被家人从寺院中接回来,乌发如云,目空一切,花枝映着她的脸庞,却换不来她的一丝回顾,她谁也没看,自顾自地端庄,额心一点美人痣,鲜红如朱砂。
那个画面精准地击中了沈瑞宇尚且稚嫩的心魂,眼睁睁看着人经过,一路追问着路边的侍从,府里这新来的姐姐,究竟是什么人。
侍从只笑不语,那神秘的样子,让沈瑞宇越发着急抓心。
他一路跑到自家的正厅,见到那个漂亮姐姐对着自己父母跪拜,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他十几年来听闻其名,却不见其人的胞姐。
沈瑞宇简直失望透顶。
他那时候才十二岁,也不是如今这端方的性子,在园子里疾走一阵,折断了十数根柳枝,才勉强发泄了心中的愤懑。
身后脚步靠近,沈瑞宇偏头去看,就看见沈又菊一袭白裙,端着手,朝他微笑。
沈瑞宇低下头,悄悄背过手,将被他蹂.躏过的柳枝藏在了身后。
沈又菊那时淡淡对他说了什么,如今的沈瑞宇早已不记得,只是,从那之后,沈瑞宇再也不敢贪玩捣乱。
以前在府中如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少爷,竟主动自觉变得乖巧懂事,只为了不让胞姐看到自己的混蛋模样。
沈又菊习惯了在寺庙里的生活,即便回到沈府,也每日早起做早课。
沈瑞宇就也逼着自己日日起早看书,好跟长姐一起待一会儿。
沈又菊吃得清淡,不沾荤腥,沈瑞宇也渐渐爱上吃素。
沈又菊当然越来越欣赏他。
在整个家里,沈又菊对这些仆从没一个认识的,对其他兄弟姐妹也并不相熟,对父母只有敬重,唯独对沈瑞宇,她能聊得多些。
渐渐地,沈瑞宇成了沈又菊最疼爱最关心的弟弟,但也仅限于此。
沈又菊无论说什么,沈瑞宇总是觉得十分有趣,唯一一次与她有不同意见,却是沈瑞宇主动提起的一个话题。
那回他温完了书,偷偷瞥沈又菊娴静的眉眼,看了一次又一次,终究是没按捺住,出声道:“长姐,你从前住在寺院里,寺院的风景,是不是与沈府大不相同。世上有那么多新奇的地方,我从未去过,若是能去游历一次,花上个三年五载,也不要紧。”
这是他小时候就时不时冒出的愿望,可惜,家里人从来不支持他,还说什么,只有出家之人才会云游四海,难道他要去剃发当和尚?
沈瑞宇以为,在寺院里待了十几年的沈又菊定然能理解他,毕竟,沈又菊像仙人一般,一定不会同爹娘一般想法。
沈又菊放下手里的书,看了沈瑞宇一眼。
静雅的眉眼间,却带上了几分教训的威严。
“瑞儿,你是沈家男丁,以后前程无量,自然要趁着现在有时间,比旁人多看书,多学本事,否则怎么能胜过别人。”
沈瑞宇听她这样说,有些受打击,却仍不甘心,又问:“前程好,又怎样?是不是挣了好前程,就能自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沈又菊叹了一口气。
“前程,当然是最要紧的事。至于别处的风景……世上的景物,还不都是山山水水。别处的石头,或许与此处长得不大一样,但为了去看那一点点的不一样,难道值得你浪费大好的时光?”
“你这个想法,现在不必有,以后你挣出前程来了,也还是不必有。”
沈瑞宇后来虽然不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是又哪里舍得真的对沈又菊生气,还不是回头老老实实地当她的好弟弟。
少年人的心动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不讲规矩,甚至不讲伦理。
那段长久的依恋在沈又菊许亲时,终于戛然而止。
沈又菊嫁人,沈瑞宇孤身来了京城,离她远远的。
沈瑞宇也长大懂事,明白了自己当初那段心情是多么扭曲、不合世俗。
他厌恶那样的过去,更厌恶那样的自己,每每忍不住想到长姐时,沈瑞宇总会对自己的痛恨更加一分。
更别说,是做那样的梦。
梦里竟然出现花丛,白裙,沈瑞宇想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意思,简直感到恶心作呕,痛恨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潜意识。
沈瑞宇深吸一口气,紧紧掐住自己的掌心,好半天,才将那股反胃的难受压制下去。
他为了压抑自己,常年清心寡欲,今日将玉匣收作外室,本来就没有任何其它的想法。
再者说,玉匣虽然只比他小三岁,但也还是太天真了,哪里像是一个能服侍人的样子。
沈瑞宇想到今天玉匣揭下盖头,竟然只是为了对自己扮鬼脸,心中的不适荡然一空,差点在黑暗中笑出声来。
他连忙压住声音,偏头看了一眼榻上的玉匣,确认她没被自己吵醒,才侧过身子,勉强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很快沉入睡眠。
90章 羡慕 二更
沈瑞宇收了外室以后, 缠着他的流言蜚语才渐渐平息下来。
顶多是有同僚在路上遇到他时,偶尔会撞着他的肩膀打趣,说他表面看起来正经, 实际上还挺风流恣意。
沈瑞宇仍旧板着他那张脸, 淡淡应之。
都说大理寺是最清严的,可也总有些人, 肚子里打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鬼主意。
沈瑞宇跟同僚向来不亲近,经过此事之后,越发减少了与他们的不必要往来。
下值之后也不跟以前一样, 一直待在大理寺, 而是直接往小院走。
反正,他与玉匣该行的仪式都已行过了,他住在小院也是名正言顺。
小院不如大理寺清静。
有时沈瑞宇在房中看着卷宗, 就会听见墙外突然传来大笑。
那笑声像晴空河边忽然高高升起的风筝,蹿入耳际, 夺走人的注意力, 让人心也跟着痒痒, 但很快又藏进云层之中, 消失不见,让人期待它的下一次出现。
最后的最后,听到的次数多了,就会忍不住走出去,看看她们到底在笑什么。
奇怪的是,即便被“浪费”了很多时间, 沈瑞宇却发现,他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累。
三餐按时,甚至连玉匣过来捣乱的时间都有规律。
沈瑞宇渐渐学会要求自己, 在下一次玉匣偷偷溜过来拔他头发之前,赶紧把接下来的五本卷宗看完……
竟然比之前更有效率。
沈瑞宇开始习惯这种生活。
有一回天气热,玉匣要嬷嬷陪着去京郊的山里玩,另外几个丫鬟也都跟着去了,留下沈瑞宇一个人休沐在家,还有几个小厮侍候他。
沈瑞宇居然坐立不安,时不时起来去门边看看,看她们怎么还不回来。
等玉匣回来以后,沈瑞宇就严肃地给她定了规矩:他休沐的时候,玉匣不准抛下他自己出去玩。
玉匣奇怪道:“我是觉得我们太吵了,才到外面去的,你怎么还不乐意了呢。”
“你每天那么忙,看见我们在旁边玩,难道不眼馋吗?就像我肚子饿的时候,可看不得有人在我面前吃好吃的。”
沈瑞宇一阵语塞,他也说不清。
但是对他而言,即便他公事缠身,可他却宁愿有玉匣在一旁胡闹。
也总比她不在,让这院子里空落落的,要不无聊些。
玉匣见他扭扭捏捏,反倒发笑。
她扯了扯沈瑞宇的衣袖,嘻嘻道:“好吧,以后不会再扔下你啦。”
沈瑞宇看着她,眼中滚过一圈亮光。
傍晚,玉匣沐浴完,躺在床边上,嬷嬷给她擦着湿发。
干布巾轻柔地把那一头柔润乌发裹起来,再一点点压干,握在手中,像一团厚厚的棉花一般,让人又羡慕,又感叹。
这样好看的玉匣,真是可惜了那样的出身。
否则又怎么会只能当沈大人的外室呢。
嬷嬷不敢叹气,怕让主子听到惹得不快,只敢悄悄看玉匣一眼,提点道:“姑娘,听大人说,他给你销了贱籍,换了新身份?”
玉匣仰躺着,两条细长的白腿举在空中晃来晃去,点点头说:“是呀。”
“既然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何不努力试试,若是能替沈大人生下一儿半女,至少,也能进府当个妾吧。”
玉匣噗嗤一声笑了:“我怎么可能和沈大人生孩子呀,我们……”
话说到一半,玉匣住了嘴。
但嬷嬷已经听去了一半的话头,惊疑地看着她。
玉匣把双腿撇下来,腰一拧,跪坐在床上,长发披散在身侧。
她垂下眼,声音依旧软软的,但那拒绝人的样子,却很明显。
“嬷嬷,我自己擦,你回去吧。”
嬷嬷定了定神,起身答是。
后来玉匣不再让这些丫鬟嬷嬷太接近自己,免得她又不小心说出什么来。
沈瑞宇明明跟她说了,不能把这事儿告诉别人的。
她答应了,当然要做到。
那嬷嬷也是一个嘴严的人,那天从玉匣那儿听来的半句话,她只在心里琢磨着,并没跟其他仆婢说。
有时候,嬷嬷就更留心地看着玉匣和沈大人在一块儿的情形。
玉匣向来是吃完饭就犯困,细长的狐狸眼眯起来一眨一眨的,有时候明明困极了,还抱着手里的把戏,想继续玩。
看得人都跟她一起犯困了,恨不得替她去睡一觉才好。
树下摆了张宽大的凉席,沈瑞宇盘腿坐在右侧看书,玉匣靠着一个软枕,蜷着腿在旁边玩一个九连环,丫鬟们在小厨房里做冰粉,其余人在远处的阴凉地乘凉。
院子里静悄悄的。
沈瑞宇时不时地偏头看玉匣一眼。
玩着玩着,玉匣实在禁不住了,手慢慢倒下来,搂着软枕睡着了。
沈瑞宇轻笑一声,摇摇头,又看了几页书,平时不犯困的人,竟然也渐渐觉得睡意上涌。
看着玉匣懒散的姿势,沈瑞宇也动了动一身筋骨,眨了眨眼,学着她的样子,朝后倒下来,一只手臂枕到脑后,一只手把书举到面前。
树影轻轻在他脸上晃动,书上的字似乎也变得轻松欢悦了许多。
嬷嬷站在不远处,神色复杂地打量着这一幕。
明明这两人看起来很好的,为何玉姑娘却说……
沈瑞宇发现,玉匣也爱看书,有时候便和她聊这些。
结果玉匣并不乐意和他聊。
“我和你看的书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看的那些,我看不懂。我看的全是好吃的,好玩的。”
沈瑞宇就去检查她的书架,果然,有翻动痕迹的,全都是游记。
有几本,显然是翻了几页,就被丢到一边,有几本书角上有许多褶皱痕迹,一看就是玉匣常常翻看的。
玉匣手里闲不住,只要拿着张纸,要不就是捏着边角卷来卷去,要不就是折一些五花八门的东西。
沈瑞宇把那几本玉匣看完的游记拿走了,趁着闲暇时,也看了一遍。
原本他是不信邪,想着看完以后,跟玉匣就有话可聊了,不至于叫她嫌弃自己。
结果看着看着,反倒是他上了瘾。
那些游记中的地方,虽然他不能去,但看着别人记录的那些栩栩如生的细节,便仿佛自己也跟着享受了一般。
掩上书,沈瑞宇感觉到久违的畅快。
他忽然很羡慕玉匣,玉匣每天都那么轻松快乐,让他意识到,原来人有那么多种活法。
小院里虽然侍候的人不多,但各自分工却是很明确的。
嬷嬷主要负责玉匣的起居,沈瑞宇那边儿则由几个丫鬟和小厮分担。
嬷嬷有一日,终于没能忍住,去看了那登记的簿子。
这一看才知道,沈大人只有在那一晚和玉匣同寝,其余的时候都是分房住着。
嬷嬷心下大惊。
难怪玉匣那么说,难不成,是玉匣做错了什么,让沈大人厌烦她了?
不不,看平时两人那亲近的样子,应该不会是这样。
嬷嬷百思不得其解,捏着这个问题,憋了好几天,终于有一日趁着沈大人不在,去问了玉匣,他们俩是不是还没同过房。
玉匣在楼里什么事儿没见过,听到这种问题,根本不会害羞。只是迟疑着,现在嬷嬷已经发现了,她要怎么说才好。
嬷嬷见她低头不语,似是默认,忍不住地攥紧了手绢,痛心疾首。
“沈大人,他,他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玉匣差点被口水呛到。
她哭笑不得,只好跟嬷嬷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
嬷嬷听完后,神色十分复杂。
“玉姑娘,你……沈大人,他……唉,我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姑娘别怪奴婢,姑娘的出身,自己也知道。身为一介女子,不趁现在想法儿谋个出路,还能怎样呢?”
“沈大人现在的确是好心,可外室的身份,又能维系多久。这到了以后,没名没分的,主母还不是说打杀就打杀了。”
嬷嬷拉着玉匣的手:“奴婢同玉姑娘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旁的什么。奴婢年纪已经大了,也没什么前程好争,更不是求姑娘攀上高位,好跟着姑娘享福。只是,姑娘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
“男子的心思向来缥缈不定,沈大人虽然性情秉直,但姑娘也不能不为自己做打算。”
“沈大人对姑娘这样好,姑娘也不能止步不前,要把握住时机才是。”
玉匣弯弯唇,无声地笑了一会儿。
她知道嬷嬷是为她好,但是,她却没有办法跟嬷嬷解释,沈瑞宇现在为何会对她这么好。
从她被沈瑞宇带回来那天,她就能清楚看到,沈瑞宇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
她在府里住着,有时候沈瑞宇会忽然看着她出神,玉匣也从不戳破。
沈瑞宇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幅碰不着的画儿。
她敬佩沈瑞宇的人品,也欣赏他的能力,但是,没有人喜欢被当做一个替身。
哪怕只是在做任务,这种感觉也很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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