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章 命运   二合一


    小云屏摸摸后脑勺, 话已出口,又被这么问着,才颇觉不对劲。


    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噢哟”, 带着戏谑嬉笑的喜意。


    他俩回头一看, 是一个婶子从河边路过,听到他们的对话, 笑得很大声,却还欲盖弥彰地捂着嘴。


    “这是楼家的丫头,和樊家的小子吧。了不得哟, 两个人偷偷在这里定姻缘。”


    十三岁的晋珐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 站起来低声说:“她胡说的。玩笑话罢了。”


    那婶子哪会听他的,只顾着看热闹,见小云屏懵懵懂懂, 似乎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的样子,就一个劲地逗她, 问小云屏:“是这样吗?那你要反悔的了?”


    楼云屏被爹爹教得最重信义, 听见这话, 当即挺起小胸脯:“当然不是了。”


    晋珐脸色红得快要滴血, 回头盯着楼云屏,那婶子大笑着走远了。


    不出一天,小水乡就到处传起了流言,说楼家的二女儿和樊家的二小子定了娃娃亲了。


    第二天,田小二还扭捏着送来一对泥捏的娃娃,说是给他俩的贺礼, 把楼云屏弄得哭笑不得。


    晋珐虽然跟田小二解释了,说这只是玩笑话。


    可背地里没人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地摸着额头上的那道伤口, 也不想着给它上药,甚至摸着觉得它快要好了,还试过把结好的血痂偷偷撕开。


    那时候,有人把这当玩笑,有人把玩笑当正经,娃娃亲的说法,就这么保留了几年。


    十几岁是个混乱的年纪,少年们,少女们,在此时生茎抽杆,变得亭亭玉立,或有了俊郎初影,心中藏了自以为天大的秘密,也揣着隐约的、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有多么伟大的梦想。


    一晃过了三年,楼云屏十五,晋珐十六,田小二已经跟着他娘离开了小水乡,去了别处。


    听说那一年,李二虎的爹本来是要续娶田小二的娘,两人连婚后的事情都谈妥了。


    可他娘知道田小二被李二虎带人打了,二话不说,就断了和李家的来往。


    甚至,后来田小二意识到不对劲,去劝他娘,说自己和李二虎只是年少不懂事,打着玩玩罢了,叫他娘不要生气,断送了自己的姻缘,他娘也没有搭理。


    田小二的娘早年间和别人学过一手磨豆腐的手艺,过了几个月,她变卖了细软,在别处买了一辆水车,带着田小二搬了家。


    那时候楼云屏和晋珐都去送了田小二。


    田小二愁眉苦脸,舍不得这帮朋友,他娘却是笑逐颜开,挺直肩背,和小水乡的所有熟人一一告别。


    田小二手里捧着楼云屏塞给他的糖果、娃娃,还有晋珐刻给他的一副动物棋,眼圈都红了。


    “我真舍不得你们……哎,可是我娘,她眼里就是揉不得沙子。”


    田小二的娘自己驾了一辆板车,拖着家里所有的东西,还有田小二,顺着乡间的路越走越远。


    田小二缩在那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中间,姿势像个小猴子,看起来有点滑稽,以往若是谁做出这副模样,定要惹得其余伙伴哄然大笑。


    但楼云屏笑不出来,她用力地挥着手,手臂举得高高的,一直摇晃,直到田小二的身影消失在弯弯的山路后面,再也看不见。


    晋珐低声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用力地摇手臂。


    楼云屏说,这是以前从一个爱穿红纱裙的姐姐那里学来的,她总觉得,在告别的时候,挥手的力气越大,心里的祝福就越能实现。


    晋珐看着远处,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说:“我竟然想不到什么祝福。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以后不要再有分别。”


    但他十六岁这年,忽然被一户大户人家找上了门,说他才是京城一个什么什么大官家的亲生血脉,要把他带走。


    晋珐脑袋里发懵,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事,他察觉不到喜悦,也察觉不到遗憾。


    他看了看自己十几年来的爹娘,又看着眼前捉着他手臂泪盈于睫的贵妇人。


    呆呆地问了句:“那我,是从此要去京城住了吗?”


    抓着他自称为“娘”的夫人用力点头,泪珠连连坠下:“是,当然和我们一起住。”


    晋珐忽然挣开她的手,朝外面跑去。


    他都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一路跑到楼家。


    楼云屏正坐在门口,晒着自己的布偶娃娃,看见晋珐过来,愣了一下,就对他露出一个笑来:“恭喜你呀。”


    能和真正的亲缘相聚,这当然是一场幸运。


    晋珐心里却好似破了一个鱼胆,渐渐地发苦,苦得他舌根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一步步地走近,看着楼云屏。


    楼云屏已经快满十五岁,已经是个快要及笄的小姑娘,腰细肩软,坐在那儿裙摆散开,便是一幅画。


    他靠近,楼云屏便往后退了退。


    晋珐说:“我要去京城住了。你知道京城在哪吗?”


    楼云屏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知道,可是,我爹或许知道,他去过很多地方。”


    晋珐扯了扯唇角,笑得很难看:“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听说,离小水乡很远很远。”


    楼云屏这回沉默得更久。


    “田小二说,他的新家离小水乡不远,可我们还是再也没见过他。”晋珐鼻腔酸楚,“我去了京城……”


    他这个人嘴硬,好面子,从来不说软话。


    但楼云屏往往猜得到他后半句要说什么。


    楼云屏搂着自己的玩偶,几次想要开口,又几次闭上。


    她眼圈也慢慢地红了。


    他走了以后,楼云屏就再也没有同龄的玩伴,而且其实哪怕他不走,楼云屏也不适合再像以前那样,和他在一起玩。


    他们都长大了。


    长大的人,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各自有各自的去向,分别那天,总以为还能再见,可要过很久以后才会懂得,分别那天,就是教他们从此以后不要再彼此惦念。


    晋珐低头,目光落在楼云屏怀中的布偶上。


    田小二走的时候,楼云屏就送了田小二一只这样的布偶。


    晋珐不要楼云屏也照样送他一只一样的。


    晋珐不再等楼云屏的答复,又一口气跑回家里。


    他对着之前慌慌张张派人去找他的贵妇人说:“我不要去京城,我的家在小水乡。”


    晋夫人愕然失语,眼角颤了颤。


    那些华服贵人走了。


    晋珐松了一口气,以为自己躲开了麻烦。


    他是个很喜欢规划的人,不喜欢生活里出现莫名其妙的转折,尤其,是这种巨大的转折。


    可是当晚,他的床铺被樊家的爹娘扔了出来。


    就扔在门外,他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散乱得像垃圾一样,被扔在土坑里。


    他喊了十多年爹的人,拿着一根燃着的柴火走出来,眼睛瞪得很凶,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被褥一把火烧了。


    隔着火光,他听见那个人说:“你不是我的种,还赖在我家做什么,该去哪去哪,我自有子孙孝敬我。”


    晋珐呆呆地站着。


    他没进屋,站在窗口底下,站了一整夜。


    破烂的土方不隔音,他听见他那十多年的爹娘在屋子里自以为没人知道地嘀咕抱怨。


    “说好了把他送回那个大官家里去,就能给我们五十两银子。五十两!乖乖,祖上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这兔崽子,还想赖着不走!”


    晋珐眼睫慢慢地眨了眨。


    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觉得,他不属于这里。


    但他之所以有这种感觉,并不是因为他未卜先知,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其实是大富人家的少爷。


    而是因为,把他养大的家人心里,从来就没有他的位置。


    晋珐走了。


    他去了京城,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小水乡除了楼云屏,他没有在意的人。


    可是他并不想收到楼云屏的布娃娃。


    在京城,他像一张空白的纸,平静地、淡然地吸收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他确实很聪明,仅仅三天,就学得像模像样。


    永昌伯和晋夫人看着他的目光,也一天比一天更温煦。


    有时候,晋珐会直直地对上这样的目光,似乎想要分析出它其中的成分。


    这种温暖,这种关切,是家人的爱吗?


    不是。


    他看向晋府的某处院落。


    那里住着他血脉上的大哥。


    若不是因为那位大哥忽然发病,不良于行,他会受到这么多关注吗?


    他在京城,和在小水村的地位,都只是被放在某处的棋子而已。


    唯一的区别,是他对于樊家来说,只值五十两。而他对晋家来说,值得更多。


    他在晋府被取了新名字,叫晋珐。


    他很快适应了这个新名字,并几乎完全遗忘了曾经使用过的名字-


    晋珐一开始在小水乡时,当着晋夫人的面当场逃走了,还说不愿意回晋家,那件事虽然晋夫人后面没有再提过,但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如今晋珐看似平静,却也透着完全无法忽视的疏远,晋夫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多少有些提心吊胆。


    仿佛生怕他哪天再故技重施,突然跑走。


    晋珐在晋家见到了那个和他抱错的少年,那少年如今已经改了姓,人人叫他樊肆。


    以他同为少年人的挑剔眼光来看,那个樊肆外貌长相也确实不错。


    毕竟,樊家那个被他叫了十几年爹的男人,即便胡子拉碴,也有种潦草帅气,所以每次他出去卖桃符,哪怕根本不上心,也比别人卖得多些。


    人生一旦出了差错,很多事情都会显得很神奇。


    有时候晋珐会想,如果他和樊肆当初没有被抱错,那么陪着楼云屏一同长大的,是不是就是樊肆。


    想到楼云屏,晋珐又皱起了眉头,试图压抑心中的躁意。


    他现在换了名字,换了住所,换了生活方式,还要学许多从前听都没有听过的书,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有一种感觉,像是他的生活被完全剥夺了,他被整个儿地塞进了另一个壳子里。


    有时候他会怀疑,他还是他自己吗?


    樊家与他再无羁绊,他过去的十几年,仿佛就成了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的空。


    他越是学新东西,这种感觉便越是浓重。


    他不愿意丢掉那十几年的自己,所以晋珐在第一天到晋府时,就对晋夫人说:“我有一桩娃娃亲,是小水乡楼家的二女儿。我以后,是一定要娶她的。”


    楼云屏是他与少年的自己之间,唯一的牵绊了。


    晋夫人面露难色,但也没有当场拒绝。


    她应和下来,没有多说什么。


    小水乡的楼家?与京城隔得十万八千里,乡野孩子之间说的娃娃亲,又能算得了什么。


    等过得一年半载,晋珐见了京城的新鲜姑娘,自然而然,就不会再想起那回事。


    所以晋夫人不急着在此时去打消晋珐的念头。


    晋珐也大约猜得到晋夫人这未曾出口的念头。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跟自己较着劲。


    楼家从来没把这桩娃娃亲当真,晋家去小水村找他那天,四方八邻脸熟的不熟的,全都跑过来凑热闹,沾亲带故地喊着他,想要讨得一点赏钱。


    唯独楼家没人来。


    他还疑心楼家不知道这件事,可当他跑去找楼云屏,楼云屏却开口就恭喜他。


    于是晋珐懂了,这桩娃娃亲,对于楼家来说,只是一场可有可无的玩笑。


    他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


    如果他都不坚持,他和云屏的姻缘,就更没有人在乎。


    晋珐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得狠了,有一回半夜沾了凉露,发起热来。


    晋夫人焦急地守在他床边,病热之中,他也说起了胡话,开口却不叫爹娘,只叫云屏,云屏。


    晋夫人吓了一大跳,连夜派人去小水村找人。


    晋珐是晋府现在唯一康健的血脉,若是他当真病傻了,永昌伯府就后继无人了。


    好在晋珐年纪轻,体子好,热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快天亮时晋珐醒了,意识也清明,晋夫人高兴得不得了,为了哄他高兴,就说:“娘已经叫人去请你那未过门的小娘子了,大约很快就能请来!”


    在晋夫人心中,一个什么根底也没有的农户,不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一直待在那个闭塞村镇,什么时候去找,都能找得到。


    京城里的大官召见她,先不管是什么官,当然就要恭恭敬敬地赶过来见面。


    晋珐果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眼型天生上翘的眸中,浸出一点莹润的光来,掩去病中的憔悴。


    可是,没过多久,晋夫人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那户姓楼的人家,月前搬走了。问遍了附近的人,没人能说清他们搬去了哪里。”


    晋夫人脸色微变,身后靠坐在床头的晋珐却是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也咳出来似的,不休不止。


    他脸色涨得青紫,瘦薄的身子剧烈颤动,用手帕紧紧捂住嘴,终于在窒息之前停下了这阵猛咳,手帕挪开,上面沾了血丝。


    即便后来医师诊断过,说这是本就病未痊愈,又受了急,气息促乱下的反应,晋夫人还是吓得不轻。


    从此,晋府不再敢把晋珐的这门娃娃亲看轻。


    晋夫人一遍遍地催人去找人,晋珐自己甚至也到街上去打听,找那些专门跑腿的人,用攒下来的月钱雇请他们找人。


    不知道过了几天,也没有音讯。


    有一日晋珐依照老师的吩咐,在坊市上,按单子找着书。


    身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晋珐扭过头,就那么猝不及防地,看见一张娇妍面容出现在自己眼前,明艳地笑着,一只手朝他挥挥,在打招呼。


    “……”他连呼吸都来不及换,几次做出云屏的口型,却气息短促,发不出声音。


    是楼云屏先开口和他讲了话。


    “小豆子!真的是你啊,好巧啊,我爹爹到京城来做生意啦,我还想着,会不会碰见你呢,没想到,京城那么大。不过,好像也没有多大,不然我们怎么能碰见呢?你家住在哪呀,我家住在……”


    晋珐猛地伸手抓住了楼云屏那只挥动着的手腕。


    楼云屏一愕,停了絮絮叨叨,偏头看看自己被抓住的手。


    晋珐说:“我带你,去我家做客。你来不来?”


    楼云屏缩了缩手。


    “我还没吃晚饭呢,下次吧……很远吗?我要是去了,能回来吃晚饭吗。”


    晋珐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微红。


    “很大,京城很大。那我跟你去你家吧,你家在哪,这次还会搬吗?”


    楼云屏想了想,严谨地说:“我要问问我爹爹。”


    晋珐笑容越来越明显,他看着楼云屏说:“云屏,你和我是有娃娃亲的。我们有姻缘牵着,你走不掉的。”


    楼云屏再也不是懵懂年纪了,听见娃娃亲,有些不好意思。


    她看看左右,想要收回手,说:“小豆子,你抓着我干什么呀。”


    “不要挥手。”晋珐说,“不要对我挥手。你说,那个动作是告别时才做的。”


    楼家在京城定居了下来。


    晋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红润,也不再像往常一样一直待在家里,时不时就往坊市里面跑。


    楼家在闹市里面做饭馆生意。


    一开始的铺面很小,一家人挤在二楼同样狭小的房间里住着,比起以往在乡下的宽敞,当然是不自在许多,但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为了楼父的生意,全家人都主动地来帮忙。


    以前,楼云屏洗衣服时,晋珐都抢着做,可现在他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身上穿的,不再是以前被叫做小豆子时那身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而是属于晋府贵公子的锦衣华服。


    没有人敢让这样打扮的人帮他们端碟子洗碗,晋珐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偶尔还要挪挪位置,免得打扰了他们擦桌子扫地。


    晋珐生日那天,他兴冲冲地过来邀楼云屏去晋家做客。


    楼云屏不大乐意去。


    她一边洗着袖口沾上的油污,一边说:“京城里,不像小水乡,家家户户大门开着,串门的多,规矩少。这里规矩太多,我虽然没有学齐全,但也知道,我与你非亲非故,去你家吃饭并不合适。”


    晋珐瞪了瞪眼睛。


    他走上前接过楼云屏的衣袖,凑在出水口底下替她洗,一边搓一边说:“哪里不合适?你是我的未过门的娘子,我生辰日,难道你不应当同去?”


    楼云屏看着他自然而然替她洗衣袖的动作,有些发怔。


    听清他说的话后,脸颊忽地红了。


    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她却还是看了看左右,推了晋珐一把:“什么娘子,不要胡说。”


    十二岁时的楼云屏,哪里会红脸,若是红了,也一准是被太阳晒得红了。


    如今的娇羞情态,叫晋珐看得痴住。


    这样的娇怯,羞涩,与那个庙祭夏夜的赧然又完全不同,而且,这情绪是只为了他一个人流露的。


    若心里没他,以楼云屏那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又怎会如此?


    晋珐眼波荡了荡,声音忍不住地低下来,故意凑近她说话。


    “怎么了?这哪里是胡说,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


    说着,他作势要去掀额角的碎发,低下头来凑过去,要让楼云屏仔细看那个疤。


    他忽然凑近,男子身上的气息也随之侵占鼻息,楼云屏忍不住屏息,脸颊更热。


    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响,楼父的脚步响起,两人才猛地站直,老老实实地你发你的呆,我洗我的衣袖,互不相干。


    楼父经过之后,两人互望一眼,忍不住一同笑起来。


    晚霞漫天时,楼云屏到底是和晋珐一同去了晋府。


    “你别怕,父亲母亲都早已知道你,否则,我又如何能这样自由,天天来找你?”


    楼云屏思忖了一下,点点头。


    她既然已经决定和晋珐一起,就不会总是为了这等门第之见退缩。


    若将儿时玩笑当真,她与晋珐定下约定之时,他还并不是晋家的公子。


    如此说来,她与晋珐的姻缘,在晋珐的富贵之前。


    她没什么好退让的。


    楼云屏本就落落大方,被晋珐携着走进永昌伯府门庭之中,也不曾显出一点贫家女子的畏缩。


    晋府的公子过生辰,自然是热闹得很。


    晋珐刚进门不久,就被道贺的人给拉到一边去。


    周围全是楼云屏从未见过的面孔,他们似乎与晋珐很相熟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背,或是与他称兄道弟,或是让晋珐口称叔伯姑婶。


    楼云屏自然不去凑那番热闹,退到回廊边,寻了个人少的地方默默站着。


    廊外的阳光倾泻而下,屋檐在地上投下一道细细的影子。


    楼云屏顺着那道影子看向右边,却看见了一个跟她一样,孤身一人、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少年。


    72章 规矩   二合一


    在这样的热闹场合, 有个年纪相仿又同样落单的少年,楼云屏当然有些好奇。


    她悄悄地探头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人群来来往往, 也还是没有一个人找他讲话, 便主动走了过去。


    少年察觉到她靠近的脚步,抬起头来看着她, 双眼的形状圆圆的,眼尾有些下垂,整张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 却也显得厌世颓唐, 像只不大高兴的大型犬。


    楼云屏只以为,他也是谁带来的客人,跟她自己一样, 因为跟这里的人不相熟,所以独自沉默着。


    她便开口问:“你也是来晋府贺生的吗?”


    那少年看起来, 脾气不大好, 楼云屏本也只是试探地搭话, 心想着, 他若是发起怒来,就赶紧走开便是了。


    结果,那少年沉默了一下,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来:“是啊。你也是?”


    楼云屏高兴了,又和他聊了许多。


    对方大约见识颇广,不管聊什么话题, 他都能接得上,而且说话也颇有趣,楼云屏和他聊着聊着, 都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要观察晋珐的动向。


    直到晋珐喊了一声“屏儿”,接着大步走过来,看了一眼那少年,拦在她与那少年面前。


    楼云屏从晋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眨眨眼,隔着晋珐朝那少年看了看。


    对方没什么表情,但因为眼睛耷拉着,便显得不大高兴,好像受了委屈。


    “我只是,看这位姑娘孤身一人闲得发慌,和她聊了几句而已。”


    “对啊。”楼云屏帮腔。她真的觉得这少年说得很在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晋珐怒气冲冲的。


    晋珐是这里的主人家,要是把客人吓到了,客人会待得很不舒服的。


    晋珐脸色沉了沉,没说什么,拉着楼云屏转身就走。


    走远了,楼云屏才问:“刚刚那个人,你认识吗?他是来给你贺生的,你对他那么凶,岂不是太没有主人风范了。”


    晋珐脚步顿了顿,才看着前方低声说:“他就是樊肆。以前,以我的名义在晋家长大的那个人。”


    楼云屏愣住了。


    居然是他。


    如果他就是樊肆,那么也就是说,几个月前,他还是晋家的二少爷,今天跟晋珐聊得热络的这些人,也应该是跟樊肆相熟的。


    或者说,他们本应该对樊肆,比对晋珐要熟悉得多。


    可是,方才一个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仿佛他已经完全隐形了一般,站在那里,叫任何人都看不到,直接从他面前略了过去。


    如果他是樊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


    她还问他,是不是也来给晋珐贺生的。


    楼云屏想到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少年,他的侧影,分明是和自己同样的无处可去。


    “他还住在晋府吗?我以为,他已经回樊家去了。”


    “他会回去的。”晋珐说,语气颇有几分坚定。


    晋府把晋珐接回来,就是说明他们更看重的是血脉。


    至于十几年的所谓亲情,他们并没有那么在乎。


    之所以现在还把樊肆留在晋府,一方面,是为了看起来体面些,不叫人觉得晋府太过冷血,朝夕之间便能轻轻松松将养了十几年的儿子送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试探晋珐。


    樊肆虽然不是亲生血脉,但他天资不错,这十几年来,一直表现得很是聪颖。


    晋府毕竟培养了他这么些年,也不愿意辛辛苦苦的心血白费。


    若是从乡下接回来的晋珐不如人意,那么尽管樊肆不是亲生子,他们也会找个理由,继续培养樊肆,免得尊荣旁落。


    樊肆的存在,现在对于晋珐来说,就是一个示警,也是一种标准。


    什么时候,晋珐达到了他在晋府夫妇心中的标准,樊肆就什么时候会被送走。


    反之,如果他让晋府夫妇失望,樊肆便很有可能会继续取代他。


    他当然不会输。


    他已经一无所有,哪怕是一点点的机会,他也输不起。


    楼云屏不知道晋珐心中想的这些,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用力地甩了甩手,挣脱了晋珐的手。


    “怎么了?”晋珐回神,见她甩开自己,下意识低头看过去。


    楼云屏垂着眸:“我想了下,我,我还是不要进去了。”


    “为什么?谁让你不高兴了吗。还是说,你等饿了?宴席确实还要过一会儿才开始,不如,我去外面替你买吃的回来,你想吃什么?烧鸡好吗?”晋珐一连串地问。


    楼云屏摇了摇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是觉得,如果连在晋府作为儿子生活了十几年的樊肆,都只有那样坐冷板凳的待遇,她这个不请自来的外人,又怎么会受到礼待呢?


    爹爹说了,做人的品行、涵养、习惯,不是靠嘴说出来的,是用细节行为去体现的,晋府的性情,看来不如她之前想象的那样好。


    看她不说话,晋珐耐心地哄着:“你都已经到这里了,现在你不进厅堂里去,还能去哪呢?等会儿宴席就要开始了,他们都要找我的,我现在没办法送你回去。”


    “我不用送。”楼云屏耸了耸肩膀,“我认得路的。”


    她是真的不想留下来。


    晋珐嘴唇抿了抿,有些被刺痛的感觉。


    “为什么突然反悔?我期待了很久。”


    楼云屏笑了,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因为,我不想和你吵架呀。你知道我,惯不爱拘束的,这种场合我定然适应不了,若是等会儿我不高兴了,控制不住,又要害得你也不高兴。今天可是你的生辰,你得开开心心的。”


    晋珐看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闷紧的心口才终于松了些。


    晋珐垂眸看她:“我知道,你肯跟我过来,已经是难为你了。你不爱这种场合,我也是料到的。我不愿强迫你,那这次先放你回去了,可是不管怎样,以后你是要嫁我为妻的,有些规矩,也不得不学。”


    说着,晋珐也是一脸难受。


    分明他自己学起这些冗杂的规矩,眉头也没皱一下,但想到要让楼云屏也受这个拘束,他就觉得世界上有这些规矩,真是活生生地烦人,只可惜,他再恼怒也没用,这些规矩总是不得不学的。


    楼云屏听了,也大声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看起来很悲伤,又很滑稽。


    晋珐知道她是故意的,被她逗得有点想笑,心头的阴翳渐渐散了些。


    楼云屏最后又冲他甜甜笑了笑,被晋珐送到了门外,晋珐还想跟着,她硬是将人推了回去。


    看晋珐一步三回头地进门,楼云屏有些无奈。


    晋珐最后说的那些,什么规矩什么的,她知道是为了她好,可是总是听着有些不舒服。


    谁不想自由自在地按照自己的步调生活?


    没想到,只是想跟一个人在一起罢了,还要被迫适应这个,适应那个,好像把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另外的形状。


    不过,楼家人向来心宽,哪怕有忧愁,也很擅长自我开解。


    楼云屏很快想到,晋珐说这些,也是为了他们以后考虑,有些事情,提前说好,总比到时候问题临头了再去处理要好。


    楼云屏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边走,一边畅想着。


    对于未来两个人共同的生活,晋珐向她提出要求了,她得配合、得遵守,那为了公平,她也得提出几点要求,让晋珐也按照她的说法来遵守才行。


    晋珐回到府中,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宴席开餐,他坐到主位,看到自己位置旁边摆好的碗筷,便叫来丫鬟,让她收掉。


    “等一等。”晋夫人恰巧听到这一句,拦了下来,“才刚开始吃,收什么碗筷?”


    晋珐向她解释道:“母亲,楼姑娘今晚有事,到府上同儿子道过贺之后,便先行回去了,今晚不来吃饭了,是我叫这丫鬟收的碗筷。”


    “哦,不来了……”晋夫人面色露出惊讶,但这惊讶又掺杂着些尴尬,似乎并不是因为听到楼云屏不来的消息而遗憾。


    晋珐蹙了蹙眉,刚想说什么,旁边一位年轻的娇俏女子被人搀扶着走了过来,羞羞怯怯地到晋夫人面前行了个礼。


    晋夫人便先搁下与晋珐的对话,换上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招呼道:“柳姑娘,来来,你就坐这儿,表姨好久没见你了,想得很!你就坐在表姨边上,和表姨说说话。”


    那位柳姑娘低垂着眼睫,面容绯红,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尾眸光,却频频斜望过来,落在晋珐身上。


    晋珐忽然懂了。


    为何晋夫人之前会惊讶,又尴尬,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屏儿今晚要来,更没想过要给屏儿留座。


    哪怕,今天一大清早,他便殷殷地向晋夫人秉明了他要带云屏来晋府的事,甚至仔细嘱托了,叫母亲把他身旁的座位只留给云屏。


    当时,晋夫人满口答应了,应得毫不犹豫,应得晋珐心中满是雀跃欢喜。


    可转头,晋夫人就擅自请了一个什么柳姑娘,而且看样子,直接便将晋珐身旁的那个主座留给了这个柳姑娘。


    否则,这柳姑娘怎么会恰巧在开席的此时被搀到主座边问安?晋夫人又为何会那么毫不犹豫地叫她坐在那个指定的位置?


    他预料得没错。


    看似锦绣荣华、口口声声说血浓于水的晋府,其实到处都是背叛,哪怕,这只是一件这么小的事。


    他只觉得幸好。


    幸好,屏儿今晚没有来,否则,他怎么敢叫屏儿受这样的屈辱。


    晋珐没有当场发怒。


    他甚至表情都没有更改一下,好似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一般,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只不过,那晚他谈兴极高,整场晚宴下来,他不是在与人吟诗作对,便是在到处绕桌敬酒,直到宴席散去,他也未曾与那柳姑娘有过说上哪怕一句话的机会。


    倒叫那满脸臊红坐在了主位上的柳姑娘,与晋夫人一道,当真叙了一晚上表姨甥的旧。


    宾客尽散,晋夫人沉着脸,点了晋珐,叫他到偏厅说话。


    晋珐乘着薄薄酒意,长眸半眯地去了。


    晋夫人捏着手帕的掌心用力在扶手上一拍,凝声问:“你是故意的?”


    晋珐挑了挑眉,点头承认。


    晋夫人气得摔了一个茶碗,指着晋珐道:“你如今主意大了,你叫柳姑娘今晚坐在那儿多难堪!你知道吗,多好的一个姑娘,叫你给委屈得,差点在宴席上当场哭出来!”


    晋珐呵出一口酒气。


    “今晚,我是寿星公,我与亲朋好友敬酒,谈天,哪里做错?”


    “我要请我未过门的娘子一同用饭,向母亲提前禀报,错了吗?作为一个身有婚约的男人,娘子不在场时,不与其他年轻女子同席,又有哪里做错?”


    晋珐拱了拱手,一脸诚恳:“若真有不当之处,还请母亲赐教。”


    晋夫人神情变得动摇。


    她退了一步,朝后跌坐在软椅上,目光没有正对着晋珐。


    只是颤声说:“你那所谓的婚约……”


    “那是晋珐一生要执守的婚约。”晋珐堵住了她的后半句话,“所以请母亲,不要再徒劳费神了。”


    其实晋珐也是在赌,他赌晋家想要的,究竟是一个除了婚约之事,其余事情都听从家里安排不反抗,才学也不输其他人的亲生儿子,还是想要一个养了十几年、血脉毫无关系的农户的儿子。


    他赌晋家不会仅仅因为这件事,用樊肆把他换掉。


    晋夫人只是在试着一步步地逼他,压缩他的空间,想要温水煮青蛙罢了。


    他不会让晋家得逞。


    这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底线。


    他与云屏,生来就是要做夫妻的。


    否则,他怎会在慌不择路时恰巧跑进了楼家的粮仓,又怎会在遍寻不到楼家时,在京城与云屏相遇?


    京城那么大,随便松手便会与人失散,他却能找回云屏。


    这是他命中注定的,不可取代的缘分。若是把命中的缘分都丢了,他还是他自己吗?


    “好,好……”晋夫人苦笑两声,“你还是个情种。你就认定这一个娘子,做母亲的,也没法逼你。可是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笑你?”


    晋珐手攥成拳,沉默了一瞬。


    他从来自尊感很高,最不愿听到的,便是有人在背后嘲笑他。


    “克己守约,儿子不认为这有什么好让人嘲讽的。”


    “你倒是说得高风亮节。”晋夫人冷笑了两声,“你果真是为了守约?你堂堂的永昌伯府公子,以后要去圣上面前承爵的身份,天天地追在一个商贾之女身后,她说左就左,说右就右,你哪还记得自己的半点尊崇?”


    “为了一个寻常女子,你在自己的家宴上,是坐也不敢坐,那眼珠子都不敢乱飘一下,像是看一眼柳姑娘,就有人要挖了你的眼睛去似的,你可知道,你这荒唐模样被多少人看在眼里?”


    “你要娶一个商贾之女,晋府不是不能容你,但是,你不能把这商贾之女给顶到了头上去,你是个什么身份,她又算什么东西?你若是这样纵容着她,日后,所有人都知道,永昌伯府的主母不仅是一个商户女,就连永昌伯府的主子,也被这当街做买卖的女子拿捏在手里,你叫晋府的面子往哪搁?”


    “京城的世家公子,哪个不多情,哪个不风流?唯独你,看看你这巴巴地追着人家的样子,哪里像是贵公子,分明就还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小子。”


    晋珐的指尖掐进了掌心里去。


    他肩膀微颤,是死死用力才忍住了,没有当场爆发转身离去。


    这几个月来,他一直费尽心机地学着京城那些贵公子的做派,已经学了九成像,有时候,他自己都恍然以为,他就是在京城晋府满身荣华长大的公子哥。


    可没想到,在别人眼中,他依旧是那只井底之蛙。


    那一晚晋珐翻来覆去地辗转,整夜未睡。


    在月光下,他试图平息自己的怒火,拿出所有的理智来思考。


    就如同对待一道老师出的策论题一般,冷静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渴求。


    他当然想当人上人。


    谁不想?


    若是拿这个问题去问那个樊肆,他定然也是想的。


    但晋珐也不可能放弃云屏。


    云屏是和他共度了整个少年的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份羁绊,要斩断这份羁绊,和砍断他的手脚没什么两样,他的人生如何能够完整。


    可是,晋夫人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是一定要娶云屏的,可那也不代表他必须要一切以云屏的想法为尊。


    这个世道,究竟还是男子的权力更大,哪怕是在以前一穷二白的樊家,那个男人再怎么好吃懒做,他也是樊家唯一的主子,吃醉酒后发起火来,连他的发妻也只能低着头挨骂。


    樊家还有一个女儿,晋珐以前叫她姐姐,可是,她都没有资格上族谱,平时吃的用的,也都是家里最差的那一份。


    连那么穷酸的人家,都自然而然地恪守着这样的规矩,京城的公爵人家,自然只会更加严苛。


    女子的地位,总不能越过男子去。


    而他把云屏捧得那样高,不仅是让他自己成了异类,也是平白叫云屏被别人紧紧盯着,受人白眼。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根本不用放弃什么,只要改改自己的行事作风,晋夫人就再也抓不到他什么把柄。


    他只是习惯了跟在云屏身后。


    以前,云屏是小水乡最漂亮的姑娘,楼家也是最让人眼热的好家庭。不仅仅是他,整个小水乡的孩子,都想簇拥着云屏。


    谁能站在云屏身边,还得各看本事。


    可现在不必了,他足够和云屏相配,反倒成了云屏被人挑三拣四。


    他虽不爱听旁人说云屏的不好,但是世道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晋珐叹了口气。


    云屏是他的妻,他不应该再像以往那样卑微地仰望着她,仿佛永远都得不到一般。


    在云屏的事上,他的确欠缺了几分从容,而要成为一个权贵公子,慌张是大忌。


    旁的富贵人家子弟,当街打杀了人,依然潇潇洒洒在外喝花酒,他晋珐是干不来那样的事。


    但是若旁人都敞着肚皮走路,还引以为豪,他却老老实实系完最后一粒扣子,反倒叫人耻笑。


    晋珐深吸一口气,决心要纠正自己的错误。


    第二日,他没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去找云屏,而是在家温书。


    反倒是云屏主动找上了门来。


    晋珐听到下人通传,才去见她,看见她等在门厅里的身影,心中依然感觉到暖意和雀跃。


    晋夫人说得不错。


    夫妻相处,本就不该是一个人一直弯着腰,低着头。


    偶尔让云屏来找他,这滋味也很甘甜。


    但晋珐的脚步还是加快了几分。


    他走进门厅里去,才刚迈了一只脚,便忍不住开口问:“屏儿,你有急事?”


    他还是怕,怕云屏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出了什么事才找他。


    好在,云屏并没说家中出事,她脸蛋有些娇红,眼神明亮地闪着。


    云屏模样娇妍大气,神情生动时,不用盛装便好似能倾城,她的娇态,晋珐无论看多少次,眼神都还是发直。


    楼云屏的确是有些兴奋。


    她之前没有仔细认真想过与晋珐成婚后的日子,昨夜心血来潮,仔细想了想,居然触类旁通,列出了不少对未来的憧憬。


    规划成婚后的生活,这是她整个少女时代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第一次想到了这些,楼云屏激动得像是第一次得到布娃娃的小姑娘,她越长大就变得越沉稳,已经是鲜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了。


    可能跟她分享这些的人,只有晋珐。


    她迫不及待想要拿来给晋珐看,结果一天也没见到晋珐的人影,才会找到了晋府来。


    她招手叫晋珐过去,把手里的一叠纸塞给晋珐,叫他偷偷地看。


    这里面的妄语,即便是给晋珐看,她都羞得不行了,可万万不能叫别人给看到了。


    晋珐有些惊讶,接过去看。


    楼云屏跟着楼父做生意,帮楼父管账,简单学了识字写字。


    看她列出的这一二三条,晋珐初看是惊讶,越看,却越是忍俊不禁。


    “一日三餐,不能忘记吃,有必要时,可加零嘴一到两次。”晋珐故意清了清嗓子眼,把她写的那些规矩念出来,差点没笑出声。


    楼云屏急得打他,叫他闭嘴。


    晋珐只好闷笑着,忍痛放过另外几条他觉得极有趣的不念,视线落到某处,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眼神渐深。


    “……生孩子,至多两个,若是龙凤胎最佳。”


    楼云屏眨眨眼,本不觉得这条有什么特别,可对上他看过去的暧昧目光,脸忽然红得更明显。


    晋珐心情极好,视线一直滑到最后一条。


    ——婚姻之中,不能有第三人。外室、妾侍、通房、妓子小倌等等,都不可。如有违背,婚姻即刻终止。


    73章 红糖   第一更


    晋珐目光顿了顿。


    他笑笑, 卷起那几张纸,收进衣袖。


    弯下腰,低头朝楼云屏调侃道:“原来, 屏儿今天巴巴地跑过来, 是来给我下禁令啦?”


    楼云屏脸还红着,认认真真地反驳他道:“不是, 我写的这些,对夫妻二人都是起共同约束作用的,一个家里, 当然要一起遵守约定才行。”


    晋珐笑着点点头, 没再说什么。


    那日还是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区别。


    楼云屏给了他东西后,便要走, 晋珐拉着她不愿意。


    这可是楼云屏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还没高兴够, 怎能这么快就放她走。


    楼云屏疑惑地看着他:“可是, 你还要温书呐。”


    晋珐有口难言。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 现在不好否认, 简直是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是,对于楼云屏这理所当然的态度,晋珐又有些不甘心。


    或许是之前,楼家并不把这桩婚事放心上的态度让晋珐印象太深,他总觉得,楼云屏并没有那么喜欢他。


    好像只是因为这桩婚事老是挂在嘴边, 说得多了,她才渐渐当了真。


    这种感觉如同茅草屋里漏的风,看不见摸不着, 却从生活中许多缝隙里钻进来。


    晋珐拉着她,忍不住问:“你见不着我,难道不会想我?”


    楼云屏讪讪,没立刻答。


    她性格好,到京城虽然不久,但也结识了附近不少朋友。


    其中有一个姑娘,跟她性格特别合得来,叫做何金晶,也是附近一家商户的女儿。


    楼云屏没事时,便和何金晶一起逛街闲聊,也很快活。


    其实,想起来晋珐的时间,并不多。


    晋珐看她摸鼻尖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再问下去了。


    再怎么问,大约也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恐怕还会被气到。


    要温书的借口已经说出了口,晋珐也不好再改口。


    只好强行留着楼云屏,要她等自己背完一篇文章,再一起出去逛集市。


    即便已经在心中想好,不要对云屏的事操之过急,要从容些放慢步调,以免显得他太过痴心。


    但楼云屏的反应,让他还是不敢放得太慢。


    毕竟楼云屏并不像别家的闺秀小姐,情郎说什么便是什么,会安安静静地等在一旁,还满心欢喜。


    楼云屏等急了,或许真不会管他,自个儿玩自个儿的去了。


    晋珐草草选了一篇文章,说是夫子要求要背的,其实他自己早就温习过几遍,已经背了个七七八八。


    等当着楼云屏的面把全文顺畅背到尾,晋珐才假装从容不迫地起身,换了身衣裳同楼云屏出门。


    彼时天刚擦黑,行情不好的店铺已经关了张,生意兴隆的铺子则华灯初上。


    晋珐想给楼云屏买盒胭脂,左挑右挑,挑不中好的,楼云屏自己却不大上心,问就是这个颜色也行,那个颜色也不错,大多数时候,都探着脑袋左看看,右瞧瞧。


    晚间点着烛火,颜色看不太分明,晋珐正眯着眼比对两盒唇脂,就听一旁的楼云屏声音清亮道:“哎,那个人是不是,谁来着,樊、樊肆!”


    晋珐直起身看过去。


    果然是樊肆。


    他负着双手,站在一局棋前,似是正对着两个老头侃侃而谈。


    晋珐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坊间多有这样的事,有个诨名,叫做棋局贩子。


    就是拿出一副残局,自己不参与,招呼旁人来下,自个儿坐庄,赌谁能赢。


    其实这种残局都是有窍门的,谁输谁赢,一开始就定下来了,摆局的人,无非就是耍点小聪明,赚点庄子钱。


    这种随处可见的小赌局,不成气候,也为人不齿。


    大多做此事的,都是一些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年轻人。


    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去哄骗旁人,以此挣钱。


    早就听说,晋府有意断了樊肆的月例银子,想来这樊肆大约大手大脚惯了,突然间没钱花用,便用这等法子来骗钱。


    若论嘴上的功夫,那樊肆倒是很合适这一行。


    晋珐不屑,便没有多看。


    最后把两盒唇脂都交给掌柜的包好,晋珐回头再去找楼云屏的身影,却找不到了。


    楼云屏溜到了樊肆那边。


    她多少觉得有点愧疚。昨天,她把樊肆误认为是来给晋珐贺生的人,她不知道那天也是樊肆的生日。


    自己的生日没有人庆祝,还要给另外的人祝贺,换了是谁,都会觉得心寒吧。


    她昨天问的那句话,无异于在樊肆身上再捅一刀。


    不过,樊肆昨天倒似乎一点不高兴的影子都没有,还和她聊了许久。


    她觉得樊肆说话很好听。


    哪怕是和他聊一块饼干糕点,他也能说出许多有趣的笑话。


    她跑到樊肆身后。


    樊肆站在廊下,身后人来人往,他没注意到她。


    楼云屏刚想开口,就听见樊肆在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用左手下棋。”


    “换手?换手也没用,你下一把会因为用右边鼻子吸气输掉。”


    “看我干嘛?我说的不对?看棋啊!”


    “哈哈,你看,输了吧。”


    “……”楼云屏退了两步。


    她昨天觉得谁说话好听来着?


    这时候,老是输棋的那个大爷已经被樊肆给气得不行了,推开棋局站起来,把汗巾甩在肩上,苦大仇深地瞪了樊肆一眼,骂骂咧咧地说:“以后别再让我下棋时碰见你。”


    那大爷走远了,樊肆耸耸肩,也要离开,却被一个年轻人冲上来揪住衣领。


    “喂,你什么意思,断我财路?我好不容易钓到的鱼,才下两盘,就让你给赶走了?”


    樊肆下垂的眼睛显得没精打采,伸手拍了拍那人的手背:“唔,有话好好说。”


    对方哪里肯好好说,气得有点急眼了,死死盯着樊肆,像是认了出来,忽然笑了一下:“哎,我还以为,这么嚣张是谁呢。你不就是最近那个有名的弃犬么?你手伸这么长,不会还以为自己是晋家的小少爷吧?”


    这人说话真难听!


    楼云屏在旁边听着,都气得火冒三丈。


    可她跟樊肆连朋友都算不上,当然不可能冲上去帮樊肆吵架,那未免也显得太自作多情。


    她以为,樊肆会气得跟这人打起来,还想好了,若是他俩打得太凶,她就去附近报官,回来再作证,是对面这个人蓄意挑衅。


    结果她没想到,樊肆淡定地开口说:“当然不是了。你想啊,如果我还是晋家的小少爷,我想断你财路,我刚刚为什么不拆穿你的骗局,你敢动我吗?但我没有,我就是烦他烦得不行,说了他几句,他自己气跑了,可跟我无关啊。”


    他说得太过淡定,慢悠悠的语气里有一股自成一派让人相信的力量,揪住他领子的那个年轻人迟疑地一顿,莫名其妙地就顺着他问:“他怎么烦着你了?你干嘛说他呀!”


    樊肆垂着眼,很不高兴地说:“他下棋不穿鞋,脚臭得我很烦,棋都看不下去了。”


    “……你有病啊!”那人破口大骂,可也拿樊肆没办法,松开他的衣领,鄙夷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自认倒霉地收拾东西走了。


    楼云屏听了全程,躲在一边忍笑忍得肚子疼。


    樊肆理了理衣领,转身,就恰好当场看到楼云屏弯腰憋笑的样子。


    “……看笑话给钱了么。”樊肆声音平平地问了一句,和楼云屏擦身而过。


    楼云屏扶着柱子笑了好一会儿,费劲地擦着眼角的眼泪,直到晋珐来找她时,才总算缓了一点。


    晋珐看到她好端端的,松了一口气,又有点不高兴。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楼云屏眨眨眼,她出来前,跟晋珐说了她看见樊肆了,她以为那就是打招呼呢。


    但这事她确实有点理亏,只好狡辩说:“你那么认真,我以为你还要挑一会儿呢。”


    晋珐给她气笑了:“我还不是替你挑的?你自己都不上心。”


    楼云屏叹气:“我不爱打扮。以前在小水乡,哪用得着这些,用耳环花扮一扮,就不错了。”


    晋珐也想起了以前的事,笑道:“是,再把花汁掐出来,涂指甲。”


    楼云屏嘻嘻哈哈地乐了一会儿。


    晋珐看她这样,又板起脸说:“可现在不同了,你总要打扮的。难道大婚那日,你也不要抹胭脂么?”


    楼云屏却心想还早得很呢。


    晋珐也没再说什么了。


    他不喜欢对楼云屏说重话,主要,是怕她不高兴。


    只是这些事夹在一起,多少还是让他觉得有点累。


    他提着东西,和楼云屏走出坊市,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晋珐先把楼云屏送回家里去,昨晚一夜没睡,此时疲惫感阵阵涌上。


    他捏了捏鼻梁,忽然想到了今天楼云屏给他的那几张纸里的内容。


    晋珐想到其中一条,有些疑惑地问:“屏儿,你很反感妾室吗?为何如此强调。和离这种事,岂能如此轻易说出来……不吉利。”


    别的都还好,就是那一条,后面跟着的“婚姻即刻终止”,叫晋珐看着心惊肉跳。


    楼云屏却忽然扭头,打量了一下他的表情。


    见他确实只是一脸疑惑,只是想不明白而已,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楼云屏才说:“原本,爱就是只能给一个人。若是两个人的姻缘之中,多了别的人,那还叫什么姻缘呢?”


    晋珐闷闷笑了一声:“屏儿,你这个说法,好像别人说的妒妇。你看寻常男子哪个只娶一房的。《女德》里,也不许做妻子的这样蛮横。”


    楼云屏皱了皱鼻子,脱口而出:“那什么封建余……算了。总之,这就是我的规矩,也是我的底线,你能做到,就答应我,若是做不到,就罢了吧。”


    罢了?什么罢了?


    晋珐唇角敛了下来,心像是吞了一块铁似的沉。


    屏儿有时候,太过冷情,太过专横了,仿佛丝毫都不顾虑他的感受。


    或许真是他一直以来都对云屏言听计从,叫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晋珐胸中很闷,这还是第一次,与楼云屏在一块儿时,他有了这样的感觉。


    他将楼云屏送到家门口,将包裹递给她,也没什么话要讲,打算转身离开。


    却看见楼云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虚虚地接过包裹,动作有些呆滞,额上也冒出粒粒汗珠。


    方才她在外面就觉得肚子疼,不过,她只以为是忍笑忍得肚子酸疼。


    结果多走了几步,疼痛一阵比一阵加剧。


    晋珐惊了一下,刚想说话,楼云屏却已经自个儿忍着迈开腿,跨过了门栏,走进去关上大门了。


    晋珐只好顺着回路往晋府走。


    走了大约几百步,他又停下步子,折身回到楼家门前,拎着门环敲了几下。


    来开门的是楼云屏的三妹妹,她探出一个小脑袋,机灵地盯着晋珐。她认识晋珐。


    “你姐姐呢?屏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三妹妹声音脆脆地说:“姐姐来月事啦,肚子很痛。”


    晋珐才想起来这茬,他对楼三妹妹道:“劳烦,等会儿还要请你开下门。我去买点东西,去去就回。”


    三妹妹乖巧地点点头。


    晋珐跑了两条街,买到了楼云屏常用的红糖,趁着月色又送去了楼家,站在门檐底下,看着挡住视线的围墙出神。


    小两口之间,总是会有争吵的。


    虽然他们现在还没有真正成婚,但是哪对亲密的夫妻没有摩擦?


    生气归生气,难受归难受,他却还是会忍不住心甘情愿地替她去买红糖。


    那时候他以为,他和云屏就会永远这样下去。


    74章 风筝   第二更


    晋珐后来常趁永昌伯夫妇不在的时候, 找些借口叫楼云屏到晋府来。


    有时候是留了她的手绢叫她来取,有时候是说有东西忘了给她,又要让她过来。


    楼云屏在晋府也渐渐成了熟面孔。


    她长相明艳, 行事落落大方, 又是晋珐的熟识,听说还定了娃娃亲, 晋府的下人自然不敢慢怠她。


    不过,楼云屏大多时候还是待在晋珐的书房里,其它哪里也不去。


    晋珐在旁边背书, 她待得有些无聊, 就托着腮看窗外。


    书房窗外正对着的是一方天井,天晴的时候,阳光四四方方地照下来, 还别有一番意趣。


    一阵说话声靠近,楼云屏耳朵动了动, 直起腰, 目光更认真地看了出去。


    是樊肆, 和一个小厮。


    他们手里拿着一只风筝, 说说笑笑,似是方才在外面出了一身的汗,累了便在台阶上坐下。


    樊肆两条长腿随意前伸着,双手撑在身后,那双似乎总是耷拉着的眼睛半眯起来,藏在阴影里看着太阳。


    旁边的小厮在跟他低声说着什么, 樊肆懒懒地笑笑,两人的对话听不清楚,不过很快那小厮也跟着笑起来。


    楼云屏有些好奇, 她觉得樊肆一定是又在说什么很有趣的话了,她甚至也想出去听一听。


    察觉到她的动静,晋珐也抬头看了一眼。


    看到窗外是樊肆,晋珐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眼神。


    他翻了一页书,淡淡说了一句:“那个小厮,是他的贴身侍从。如今整个府里,大约也只有他一个人还在把樊肆当主子了。”


    晋珐语气中似有叹惋,毕竟他和樊肆都是被同一场命运玩弄了的棋子。


    楼云屏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撑在下巴上,手指软软地搭在脸颊上,按进去几个小坑。


    她“唔”的一声,说:“樊肆好像也不在乎。”


    窗外,樊肆单手撑地站起来,进屋了一趟,再出来时,手里端着一只茶壶,还有两个瓷杯。


    他把水倒在杯子里,递给那小厮。


    对方显然是受宠若惊,摆了摆手连连后退,却被樊肆给硬塞在了手心里。


    晋珐闻言一顿,抬起目光去看,也看到了这一幕。


    过了会儿,晋珐沉声地说:“他在不在乎,又如何?他以前也是养尊处优大少爷的,可是再过不久,他就没人给他端茶倒水了,这些活儿,他不想自己做,都没办法。倒不如从现在开始适应。”


    楼云屏闷闷的,没有再说什么。


    其实她在想,如此说来,身份的改变倒也不完全是坏事。


    至少,自己端茶倒水,并不能算是什么坏事。


    她还想到了小水乡的樊家。


    樊家的父母连小孩子都打,如果樊肆回到那里去的话,那家人会欢迎他吗?-


    晋家给晋珐请的夫子,是京里有名的人。


    晋珐本就表现不俗,再加上夫子的举荐,没过多久,晋珐就在京中得了个翰林编修的职位。


    这个翰林编修虽然只有正七品,但是所负责的事情却很机密紧要。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等,都是皇帝时常过问的事,经常要在陛下面前露脸的。


    天子近前最好升迁,日后大好前途自然是不用愁的。


    晋家当然很高兴,而晋家高兴的结果,便是当天就将樊肆送回了小水乡。


    正如晋珐所说的那样,樊肆离开时,只有他曾经的那一个贴身小厮去送了他。


    朝廷里刚派人给晋珐送来新的官服,晋府其他人都等着看晋珐试新衣的模样,根本没有人去关注樊肆。


    晋珐穿着浅绿色的官服,身形俊朗,如一颗嫩竹,自然受了好一通夸赞。


    等所有人看够了,晋珐要将官服换下来时,忽然觉得不大对劲。


    少了东西。


    他在自己身上到处摸了摸,上下口袋全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天楼云屏给他的那几张纸。


    因为官服是一整套新的,他从里到外都要换,那几张纸他原本贴身放着的,大约是之前拿出来不记得放在哪儿,忘记收了。


    晋珐心中不大得劲,叫下人替他去房中各个角落全翻一遍,可也没找到。


    事既如此,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晋珐叹了口气,好在他记性不错,又将那几张纸看过好几遍,闭眼默记了一回,提笔在纸上默写了下来。


    赴往小水乡的马车上,樊肆将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拿出来理了理。


    临走前,小卓要给他塞书,他不让,嫌重。


    小卓涕泪横流地叫他二爷,说二爷你可不能白白弃了前程,明日考取功名,回了京城,还得回来接小卓子啊。


    樊肆才没有办法,任由他给自己整了个书箱。


    樊肆打开书箱,看到几本明显不属于自己的书,哂笑两声。


    小卓没什么见识,鬼主意倒不少。


    从晋珐被接到晋府后,小卓就老是盯着晋珐那边院子里的动静。


    他总觉得,晋家把好东西全送到那边院子了,冷落了他们二爷。


    小卓很有危机感。


    小卓的危机感倒也没错。


    没过多久,原本的晋二公子就被改了姓。


    再没过多久,樊肆就被赶出了门。


    唯一一个会为他伤心的,估计也就只有小卓了。


    小卓一心想要樊肆再回京城来,恨不得什么都给他塞最好的,尤其是被小卓视为登天梯的书。


    也正是因此,小卓又犯了臭毛病,居然去晋珐的屋里,偷了几本晋珐的书,塞进了樊肆的书箱。


    樊肆好笑地把那几本书拎出来,翻了翻。


    从中间掉出几张夹着的纸。


    樊肆顿了顿,将那几张纸拿起来。


    字迹娟秀齐整,还带着点不修边幅的稚拙可爱。


    樊肆一个不经意,就一路看了下去,还全都看完了。


    这大约,是那位姑娘写给晋珐的信。他知道按道理规矩来讲,他不应该看。


    可是樊肆却又并不是那么循规守矩的人。


    看就看了,还能拿他怎么的?


    反正,以后大约都不会再见了。


    看完之后,樊肆将信纸原样叠好,淡然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过了会儿,他平静的表情忽然裂了缝,忍不住地笑了下。


    他试图敛住,但却还是没能成功,甚至想着想着,还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这真的怪不了他。


    那封信写得,太有趣了。


    樊肆从没有见过那样的女子,勇敢大方,又机灵古怪。


    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她究竟是从哪里想出来的?


    樊肆本应该将手里的信纸撕碎,伸出窗口去顺风扔远,毕竟这等私密之物他不应该保留,也更不适合从他这里送回京城去。


    但是,樊肆想了想,终究没有下这个手。


    反倒是妥帖地收进匣中,和他自己的那几样重要物件放在了一起。


    75章 蜉蝣   二合一


    有的人离开后, 似乎对旁人的生活毫无影响。


    时间过得飞快,晋珐在朝廷中的地位越做越稳,楼家的家业也越做越大。


    楼父看着人很憨厚, 其实做生意很有头脑, 品行又端正,很讲诚信, 回头客也多。


    再加上,当年楼父之所以决定举家迁到京城来,正是因为京城还有楼家的族人, 已经经商多年了。


    之前是因为距离遥远, 这么些年来少有联系。


    到了京城之后,楼父投靠了亲族好友,发展得很快。


    两年过去, 楼家不再是从前那个民不见经传的小商户,而成了这一小片地方也颇有名气的商贾大族。


    他们从当年那个临街的小铺面搬到了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大宅院, 也算是苦尽甘来。


    晋府渐渐也就默认了晋珐一再坚持的这门娃娃亲。


    晋珐与楼云屏年纪都渐渐长大了, 两家的亲事也开始张罗了起来, 只是晋府还是不愿意早早地就到外面宣扬, 跟楼家也常常避嫌,除了必要,尽量不往来。


    晋家再也没有人提起樊肆。


    反倒是楼云屏,因为楼父与小水乡的故交还有些来往的缘故,有时候会听到一两句消息。


    有一年,小水乡遭了难, 山洪引发的山石崩塌,不少人家都遭了灾。


    樊家便是其中之一。


    他们家就在山脚下,当时樊母在别人家里坐着闲聊, 大儿子在外县做工,只有樊父在家中酣睡,命丧当场。


    听说还有一个外孙女当时也在屋里,也不知道情形如何。


    当时樊肆本来也应该是在家中的,可他却平安无事。


    小水乡连日大雨,他双生哥哥在外地赶不回来,只有由樊肆操办父亲后事。


    可没过几天,樊母因为丈夫的意外去世受了太大打击,也缠绵病榻,最后只来得见一眼匆匆赶回的大儿子,便也撒手人寰。


    父母亲接连去世,樊肆的双生兄长将这全怪到了樊肆的身上。


    认为是樊肆生来不吉,灾运殃及了全家,才会有这些意外。


    他将樊肆赶走,不肯承认他是樊家人。


    后来,樊家分崩离析,樊肆独自一人住在小水乡的偏僻角落,不与旁人来往,从此一直孤身一人。


    楼云屏听到这个消息,唏嘘了很久,她曾经亲眼见过那少年是如何骄阳似火、口舌锋利,如今他却消沉至此。


    楼家与晋家的婚事已经提上日程,楼云屏却看不出有多高兴。


    她似乎总还在等着什么,很有些犹豫,每每说到要准备婚仪相关事体,便心不在焉。


    晋珐渐渐发觉了她的不对劲。


    起先,晋珐总是忍着。


    可到了后来,晋珐也按捺不住了,甚至质问楼云屏是不是已经变了心,想要反悔,不肯承认这门婚事了,否则为何如此退却。


    楼云屏哭笑不得,但对他的疑问始终只是沉默,并没给晋珐一个满意的答复。


    晋珐心中闷闷,不愿与她争执,干脆走远些,和朝中同僚去喝酒。


    酒过三巡,晋珐已喝得微醺,脑中满满装的还是自己同楼云屏的婚事。


    耳边朦朦胧胧,似乎听得有人在讨论绣样,晋珐便下意识地接道:“用金绒混绣,还要加、加垫浮,突出鸳鸯。”


    包厢中一阵沉默。


    晋珐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自己是说了醉话。


    但这些同在朝廷做官的人,是多有眼色的人,晋珐都来不及掩饰,他们便一齐哄笑起来。


    “晋编修这是怎么了?口口声声鸳鸯戏水的,这是今晚便要成婚了不成?”


    “晋大人什么时候好事将近啊,怎么公务不嫌忙,连这绣工都钻研上了呢。”


    晋珐被取笑得面红耳赤。


    哪个男子会这样,巴巴地张罗两人的婚事?


    甚至喜帕绣样、盖头图样,都是他在费心费力。


    这等琐碎婆妈之事,晋珐本也不想管,可屏儿对这些根本不上心,一点也不像个待嫁的新娘。


    他心中着急,便只能亲力亲为,倒更像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


    晋珐烦闷起来,一杯接一杯地灌酒,却没能浇熄心中的烦闷,反而越烧越旺。


    一个娇美女子不知何时坐到了他的身旁,纤纤素手朝晋珐杯中倒满醇香酒液,轻声地在晋珐耳旁说:“晋大人,奴也很喜欢那混绣图样呢。”


    说着,她又昂起头,对着周围其余人嗔道:“你们这群臭男人,不懂得知情识趣也就罢了,好不容易有了个晋大人这般风雅的人物,你们还在这儿吵闹嬉笑,莫要惹恼了晋大人。”


    周围吵闹声果然歇了歇,围着他的那些嘲讽逗趣声,也被赶远了。


    晋珐转过头,果然看见一个相熟的同僚正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于是晋珐明白了,这女子定然是这位同僚带来的丫鬟,此时替他解围,也不知道是自己主动,还是同僚授意。


    若是后者,倒真不好推拒。


    晋珐装作酒醉,懒懒地扯了扯唇,他被永昌伯府的富贵养了几年,本就俊俏的面容更是如琢如玉,上挑的眼尾在做一些薄情的神态时,反倒尤其吸引人。


    他单手撑地站起来,摇着酒壶,假借酒后闷热的理由,要独自走到窗边去吹风。


    可他大约是真的有点酒意上头了,脚步当真晃了晃,被那女子赶紧站起身来扶住。


    晋珐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温柔又含羞地低下头去。


    同僚也站了起来,嘴边含着笑,走过来和晋珐说话,那语气,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认真。


    “我这丫鬟名叫玉瓶,平日里在我院中可是很嚣张跋扈,怎么到了晋大人面前,倒成了小娇娃?倒不如,送给晋大人做个通房,伺候得晋大人高兴了,也算晋大人欠我一份人情。”


    玉瓶?


    晋珐听见这名字怔了怔,把手臂从那女子手中抽.出来。


    其余人听了这话,也跟着啧啧道:“玉瓶姑娘平日可傲气得很,对我们几个哪里有过好脸色,偏偏就对晋大人效益温柔,这心思,也是昭然若揭了吧!”


    晋珐哼笑两声,一边支抵着他们的调侃,一边走到窗口吹风。


    更夫的梆子敲了几响,已是深夜了。


    晋珐摆摆手,对身后同僚道:“晋某不胜酒力,先回去了。”


    旁人自然纷纷留他,晋珐推脱不得,又不得不多喝了两壶,这下原本是微醺的,也变得头脑发昏了。


    就连店小二也跑上来凑一脚,满脸讨好笑意道:“晋大人不着急走,这儿还有您一封信呢。”


    这是喝酒聊闲的地儿,什么信会这么急,送到这里来?


    晋珐接过信,看到了信封上晋府的标记。


    他皱了皱眉,赶紧拆开,里面竟然是他母亲的字迹,写着,皇家有令传他,到晋府寻人而不得。


    皇帝传召,晋珐哪里还有时间再与旁人周旋,他把信纸揉皱,塞进了衣袖里,对其余人匆匆拱了拱手,便直接告辞。


    他走得急,出门框时有些趔趄,同僚担心,便叫那玉瓶去送他。


    晋珐被玉瓶搀扶着上了马车,回了府中才知道,宫里的太监找他,是因为皇帝晚间在读书,有一本古籍需要校对,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挺急的,找不到他,自然就去找别人了。


    此时晋珐哪怕是再进宫,也一定是来不及的,更何况他刚刚喝了酒,总不可能带着一身酒气去面圣。


    陛下有召而未去,肯定要找一个合适的借口,晋珐正为难之际,玉瓶主动说:“这有何难?晋大人只需说,晚间归家时救助了一个落难女子,我再为大人作证,不就无人追究了。”


    晋珐怔怔,玉瓶所说的主意,确实可行,眼下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


    便提笔按照玉瓶的意思,写了几句,玉瓶还主动在纸上画押,让晋珐写上她的生身住址。


    “我跟爹娘打声招呼就好啦,这样的话,要是有官衙上门核验,也不怕大人穿帮啦。”


    玉瓶柔柔地说着,晋珐听在耳中,虽然觉得玉瓶的考量过于谨慎,谨慎得都有些可笑,宫中的宦官怎么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去一个丫鬟家查证。


    但是,玉瓶这样全心全意地为他考虑,甚至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利益主动为他圆谎,晋珐也不可能全然铁石心肠,毫无触动。


    派人将帖子送进宫中后,晋珐彻底放松了心神,让婢女打了热水来,洗漱泡脚,热气熏熏然,叫头脑越发混沌。


    不过,他还记得要紧事,着人去通知母亲安排玉瓶的去处,时辰已经这样晚了,不可能叫她一个女子独自回去。


    弄完这些,晋珐才总算睡下,第二日不用去宫里当值,他睡饱了才起,睁开眼的瞬间,却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玉瓶就躺在他身边,听见他坐起来的动静,玉瓶也揽着被角坐起,一身里衣睡得松散,露出小片肌肤。


    晋珐脸色铁青,几乎是滚下床榻,胸中鼓噪跳个不停。


    晋夫人的确是安排了,却把玉瓶安排到了他的房中。


    晋珐心中如吃了铁块一般的沉,却也知道,是他先将人带进了府,此刻就算去找晋夫人算账,他也是百口莫辩,更何况,晋夫人是那般巧舌如簧,他早已领教过。


    他发狠地摁紧额角,想着如何处理身后的女子。


    玉瓶也不是没眼色的,见他这样,咬了咬唇,走下床来靠近,柔声说:“昨夜,二爷吃醉了酒睡着了,玉瓶只是与二爷共枕了一夜,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二爷若是嫌弃,将玉瓶赶出去就是了。”


    说着,玉瓶掩面啜泣起来,又很快忍住,故作坚强的模样,好不惹人生怜。


    晋珐深深吐出口气,胸中浊气却久久不散。


    “你,我确实没有要纳你进府的心思,昨夜既是误会,我去账房支些银钱给你弥补,将你送回胡大人那去吧。”


    胡大人便是玉瓶原先的主子,昨夜和晋珐一起饮酒的同僚。


    玉瓶听到旧主名字,更是啜泣不止:“误不误会,又有什么要紧,总之,胡大人已经将玉瓶看作了二爷的通房,玉瓶是不可能再回胡家去了,否则,那不是平白玷污了二爷的名声吗?”


    “你……”


    玉瓶依依看着晋珐,眼中一边滚出泪珠,一边盛满可怜:“二爷不用忧心,玉瓶昨夜既然违背主子,擅自替二爷说话,便已做好了从此一生一世只为二爷的打算,不论二爷如何对我,玉瓶定然不会说二爷半句不好。”


    晋珐腮帮紧了紧,眼神变得愈发沉重。


    玉瓶一个柔弱女子,现在不清不白地把什么都托付给他,他若是不承担,她又要如何自处?难不成,真将她赶出门去,叫她去寻死跳河?


    晋珐艰难转开目光,摇了摇头,道:“罢了。我会另外给你找个院子住,你就……总之,不会亏待你,让你依旧像在胡府那样,安心自在便是了。”


    玉瓶这才哽咽着笑出来。


    晋珐也已经十八岁,屋中从来没有妾侍,如今多了一个玉瓶,又有晋夫人关照一两句,玉瓶哪怕不住在晋珐院中,身份也比别的丫鬟奴仆高出不少。


    她原先也是受宠的,攒下不少银钱,如今好歹有了个通房的名头,哪怕不是事实,也愿意高调打扮。


    玉瓶几次三番差人去城中银饰店选东西,还特特要人包好送到府上来。


    城中名头最响的银饰店,便是何家。同一块牌匾,在京里开了好几间铺子,款式花哨,价钱也实惠,许多姑娘都爱上何家买饰品,还彼此攀比。


    何家的女儿,是楼云屏的手帕交,何金晶。


    她在自家店铺闲逛,就听见一个小厮说是永昌伯府家的,要给二爷带几样东西回去。


    这不是和自家金兰在议亲的晋家二公子?


    何金晶八卦心起,以为是晋二公子在给自己好姐妹选礼物,便笑眯眯地凑过去,也不自报名头,就悄悄地看那小厮到底要选什么东西。


    结果,看到那人只点了一对花蕊耳夹,何金晶便惊觉不可思议。


    这东西是不值钱的玩意,难不成那晋二公子,就用这种成色的东西来讨好云屏?


    这也为免太寒酸小气,何金晶拿过账本一番,发现最近送去永昌伯府的,全都是这种不起眼的小玩意,何金晶当场怒火上头。


    她姐妹是何等伶俐又秀致的人物,又是马上要议亲的,这种零碎小东西,怎能衬她?而且,还一趟一趟的买,像是要显摆什么似的,这晋家难道就穷酸到这种地步?


    何金晶夺过柜前小二包好的包裹,昂了昂下巴,冲那永昌伯府的小厮道:“不是要送货?走着,本小姐替你送。”


    坐了马车到晋府,何金晶本是想,等晋二公子出来,便同他理论理论,好告诉他,要什么样的珠宝才配得上云屏。


    可没想到,她等了一会儿,却等到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欢欣雀跃地跑出来,从小二手上接过包裹。


    何金晶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用车门帘遮住自己,脑门一阵冰凉。


    等那女子走了,何金晶才下马车去,问站在门口的侍从,那女子是谁。


    “那个,是二爷房里的通房丫头,玉瓶姑娘。”


    何金晶懵然。


    她晃着神回府,还一直不大能相信。


    她是与楼云屏最交好的人,那位晋二公子,她也见过好几次。


    可每一次见,他都是对云屏一副诚心诚意的态度,哪怕是她何金晶眼光挑剔,也挑不出他半点错处。


    最要紧的是,云屏曾亲口告诉她,晋二公子与她约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有别的妾侍。


    当时何金晶也觉得不可思议,哪有男子会如此“听话”?但云屏含笑的模样很是坚定,叫何金晶羡慕不已。


    当时何金晶觉得有多浪漫,现在便觉得有多讽刺。


    她纠结了许多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云屏。


    云屏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每每去找云屏,都免不了要看见云屏在准备婚仪的程序,这叫何金晶更加不好开口。


    她是知道云屏的性子的。


    一开始,云屏刚来京城,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许多人都想跟她交朋友。


    有一次,何金晶在为了一件如今自己都不记得的事情发火,那火气简直是六亲不认,谁劝都没用。何金晶说,她眼里揉不得沙子。


    楼云屏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才主动来和何金晶交好的。


    云屏自己,也是这么个性子。


    可如今,何金晶分明见到了这粒硌人的沙子,却反而犹豫了,不敢告诉云屏。


    直到有一天,何金晶看见云屏在对着窗外发呆,神色似乎不大高兴,一时有了许多不好的联想,不经意间,将通房的事说漏了嘴。


    云屏察觉出不对劲,逼问之下,何金晶没有办法,全盘托出。


    云屏那天怔了着实有好一会儿。


    何金晶看她那样,心又疼又酸,又慌又气,恨不得把那晋二痛骂八百遍。


    过了那一会儿,云屏却说:“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金晶,你先别同别人说。”


    何金晶鼻尖酸楚,点点头。


    楼云屏当天便将晋珐约了出来。


    她问晋珐是否还记得当初的约定,晋珐笑着说,自然记得,他还把楼云屏定下的规矩保存得好好的。


    一边说着,晋珐一边从贴身夹着的口袋里取出来,展开在楼云屏面前。


    楼云屏低头看了一眼,便很快认出,这不是她的字迹,不是她当初写的那份。


    楼云屏移开目光,懒得再追究。


    她说:“既然你记得,如今你身边已经有了第三人,我们的婚约到此为止。”


    晋珐的笑容迅速坠落,脸上的血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定定地看着楼云屏的神情,看着她脸上的冷漠和决然,一抹不受控制的仓皇从心底钻了出来。


    “云屏,你听我说,我从未碰过她。”晋珐竭力叫自己镇定下来,将当日的实情全部说了一遍,丝毫也不敢有遗漏。


    说完之后,他束手束脚坐着,不知道楼云屏会怎么想,觉得自己好似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只祈求楼云屏不要将铡刀落下来。


    楼云屏沉默着,扯唇笑了笑。


    “这时候,你倒是什么都坦白了。为什么这段日子,你要一直瞒着我呢?”


    晋珐眼睑颤了颤,还想开口,楼云屏却打断了他。


    “你不用再说了。你如今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再说什么,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方才说的一切,若都是事实,现在便遣散那位姑娘,赠她厚银,叫她去别处好好生活,我或许还能当做从未听过她的名字。”


    说完,楼云屏便站起身,打算离开。


    临走前,她半侧身地顿住脚步,斜瞥过来的余光落在还坐在原处的晋珐身上,从高处睥睨下来的目光,冰冷如月。


    晋珐在那一眼中浑身发寒,湿透了一背的冷汗。


    他忽而想到以前在小水乡的时候。


    那时他还一穷二白,仰望着云屏,如同田地里的跳蛙仰望着天上悬挂的月亮,可那时,云屏看他的目光,也并不像今日这般冷漠,使人畏惧退缩。


    仿佛,从此刻起,他在云屏眼中不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只什么肮脏不起眼的蜉蝣。


    苏杳镜从那时候就知道自己大约是想错了。


    她原本想着,剧本也总有出错的时候。


    说不定,这个晋珐并不如剧本中那么反复无常,毕竟,年少时那段岁月中,她感受到的温情和依恋,是实实在在的。


    可人就真的,说变就变了。


    晋珐如今的样子,离苏杳镜当初想象的模样差了千里远。


    唯一的一点,只是晋珐还没有真正触犯到“楼云屏”设下的底线。


    毕竟已经在这个世界花费了这么些年,她还是有些犹豫。


    犹豫地等着,或许还会有个什么转机。


    但是,没有。


    晋珐回去之后,确实是要立刻把玉瓶送走。


    他选了一座南方的小城镇,那里富庶安定,他给玉瓶带了足够的银钱,保证让她下半辈子都能过得平乐安稳。


    但玉瓶却不肯走。


    她从懂事起,便一直是依附着权贵,哪里敢一个人生活。苦苦相求,叫晋珐不要抛下她一个弱女子。


    晋珐不耐烦起来,要强行将她驱走。


    玉瓶终于变了脸色,要挟道:“我已经在家中留了密信,若我出事,就是二爷害的,当初二爷以我的名义欺君瞒上,我都存有证据,二爷那晚喝酒误事的事实,还有当场的几位大人都能替我作证。到时候,陛下的追究,二爷还担当得起吗?”


    晋珐实在没想到,这小小女子还会反咬他一口。


    但他只觉得玉瓶的担心是无稽之谈。


    “好,你若担心,我在那镇子里再多替你置办房屋,看家护院,你必然不会出事。”


    他匆匆将玉瓶送走。


    结果没过多久,南方水情告急。


    晋珐渐渐觉得不大安定,可是,婚事和公务已经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他不愿去细想。


    直到大婚前夕,玉瓶的爹娘果真拿着一封书信上门来找晋珐,要晋珐将他们的女儿从那小镇带回来,否则,若是玉瓶沦落成难民,他们也必定要拉着晋珐下水。


    晋珐在朝中资历太浅,面对这欺君的罪状,他不敢冒险。


    他急急去宫中自请南下,同家人交代了一番,请父亲出面,去楼家商量推迟婚期。


    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让他再去楼家解释。


    或者说,他也不敢面对云屏。


    晋珐连夜赶到那座小镇,不敢丝毫耽搁,快马加鞭地将玉瓶带回来,已经是第二日的傍晚。


    他冲进城门,唇舌早已干燥,只见贴身小厮在门口迎他,便赶紧下马。


    “如何?屏儿可有生气?”晋珐开口有些艰难。


    他身后的另一匹马背上,玉瓶被五花大绑着,这是为了方便,不叫她掉下来耽误路程。


    玉瓶一路被折磨得不轻,可听到晋珐这迫不及待的问话,脸色还是暗了暗。


    晋珐的小厮吞吞吐吐,似是有话难言。


    晋珐以眼神追问,他才犹豫着说出。


    “楼姑娘生气……看不出来,她今日一直在笑,旁人看了都说,楼姑娘定然很满意这桩婚事。”


    “婚事?什么婚事?”


    “楼姑娘今日已经大婚礼毕了,与二……原先的二爷,樊肆。”


    76章 抛弃   第一更


    晋珐几乎以为, 是这小厮吃醉了酒,在说梦话。


    要不然,就是他连夜赶路, 累得连人说话都听不懂了。


    他是不肯信的。


    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地方, 在同一片田野间长大,他了解她所有的喜好, 她也分享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环。


    在那野草疯长的悠悠少年时光中,她在阳光下肆意地奔跑,他折着马尾草, 拨开茂盛的芦苇荡, 在身后一路跟随。


    长大之后,她开始温雅端方,他也开始学会如何当一个谦谦君子。


    他们纳吉、请期, 今日本应该高朋满座,他在热热闹闹的祝福中迎回他的新娘, 可他现在, 却风尘仆仆, 听着眼前的小厮, 说着这些混账话。


    晋珐是不信的。


    直到他赶到楼家门前,看见了满地鞭炮的碎屑,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是楼家的亲族。


    “这婚事不错的,新郎官长得好俊哟!是个读书人的。”


    “就是家境清贫了些。”


    “哎,穷有什么要紧,人才好就好的了。我们楼家, 以前哪个不是穷过来的哟。”


    “再说了,屏屏和那个樊二郎生辰八字合得不要再合的了,你没听人说吗, 他俩的庚帖是请高人算过的,天作之合,命定姻缘!”


    不,不是的。


    那庚帖是他的,和屏儿天定姻缘的是他,今日要娶屏儿的也是他,不是什么樊肆!


    晋珐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骑马便装,而眼前的门庭皆是挂满了红灯笼,朱绣球,与他极不相称。


    他拼命想往人群里面挤,却只招来疑惑打量的目光,还有人问他:“这位小哥,你是哪个,是不是走错了路?这是楼家办婚仪的地方。”


    晋珐心口似被针扎一般的疼,他要找到云屏,要立刻让云屏停止这一场荒唐的玩笑。


    他知道了,他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云屏是生他气了。


    云屏生气不要紧的,是他活该,他被打被骂都是应当的,只是不要再用这恐怖的闹剧吓唬他了。


    晋珐终于勉强挤进去几步,看见了那装点成喜庆朱色的高马大轿。


    他脑中嗡嗡直响,眼前一片黑晕,再想往里闯,却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让我进去,我才是和屏儿换了聘书的人,屏儿是要嫁我的……”


    他急切念着,旁边的人却在吵闹中,听不见他说的话。


    有的听见了,也只是诧异望他一眼,像看一个脑筋不大正常的疯子,嗤笑道:“小伙子,你没事儿吧?楼姑娘都已经和樊二郎拜完堂,行完礼了,你做什么梦呢?”


    晋珐急得舌根发苦,周围却渐渐聚起了一众人高马大的壮汉,不动声色地将他围堵在中间。


    这十几名壮汉是楼家提前找好的打手,防的就是万一晋家会来闹事。


    晋珐毫无准备,在这群人中间又怎么能够挣脱。


    门口一阵喧哗的喝彩声。


    一身火红嫁衣的楼云屏从里面走出来,身旁跟着一个同样身着婚服的高挑男子,两人并肩站在一块儿,在门口略停了停,偏头互视一眼,看起来很是登对。


    晋珐双目血红,嘶吼一声,声音从胸口中苦闷地逼出来,口腔里满是灼人的腥气,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这一声着实将周围来看喜事的人吓着了,有几个惊疑不定地回头,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被几个体格高壮的男人给挡住。


    楼云屏登车,上轿,微微抬起一只手,被樊肆接住。


    樊肆把楼云屏的手托在他手心上,扶稳了楼云屏,站在车辕上。


    晋珐奋力扯着前面人的衣领,徒劳地想将碍事的人挡开。


    他看到云屏了,也看到樊肆与云屏相牵的手,他张嘴就要喊出楼云屏的名字,却在出声之前,被人往腹部狠狠锤了一肘,痛苦地“咕呃”一声,没能再发出声音。


    楼云屏似有所感,站在车辕上回了一次头,目光落到人群之中,手里拿着羽毛喜扇挡住半张脸,面前的珠帘轻轻地来回碰撞晃动,露出了楼云屏藏在后面冷漠俯视的眼神。


    她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被团团困住的晋珐身上,短暂的一瞬。


    那一瞬消逝之后,楼云屏转回头,被樊肆扶着进了马车厢,喜帘放下,挡得严严实实。


    残阳如火,车轮滚动,昂着头的高状大马嘶鸣一声,亮了个好彩头,带着轿中的楼云屏与樊肆稳稳离去,没有再停顿哪怕一下。


    喜宴结束,人群渐渐散了。


    晋珐鞋履上、衣摆上,全都是各种人踩出来的鞋印,嘴唇干得破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淋漓。


    他像是被谁捅了一刀受了重伤,目光呆滞,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什么,一边小幅度地摇着头,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楼家门庭内走去。


    院外的护卫是何家带来帮忙的人,看见了这个形容狼狈、神色奇怪的晋珐,提防地伸手拦住,晋珐却好似看不见一般,继续直直地往里走,脚步也不知道要停。


    “楼叔,让我见,楼叔。”


    护卫狐疑,没认出来他是谁,要将他轰出去,身后楼家的主人却赶到了,叹了口气阻止。


    “楼叔……”


    晋珐提着一口气,看见眼前站着的楼父,眼睛里终于有了亮光。


    他跪下来,双手抓着楼父的衣摆,哑声乞求:“楼叔,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云屏。”


    楼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你还来做什么?算了,以前的事,我们也懒得同你追究了,就说眼下吧。你要见云屏,那是不可能的了,她今日已经成婚,嫁人,去夫家了。你……以后只当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们楼家罢。”


    晋珐脸上的表情惨得仿佛有人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眼睛给挖了出来。


    “不,不是的。她一定是吓我的。”


    楼父没再说什么,招招手,叫下人将一个箱子抱了过来,放在晋珐面前。


    “这是屏屏留给你的东西,你带回去吧。”


    晋珐把箱子打开,里面是他挑选的喜帕、盖头,一对对的瓷娃娃,还有一些别的他亲手放进云屏嫁妆箱笼中的物件。


    “屏屏说,这些东西,你还是留着,送给你真正的心上人,比较妥当。”


    晋珐心口绞裂地痛。


    他不敢伸手去碰那个箱子,又不敢舍弃。


    最后到底是亲手抱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晋府。


    永昌伯府早已得了消息。


    晋珐进门时,府中一片肃然。


    永昌伯躲进了书房中,说是要处理公务,晋夫人无处可躲,只好捏着手帕,端坐在主位上,强撑着脊背笔直。


    可在看见晋珐一身惨然地进屋时,晋夫人的肩背依旧有几分颤抖。


    晋珐抬起眼,看了看她。


    那目光中什么也没有,枯燥无光,仿佛根本就看不着她。


    晋珐脚步转了转,走向书房。


    书房门口有人拦他,却又哪里拦得住,被晋珐一脚踹开书房门,直直走向了永昌伯。


    他麻木地开口:“现在,和我去进宫面圣。”


    永昌伯气得胡须颤抖,却莫名畏惧于晋珐身上渗出来的死气,不敢发怒。


    只压抑着说:“现在面圣?你疯了吧,去见陛下做什么?”


    “自然是找回我的妻。”晋珐眼神中钻出了刻骨的仇恨,“我与屏儿三书六礼只差迎亲,屏儿早已与我有正式婚约,樊肆分明是偷!是抢!”


    “三书六礼?”永昌伯摇摇头,扬声叫来晋夫人。


    晋夫人进门,手中也抱着一个箱子。


    她打开箱子,里面是被剪烂的聘书,被涂去姓名的礼书,洋洋洒洒,情状凄惨。


    “楼氏将晋府下的聘礼如数还了回来,聘书礼书也被撕毁作废,你原本的迎亲书……也被他们拿走。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另一份,你如今与那楼姑娘又哪里来的三书六礼?你哪怕去求陛下,也站不住脚,白白害了你的前程!”


    “前程?”晋珐惨笑一声,“若不是听了你们的安排,我又如何会去与那几个酒鬼交好,又如何会让一个小小的婢女钻了我的空子,甚至误了婚期,叫我……”


    晋珐胸中剧痛,难以继续说下去,他揪紧自己的领口,半晌没有换过气来。


    “我,我那也是为了稳妥起见。若是你不亲自去接她,那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发起疯来,你的婚事照样泡汤!”


    晋夫人紧张地看一眼永昌伯,极力为自己开脱。


    晋珐眸中的神情已与死灰无异,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过来,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与晋府的利益,根本不相同。


    永昌伯夫妇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晋府的前程,并不是为了他好。


    他怎么能以为,他与晋府当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晋珐还能再跟他们说什么呢?他们是如此的绝情,无论他过得多惨,也不会让他们有半分触动。


    他不再做无谓的分辩,喃喃地说:“从今往后,你们叫我怎么活。”


    晋珐转身踉跄离去,留下怔愣住的永昌伯夫妇,在身后震惊失语。


    晋夫人捂着嘴,眼中冒出泪光。


    这毕竟是她失散多年找回来的亲生子,府中其他的姬妾都未曾诞下子嗣,晋珐的存在是她最重要的权柄,她又何尝不把晋珐当成心尖尖上的骨肉?


    可晋珐方才的姿态,分明是对他们再也没有了信任,将他们当成了仇人。


    晋夫人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心痛,却已经来不及。


    晋珐关上房门,在屋中试图拼起那被剪碎的婚书,他翻出针线,笨拙地试图将这几片零散单薄的布帛缝到一起。


    针尖数次戳破手指,晋珐似乎毫无所觉,眼珠一眨不眨,比京城最勤勤恳恳的绣娘还要认真凝神。


    直到金鸡报晓,那张婚书才被勉强拼凑完整,但上面多出来歪歪扭扭如蜈蚣一般的痕迹,依旧是无法磨灭,也无法遮掩的疤痕。


    晋珐怔怔地看着那张婚书,双眸熬得通红,血丝遍布。


    他想不通。


    他是做错了,可他只迟回了一天。


    为什么一天一夜过去,云屏就这么果决地抛弃他了?


    他错了,他连改的机会都没有吗,这么些年的情谊,云屏就真能如此决绝地抛下,转头便另寻他人。


    但是,晋珐如今却甚至不敢怨怪云屏的无情。


    他只是想不通,想得心脏绞痛,也无法明白,为何他对云屏来说,就那么罪无可赦,为何云屏宁愿选一个陌生人,也不肯多等他哪怕一会儿。


    晋珐胸口抽疼,肺部如同火烧,眼眶酸滞干涩至极。


    他将婚书缓缓卷起,藏进怀里。


    他不敢问缘由了,他只能拼尽全力再去尝试。


    试试他还有没有可能挽回云屏。


    77章 烙印   第二更


    要找到樊肆的住址并不难。


    他和楼云屏搬到了乡下去住, 离京城有些距离,不大方便来往。


    那个地方山水宁静,也有一条河, 从村落中贯穿经过, 天空蔚蓝,炊烟袅袅。


    晋珐几乎是在踏入那里的一瞬间便感觉到了一种胆怯。


    这里和小水乡太像了,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不像小水乡那么贫瘠。


    除此之外,它空气中弥漫的宁和气息, 淳朴的房屋, 清澈的溪水,都与晋珐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是一个褪去了贫苦,而完整保留下来治愈、平静特质的小水乡。


    如一颗饱满莲子, 嫩得刚刚好,清甜多汁, 还没长出苦涩莲心。


    晋珐在掀开马车帘, 呼吸进第一口气息的时候, 就感觉到了一种阔别已久再次重逢的幸福, 以及世事变移,难以回头的遗憾。


    这是童年、少年的时光,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


    云屏身上,也会有这种烙印么?


    小水乡是他们的故乡,云屏是否也对那里抱有怀念,所以选择了一个跟小水乡如此相似的地方生活。


    晋珐不敢想。


    越想, 他越觉得害怕。


    如果云屏怀念那段时光,说明她珍惜。


    可她即便是珍惜,她也还是放弃了和她共度这段时光的晋珐, 这又说明什么?


    晋珐死死掐紧掌心。


    他找到了云屏的新住所。


    那是一幢刚建好的瓦房,坐北朝南,十分宽敞。


    屋里没有人,大门关着,门栏轻轻带住,说明主人离开不远,很快就要回来。


    晋珐找了个地方等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看见两个人影在夕阳中靠近。


    阳光中,楼云屏和樊肆的身形像被剪成一道剪影,亲密地靠在一处,拖在身后的影子时不时交叠。


    晋珐呼吸沉了沉。


    来之前,他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云屏再怎么冷静决然,也不可能真的如脱去外衣一般,那么轻松地放下青梅竹马的情谊。


    他梳理着目前的情形。


    云屏现在为了躲他,找来樊肆同她假成婚。


    他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云屏更是从来没主动提起过樊肆,她不可能对樊肆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归根结底,云屏之所以会这样做,还是因为怨他。


    他只要解释清楚,打消云屏心中的怨气,云屏自然会回心转意。


    楼云屏和樊肆离得越来越近。


    他们像是刚刚才从山间回来,樊肆脚底踩着草鞋,楼云屏的腰带扎得干净利落,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皓腕和雪白小臂。


    她手里捧着一个乱糟糟的鸟窝,里面有几只闭着眼伸着脑袋、胡乱扑棱光秃秃翅膀的小鸟崽。


    楼云屏小心翼翼地把它捧着,眼里神色很新奇,她走路的脚步都放轻,所以才走得这么慢。


    一旁的樊肆抬起袖子,替那一窝鸟崽挡着风。


    樊肆转动眼眸,看了一眼楼云屏,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小鸟崽还有些软软的喙。


    小鸟们啾啾地叫着。


    楼云屏“啧”的一声,伸手在樊肆手上拍了一下,赶他:“不要动。”


    那般的谨慎和小心,看起来就像是一对不擅长照顾孩子的新人夫妇,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怀里的宝贝。


    晋珐下颌线条逐渐绷紧,脸上翻涌着逐渐浓烈的情绪。


    理智告诉他,云屏与樊肆之间的这些举动并不算亲密,但是他却还是察觉到一种他非常不喜欢的氛围。


    ——和谐的,熟稔的,仿佛对方的存在、对方的捣乱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的。


    这本是属于他的特权。


    小水乡也是属于他和楼云屏的记忆。


    可现在,陪在楼云屏身边的,变成了樊肆。


    他被樊肆替代了。


    明明理智在告诉自己,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晋珐却还是止不住地从心中冒出这种感觉。


    晋珐大步朝楼云屏走去-


    楼云屏正琢磨着要拿什么来喂活这一窝树下捡到的鸟崽。


    前几日听说村口的大黄狗下了崽,应该有奶,不知道鸟崽可不可以喝,实在不行,只能试试米汤了。


    她正想着,忽然似乎听见有人叫她。


    楼云屏不大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在婚礼上当场换新郎,拒绝走这个世界的虐文剧本,但不代表她要放弃这个世界的be任务。


    在和系统商量过后,系统给了她一个提案,就是强制性退出世界。


    穿书系统不允许自杀,但是也控制不了正常的生老病死。


    楼云屏和系统兑换了一个道具,让她染上药石无医的疾病,最后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病重死去。


    听着简单,但其实,疾病落到身上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异常反应的。


    对楼云屏来说,经常性的耳鸣、幻听、甚至短时间的失聪,就是她的病症反应。


    这是她自找的且不打算医治的疾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免得平白叫人担心。


    不过,樊肆和她相处的这几日,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有时候,樊肆会特意把要对她说的话重复几遍,像是怕她听不到。


    楼云屏转了一圈,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但很快被樊肆定住下颌,让她的目光转了回去。


    他的脸离得很近,双眸认真地盯着她的头顶,似乎在研究着什么,又似乎很沉浸。


    “怎么了?”楼云屏奇怪地问。


    樊肆伸手,在她眉前的覆发上拨了拨,拿下一片绒羽。


    “鸟崽的羽毛,沾上了。”


    楼云屏看了眼那片绒羽,“哦”了一声:“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


    樊肆笑了笑,“没有。”


    楼云屏选择相信他。


    她抱着一窝鸟崽进屋,樊肆还留在门外。


    他姿态闲适,好似身上穿的并不是沾了草屑泥印的粗布棉裤,而是什么风度翩翩的华服。


    他看着大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晋珐。


    晋珐果然被气得不轻。


    ——从刚刚晋珐站着的那个位置看过来,他与楼云屏方才的动作,应该像极了亲吻。


    樊肆笑了笑,模样似乎很是无辜。


    晋珐以前看不上樊肆,从没有正眼看过他,但此时,沉怒的眸光却死死盯着樊肆。


    “樊肆?你方才,在做什么?”


    “自然是与我的娘子联络感情。”樊肆好整以暇地回答,像是才发现晋珐在此处,露出个惊讶神色来,“晋公子,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樊肆!”晋珐低沉怒吼,“云屏不可能钟情你,你们的事,我心里一清二楚,你不用再演戏。”


    “是吗?一清二楚?”樊肆迟疑了一下,一只手抬起来,食指微曲,抵在下巴上,“看来,云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给晋公子你写过信了?难不成,云屏已经将我们每日的点点滴滴,也对晋公子说得一清二楚?”


    晋珐一哽。


    他紧了紧牙关。他和云屏一路走来,最知道什么叫做日久生情。


    他对云屏或许是初见时便已动心,但云屏对他,绝对不是。


    晋珐最为介怀的,也是最为恐惧的,便是如今,云屏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樊肆。


    樊肆若真有心同他争抢云屏……


    “那云屏也一定已经在信中告诉过晋公子了,关于成婚那日,她同我说的事。”樊肆展颜笑了笑,那总是冷淡着垂下的眼角笑起来时,显得懒散而从容。


    “她说,我们从此以后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


    晋珐神色瞬间变得黑沉冷凝,眼神可怕至极,似乎下一秒能将樊肆生吞活剥了。


    樊肆淡然地回看他,没有一点退缩害怕的样子,反而,还带着一丝怜悯。


    他似是想到什么,慢慢启唇,开口再补了一刀。


    “不然晋公子以为,为何你方才叫云屏,她却不理你呢?”


    78章 白梅   二合一


    晋珐脸色灰白, 几乎支抵不住地跪在地上。


    樊肆承认,他有故意诓骗晋珐的成分。


    但“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这句话, 却确确实实是楼云屏的原话。


    楼云屏找他去成亲那日, 便同他坦诚说明了一切。


    她是明明白白要借他的幌子躲难,这是她的目的, 但不论如何,这段婚姻仍是事实,她不会否认, 更不会玩什么假成婚、会情人的把戏。


    既然成了婚, 她便会以成婚的规矩约束自己,不会叫樊肆委屈。


    至于樊肆,楼云屏说, 毕竟是她找樊肆帮忙,他想如何便可以如何, 不必顾忌她。


    楼云屏既然承认他是夫君, 那么, 他当然有这个权力, 也有这个职责,去替妻子扫清纠缠者。


    至于在扫除的时候,用上一点小小的手段,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只要目的达到就可以了,不是吗?


    樊肆闲闲地看着晋珐,看他的脸色几番变化, 最后定格在痛苦和挣扎上,便觉得有些好笑。


    他忍住了,没笑出声。


    做人嘛, 基本的礼貌还是要保持的。


    晋府对樊肆来说,已经说不清是恩人还是仇人。


    樊肆倒没有什么报复的心思,但人性之中大约总有某种劣根性,当曾经抛弃过自己、看轻过自己的人落难时,恐怕再高尚的人,也会难以忍住想看戏的好奇心吧。


    晋珐能过得有多惨,樊肆想看看。


    现在看到了,便也觉得索然无味。


    现在楼云屏与他算是同一阵营,他自然是为楼云屏考虑。


    虽然,樊肆从来没有问过楼云屏为何那么坚决地离开晋珐,但是,若将他换个位置,站在楼云屏的角度上考量一下,他想,或许他亦会做出与楼云屏一般的选择。


    楼云屏的五感很显然出了问题,她瞒住父母,情有可原。


    可他方才试探一句,便知道,晋珐之前与楼云屏关系如此亲近,却也不曾发现,可见晋珐对楼云屏有多么不上心。


    他一个外人,见微知著,都能猜到这些,楼云屏身在其中,又会受多少委屈,当然无法细数。


    樊肆不会细问。


    他只要做好楼云屏交代给他的任务,当好一个称职的合作者便可。


    若是楼云屏知道他的这些脑补,一定会啼笑皆非。不过,也一定会夸他是个忠诚的小伙伴。


    他冷下脸来,声音压低,以云屏夫君的身份自持,对着晋珐警告了一句。


    “云屏不愿意见到你,她离开家乡,同我跨越千山万水地到这里生活,便是为了往后的安稳。这份安稳里,她最不想见到的便是你。”


    “如果你还有些许良心,就当做你没来过,不要再打扰云屏。”


    晋珐呼吸急促,艰难地喘着粗气,死死瞪着樊肆,瞠目欲裂。


    忘却前尘,做一对平凡夫妻。


    前尘,自然是指他。


    他对于云屏而言,只是一片过眼烟尘了吗?


    晋珐心中撕裂一般的痛,木门就在眼前,他分明知道云屏就在门槛之后,他进去就能找到她,他却不敢迈步。


    楼云屏和樊肆亲密的侧影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回旋,万一樊肆说的是真的呢?万一云屏就是不想见到他?


    晋珐狠狠地摇头,试图甩去脑海中的这个想法。


    他们那么多年的情谊,他不信就会这样烟消云散,总有办法将云屏挽回的。


    他哪里也没有去,在马车里蜷缩着睡了一夜。


    马车停在附近的山道上,停在一个隐蔽处,若不细看,应当不会被云屏察觉。


    晋珐不敢闭眼,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底下的房屋。


    已至深夜,窗口依然有光,人影打在窗纸上,应当是樊肆。


    是樊肆独自一人。


    过了许久后,樊肆吹熄了灯,窗口暗了下去,依旧没有见到另一人的身影。


    晋珐心脏绷紧着吊在喉咙口,他死死地抠住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忍耐下来。


    若不是看见樊肆孤身一人的影子,晋珐绝对无法忍到现在,他或许早就已经冲进那幢房子里去,可是那样的话,一定会叫云屏更加厌恶他。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在他没有看到的那些日日夜夜里,陪在云屏身边的是谁,同她说心事的是谁,她和樊肆会坐得多近,是否会呼吸相闻,他们会不会做那些亲密的事……


    晋珐想得心脏都快要撕裂开,拼命地深吸气,肺腑里充斥着的全部都是山间夜里的凉气。


    晋珐一直等到了第二天早上。


    金鸡报晓,他缓缓舒展蜷缩了一夜僵硬的四肢,全身到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酸疼难忍。


    村子里几个年轻的姑娘仆妇大早出了门,来到云屏门外,喊了几声。


    云屏很快跑出来,衣襟整齐拢着,同那几个仆妇说说笑笑。


    “哎呀,你这头发,怎么还梳的姑娘发髻呀。”


    一个年长些的妇人笑她。


    楼云屏伸手一摸,才反应过来,连说自己忘了,又跑回去,换了个妇人挽髻,提了个篮子出来。


    紧随在她身后出来的,是樊肆。


    樊肆穿着一身广袖,容貌清雅,风度翩翩,叫那几个仆妇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躲着低头,不敢抬头看。


    樊肆却不在意,目光只落在云屏身上,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亲昵抱怨道:“我不替你梳头,你便总梳姑娘头,是故意想气我不成。”


    原来这樊家的小娘子常常忘了梳妇人发,是因为她每日都是夫君替她梳呀!


    那几个女子脸红起来,又羡慕又难为情地互看一眼,偷偷觑向楼云屏,满是女子之间的打趣。


    楼云屏笑着应了几句,同门外等着的几人一同出门去。


    晋珐看着这一幕,面如死灰。


    曾经他坐在楼家小院的窗边,饶有兴致地打量楼云屏的梳妆匣,忍不住手痒地拿起篦子,要替楼云屏梳发。


    楼云屏当然护着自己整整齐齐的发髻,佯装发怒,躲他手里的篦子。


    那时的晋珐笑着说,待她嫁他为妻,他便天天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①


    如今她没有嫁他,为她梳发的也另有其人。


    晋珐目光晦暗,咽了咽喉咙,跟在她们身后。


    他脚步有些僵滞摇晃。


    云屏和那几人相携着上山。


    山上有一座小小庙宇,供奉着土地公,里面站不下许多人,因此得一个个地进去。


    晋珐听见那几个仆妇对楼云屏说:“这儿的土地公很灵验的,你是初来乍到的,一定要来拜拜祂。我和你说,你许愿呀,要说出来才行,不管你想生几个大胖小子,土地公都管灵的!”


    楼云屏不好意思地笑笑,她们几个便一个接一个地进去,楼云屏排在最后。


    趁楼云屏在旁边同别人说话时,晋珐溜进了那小庙里,藏在土地公的泥像背后。


    他静静等着,终于,响起楼云屏的脚步声。


    小庙之中,只有晋珐与楼云屏两人,晋珐呼吸渐渐急促,捏紧掌心,脚步微微往前移动,刚想要转身走出泥像背后去跟楼云屏说话,却听见楼云屏的声音响起来。


    “走到这一步,我已经没什么愿望好许了。”


    晋珐身形猛地僵住。


    楼云屏声音淡淡的。


    “若确实要许愿的话,只愿楼家人一世安康,和和美美,愿云屏此生与晋珐长久别离,再不相见。云屏不想以头触柱,白叫无辜家人伤心断魂。”


    晋珐的呼吸仿佛被人用力掐断,狠狠窒住。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直到楼云屏转身离开,直到门外的仆妇脚步声都渐渐远去,晋珐憋得青紫、筋络肿胀,才总算想起来呼吸这回事,猛地呼出一口气,踉跄地倒在地上,呛咳不止。


    屏儿说的话,他有些听不懂。


    可是他听懂了,云屏发愿,此生永远不与他再相见。


    地上枯草被他撞起了一层厚厚灰尘,呛进他的呼吸里,难闻的干燥气味顺着喉管钻入肺腑,剌得胸腹刺痛。


    晋珐当晚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在那个小小的庙宇里,身边没有云屏。


    他到处找着,却发现,眼前高高的并非土地公的泥像,而是俯视着他的楼云屏。


    接着他被拽入一个有些熟悉的场景。


    那是他曾经亲自策划,打算亲手布置的婚仪场地。


    他身上的衣着忽然变了,变成了新郎的吉服,盖着盖头的云屏被人搀扶着,跨过门槛从外面走进来,那盖头上的绣样,喜服的布料,都是晋珐亲自挑选的。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耳边传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不知道是一群什么人,聚在阴暗角落里,窸窸窣窣地念叨着。


    “这楼家,与永昌伯府结亲,到底还是高攀了吧。”


    “可不是呢,那楼二姑娘平时看起来被楼掌柜捧在掌心,如珠如玉的,这嫁到别人家去以后,可不会是那么回事了。”


    “一个商贾之家,想要高攀权贵,有什么好下场?你看新郎官旁边站着的,那不是他新纳的通房吗?这等场合晋家敢让通房出现,这楼家的脸面,是被扔在地上踩呀。”


    “什么通房,你没听说吗?在大婚之前,这通房都已经抬了妾啦!”


    “还有这样的事?真是前所未见,这楼家至于吗,为了攀附权贵,楼掌柜的老脸都不要啦?”


    “哎,晋府是什么人家,高门大户,怎会刻意去刁难亲家。肯定啊,是这楼家的女儿不检点,所以晋府才会给她来一个这样的下马威!”


    “楼家这么没有家教啊!也是,这开饭庄,迎来送往的,指不定就有什么不干净的。”


    是谁?谁在说这些混账话?


    他何曾抬过什么妾侍,他又何曾看轻过楼家?


    晋珐心中焦急,恨不得立刻把那藏在人群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抓出来,狠狠踩灭。


    他更关心楼云屏的反应,楼云屏一身喜服,披着盖头,站在门框边,停住不动了。


    “屏儿?屏儿!”


    晋珐焦急地喊她,怎么不过来呀,他们要拜天地,拜高堂,他们要做夫妻啦。


    可是云屏还是没动,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盖头之下的面容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晋珐心里急如火烧,恨不得冲过去把云屏亲手带过来,可不知为何,脚步像是被钉在原地一样,一步也不能动弹。


    他正心急如焚,手肘间忽然挽上来一双素手,鬼魅一样的玉瓶出现在他旁边,笑意盈盈地对他说:“二爷,你想着我吧?云屏姐姐说了,让你把盖头、喜服,都送给我,我才是你的心上人呀。”


    晋珐如同听到什么恐怖的咒语,拼命地摇头,余光中,红裙一闪,穿着喜服的楼云屏猛地朝侧旁跑去,用力撞在廊柱上,颓然倒地。


    耳边喜乐还在响着,新娘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晋珐双目惶然地睁大,双腿下意识朝云屏跑去,手臂间拽着他的手却把他狠狠地往后拉扯,让他一步也靠近不了……


    晋珐如溺水一般,呼吸停驻,猛地醒了过来。


    他额头上一脑门的冷汗,汗珠如斗大。


    他伸手颤抖着摩挲茶杯,猛地灌进一口凉茶。


    这梦,为何像是某种预示一般,里面的种种细节,荒诞不经,却又隐隐照应着现实。


    他绝对不可能将那个什么玉瓶纳为妾侍,玉瓶也根本算不上他的通房,可是,他确确实实是在婚仪之前,把玉瓶带回了京城。


    云屏在那庙宇里说的后半句话,也与这梦对应到了一起。


    难道说,云屏也做了这个梦?


    她说,她不想以头触柱,白叫家人伤心。


    她不想看见自己宠妾灭妻,不想看见妾侍在大婚上耀武扬威,不想听到那些碎嘴子对楼家的指指点点……


    所以,她逃开了自己,她坚决地嫁给了同陌生人没有区别的樊肆,她宁愿与他彻底割席,不愿沦落到那样的境地。


    但晋珐再也没有机会去向云屏求证,她是否是也做了这同一个梦,所以才会离开他。


    他自己害怕了。


    这个梦有种荒谬的真实感,让晋珐每每想起,都恨不得把梦中的那个自己给一把掐死。


    那梦里的事真的完全不可能发生么。


    他真的好好儿地保护过云屏,保护过楼家吗?


    那些闲言碎语,究竟是在婚仪上有人故意碎嘴的,还是寻常生活中,早已有人传到了楼家,传到了云屏耳朵里的?


    他从前与云屏来往的时候,周围总有打量的视线,那些视线,总是聚焦在云屏身上,好似在赤/裸裸地说,楼家的这个姑娘,这是用那副好相貌,攀上了哪家的权贵。


    他挡得住那些视线吗?他拦得住那些流言蜚语吗?


    隐瞒着云屏,闹出所谓通房丑闻的,不是他吗?


    在大婚前夕,忽然推迟婚期,去小镇接玉瓶的,不是他吗?


    这一桩桩的事,都是他自己做下的,凭什么他不考虑后果?


    晋珐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


    他甚至在想,若是他身体中有两个自己,那梦里的晋珐是其中一个的话,他定会拿刀将自己剖开,撕出那混账肮脏的一个,狠狠剁碎,留下完美干净的一个,才能去见云屏,才能去向她有底气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事。


    可是没有。


    云屏可以与他割席,他却根本没有办法与那个曾经伤害过云屏的自己割席。


    他错了,他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最痛苦的不是云屏不愿意给他机会更改,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相信自己,有那个更正的能力。


    他就是生于泥潭,仰望月亮,月亮曾经宽恕他,曾经疼爱地照耀他,可终究照见了他的污秽,月光当然厌恶,要寻云层来遮蔽,不愿再分予他一毫一分。


    他就是不配。


    晋珐再也不敢去找楼云屏。


    他曾经最怕云屏不理他,最怕云屏投入他人的怀抱,将他驱逐出世界边界。


    可现在,晋珐最怕看到梦中云屏撞在廊柱上,一动不动的景象。


    那大约的确是个预知梦。


    晋珐曾经从晋府的下人口中,以及晋夫人口中,逼问出了大婚前夕,永昌伯夫妇前往楼家谈和的细节。


    自然,他也听到了楼云屏的那句话。


    “本性如此,不如就此斩断。”


    云屏说的是对的。


    他是灾厄,他是不祥,他是会给云屏带来痛苦的根源。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被抱错,没有和樊肆互换身份,他便会在晋府长大,或许再也没有认识云屏的契机。


    与云屏相识的,同云屏一起摸鱼,捉蝉,丢沙包的,会是樊肆。


    和她相依相守,定下婚盟妻约的,也会是樊肆。


    他根本就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


    如今只不过是一切回到了正轨,云屏选择了她本应该获得的平安喜乐,而那平安喜乐里,不应该有他。


    晋珐不允许自己再靠近云屏。


    他试着开始接受没有云屏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他刚到京城,刚与云屏失散的日子,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回,他不再谨小慎微,不再战战兢兢,不再一切都听从晋府的号令。


    他发现违抗让自己变得强大,于是晋珐再也没有听过晋夫人或者永昌伯的任何一句话。


    晋珐的确很聪明,很优秀,当初他可以用三个月将自己变得与京城的贵公子无异,如今他也可以用短短的几年升迁,晋封,永昌伯在京中早已没有实职,更无实权,隐隐地,永昌伯在府中的地位,很快就要被晋珐取代。


    那个冬天晋珐特别特别想楼云屏。


    他没忍住,还是去了那个与小水乡很像的地方。


    他找到楼云屏的住处,如同在梦中走过无数遍那样熟稔。


    曾经十几岁时,他不知从哪里摸来的一本小书,上面的纸片破破碎碎,只辨得出依稀字迹。


    上面有一页,画着一朵花,旁边地字形容它是:富贵妍丽,倾国倾城。


    那种花叫牡丹。


    他默默地念了几遍,学会了,就跑到楼云屏面前去,告诉她,她和牡丹很像。


    那时楼云屏笑了,好像是在嘲笑他说这话的傻气,但是,这嘲笑并不叫晋珐感到羞愤。


    因为楼云屏又接着说,“晋珐,你好像梅花。”


    小水乡也有梅花。


    总在寒冬时开,树枝蜿蜒,花香清幽,覆雪时最为好看,夏盛时却反而收敛。


    晋珐很高兴,他知道楼云屏是在夸他。


    去找楼云屏的路上,晋珐看到了一树白梅。


    他忍不住摘了一枝,拿在手上。


    他只敢从后山绕路去楼云屏的住处。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马车无法行到终点,车辙印在积雪里压得很深。


    晋珐下了马车,一步步走过去。


    他隐隐听见前面平地里传来的说话笑闹声,脚步放得越来越轻。


    他躲在篱笆后,终于看见了云屏。


    楼云屏在和樊肆打雪仗。


    周围还有好几个孩子,看模样年纪,应当是附近住着的人家的孩子。


    他们似乎也并不介意和这两个大人一起玩,反而都十分来劲,还争着要与楼云屏站同一边,要保护樊小娘子。


    最后云屏和其余所有人携手,打樊肆一个。


    樊肆虽然身量比他们高,力气比他们大,但打雪仗这种事,终究寡不敌众。


    樊肆败下阵来,躺倒在雪地里假装受伤,几个嚷嚷着要保护楼云屏的小孩儿见势不妙,纷纷逃开散去,将这个烂摊子留给楼云屏收拾。


    楼云屏气得发笑,走过去,在樊肆膝弯处轻轻踢了一脚。


    “喂,起来啦。”


    樊肆笑着一跃而起,用力甩了甩头,抖落身上的雪花,走近楼云屏,让她抬起袖口,检查衣袖里有没有进雪。


    楼云屏低头去看,樊肆忽然趁她不备,作势要将手上藏着的最后一个雪球扔到楼云屏头上。


    楼云屏反应还算快,立刻往后躲,只是脚步配合得不大协调,踉跄着倒在积雪里。


    樊肆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扯起来,动作自然地弯下腰,让楼云屏趴到他背上。


    有懒可偷,楼云屏不客气地爬上去,指挥着樊肆往家门口走。


    瓦房门前,一小片积雪上,插着一枝洁净的白梅。


    “咦,这哪里来的一枝梅花。”


    楼云屏从樊肆背上跳下来,捡起那枝梅花捻在手上。


    “还有个花瓶空着,刚好插起来吧。对了,樊大厨,今天中午吃什么?吃了十几日的鱼,吃腻了,今天不许再煮鱼……”


    那一冬,她有人陪着玩雪、肆意大笑,他来去匆匆、只敢在她门前留下一枝梅花。


    79章 代价   二合一


    木窗外, 天边不知不觉渐渐染上鱼肚白,晋珐将视线幽幽收回,深吸一口气, 含在胸臆间, 半晌不得抒发。


    得知云屏死讯的那日,他溺死在梦中。


    如今他重活一次, 世上却再也没有了云屏。


    上辈子失去云屏后的六年漫长时光,足够让晋珐学会如何处理自己的权势和地位,这一世, 他没花多长时间, 便取代了永昌伯夫妇,成了晋府的掌权人。


    晋玉祁是他从族姐膝下接过来的外甥。


    他无意再娶婚生子,对于这多余的一世, 他不知如何打发,便干脆从亲族中找一个人来继承。


    那位族姐所嫁的夫家地位不高, 只在一个偏远地方任职, 家中又有多位妾侍, 并不看重这位族姐所生下的子嗣。


    听说晋珐在族中寻找合适少年做继承人, 那人简直是巴不得将自己的亲儿子亲女儿送过来。


    晋玉祁算是族中适龄孩子里聪明伶俐的,晋珐在数个少年中选中他,却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伶俐。


    而是因为,在晋玉祁的聪慧之外,晋珐还从他眼中看到了与他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的情绪。


    紧张,怯弱, 想要掌控命运的自负,以及无法遮掩的贪婪。


    晋珐一眼就挑中了他。


    晋珐用上辈子晋府对待自己的方式,一模一样地对待晋玉祁。


    他看着晋玉祁在他眼皮底下, 一天天地野心膨胀,花尽心思挤入京城的社交圈,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很能干,甚至最后在他的有意纵容下,变得越来越嚣张跋扈。


    晋珐像观赏着一个作品那样观赏着他。


    明知道这是一棵长歪了的树,却并没有修剪枝叶,也没有加以阻止。


    他看着晋玉祁,就像看着上辈子的自己。


    如此的愚蠢,丑陋,捧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紧紧不放,便骄矜自傲,从没考虑过背后的代价。


    晋珐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晋玉祁付出代价。


    他想看到晋玉祁狠狠地跌落,摔得头破血流,最后连后悔的机会都没资格争取。


    就像看着自己上辈子的命运重演一次。


    他也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对不起晋玉祁。


    毕竟,晋珐会给晋玉祁供给他所有想要的荣华富贵,只不过,晋珐永远不会告诉晋玉祁,无论获得多少财富,他都永远没有资格获得幸福。


    晋珐对人生早已感到索然无味,也只有这样近乎自虐的娱乐,能带给他些许快感。


    晋玉祁以为,他的荣华富贵是舅父给予他的,舅父是他的大恩人,他大约永远不会知道,这位舅父才是他命运背后真正的恶魔。


    晋玉祁怎么可能知道呢?


    晋珐是他崇敬的舅父,是他生命里的光源啊,舅父待他就像对待自己一样,几乎同他平等地共享府中的荣华富贵,没有一丝一毫地吝啬苛刻。


    明日,晋珐还要带着晋玉祁殷切的愿望,去谢府替晋玉祁说和。


    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晋珐低声愉悦地笑了笑。


    确实,他当然会好好地对待晋玉祁的,就像对待自己那般,绝不会有丝毫的不同-


    谢菱早上经过回廊时,听见转角有人在说话,而且,她还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谢菱走过去,却看见父亲谢兆寅身前站着管家,正低声报告着什么。


    看见谢菱过来,谢兆寅立刻抬起手,叫管家噤声。


    谢菱狐疑地在两人身上看了看,说:“父亲,你们在说什么?与我有关?”


    “我们谈论公务,与你一个姑娘家有什么干系。”谢兆寅摇头道,“花菱,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


    说到这个,谢菱倦倦地眨了眨眼。


    养了布丁之后,她原本赖床的习惯都被治好了不少。


    她睡得稍微久点,布丁就会跳到床上来,在她身上蹦来蹦去,除非是睡成了死尸,否则一定会被闹醒。


    偏偏环生说,晚上要把布丁的笼子挪到卧房外面去,谢菱又有些不愿意,便只好一日比一日起得早。


    今日,谢兆寅是正要去上朝的样子。


    既然跟她无关,谢菱就没多在意,支吾两句,辞别了父亲,回到自己院里。


    她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把院里的小六子叫过来,问:“最近府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怎么老觉得怪怪的。”


    这几天老有人打量她,好像瞒着她什么。


    小六子是不大会瞒事儿的,不问他还好,一问起,他便抹了抹额头,说:“回姑娘的话,是花舞节那日,晋少爷来过府上,说是要找姑娘。”


    谢菱蹙了蹙眉。


    若是小六子不说,她都快把晋玉祁这事儿给忘了。


    那日她不在府上,谢兆寅也不在,府里只剩管家和一群仆婢,她回来后也没多问。


    那个扬言要上门的晋玉祁,原来果真找了过来,看样子,似乎还闹了事。


    谢菱语气有些沉:“他做什么了?”


    “都是些不合规矩的事。”小六子没细说,“不过,被管家拦在门外了,大门都没让进。后来老爷知道这事儿,便让我们都瞒着,说是不要告诉姑娘,免得姑娘为了这些混账公子爷不高兴。”


    谢菱有些意外。她没想到,谢兆寅会这样维护她。


    若是早知道如此,她何必费那个工夫,去当什么神女。


    不过,谢兆寅心血来潮护她一次,也不见得次次都会替她讲话,谢菱还是觉得,靠自己最稳妥。


    谢菱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把小六子放走。


    她独自一人时,系统在她脑中问:“宿主,你在当楼云屏时,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与家人商量,为何当谢菱时,做法截然不同?”


    苏杳镜这几个身份里,大多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只有楼云屏和谢菱这两世是在一个大家族中。


    系统常常会问她一些问题,据说,这是为了采集宿主的人类情绪和自然反应,以便更好地提升系统功能。


    谢菱简略答道:“身在什么环境,自然便是做什么事。谢家与楼家不同,这里的父兄姐妹,不是能交心的关系。”


    系统又问:“那宿主更喜欢哪一种?”


    谢菱顿住。


    默了一会儿,谢菱说:“我没有什么偏向。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任务世界而已,任务结束后,所有故事都烟消云散,我不会讨厌,也不会喜欢,只是配合角色进行她们的故事而已。”


    “可是宿主,你在楼父面前,为什么会流眼泪?”系统反驳,“宿主,你为什么不承认,你扮演过的角色都还就在你的记忆里,她们是你的一部分,你也有喜好,也有厌恶,你并不只是一个过客。”


    谢菱眉心紧蹙:“系统,为什么你最近老是问我这些问题。我说过,任务世界结束,相应角色也随之消失,人死如灯灭,明白吗?至于你说的流泪……那只是余温。灯有余温,但不可能再亮起,这就是死亡的意义。”


    系统说:“我不明白。宿主,你说的不对,我觉得你在欺骗我。”


    谢菱有些头疼。


    最近系统有些叛逆,总是喜欢反驳她的话,而且,总是为了一些小事纠结。


    上一次系统还说,不希望阿镜死掉。


    系统明明只是AI,没有情绪,却越来越会提要求了。


    谢菱揉了揉额角,脑内的系统沉默着没有再出声,像是一个闹了脾气躲起来不理人的小孩子,谢菱也没有心情再去跟它掰扯那些事,同样懒得再开口-


    谢兆寅下早朝回来之后,带回了一个人。


    谢菱在自家厅堂中见到那个人的瞬间,才总算明白过来,自己今早并没有听错。


    管家确实是和谢兆寅提到了她。


    否则,晋珐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谢兆寅脸色不大好看,但勉强还是维持着和善的表情。


    他对谢菱道:“花菱,这位是永昌伯府的晋大人。有些事情,他想当面向你赔罪,所以把你叫过来。”


    谢菱抬眸看向坐在客座上的人。


    晋珐眼尾上翘,眸中似乎含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正温吞地打量着她。


    这是在这个世界,她第一次正式和晋珐见面。


    谢菱低下头,行了个礼,坐到了一旁。


    “何事?”谢菱细声问。


    晋珐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少女的容颜。


    她娇美精致,仿佛世间最美的画被吹了口仙气,落成了人形。


    如此容颜,只需稍微展露,便能引人疯狂,但她偏偏不自知地藏着自己的美丽,这便更叫发掘到她的人为她痴醉不已。


    晋珐无声叹了口气,晋玉祁栽在这样的女子手中,实属不冤。


    就连他,看到谢菱时也会不能自已地被吸引,总是忍不住地想起,在擢选神女时,谢菱那些几乎与云屏一模一样的动作和影子。


    即便他在清醒理智的时候,一再地告诫过自己,那只是巧合。


    “谢姑娘,我是为了我的外甥玉祁,来向你赔罪的。”晋珐站起来拱了拱手,看上去颇有礼仪风度,“他莽撞无知,出言不逊,听闻对谢姑娘屡次不敬,因此,我特地来替他赔罪,希望谢姑娘不要介怀。”


    话音刚落,晋珐身后涌出一列列的人,捧着各种珠匣,放到谢菱面前。


    “这些,是给谢姑娘的赔罪礼。”


    谢菱在这种场合,当然不便说话。


    她看了一眼谢兆寅,表情为难。谢兆寅便替她开口道:“晋大人,你今天来谢府,已经足够彰显诚意,这些贵重东西还是请拿回去吧,花菱用不着这些。”


    谢家可不敢收晋府的东西。


    晋珐淡淡笑了笑,表示理解,挥挥手又让人将这些东西撤了下去。


    “谢大人执意不收,晋某会以其它方式聊表诚心。”


    谢兆寅叹了口气,不愿再聊这个话题,同他寒暄起别的事。


    此处没有谢菱的事,谢菱行了个礼,便悄悄退下。


    谢菱在园子里闲逛。


    晋珐的气场,同她之前所了解的几乎完全不同。


    一点也不像晋珐二十一岁时会有的模样。


    不过,楼云屏那一世,她十七岁出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晋珐,或许,晋珐那几年里迅速成长了,也说不定。


    但一个人真的能在短短几年里变化这么大吗?


    还是说,第四个世界的重启,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里面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细节?


    谢菱在花丛中走着,却目中无花,全神贯注地做着谨慎的推敲。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菱竟然看到晋珐从小路另一头走来。


    他姿态闲适,神情从容,和从前那个心事重重的晋珐,确实是大不相同了。


    晋珐与谢兆寅没什么好聊的,略坐了一会儿后便离开。


    出府时经过这片园子,刚好从园中穿过。


    他也并未提前预料到会在园中碰见谢菱,略微顿足,却是眼眸微动,浅浅笑了笑,继续朝着谢菱走来。


    旁边花树繁茂,挡住一条小径,旁边的人看不到花丛中的景象。


    晋珐走到谢菱面前,谢菱下意识地避让。


    晋珐却脚步挪动,换了个位置方向,又挡住谢菱的去路。


    谢菱抬眼看他。


    “晋大人,这是何意?”


    晋珐微微倾身道:“方才向谢姑娘赔罪,谢姑娘并未原谅晋某。因此再见着姑娘,便忍不住想要同姑娘再道一回歉。”


    “不必了。”谢菱冷声道,“晋少爷屡次犯错,这是晋府家风的问题,晋大人也难辞其咎,有时间向我道歉,倒不如好好整治整治晋府门风。”


    谢兆寅不在此处,谢菱说得毫不留情面,一点也不客气。


    她本以为,晋珐会因此动怒,接着甩袖离去。


    毕竟,晋珐是最看重晋府门楣的。


    结果没想到,晋珐却双眸一亮,反倒掩了掩唇,愉悦地笑起来。


    “谢姑娘的意思是,看不起晋府?”


    谢菱狐疑地看着他。


    晋珐越发笑得不可自抑:“谢姑娘,你这番话,我真想叫晋玉祁也亲耳听一听。你说得对,玉祁,根本配不上你。”


    谢菱心中觉得怪异。她不知道这晋珐是发什么疯。


    之前晋珐来替晋玉祁道歉,与谢家说和,一副想要与谢家亲近的样子,谢菱便提前退场,又在晋珐面前表明自己不喜晋家的态度。


    可现在,晋珐却反而为她这种态度感到愉悦,似乎对她厌恶晋玉祁的结果乐见其成,谢菱摸不着头脑,却本能地觉得奇怪。


    她总觉得,晋珐是不会做好事的。


    那么,便绝对不能顺他的意。


    谢菱想了想,话锋一变:“我的意思,只是对晋少爷有更高的期待罢了,毕竟,他是京城里年轻男子中最为出风头的一个,若是他能再温和守礼些,岂不是更好?”


    果然,晋珐的脸色变得黑沉不少。


    “你期待晋玉祁?他凭什么?”


    谢菱模棱两可道:“晋少爷当然有他独特的长处。”


    这与晋珐的预计不同。


    他双眸眯了眯,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问题。


    谢菱虽不知其中缘由,但是只要让晋珐不高兴,她便高兴了。


    她往旁边借道,快速从晋珐身旁擦肩而过。


    晋珐眼眸沉沉,看着谢菱的背影。


    她的身影,似乎又在某个瞬间与记忆中的云屏重叠。


    晋珐深吸口气,闭了闭眼,压住这种不必要的联想。


    他想到那日,晋玉祁对他说的话。


    难道,谢菱对晋玉祁的冷淡的确是因为闺阁女子的羞涩,难道,谢菱心中真的有晋玉祁?


    晋珐胸中翻涌起一阵难受。


    不可以,他是要看晋玉祁跌落低谷的,晋玉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这般的好运气。


    他想把晋玉祁捧高,捧到他得意忘形,再用力碾碎。


    就像他曾经想劈开自己的身体,将另一个肮脏愚蠢的自己碾碎一般-


    谢菱真的不懂晋珐在想什么,既然想不通,她也懒得去思考那么多。


    这个世界的晋珐又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晋珐,哪怕性情大变,哪怕疯疯癫癫,也跟她没关系。


    只要别疯到她面前来就好。


    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关心关心她自己的剧情。


    再过一阵子,便是中秋了,中秋这日,皇家的惯例是去秋场围猎,大臣可携家眷前往。


    谢菱仔细数数,她又有一阵子没有见过三皇子了。


    上一次见面,是花舞节那日,众目睽睽之下,她跟三皇子连话都没说几句。


    这次围猎,应当是她发展剧情的好时机。


    谢菱还没去过围猎,为了更好地准备应对,谢菱便常常去找贺柒问些相关的事。


    有一次她出门,看见集市上好些女子围在告示板前喁喁絮语,她经过时,听见了几句。


    “女子研堂,这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说是每日午时开设一到两个时辰,有闲暇者都可参与,不收钱。”


    谢菱愣了下。


    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走过去看那榜上的内容,却发现确实与那几人所说的一致。


    这里怎么会有女子研堂?


    在第四世时,楼云屏与樊肆在乡下生活,看了太多女子被困在家中,年纪到了便成婚生子,侍奉公婆,跟邻里说说长短,便再没有别的活动。


    楼云屏也没有那等崇高的想法,比如什么要在古代掀起女性思想觉醒热潮,她只是觉得身为女子,就这样过一辈子,未免也太过可怜。


    她自己在楼家是被好好宠爱着长大的,吃喝玩乐,从没有短缺过。


    可很多人并不是如此,她们的生活,是楼云屏生活的反面。


    从少女时代到成婚之后,都一直很压抑,很悲惨。


    樊肆的亲姐姐,便是如此。


    楼云屏也认识樊家的那个女儿。她是大女儿,但在樊家并没有什么地位。


    在楼云屏的印象中,樊家的女儿从不出门与别人玩,偶尔见到她,都只是她洗完头发后,静静地坐在屋后面,对着太阳晒干自己的头发。


    有时候,楼云屏有种感觉,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一根隐形的绳子,将她和樊家那栋破破烂烂的房子拴到了一起,而她自己都不懂得挣开。


    楼云屏与那个樊家的女儿没有私交,后来随父亲离开小水乡,就更加没有与她有什么来往。


    是和樊肆成婚之后,偶尔听樊肆说起自己的家人,楼云屏才想起来这么回事。


    樊肆当年从晋府回到樊家,樊家的父母、双胞哥哥,都不怎么欢迎他。


    因为樊肆来时,几乎是两袖清风,什么值钱的都没带。


    家里没有进项,又平白无故添了一口人,樊家当然不乐意。


    当时,只有樊肆的姐姐对他表示了善意。


    那个姐姐比他年长好几岁,但当时也不过就十八/九的岁数,一双手、一张脸,却已经粗糙苍老得像近三十的人。


    樊肆说,他当时看见这个姐姐,被吓了一跳。


    长姐用粗糙的手替他整理提来的行李,局促忙碌地想要在狭窄破烂的房子里给他收拾出一间住处。


    原先晋珐睡的那个小过道,已经被杂物给堆满,长姐转悠了一圈,也没能替樊肆找到一个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长姐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咧着唇。


    樊肆却反而心里安定了下来。


    那时,长姐已经嫁了人。


    就嫁在同村一个汉子家里,还生下了一个小女儿。


    因为听说他回来,长姐特意托人照看女儿,抽空回来看他的。


    面对十几年没见过面的陌生弟弟,长姐有些局促拘谨,但最后还是对他说了一句:“回来就好,你是爹娘生的儿子,便是俺的弟弟。”


    那是樊肆到那个家后,第一次有人用亲人之间的称谓同他说话。


    长姐毕竟生活在夫家,要照顾一家子的人,那日匆匆一见后,两人再见面的机会也很少。


    樊肆对楼云屏说起这些事的时候,他与长姐也是好几年没有见面了,语气难免有些感慨。


    楼云屏也替他觉得遗憾。


    那位长姐是对樊肆最柔软的人,却被世俗杂事压着,两人连姐弟感情都来不及建立。


    人生匆匆几十年,那位姐姐即便有心关照半路寻回的弟弟,却也不得不将后半生奉献给夫家,与自己的血脉至亲,只能分别。


    连与亲人见面都如此困难,更别提其它的娱乐自由。


    因此楼云屏同樊肆商量了,在乡里寻了一块地方,盖了一所房子,取名叫女子研堂,其实就是供乡里女子们聚聚会,偶尔组织些活动,玩乐一下,好叫这些女子们也意识到,她们的生命,她们的时间,也本应该是由自己支配的。


    那是楼云屏无聊之中冒出的小小理想,后来这个小理想实现了,她也确实很享受,沉浸其中。


    可这个世界没有楼云屏,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一个女子研堂?


    80章 牡丹   二合一


    谢菱记下了地点, 干脆绕路,去那个研学看了看。


    里面没什么人,才刚刚搭建好, 还有几个工人在穿梭来去地忙碌。


    谢菱问他们, 主人家在哪,有个工人指指里间, 叫谢菱自己进去。


    里间是一个空旷茶堂,谢菱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人。


    倒是右边的墙上, 挂着一幅画。


    画被帘子遮了一半, 谢菱把布帘卷起,忽然怔住。


    画中的女子眉眼清润,妍丽似牡丹, 姿态端庄,嘴角却含着一丝抹不去的俏皮。


    是……是楼云屏的模样。


    谢菱怔怔看着那幅画, 心中涌上复杂的叹息。


    “谢姑娘?”


    身后脚步声靠近。


    谢菱放下布帘转回头, 正看到樊肆朝这边走来。


    他姿容清冷, 目光看着谢菱的动作, 曼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菱喉咙有些紧绷,咽了咽,才说:“我看到布告,觉得好奇,过来看看。”


    樊肆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移开目光,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画, 伸手摸了一下,确认已经干了,便伸手将布帘挽到一旁卷起来。


    “这就是女子研堂的开创人。”樊肆目光落在画上, 像是对一个前来参观的人介绍一般,语气淡淡,“算起来,你比她年纪小,叫她云屏姐就是。”


    谢菱深吸一口气。


    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女子研堂背后的主人就是樊肆。


    樊肆重生了,却还保留着对楼云屏的记忆,那么,晋珐呢?


    谢菱没及时接话,站在画前出神。


    樊肆挽好帘子,回头审视地打量了谢菱一眼。


    谢菱忙装着疑惑的样子,视线忍不住放在了画中那张熟悉的脸上:“她看起来也很年轻。为何要把她的画像挂在这里?”


    樊肆双手放在身侧,身形僵滞了一会儿,才哑声说:“她已经过世了。”


    谢菱低下头,“哦”了一声。


    樊肆似乎不大想提这件事,深呼吸了一回,背转身对谢菱说:“谢姑娘若是好奇,可以到前面去转转。”


    谢菱点点头,离开了茶堂。


    樊肆还一个人站在画前,垂着眼睛的侧脸似乎有几分苍白,谢菱没有再看,朝门外走去。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好受。


    原本,谢菱以为第四个世界重启后,樊肆的新人生是自由自在的,跟她毫无关系。


    现在却发现,樊肆还背负着那一世的记忆,这对樊肆来说一定是个累赘。


    为什么不能让樊肆干脆忘了楼云屏,毫无负担地活一世?


    看着眼前风格熟悉的女子研堂,谢菱沉闷地叹了口气。


    这是楼云屏的理想,樊肆之前已经配合过楼云屏一世,现在不应该再拖累他。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楼云屏这个人,连楼家人都不记得这个女儿。


    难怪樊肆同她介绍时,都只说楼云屏的名字,而不说姓氏,大约是怕给楼家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不记得才好,不记得,便不会因为离别感到伤心。


    看到樊肆这副失神模样,谢菱有些涩然,但她忍住了,没有回头和他多说什么。


    既然楼云屏已经死了,那就让她在所有人心中都安静地消失吧-


    晋府。


    晋玉祁听说舅父回来,便忍不住在房间里翘首以盼。


    一个劲地催着小厮去看,舅父在府里做什么,为什么还不上他这儿来。


    舅父去谢家,不仅关系着晋玉祁的婚姻,还决定了他是不是能解除禁足。


    如果谢家不计较了,舅父大约也就不会再生他的气,很快就会把他放出去。


    晋玉祁被关了这么一段时间,都已经憋得受不了了。


    直到用晚膳时,晋珐才慢悠悠地走进了晋玉祁的院子。


    晋玉祁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步也不敢乱动,紧张地等着晋珐开口。


    晋珐的指尖在桌上点了点,发出规律的、轻轻的哒哒声,又过了好一阵,晋玉祁都快承受不住这种压迫力,他才开口。


    “你很了解谢三姑娘?”


    晋玉祁犹豫着答:“打听过她许多事。但若说很了解……应当也说不上。”


    “她很巧言善辩?”晋珐再问。


    晋玉祁笑了:“她最胆小,与她说话她都总是怯怯不理人,怎会善辩。舅父,你怎么问这个?”


    晋玉祁觉得奇特,舅父去了一趟谢家,回来后不教训他,也不说解了他的罚,反倒对他问起谢花菱的事。


    晋珐眸子微微眯了眯。


    怯怯?


    在谢兆寅面前时,谢菱的表现还可说得上是怯怯,但其实仔细一想,她那低着头不看人的模样,不像是害怕,而更像是懒得理人。


    后来在园中,与她单独相遇,她则落落大方,说话也有来有往,哪里有怕人的样子。


    当时晋珐被谢菱说的话引导,确实着恼了一阵,可回过头来想想,却又觉得哪里有问题。


    他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直觉地感到似乎不大对劲。


    想了半晌,晋珐便选择来问问晋玉祁。


    看究竟是他气量竟如此狭小,被一个姑娘说几句,就轻易动了真怒,还是那谢姑娘原本就巧言善辩,不知不觉时,他竟在对话中让她占了上风。


    可没想到,晋玉祁却会给出这样的答案。


    晋珐思忖了一会儿,冷冷地哼笑一声。


    目光落在晋玉祁身上,轻轻扫了一眼。


    蠢货。


    人家表面怕他,实则只是懒得理他,他都看不出来。


    那谢三姑娘真有可能看上这样一个蠢货?还是说,她又是装的。


    可她为何要伪装?


    晋玉祁早早说过要在花舞节那日去谢家登门,谢菱却选择在那一日去当了神女,若说她这个举动没有躲避晋玉祁的意思,晋珐是绝对不会信。


    那按理说,她是极不愿和晋玉祁扯上关系的,在谢府时,她大可以直接干脆地说,她厌恶晋玉祁。


    晋珐虽然是晋玉祁的舅父,却根本不会因为听到这种话而生气。


    谢菱又为何会在他面前,说她对晋玉祁有所期待?


    晋珐快被搞昏了头。


    除了在云屏面前,他何曾这样费劲地去揣测过一个女子的心思?


    曾经,他为了猜云屏的一句话绞尽脑汁,现在时隔多年,他竟然又有了这样的体验。


    晋珐以手支颐,凝眉沉思着。


    忽然,他对战战兢兢的晋玉祁又抛出一个问题。


    “谢菱爱养小动物?”


    晋玉祁也开始觉得自己舅父莫名其妙了。


    他挠了挠头:“之前倒没见过她养什么活物。不过,上次去谢府,听说她养了一只兔子。”


    “鸡呢?”晋珐问。


    “……鸡?”晋玉祁瞠目结舌,“下、下蛋的那种鸡?”


    晋珐一脸认真严肃地点点头。


    晋玉祁差点笑出声:“舅父,你哪里来的奇思妙想?谢花菱十几年一直生活在京城,谢家又是官宦世家,她怎么可能如农家女子一般,去圈养那些家禽?”


    晋珐再度眯了眯眼:“你确定?”


    “确定,这个,我是再确定不过了。”晋玉祁保证道,“京城的圈子小,如今这一群公子小姐,被鸡啄一口,都会当做笑话传得满城都知道,何况有人亲自去养鸡?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我保证,他们连鸡是吃什么长大的都不知道。”


    晋珐呼吸滞住,接着在某个瞬间,眸光乍然亮起。


    晋玉祁眼中的谢菱,胆小怯弱,是个深居简出的名门闺秀。


    可他看到的谢菱,却并不是这样。


    一个人身上,真的可能存在这样的两面性吗?


    晋珐忍不住想,谢菱会有这样的反应,简直像是她身体里有两个不同的灵魂。


    或者说,有没有可能,谢菱像他一样,有两世的记忆?


    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晋珐像是脑子里过了一阵闪电一般,瞬间清明,浑身忍不住有些颤栗。


    晋珐找到这个可能,像是找到归宿一般,明明毫无根据,却已经在心中有了一种信念般的坚定。


    他不再搭理晋玉祁,匆匆返回自己院中,来回踱步数次后,叫来管家交代了几句什么-


    谢菱自从发现樊肆对第四世的楼云屏有记忆后,纠结了一会儿,便决定不再同他来往。


    原本,谢菱想着这一世哪怕他们不认识,也依旧可以成为朋友。


    可现在谢菱没有了那种信心,也没有了那个兴趣。


    樊肆的生活已经因为楼云屏有了太多的改变,既然他还是第四世那个故事里的人,谢菱就不打算再靠近他。


    这是她的原则,每一个故事之间,必须彻底分开。


    因此,在几天之后,谢菱收到樊肆的请帖时,也只是搁置一边,草草写了封回绝信,并不打算去。


    那请帖是为了女子研堂的正式开办而发的,应当是发给了所有曾经到访过的人。


    谢菱把请帖收起,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出门去了玉扇阁。


    玉扇阁是卖一些精致摆件小玩意的地方,谢菱打算在那里消磨一天。


    掌柜的大约是见她挑得认真,没过多久便亲自上来,将她请到三楼。三楼全部是店里的珍藏,一般不常开放。


    谢菱对掌柜道谢,在展架中慢慢挑选着。


    从隔壁的木架旁传来些许动静,似乎有人在。


    谢菱扭过头,疑惑唤道:“掌柜的?”


    旁边没反应。


    谢菱把手里的瓷器摆件重新放好,小心地放轻脚步,移到展架边去看。


    看见的,却是晋珐。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谢菱脸色凝了凝。


    “晋大人。”谢菱开口道,“你在此处,应当不是巧合吧?”


    晋珐大方地承认了:“是我让掌柜请谢姑娘上来的。”


    谢菱道:“同晋大人要说的话,我上次都已经说完了,我想,这里虽然是人来人往的店铺,但这一层毕竟只有我们两人,独处并不合适。”


    谢菱想了想,又故意补充道:“毕竟,晋少爷还曾说过要来向我提亲,若是让他知道我同晋大人你独自会面,晋少爷一定会不高兴。”


    拿他侄子来挡他,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晋珐呼吸稍稍变得急促,脸色也有些难看。


    他紧紧盯着谢菱,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判断出来,她究竟是真心地考虑着晋玉祁的态度,还是又在信口胡言。


    晋珐判断不出来。


    一阵挫败漫上心头,加上上辈子,他也是活过几近三十个年头的人了,现在面对一个十六岁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眼看着谢菱转身打算离去,晋珐顾不上徐徐图之,直接将自己这次来,真正想问的话说出了口。


    “谢姑娘,你是否曾经有过,异于常人的反应?”


    谢菱脚步微微顿住,疑惑地回头,不明白晋珐在说什么。


    晋珐咽了咽喉咙。


    “比如说,多了一段之前不曾有过的记忆。或者,突然会了一些从前不会的才艺。”


    这些,都是晋珐从志怪杂谈中看来的。


    那些传闻中,有些人被夺舍过后,或者被妖精操纵过后,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学会了千里之外某处的方言,或是突然坚称自己是某地的大官,还说得头头是道。


    谢菱常常让晋珐想起云屏,这像是一种征兆,又像是一种本能。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无论是多么荒诞不经的征兆,也都会变得容易相信。


    “谢姑娘,你对……小水乡这个地方,是否曾有过印象?”


    晋珐紧张地看着谢菱,好似在等待一场审判。


    谢菱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表情很荒谬,像是完全不能理解。


    “晋大人,你说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我从没去过叫什么小水乡的地方,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晋大人,我先回去了。”


    说完,谢菱提着裙摆,踩着木楼梯一路飞快地离开。


    晋珐紧张得憋在喉咙口中的那股气一下子散了,整个人有些失神,慢慢地滑倒在地上,眼中好不容易亮起的光也一点点暗沉了下去。


    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还是无法控制地觉得,谢菱应该是拥有楼云屏的一部分记忆,或者说,云屏的一部分,重生在了谢菱的身上,和她合为一体。


    否则,他觉得谢菱无法解释她身为贵家小姐,为何对农家生活的细节那么了如指掌?她隔着屏风的影子、形态,全都与楼云屏几乎一模一样。


    重生这种事,本就是很不好理解的。


    晋珐当初,也花了许久才消化这个事实。


    谢菱一个小姑娘,若是真的发生这种事,想必比他当初会更害怕。


    害怕之下,不肯承认,也是很正常的。


    晋珐看着谢菱的背影消失,听见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木扶梯上逐渐走远。


    他腮帮紧了紧,他不能急,总有一天,他会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坚信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一点都没有云屏的痕迹。


    若真是那样,他重生一次有什么意义呢?为什么不像上辈子一样,行尸走肉地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去,反正他都已经没有了云屏,重活一次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晋珐深深地吐息,这一次,他一定不能再犯上一世的错误。


    即便现在他还不能确认谢菱就是云屏,他也不会再因为犹豫顾虑放弃任何一次机会。


    他要想办法,把很有可能与云屏有关的谢菱留在自己身边。


    谢菱离开玉扇阁时,看起来还算淡定。


    可其实,她心里早已经炸开了。


    晋珐当面向她问出那句话时,谢菱着实被吓得不轻。


    她之前光以为第四世重启,没想到晋珐还会保留第四世的记忆,可能确实放松了一些警惕。


    但是以她一向的原则来说,应当不至于出那么大的纰漏,让晋珐能直接联想到她跟楼云屏有关系吧。


    这合理吗?


    她的年纪跟楼云屏完全对不上,样貌也跟楼云屏相去甚远,正常人,哪怕觉得她跟楼云屏某些方面有些相似,但也只会觉得熟悉而已。


    世界上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也不会有两个一丝共同之处都完全找不到的人,有些地方相似,也不是什么怪事。


    晋珐怎么会直接问出那么一句话?他是已经确信了她就是楼云屏吗?


    谢菱在脑海中用力地呼唤着系统。


    系统似乎还因为前几天的争吵,有点闹脾气,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她:“宿主,我在。”


    “晋珐是怎么回事?他现在是什么状态?”


    系统查看了一下:“还是be完成状态。这条be线并没有重启。”


    谢菱长松一口气。


    没有重启就好,否则,万一第四个世界要返工的话,她真的会被气死。


    而且,她身为谢菱,本来就有三皇子的be任务要做,怎么可能再同时去重走晋珐的be线?


    这事情可千万不能搞。


    这个世界是多男主共同存在的,万一真的出了点什么差错,让晋珐和岑冥翳同时找上门……


    谢菱咽了咽口水。


    如果真的出了那种事,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干脆不去想。


    总之,只能把这种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想到这里,谢菱有些急了。


    恨不得立刻找到岑冥翳,跟他干柴烈火一番,然后被他抛弃伤心离去,立刻完成这个世界的剧本。


    “危险!不要过去了,那边起火了!”


    一阵喊声把谢菱从出神中惊醒。


    她走在闹市间,却看见人群奔忙,浓烟滚滚。


    不少人提着水桶往另一条街赶,似乎是去救火。


    那个方向……是楼氏酒家在的那条街。


    谢菱眼眸微微睁大,不顾裙裾繁琐,也跟着朝那边跑去。


    最坏的预计发生了,起火的正是楼氏的房子。


    周围人群拦着无关的人不让进,谢菱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自然被拦了下来。


    她在人群中,听见别人讨论。


    “……是一个食客,自己悄悄带了锅子进去煮,不慎点燃了帘子,噼噼啪啪地就烧起来了。”


    酒楼里用的都是木制楼梯,连隔板都是空心木做的,谢菱咬咬唇。


    “里面的人呢?都出来了吗?”


    “客人坐在外面,走得快,应当都出来了。后厨的人就不知道喔,这谁看得清楚啊。”


    谢菱心里一揪,想了想,干脆折身远离了人群,从另外一个巷口钻进去,绕过几栋瓦房,钻进一条窄得只能进猫的过道里。


    饶是谢菱身形纤细,才没有被卡在里面,即便如此,她从过道里挤出去的时候,也已经一身一脸都是墙灰。


    过道另一端,空气的热度就已经灼人了,谢菱弯下腰喘了口气,刚要往前跑,却看见一旁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


    谢菱一愣。


    是樊肆,一身黑灰,比她还狼狈不少,正卷着袖子,手上满是炭灰,正无处可放地架在双膝上。


    “……樊肆?”


    樊肆听到声音,抬起眼看过来,目光落在谢菱身上,又落在谢菱身后的过道上。


    樊肆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顿了半天,说:“你怎么跟猫一样瘦。”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菱着急,又被热气一股脑地熏着,脑袋有点发晕,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很危险的,里面还有人吗?你有没有看到我……有没有看到楼掌柜他们出来。”


    樊肆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从容道:“没事了,没有人受伤,里面的火情也控制住了。只是现在还在冒烟,所以看起来有些吓人。”


    谢菱听到这句话,才放松了下来,撑着膝盖大喘一口气。


    “走那么急做什么。”樊肆脱口而出,接着怔了下,原本淡淡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谢菱比他还要不自在。


    樊肆以为她是陌生人。


    她原本也以为樊肆以为楼云屏是陌生人。


    现在她才知道,樊肆其实没有把楼云屏当成陌生人。


    但樊肆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樊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谢菱纠结地掐了掐掌心。


    她低着头,徒劳地在脏兮兮的衣摆上擦了擦。


    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楼父他们应当也是安全的,谢菱就想走了。


    还没迈动步子,樊肆对她说:“谢姑娘今天不是要在家中学插花么?”


    谢菱一僵。


    她回绝女子研堂的帖子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我,我学完了,就出来逛逛。刚好看到这边出事了,就……”


    “就从墙背后钻进来?”樊肆哼笑一声,“谢姑娘还真是热心。”


    谢菱谦虚道:“没有没有,比不上您。”


    “……”樊肆说,“女子研堂离这里不远,我与楼掌柜又有私交,过来帮忙是情理之中。”


    谢菱不敢再说话了,随随便便接一句话,都好像是在给自己挖坑。


    樊肆看了她几眼,说:“来都来了,不如,去一趟研堂?”


    谢菱有些懵,没想到这种时候了,樊肆还记挂着给女子研堂拉客。


    真是好有事业心啊。


    樊肆接着说:“去换一身衣服。那儿女子的用品多,都是新的,应当有你合适的。你这样子,能出去吗?”


    谢菱看了看自己蹭了一身的墙灰和油渍,干笑两声:“好。”


    研堂里,确实有十几套崭新的女子成衣。


    布料当然并不华贵,不过尺码很齐全,放在这里,是以防万一,有过来聚会的女子偶尔不方便,要用上的。


    谢菱被领着进去,没想到烟烟也在。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一抬头,就认出了脏兮兮的谢菱。


    “花菱姐姐!”烟烟朝她招手。


    谢菱身上很不整洁,自觉这样出现在烟烟面前太没风度,尴尬地冲她挤挤眼睛,先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樊肆只是把她领进来而已,谢菱换好衣服洗完脸出来,樊肆已经不在了。


    只有烟烟坐在桌边,雀跃地望着她这边,等她过去玩。


    谢菱笑了下,走到烟烟那边去。


    烟烟坐着的桌边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幅楼云屏的画像。


    一阵风经过茶堂,画卷被风吹动,那张熟悉的脸在谢菱余光里晃了两下,画工栩栩如生,像是人物要活过来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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