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章 熟稔   第一更


    这次从梦中醒来, 苏杳镜总算轻松了一点。


    系统滴滴了两声,在她脑海中道:“宿主,黎夺锦已经失去了‘入梦’这个技能, 宿主不必再担心会被摄取魂魄了。”


    苏杳镜点点头, 目光顿在床角。


    对她来说,已经过去的任务世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过往, 但是对她的马甲阿镜来说,那却是阿镜仅有的短暂一生。


    种种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苏杳镜脑海中闪过,她深吸了一口气, 掀被下床。


    系统察觉到宿主的情绪动荡, 安慰道:“宿主,你在各个世界线的角色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只要宿主还在本系统的保护之下, 那些角色的死亡都不算真正的死亡,只要宿主想要创造她们, 随时都可以再次创造出来。”


    系统语气轻快, 柔和地安慰着苏杳镜。


    苏杳镜却摇摇头:“不,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角色只活在故事里,当故事结束时,角色的生活就不再继续。”


    系统顿了顿,它幻化出来的形体就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水母,思维触手在伞缘下轻轻摆动,听了苏杳镜的话, 它的触手凝住,纠结在一起,伸出两根尖尖互相碰了碰, 声音变小了些。


    “宿主,你太残忍了。我不想让阿镜死掉。”


    “不论你想不想,这都是事实,也是你给我的剧本结局。”苏杳镜扯了扯唇,“你不是说,你们AI没有情感吗,怎么还能想这些。”


    “AI就不配吗?”系统念念叨叨,“所有系统出厂前都设置了不同的性格,不过,我们都是守法公民。阿镜是一个好人,从一个善良公民的角度来说,我不想让她死掉,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与感情无关。”


    苏杳镜没有再搭理它。


    她走到梳妆台边描眉,待薄妆画成时,她已经是谢菱的模样。


    谢菱推开门,叫环生拿来两支烛,她说马上临近十五,白烛用来拜神,可等环生转背离开,谢菱便将白烛插在了后院东南角的位置。


    她虔心双手合十,对着东南方向拜倒下来,手背贴着地面,手心抵着额头。


    阿镜死后,也不知道沅镇的人会不会记得她,如果没有一个人记着,那真的是很可怜的。


    珠珠和小鸟,又会有人记得吗?


    虽然,谢菱心中一直有个原则,就是她的各个马甲互不相识,理应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应该插手谁的事。


    可是,珠珠和小鸟是阿镜最大的遗憾,阿镜已经无法再照顾他们,现在由谢菱代替阿镜为他们燃两支白烛祈福,区区小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


    谢菱拿了一个罩子来,把两支白烛罩在里面,让它们能够不受风的侵扰,静静燃烧到底。


    做完这些,谢菱转身,叫上环生一起出门。


    最近,城中的疫病流传得越来越严重了,本应该要减少出门。但是环生好不容易盼来了三年一次的探亲假,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


    在高门大户里当奴仆的,即便没有签卖身契,那也极少能再有能与爹娘兄弟相聚的自由。


    原本环生打算自己回去,在家里待个两三天,再自行烧了艾草焚香,弄得一身干干净净了再回来,不给府里添麻烦。


    但是谢菱却不愿意。


    环生是家生子,她家的父母祖辈就是在谢府做事的,环生自己又是谢菱的贴身婢女,把谢菱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许多事上,环生都帮了谢菱不少忙,甚至超出了一个奴仆的本分。


    谢菱便执意要给环生这个体面,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将环生送回家去。


    这叫环生又感激又无奈,等谢菱的马车把她送到了巷子口,说什么也不让谢菱进去了。


    “我的三姑娘,你身子娇贵,这里住的可都是些走卒贩子,每日不知要见多少人,若是碰上一个染病的,沾到了你身上,可叫我如何是好。”


    谢菱不听她的,还要硬闯,环生一发狠,险些当街跪下来求。


    谢菱赶紧扶住她,终归不好再勉强,想了想,从身上取下一串珍珠坠子,塞到了环生手里。


    “原本,我应该是要陪你进去,见过你父母的,现在你既然不让我进去,便要将这个收下。”谢菱语气像撒娇似的,叫环生不能拒绝,“你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在谢府过得怎么样,当然不能让你没面子,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身边离不得你。”


    环生双手虚虚张开,捧住那串珍珠坠子,唇瓣有些颤抖。


    来之前,三姑娘已经赏了她许多银钱,现在,又从身上取下东西来送她,只为了叫她体面。


    环生低着头咽下眼眶里的热气,重重应了一声:“好,姑娘等着我。”


    谢菱笑眯眯地朝她摆摆手,目送着环生进了一处院门。


    她没让车夫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直到那院子中走出来一对颇有年纪的夫妻,探着颈子张望着,直到看到巷子口停着的颇气派的马车,才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环生搀着那男子的手臂,眼中有泪,脸上却有笑。


    谢菱从半开的车窗外伸出手,朝着那边挥了挥锦帕,才让车夫驾车走了。


    这里离书坊很近,谢菱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跟哥哥谢安懿出去玩,在人家的庄子里读到的那本闲书,便想着顺路去书坊找找看。


    车夫将马车停在别处等她,谢菱独自进去闲逛了一会儿,只不过,问了好几个书摊,都不曾有老板见过那本书。


    谢菱颇觉奇怪,却越找越不肯放弃,一路逛到了书市深处去。


    这书坊内部,是一个狭长的建筑,越往里走,人迹越是稀少,可以看出,这里边的铺子,生意不大好。


    在廊上,挂了许多描绘着花草图样的纸扇,应当是兼着铺子生意的秀才自己写的,五文钱一把。


    因为里面光线不好,大白天的,也只好点起许多油烛,烛火暖黄的光透过纸扇,耀映到石壁上,晕开一片柔光,倒颇有些情致。


    “浇风易斩……化、化难归。”


    一道清甜纤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谢菱转眸看去,只见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趴在长长的木板上,身下、手肘下全垫着满是墨香的书,正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点着书上的字,跟着念。


    谢菱走过去,看了一眼那本书。


    她纠正道:“是‘浇风易渐,淳化难归’。”


    谢菱看了看小女孩,她身上深深浅浅的粉色堆叠着,浅粉作底面,深粉作裙料,樱粉的腰带上还有镂空的花瓣图案。


    小女孩聚精会神地盯着书,谢菱跟她说话,她就用那双长着浓密睫毛的眼睛看着谢菱。


    她又跟着谢菱念过的发音念了一遍,这下便很是顺畅,一点也不磕绊了。


    听过一遍就能完全记住,这孩子很聪明。谢菱好奇地问她:“你才这么大,就能看这么难的书啊?你真厉害。”


    小女孩摇摇头:“我只能看书,也做不了别的,不厉害。”


    谢菱一顿,直到小女孩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坐姿,她才看清楚,原来小女孩伸在桌下的腿,只有一只穿了绣花鞋,另一条腿的位置空空荡荡。


    “咕咚。”


    一个什么东西掉下了桌子,小女孩立刻低头去找,但是桌下杂物颇多,黑黑的看不清楚,再加上她腿脚不便,就更加找不到。


    “我来吧。”谢菱从旁边桌上拿了一盏提灯,弯下身,钻进书桌底下去。


    她身材纤瘦,一个猫腰便钻了进去,轻巧得很。


    小女孩有些着急,低着头到处看着,小声回答她:“是一个小球,软软的,会弹。”


    看来是她珍视的玩具。


    桌子底下空间狭小,很不方便,小女孩就接过提灯,帮谢菱掌光,一脸认真地盯着底下,谢菱则也是一脸认真地到处摸索着,俩人就像是第一次合作捞鱼的两只小猫,颇有些默契地配合着。


    终于,谢菱在一个书箱边摸到了一个东西,外面的触感是粗绳编织的,不过里面硬硬的很有分量,捏上去还有些弹,有点像弹力球,应当就是小女孩说的那个小球了。


    她举起一只手,把小球伸到外面,让小女孩确认:“是这个吗?”


    上面却没人说话了。


    谢菱扭转身子爬出来,手撑在桌面上,从柜台里面冒出头,一边说:“怎么没声了?找错了吗?”


    结果,她刚一冒出来,就看见书摊前站着一个男人,他五官清俊,身形瘦薄,有一种颓丧系美人的感觉,但那双眼睛却是似勾非勾,让人总期待,他下一刻是不是要笑起来。


    好……熟悉的脸。


    谢菱忽然有些发怔。


    怎么会在这里碰见他?


    此刻,男子的目光在谢菱冒出来的半张脸上扫过,轻轻顿了一下,就移开。


    接着,那道目光便落到了谢菱手里的小球上,变了变,再看向一边的小女孩,目光颇为威严,似是马上就要训斥。


    赶在男人开口之前,小女孩主动地喊了一声,像是心虚之下投诚认错,语气颇有些诚恳的谄媚:“爹,这个姐姐是客人,还教我念书了呢。”


    爹?


    谢菱圆润润的眼睛看看琼鼻杏目的小女孩,又转过来,看了看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眼前这个男人,是樊肆啊。


    谢菱当楼云屏的时候,曾经和樊肆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了六年,樊肆几乎什么模样她都见过,她不会认错的。


    除非,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樊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62章 都尉   第二更


    谢菱站直身体, 拍拍裙摆上的灰,从书架后面走出来。


    她听见樊肆一边靠近一边对旁边的小女孩说:“说了不能把吱吱带到这里来玩,怎么又偷偷带过来了?”


    他的声音像秋天的河水流过河床底的黑石头, 清凉又温润好听, 这一点,也是没变的。


    吱吱?是谁。


    谢菱愣愣地低头看了眼还握在自己手里的小球, 那编织起来的粗绳上还绣着两只黑豆豆眼,一个尖鼻子,左右分别两根胡须, 看起来有点像老鼠。


    看来, “吱吱”是这个小球的名字。


    谢菱把球还给小女孩,她还会给玩具起名字,一定是很重视的, 只可惜,球在桌椅底下滚了一圈, 已经弄脏了。


    但小女孩并不嫌弃, 结果小球后就牢牢攥在手里, 似乎生怕被眼前的父亲抢走。


    樊肆蹲下身来, 拿出一张巾帕,握着小女孩的手,把她的小手和手里的小球一起擦干净。


    之前谢菱觉得,樊肆无论什么模样,她都见过,但这副慈父的模样, 她确实不曾见过。


    当她还是楼云屏的时候,她与樊肆是为了互相扶持而凑到一起的夫妻。


    她是为了“躲难”,免得被家大势大的前未婚夫纠缠不清。


    他则是为了“崛起报复”, 无论是把楼云屏娶走让晋家扑空丢面子,还是以此换取楼家的资助,对樊肆而言,都是好事一桩。


    既然是假夫妻,就不可能会有孩子,楼云屏与樊肆相处了那么多年,也从未见他对繁衍后代有过什么兴趣。


    可现在,他蹲在小女孩面前斥责又无奈的样子,无论谁看了,都不会否认他是个好父亲。


    谢菱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是第四本书的局外人,原本没有什么戏份,不应该被那狗血的虐文情节牵扯,是被楼云屏“拉入局”的。


    楼云屏死后,自然也就再也没有樊肆的消息,现在能看到樊肆在第四本书的剧情之外过得这么好,谢菱颇觉欣慰。


    谢菱思索着,有些出神。直到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到谢菱面前,叠得整整齐齐,四个角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是新的。”樊肆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看了她好几眼,淡淡说,“脸上有灰,擦擦吧,不然,你家大人要来找我麻烦。”


    方才谢菱在桌子底下一阵捣鼓,不可避免地沾到了灰尘,只是没想到还沾到了脸上。


    谢菱接过手帕,在脸上蹭了蹭,刚要道谢,“多谢”两个字已出口,忽然察觉不对。


    樊肆没比她大几岁,怎么一口一个“你家大人”的,好似把她当成小孩子。


    等等,现在她不是楼云屏,是十六岁的谢菱。


    现在是大金七十八年,按年份推算,楼云屏此时应当是二十岁,可是,楼云屏死在二十三岁,至少是三年后啊?


    现在这个时间节点,楼云屏应该是跟樊肆一起住在乡下。


    可是,这怎么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她自己。


    难道说,这个世界是平行世界,没有第四本书的剧本,也没有楼云屏这个角色。


    “宿主,你猜对了,但是又没完全对。”系统冒了出来。


    谢菱:“?”


    “因为时间线重合,宿主只能保留一个现有马甲,所以穿书系统对世界线进行了合逻辑化的处理,也就是刷新了第四本书的世界线,抹去了其中‘楼云屏’这个角色。


    宿主可以理解为,第四本书的角色都重生了一遍,但重生后的世界里,楼云屏是没有存在过的。”


    原来是这样。


    那也就是说,眼前的樊肆应当是与楼云屏不认识的,也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陌生人。


    谢菱又算了一下,那如今的樊肆也才二十一岁,倒也不必把她看成小孩子。


    谢菱用锦帕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扬了扬:“这帕子洗净也不方便还了,我赔一张给公子。我家……我就是大人,请公子放心,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樊肆轻轻扬眸,瞥了她一眼,淡淡接话道:“钻到桌底下和小孩玩球,我看,也与小孩无异,姑娘不如往家中送张字条,也好请家里大人来接你回去。”


    谢菱被他噎到。


    她一向知道樊肆嘴皮子工夫厉害,只不过,从前樊肆没拿这招对付过她,这种被樊肆噎到的体验,倒是新鲜。


    不过,他没有坏心,谢菱不可能去跟他计较,转眸看看他,又看看一旁的小女孩,有些疑惑。


    樊肆今年二十一岁,怎么可能生下八.九岁的女儿,可是,这小女孩分明叫樊肆“爹”。


    樊肆张开手,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他看似清瘦,常服挂在身上,肩膀宽阔凌厉的骨骼线条都隐约可见,袍袖下摆更是有些飘飘若仙之感。


    但相反的是,樊肆其实挺有力量,将小女孩从书桌后面提溜出来,轻轻松松。


    他把小女孩抱在手臂上,看着小女孩,话却是对谢菱说的:“我姓樊名肆,谢谢姑娘照顾小女。”


    小女孩也很自觉地自我介绍道:“我叫烟烟,谢谢姐姐。”


    樊烟烟。挺好听的。


    烟烟很是乖巧,樊肆却接着训她:“喜欢的东西就不要随便带出来,这次有人替你捡,要是下次真的弄丢了,着急的是你自己。”


    烟烟手里捧着小球,扭过头去,把脸埋在樊肆的肩膀上,不说话了,好像这样就可以躲起来,不听樊肆教训她。


    樊肆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对谢菱说:“我们先走了,再会。”


    谢菱点了点头。


    樊肆的目光落在谢菱挺翘的鼻尖上,凝了几瞬,转身离开。


    旁边有别的书摊老板闲闲坐着,手里拿着一把蒲扇在摇,方才谢菱和樊肆说话,他都看着了。


    此时看樊肆走了,就跟谢菱扯闲篇。


    “那樊公子,看起来平平常常,没有架子,但可不是寻常人,我听人叫他,都尉!那可是大官。他也不做书坊生意,这摊子啊,是他帮李老头看着的,这个点,李老头应该要回来了……哎,对,就是那个。”


    谢菱看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年纪颇大的老人朝这边走来,腿有些跛,走得有些不稳,手里提着的饭盒看起来很精美,那配色,谢菱总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见过这样的饭盒,在大哥哥谢安懿那里。


    这是他们军中统一用的东西,樊肆在京中任职都尉,想来,应该是樊肆送来的。


    这位“李老头”和樊烟烟,谢菱都不认得,这些人都不在楼云屏的故事里。


    故事线刷新之后,樊肆有了自己新的生活,改变很大。


    他从一个潜心苦读的文官,变成了一个在朝中赫赫有名的武官,还有了新的家人。


    谢菱浅浅笑了下,接着低头挑书。


    过去的朋友虽然现在已经不认识她,但是看着朋友拥有了更好的生活,也是赏心乐事。


    那摇着蒲扇的书摊老板还在招呼着:“姑娘,你想看什么话本啊?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谢菱蹙了蹙眉,她一路过来,每个老板都这么说,可是却偏偏就是没有她想找的那本。


    不过,在人家铺子前面耽搁这么久,谢菱也不好意思不买,便选了几本,让老板包起来。


    老板一边高高兴兴地收钱,一边闲不下来地跟旁边的摊主聊天:“哎,李老头,救你的那个樊都尉,对你可真好,你太有福气啦!让都尉常常来给你送饭不说,那么一个宝贝女儿,也放心给你带到书坊来,你莫不是骗我们,你真是都尉家的亲戚吧?”


    李老头憨厚地笑笑,一边吃午饭,一边摆摆手,说:“是樊都尉人好,山洪冲塌了我家,压断我一条腿,樊都尉救我出来,又跟我是同乡,才处处帮衬。”


    “至于烟烟……”李老头犹豫了一下,才说,“这倒也不是什么忌讳的事,樊都尉和烟烟都不遮着拦着,我也跟你们直说吧。”


    “烟烟是樊都尉收养的孩子,喜好看书,才跟着我玩。樊都尉还很年轻哩!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闺女。”


    果然是收养的。


    可是那老板再接着问,为何樊都尉要收养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姑娘,李老头却也说不上缘由了。


    谢菱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把书提到手里后,就没再听下去。


    无论如何,樊肆如今的生活已经跟她无关,她只要祝愿他过得好,就可以了。


    谢菱手里提了一堆书,才走到书坊市口,手心里就勒出了几道痕迹,好在之前嘱咐了小厮在门口守着,见她出来,小厮赶紧把书接了过去。


    “……花菱!”


    身后不远处传来呼唤声,热烈又直爽,谢菱还没转头,就已经被一个怀抱给扑了满脸。


    软软的肉挤在她脸上,谢菱面无表情地想到,看来自己真的有点矮。


    其实,不是谢菱矮,是贺柒生得高挑,又站在坡上。


    她松开力道,把谢菱从胸前放开,高兴道:“我方才看着你家小厮眼熟,便在此处蹲你,果然是你从里面出来了!”


    说得好像捉兔子一般。谢菱拉下贺柒的手,温声问:“贺姐姐怎么在这里?”


    “我啊,我还能干什么,如今不准出城去郊外跑马,只好在京里各处坊市闲逛了。对了,”贺柒眼睛忽的一闪,紧紧挽住谢菱道,“你过来,我有样好玩的事,带你去看。”


    63章 神女   二合一


    贺柒说的“好玩事”, 若不是新奇未见过的事,便不是好事。


    但谢菱挣脱不过,被贺柒拽着往前跑, 只来得及嘱咐了一句小厮拿好包裹, 便被贺柒裹挟着卷入人潮中。


    她们穿街过巷,来到一个阔气庭院背后。


    谢菱仰头看了看那房顶, 眯了眯眼,总觉得有些眼熟。


    “这里是……”永昌伯府?


    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几个小厮在殷勤讨好着:“晋少爷, 你腿疼不, 热不?少爷受委屈了,小的去给您送点喝的来?”


    少年哼了一声,骄纵的声音响起:“说什么混账话, 我舅父罚我,叫罚吗?叫委屈吗?滚过来点儿, 叫你打个扇子, 跑那么远。”


    谢菱驻足, 看见不远处的石板上, 晋玉祁背对着她们跪着。


    一个小厮用一柄巨大的芭蕉扇替他在头顶遮阳,另一个小厮则不停地用扇子给他扇风,还有几个围在边上,笑嘻嘻的,像是专门来说笑逗趣的。


    谢菱看见是晋玉祁,就拉住贺柒说:“贺姐姐, 我们不要去了。”


    “怎么不要去?”贺柒昂了昂下巴,说,“你不知道吧, 他就是这几年京城里风头无两的小霸王,就会在他那个舅父面前卖乖,其它时候,不知道欺负了多少人。”


    “这回,总算轮到他挨罚,简直是大快人心的场面,我们不仅要看,还要多看看。”


    谢菱蹙眉,她看见不喜欢的人,只想走开不理,不论那人是不是落魄,她连热闹都不愿意看。


    但贺柒喜好快意恩仇,而且,贺柒并不知道谢菱之前与晋玉祁的龃龉,拉着她仍然留在原地。


    她们两个不过多站了一会儿,就被那几个小厮看见了,立刻提紧了颈后皮,高声道:“哎,你们!”


    喊到一半,许是认出来贺柒,声音又软了下去:“是,是相府的贺姑娘吗?贺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晋玉祁听到这话,唰地扭头瞪了过来。


    晋府与相府来往颇多,晋珐算得上是宰相的直系下属,晋府的人当然对贺柒客客气气。


    但,在晋玉祁正式袭爵之前,那些都只能算得上是大人的事。


    晋玉祁与贺柒之间,更多的还是年轻少年少女之间的恩仇,计较起来,哪里管得了你是公伯侯府的少爷,还是王孙贵族的小姐。


    贺柒被家人疼宠惯着,从来不让着男子,更不让着晋玉祁这种嚣张跋扈的,两人不对付许久。


    因此,晋玉祁对着贺柒也没什么好脸色。


    此刻在这里看到她,立刻知道贺柒是来看热闹的,瞪圆了眼睛指着她道:“贺柒!你过来凑热闹作甚,闲得没事干是吧?”


    贺柒嗤了一声,怒怼回去:“怎么,这里难道只有你晋府的人才来得?我就是路过,累了,在这里歇歇脚!”


    这里外面便连着大街,虽然有个巷子拦着,但毕竟不是什么私密封闭之处,若有人从这里经过,都能看见晋府的表少爷在这儿跪着挨罚,手里还举着一柄重剑。


    晋玉祁气得脸红脖子粗,卸下重剑,狠狠在几个小厮屁.股上拍了两下:“蠢货!还不去守着巷子口,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不敢违抗晋珐,只能乖乖受罚,但不代表他愿意让别人看了不花钱的热闹。


    谢菱原本躲在一丛紫穗槐后,遮掩了身形,此时见几个小厮走过来,担心被发现,往后缩了缩。


    贺柒以为她害怕,更加挽紧了她的手,安抚道:“别怕,他就是条疯狗,现在也是被拴住的。他看起来脾气大大,其实胆子小小,绝对是不敢违抗他舅父的命令的。”


    晋玉祁狠狠地皱了眉,怒声吼道:“贺柒,你在和谁讲话?好啊,你还带了人来,贺柒你是欠打吧!”


    贺柒是身份尊贵的相府独女,谁敢张口闭口说要打她?


    晋府的掌事人晋珐都只能算是她父亲的半个门生,这什么权柄也没有的晋玉祁,在她面前如此放肆,也是太过嚣张了。


    贺柒冷哼一声,扬声道:“怎么,我说你爱戴你舅父呢,说错了?你分明姓胡,却为了入你舅父的家谱,硬生生改了姓,岂不是对你舅父爱戴惨了?还是说,你爱戴的根本只是永昌伯府的权贵而已。你这等的小人,姑娘我说你都嫌浪费唇舌!”


    “贺柒!你不要以为你是相府的小姐就有什么了不起,说到底,你不过是个女子,不要猖狂!”


    晋玉祁被贺柒戳着脊梁骨,已是怒极,但确实不敢违背舅父的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也依旧跪在地上受罚。


    说几句实话,在男子口中就成了猖狂,贺柒恨恨地捏紧拳头,眼神中都焠出怒火。


    小厮们听见自家少爷与贺柒的争吵,哪还敢袖手旁观,他们不敢动贺柒,却也不敢得罪了晋玉祁,想到方才晋玉祁的问话,便冲上来将挡着谢菱的紫穗槐一把扯开,让晋玉祁看清楚贺柒是把何人带了来。


    哪知,晋玉祁看清楚人之后,忽然手中的重剑就哐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晋玉祁猛地站了起来,跪久了的膝盖有些发酸,走过来时双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差点扭倒在地上,愈发狼狈。


    晋玉祁整张脸都涨成了紫红色,似乎是怕变得更加丢脸,站在原地不动了,但目光依旧瞪着这边,似是要吃人。


    谢菱拉了拉贺柒的衣袖:“我们走吧。”


    贺柒还没反应过来,晋玉祁已经忍不住地吼道:“贺柒,你怎么对付我都行,竟然把谢花菱带过来看我的笑话,小爷我记住你了!”


    罚跪不要紧,甚至被贺柒或者其他路人看到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可只要一想到方才这一幕被谢菱瞧见了,晋玉祁就恼怒得想杀人。


    贺柒没想到晋玉祁也与花菱相识,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她本是想带着小姐妹一起过来凑个热闹,却没想到把晋玉祁刺激成这个样子。


    贺柒低头问谢菱:“你们认识?”


    谢菱不愿意回答。


    她根本不想与这个晋玉祁认识,事实上,也根本算不上认识,只不过见过两次,吵过两架而已,实在不值得她在这里浪费时间看晋玉祁耍猴戏,还给自己多惹麻烦。


    谢菱不耐烦起来,转头兀自朝巷外走去。


    她从花丛背后走出,晋玉祁便完整看见了她避之不及的背影,不知为何喉咙发疼,心中也一阵紧缩,大吼了出来:“谢花菱!你跑什么,你以为小爷我在这儿受罚是为了谁,我告诉你,就是因为你!我已经向舅父秉明,不日就要去你府上提亲!”


    谢菱脚步凝了凝,只觉无比可笑。


    晋玉祁,与她哪里有什么渊源,谢菱只恨不得与他从未见过才好。


    他自己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不仅想到提亲,竟然将这等事情在大庭广众下宣之于口,她谢菱的颜面、清白,还要不要了?


    贺柒震惊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但随即就反应了过来,厉声叱道:“晋玉祁,你狗嘴不会用就缝上!”


    然后转眸看向其余的几个小厮,好在晋玉祁之前为了自己的颜面,叫那些小厮去巷口封了路,此时这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在场的只有这几人。


    贺柒眼神凶戾,瞪着那几个小厮威胁道:“今日之事,要是流传到外面任何一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几个就别想活命。”


    小厮唯唯诺诺点头,就差没抖成筛糠。


    谢菱停下步子,转身看着晋玉祁。


    晋玉祁呼吸一促,本来,他也并未想着一定要娶谢花菱,但是那日被舅父责问,为了辩驳,话赶话的,便说到了此处。


    既然说出了要向谢府提亲,晋玉祁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也不错,甚至隐隐期待起来,哪怕是被罚跪在晋府外,也觉得似是心里装了只粉兔子一般,喜悦得扑扑跳跳的。


    除去这隐隐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晋玉祁自然也有些紧张。


    独自个儿跪在这儿领罚的时候,他还想过,谢花菱若是乍然看到他去谢府提亲,会是什么反应,想了数百种,想得直闷笑。


    可现在,他一时赌气,当着谢菱的面说出了这事,谢菱却既无喜悦,也无羞涩,甚至连恼怒都看不见,她的神情平淡得像是一杯白水。


    好似方才她所见的一幕,并不是一个年纪相仿的贵家公子在她面前提亲,而是一株不相识的杂草枯死在泥地里。


    谢菱说:“晋少爷说的若是真的,谢府怕是得早早准备送客茶了。”


    这等毫无转圜的拒绝,让晋玉祁也一时失了声。


    谢菱转身便走,晋玉祁静了静,还在身后不甘心地喊着:“你等着!花舞节那日,我就去找你!”


    一直到快步离开这条巷子,谢菱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贺柒也小心翼翼地沉默着,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贺柒才轻声说:“花菱,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个畜生如此猖狂,竟然对你大放厥词。是我不好,不该把你拖过去的。”


    谢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不要紧。”谢菱转身对贺柒扯了个浅浅的笑,“他要发疯,与贺姐姐没有关系。只是,看着他厌烦,总觉得后患无穷。对了,他说的‘花舞节’,是什么时候?今年又要办?”


    贺柒抿了抿唇:“花舞节是半祭祀的庆典,每当京城里有什么大事时,就要举办。已经好几年没办过了,不过据说,因为今年的疫病愈发严重,陛下又有这个念头,想办一场花舞节,去去晦气。”


    谢菱微微蹙眉,在心中想着,有疫病,自然应当早些防治,要么,就修一修这疫病的来源,整治一下护城河,弄一场祭祀算什么道理?


    这让谢菱又想到之前那次千灯节的事情,在京城轰轰闹了一场之后,皇帝的做法,却是带着簪缨家族去祈福以平顺民心。


    无用之事越做越多。


    “听说,陛下的旨意已经差不多定了,花舞节的日子是在七月十五,第二日便是处暑,算是个好兆头。可……”


    七月十五?


    那岂不是离今天也没多少日子了。


    “可是什么?”谢菱追问。


    “可是,今年还没找到合适的神女。”贺柒说,“这花舞节有个规矩,需要及笄以上的未出阁女子担任神女,坐在花架中,被抬着在城中走一圈,意为天神降世,菩萨护佑。今年旨意下得急,前几年里储备着的神女人选或是嫁人,或是迁居,短时间内,还没来得及选出合适的。听我爹说,最近礼部为此事烦得很,又没人有那个胆子,敢到陛下面前,去求陛下改时间。”


    “这有何难?京中这么多女子,不愁找不到合适的。”


    谢菱也不觉得这点阻碍会让花舞节的日期推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咬咬唇角,专心思考着要如何对付晋玉祁。


    若她是别的身份都好说,晋玉祁一个乳臭未干的中二病少年,根本不够她一指头的。


    但她现在是谢菱,一个须得听从父母媒妁之言的高门贵女。


    而且,她也正是刚及笄,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指不定谢家人商量着,觉得门当户对,与晋家一拍即合了。


    “说的容易,可做起来却难得很。”贺柒有心要引开谢菱的注意力,不让她再为方才的事烦忧,说得更加仔细。


    “礼部两个月前才上任了新尚书,规矩严得很。花舞节选神女是最要紧的事,尚书的要求是,正阳出生的女子,以示阴阳调和,有兄弟姊妹的女子,寓意人丁兴旺,若家中有官爵,则不能过高,以免冲撞了龙气,以这些条件挑选,姿容最佳者胜……”


    贺柒说着说着,忽地一顿,差点跳了起来,对着谢菱说:“花菱,你这不是正正合适吗?”


    谢菱迷茫地眨了眨眼。


    贺柒围着她转了几圈,啧啧感叹道:“花菱,你是六月生的呀,刚好是盛暑之时。你的姿容,在全京城也没有能胜得过你的了,你若是去选神女,我看礼部尚书也再也不用发愁了!”


    谢菱顿了顿。


    被贺柒一提醒,谢菱也想到了这一点。


    那个晋玉祁说要在花舞节那日来找她,特地定了这个日子,想必是有原因的,说不定,便真是像他说的那样,要直接提亲了。


    若真是如此,谢菱哪怕躲在房中,也有可能被他直接找上门。


    可若是她当了神女,坐在花架上,晋玉祁又怎么可能接近她,她不在府中,上门相看的程序自然就履行不了,晋玉祁选好的日子就只能作废。


    好日子也不是天天有的,晋玉祁要等到下一次,估计最少要过一个月了,这中间的时间,足够谢菱好好筹谋。


    谢菱打定了主意。


    贺柒越想越兴奋,在一旁继续说着:“其实,我可喜欢花舞节啦。小时候,我曾见过好几次神女,面纱遮着半张脸,手里端着玉瓶,真的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试问京城长大的姑娘,又有几个没有悄悄在卧房中,用绣帕盖在脸上,模仿神女呢?”


    “花菱,你若是去当神女,定是最美的一任神女!”


    谢菱转向贺柒道:“贺姐姐,我想选神女,还来得及吗?”


    贺柒兴奋得眼睛都亮了,连连点头:“来得及,当然来得及,你放心,我去同父亲说。”-


    相府,墨玉棋子与白玉棋子在棋盘上交错,下朝回来的贺相正与客人在厅中对弈。


    晋珐姿容端庄,坐姿挺拔,风致清雅,上翘的眼型微微半阖着,垂下观察着棋局,指间捻着一颗黑子,过了一会儿,用左手揽住右手袍袖,将黑子落在棋盘某处。


    贺相看他落下的位置,摸了摸胡须,笑出声:“好啊,果然不愧是晋卿,朝中人都盛赞你年轻沉稳,行事有度,看来这棋风也是如此,缓缓推进不骄不躁,倒叫我无处可去了!”


    晋珐撩开下摆站起,在旁边侧身,朝贺相恭谨地躬身行了一礼:“贺相谬赞了,学生不敢与贺相比肩。”


    晋珐在朝中任中书侍郎,常受丞相指点,因此自称为学生,却并不叫丞相为老师,这是为了免遭怀疑他故意攀亲。


    贺相笑了两声,也站起来,将残局留在身后,招招手叫晋珐来喝茶。


    “我今日得闲,找你过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贺相道,“陛下近日有意重办花舞节,你可有听说?”


    晋珐点点头:“是,礼部最近为此忙忙碌碌,常见到他们的折子。”


    贺相道:“这花舞节若要重办,还办在京城,那就向来不只是礼部单纯一部的事情。各方都要调配安排好,你我是辅佐陛下的近臣,这些事少不了要与我们打交道。”


    “今年这个担子,我想交给你来挑,不知你可愿意?”


    晋珐扬眸看了丞相一眼。


    丞相亲口给他安排事务,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提拔之意,更何况,花舞节虽然隆重,却并不复杂,算是一件简单的差事。


    晋珐拱手,又弯腰鞠了一躬:“学生定然不负丞相所托。”


    贺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他对于自己所欣赏的年轻朝臣,还是很宽和的。


    简单说完公事,贺相又拉着晋珐一同品茶,闲谈起来。


    没过多久,偏厅外闯进来一个身影,女子声音明媚娇俏喊道:“爹!”


    贺柒跨过门槛跑进来,兴冲冲刚要说话,看见八角桌旁还有客人,好歹是控制住了身形,两只手并在腰侧,福了福身:“晋大人安。”


    晋珐亦早已提前站起身,回了一礼:“贺姑娘。”


    贺柒暗地里撇撇唇。


    这晋珐做舅舅的,倒是温文有礼,怎么就不知道管教管教侄儿。


    想起那个晋玉祁,今日还欺负了花菱,贺柒就忍不住咬牙。


    贺相训道:“怎么又冒冒失失地进来,还又跑又跳,没点姑娘模样。”


    训是这么训着,贺相却又转头叫奴仆给贺柒搬凳子沏茶,显然是要女儿也坐下来闲聊。


    贺柒过去坐下,拉着贺相说:“爹,那花舞节的神女,还没定下来吧?”


    贺相回想了一下:“大约还没有,不过,已经有大致人选了。”


    事关自己,晋珐亦放下茶杯,认真听着这对父女对话。


    贺相回头,点了点晋珐道:“刚好,负责此事的晋大人在此,你又有什么歪点子,直接同晋大人说吧。”


    晋珐点点头:“明天傍晚前,学生定会亲自挑选,将神女人选安排好。”


    “明天傍晚!”贺柒惊呼道,“怎么这么急?哎,不管了。晋大人,既然还没定下来,那就再加一个人再选吧!”


    贺相笑道:“你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时候成天的一个人蒙着手帕,在房里转圈唱戏,你早就想当神女了。不过,你是当不成了,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哎呀,不是我!”贺柒烦得在父亲肩上推了一把,“我如今早已不想当神女了,当侠女还差不多。”


    她转向晋珐:“晋大人,你别看我这样,我不跟你胡说,我推荐的这人,你若是见了,定然不会再想要别的神女啦!你一定要把她加进名单里。”


    花舞节的安排下得急,事先也并没有多少准备,如今的这几个神女人选,是礼部从相熟的人中间找出来条件差不多合适的,确实并没有经过认真寻找,若是就这样定了,也有滥竽充数之嫌。


    这是丞相亲自交下来的任务,晋珐当然是尽量办好。


    听见贺柒如此推崇,晋珐便也点点头道:“好。还请贺姑娘等会儿将相应信息提供给我。”


    见晋珐如此好说话,贺柒高兴了一些,连忙跑回房中去了。


    没过多久,她又急吼吼地回来,递给晋珐一张吹干了的墨纸。


    “这上面便是我那位密友的姓名,家世,晋大人,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忘了,我还等着花舞节,看她漂漂亮亮地游街呢!”


    贺相在贺柒脑袋上敲了一下:“越说越不像话,晋大人当然是秉公行事,怎可听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莫要干扰公务。”


    晋珐笑笑,将那张纸仔仔细细叠好,放进衣袖。


    “贺姑娘放心,我回去便将这件事交代下去。因时间紧急,还请贺姑娘代为转达一声,请那位姑娘明日午后到镜湖边凉风楼来,我与礼部官员一同在那里甄擢神女。”


    64章 信众   二合一


    第二天, 贺柒陪着谢菱一起去了凉风楼。


    贺柒说,她要去给谢菱撑撑场子,要是那个主试官敢不选谢菱, 她就当场揍他。


    谢菱听得直笑。


    说是这么说, 到了凉风楼后,看着周遭都被官兵围起来、闲人不得出入的样子, 贺柒还是有些紧张了。


    她是丞相的女儿,当然知道不能妨碍公务的道理,看着阵仗搞得这么严肃, 贺柒又有点慌了。


    她拉着谢菱, 一个劲地嘱咐说:“花菱,你要好好表现,一定要惊艳他们, 好吗?我可太想看你扮神女的样子啦。”


    谢菱无奈地勾勾唇。


    她觉得贺柒现在看起来好像那些送孩子去高考的家长,去考场之前雄赳赳气昂昂, 一副我家孩子不拿状元不罢休的气势, 到了考场后, 一看守备森严, 竞争者众,就变怂了,只会眼巴巴地望着“孩子”,指望她能考好一点。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谢菱指了指阁楼上:“你看,那是什么?”


    贺柒仰头看去。


    那处阁楼开口朝外, 从凉风楼下经过的人都能看见它。


    精致的护栏围了一圈,里面什么也没放,只有一套看起来颇为繁复的白裙挂在衣架上, 头纱静静地披着,微风经过,扬起衣裙上的羽织物,轻灵美丽。


    “啊,那就是今年神女的衣饰吧!好美啊!”贺柒激动得简直要跺脚。


    她抬头看看阁楼,又回头看看谢菱,又抬头看看阁楼,简直恨不得用自己的目光把谢菱现在就塞进那套衣服里去。


    “花菱,答应我,你一定要选上。”


    谢菱在贺柒的千叮万嘱中被送进凉风楼里去了。


    守门的人核验了谢菱的信息,把她放了进去,谢菱进楼中之后,被人引着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小房间。


    那里面已经有好几位姑娘在等着,她们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彼此不说话。


    看见谢菱进来,几双眼睛十分默契地瞥过来,对着谢菱看了一眼,睫毛小心翼翼地挡住目光,过了一会儿,没忍住似的又抬起看一眼,忽闪忽闪的。


    有几个女子捏紧了手帕,但仍然忍住,什么话也没说,房间里一片静悄悄。


    闺中女子大多是很内敛的,像贺柒那样外放爱交友的,怕是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


    谢菱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同她们一样,在长椅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擢选很快开始了。


    有一个女官在门口负责通传,时不时便叫进去一个姑娘应选。


    谢菱原本以为会很慢,结果没想到,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轮到了她。


    她随女官走进里间,房间里很昏暗,一面巨大的屏风挡住了谢菱的视线,数盏烛火放在屏风脚下,映出人影。


    谢菱可以模模糊糊看见,屏风之后有四个男人坐在桌边的影子,大约就是今天的选试官。


    而那几位选试官,此时也一定在屏风另一边看着谢菱。


    女官走过来,对谢菱温声介绍道:“来,就在此处,用肢体动作展示出文题要求,中途不可发出声音,不可报出姓氏名讳,否则,就当擢选资格无效处理。”


    谢菱接过题纸,上面只有一首诗。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①


    谢菱凝眸想了想。


    此处空空荡荡,除了一扇屏风,就只有她自己。这首诗上写的春风花草,燕子鸳鸯,这里都没有。


    既然这诗里的景象,不可能在此处复原出来,便只能取其意而忘其形了。


    待她看了一会儿,女官从她手中取走题纸。


    错身而过时,女官抬眸看了眼谢菱的眉眼,顿了一下,小声补了句:“不必慌张。”


    谢菱点点头向她致谢。


    女官离开,将门带上,谢菱从侧旁走到中间,开始试演。


    屏风上,只能映出她的人影,而且因为与烛火距离远近不同,还可能有重影,因此谢菱步履闲适,能慢则慢。


    她左手放在腰间,似乎端着什么,右手则放松地放在身侧,随着莲步轻移,微微摆动。


    走到中间后,谢菱右手也伸到腰间,似是拿出了一把什么东西,往地上抛洒。等了一会儿,她又换了个方向,抛了第二次。


    屏风后,几个选试官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忍俊不禁,扯出一张纸,提笔在上面挥了几下,扬起来给其他几人看。


    那白纸上,画着一只扑着翅膀的鸡仔。


    坐在正中的晋珐,并没有转头看那张白纸。


    他原本双眼中不带感情地漠然盯着屏风,此时看到屏风上映出的纤巧人影,以及她的动作后,晋珐忽地直起了身子,眼神如有实质,几乎凝在了屏风上。


    另两位选试官看到同僚手中画着鸡仔的白纸,恍然大悟,原来这姑娘是在扮演给鸡仔喂食的动作。


    他们暗暗点头,陛下举办这场花舞节的目的,就是为了国泰民安祈福。


    被高高端在花架上的神女,用头纱遮住面容,只会露出小半张脸,毕竟是闺中女子,又是扮演的下凡神女,哪怕是举行庆典,也应给予尊重,不以全貌示人。


    在这种时候,她的相貌如何便成了其次,更重要的是她的仪态。


    如何从仪态、动作中展现出平静祥和的力量,便成了他们此次擢选的真正重点。


    因此,安排的试题也是一首描写恬淡生活的诗句,并无复杂含义。


    但,能领悟到这一点的人终究不多,想到用动作来表现的,目前也还只有这一位姑娘。


    谢菱在场中走了一圈,便走到一旁,做了个弯腰的动作,假装放下了装着黍谷的碗。


    然后,她忽然转身,发丝在空中扬起,好似身后有谁在呼唤她似的,踮起脚朝那人招了招手回应,又摆了摆手摇摇头,接着,双手画出一个大圆,两手端住,像是捧起了一个木盆。


    谢菱捧着木盆,不时地偏偏头,像是在和身旁的好友说说笑笑,脚步轻快,走到了某处后停下,蹲身伸出手,在空气里探了探,柔软的手指像在左右摆动着水波,试探水流的温度。


    接着,她一件一件地从“木盆”中拿出“衣裳”,两只手在空中抖落抖落,放到水里去搓洗。


    这下,不用人解释,屏风后的几位选试官全都看了出来,她在扮演着一个和金兰密友一同到河边去洗衣裳的农家少女。


    这流畅自然的动作,少女之间喁喁私语的场景,令人忍不住唇角含笑,甚至期待着,是否能听见她们攀谈的轻言笑语,想要知道她们在聊些什么,让这姑娘如此开心,轻松活泼的心情,几乎从她每一个动作中都透露了出来。


    但很快,他们又意识到,他们是不可能听到这姑娘说话的内容的,因为这只是一场表演,按照规定,如果她发出声音,她就会被视为泄露自己的身份,有贿赂考官的嫌疑,立刻淘汰。


    几位选试官不禁默默叹息,可坐在主位的晋珐,却是浑身都绷得越来越紧。


    其余几位官员,或许没有在乡村生活的经验,但是晋珐在被带回晋府之前,都是在乡野之间生活的。


    眼前的场景,他见过太多次,几乎日日都能得见,而且,他常常追在他的小青梅身后,看她逗弄自家的小鸡,看她拿着比她手臂都要粗不少的棒槌用力地敲打衣服。


    每一次,晋珐都会主动凑上去帮她干活,不让她累着一点。


    其实,楼家疼这个女儿,很少叫她做事情,哪怕叫她去做,也只是一些轻松的事,晋珐抢她的活做,只是为了能有个借口陪在她身边,听她捧着腮,对自己弯着双眸,说说笑笑。


    屏风上映出的人影,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转身,都太过熟悉,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化作剪影,重现眼前,每一个角度都丝毫不差。


    若不是还记得此时是在擢选神女,晋珐早已按捺不住躁动,要冲上去推开屏风,看看屏风后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晋珐神思恍惚,一半心神被拴在了这个考场,另一半心神却是飘去了记忆中遥远的乡村小河岸。


    若是有一天,楼云屏带着自己的小衣去河边洗濯,她不仅不会让晋珐插手帮忙,还会凶凶地赶他,叫他走开,否则就不肯把木盆放下来。


    这时候,晋珐就会不甘心地跳进水里,坏心眼地捧起一点水泼洒到楼云屏身上,非要让她答应让他留在旁边不可。


    谢菱最后一个动作,是忽然从“河边”退了几步,抬起双手挡在身前,侧脸在屏风上映出精巧地下颌,仿佛河中有一尾肥硕的大鱼在扑腾,溅了许多水珠到她身上,让她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


    晋珐腾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木椅随着他的动作哐啷一声倒在地上,他眉目忽然变深,眼神几乎要穿透屏风。


    好在,另外几个选试官看到这一幕,也终于忍不住地鼓掌叫好,在这样热闹的声音里,晋珐的动静倒也不显突兀。


    谢菱结束了所有动作,走回正中间对着屏风福了福身,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擢选结果是以信函的方式发到府上,不必在此等候。


    谢菱刚想收拾东西离开,却被女官留住。


    女官面色有些尴尬,拉着谢菱温声道:“姑娘,请稍等。”


    “有什么事吗?”谢菱眨眨眼问她。


    女官却说不出所以然,半晌才道:“嗯,你脸上有个东西,似乎是蹭到了什么。”


    谢菱用手背潦草蹭了蹭额头:“谢谢你,还有吗?”


    女官摇摇头说:“还有。”


    谢菱于是又用手背蹭了蹭脸颊:“好了吗?”


    女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谢菱说:“还没好。”


    只是,底气略微不足,声音发虚。


    谢菱左右看看,在柜子里发现了一面圆镜,拿出来照了照。


    镜中映出她朱唇琼鼻,小巧面容上干干净净并没蹭到什么。


    谢菱对着镜子,扬了扬下颌,脸颊转了一圈,目光从镜子右下角一扫而过。


    镜面中映出谢菱身后的门框边,似乎有个身影。


    谢菱放下圆镜,对那位女官甜甜一笑:“大约是您看错了吧,不过还是谢谢。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女官只得点点头,目送谢菱远去之后,才敢回头看向半边身子隐在门框后的人。


    女官低了低身子:“晋大人。”


    晋珐低垂着双目,声音紧绷:“嗯,确认过了,她没什么问题,是我方才看错了。”


    女官这才松了口气。


    方才晋大人突然出来让她把人留住,她还以为那姑娘犯了什么事。


    晋珐转过身,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失力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没有人知道方才那一瞬间,他妄想了什么。


    他以为,方才屏风里面的这个姑娘,会不会是云屏重生的。


    否则,她的剪影,怎么会和云屏一模一样?


    可是,看到那女子的背影,他终究不敢上前去,只能隔着距离观望。


    在看到她的面容,察觉她和云屏生得并不一样之后,晋珐仅有的勇气也消失殆尽。


    一个侍从弯腰过来,递上一个东西。


    “晋大人,这是方才您和几位选试官让我去查的。”


    晋珐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接过。


    这都是应选人的信息,他快速地翻了翻,从其中挑出了排号八对应的资料。


    这个八号,是昨天贺相家的女儿向他推荐的人选,他为了秉公处理,并没有看其中的信息,而是回去之后,直接交给了负责资料的人员。


    此时打开资料,看到姓名、家世的瞬间,晋珐愣住了。


    谢府。谢菱。


    这不正是晋玉祁那个小子喊着闹着要提亲的姑娘?


    晋珐蹙紧眉。


    不知为何,心中冒出一阵不痛快。


    想到方才在门框后看到的那一眼,虽然短暂,但也是惊鸿一瞥。


    那样的粉妆玉琢、冰肌玉骨,如姑射神人一般,岂能是晋玉祁能配得上的。


    哪怕那姑娘真如晋玉祁所说,钟情于晋玉祁,那也或许是被蒙骗了双眼。


    毕竟,她还太年轻,才刚及笄,偶尔看走眼,也是常有的事。


    晋珐收起那叠资料,交还给了侍从-


    谢菱从凉风楼中下来,顿足回头看了一眼。


    晋珐居然是今天的主试官,那身官服,贺柒同她描述过。


    楼云屏从出嫁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晋珐,但是,如今的晋珐和楼云屏出嫁之前的模样变化不大,因此谢菱一眼便认了出来。


    昨天才见了樊肆,今日又遇见了晋珐,也真是巧了。


    不过,第四本书的故事线都已经刷新了,这两人也都是重生过了的,和谢菱更是没有什么关系,哪怕碰上面了,也无需在意。


    “花菱!”贺柒跑过来,揽住了谢菱的腰,打断了谢菱的思路。


    她举起一支红彤彤的冰糖葫芦,放在谢菱面前晃了晃:“吃吗?”


    谢菱点点头,接过冰糖葫芦,舔了舔第一颗。


    贺柒激动不已,她在外面等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等到谢菱出来,当然要先问结果:“如何如何,你方才擢选情况如何?”


    谢菱慢腾腾地说:“这次很严格,我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选试官们。”


    “啊……”贺柒有些失落。


    “不过。”谢菱又舔了一口冰糖葫芦,甜得很,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阁楼上的那个衣架,弯了弯手腕,用冰糖葫芦指了指,“那套衣服,应该是要让我来穿了。”


    贺柒一时怔怔失语。


    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谢菱说的是什么意思,表情逐渐变得精彩。


    谢菱一直温温吞吞的,看起来也懒懒的不爱动,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胜心,可是,当她淡定地说出这种话时……


    贺柒眼中滚过一圈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还是按捺不住了,被迷得不行,用力抱住谢菱的脸蛋蹭蹭:“花菱,我真是要中了你的毒了!”-


    谢菱没有预料错。


    两天后,那套衣裙并一箱赏赐一起送到了谢府。


    还来了一位掌事太监,当场宣读了圣旨,钦定谢菱为今年花舞节的神女。


    谢兆寅带着家里人谢过恩,接过圣旨,仍是有些震惊。


    他早几天就听礼部相熟的同僚说,他家的女儿要有大福气。


    当时他不明所以,回家来问过之后,谢菱才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买了一盒胭脂似的,说,是她去应选了神女。


    这么大的事,这等轻松态度,倒叫谢兆寅有些讷讷起来,也被她影响着,没将此事放到心上。


    他还以为,华菱如此随意,必然是选不上的,如今接到圣旨,才知道,预料不到不是他的问题,实在是花菱太过平静。


    家中几个姐妹反应也是各异。


    谢安懿只差没高兴傻了,当场修书几封,送去数个好友家,炫耀此事。


    谢华浓则开始忙着替谢菱挑选珠钗。


    谢华珏好似被雷劈中,羡慕嫉妒,可面对圣旨,她也无话可说。


    谢菱当然不会在意那些。


    她在房中试穿那套衣裙。挂在阁楼上时,它看起来颇为轻飘,在风中摇曳,如同仙女裙裾一般,可拿到手里才知道,原来这布料也颇为厚重。


    里三层外三层的装饰,将它的繁复华丽衬托到极致。


    最外层是挺括的布料,质感稍硬,在腰处、领口处剪出许多镂空,镶嵌了白羽、珍珠等物。


    第二层是一层轻纱,上面用银线绣出许多纹样,仔细看过去,从上至下,分别是春华夏树秋实冬雪,寓意着一年四季平和安稳,称得上是巧夺天工。


    最里层则是柔软亲肤的底裙,穿在身上很舒适。


    虽然是有些繁复的衣饰,但穿起来并不嫌热,况且这阵子天气转凉,想必到了花舞节那天,穿着也是正正合适。


    从谢府接到圣旨那天起,贺柒就恨不得一直住在谢府才好,她天天往谢菱院子里钻,陪她练习花舞节那天要做的事情,时不时就发着痴地说:“我从小,就一直想要一个神女做我的密友,没想到这个美梦还有实现的一天。”


    谢菱取笑她:“我可不会替你变金银珠宝,也不会替你做家务。”


    贺柒就差没拍案而起:“谁说仙女要做那些!俗不可耐,神话故事全都俗不可耐!”


    谢菱笑了笑,已经试穿好了,也给二姐姐和贺姐姐都看过,没什么问题,她便去了另一间屋子换下来。


    谢华浓也在这儿陪谢菱试耳环珠钿,此时房中只剩她与贺柒。


    谢华浓想起来一事,和贺柒道:“上回,在鹿霞山,我妹妹险些没有合适的衣物不能去祈福,还好有贺姑娘相助,送了一条贵重裙子,比今天这条也不遑多让。这件事,我还没有专程谢过你呢。”


    “哎,好说好说,谢什么……”贺柒习惯性地摆摆手,忽然想起来,疑道,“不对啊,什么裙子,我没送过花菱裙子呀?”


    谢华浓一顿。


    “怎会如此?贺姑娘莫不是贵人多忘事,那样华贵的一条裙子,转手送了就忘了,贺姑娘真是仗义不凡。”


    贺柒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依旧否认道:“不是啊,我真没送过花菱裙子。你说鹿霞山那晚……我记得的,我确实来找过花菱,也送了她一些东西,但都是好玩的好吃的,并不曾送过什么衣裳。”


    谢华浓忽地沉默,唇边的笑容也消失了大半。


    贺柒说得如此笃定,看来是并没有这件事。


    谢华浓不知为何,忽然想到那日在停云台祈福之前,贺柒对谢菱说的那句话。


    ——“花菱,你穿这一身,和三皇子好般配啊。”


    谢华浓停顿了一会儿,笑了笑说:“哦,那想来是我记错了。贺姑娘性情直爽,对我家妹妹颇有照顾,我一直想谢贺姑娘的,大约是记混了。”


    贺柒大咧咧地表示没事。


    谢华浓收拾珠钗的动作,却逐渐慢了下来,神色也渐渐变得凝重。


    谢菱换好衣服回来,对房中的变故并未察觉。


    贺柒招招手,叫她过来坐,倒好似她才是这院中的主人一般自在:“花菱,我同你说。今早我听闻我父亲与别人闲谈,说花舞节陛下很是重视,那日他虽然不会亲临,却要求达官贵族都参与。”


    “到时你从街上经过,我们就在街边望着你,那些之前高高在上的男人也都只能仰视你,像信众仰望天神。你说,好不好玩,刺不刺激!”


    65章 花架   二合一


    谢菱顿了一下。


    “所有达官权贵?”


    贺柒点点头:“没错。你说这些男人, 平时看不起女子,好像世上所有人离了男人就不行,可一到关键时刻, 不还是要请神女, 拜神女。”


    “我看他们其实就是打心底里崇拜女子,自卑作祟, 才非要踩落女子一头。”


    谢菱笑了笑。


    贺柒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急吼吼地对谢菱道:“花菱, 你该不会紧张吧?你别听我的, 我都是瞎说的,你到时候游街时,哪要把他们当什么人呀, 你就想着,街边全都是萝卜, 大萝卜。”


    谢菱安抚地蹭蹭她的肩膀:“没有, 我不紧张。”


    她其实就是有些疑虑, 说起达官权贵, 好像这里面也有不少她往日的老熟人。


    虽然她现在已经换了一个新马甲,过往的经历便与她无关,但是最近接连遇到“熟人”,让她颇觉奇怪。


    不过,京城总共也就这么大,有时候即便遇上了, 也是在所难免。


    谢菱笑笑:“再说了,到时候我戴着头纱面巾,我看不到他们, 他们也认不出来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贺柒也笑了:“你这样想,就是最好了。”


    花舞节正式的日子很快到了,礼部让专门的妆娘来替谢菱梳妆。


    妆娘们往她脸上敷了一层粉,原本就白净粉嫩的小脸被涂得像雪一样。


    谢菱原本觉得太夸张,想让妆娘给她擦掉一些,结果还没开口,就发现更夸张的还在后头。


    妆娘又在她眼睑下方的脸颊上贴了几个银色的花钿,眼尾晕了一圈粉色,粼粼生光,像是蝴蝶的翅粉。


    最后涂上唇脂,是跟眼尾一致的粉色。镜中端坐的谢菱看起来圣洁典雅,又兼有少女的妩媚甜美。


    妆娘这才满意地收了手,福了福身:“神女大人,可还有要描补之处?”


    今日是正式庆典,从昨夜子时过后,所有人对谢菱都不再直呼其名,而是要口称神女。


    谢菱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说,没有了,就这样就可以。”


    妆娘捂嘴笑了笑,转身拿来一盘糕点,糕点个头都很小,恰好入口的形状。妆娘轻轻捏住谢菱的下颌,让她张开檀口,喂了一枚糕点进去。


    因为谢菱脸上带着整妆,要吃东西,只能这样吃了。


    “此时离神女上花架还有一会儿,神女大人须得填饱了肚子,等会儿上了花架,可就是饿了也没办法了。”


    妆娘十分贴心,喂了一口糕点,还喂了一个青提,让谢菱不至于噎到。


    谢菱只能眨眨眼睛,表示感激。


    妆娘嬉嬉笑笑:“神女大人真是生得好样貌,若我有这般样貌的妹妹,一定天天给她上妆。”


    谢菱汗颜,感觉自己好像被当成玩偶娃娃。


    外面的银钟敲响了,谢菱拎起裙摆站起来,经过铜镜时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自己浑身圣洁的装束,脸上亦是繁复精致的妆容,不由得心道,她现在看起来,和玩偶娃娃还真有几分相似。


    谢菱在二楼,有一扇窗子是可以推开当门的。


    花架被直接抬到了窗口,谢菱戴好面巾、头纱,推开木窗走上花架,花架再缓缓前进,寓意着神女“脚不沾地”。


    窗口内,一众妆娘都弯膝低头朝谢菱行礼,谢菱收回目光,坐在花架上,慢慢往前行去。


    她从家里被接出来,还要先送去游街的起点。


    那原本是一座露天戏台,很宽敞,制式与皇家祭天的祭坛有点像,因此也常常被民间用来举办一些重大的活动。


    花架从人群中穿过,激起一阵阵惊呼。


    之所以称为花架,是因为这类似轿辇的座驾上满满都是花朵的装饰。


    谢菱头顶是一顶凉伞,伞缘周围缝上了许多郁郁盛放的花,是用不显眼的丝线直接将新鲜折下来的花枝缝在了上面,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这伞顶自己开出来的花一般 。


    花架边缘更是错落有致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大多都是淡黄色和纯白色,每一片花瓣都饱满而怒张,芬香馥郁。


    “神女!是神女哎。”


    “今年的神女好美啊!”


    路旁的兴奋喧闹声音不断传进谢菱耳中,她直直面向前方,不论听到什么,都不为所动。


    这是规定,据说这样更能体现神女目空一切的“神性”。


    或许人总是有劣根性,对于对自己不屑一顾的事物,反而愈发敬仰。


    但谢菱也不全是为了配合演好神女才这样板正的,她身下的花架是用数根长杆顶起来的,底部与长杆连在一起,谢菱相当于是被顶在一块板子上,被十几个人端着走,难免有些晃晃悠悠。


    她忍不住抓紧了扶手,肩背脖颈挺直,当真不敢乱动,生怕摔下去。


    尤其是她眼前被花纹反复的头纱遮住,根本看不清东西,就更加地放大了这种恐惧感。


    花架缓缓放下,一个人走到了谢菱近前。


    “神女大人,请登祭台。”


    听到这把声音,谢菱顿了顿。


    好像是徐长索。


    原来今天为神女引路的人是指挥使,看来皇帝果然很重视这次花舞节。


    谢菱轻轻点头,接着便伸出手。


    很快,有一只手将她的指尖接过去,谢菱顺势站了起来,跟着对方的牵引往前走。


    素白莹润的指尖轻轻搭在自己掌心,徐长索喉头滚动。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有多余的心思,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谁。


    她是谢府的三女儿,是今日为百姓祈福的神女。


    但是,他又很清楚地记得,眼前这个女子有跟郡主相似的笑靥,也有相似的骄纵。


    现在,她的面容被头纱和面巾挡去,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脸,似乎也就有了一种,无法确认她身份的错觉。


    仿佛她在此刻可以不是那个谢家三姑娘。


    而可以被当做别的什么人。


    越是这样想着,心中逾矩的念头便越是控制不住。


    徐长索浑身紧绷,假装自己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指挥使,牵着谢菱的手往前走去,开口时,语调却忍不住地变得柔和。


    “左转。”


    “台阶。”


    “……第十阶,完。”


    他一个指令,谢菱便跟着一个动作,自然娴熟得好似曾经配合过一般。


    徐长索抬起头,深深地看向面纱后的人影,挣扎的情绪越发难以压抑。


    谢菱走到祭台正中,在那里静静站着。


    两边旗杆上挂着一根长绳,长绳正中悬着一个巨大的球,正好在谢菱的头顶上方。


    一阵唱喏过后,左右两边的人分别一扯,球被拉开,里面纷纷扬扬的新鲜花瓣落在谢菱身上。


    “神女大人被赐花啦!”


    旁边围观着的一群小孩欢欣鼓舞地边拍掌边喊,他们其实并不懂得仪式的含义,都是爹娘教的,才这么说,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幕就只是单纯的美而已,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存很久很久。


    空中满是芬芳花香,还沾着露水的花瓣飘转而下,如同一大群生了翅膀的蝶,扑簌地向下朝谢菱飞去。


    有的围着谢菱打旋,有的落在她的头冠、衣襟。


    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大量的花瓣将谢菱整个人淹没,好似他们的神女被花神悄悄地藏了起来。


    远处的另一条街上,打马而过的将军刚好看到这一幕,勒马停在了街口牌坊边,年轻而威严的虎目凝视着这边,喉头微哽。


    “那是在做什么?”


    一旁的人连忙夹了一下马肚子,让马跟上去几步,在年轻的将军身边小声答道:“回陆将军,是花舞节,陛下安排的,为民间驱邪除疫的活动。”


    陆鸣焕以鼻音冷哼一声:“花里胡哨,不知所谓。”


    一旁的属下缄默不语,这是皇帝安排下来的事情,陆将军有胆子说它不好,他们却不敢跟着乱说。


    只是不知为何,陆将军明明不喜这般场合,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停在那儿又看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叫人无法揣度他的心思。


    今天,陆将军似乎格外暴躁些。


    花瓣漫天落下来,谢菱哪怕提前做了心理准备,多少还是觉得有点窒息。


    等花瓣落尽,她抖了抖衣袖,从满地花瓣中走出,偶尔有些花粉钻进她鼻息,谢菱没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有些茫然地立在那儿,肩膀小幅度地抖了一下,像小猫抖毛。


    陆鸣焕眼神微变,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走吧。”他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望向前方,马蹄声嘚嘚离去。


    徐长索再次跟上去,依然牵住谢菱的手,将她再次送上花架。


    引路人是花舞节中唯一一个能触碰到神女的人,但是他与神女相处的时间,也就只有祭台前的这么一小段。


    神女登上花架后,他也与任何一个站在地上仰望着神女的人没有不同。


    徐长索眼神深深,胸口处有些翻腾,似乎是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思绪在搅动。


    谢菱又被高高抬起来,开始绕城中游街。


    她怀中抱着一个瓷瓶,瓶中插着娇妍的花,花枝在她的脸侧延伸,映着她面前轻舞的轻纱。


    花架底下,十几个打扮一样的婢女一边走着,一边朝街边洒下水滴,意思是用花神赐下的露水去污,清洗洁净。


    长街旁,酒楼的生意极好,今天大家都出来看神女,有的站着等,等累了,自然就进酒楼歇歇脚。


    楼氏酒家上上下下忙得不亦乐乎,掌柜的忙得久了,站在一边捶腰。


    有张桌上有位面容看上去不大好招惹的青年,他走近,却是低声说:“阿伯,我来帮你。”


    楼掌柜笑着摆摆手:“不用啦,樊都尉,您喝茶就是。”


    楼掌柜笑呵呵的,这位樊都尉几年前还只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伙子,误打误撞错跑到他们酒楼来,说是要找人。


    如今,樊都尉是一路高升,他人也生得俊,只是看起来总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实际上,却很是热心肠,经常光顾他们的生意不说,还时不时地主动帮忙。


    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主顾?楼掌柜自然是看见他便高兴,与他多说了几句。


    两人在这边聊着,窗口渐渐热闹了起来。


    想必是神女的花架快要到了。


    楼掌柜也有些雀跃,他原本不是京城人,这花舞节也没正正式式看过几回,今年刚好花架要经过他的门前,当然也想凑凑热闹了。


    只可惜,窗边的那一桌已经被一位客人占了,不方便打扰,只好站在稍远处看。


    那窗边的客人一身宝蓝外袍,气质端方,眉如剑目如星,只是,却孤单单一人拿着酒杯自饮自酌,也不与旁人说话。


    楼掌柜只奇怪了一会儿,便眼尖地瞥见了花架的影子,拍拍身旁人的手背:“樊都尉,快看,花架来了。”


    樊肆不是很在意,却也顺着看了过去。


    雪白圣洁,繁复美丽的花架果然缓缓从西边而来,丝绸做的帘子轻微拂动,隐约显出坐在其中的娇小少女身形。


    她静静坐着,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让人觉得她仿佛不属于尘世,好似她在随时期盼着离去,只是因为被花架之下那些高声欢呼的信众挽留,又或许她还有一丝丝的好奇,才留在此处,没有消失。


    花架经过二楼的窗口,走得很慢,微风拂过,撩动少女的面巾,小半张脸露了出来,下颌精巧,菱唇红润。


    “哐啷。”


    楼掌柜正看得有些出神,忽然听见桌边那位客人碰倒了酒杯,酒液撒了一桌,眼看就要流到那位客人的衣襟上。


    “哎,这位大人。”楼掌柜赶紧上前去,将那已经喝得半醉的客人拉开,又忙着收拾桌子。


    身后的樊肆走上前,似是认得那人,打了个招呼,随意寒暄了两句:“沈大人。大理寺今日不忙?怎么在此饮酒。”


    沈瑞宇依然痴痴地看着远去的花架,过了许久,才收回视线,看向樊肆。


    他酒量不行,确实喝得有些醉了,花费了一点功夫才凝住眸光,认出了人。


    微微颔首道:“樊都尉。”


    沈瑞宇付过酒钱,又多付了一些作赔偿,挪动着步子走下楼去。


    楼掌柜稍微有些担心:“那大人怕不是喝醉了,不会出事吧。”


    樊肆扯了扯唇,轻轻哂笑。


    传闻中,已经活成大金朝的清规戒律的大理寺卿,原来也会白日买醉。


    京城的人,似乎各有各的秘密,他无意探究。


    只不过,方才经过的那个少女,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樊肆想了想,也与楼掌柜告别,转身下楼。


    神女花架的热闹,不仅传到了万民空巷的长街,也传到了寂静清冷的世子府。


    世子府中,兰贵妃坐在桌边,看着胞弟面不改色地喝下去一碗浓药,叹了口气。


    “今日外面这么热闹,你不出去看看?”


    黎夺锦轻轻地放下药碗,慢条斯理地以手巾擦了擦唇角,他语气淡然,仿佛一个正常人,没有了从前的疯样,却也透露着一股死寂。


    “再怎么热闹,也不过是那位皇帝的把戏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虽然有令,让所有人都陪他玩这场游戏,但总归,少我一个不少。”


    兰贵妃微顿:“即便不是为了听他之言,你也应当去看看。”


    “这神女花舞节,是一种信念,外头那些平民百姓,都能为此高高兴兴的,你为何不能?”


    “有时候,我也会想,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过得轻松些。你从前……你从前虽然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你信佛也好,信道也好,我从未阻拦过你,也是为此。”


    黎夺锦的手轻轻一顿。


    “姐姐真的这样想?”


    兰贵妃点点头。


    黎夺锦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他静静垂目,看向自己的胸口。


    他当然有相信的东西,只是,他心中的神佛,早已决绝的离他而去。


    但兰贵妃说的没错。


    人总得信点什么,才能活得下去。


    黎夺锦道:“那便出去看看吧。”


    兰贵妃欣喜地站起身:“好,我估摸着,那花架也快到了,我们现在出去或许正好赶上。”


    黎夺锦没说什么,在姐姐肩上披了一件斗篷,随她出门。


    兰贵妃着实是高兴,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回头雀跃地对黎夺锦道:“有的事情,也是你意想不到的,多尝试尝试,或许,它也不是那么没意思呢……哎,小心!”


    兰贵妃猛然惊叫一声,他们方才坐的楠木桌旁,有一鼎小药炉,里面温着黎夺锦每日要喝的调理身体的药,此时炉火还旺着,药炉一定滚烫,可方才,黎夺锦经过时,手背直接擦到了药炉上。


    “烫到了吗?”兰贵妃吓了一大跳,惊疑不定地看着黎夺锦。


    他没有一点反应,或许是没大碍吧,但方才兰贵妃亲眼见着他的手背紧紧挨上了那炉子。


    黎夺锦疑惑地停住步子,抬起右手,放在眼前翻转了两下,打量着。


    兰贵妃惊得后退一步,那只手背上分明烫红了一片,还有些地方起了小水泡。


    “这,”兰贵妃转头喊人,“快,请医师来……”


    “不必。”黎夺锦伸手拿了酒壶,倒在自己右手背上,又拿了根针,将水泡一一挑破,从匆匆赶来的婢女手上接过药膏,丝毫不带犹豫地涂抹上去。


    兰贵妃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只觉背心发寒。


    做完这一切,黎夺锦转过头,对兰贵妃笑笑。


    “走吧。”


    他……他丝毫没感觉么?


    兰贵妃怔仲地被黎夺锦带着出门,脑袋里空白一片。


    她以为,弟弟好了。


    可是,弟弟还能有好的那天吗?


    黎夺锦察觉不到苦,察觉不到痛,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与兰贵妃并肩站着,身后跟了许多仆从,拿着障扇替他们挡风。


    果然如兰贵妃所料,没过多久,神女的花架从门前经过。


    十几岁的年轻婢女动作整齐划一地朝旁边路上洒着祈福水,围观着这一幕的民众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花架举得高高的,看不清人影,只看到神女的衣袍在风中飘动的角。


    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黎夺锦漫不经心地想着,目光落在那翩飞的衣角上时,左手小臂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黎夺锦瞳孔紧缩,死死咬住牙,忍耐着这阵疼痛。


    疼痛。


    他何时,又会觉得痛了?


    疼的是左手小臂,他前些日子自己用拆信刀捅出来的那个伤口,而右手刚刚烫出来的水泡,却依旧丝毫没有感觉。


    黎夺锦眼神慌乱地晃动了一下,有种迫切的渴望,想要找出这种变化的根源,最终,他的目光凝到了悠悠远去的神女花架上,渐渐变成了深沉墨黑色-


    神女游街结束后,还有一件事要做。


    名为“寻英”。


    护送神女的队伍会将神女藏在城中某处,好好地保护着,这时候,有资格的人便可以去寻找神女。


    最先找到的人,会收到神女挑选赠予的花,他也会被视为神女挑中的最走吉运之人,甚至可以影响下一任神女擢选的结果。


    当然,有资格去寻英的人是很少的,一般只会让王公贵族参与,这也是皇家为了“蹭好运”的手段。


    他们都会佩戴一个有特殊缝制花纹的香囊,方便神女的护卫者辨认,确定身份。


    不过即便如此,“寻英”依旧是将神女放在了闹市之中,是最容易出岔子的一个环节。


    身为花舞节的负责人,晋珐自然对此事很是看重。


    他站在花架游街线路的终点,正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花架是否出现,一边对属下附耳交代着接下来的安排。


    这时候,永昌伯府的管事急匆匆跑过来,似乎有话要说。


    晋珐挥挥手让下属先退下,走到管事身边问:“府里有事?”


    管事简直冒了一脑门的汗,不敢耽搁,飞快地说道:“二爷,表少爷他前些日子着我们按照聘礼的制式,准备了许多东西,说是今个儿就要去谢府上门。”


    “可,可到了谢府,人说表少爷既没有提前去帖,又没有请媒人登门,不承认此事。”


    “表少爷气起来,偏要硬闯,才知道今日谢家三姑娘根本不在府上,今日的神女,就、就是谢三姑娘。”


    “表少爷这会儿正到处找着神女花架,那架势,奴才担心,他指不定要做什么……”


    66章 雪雨   二合一


    管事心里愁得要死, 这表少爷在晋府向来是第二尊贵的,这事儿闹到这个地步,若没有二爷出面, 他们谁也收拾不了。


    “二爷, 表少爷气上了头,连您也怪罪进去了。说谢姑娘选中神女这事儿, 您一定知道,却偏不告诉他……”


    晋珐的脸黑沉得能拧出水来,低声喝道:“胡闹!他又何曾与我说过, 今日要去谢府?这是去提亲, 还是去强抢贵女?”


    他气得嗓音粗噶,胸口起伏不定,负在身后的手背冒出根根青筋。


    管事何曾见过这位二爷发如此大的脾气, 擦着冷汗连连弯着腰点头。


    晋珐咬着牙,从牙缝中骂出一句脏话, 解下腰带上的玉佩, 扔给管事:“现在去, 把那个小兔崽子押回府中, 让他跪在藤条上等我。”


    管事大大松了一口气,领着玉佩转身飞快走了。


    谢菱所乘的花架慢慢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隐秘处停下。


    谢菱被婢女扶下来,她知道,现在到了捉迷藏的环节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抱着的花瓶,谁第一个找到这里来, 她就要送一枝花给他。


    送哪支好呢……


    不对,这时候应该要猜谁会第一个找到这里来,才比较好玩。


    按照谢菱的猜测, 最先找来的,很有可能是晋珐。


    毕竟寻英是个好兆头,应该不会有人想要错过,晋珐又是这场花舞节的负责人,相当于是最大的头头了,他应该知道神女会被藏在哪里,要找起来很轻松。


    晋珐是楼云屏少女时期最好的朋友,至少,曾经是。


    他明明比楼云屏大一岁,但是在十小几岁的年纪,但有时候却比楼云屏还要幼稚,总是黏在楼云屏身后。


    第一次和晋珐遇见时,楼云屏才12岁。


    那时阿镜在世子别院忍饥挨饿,苏杳镜不爱吃这个苦,就时不时让系统把自己投放到第四本书,去当楼家的女儿。


    楼家原先是在乡下发家立业,在小乡村里田产富庶,屋宇也很辽阔。


    乡下人家,对孩子管得没有那么严,不大要求四书五经,知书达理这些,楼云屏是二女儿,年纪还小,家里人更是宠纵,任由她到处爬树捉蝉,下河摸鱼。


    有一日小云屏无聊地在逗弄小鸡仔,看它们到处捡虫子吃,突发奇想要找东西来喂小鸡。


    她到处找了一圈,没找到吃的,便跑到自家谷仓去拿谷子。


    结果她打开门,正在辛勤地用她小小的力气撕开装谷子的布袋,身后突然钻进来一个什么东西,撞到小云屏身上,把她撞进谷子堆里。


    大晴天收下来的谷子环绕在他们身边,散发着浓郁又清朗的成熟香气。


    小云屏陷在谷堆里,身上压着一个热乎乎的活物,眼前被黑暗遮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蹿进来了,还以为是只大黑耗子。


    她真的见过那种大耗子,南方乡野间还有大蟑螂,巨大无比,还会飞,几乎怀疑它们能吃人。


    小云屏惊得瘪住了嘴,下一秒就汪汪大哭,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小手攥在一起求饶:“不要咬我,大耗子不要咬我。”


    “大耗子”毛茸茸的毛发抵着小云屏的额头,痒痒的,热热的,小云屏想到它肯定好脏,哭得更加止不住了。


    大耗子还会说话:“别哭了,别出声!”


    小云屏又流了两串眼泪,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小云屏哽咽了一下,擦擦眼泪。


    这时候她才弄清楚了,原来这不是耗子,是个比她还要矮一些的人。


    他好像很紧张,蜷在一起,趴在她身上动也不敢动,直到外面的一阵匆忙脚步声经过后许久,没再听见别的动静,他才缓了缓僵滞的手脚,从谷堆上撑起来。


    他把身子抬起,外面的光又流泻了进来。


    小云屏眯了眯眼,还带着湿痕的小脸皱皱的,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


    那个男孩子维持这个姿势愣了一会儿,才忽然把目光从她脸颊上移开,蹭的一下跳到一旁,拉了拉自己的衣摆。


    小云屏也从谷堆上爬起来,刚刚哭过的鼻音有些重,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子只是看着她,又飞快地移开视线,过了一会儿,又冷不丁地看过来,就是不说话。


    后来小云屏才知道,他是离得不远的樊家的儿子。


    他之所以会闯进小云屏家里的谷仓来,是为了躲他爹的藤鞭。


    樊家的父母,她见过的,哪怕没见过,也常常听人说起。


    每次傍晚要吃饭的时候,她就常常听到打骂小孩的声音,而且每次都是好几个小孩一起哭。


    小云屏听得害怕,爹爹就会搂着她,摸摸她脑袋安慰她。


    小云屏想了想,走过去摸了下比她矮一点的男孩子的脑门。


    “那,以后他们再打你,你就躲过来好了。”


    男孩子看着眼前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他被摸了额头,脸涨得通红,倒是也没躲,只是捏着拳头问:“你,你不怪我?”


    “怪你?”


    “他们都说,爹娘打我,一定是因为我不听话,我犯了错,才该打。”小少年眼神茫然,“可是,我有时候想不到我哪里做错了。”


    “你听他们胡扯咧!”小云屏跟家里人皮惯了,粗话学了不少,“你打他们了吗?你要是没打他们,那你犯什么错,他们也不能打人,不是吗?”


    小少年绷紧了脊背,半晌,闷不吭声地点点头。


    他低着脑袋,余光时不时偷偷瞅着小云屏,看见她弯弯的笑眼,挺翘的鼻尖,露出来的整齐的白牙齿,目光挪不开。


    所以他也就没发现,小云屏一边对他露出一张标准的笑容,一边偷偷把小手蹭在他背后的衣服上。


    刚刚摸了他脑门,一手汗,难受,偷偷擦掉。


    后来小云屏身后就多了一个小跟班。


    苏杳镜本来以为,这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最是纯粹,也最是长久。


    可没想到,时光易逝,人心也易变。


    不管开头再怎么美好,后来总还是逃不过俗气的结局。


    在听说晋珐背着她养了一个通房的时候,苏杳镜心中除了满满的无言,就只剩一声叹息。


    她想起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有人说“七年之痒”,她听了虽然心有怜惜,但那怜惜也是浅薄的,毕竟她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恋爱,不晓得其间的苦楚。


    甚至,她还会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这个世间人与人是不相同的。


    或许有的人背叛恋人、出轨乱来,是因为他们人品有问题,而这世界上,也总有好人有坏人,所以她总期待着,或许有的人,七年不会“痒”。


    她以为她看清楚了晋珐的人品。


    他从寒门长大,却天生有着梅花般的孤傲,并不惧怕一时的贫苦和逆境,甚至后来,在他被告知其实他是大户人家的亲生少爷时,他也淡然无波。


    苏杳镜以为,有这般心性之人,起码是会尊重生命、尊重他人,不会随意地违背诺言。


    若不是如此,苏杳镜又怎么会轻易地保有那一丝期待与幻想,以为能在第四个世界打出小美人鱼结局。


    可是她也实在是没有想到,在她控制不住的时候,事情还是一点一滴地照着剧情发展了。


    一开始,苏杳镜听闻晋珐有通房,也是不信。


    她曾与晋珐约定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叫真爱,不论身体或灵魂,哪怕有半点分给了他人,被他人沾染,那便都算不上真爱。


    ——自然,小美人鱼任务也无法达成。


    她曾经质问系统,是不是判断失误,是不是系统故意为难她,其实这个小美人鱼任务根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系统故意在她眼前吊着馅饼,实则却是逼迫她不得不在虐文世界里辗转。


    但系统当时给出的答复说服了苏杳镜。


    【系统绝不会故意为难宿主。所有的剧本都是系统根据文中男主角的性格、经历、人设自动生成的。】


    【因为是be虐文,所以所有剧情都是针对人性薄弱处设计。】


    【第一个世界,黎夺锦多疑,心病重,所以原本给他安排的是三宠三弃的剧本,当然,宿主没有按照剧本走。】


    【第二个世界,沈瑞宇有不可企及的痴念,所以给他安排的是替身白月光剧本,那是他抵挡不住的诱.惑。】


    【第三个世界,白靡天真自私,狠辣而不自知,所以给他安排的是为了私利杀死爱人的故事。】


    【现在第四个世界的晋珐,从小被压迫,除了楼云屏之外,从没有机会接触别的女子。他是穷小子时,楼云屏是他面前的白天鹅。可当他地位颠倒,成了飞上云端的翩翩公子,他对楼云屏的定位也会不可避免地产生差异,他会觉得……】


    “觉得楼云屏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苏杳镜当时冷静地接了这么一句话。


    系统不出声,默认。


    系统说得没错。


    人有弱点,如同本能不可抵抗,是浅薄的喜欢无法战胜的。


    这就是苏杳镜必须尽快完成所有be,离开穿书世界的原因。


    或许,哪怕去到了一个新的小世界,她也会因为这段经历,自觉看透了人心,不会与任何人陷入纯粹的爱情,但是,也总比被困在虐文剧本里要好。


    谢菱从花瓶中抽.出一枝花,放在眼前看了看,然后靠在肩上,轻轻地敲着。


    身后忽然有人靠近。


    谢菱转过身,颊边似有轻风拂过,裹挟着一种好闻的,温暖又洁净的香气。


    不是花香。


    谢菱眼前是隐约贴着胸肌的衣料,收窄的腰,笔直的长腿。


    微沉的嗓音在谢菱耳边响起,仿佛有琴弦轻轻拉出共鸣,在谢菱的胸口和他的胸膛之间来回振动。


    “我找到了,神女。”


    谢菱没来得及后退一步,就抬起头,撞进对方深黑的眼睛里。


    他像一口静默的深潭,平静地映照出探看者的模样——谢菱此时的模样。


    谢菱没想到会有人这么快找到这里,之前独自站着时,偷偷把面巾和头纱解开透气。


    她的面容完整地倒映在对方的双眸中。


    菱口微张,表情看起来有点痴傻,好在贴着银饰的妆容给她掩饰了些许,但也并不妨碍谢菱清楚地意识到,她是如何把目光从对方颤动的喉结上艰难移开。


    是岑冥翳。


    他五官轮廓很深,身材惊人,因为距离站得很近,所以感觉更加明显。


    他真的很辣。


    辣到,即便是谢菱讨厌的剧本人物,谢菱也不得不如此承认的程度。


    居然会是他第一个找到这里,谢菱垂下脸,将那枝还没来得及塞进花瓶中的“奖品”,拿出来递给了他。


    “这是……草?”岑冥翳接过,露出微讶神色。


    他手里的是一杆长茎绿草,上面长着圆润的绿叶,只在顶端有小小的一点白色花朵,才可以勉强称得上是花。


    这分明是花瓶中用来当做配饰的,却被神女拿来赠人。


    岑冥翳倒没有流露出被轻蔑对待的不爽,只是认认真真地盯着那株草,像是想要打量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已经被人看到了脸,谢菱也就干脆不再遮掩,不管那被解开在一旁的面巾和头纱。


    她伸手摸向岑冥翳拿着的那株草,捏住其中一片绿叶,纤巧的指尖捏在叶片中间那圈白色的纹路上。


    “这叫,白花车轴草。”谢菱解释给他听。


    “通常来说,这种草叶只有三片,如果有人能找到四片,则被视为吉运的象征。所以,我认为它很适合作为花神的礼物。”


    岑冥翳低眸看着叶片。


    不用数,一眼就看得清楚。


    环绕着茎干的,一共有四片。它们的白纹连在一起,形成一个菱形。


    他把白花车轴草从前襟斜插进去,点点头:“我记住了。”


    谢菱有点想擦汗。


    四叶草代表幸运,这是她在原来的世界里,初中女生流行的传说。


    岑冥翳该不会真的记下来吧。


    忽然之间,谢菱莫名想到那天在停云台,岑冥翳像个虔诚的高中女生一样,手握红绳下跪祈福的画面。


    谢菱一愣,刚想说什么,却被从侧旁走出的侍从打断。


    “寻英得胜者已出!恭喜三皇子!”


    高声唱喏传遍了整条窄巷,接着一声高过一声地往外传去。


    找到了神女、接受了神女钦点的人,要成为神女身边忠诚的天将,护送神女回到祭台。


    谢菱刚想往外走,却被岑冥翳伸手拦住。


    他单只手臂横在谢菱身前,另一只手抬起,将谢菱只挂了半边耳朵的面纱拎起来,手指挽过她耳际。


    指尖的热度从耳后敏感的肌肤上擦过,将她的面纱戴好。


    谢菱被遮住了半张脸,没有反应过来,睁大眼睛仰头盯着他,看见他喉结轻轻滚了滚。


    然后岑冥翳又伸手,将她的头纱理了理,复原成之前的模样。


    “好了。”


    岑冥翳走了几步,换到谢菱身侧,轻风再一次拂过,谢菱头上的纱巾向后飘动,被她拢在手中。


    接着,那只手就被人给捉住,温度颇高地握在手心里,让她的指尖搭在自己的掌心,牵着她朝前走。


    谢菱被他牵着,呆呆地朝前走了几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要回祭台了。


    她分明早已把这套并不复杂的流程记得清晰,此刻却依旧被搞得有些昏头。


    岑冥翳一定是在故意撩她。


    他分明知道自己做什么样的动作表情,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最有魅力,故意想看猎物失态的样子。


    他们这种海王都是这样获得快乐的。


    谢菱信誓旦旦地在心中念叨着,有些不甘心。


    她要撩回去,她不能输。


    谢菱一声不吭,仿佛不经意似的,蜷曲在对方掌心里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地挠在掌心的肌肤上。


    她还没来得及动更多下,就立刻被牢牢地攥紧了。


    被她轻轻碰了的手温度攀高,手的主人似乎反应很大,紧紧地攥着她,不敢让她再动。


    谢菱无所谓。


    她手看起来纤瘦,其实软软的,肉不少。


    骨头也软,贺柒好几次拉着她手说,老人说这样的手有福气。


    所以,她即便被岑冥翳握住,握得很紧,也不觉得痛。


    只不过,她掌心的肌肤就毫无间隙地贴紧了岑冥翳的手掌心,那一层茧子粗粝磨砂的触感,更为明显。


    为什么,谢菱会对这触感隐约觉得有些熟悉?


    她想了好一会儿,没想出来。


    她已经被领到了祭台前。


    这就是最终的仪式了,在这里,神女和被神女选中的人会一同沐香,以示传承花神的祝福。


    谢菱提起裙摆,拾级而上,岑冥翳站在她身边。


    熏香已经燃好了,一旁,有礼部的命官对着一卷古书,念诵上面古老而神秘的祝词,冗长绵延,好似没有尽头。


    “啊!下雪了?”


    旁边传来的呼唤声吸引了谢菱的注意。


    她微微偏头,心觉奇怪。


    此时不过七月,怎么可能飘雪。


    与她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不可能是雪……不对,我头发湿了,是下雨了。”


    “可、可是,分明是雪啊,你抬头看,是紫色的雪。”


    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确实,确实,天上有雪花飘下来!可是……不对啊,落下来又变成了雨丝啊。看错了吗?”


    紫色的雪,落下成雨?


    谢菱好想看一下,却苦于不能揭开头纱。


    命官的声音只顿了一顿,接着便继续兢兢业业地念诵祝词,但祭台底下,早已翻起了喜悦的声浪。


    “这一定是福雪!紫雪似花,下落成雨,好美,这一定是花神降世了!”


    耳边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果然是下雨了。


    但谢菱头顶,却响起了另一种噼啪的声音,是雨落在油纸伞顶的声音。


    众人皆为奇景奔忙,岑冥翳却举着一柄伞,伴在神女身侧,陪她听完命官孤独的祷祝。


    只有谢菱没法看到这场雨。


    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仰头看去,漫天浅紫色的飘雪,可落到眼前,却又是与平日毫无二致的雨丝。


    大伙儿都津津有味地伸手去接雨,雨丝也毫无区别地落在每一个人头顶-


    世子府院子里,还未收拾进屋的世子,额心沾了一点雨迹。


    如同一抹沁凉融进心间,他眼前出现了佛女俯视着他的幻象,又凌乱地散去,不知为何,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个画面,里能一个无关紧要的画面。


    ——花舞节上那个“神女”,被高高抬在花架上,从他面前经过的场景-


    城门戍守处,检查着士兵防务的陆将军鼻尖沾了一点凉意,他想伸出戴着护套的手指抹去,却终究不便,只得皱了皱鼻尖。


    冷不丁地,他忽然想起那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影,因为打了个喷嚏,瘦窄的肩膀缩成一团的模样-


    买醉后靠在街边廊柱上休息的大理寺卿,用终年沉静的眉眼旁观着世人的热闹。看了许久,似乎被感染了似的,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从檐下伸出手,让水滴落在自己指尖。


    一点冰凉落下,仿佛一点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方才脑海中不断重演的画面继续。


    甚至,那画面在脑海中变得更过分——


    目不斜视经过窗口的神女,脸上的面巾被风吹起,露出了下颌和朱唇,接着更是被风将面巾和头纱全部扬开,露出的脸上,有一双笑弯弯的细长狡黠狐狸眼-


    负手走在不远处,观察着大理寺卿的樊都尉,也仰头看着这番奇景,雨丝落进他眸中,让他忍不住眨了眨。


    哦,他忽然想起来了,今天吵得全京城热热闹闹的神女,便是那日钻到书桌下,蹭了一脸灰的小贵女。


    难怪,如此眼熟-


    祭台边,已经没有了值守任务的指挥使,把目光藏在人群中,偷偷投向台上的背影。


    愈来愈密的雨将他外袍沾湿,仿佛将他与尘世隔绝,也让他心中那份不知道滋长了多久的妄念愈发繁盛。


    他看不见神女的脸,他可以将面纱之下想象成任何人。


    只要没有人知道。


    他的郡主高高在上,他的郡主受万民朝拜,他应该陪伴在郡主身侧,可郡主身边,何时多了一个替她撑伞的人?


    徐长索握紧了拳。


    碍眼-


    身为主事官的晋珐,站在祭台旁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那道纤细窈窕身影,心中闪过许多念头。


    玉祁想要娶她?


    他配么。


    若是云屏真的重生,应当,就是这位谢三姑娘的模样-


    城郊外,好几个婆妇挽着手,兴奋地一路叽叽喳喳往京城赶。


    她们没注意,撞到了一个人,那人撑着手杖,朝旁边踉跄了几步,很快站稳。


    虽然是她们撞了人,但担心对方找自己赔,她们可都是乡下人家,没钱赔。


    那几个婆妇你推搡我,我推搡你,绕到被撞到的那人前面去,先声夺人道:“哎哟你怎么走路不看路的,拦在这里撞到我们了啦。”


    可仔细一看,那人双眼前覆着几层白布,系在脑后,竟然真是有眼疾,看不见的。


    这下,她们倒不好意思起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同那人搭话道。


    “你这个小年轻,在这里作甚么?莫不是来京城求医的?走吧走吧,跟我们一道进京去,跟你说,今天可不得了哦,天降异象,为神女赐福,只有城门里面在下雨,好神奇的!说不定去淋了雨,也可以被赐福的哟!”


    拄着手杖的年轻人沉默一会儿,摇了摇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婆妇们看着这怪人的背影,嘀嘀咕咕一阵,便不再管他,继续高高兴兴地朝着城门跑去。


    她们身后,白衣年轻人的步伐走得缓慢,一片落叶被风吹到他身侧,他忽然挥动手杖,刺中了那片落叶。


    接着手腕翻转,落叶又从手杖底端飞出,如同一道剑光旋转着飞远,打中树梢上一只报丧的乌鸦。


    乌鸦摔落在地,嘎嘎声戛然而止,颈子上一道锋利的口子,缓缓流出鲜血。


    67章 瑞兆   二合一


    神女拜祭, 天降异象,紫雪化雨。


    这被当成祥瑞之兆,传遍了京城, 连续好几天, 街头巷尾每一处角落都在孜孜不倦地谈论这件事。


    谢菱本人却很无语。


    她是没看见那所谓的异象,那日当她终于听完冗长的祝词, 完成了神女的使命,得以揭开面巾和头纱时,雨早已停了。


    只能看见地上确实是湿了一层, 仿佛曾经浅浅地下过一场雨, 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痕迹。


    因此谢菱也并不觉得,这能算得上是什么“瑞兆”。


    哪怕真有那紫雪化雨的场景, 大约也就是一种天气现象吧,或许跟雾霾差不多?


    然后, 被没有学过地理科学的人民群众用朴素而神秘的审美理念一美化, 一拔高, 就变成了所谓的祥瑞之兆。


    不过, 即便谢菱是这么想,皇帝却仍然因此给谢府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的赏赐。


    传诏的公公来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喜气洋洋地来,谢府全家人也跪了好几次领赏,那圣旨里的话,翻来覆去虽不重样, 其实也就一个意思。


    ——皇帝高兴了,就赏。时不时又想起来,又高兴了, 就又赏。


    谢菱都已经听得麻木了。


    圣旨名头上是赏给谢府,但这些赏赐的御品究竟是给谁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谢兆寅只象征性地留下了一小部分,充进家中私库,剩下的全数给了谢菱。


    谢菱最烦记账,懒得清点,干脆全都交给环生处理。


    她自己窝在旁边美人榻上,翻看之前去书市逛来的话本,时不时地应两声环生的话。


    “姑娘,这一对白玉玛瑙耳珠,收柜子里,还是放妆匣里?”环生探身问。


    “嗯,唔。”谢菱津津有味地翻过一页书。


    环生叹口气,拿起那对耳珠跟三姑娘凌空比了比,觉得相衬,就放进了妆匣中。


    “姑娘,这块双龙玉珏,要打个圈子挂起来吗?”环生小心翼翼地举起来问。


    “哈哈哈哈!”谢菱看到好笑处,乐出声音,在榻上卷了个身。


    “……”环生默默端详了下玉珏上的花纹,太过沉重,又不大似京城中的花饰,便将它用软布层层叠叠包裹起来,收进箱笼里。


    每清一样,环生便在本子上写一样。


    环生认得的字不多,不过礼单上都写清楚了具体名字,她只要照着描画就好。


    “哎,这个,好像有些不同。”环生做事仔细,拿起下一张礼单时,发现不对劲,仔细看了又看。


    “这是什么,后……凤?”


    环生瞥了瞥仍然在榻上躲懒的自家小姐,小姐交代过的事,她可以照着做,可这她不认得的,实在不敢私自拿主意,便将礼单拿过去问谢菱:“姑娘,你看看这个。”


    谢菱接过来一看,目光凝了凝。


    这是,皇后赐的。


    她从榻上起身,走到桌边去看。


    那是一对红玉打的如意,造型优美,线条流畅,玉质通透。


    这礼不算薄。


    谢菱琢磨了一下。


    皇后即便是被皇帝要求给她赏赐,也大可以随意应付一下。现在特意送来这么一对玉如意,显然,还有示好之意。


    至于皇后为何要向她示好,也就只有一个可能。


    谢菱给她推荐的大理寺卿,十分好用。


    太子的事情,怕是查得有了眉目了。


    谢菱笑了下,轻飘飘将礼单放下,含糊不清地念叨了句:“不愧是你,大理寺卿。”


    “什么?”环生没听清,下意识问。


    谢菱还没说话,门外进来一个人。


    是二姐谢华浓,她走进门,便看见桌上、地上摊了一堆的东西,便住了脚:“你这儿还忙着呢。”


    谢菱见她来,从桌上随手抓起一个什么物事,递给谢华浓,道:“二姐,这个给你。”


    谢华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却是推开:“不要你的。难不成,我是来打劫的?”


    谢菱眨了眨眼,低下头,讷讷把那东西又放回了桌上。


    谢华浓左右看了一圈,说:“你还要理多久?我找你说话,过会儿再来?别太辛苦了,仔细伤了眼睛。”


    谢菱支吾道:“哦,其实我,我也不辛苦。”


    环生直接戳破她道:“二姑娘,我们姑娘就是躺在榻上躲懒,倒是看了好几本闲书了,确实有些伤眼睛。”


    被婢女戳破,谢菱脸腾地红了,瞪了瞪眼睛,却也还是不大威严。


    谢华浓闷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是不耐烦做这些的。既然是环生做事,你就不要在这里耽搁她了,去前厅,我们说会儿话。”


    谢菱只好点点头,走出门时,环生还在背后偷偷笑她。


    “二姐姐,你找我有什么事?”谢菱与谢华浓坐在前厅,有些纳闷。


    这位二姐平时待人冷淡,不见有那么多话要同别人说,今天却态度坚决要找她说话,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谢华浓倒了杯清爽花茶,说:“哦,也没什么,就聊聊。花菱,你当了神女,是很风光。这事虽然没有宣扬,不过京城也就这么大,那些贵家闺阁女子,稍稍打听一下,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说不定会有嫉恨你的,你会不会怕?”


    谢菱道:“我不爱出门,也不与她们交际来往,她们是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也碍不着我。”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只不过,家里大姐姐似乎有些不高兴。”


    “哼。”谢华浓放下茶杯,冷哼一声,似是要叫谁听到似的,提高音量,“她?她有什么道理不高兴,神女是没什么特别的,京中符合条件的,人人都当得,你不是第一任神女,却是受了陛下最多封赏的神女,她即便是不高兴,敢说你半个字么?”


    谢菱惊呆,默默喝了口茶。


    二姐真是威武霸气,既然都已经这么想了,先前为什么还问她怕不怕呀。


    聊了一会儿,谢华浓忽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花菱,你在鹿霞山上,穿的那件白裙子,是谁送给你的?”


    谢菱原本在剥瓜子,听清问题之后,手指抖了一下,差点连瓜子都掉了。


    “什么?”


    她茫然转头问。


    谢华浓却紧紧盯着她:“那套裙子,并非贺柒姑娘送给你的吧?”


    是,那裙子,不是贺柒送的,是随着粉鹤送来的。


    谢菱眸光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难道,二姐已经知道神秘人的事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


    “也是。”谢华浓却自顾自地补充道,“你也从未说过,那套裙子是贺柒送的。它其实……”


    谢菱咽了咽口水。


    “是三皇子送给你的吧?”


    谢菱刚准备好的借口差点脱口而出,听到谢华浓这句话,冷不丁噎在了喉咙里。


    差点被口水呛到。


    “什,什么?”


    谢华浓微微眯眼,一脸仿佛可以用直觉断案的机警敏锐神情,幽幽地将自己的证据说出口:“那一日,是徐指挥使送你回来的。可是,徐指挥使当天分明被人看见是跟在三皇子身边的。你,是不是私下见了皇子?”


    谢菱懵懵的不说话。


    谢华浓忍不住了,上手握住了谢菱的小臂,一副恨不得把她拆开来检查一遍的架势,接着问:“你有没有被他怎么样?他有没有乱动你哪里,欺负你没有?”


    谢菱怎么也没想到,话题怎么就拐到了三皇子身上。


    但她想了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二姐姐估计是问过了贺柒,或许向她套了话,知道这裙子并非贺柒送的,于是就开始朝别人怀疑。


    但那裙子名贵,二姐姐又猜测她与三皇子见过面,所以,就猜是岑冥翳送给她的。


    可是,那怎么可能,岑冥翳当时跟她又没什么交情,也就见过两面而已,怎么可能提前替她准备好裙子,带上山来。


    亏她还吓一跳,以为纸鹤的事情被发现了。


    谢菱松了一口气,重新将瓜子剥开,捻进嘴里吃了。


    “二姐姐,你在说什么呢。”谢菱脸上是真诚毫不作伪的无语,“我那日确实见到了三皇子,不过,那是三殿下好心,看我扭伤了脚踝,便让我在他营帐里上药,后来没过多久他就走了,还安排徐大人送我回来。”


    “是,是这样吗?”谢华浓松开手,想要相信,又有些怀疑地打量着妹妹。


    但谢菱脸上的表情太过坦荡,仿佛她就是确确实实这么想的。


    谢菱当然坦荡,她说的本来就是事实。


    谢菱想了想,又补充道:“那裙子,是我自己买的,不信的话,二姐姐可以去店铺里查帐,上面还签了我的名字呢。”


    此刻,谢菱只庆幸那神秘人真是神通广大,提前布置好了一切,倒省得她解释的功夫。


    谢华浓闻言,这才安下心来。


    但,她还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说了谢菱几句。


    “花菱,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你,你要知道,你的模样是生得极好的,难免引得有心人觊觎。以后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叫哪个男的欺负了去。尤其是三皇子那样的,位高权重,又素有风流名声,这种人不能靠近,知道吗?”


    谢菱幼时先天不足,有些痴痴傻傻,现在是灵动多了,小时候的痴傻变成娇憨,但在谢华浓眼中,她始终记得妹妹小时候呆呆的样子,有时候便不自觉地依旧将妹妹看成那个呆呆笨笨的小孩。


    谢菱心中的心思却有些复杂。


    没想到这个二姐还会这样劝诫她。如果谢菱真的只是谢菱,或许她此时就会乖乖地听从谢华浓的话,再也不接近三皇子,这才是明智之举。


    可是,谢菱毕竟是来做任务的,她为了成功be,只能去踏荆棘。


    谢菱趴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开一个核桃,音调软软地说:“知道啦——”


    “三皇子?什么三皇子?你们在说三皇子?”谢安懿闻声踏进来,看见妹妹手里拿着一个核桃仁,就从她手里拿走吃了。


    谢菱气得要用锤核桃的小锤子锤他。


    谢安懿讨好地把锤子接过来,坐在一边替谢菱敲核桃。


    一边敲,一边说:“你们姐妹俩刚刚聊什么呢?”


    谢华浓又恢复了冷淡表情,不大爱搭理谢安懿,就说:“没什么。”


    “我明明听见了!”谢安懿剥出一个完整的核桃肉,放在谢菱手里,又去敲第二个,“你们在说三殿下。三殿下人很好啊,很规矩,很守礼,我看他啊,也就是表面风流吧,实际上都不怎么和女子搭话的。”


    “你们男子,懂得看什么?眼光哪里有女子准的。”谢华浓忍不住反驳了他,又问,“你为何会与三皇子熟识?”


    谢安懿大咧咧道:“我与三皇子同游过几回,还带上了花菱呢,花菱也认得三皇子的,花菱,对不对?”


    谢菱没说话,眼睛半搭着,像看死人一样看着谢安懿。


    果然,谢华浓怒气冲冲的声音立刻从身后响起来:“大、哥?花菱又没见过什么世面,涉世未深,你把她带去那种地方,三皇子……三皇子他是出了名的纨绔富贵王孙,你不知道?你也让他与花菱接触!”


    谢华浓说着,怒气上头,竟快步走过去打人,谢安懿在军中也是拿着军棍抽别人的,此时却绕着小圆桌满屋子跑,边跑边说:“瞧你这小肚鸡肠的样,与人交往,难道是仅听名声的吗?我自己长眼睛,我当然会自己看……哎,别打,别打了。”


    谢菱默默兜起一小捧葡萄干,趁他们不注意时往外走去。


    最近天气转凉了,她也忍不住变得更加嘴馋。


    而且,在这种换季的时节,老是容易让人想起一些曾经吃到过的美味。


    甚至有时候,仅仅只是单纯发着呆而已,嘴巴里面就好像忽然充盈了一股香甜的味道,仿佛正在吃着某道美食一样,让人恨不得立刻就要真正地吃到。


    谢菱一路走,一路嚼着葡萄干,回到自己院子时,手心里的葡萄干已经只剩最后几粒。


    她走到兔笼边,把剩下几粒喂给了布丁。


    她一转头,发现环生在不远处,正在晒着干草,那是布丁的兔粮。


    好勤劳啊……谢菱眯了眯眼,在心中发出如果她是男的她也想娶环生的感慨之后,同时也发出没办法她确实只是个懒惰女人的感慨。


    谢菱走过去,挽住了环生的手臂。


    “环生,你东西盘点完了?”


    环生点点头。


    二姑娘说的没错,三姑娘在这儿,她无论拿到什么,总想问问三姑娘,可三姑娘哪里会搭理她。


    三姑娘不在这儿,她干脆自己拿主意,反倒完成得飞快,不知道省事多少。


    全然不知道自己满脸写着碍事的谢菱眼睛亮了亮,对环生说:“太好了,环生,你辛苦了。为了犒劳你,我们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环生看了看手里的活,刚想摇头,却对上谢菱那双晶亮的眼。


    环生顿了顿,说:“嗯,好吧,谢谢姑娘。”


    谢菱一声欢呼。


    她不爱出门,如果不是为了出门办事,哪怕只是上街去买一盒胭脂,也非得有人陪才行。


    在加上,吃东西这件事,和别人去没意思,就得和亲密的友人一起去才有趣味。


    环生仰头看了看天气,带上了一把雨伞,对谢菱道:“姑娘,走吧,还是去楼氏酒家?”


    谢菱顿了顿,才点点头。


    环生没多想,跟在谢菱身后出了门。


    她家三姑娘不爱逛集市,哪怕带着荷包上街,也极少去别的地方,最常去的,便是书坊和吃东西的地方。


    而在所有买吃食的铺子、摊子里,三姑娘最钟爱的,就是楼氏酒家。


    虽然每一次去,三姑娘都不进门,而且去的次数,其实也不算多,有时候一月几回,有时候几月才去一回。


    但是每一次,吃楼氏酒家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小口糕点,三姑娘都会吃得很认真,而且吃完之后,就会变得开心不少。


    所以,环生知道,三姑娘最喜欢,便是这家酒楼。


    这会儿,也差不多到了饭点。


    环生本来打算,也依旧同以前一样,问清姑娘想吃什么,她去楼里买了,再打包出来回府吃。


    可这次,谢菱刚下马车,却被一个人给叫住了。


    声音嫩脆脆地,从窗口往下喊:“姐姐!”


    谢菱抬起头。


    是樊肆收养的那个女儿,烟烟。


    她看见谢菱,一边朝她挥手,一边咧嘴笑,笑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来自己嘴里还有几颗牙是缺着的,又突然闭上,拿手捂得紧紧的。


    另一只大手从旁边伸过来,把她放在嘴巴上的手摘开,然后那人漫不经心地朝下瞥过来。


    那似乎永远丧丧的下垂眼低敛着,目光落在谢菱身上,饶有兴味地停住。


    环生看了看上面,又看了看谢菱。


    “姑娘,你想吃什么,我进去端?”


    环生话音刚落,楼上樊肆的声音传来:“姑娘不进来?在外面等什么呢。”


    他这话,让路过的人不由得纷纷朝谢菱望过来。


    好像觉得谢菱掏不出钱似的。


    谢菱抿了抿嘴,第一次走进了楼氏酒家。


    进了店门,扑面的喧闹人烟气涌过来,食客们吵吵闹闹的说话声,推杯换盏声,每一桌,都是一方独立的品飨,或是一方热闹的相聚。


    谢菱定了定神,右转上扶梯,朝二楼窗口走去。


    环生跟在谢菱身后,颇有些觉得神奇。


    三姑娘从未来过这个店里,却能够一口气报出这店里不重样的菜名,而且每一道都很好吃,如今还能一进门就找到路怎么走,好似已经来过千百遍一样。


    难道这就是大户人家的修养。


    谢菱走上二楼,坐在了樊肆那一桌,摘下帷帽放在一旁。


    她的帷帽之前就是系带束在下巴上的,露出了面容,所以烟烟才会认出她。


    “烟烟。”谢菱朝她打了个招呼。


    烟烟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刚想开口回一个招呼,却卡住了。


    樊肆忽然开口,提醒她道:“谢,华菱。”


    烟烟便顺着接了下去:“华菱姐姐。”


    谢菱有些意外,看向了樊肆。


    樊肆朝她举了举杯。


    樊肆怎会认出她,知道她的名字?


    除了那日在书坊相见,他们应当没有再碰过面。


    谢菱想到了那日花舞节。


    大约,樊肆是认出了她是当日的神女,朝她父亲谢兆寅打听的吧。


    但,谢兆寅对外人报出的名字,居然是“谢华菱”,而非“谢菱”。


    这又是何意,难道,是想把这些“错失的”还给她吗?


    谢菱顿了顿,打算当做没听到。


    也不必解释了,樊肆心思敏锐,哪怕多说一句,他都能立刻猜出许多弯弯绕绕来。


    没必要把这琐碎的家事拿出来打扰人。


    谢菱心念转了几转,垂眸看了下桌上刚上的菜。


    这几样都是时下新鲜的口味,谢菱原本也正想点这些。


    她转头招来小二:“给我来一份同这桌上一样的。”


    小二下意识地应好,看着谢菱的面容,目光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多了些羞涩躲闪。


    樊肆补了一句:“记我账上。”


    小二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应声,转身跑下楼了。


    谢菱神态自然,拆开碗筷,拿热水烫过一遍,将水倒在一旁的盆里。


    顺便招呼站在一旁的环生道:“坐,说了要请你吃好吃的,在外面,不必拘谨。”


    樊肆双眼眯了眯,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这一顿,好像是我请。”


    谢菱眼睛睁得圆溜溜:“不然呢?樊大人邀我进来,当然是早就做好了请客的打算。”


    樊肆神情放松,轻笑了一声。


    环生在旁边,看看三姑娘,又看看旁边这位似是带着女儿的大人,脑筋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谢菱看出她的苦恼,介绍道:“这位,是樊都尉,樊大人。”


    环生赶紧行礼。


    樊肆又笑了一下:“谢姑娘调查我了?”


    谢菱道:“在书市听说了罢了。樊大人不也是,调查我了?”


    樊肆不答话了,抱起手臂,指尖在另一边手臂上点着。


    恰好这时,掌柜的来上小菜。


    这楼氏酒家生意好,掌柜的也不摆谱,忙起来时,他也把自己当小二一样使,楼上楼下的端盘子送菜。


    楼掌柜看见樊肆对面坐着个貌美姑娘,又抱着手臂不说话的架势,“哟”了一声。


    他放了一碟花生米在桌上,和颜悦色地扭头看向左边那姑娘,问:“这位娇美人是……哎呀。”


    楼掌柜忽地一顿。


    他看着谢菱的面容,总觉得熟悉。


    一根手指屈在额角抵着,“这这这”地想了半晌,喃喃念着:“好眼熟的姑娘,是见过的,是见过的。”


    从楼掌柜出现的那瞬间开始,谢菱的身影便有些僵滞。


    对方盯着她,她也缓缓抬头,看向楼掌柜。


    一双小鹿眼漫上些许水润,清亮而波动。


    68章 满月   二合一


    谢菱唇瓣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悄悄从里侧咬住了唇肉。


    眼中有些湿意,谢菱轻轻眨了眨,将其掩去。


    她承受着楼掌柜凝望过来的目光, 听他一声连一声地说熟悉, 双肩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


    楼云屏那一世的相貌,和她本身的外貌模板是最不像的。


    楼家人性情都温柔可亲, 样貌也偏大气。


    五官开阔,身材骨架也偏大。


    楼云屏的身形是纤细的,与楼家人不大相似, 面容却也有着楼家的古典雍容。


    眼眸明亮, 肌骨莹润,面似牡丹淡粉露垂。


    与谢菱,或是与苏杳镜本身的精致灵巧相比, 都有很大区别。


    按理说,若单看外貌, 是没有人会将她与谢菱联系到一起的。


    但楼父一声声的“见过”, 仍旧叫谢菱捏紧了巾帕。


    她屏息。


    楼掌柜终于想了起来:“姑娘便是那位贵客吧!常常来买我们家的吃食, 却从未进来过。有时候, 我远远在柜台里瞧见姑娘,还好奇呢。”


    谢菱抿抿唇,胸臆中方才逐渐烧起来的呼吸又慢慢地凉了下去。


    也是,第四世的故事,已经重置过了,在楼掌柜的记忆中, 应当没有楼云屏这个女儿。


    既然没有楼云屏,楼掌柜见到她,又怎么可能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呢。


    只把她当做客人, 才是理所应当的。


    谢菱手指搭在桌沿,稍稍用力,粉嫩的指甲掐得发白,藏在桌沿底下的大拇指,不受控制地扣进去。


    楼掌柜回忆了起来,喜笑颜开:“我记得的,姑娘最爱发丝百叶、红椒炒鸡,红油烧虾也常点,还有擂辣椒皮蛋,不爱吃腊味合蒸。”


    说出口后,楼掌柜也顿了下。


    他记得这位姑娘爱吃的菜,是因为她点得多,可她不爱吃的,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谢菱呼吸一顿,猝不及防地眼眶微红,蓄起一滴泪。


    她也察觉了,楼掌柜脱口而出的最后一句话。


    楼掌柜对楼云屏没有记忆,按道理说,他是不会记得这些的。


    可他说出口时,就仿佛记了十几年那样自然。


    也许,这只是偶然的巧合,但谢菱更愿意把这当成世界重置不完全留下的bug。


    有些痕迹,还没有清扫干净,或许在楼父的记忆深处,还不自觉地残留着对女儿的疼宠。


    这滴泪蓄得太快,谢菱根本来不及控制,仿佛是楼云屏残存的意识在谢菱的身体里作祟。


    楼掌柜惊诧地愣住,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谢菱拿起手巾擦拭眼角,笑了下:“这底下厨房,在炒什么辣子,着实有些熏人。”


    香辣的烟气确实蔓延上来,不少食客忍不住打喷嚏。


    被熏出泪来,倒也不奇怪。


    楼掌柜有些腼腆道:“辣酱用完了,今天要做新的,所以有些呛人。姑娘,真是不好意思,等会儿赠您一罐辣酱吧。”


    谢菱点点头,又摇摇头,指了指对面的樊肆:“不用赠,记他账上。”


    樊肆正看着谢菱,眼神有些深幽,若有所思的模样。


    看谢菱这娇娇的模样,楼掌柜忍不住笑纹更深,不知为何,心中软软的,就觉得很想揉揉她的脑袋。


    手下触感软绒绒的,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楼掌柜发现,他竟然在晃神的时候,已经将手伸到了那贵家小姐脑袋上去,而且还轻抚了几下。


    谢菱愣在了那里,一动不动,好像布丁乖巧起来的时候一样,任由楼掌柜的掌心梳理自己的额发。


    等楼掌柜撤开手时,谢菱扬眸看了看他,通透清润的眸中,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但,都是温暖的情绪。


    楼氏酒家开在繁华的街边,对面是另一家气派豪华的酒楼,与门庭若市、三六九等人都接待的楼氏不同,那气派酒楼一般只有达官显贵来往。


    那边的二楼窗口也是临街开的,正巧对着谢菱坐着的窗边。


    谢兆寅坐在那儿。


    他头转向右侧,看着对面窗口的花菱。


    距离并不远,他自然认得出,那是他的小女儿。


    谢兆寅定定地看着,谢菱让那酒楼的掌柜在额发上怜爱地揉了揉,那样亲昵熟稔的动作,好似一个慈父在安慰着女儿一般。


    可那是他的小女儿啊。


    谢兆寅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花菱跪在他面前,他想伸手去扶,花菱却肩颈轻颤,退缩躲避。


    可现在,花菱不仅没躲,甚至还仰头看那个掌柜。


    那掌柜也只是呆了一下,又继续看着花菱说说笑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花菱和一个开酒楼的商户,能有什么话聊呢?


    明明,花菱同他都没什么话说。


    谢兆寅失神地怔怔坐着,直到桌对面的同僚将窗外的竹帘拉下,也依旧没有回神。


    “……这件事,大家怎么看?谢章京,不如你先说。章京?谢大人?”


    谢兆寅呼吸一顿,扭过头,方才回了神。


    对面的同僚疑惑地看着他,见他神情似有不对,关切道:“谢大人,可是有哪里不适?”


    谢兆寅抹了把脸,道:“无碍。抱歉,方才有些走神。现在,我们说到何处了?”


    “正清理二皇子一派党羽的名单。前些日子,有人上报了城墙坍塌,疑似偷工减料一事,似是与二皇子有牵连,正想问谢大人的意见。”


    谢兆寅点了点头,勉强收敛思绪,开口道:“关于这个,我是如此作想……”


    自从上一次被二皇子当面威胁后,谢兆寅虽是下定决心,不屈从二皇子的胁迫,但他谢家终究在京城扎根多年,若是真的放纵不管,也是极容易伤筋动骨。


    谢兆寅不得不寻求一些自保之策。


    他在朝中多年为官,也结识了一批同他一般,清廉忠国的纯臣,他试着同他们联系,本只是想多寻得一些力量,以护卫家族根本。


    却没想到,他试探之后才发现,朝中其实已经有许多人同他有了一样,早已发现这皇储之争暗藏波澜,悄悄地互通信息。


    既然皇子们已经分了派系,他们即便是忠君之臣,也不得不开始自划地盘,免得一不小心,踏错到了人家的地盘去,反倒被扯进这趟浑水,洗也洗不干净。


    他们联合,并非为了结党营私,而只是为了探寻接下来的为官之道。


    今日相聚于此,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


    谢兆寅将自己的观点说完后,很快有人接过他的话头。


    谢兆寅听着听着,却又还是忍不住,偏头看向了右边。


    他悄悄地掀开竹帘,看向对面的窗口。


    却不知何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谢菱带着环生吃饱喝足,坐上回府的马车。


    最后的饭钱,当真是樊肆付的,把环生看得目瞪口呆。


    环生倒不是脸皮薄,而是珍惜谢菱的脸皮。躲在马车后时,她悄悄扯扯谢菱的衣袖:“姑娘,你同那位樊都尉,熟吗?”


    谢菱懒懒道:“第二回见。”


    “第二回!”环生惊呼,“那真好叫人家请客?姑娘,你快不要这样,环生带了银子,不要因为这丢了姑娘的面子。”


    谢菱好笑地把环生手里拿出来的那个布包推回去:“放心吧,他既然答应了付钱,就不会在乎这点银子。你知道他那种级别的大官,一个月俸禄有多少么?”


    谢菱睁大眼睛,极其认真地盯着环生。


    环生被唬住了,小心翼翼地摇摇头,双脚并拢站直了,生怕听见一个会把自己吓得栽倒在地的大数目。


    谢菱“唔”了一声,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飞快地爬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去。


    “姑娘!你!”环生反应过来,爬上马车,还没说话,车夫却以为她们已经都坐好了,一抽马鞭,马车开始慢慢地往前走。


    谢菱噙着笑意,掀开车窗帘子,探出头去往后看。


    大街边,樊肆怀里抱着烟烟,让烟烟在一旁的小摊上挑布偶玩具,也朝谢菱这边看来。


    谢菱笑了,朝他挥挥手,然后缩进了车厢。


    樊肆看起来,一脸快困倦得睡着了的样子,眼神却幽幽地看着谢菱远去的马车影子。


    她方才,在楼掌柜面前,为什么会落泪?


    绝不是熏的,她口味嗜辣,不会因为闻到炒辣子的气味,就被熏成那副模样。


    “爹,我要这个。”


    烟烟软糯的声音打断了樊肆的思绪,他低头看了看,说了声“好”,便换了个手抱烟烟,另一只手从腰间取下钱袋付账-


    永昌伯府。


    晋玉祁被锁在房中,关了这么几天,已经无聊得浑身发痒。


    他脑子好,那些要记要背的书看几遍就都记住,应付完了考校,便自诩聪明,从来不稀罕回头再看。


    如今被烦得没办法,禁足在房中无处可去,竟然也到书架上翻起书来看。


    刚看进去一会儿,房门被轰的一声打开。


    晋玉祁吓得蹿起来,大约亏心事做多了,忘记手里拿的明明是正经书,慌忙之下随便往书柜里一塞,躲到了帘帐后面。


    开门走进来的果然是晋珐。


    晋玉祁方才那阵慌乱,全部被晋珐收于眼底,他跨步进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狼藉,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出声,但那种轻蔑的视线,足以叫晋玉祁背心发麻,整个人头皮都几乎颤栗。


    晋玉祁顶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扛不住,先开口喊了声:“舅父……”


    晋珐锐利的视线立刻压到了他的后颈上。


    “舅父?”晋珐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不是叫‘那个晋二’?”


    晋玉祁脑仁被捏紧似的狠狠一缩。


    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一声。


    那些个奸仆,平时在他面前装得卑躬屈膝,仿佛以他为尊,背地里,却什么话都捅到舅父面前。


    分明是故意挑拨他与舅父的关系!


    晋玉祁用力咬牙,语气中当真带上几分愧悔。


    “舅父,我那时是气昏了头,口出胡言,求您原谅外甥吧。”


    晋珐没接话,脚步轻移,换了个方向。


    他朝书架前走去,伸手,摘出了一本放得杂乱的书。


    晋玉祁瞄了一眼,瞳孔忽地一缩。


    “舅父……”


    “你方才,看的便是这本书?”


    晋珐随手取下,翻了几页。


    晋玉祁冷汗瞬间冒了一头,他方才看的,的的确确是正经书,匆忙之下,随手塞进柜中,大约是被舅父看错了。


    舅父现在手里拿的那本,是被他挖空了书页,私藏了东西的,外封与他方才真正在看的那本极为相似。


    晋玉祁也顾不上躲避,心中一凉,慌忙奔过去,却已经来不及。


    晋珐翻到了被挖出一个夹层的那页了。


    十数张纸张,被粘在一处,中间用小刀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夹层,里面放着几张……女子的画像。


    晋珐反手将书覆过来,抖落出那几张画像,捻起来一张张看。


    画技拙劣,有形而无神,大约,是市井上那些学过几年画工的贩子给画的。


    虽是拙劣,却足够让人认得出来,这几幅画上都是同一个女子,身着不同的服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是谢家的那位三姑娘。


    晋珐盯着画纸,眸光凝滞了一瞬。


    “舅父!”


    晋玉祁伸手要抢,晋珐却背手负在身后。


    晋玉祁不仅气场比不过晋珐,身量也比他矮一头,自然没拿到。


    他不甘心,又有些羞愤,看着晋珐的目光,难得地露了几丝少年豹子的狠意。


    晋珐看着他这副模样,倒似是品出了几分趣味,难得地对他和颜悦色几分。


    “身为读书人,你就成天干些这样的勾当?”


    晋玉祁方才明明是在正经看书,却被误会,还百口莫辩。


    他咬咬牙,身为学子在书中藏女子画像,还被当场捉住,晋玉祁是辩无可辩,若是在此时再去强调他方才确实在读圣贤书,又显得很没意义,还很愚蠢。


    晋玉祁脸色变了又变,始终是不甘心占了上峰,当场顶撞晋珐:“舅父,你为何处罚我,将我禁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晋珐眉目沉了下来,盯着晋玉祁,冷冷道:“花舞节当日,你意欲当街打扰神女,你这是要拿着整个晋府的前程为你殉葬?”


    晋玉祁冲动道:“我那只是气话罢了!并没有打算真的去拦花架。舅父,你分明知道谢花菱就是当日的神女,为何不提早告诉我?我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当日登门。我像个傻子一般,提着礼上门,却被下人给拦在门外,丢的难道不是晋府的脸?”


    晋珐默然。


    他确实可以提前告诉晋玉祁。但晋珐怎可能因为这种事理亏。


    那位谢家三姑娘选任神女,当时的表现,实在令他震惊。


    他又哪里有那个闲心想起晋玉祁,更不可能主动告诉他什么。


    “是我让你丢脸,还是你自己?”晋珐反问了一句。


    “你口口声声说要上门提亲,是否正式请过媒人,是否拜见过对方父母,是否合算过生辰八字?”


    “一样都没有,你哪来这样厚的脸面,直直闯上门去?”


    “你以为你带足了礼,对方就下不来台,非你不可?你这是逼,是抢,不是求娶。”


    晋玉祁眼睫颤了颤,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这是心虚了。


    他为何不正式请媒人?


    晋珐思索了下,挑挑眉,扬起手中的画纸。


    “这位姑娘,从没有钟情过你,对吧?”


    晋玉祁似乎被戳到痛处,扬起脖子,低吼道:“舅父凭什么这么说!”


    见他这豹子被踩到尾巴似的反应,晋珐越发确信了。


    莫名的,心情好了些。


    他就说,那般姝色无双的女子,又怎么会眼界如此之低,看上晋玉祁。


    若不是晋家的子孙中,只有晋玉祁的脑袋还算灵光,晋珐也绝对不会选这么一个人,当做自己的后继人。


    晋珐低眸看着晋玉祁,唇角含着些许嘲讽。


    晋玉祁深吸一口气,攥紧拳道:“她是官宦之女,闺阁规矩养出来的,哪怕是对我有意,又怎么可能亲口说出?或许,她也在意我,只是胆子小,才怯怯躲着。”


    “舅父,你不知道,她胆子很小,像只兔子,我若是不靠近前去,她又怎会同我说话呢。”


    “她不会不在意我的,若是她不在意我,我……我这些时日,这样惦念她,又算什么。”


    晋玉祁说着说着,眉眼间浮出一抹茫然。


    晋珐冷眼瞧着他,有些意外。


    竟然从这小子身上,也瞧见了几分真情。


    只不过,那所谓的真情,受限于他的年纪和阅历,连看起来也是浅薄的。


    晋珐认为,自己是经历过的人。晋玉祁这点小情小爱的小动静,对他来说,都只是什么也韩动不了的波澜而已。


    晋珐伸出指尖,随意地拨弄了下桌上的书页。


    忽而,像是起了什么恶作剧的念头一般,随意地开口,语气却假装很诚恳,让听的人不自觉心动。


    “玉儿,你又何必如此苦恼。”


    晋玉祁目中盛着疑惑。


    “男婚女嫁之事,没经历过的人,总觉得神秘,可其实说到底,世上大多数婚姻,都是靠的父母长辈媒妁之言,门庭相对,并没有那么多波折。”


    晋玉祁思索了一下,眼中渐渐放出光来。


    “舅父,你,你是肯帮我?”


    惊喜来得太快,晋玉祁有些不敢置信。


    他又何尝不知道,谢花菱虽然能躲着他,却也绝对躲不了他的长辈。


    若他正正式式请舅父去说媒,谢花菱除了正面应对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京城里,与谢花菱年纪相仿的未婚娶子弟之中,再没有优秀过他晋玉祁的了,他以后又是要继承永昌伯府的,谢府定然不会对他不满意,这事儿,肯定比他自己去办要顺利得多!


    晋玉祁之前没想过这一茬,一个是因为,他先前自己的性子也没定下来,只想着谢花菱生的模样那么好,软软的像小兔子,若是能捉到自己家来,哪怕天天如那日一般,对他发脾气,也是好看极了。


    他只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并未认真想过提亲一事。


    再加上被舅父罚跪,让谢花菱瞧见了,他才气性上头,就要带着礼去谢府,证明给谢花菱看看,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那样狼狈地跪在那里。


    说是登门,其实他自己心里也知道,这绝对算不上什么正式的提亲。


    而另一个没想过向舅父求助的原因则是,舅父看似给予了他们姐弟俩无上尊崇,不管他们有什么需要,都会完全地满足,仿佛他们俩真成了永昌伯府里的金窝窝。


    但是,晋玉祁生活在晋府中,没有一天不会被清醒地提醒着,他只是舅父选出来的培植品,舅父给予他的一切,看似宏大,但其实,这都只是舅父同意给他的,若是舅父不同意的话,他想都不要想。


    因此,晋玉祁渐渐养成了不向晋珐提要求的习惯,他虽然在外骄纵跋扈,但其实,从来都控制在舅父懒得搭理的范围。


    这成婚之事,他自己都没拿定主意的时候,又怎会去求助舅父?


    如今晋珐主动提起,晋玉祁才难免心生意动。


    他仰头,有些紧张地看向舅父,眼中有些期待,也有些怀疑害怕。


    晋珐却是托腮,打量了他一会儿,接着从桌边站起来,经过晋玉祁时,在他肩上按了下。


    “放心,舅父会好好帮你的。”


    晋玉祁心口怦怦跳动,竟激动得有些无措。


    他看着舅父离开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舅父的承诺,忍不住浮想联翩,心潮澎湃。


    以至于,晋玉祁都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发现,舅父从他书里拿走的那几张画像,并没有还给他-


    一直到回府,环生还在念念叨叨,谢菱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她又没法儿跟环生解释,樊肆那人看起来倦倦的冷冷的,很不好接近,其实很会广交善缘,不拘男女老少,请看得顺眼的人喝茶吃饭,或是到家中小坐,谈天说地,都是常有的事。


    与那看似和善开朗,实则心思深沉敏感的晋珐,完全是互为反面。


    樊肆请她吃这一顿饭,真不算什么。


    樊肆是个很优秀的人,也很对她的胃口,更别提他们还曾经互相陪伴过那么多年,即便她如今已经是新的身份,她也并不排斥与樊肆重新成为朋友。


    进了院子,谢菱便看见布丁在石桌底下蹦蹦跳跳,追着一只嫩黄蝴蝶跑来跑去,兔耳朵晃悠悠的,绒毛摆摆荡荡。


    谢菱蹲过去,把布丁抱起来,困在怀中便是一顿rua。


    布丁被撸得有点晕乎乎,黑眼睛呆呆望着谢菱,抬起爪子洗脸,揉乱了眼睛周围一圈焦糖色的毛毛。


    谢菱抱着布丁进屋,看见窗口上挂钩的位置,挂着一只粉色的小纸船。


    她看看左右,把小纸船摘下来,关门进屋,才拆开。


    纸船上没写字,只画了一只用单只爪子揉脸的兔子,两只兔耳朵一只立起,一只倒下,憨态可掬。


    谢菱看看画,又看看怀里的布丁,提笔回信。


    以往给这神秘人回信,谢菱总是很简短。


    这第一次写到布丁,谢菱忍不住说得多了些。


    她写到兔子又笨,又爱吃,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告诉那个神秘人,他绝对不会爱养的,劝他就把兔子勉强留在她这里。


    为了举例说明布丁贪吃,她还详细写了。


    ——“它最爱吃的就是车轴草,开白花的那种,地上到处都长。爱吃这种贫贱草叶,可见它也不是什么高贵兔子,我看,你也不要再想它了。”


    谢菱当着布丁的面,写了许多诋毁它的话,就是欺负它看不懂。


    不过,最后把这张字条叠成纸鹤时,谢菱还是用一张手巾蒙住了布丁的眼睛。


    免得布丁发起怒来,半夜爬到她床上咬她一口。


    这只纸鹤寄了出去,对面又是好一阵子,再无回音。


    69章 银圈   第一更


    永昌伯府。


    晚间点起了烛灯, 身材修长清瘦的男子在桌边翻着叙论,指骨分明的手圈住白瓷杯口,端起轻抿一口, 又放下。


    一旁的管事小心翼翼替主子添着茶水, 犹豫了许久,终于问了句:“二爷, 难道,您真要替表少爷去谢家说媒?”


    晋珐长眉微挑,没有抬眸, 却是淡淡问:“管事觉得不妥?”


    管事擦了擦额角, 他也是晋府多年的老人了,自从这位二爷承爵后,他就跟到了二爷身边。


    这么几年来, 他有时以为自己已经摸透了二爷的喜好,但有时候, 又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二爷的脾性。


    被这么反问一句, 管事原本肚子里有一堆的话要说, 此时却又打了个退堂鼓。


    也不知道, 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可见二爷放下了书,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他要是不开口,也还是下不来台。


    管事只好咽了咽喉咙,道:“老奴不敢乱说主子的事, 只不过,那日的情形,老奴看得真切。表少爷年轻气盛, 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时候,也是有的。”


    晋珐勾了勾唇角。


    “你是说,你也觉得那位谢姑娘对玉祁无意?”


    管事哪敢这么说,刚想再多辩驳两句,却喉头一顿,听见这个“也”字,来回在脑袋里打转。


    也觉得?谁还这么觉得,难不成,是二爷他自己……


    晋珐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忧心,我自有主张。我既然已经应下了玉祁,就得替他去看看,那位姑娘究竟适不适合做晋家未来的主母。我自然,会好好儿看看。”


    主子已经有了定夺,管事当然闭上嘴。


    等一盅茶倒完,管事收了茶盏,将一旁明烛盖上灯罩,劝道:“二爷,该歇息了。”


    晋珐点点头,起身离开桌边,又简单漱了漱口。


    管事已经退下,窗外月圆如玉盘,在深蓝丝绒似的天幕上,熠熠生辉。


    晋珐还没有什么睡意,头脑清明得很,却也不打算再继续思考公务,站在窗边沐浴着月色,幽幽出神。


    京城的月悬在雕梁画栋之上,照耀的是一方繁华城镇里毗邻而居的人家,而乡下的月照耀的,是叮咚流淌的山涧,连绵的低矮房屋,还有在夜风中像打着鼾一般轻轻摇曳的农田。


    晋珐曾经在那样的地方住过的。


    离京城很远的一个小地方,名叫小水乡。只不过是因为有一条河从这里经过,所以得名。


    小时候,晋珐常常站在水边想,若是这条河枯竭了,或者,山土崩塌,致使河流改道了,从此小水乡不再有河,这个地方又该叫什么呢?


    小水乡的人,又该叫做什么地方的人呢?


    但是,小水乡的河从没有枯竭过,小水乡的其他人,也从来不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他们生在这里,便理所当然地一辈子住在这里,从不考虑小水乡会变化,也不考虑更名换姓的事。


    小水乡的人,说懒也不懒,毕竟这里的民俗不养懒汉,若是有谁想要靠偷瓜摸枣过活,一准会被赶出去。


    但要说多么勤劳,绝大部分的人都是算不上的。


    晋珐记得,在小水乡有许多人家,门外挂着许多半新不旧的桃符、模样简陋的剪纸,这都是他们打算拿去集市卖的。


    在集市上,这种东西最好卖,只要说两句好话,一直跟着人不放,总有心善的,或者不耐烦纠缠的,会从他们手中把这些跟精致没有一丝关系的东西买了去。


    小水乡很多人以此为生。


    晋珐以前住的樊家,也是如此。


    但有一户人家,格外不同。


    晋珐从很久以前,很小的时候,就对楼家感到好奇。


    大早起来,其他人的屋门都半开半关着,唯有楼家的大门,是全敞开着。


    直到晌午,还有许多人家的门扉开一半,合一半,像晒蔫儿了的麦叶,快要枯死似的摇摇晃晃,偶尔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主人家大约就是在屋里躲懒,或者,在榻上赖着还没起来。


    可楼家的炉灶往往已经在此时燃起来了,烟囱往外排着喷香的、诱人的气味,漆红的大门,紧实的土墙,这幅画面大约成了小水村许多孩童幻想中神秘又向往的“仙境”。


    楼家的房子,跟他们家的房子那么不同,整洁,漂亮,也看不出哪里华贵,却永远散发着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很多人都偷偷想过,如果能当楼家的小孩,就好了。


    晋珐也这么想过。


    他不止一次地站在山包上,偷偷朝下看着楼家的屋顶。


    晋珐从小比别人要聪明,他分辨得出来,楼家不仅有主屋、禽舍,还有一间干净的仓房。


    那仓房管得很紧,只有钥匙才能出入,大约,是楼家最安全的所在。


    有一次,晋珐又咬着草根跑到山包上去发呆,却冷不丁撞见了楼家的男主人。


    他仰头看着那人,居然心虚,发怕,因为他心中偷偷幻想过无数次在对方家里生活的情形。这当然是很不礼貌的。


    可那人很和善。他发现了晋珐,就低头朝他笑笑,拄着手杖颇有些为难地往山上爬。


    晋珐回头看了看,一只母鸡咯咯叫着,被困在树杈间,徒劳地拍打着翅膀。


    原来他是来寻自家母鸡的。


    晋珐爬树很轻松,三两下爬上去,将那只母鸡逮了下来,交到楼家主人的手里。


    那温和宽厚的大人,又朝他笑了笑,说:“谢谢你啊,你也是小水乡的孩子吧,叫我楼叔就好啦。”


    楼叔。这个人似乎身上自带着一种安全温暖的气息,晋珐看着他走远,仿佛那股气息也跟着消失了。


    以至于晋珐被爹拎着棍子追得到处跑,逃到胸口发闷,喉咙腥甜,喘得上不来气时,已经无法思考的脑袋中唯一能想到的安身之所,竟然是记忆里那个红漆门,土砖墙的粮仓。


    他拔腿往那边跑,门居然朝他打开着,那一刻晋珐简直觉得自己是被庇佑着的,拼命冲进里面去。


    他人小个子矮,在谷堆的遮挡下,滚进门里,也没被人发觉。


    就是在那时,他见到了楼云屏。


    这才是真真正正楼家的孩子,瓷一样的皮肤,眼泪大颗大颗地滑下去,像是水珠经过玉瓶一般,眼睛又黑又润,小脸圆圆的,在黑暗的谷仓里,像一枚小小的圆月亮。


    她的手腕,脚踝,都圆润润的,各自挂着两个银圈子。


    银圈子是圈住小孩子,叫小孩子长命百岁的,晋珐知道。


    他从没戴过,但听人说过,这种银圈子是给刚生下来的小孩子才戴的,毕竟,孩子长大以后,身量长得快,之前戴的银圈子太小了,就戴不了了。


    可是她身上的银圈子都是刚刚好的,一定是常常去打,常常去换。


    这么大了,手脚都还套着银圈,她爹娘一定很疼她。


    晋珐有些不大敢看她。


    可是后来,却忍不住地偷偷跟着她。


    就像曾经躲在山包上看楼家的谷堆一样,晋珐偷偷地跟在楼云屏的身后,看她笨笨地爬树,喂小鸡,躲在树荫底下睡觉时,蝴蝶停在她的鼻尖。


    晋珐凝望着她,察觉到了之前凝望谷堆时得不到的新鲜乐趣。


    她从没有发现自己,晋珐也从来不敢靠近。


    她是生下来就幸福的人,是饱受关爱的人,和他这种人,晋珐总隐隐觉得,是不一样的。


    他曾经花整整一个下午来妄想,也不敢想象他可以得到这么多的疼爱,但楼云屏真真正正地,全部得到了。


    他喜欢看她笨而无畏的样子,却又害怕看。


    他觉得,她就好像月亮,会映照出他所有贫瘠而挣扎不脱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晋珐跟着她,却看见她和田小二走在一起。


    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叽叽喳喳,脸颊都被晒得红红的,有说有笑,并肩走在田埂上。


    那一瞬间,晋珐胸腔里涌上一股极难克制的酸涩味。


    像是他偷吃了缸子里还没腌好的酸角,酸得颊酸耳胀,又被娘给当场逮住,打得浑身发疼。


    田小二,凭什么?


    田小二家比他家还要穷,而且田小二还长得丑。


    晋珐回去翻来覆去地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他又偷偷跟着楼云屏,手里捏着一片薄薄的石子。


    等楼云屏终于走到河边,打算挽起裤脚下水摸鱼,晋珐便伺机冲上去。


    他看了楼云屏一眼,举起手里的石子……打了个水漂。


    那片石子好像长了眼睛一般,在水面上划了一道弯曲的线,一共弹出十五个涟漪。


    他听见楼云屏惊呆的吸气声。


    晋珐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窃喜的笑容。


    田小二都可以跟在她身边,他当然也可以。


    他还能比田小二跟得更紧,毕竟,他会打水漂。


    从那天开始,他正式成了楼云屏的跟班。


    当他发现,楼云屏和田小二说话,只是为了跟田小二一起去抓蟋蟀的时候,晋珐就包了那一整个夏天的蟋蟀、蝌蚪,还有蝉。


    楼云屏再也不用爬树,因为晋珐会把他看到的、她想要的全都捉过来送给她。


    晚上,楼云屏分给晋珐和田小二一人一块糖,三个人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吹晚风看星星。


    晋珐斜眼看着田小二,觉得现在既用不着田小二捉蟋蟀,也用不着田小二干别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还在这里。


    但是楼云屏不准他把田小二赶走,因为楼云屏说,他们是朋友。


    蛙声阵阵,晋珐躺在身后的地上,后脑枕着叠起来的手心。


    朋友。


    他忽然不想在楼云屏身边仅仅当一个朋友。


    70章 豆蔻   第二更


    几个人聚在一起时, 偶尔也会讨论以后再长大些,要做什么的话题。


    但这个问题,往往只有楼云屏一个能答得上来。


    “我要跟着阿爹, 去走街串巷卖油饼, 阿爹说,我卖出去挣的钱, 可以让我去买糖葫芦。”说着,楼云屏还咂咂嘴,好像已经尝上糖葫芦的样子。


    田小二摸摸后脑勺, 有些犹豫地, 支支吾吾说:“我,我不知道我以后能做什么。我想,如果能像李大正那样, 就好了。”


    李大正是小水乡里另一户人家的儿子,比他们大几岁。


    李大正的爹在村口替人修马蹄, 常年提着一个篮子, 里面铁器、铁具撞在一起, 咚哩砰啷地响, 没有人敢惹他。


    修马蹄大约很挣钱,毕竟养得起马,跑得起长途的,都是常年在外的行商,本身就富庶,而且他们看重马, 所以给酬金时,也给得丰厚些。


    李大正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在小水乡里就是霸王, 后来他跟着他爹出去打马蹄,渐渐跟小水乡的孩子疏远了,反倒叫这些曾经被他欺负过的孩子们暗地里崇拜起他来。


    如今代替李大正在小水乡横行霸道的,是李大正的弟弟李二虎。


    李二虎有爹,有兄长撑腰,更加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李家能挣钱,对他们来说,很遥远。可是当相熟的、差不多年纪的李大正也变得能挣钱,就叫他们羡慕不已。


    让他们原本小小的心里,也生出了一些对未来的渴望。


    听着田小二的话,晋珐和楼云屏都没有做声。


    他们知道,田小二家没有蹄铁,也不会削蹄的手艺,他是几乎不可能像李大正那样,靠打马蹄挣钱的。


    但他们都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即便戳破了田小二的这个幻想,他们也无法给田小二提供新的希望,只会白白地让他难受。


    更何况,晋珐连自己要做什么都想不到,又怎么能帮别人想得到。


    晋珐总觉得,他似乎不属于这里,他以后的生活,也不应该拘束在这个小地方。


    可是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他从未见过,当然想象不到,只好维持沉默。


    沉默在小村镇少年的心中一天天酿成困惑,十四五岁时,最大的茫然便来源于此。


    不过,迷茫是连绵而不起眼的,像是铺在生活匣子底下的绒布,上面缀着的珍珠、宝石,才是亮眼得让人整日追逐的部分。


    小云屏整日在田野间跑来跑去,双瞳黑亮得像黑水晶,沾了汗珠的鼻尖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


    她教晋珐和田小二吃一种圆圆的糖:“先舔中间,留外面一圈……然后含在嘴巴里,吹气。”


    他们照做,从糖里发出了口哨一样的声音。


    小云屏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时候他们好像常常察觉不到楼云屏是女孩儿,直到有一个夏夜,村子里办庙祭,晚上所有人都出来集会。


    晋珐踮着脚,在人群中找着楼云屏的身影,终于看见她踢踢踏踏地走出来,平时盘成圆圆发髻的长发披在身后,如水汇成瀑,前额的覆发很蓬松。


    她大约是刚沐浴过,换上了跟白天不同的衣裙,裙边上绣着白色小鸟的图案,脚上的丫头袜覆盖着脚踝,被裙摆遮住,木屐踩在傍晚下过雨的泥地上,轻灵地踢踏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晋珐看得有些痴住。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咽了咽喉咙,朝着楼云屏走过去。


    刚走到楼云屏面前,还没有开口,旁边却蹿出一个人影。


    又是讨人嫌的田小二。


    晋珐本来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可现在又觉得他碍眼,刚皱了眉,又听田小二竟然开口说:“屏屏,你真好看。”


    楼云屏愣住了,晋珐也僵在那儿。


    楼云屏眨眨眼,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觉得自己跟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你说什么?”


    田小二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分明晚上都没有太阳,他依旧脸膛发红。


    楼云屏也有些赧然了。原先他们都是没什么区别的小孩子,田小二的这一句夸奖,倒突然让楼云屏意识到,他们当然是有不同的。


    晋珐看着楼云屏那平日从未显露过的羞赧神情,喉咙中有如火烧。


    她很好看,可这样的神情第一次展露出来,竟然是为了田小二。


    晋珐从此不大爱跟田小二说话。


    田小二虽然迟钝,但也不是完全没知觉,他发现玩伴似乎对他生气之后,就渐渐地识相,尽量不再靠近了。


    晋珐心中窃喜,一边觉得田小二还算有眼色,一边更加费尽心思找来好玩的东西,占据楼云屏的注意力,叫她不容易想起田小二。


    可有一天,他们撞见田小二被人围着打。


    带头田小二的是李二虎。


    李二虎比当初他哥李大正更加嚣张,带着一群人,把石头、湿泥往田小二身上扔,湿泥的印痕留在田小二身上、脸上,像污秽之物。


    田小二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想尽量用背部去承受攻击,李二虎就拿扫茅厕的扫帚在田小二身上拍打,竹条在他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


    晋珐飞速地看了楼云屏一眼,发现楼云屏已经一只脚迈出去要往前冲了,他也就不再忍耐,三两步抢在楼云屏前面跑过去,一脚把李二虎踹倒在地上。


    他们三个,跟李二虎带的人打了起来。


    村里的孩子打架扯皮都是常有的事,其他大人也不管的,有的还停下来看热闹。


    没过多久,是恰好李二虎的爹提着篮子经过,沉闷地呵斥一声,才叫李二虎收敛下来。


    李二虎被他爹提着领子拎走了,其他人也纷纷散去。


    田小二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埋着脸擦眼泪。


    李二虎家只有爹,田小二家只有娘。


    李二虎带人打他,是因为村子里有人说,看见田小二的娘腰带落在李二虎爹的门栏上。


    他骂田小二的娘是解着腰带上每个人家里去串门的脏货,要打死田小二这个小脏货。


    楼云屏气得双眼发红,攥紧了手心,第一次说了脏话:“我要撕烂李二虎的嘴。”


    晋珐也默然,开口想要劝田小二几句。


    田小二却突然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猛冲进池塘边跳了下去。


    晋珐和楼云屏都被吓得脑袋发晕,慌忙跑到塘边一看,田小二却又冒出个头,扎了上来。


    他甩甩湿漉漉的脑袋,在塘里水性极好地浮浮沉沉,游来游去,泼水洗着身上的泥印脏污。


    直到觉得洗干净了,他才爬上来,揪起衣角拧干水。


    “我要回去了,免得我娘在家,听了这些胡说八道,受欺负。”


    田小二冲他们露出一个笑,白牙整整齐齐:“你们也别气了,他李二虎也总有落单的时候,看我不揍回去!”


    楼云屏和晋珐目送着他走远,还跟了一段,确认他确实是回了家,别的哪儿也没去,才放下心。


    楼云屏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心情很不好。


    小水乡很小,这些人家家户户都彼此认识,或是沾亲带故,或是多年友邻。


    她想不通,为什么这些平日里熟悉的人,背地里又面目可憎。


    都是关系这样亲近的人,为何还非要互相伤害呢?


    那张嘴,长出来不说别人坏话,就是白长了是吗?


    楼云屏第一次觉得她不喜欢小水乡。


    晋珐的心情也很不好。


    他时不时抬起手背,蹭蹭额头上的伤痕,对着水面蹙眉认真地看。


    连楼云屏在他旁边唉声叹气,他都没第一时间搭理。


    楼云屏为他的动作感到好奇,探着头问:“你在干嘛呢?”


    晋珐心情很差地说:“额头破了。”


    “哦,我看看。”楼云屏看完后,没什么反应,“一点小伤。”


    打架总要受伤的,这又不是什么严重的事,过几天伤口就好了。


    晋珐心情更差了。


    他在家被爹娘打,被抽得再狠再痛,他都总是护着脸。因为他不喜欢破破烂烂地走出去,让人看不起。


    可这次,他破了相,还可能留疤。


    要是留了疤,以后就变难看了,他就更衬不上楼云屏了。


    晋珐心情烦乱地用力蹭着额头的伤口,捧起水去洗,疼得龇牙。


    楼云屏见他弄个不停,叫他别再动那个口子了。


    晋珐难受地说:“留疤了怎么办。”


    “留就留呗。”


    晋珐不说话,脸色很臭,接着洗伤口。


    “哎我说,别洗了,这河里的水不干净的。”楼云屏真是不能理解,“留疤就让它留呗,又不碍着你。”


    “破相了,就讨不着媳妇了!”


    讨不着媳妇,是村里的大人常拿来调侃半大小子的话,被晋珐记了下来。


    晋珐气恼得脖颈都绷直了,眼神凶蛮,好像这日子难得再也过不下去了似的。


    楼云屏从来没见过他这模样,哪怕被他爹关在外面饿了一天不给饭吃时,他也没有这样过。


    楼云屏有些不能理解:“这有什么大不了,你要是真破相留疤,我负责好了。”


    晋珐动作忽的一顿。


    他扭过头,瞳仁亮亮地盯着楼云屏:“你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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