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章 纨绔 第一更
说着话, 陆鸣焕要买的东西也送过来了。
他随意让小厮把那些锦缎布匹包着的物品放好,高束马尾轻甩,随意地朝身后摆了摆手, 轻声叱马离去。
身后, 江秋忍不住跟着陆鸣焕的身影追了几步,但很快意识到追不上, 便停住了脚步,眼波微颤。
她身边的青年摇了摇扇子,噙着笑道:“这陆小将军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风流纨绔, 没个正形, 不知道又去哪儿潇洒咯。”
江秋斜了他一眼:“闭嘴,小陆爷不爱别人这样称呼他。”
青年嗤了一声:“我说江秋姑娘,你莫不是被两年前小陆爷一通脾气发得, 吓到现在也战战兢兢?你这样胆小,还怎么入主陆府, 当主母?”
江秋死死咬唇, 半晌, 才道:“不关你的事。你记住, 以后就算是背着人,也不允许再说小陆爷的坏话。他是纨绔,是风流,可若他不是如此顽劣不堪,他身为陆将军的宝贝独子,我一个县令之女, 又哪里可能有机会?我倒恨不得,他永远这么放浪形骸下去。”-
陆鸣焕此番要去接应的货物是一批钢制十.字弩。
大金朝的弩器向来只有京城的一间军弩坊可以制造,每一支弩.箭都能找到来处, 制弩的技艺从不对外人流传。
但沅镇附近有一座私人弩坊,常年来,与山匪同流合污,为山匪提供兵器,以保安宁。如今陆家连同黎家想要收归这座弩坊,而对方受山贼压迫之苦许久,亦有投诚之意。
这钢制十.字弩,便是这座弩坊新研制出来的兵器,连京城的禁军都还没用上,先交给陆鸣焕五十支,便是为了让黎陆这方的势力验收自己的技术,以及表示投诚的决心。
事关重大,陆鸣焕亲自驾车前往,只带了一个阿镜认路。
陆鸣焕在外面驾车,阿镜吃完奶糕,便掀开帘子钻出去,坐在车辕上,如同一只安静的猫,时不时出声,也只提点接下来该走的方向。
即便只是如此,陆鸣焕依旧嘴角微翘,听着阿镜在一旁寥寥几句不带感情的话,之前心中压抑的怨气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消散。
陆鸣焕甩了下鞭绳,驱车直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阿镜一句:“如果我和黎夺锦一同陷入危机,你会帮谁?”
阿镜丝毫犹豫也没有地答:“黎夺锦。”
陆鸣焕微翘的嘴角立刻沉了下来,脸色如同浸过黑水,用力地一甩缰绳,抽得两匹马长嘶着朝前飞奔。
他真是贱骨头,好日子不过,非要上赶着受罪。
到了约定地点,陆鸣焕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
因约定只让他一人前来,陆鸣焕将马拴在树下,独自朝山道走去。
周围静悄悄的,在隐蔽山脚下,有一个戴着草帽的男子坐在那儿,面前摆着一车瓜果售卖,男子似乎低着头在打盹。
陆鸣焕下车,左右看了一眼,抱着手臂走过去,招呼道:“老乡,葫芦怎么卖。”
这一车上并没有葫芦,陆鸣焕问的这句,正是暗号。
男子依旧没反应,陆鸣焕定住了脚步,没再靠近。
他目光隔着草帽落在那男子身上,眸光在男子的头颈交界处眯了眯。
不对劲,人若是打盹,头会低垂,正常脖颈会柔软弯曲,怎会有这么明显的突起?
看起来,不像是在低着头犯困,而像是……被人硬生生扭断了脖子。
陆鸣焕立刻转身,但他还未来得及跑几步,山头一阵箭雨便蹭蹭扎在了陆鸣焕脚下,若不是他反应得快,他一具肉身也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有诈!
那私人弩坊的老板或许确实有想要投靠世子的诚心,但依靠他提供武器的山匪绝不会乐于见到此事。
虽然黎夺锦在沅镇并未任职,因此与山匪之行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一个世子的势力,足以叫山匪忌惮。
如今黎夺锦将势力伸到了山匪的口袋里,山匪担心世子会对他们动手,因此先行发难。
该死,来之前,应该先派人去匪贼窝里探探底细的!
陆鸣焕是按照陆将军来信指示行事,但陆将军远在京城,考虑不到这些详细情况。
陆鸣焕莽撞带着阿镜独自前来,遭遇山匪伏击,还不知山匪数量,这是无可预估的险境。
陆鸣焕咬了咬牙,身后的山道上忽而响起阵阵马蹄声,尘土飞扬,直冲陆鸣焕而来。
“山匪兄弟,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所求不过是一份安稳日子而已。我是陆将军独子,我向你们保证,此行与你们绝无妨碍。”
陆鸣焕目光警惕,扬声喊道,对面的人却好似一根筋,完全听不进去陆鸣焕的话,杀气不减。
那是三个彪形大汉,浑身横肉,胡子长得将整张脸遮住,握刀的姿势一看便是老手,骑着马冲下山来,手臂上的横肉在剧颤,大刀挥下皆是致命的位置。
陆鸣焕轻功不错,但疏于练武,内家功夫只有一般,连续避过几个杀招以后隐隐察觉气力不济。
铮然巨响,陆鸣焕手中的剑在抵挡住刀刃撞击后隐隐有折断之势。
忽然之间,如同一只雨燕穿过雨帘迅疾地飞出,阿镜纤瘦的身影斜刺着逼近落下,在空中一个漂亮至极的旋身,用一柄匕首划断了匪徒的脖颈。
陆鸣焕得以喘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阿镜来救他,愣愣地看着她。
阿镜单膝跪着落在地上,姿态轻盈,她抬起头,眼眸上扬,看着陆鸣焕的方向,目光锐利却又平静。
她什么也没说,忽然在下一瞬举起兵刃朝陆鸣焕的后方刺去。
阿镜用刀的力气和位置极其巧妙,由下刺上,直接深深扎进了想从背后偷袭陆鸣焕的那人眼眶。
她靠得离陆鸣焕很近,几乎胸膛贴着胸膛,她踮着脚,脸颊就靠在陆鸣焕脸侧,手中握紧刀柄,用力旋转一圈,山匪的凄惨号叫声立刻在陆鸣焕耳边炸开。
陆鸣焕回过神来,赶紧彻底处理掉背后的这名山匪,忽然之间,似乎听见破空之声,而身后轻轻撞上柔软的温度。
陆鸣焕僵了一下,转过身,接住阿镜倒下来的身体。
她背后鲜血如浓冶的花绽开,一柄箭矢没入了半寸。
山匪之中还剩下一人,先前已被陆鸣焕重伤,又见他有了帮手后情势不妙,便趁机逃跑,在远处又对准陆鸣焕补了一箭,却被阿镜挡下。
“阿镜?”陆鸣焕失声,大脑中一片空白。
阿镜被揽在怀中,背后还在不断地流血,她却一声不吭。
她神情茫然,那双又黑又纯净的猫儿眼安静地看了眼陆鸣焕,像是觉得疲惫,阖了起来。
“阿镜——!”
陆鸣焕将阿镜带回了沅镇,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紧紧裹住阿镜的伤口,生怕阿镜的血会要流干。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别院,眼前全是兵荒马乱。
阿镜的血,匆匆请来的大夫,黎夺锦疯狂的神色,痛楚的怒吼。
阿镜活着,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崽,断断续续地呼吸。
而陆鸣焕站在旁边,全须全尾都是完好,若是没有阿镜,他就死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眼神空洞。
被黎夺锦推出房门的时候,陆鸣焕没有丝毫挣扎。
被黎夺锦揪着领子发疯地扔到墙上时,陆鸣焕也没有抵抗。
直到黎夺锦以几乎要咬下他一块血肉的恨意,叱令他滚回京城时,陆鸣焕眼中终于出现了慌乱,抬起头乞求地看向黎夺锦。
“不,我要留下来,我要等阿镜醒过来。”
“不需要你。”黎夺锦的神情,仿佛出门觅食一趟,回到洞穴里发现宝贝幼崽被窃贼咬断了脖子的雪狐,眉宇之间满是滔天恨意,想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一般的崩溃。
“滚回京城去,去当你的荣华富贵小将军,你继续高枕无忧,和乐美满,阿镜是豁出命在活的人,你呢?你把她当成消遣。”
“你与我同生共死,你要害我,杀我,断我手脚,我甚至不会如今日这般恨你。”
“可你凭什么害阿镜,凭什么!”
黎夺锦字字句句,振聋发聩,令陆鸣焕无法反驳。
是,没有他,阿镜不会出事,是他的轻率将自己陷于险境,阿镜是为了救他,才生死未卜。
他不配,他只是个没用的纨绔少爷。
陆鸣焕俊俏的面容苍白如纸,后退了两步。
他定定道:“好,我走。但我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把阿镜当消遣。等我,我会再回来,我会有足够保护阿镜的能力。”
黎夺锦目色阴沉地盯着他,眼中除了恨意,只有拼命克制不让自己冲上去捅他一刀的压抑。
陆鸣焕走了。
曾经一同在沅镇欢声笑语度过两年的兄弟分崩离析。
黎夺锦回到房中,阿镜躺在床上,高烧不退,没有一点意识。
郎中是急急请来的,他其实是云顶观的道士。
面对阿镜的伤,黎夺锦府上配着的医师都不管用了,只有这半出家的道士,用混了土方子的符药,将阿镜的命给吊住了。
但阿镜始终未醒。
那道士摸了摸胡须,怪道:“这副药,对于半死人绝对是立竿见影,为何已经过了整整两日,这姑娘还是昏睡不醒?便好似,这姑娘的神魂已不在这世上一般。”
黎夺锦像要吃人一样地盯着他,道士干笑一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往回找补,又附加解释道。
“无上救苦天尊,在道中,有神灵、真灵。这位姑娘现在确实是活着的,她的神灵还在,但是,她的真灵似乎并不在此处。”
不在此处?那在何处。
黎夺锦他握起阿镜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额上。
他脑中剧痛,光怪陆离的画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又褪色,倏地睁开眼,额上冷汗涔涔,太阳穴鼓胀得几乎爆裂开来。
黎夺锦醒了。
52章 白芷 第二更
梦境的主人醒了, 苏杳镜自然也结束了梦境。
对苏杳镜来说,梦境中的一切都已经是前尘往事,有些细节她本来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 在梦中回顾了一遍, 倒是想起了很多关键。
比如,那几个山匪脸上或多或少都有疤痕、肉瘤等特征物, 在胡子拉碴的脸上颇为显眼。
当初,阿镜醒后,也是将这些特征提供给了黎夺锦, 让黎夺锦的手下依凭这些特征去绘制画像捉人。
她所描述的特征与陆鸣焕写信来描述的特征一致, 后来也果然捉到了几个形貌符合的山匪,但那几个山匪无论怎么查问,也问不出他们是如何得知了今日陆鸣焕要带人与弩坊主交易的信息。
这次在梦中回溯这段往事, 苏杳镜毕竟并非身在其中,没有生死攸关的紧迫压力, 倒像个看客一般, 将当时的场景仔细平静地看了一遍, 发现了一些异常。
那些山匪脸上的肉瘤等物生长的位置很是奇怪, 按照病理来说,眼下两寸的位置没有复杂血管交接,很难长出那样大的肉瘤,而如果肉瘤是假的,他们脸上的疤痕也很有可能是假的。
在种种掩饰以及大胡子遮挡之下,很难辨认出其人的真实面容。
他们为何要易容?他们想要掩盖什么?
但无论如何, 既然他们有想要掩盖之事,就说明,那日来拦截陆鸣焕的并不是普通山匪, 而是旁的势力。
苏杳镜静静思索着,脑海中似有什么想法闪了一下。
那时,阿镜调查黎夺锦父亲的真正死因,已经逼近最后的真相,却还有一环迟迟对不上,一直没有找到遗漏的钥匙在哪里。
或许,与这些假山匪有关。
除此之外,在梦境中看到的黎夺锦的一些反应,也令苏杳镜很迷惑。
山道遭劫的那时,阿镜冲出去救陆鸣焕之前就已经激活了保命符,微调了身体机能,所以才会有精准杀人的本事。
既然有系统给的保命符,苏杳镜知道自己定然不会有性命之虞,于是在敌人溃逃、确保安全后的第一时间就切断五感,强行昏迷,投送去了另外的穿书世界,一直等到预估阿镜身上的伤情好转,不会那么痛了才回来。
醒来时,她虽然看到黎夺锦形容枯槁,但觉得他至少神色还算平静,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表露。
而且阿镜醒来后不久就得知,陆鸣焕被陆家召回京城去了,便只以为黎夺锦之所以看起来疲惫,是因为身边少了陆鸣焕这个好兄弟及助力。
却没想到,原来陆鸣焕之所以回京城,是被黎夺锦赶走的,而且黎夺锦一副连陆鸣焕都想杀了的疯样,实在叫人很难不意外。
陆鸣焕与黎夺锦可是比亲兄弟更似亲兄弟,彼此就如同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好到这种程度,黎夺锦竟然想对陆鸣焕动手,岂不就是疯了。
苏杳镜很不能理解,黎夺锦这是为了什么发疯?为了阿镜?
她不信。
“姑娘,你醒了吗?大公子来了。”环生在门外问。
谢菱回过神,扬声道:“醒了。”
她并着双腿移下床,踩上地上的鞋子,滑下来,套好了外衫。
谢安懿在门口等她,穿的一身甲胄,像是刚刚从外面执行公务回来。
“大哥哥,何事?”
谢安懿举起手,不让谢菱靠近:“且慢些,就站在那儿听我说。方才我去城南巡查时,发现一起疫病死者,当即调查了一下,才知道这疫病已经有好几人染上,还不知流传多远了。如今那名死者已经由人拉到城外去烧毁深埋,至于还有没有其余感染者,还在排查当中。目前不知道事态如何,搞不好,或许会整座城都蔓延起来,因此先回家来提醒你们一声,近日多多注意。”
谢菱点点头。
京城四周环水,地下过水道多有淤堵,每到天气炎热时,常发疫病,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事。
只是,据谢菱所知,从数年前开始,疫病困扰京城的问题就常常发生,而且明知道来源在哪,皇帝却从未下令改过护城河的构造。
据说,这是因为开国之时,曾有一任国师算过,唯有这样的构造,才能够保持住皇室血统的纯净,紫气恒常。
无稽之谈。
谢菱心中吐槽,面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安懿交代过后,便急匆匆地又离开家,继续去执行公务了。
谢菱站了一会儿,转头对环生嘱咐道:“环生,你去跟大哥院子里的厨娘说,这些日子,不要让大哥在外面吃饭,让厨娘仔细些,一日三餐给大哥备好送去。切记,不要生米,生菜,稍有腐烂的叶子也不要。大哥在外忙着公务,若没有人盯着他,他为了贪图方便,一定不会注意这些。”
“还有,去买一些白芷、苍术、艾叶、川芎及兰草来,我分制几个香囊,剩下的,送到各院去每日焚香、煎汤沐浴。”
环生点点头,赶紧记了下来,又不由得弯了弯眼睛:“姑娘,真是与从前不同。以前从不见姑娘如此理事,现在行起事来,倒好似比那管事多年的主母还要利落些。”
谢菱眨了眨眼,心道不好。
她长梦方醒,难免还有些不大清醒,竟然未多经思考,便违背了谢菱的人设,做出这些安排。
在当楼云屏时,她与樊肆共同生活了六年,樊肆喜好简单,家中并无过多奴仆,这些管事的活计当然是交给楼云屏承担,做这些事,当然是顺手至极。
谢菱揉了揉额角,或许是这阵子以来,她频繁遇见以前那些书里的男主角,有些从前的回忆渐渐也在谢菱身上复苏,难免地就带上以前的习惯。
好在,这次的ooc并不严重,谢菱也可以解释得过去。
她懵懂看了环生一眼,说:“不对吗?我前些日子去药铺抓药,听见那郎中便是如此念叨的。若是不对,还是不要做了吧?”
环生笑起来,赶紧在谢菱手臂上安抚地拍拍:“对,对着呢,姑娘可别被奴婢随口一句话给吓住了。姑娘做得好,奴婢这就去买齐东西。”
谢菱于是像一个受到夸奖的幼儿园学生一般欢欣起来,对环生用力点点头。
等环生买好东西回来,谢菱先做了几个香囊,拿了一个给二姐谢华浓,又给大姐谢华珏的屋里也送去一个,还有两个,便一个交给了父亲身边的长随,另一个则自己去拿给大哥。
大哥已经回了家,在后院练家兵,谢菱过去,听见里面的吆喝声,知道他忙着,便没让人通传。
“大哥哥。”谢菱慢慢踱步进去。
她两边圆髻上戴着银饰珠宝,其余墨发垂下,散在肩上,乌发雪肤,眸子灿灿生光,如同画中的兔仙活了过来。
她刚一进去,里边的一群士兵看见她,便是一阵忙乱,惊慌失措地罩上短衫,无所适从地挤挤挨挨在一处,头也不敢抬,生怕不小心就瞥见了她。
原来大哥今日不仅是在练家兵,还把自己的手下也带回来操练了。
他们不敢看谢菱,谢菱倒是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
这些士兵都是中等身量,站在一处,看起来高低并无差异,身子骨也不算厚实,但经过锻炼,身上的肌肉倒是很强劲。
谢安懿听说妹妹来了,着急忙慌地跑出来,看见谢菱正睁着大眼睛看这些兵,当即大喝一声跑过去,挡在谢菱面前,只差没用手蒙上谢菱的眼睛。
“花菱,你怎么来了此处?”
谢菱举起手中的香囊道:“大哥哥,我来给你送这个,你要戴在身上,若是遇见不干净的,及时拿出来烧掉,驱走疫病。”
谢安懿看着那只香囊,眼神一软,接过来道:“谢谢花菱。听说,今日你还安排了我的厨娘?花菱真是有心了。”
谢安懿正感动着,谢菱的目光又绕过他,落到了他身后的那群士兵身上去,挨个仔细看了一遍。
一边看,谢菱一边问:“大哥哥,你手下的兵,看起来好似不是特别高大,他们这样去出执行公务,打得过别人吗?”
谢安懿哭笑不得,对谢菱道:“花菱岂不是戏看多了?并非所有武将都是那等魁梧吓人模样,你大哥我不也是颀长身形?”
“人的身体形状,与父母天生有关,也与锻炼方式不同有关,你看市场上的屠夫,虽然个个都似有孕肚,但他们手臂很有力量,因为常常用到此处。对了,居住地方不同,也有影响。”
“居住地不同也有影响?”谢菱似乎很感兴趣。
谢安懿颇为得意地点点头:“当然了,南部靠海的士兵,通常更瘦,更敏捷;中原的士兵耐力好,适应性强;北部的士兵则身材更为高大,力量更强。”
谢菱沉吟了一下,问:“那大哥哥有没有见过貌如牛头阿傍,形似铁塔的人?”
谢安懿想象了一下,大笑道:“花菱说的那种人,哥哥倒也见过。在选武状元时,我曾见过西北边境来的士兵,他们身上有匈奴血统,手臂上的肉块如石头一般,要打赢他们,可废了哥哥不少劲。”
西北边境。
谢菱再问道:“难道,只有西北的人才能长成那样?中部的小镇里,有可能有那样的人吗?”
谢安懿摸了摸后脑勺,道:“或许,京城附近的小镇里,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大块头,也很正常,但若说要一下子找出数十个来,怕是只有西北才有,而且有如此力量的,大约都会被征兵。花菱,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
谢菱支吾两声,只说自己好奇,所以多问两句。
西北?
难道那时来刺杀陆鸣焕的,并非土匪,而是边疆军部里的人。
53章 疯狗 二合一
谢菱默默将这个线索记在心里。
她依旧认为, 黎夺锦拖她入梦的执念来自于其父亲的死亡谜团。
若有机会,她可以用匿名身份将阿镜整理出来的证据,再加上她今天发现的这个线索一并给黎夺锦送去, 想必就能消除他的执念了吧。
谢菱在心中吐槽, 这简直像给仇人上香,花钱花力平息怨气, 好叫仇人的魂魄不要再时不时上门纠扰-
家里的白芷不够,谢菱出去采买,回府下马车时, 并不知道有一个人在街角偷偷注视着这边。
她刚站稳到地上, 一只有半人高的大狗突然从一旁的铺子底下冲过来,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对着谢菱一阵狂吼乱叫。
谢菱好端端地走着自己的路, 突然被一只恶狗毫无缘由地吵扰,自然被吓了一跳, 毕竟恶狗口中有犬齿, 又有腥臭涎水, 谁也不愿意沾上。
环生陪在谢菱旁边, 也是被狗吠吓了一大跳,连忙挡在了谢菱面前,大喊道:“家丁呢,快拦着这恶狗!”
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匆匆赶来,拿着长棍子,把狗赶到一旁, 见那狗还不肯罢休,皱着鼻子呲着丑陋的牙,眼中亦是阵阵凶光, 当即就要乱棍打死。
谢菱想了想,却说:“等一下。”
环生连忙扬声冲那些家丁喊:“停!先别打。”
转回头,环生却又悄悄地问谢菱:“姑娘,为何阻止?这不过是一只疯狗,把它打死便罢了,免得伤到你。”
谢菱拧眉,看了一眼左右。
谢府门外是一片扈拥守着的门庭,再往外是一条长街,不少商户长年坐落于此,此时时间正是街上没什么人的寥落下午,谢府门口狗叫的动静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按位置来说,这些都是谢府的“邻居”。
这只狗若本来就凶狠可恶,给谁都惹去麻烦,那必定人人都厌恶,没什么好说的。
但先前这狗好端端地趴在别人的铺子底下,看起来也像只正常的狗,却突然之间发难,而且独独对着谢菱狂吼起来,那在围观人眼中,倒好似成了谢菱有问题。
毕竟有句看起来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并没什么道理的话流传甚广,“苍蝇不叮无缝蛋”。
谢菱对那群家丁道:“拿东西拦住它,看它究竟要如何。”
家丁们纷纷依言,拿来木架将疯狗围住,疯狗被困在其中,依然冲着谢菱狂吠不止,其声难听躁耳,令人十分不快。
谢菱对狗怒叱道:“你是谁家养的恶狗,追着我作甚。”
狗当然不会回答她,见她搭理自己,反而昂头吼叫得更加大声。
谢菱蹙眉,拨开众人站到它面前,不但不躲避,反而盯着它道:“你叫得大声,你就有理吗?”
环生惯是知道自家小姐天真的,此时也忍不住有些无奈了,上前劝道:“姑娘,你跟一只狗说甚么人话?这狗也不像有人教养的样子,还是叫人打死吧。”
谢菱又看了那狗一眼:“不必。若打死它,它的血流在谢府门口,难道谢府还要替它背这个罪孽?就把它拦在这儿吧,不叫人靠近便是。若它真是一只疯癫了的畜生,不必人管,也自会了断了自己的命,若还有点智慧,也应当懂得自个儿的无趣,自行离去。”
说完,谢菱只叫人把那狗拦住,不叫它闯到了有人经过的地方去,并吩咐人一再叮嘱周围的商户,小心恶狗伤人。
布置完这些,谢菱转身进府,走近门口时,环生悄悄地问:“姑娘,你这是为何呀?”
谢菱摆出发怒模样,好似气鼓鼓道:“我无缘无故被狗吓了一跳,吼了一顿,若不骂回去,我怎能平气。”
环生点点头,又问:“那为何不让人直接打死,还要留着它?姑娘莫不是心太慈,还可怜起那畜生来了?若是它以后还在门口天天这样吠叫,又怎么办。”
谢菱道:“不对,我在乎的不是狗,而是周围的商户。”
“官商之间,本就阶级不同,指不定就有人爱看谢府的热闹,我与疯狗理论,分明知道它听不懂,但该说的还是得说。若不摆出底气正面说几句来,岂不是叫别人觉得,反倒是我惹了那条狗不成?”
“至于以后,也不必担心,它再怎么凶恶,也不过只是一只狗罢了,你何时见过一个健全的人怕一只狗?我们照常进出,无视它便是了。它若是一直叫嚷下去,其他人自然也不堪其扰,便明白它是疯狗,自然不会觉得是我们的问题。”
清者确实自清,可若是连自个儿都不替自己声明,又有谁会来理解你。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若说谢菱是为了践行这个道理,才这样大费周章,那倒也是小题大做了。
说实话,谢菱还是觉得,不至于把狗直接打死,才会这样麻烦。
但这个,也没必要跟环生解释了。
环生听得一愣愣的,一边点头,一边跟着谢菱进府去了。
谢菱和环生说话,也没防着谁,街角那人听罢,见两人背影消失在墙后,便也悄悄折返,回去向主子禀报。
大理寺卿的府邸清正端肃,一人站在桌前,将方才所见一一讲来。
“……谢姑娘行止与前几日并无不同,今日出门,采买药材,都是防疫用物。”
那人是个会办事的,知道追踪线人这件事,宁愿多说,也不遗漏。
想了想,又补充了几句,将谢姑娘被狗吓到,又与婢女的那番讨论也说给了主子听。
沈瑞宇一怔,反复问道:“她真这么说的?”
手下微微抬头,不敢迟疑,又弯下腰去:“是。”
沈瑞宇默然了许久。
曾经,玉匣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他被皇帝责罚,只有资格去断一些寻常市井的小案子,正遇上一桩女子遭人轻薄、却被男子反过来诬告之事。
那女子为证清白,在闹市之中大肆叙说自己被男子揩油乱摸的经过,被不少好事者围观着听,但是实际上怜惜她的人仅在少数,多数人却是凑热闹看好戏。
甚至还有一小撮,故意指责那女子不要脸面,连这种私密事都讲给人听,可见也确实有故意勾引人的嫌疑,而并非是那男子轻薄她。
那女子终究独木难支,被这么多人围着攻击,渐渐气势也弱了下来,玉匣却从衙门里冲出去,站到了桌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喊:“这案子,有沈少卿在判,真相还未知,你们却一个劲指责起一方来。”
“她说这些,哪怕说一千遍一万遍,哪怕没有一个人听信,那她也是为了自证清白,正是在乎名声的表现,你们拦着她不让她说话,是想做什么?是想让她怕了那男的吗?”
沈瑞宇手里捏着一枚木制的棋子,半晌,才对桌前的人摆了摆手:“好。你去吧。谢府那边,继续多盯着,有什么消息,便来报。”
手下依言,双臂高举,指尖合拢,弯腰倒退着出去了。
掩上门后,他才直起腰,却有些纳闷。
追踪线人的痕迹,是很寻常的事,既是为了观察线人有没有可能造假,也是一种保护。
但是,寻常来说,不过跟个三五天也就罢了,沈大人这一回派他跟着谢府的三姑娘探听消息,都多久了?
怎么,还要跟?-
世子府。
“怎么样?你这次究竟梦见什么了?”
陆鸣焕刚刚下朝便赶来,一身红色官服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骄矜贵气。
黎夺锦靠在床头,帘帐半遮住他的面容,陆鸣焕心中着急,想要上手撩开帘帐,却又顿在半路。
他用力收回手,隔着一步的距离问:“脸色那么难看,莫不是没梦到阿镜,反而又做了噩梦。”
黎夺锦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走下床。
他身上各处穴位扎了数根长针,本就于人身体有害,又多日卧床,身上原本强劲的肌肉早已变得枯瘦,原本他与陆鸣焕个子相仿,如今因为他过于枯瘦,倒显得高些。
黎夺锦没有看陆鸣焕,说道:“我梦见,你险些将阿镜害死的那次。”
陆鸣焕面色一僵,咬住了牙。
半晌,他盯住黎夺锦:“你是故意胡说,拿这事气我吧。黎夺锦,你别以为说这种话刺我,你就算赢了,阿镜是死在你手里,你记得吧。”
黎夺锦长眉紧蹙,水妖般苍白的脸上忽然皱了皱,抿住薄唇忍住呛咳,但几声闷咳过后,嘴角依旧渗出鲜血。
陆鸣焕眼瞳微微放大,攥紧双拳,压抑着复杂而冲动的情绪。
黎夺锦倒是面色平静,抬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摇摇头:“我并非故意。”
黎夺锦面色虽是平静,心中却也多有疑虑。
梦境中,出现了很多他原先并不知道的事。
比如,陆鸣焕与阿镜在山中遇险,他虽然知道事情经过,但并不知道具体细节。
可在他的梦境之中,他竟然清楚地听到了陆鸣焕同乔扮成瓜农的那人所对的暗号,这是他之前绝对没有听说过的。
为什么,他会梦到一些自己之前并没有记忆的事?
黎夺锦忽然又想到,他曾经梦到过的,他与阿镜见的第一面,便将她当做囚犯,一刀将她置于死地的事。
那个,真的只是一场简单的噩梦?
陆鸣焕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顾黎夺锦的阻拦,走过去将黎夺锦身上的长针尽数拔了出来,扔到桌上。
“好,就算你不是故意。可是你梦到那些有什么用?黎夺锦,阿镜已经死了,你就算再怎么不承认,她也是死在你面前,你成日去梦她,也改变不了过去!”
黎夺锦喉中仍有腥苦血味,他又何尝不知道,人做梦,只是为了欺骗自己,哪怕能在梦中、在回忆中见一面阿镜,也是好的。
但是陆鸣焕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叫他顿了一下,思绪竟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的梦,仿佛如同回忆重现,上天怜悯他,将过去的事铺叙在他面前,让他从头到尾再看一遍。
有时候,黎夺锦曾有过疯狂想法,心想这是不是人死前的预兆?等他将过去所有的回忆看完的那日,完成了最急迫的渴望,或许便是他寿命的大限之日。
死,对于黎夺锦来说似乎不再是最重要的威胁。
他在世上的亲人唯有长姐黎弱兰,如今他已经替长姐安排好了一切,哪怕是真的病死,也是无牵无挂。
但是,黎夺锦却隐隐有一种悲哀之感。
他的梦不是随手可翻阅的书籍,不能由他自己任性地想看哪章,便看哪章,而像是一架早已定好方向的马车,哪怕他现在坐在马车中看似安稳,实际仍是注定会冲向悬崖,支离破碎。
阿镜会死去,死在大金七十三年的冬天,像陆鸣焕说的那样,死在他面前。
而在他刚刚醒来的那场梦里,已经到了大金七十三年,开春。
再过短短几个月,阿镜会在他的梦里再一次死去。
不知为何,黎夺锦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梦是他费尽工夫求来的,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他连梦里的结局都无法改变,他将彻底与阿镜诀别。
这恐怖的预感,在黎夺锦心中激起一股难得的渴求之意。
他已经放任自流,消极无度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心中除了拜神,入梦,再没有别的希望。
可现在,黎夺锦却想到——
终归,这是他的梦,为何他不能梦见自己想要梦见的?
心神会影响体魄,锻炼体魄也能温养心神。
因想要改变自己的梦境,黎夺锦不再没日没夜地喝药扎针昏睡,而是逐渐开始恢复正常饮食,哪怕食物在胃里翻涌,也狠狠咽下去。
调理最初,他已然趋近枯败的身体难以承受这等突然改变的习惯,浑身出现了许多毛病,痛苦不已。
但为了尽快适应,黎夺锦吞下去几剂猛药,如此仅仅过了一日,人便看起来丰润了不少。
再一次沉进梦境时,黎夺锦在脑海中反复对自己做了几遍暗示。
同一时间入梦的苏杳镜,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次的不同。
原先,她入梦时的视角就像是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观看着过往的一切,但现在,她的视角变成了阿镜。
此刻,她就是阿镜。
她对阿镜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有所感,有所闻,这感觉,很像她在鹿霞山上祈福时,第一次被扯入幻境的感觉。
那时,她感受到了黎夺锦手心的温度,而这一次……
苏杳镜伸手碰了碰眼前的桌子,触手一片小颗粒的细腻触感,她抬起手指,放到自己面前,果然一层灰尘。
“宿主,我在。”系统难得主动出声。
苏杳镜惊讶:“你也在?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道:“这才是入梦的真正能力,之前我同宿主说过的。梦境拥有者可以在梦中改变已知的事情,并试图将其变为真实。宿主只要不迷失在梦境中,梦中的一切便全是虚幻,待宿主脱离梦境,一切会烟消云散。”
“在此之前,可攻略对象并不懂得使用入梦的能力,仅凭执念横冲直撞,而且,他之前的身体机能负荷不了造梦的需求,所以在之前入梦时,只能观看,而不能真正参与。”
“宿主,还要提醒您一件事。现在在梦境中的参与者有两个,一个是您,一个是梦境所有者。现在,你们都能改变梦境。”
“打个比喻,如果说,该名可攻略对象的梦境是一份文件,通过云办公的方式,邀请宿主进入了这份文件。”
“但在此之前,你们两个都只有可读权限,只能看到文件已有内容。现在,可攻略对象以管理员的身份,将这份文件的属性从‘仅可读’修改为了‘可编辑’,而宿主也拥有修改文件内容的权限。”
苏杳镜:“……谢谢你,形象生动的比喻,言简意赅的解读,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加班的痛苦。”
系统“哼”了一声:“都是因为宿主想要下班的愿望过于强烈,本系统的数据库里才会不断出现这些打工人相关的词汇。宿主,为了本系统的语言纯洁性,请多思考一些正能量的和谐内容。”
苏杳镜没能继续和系统吐槽,因为身后传来了呼唤声。
“阿镜姑娘?”
阿镜转身,看见一个颇为眼熟的婢女推门而入。
那婢女看见了阿镜,紧张的神情终于放松,像是好不容易保住了项上人头一般,走过来挽住阿镜。
“阿镜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世子爷说了,这间旧屋不让您住了,您住他院子里。”
阿镜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觉,此处是她先前的旧居所。
尘封多时,早已不启用了,难怪桌上会落得一层厚厚的灰。
婢女挽着阿镜,将她送回了世子的院子里。
并嘱托阿镜道:“阿镜姑娘,你才刚养好身子,不要到处乱跑,更不要胡思乱想。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这些日子,世子爷事情太多,烦心得很,你莫要惹世子爷,世子爷最疼你,不会生你气的。”
说了好一通,见阿镜并无反抗之意,那婢女才小心翼翼地离开,转身时,手心明明还是摁在心口上的。
苏杳镜想起来了。
此时是阿镜重伤痊愈后不久,她缠绵病榻三个月,直接从开春躺到了初夏,醒来后,许多事情都变了。
原先她自以为已经攻略了一大半的黎夺锦,忽然变得对她冷淡许多,阖府上下忙碌的程度也跟之前根本不同。
每一个人出行、经过,都要遭受盘问,有专人查验,甚至这些负责查验的人,身上所穿的服装制式也不尽相同,显然是来自于不同的势力。
阿镜初醒来,乍然面对这种变故,自然十分不适应。
她惯常是受不了拘束的,但是看府中的气氛严肃,她也并没有任性胡闹。
而是默默地减少了自己出门的次数,为了寻求安全感,便常常想黏在黎夺锦身边。
但黎夺锦并不像从前那般,次次容忍她,大多数时候,都会推说公务繁忙,将阿镜赶出门,至于阿镜去哪,他似乎也根本不管。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只怪自己是不该躺了那三个月,耽误了黎夺锦的事情。
于是冒险趁着查验之人不注意之时,翻出院墙,去将自己之前收集的重要线索全部归拢。她不敢直接交给黎夺锦,怕他太忙懒得看,还特特写了一张字条,写明自己找到了哪些方面的线索,放在抽屉里。
结果,她还没去找黎夺锦,却先被黎夺锦找上门训斥一通,言辞之间,像是很对她咬牙切齿。
阿镜默默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跑走,她像一只身法敏捷的猫,在偌大府里随便找个地方窝着藏着,若是想找到她,要叫人费上一阵工夫。
后来,是阿镜自己不想躲了,她也不想回黎夺锦的院子里去,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会儿,最后回了自己曾经住过的小房间。
她不要和黎夺锦住一个院子了,她想看看能不能自己搬回来住,还没打定主意,就被婢女找着了。
阿镜太不守规矩,被人训斥到一半,竟然能直接跑走,想必黎夺锦发了一通很大的火,所以才吓得这婢女战战兢兢,把她带回来,还好言软语地,劝阿镜对黎夺锦认错,不要再惹恼了世子爷,免得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其他下人也遭殃。
可阿镜怎么会认错?被踩着了尾巴的猫,没有那么容易原谅人,曾经的阿镜,因为负气一时不愿再与黎夺锦说话,结果后来才过了短短几天,阿镜就再也失去了与黎夺锦私谈的机会。
那些归拢的证据,她终究没有机会交到黎夺锦手里。也就因为这个阴差阳错,导致黎夺锦现在对阿镜收集的线索执念过深,几番将她拉入梦中。
苏杳镜在心中暗暗拍了下手,好啊,入梦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是刚刚好。
她恰好能够借此机会,改变梦里的结局,在梦里,直接将黎夺锦想要的东西给他,从此打消他的执念,“怨魂”归位,两不相欠,分道扬镳。
54章 戾气 二合一
黎夺锦的屋子, 在一面整块石墙雕刻的山水屏风后,阿镜的屋子在屏风侧面。
她径直回了房间,路上遇到几个婢女, 慌慌张张的, 看见她,都赶紧蹲下来行礼:“阿镜姑娘。”
黎夺锦曾经像梦话一样说过, 要让阿镜做世子府的半个主子,两年过去,这些仆从确实对阿镜多有尊重, 但是, 半个始终只是半个。
阿镜走进屋中,翻出抽屉里的那枚信封,又在屋子里到处翻箱倒柜找了一阵, 最后从花瓶里找出几枚圆润的石头。
她拿了一支羊毫笔,沾上朱砂。
阿镜不会写字, 但是却会临摹, 她手稳, 简单的线条画得惟妙惟肖。
没多久, 石头上就出现了第一张人脸。阿镜把石头放在一边晾干,又开始画第二张。
画完后,阿镜伸直长腿,抵着书桌,翘起自己坐着的那张凳子脚,晃啊晃。
她把洗干净了的羊毫笔捻在指间, 手指轻翻,动作利落地将羊毫笔转出残影,一边轻轻晃着, 一边深思着。
直到三颗石头都干透了,阿镜抓起石头和信封,朝黎夺锦的屋中走去。
黎夺锦房门口有侍卫驻守,阿镜刚刚靠近,他们便举起刀鞘,拦在门前。
“阿镜姑娘,有事?”
阿镜没说话,也没点头摇头,只是静静盯着合紧的门扉。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只得又提高音量问了一遍,阿镜却依然不答。
直到门里传出黎夺锦的声音:“让她进来。”
阿镜这才推门进去,门内的陈设与以往没有不同,一整块的大理石地板乌黑透亮,石柱上挂着壁灯,白天也要点着,否则,这被重重包围起来的书房就是一片黑暗。
她刚踏进去一步,黎夺锦的声音便接着传来。
“停。有何事?就在那说,简短些,我没有时间听废话。”
阿镜面无表情。
半个主子,永远也只是半个。当真正的主子一声令下,这所谓的半个主子,也还是该被驱逐便被驱逐,不管平时看起来再怎么尊贵,也随时都可以被人放弃抛弃。
系统在脑内提醒道:“宿主,此时梦境主人应该还没有完全和梦境融为一体,还不能按照自主意识改变行事。”
也就是说,苏杳镜现在面对的,是过去的黎夺锦。
那时的阿镜,在面对这个场景时,是怎么做的来着?
她当然是十分失落,她不懂为什么黎夺锦忽然就变得不需要自己,就像一只永远也弄不懂为什么突然被主人遗弃的家猫。
但她仍然听从黎夺锦的命令,顺从安静地站在门口,直到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黎夺锦哪怕明明知道她就站在这里,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她叫过去陪着他处理公务,阿镜才转身离开,且从此以后谨守本分,再也没有主动去找过黎夺锦。
那是阿镜对黎夺锦信任溃灭的开始。
第一世时,也就是从那时起,苏杳镜隐隐有预感,自己或许最终也无法成功攻略黎夺锦。
还好现在,她已经没有攻略黎夺锦的必要了。
阿镜听到黎夺锦说话,脚步只是顿了一顿,就接着往前走去。
她站定到黎夺锦桌案前,黎夺锦桌案上,全都是排兵布阵的模型,阿镜的视线一眼都没有飘到桌案上去,对着黎夺锦直直地伸出手。
黎夺脸色有些疲惫,手肘撑在桌案上,下巴搭着手背。
黎夺锦抬眸看阿镜,眼神中不知为何有种贪婪,好似忍耐了许久饥渴的人,终于在沙漠中看见了一点点水源,又害怕是蜃影,不敢靠近。
看了许久,黎夺锦才像是注意到阿镜的动作一般,开口:“这是什么?”
阿镜张开五指,显出里面三个圆滚滚的石头。
她手指倾压,绘着人脸的石块便咕噜噜滚下去,黎夺锦下意识接住,看清上面的几张人脸,愣了下。
“这才是那天袭击我和陆鸣焕的人。”阿镜说,“那时他们脸上留着胡子,还易了容,所以我们没看出来。这个,才是他们本来的模样。眼熟么?”
黎夺锦蹙眉,眸光凶戾地盯住那几个石头,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看这样子,想必是不眼熟了。
也是,边关将士那么多,黎夺锦怎么可能个个都认识,更何况,对面是有心之人,更不可能那么愚蠢,故意派黎夺锦见过的人来办事。
阿镜见状,直接将手里的信封交了过去。
“你看,这里面的东西,是你一直嘱咐我收集的。这些证据,应该够了。”
黎夺锦猛地抬起头,他脸上的神色忽然变了,如同一局被掀乱的棋局,棋子凌乱洋洒得到处都是,黑子与白子混杂在了一起,有狂喜,有悲哀,有失而复得的庆幸,也有永失所爱的绝望。
他唇瓣颤抖,蠕动,看着阿镜,目光有些迷惑地落到她手里的信封上。
阿镜示意他接住。
黎夺锦动作有些机械地将信封拆开,抖落出里面的东西,他一一看过去,表情似乎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系统似是检测到什么,提醒道:“宿主,目前梦境所有者已经将他本人与梦境中的角色完全融合了。”
苏杳镜会意地点点头。眼前的黎夺锦,是五年后的黎夺锦。也正是她要找的人。
在黎夺锦低头看着那些东西的时候,阿镜一边开口解释起来。
“这些是我零零散散收集的证据,其中,有五本军务书籍提到过你父亲的名字,另外有三次对话同时提到了你父亲与他埋葬的鹿林,我将它们全都保留了下来,综合其它,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基本上可以推测出,你父亲当年的战败并非偶然,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在此之前,你调查的所有线索都故意将你把这个杀人凶手引向朝廷。平远王功高震主,引起皇帝忌惮,因此设计杀之……你之前是这么想的,对吧?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但是,你手里的那几颗石头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
“他们费尽周章,乔装改扮刺杀陆鸣焕与我,难道真的只是山匪为了拦下那批箭.弩?不是,他们喂的全是杀招,他们是真正想杀了陆鸣焕,引你与你最忠实的盟友陆氏为敌。”
“如果你去你那几个叔伯的军队中去寻找,说不定能找到这几个人的影子。”
说完之后,苏杳镜还留出了给黎夺锦思考的时间,静静站在一旁,目光看向屋宇的四角,好奇它们什么时候倒塌。
她已经按照之前计划的那样,将自己所获知的真相提供给黎夺锦了。
黎夺锦的执念也该消散了吧,执念消散,梦境便会坍塌,苏杳镜还有点好奇,梦境坍塌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是像地震来袭那般,地面破裂,房屋坍毁。
阿镜从没有说过这么长的话,她也根本不会说这么长的话,但苏杳镜现在只想解决黎夺锦的执念,哪里还会去顾及ooc的问题。
这就好像马里奥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要救到公主了,他会在意公主的台词里喊的是“谢谢你马里奥”还是“谢谢你酷霸王”?
但苏杳镜等了好一会儿,眼前的屋宇也并没有倒塌的迹象。
她疑惑地垂眸,重新看向黎夺锦,却见黎夺锦已经将那三颗石头并着信封放在了桌上,神色有些复杂,眸光却很平静。
这不像是一个苦苦追寻真相的人终于看到了结局的反应。
苏杳镜懵了一会儿。
她顿了许久,才明白过来,皱眉怀疑地问:“你已经知道了?”
黎夺锦神色晦暗不明,狭长的凤眸微微半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弄错的话,此时,他是随着梦境回到了五年前,可五年前,阿镜并不曾将这些证据呈送到他面前。
不知为何,梦境出现了一点偏差。
五年前的他,是不知道真相的。
但五年后的他,不仅已经知道真相,还早已将当年那些参与陷害他父亲的人挫骨扬灰。
黎夺锦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苏杳镜脑中轰然一声。
怎么回事,黎夺锦已经知道了?
那他想要的就不是这个真相,他想从阿镜身上获取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执念让他一直拉拽阿镜入梦?
苏杳镜心中有种愤怒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明明想得好好的,让黎夺锦拿到真相就能一拍两散,结果现在全部都错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转身就走。
黎夺锦看着她越行越远的背影,突然一阵慌张,大声道:“阿镜,等一下。”
阿镜哪里会理他,脚步不停地朝前走去。
黎夺锦心口上的肉都被揪紧了似的,从桌案后面大步跨出来,追上去抓住阿镜。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分明是他的清醒梦,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却无法控制梦境中阿镜的行为。
但是,阿镜离开的背影像是一场虚实交叠的幻境,黎夺锦不敢放任她就这样走下去,仿佛如果在此时放开了她,她就会这样一直走远,直到走出他的生命。
这明明是在他自己的梦境里,他却依旧如此患得患失,难道,他和阿镜的缘分真有这样浅吗?
黎夺锦心中苦涩至极,不,不会的,起码在他的梦中,结局会不一样。
黎夺锦尽力放柔了神情,低声温和说:“阿镜,你要去哪里?你就在书房陪我吧。”
阿镜疑惑地歪了歪头,盯着黎夺锦说:“为什么?”
黎夺锦抿了抿唇,雪狐一般白皙俊美的脸颊上,飞上一层薄红,他敛着眉眼,低声说:“这,不需要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要见到你。”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杳镜胸壑之间突然劈下一阵明亮闪电,照亮了角落里一件她最不可信之事。
阿镜喃喃出声问:“……你是喜欢我?”
黎夺锦是决然没有想到阿镜会这样问的,但他很快点了点头,怕再不说就来不及说出口了一般,承认道:“是。”
苏杳镜在心中冷笑一声。
系统莫名有些发抖,战战兢兢地冒了个头:“宿主。”
苏杳镜像是听了一个什么笑话,在脑海中与系统道:“他竟然说‘是’。如此推算,他的执念难道是想要阿镜活过来爱他?”
系统也用它的AI逻辑推演了一遍,说道:“应该是这样没错。”
“不可能。”苏杳镜斩钉截铁,“阿镜已经死了。”
系统的电波流动了一下,顿了顿才说道:“严格来说,阿镜只是宿主摘取自己性格的部分特征捏造出来的人设,不存在死亡。宿主如果想要创造她,随时可以创造出来。”
苏杳镜冷道:“不,她已经死了。”
“在我脱离第一本书世界的时候,阿镜的死亡就是她的终结。系统,你认为一个人是怎么组成的?我相信,就是她的环境、经历、记忆和情感。”
“我创造阿镜的时候,就是依据这些创造的,现在的我已经有了其他的记忆和情感,我不是阿镜,世界上再也没有阿镜,在阿镜的故事说完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死了。”
系统默然无言,它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电波出现了一阵阵的紊乱,这种紊乱让它不适,让它……难受?
这就是难受的感觉吗。
“所以,黎夺锦的执念不可能实现。这个入梦,终究是一场死局。”苏杳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扬眸问系统,“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破。”
“上一次弹出第一本书的世界,是以阿镜的死为终结。这次我若想出去,是不是用黎夺锦的死就能结束?”
苏杳镜问:“系统,我能在梦里杀了黎夺锦吗?”
系统讪笑道:“当然不能,宿主,这只是梦境,正如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样,等到醒来,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在这里,你所受的伤,或者梦境主人所受的伤,都不会是真实的。”
苏杳镜没再说话了。
她静静站着,在黎夺锦的眼中,她就像是因他方才那句“喜欢”而陷入了羞涩的沉思。
黎夺锦并不催促,他夸过阿镜,宠过阿镜,却从没有对阿镜说过这样的话。
直到说出口,黎夺锦才意识到,这正是他早就想说的,也早就应该要说的话。黎夺锦眼中漾起点点欢喜,变得柔软起来。
苏杳镜结束了思考,她歪了歪脑袋,熟稔地扮演起阿镜。
“不对。方才,你还叫我快点离开,免得打扰你。”
黎夺锦抓着她的手猛然一紧,用力摇摇头,急切地说:“不用了,之前,我是担心有人看到你与我亲近,对你不利。现在不会了,阿镜,我会护你一世周全,你信我。”
“原来是这样,我信你呀。”阿镜依旧歪着头,模样天真,说着黎夺锦最想听的话,语气中却没有一丝诚恳,“可是,阿镜已经死了,怎么办呢?”
她话音落下,好似魔种降世,喷出的地狱业火,瞬间遍布了整座宫殿,梦境之中,整座殿宇熊熊燃烧起来。
宫殿之中的装饰物都被大肆焚烧,不管是帘帐,还是瓷瓶,统统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一丁点也没有留下。
黎夺锦面如金纸,像是没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惊怔地盯着眼前人,周遭的场景在飞速改变,被烧光的宫殿变成了一处广阔的刑台。
天又阴又沉,像是快要整个掉下来,铅云重重叠叠,深冬的萧瑟让空气也变得逼仄,周围挤挤攘攘的百姓们聚在一起,迷茫又期待地围观着刑台之上,好奇着究竟有没有早些处决了叛徒。
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
行刑台正中央,女子挺直腰背跪着,她的眼睛又大又纯净,脸蛋小得像只狸花猫,黎夺锦手中的长剑穿透她的心脏,血珠凝聚在剑尖,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越来越大颗的血珠砸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声,便是整个空间之中唯一的声响。
黎夺锦盯着自己的剑尖,眸色整个变得空茫,他仿佛不会呼吸,也不会动弹,倒好似那柄剑捅进的是他自个儿的心脏一般。
铅云终于爆发了,冰点似的雨珠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但黎夺锦好似没有丝毫反应,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的刺激,他也好像成了一个死人一般。
直到一声尖锐的报丧声划破天际——
“叛徒已斩,愿世子治下,海晏河清!”
黎夺锦才忽然动弹起来,他浑身抖如筛糠,五官扭曲狰狞得不受控制地移位,双眼几乎脱框,几个近侍属下冲上来架住他,一根根掐着指骨掰开黎夺锦握着剑柄的手,拦住他的脸,将世子扶下台去。
黎夺锦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被人扶着拽着,脚步固执地不肯移动,眼睛死死盯着跪在他身前的女子,他的力气很大,此时却流泻了个干净,一点也使不出来,被人几乎是拖着下了台,眼睁睁看着那个鲜血浸透半边身子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喉中发出嗬咳之声,好似喉咙绷直了,血块堵在里面,无法正常发声,他说的话没有人能听懂,只觉得瘆人,像是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哭嚎。
在黎夺锦最后的视线余光中,阿镜的身体倒在了行刑台上,她侧倒着,双眼应该是望向了城民百姓聚集的方向,背影留给了他。
苏杳镜察觉到一瞬的剧痛,她被弹出了梦境。
系统语气有些害怕地说:“宿主,你太厉害了,仅仅一句话,就让梦境所有者得了梦魇,反而被梦魇困住,不得不放你出来。”
苏杳镜撩开帘帐,披衣起身,她随手拿的那件外袍有些宽大,裹着她瘦薄的肩膀,在她窈窕身后拖出一道弧形摆尾。
苏杳镜“嗯?”了一声,无趣地应道:“这有什么,你没被梦魇过?哦我忘了,你不会做梦。”
系统:“……”
又是这样,宿主又是这样轻飘飘的。
要知道,那位可攻略对象的入梦技能可是从主神那里得来的,它用尽自己所有的权限,也只能削减一部分效果,宿主上场之后,却是直接扭转了地位。
苏杳镜抱着手臂,站在烛火前平复心绪。
就像她说的,她的马甲是她依据自己本身捏出来的人物,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又像是比另一个自己还要更亲密的关系。
再次亲眼看着阿镜死亡,苏杳镜的心情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她原本不想和黎夺锦纠缠,过去的任务世界就是过去了,在第一个世界,她虽没有求仁得仁,但结局也不算差,毕竟be也是她完成任务的方式之一。
本来可以不用当仇人,黎夺锦却非要上赶着凑上来,让苏杳镜不可避免地起了杀心。
系统说,在梦中所受的伤害都是虚幻的,醒来都会烟消云散,她在梦里杀不了黎夺锦。
但苏杳镜其实并不这么觉得。
有的人体质容易多梦,因此睡一觉起来,常常觉得比不睡觉还要累,这就是大脑活动会影响身体机能的体现。
听说,黎夺锦的身体不大好吧,那他一定受不了过多的刺激。
她只要多下几次心理暗示,像方才那样的场景,让黎夺锦多梦魇几次,他估计很快就会吃不消。
她对系统问的“能不能”,不是要问有没有办法可以做到,而是问,穿书世界的规则允许不允许。
苏杳镜想到这里,及时打住了念头。
她收敛住眉眼之中的戾气,深吸一口气。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如果有别的选择,她也不是不可以放过黎夺锦的性命。
只要,黎夺锦不要过于惹恼了她。
苏杳镜很快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
她面前有一架铜镜,镜中映出谢菱与她像了九分的容颜,皎白可爱,清纯无辜,苏杳镜忍不住凑近镜子,仔细地看了看,啧啧嘴。
她最喜欢自己这副模样,柔弱可爱,像个咸鱼,不对,像个漂亮咸鱼。
谁不爱当咸鱼?那么努力做什么。
苏杳镜看着镜中的自己,心情渐渐好起来,忍不住多照了一会儿镜子,臭美了好一阵,这才又重新振作精神。
再睁眼时,她的眼中又全是属于谢菱的懵懂无辜神情。
55章 癔症 二合一
清晨天亮, 谢菱拉开窗子,发现窗台上卧着一只兔子。
兔子嘴里还叼着一根青草,正动着三瓣嘴, 一边往嘴里吸入青草, 一边扭过头呆呆地看着谢菱。
谢菱:“?”哪里来的兔子。
她戳了下兔子的屁股,那只才两个拳头大的兔子就往前蹦了蹦, 还扭了扭毛绒绒的短尾巴。
兔子挪开后,它脚底下踩着的一只纸青蛙就露了出来,还在窗台上弹了两下。
天边微白, 清晨的风凉爽带露, 月亮的影子还未完全消退,依然弯弯浅浅地悬挂在天边。
而在天的另一头,浅浅白白的太阳也升起来了, 日月同时出现在各自的一端,中间的天地里, 谢菱趴在窗口。
她捡起纸青蛙, 把它打开。
里面是那人劲练的笔法, 写着一句简短的话。
【他不好, 他一点都不好。】
谢菱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在上一次她叠给那人的纸鹤中,她故意大肆夸赞了大理寺卿的品行,结果隔了一天,才收到这封回信。
看这信上的笔痕印记, 那人大约是气坏了吧,甚至不惜出言诋毁大理寺卿。
谢菱笑出了声,心中想道:这诋毁, 却也不大像样,仿佛一个不懂得说人坏话的稚童,只知道重复一句“他不好”。
既然气坏了,送兔子来又是为什么?
“姑娘今个儿好早啊,笑什么呢?”
环生的声音传来,她大约是听到动静,过来查看,结果看到谢菱趴在窗口,就赶紧走过来。
“呀,兔子。”环生惊讶,“这是哪里来的?”
谢菱把那张字条攥进衣袖里,懒懒地趴在窗口,道:“不知道,早上醒来,它就在这儿了。”
环生很是稀罕地把兔子抱了起来。
兔子很乖巧,粉粉的鼻翼翕动着,趴在环生的手臂上,它与常见的兔子不大一样,一对耳朵是褐色的,眼睛周围的两圈也是一样的褐色,其余地方则是微微带着浅黄的白色。
若是让苏杳镜来形容的话,便是焦糖色的耳朵和眼睛,奶油白的毛发。
这只兔子长得很漂亮,让环生忍不住地一直在它背上抚摸顺毛,欢欢喜喜地抱给谢菱仔细瞧。
谢菱低头嗅了嗅,没发现什么异味,才没有嫌弃。
环生说:“这只兔子看来是跟姑娘有缘分呢,姑娘想必喜欢。回头找懂兔子的大夫来瞧瞧,若是身上没有什么毛病,就留在院子里养吧。”
谢菱觉得奇怪,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兔子了?莫要拿我做幌子。”
“这需要说吗?”环生惊奇,举起那只兔子端到谢菱的脸旁边。
它两只深褐色的耳朵并起来,竖得高高的,豆豆眼睛圆睁着,粉粉的三瓣嘴不停翕动,四只小爪不受控制地朝前举起,不过因为太短了,显得又萌又呆。
环生朝左边看看谢菱,又朝右边看看小兔子,噗地笑出声:“这一看,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谢菱闻言才反应过来,没想到环生竟会拿自己取笑了,举起手作势要挠环生痒痒,却被环生躲到了兔子后面去。
谢菱不得不仔细看了一眼那只兔子,它的毛色,是谢菱最喜欢的颜色,看起来甜甜的,好像冰淇淋,谢菱舔了舔唇。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下兔爪上的毛毛,挑刺道:“这手,也太短了……倒是粉粉的,还挺好看。”
她拨开毛毛,轻轻抠弄了一下兔爪上的肉垫,还蹭了蹭兔爪里的缝隙,小兔子居然哼哼叫了两声。
兔子居然会叫,这让谢菱实在蒙住了,手里的动作不由一顿,眼睛瞪得圆圆的,和那只陌生兔子面面相觑。
环生把头偏到一边去,笑了半天,才扭回来说:“姑娘,不骗你,真的太像了。”
谢菱收回手,不再搭理环生的玩笑,打算折身回去洗漱。
环生倒比她还积极,隔着窗子叫住她:“姑娘别忙啊,既然要养它,总得给个名字吧。”
谢菱瞥了一眼,唇瓣微动,吐出两个字:“布丁。”
焦糖耳朵,奶油身体,不是布丁是什么。
啧,看起来有点美味。
“不?不叮?”环生没听过这个词,脑袋左歪歪,右歪歪,想不明白这是哪两个字。
谢菱伸直腰杆,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确认道:“对,就叫这个。给它垒个窝吧,放在我院子里就好了。”-
京城,永昌伯府。
庭院里四下静悄悄的,丫环在院子里仔细地洒扫着,不敢有半点疏漏。
晋玉祁手里转着一串红玛瑙珠串,从假山廊桥后走出来。
经过锦鲤池时,一个小丫环原本正蹲在地上捡枯叶,没看见他从背后来,一站起来,就恰好撞上了晋玉祁的手,那串玛瑙珠子飞进了锦鲤池里。
小丫鬟吓得赶紧跪下拜在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手背,嘴里求饶道:“表公子,奴婢眼拙,没看见表公子,请表公子恕罪!”
晋玉祁盯着被砸出阵阵涟漪波澜的湖面,眉间积压着郁气,扭头看向跪在面前的那个丫鬟,露出一排森森的白牙:“叫我恕罪?我可以恕罪,但被你弄进池子里的那串红玛瑙,怎么恕你的罪?这样吧,你跳下去,捡上来,我再考虑。”
“这……”小丫鬟身子抖了抖,“奴婢不会水性,表公子可否容奴婢一段时间,奴婢去请人捞上来。”
晋玉祁已是不耐烦听,一甩衣袖,阻断她的话:“啰嗦!叫你捡上来就捡上来,说那么多废话作甚!捡不上来,就在这儿跪着吧,跪到昏过去为止。”
小丫鬟紧紧咬唇,手脚并用地朝锦鲤池爬了一段,扑通跳进水里,她确实是个旱鸭子,在水中手忙脚乱,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浮浮沉沉,还要费心去水里找那串玛瑙珠子,狼狈至极。
晋玉祁却是看得哈哈大笑,眉间的不悦也散了,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渐渐觉得腻味,一句话也没留下,甩袖走人了。
好在,那锦鲤池的水并不太深,小丫鬟镇定下来后,渐渐双脚触地,能在水底站稳,水面没及下巴。
晋玉祁走了,其余的丫鬟婆子才敢围过来,忧心忡忡地盯着水里的那个小丫鬟,小丫鬟一步也不敢踏错,生怕滑倒了,摔进水中再也出不来。
她摸索了好一阵,终于摸到了那串珠子,另外几个丫鬟婆子纷纷借力,把她从水里拉上来。
小丫鬟全身湿透,力气也用竭,身体因为出水的冰冷和害怕不停地颤抖,被旁人劝慰几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人群中,年纪最大的那个婆子沉着脸色,压低声音道:“哭什么!还不怪你自个儿不长眼,那等混世魔王你也敢招惹。”
“你难道不知,虽然我们唤他一声表公子,可他跟府中最贵重的人,毫无区别?”
“如今永昌伯府是二爷当家,二爷无妻妾子嗣,把表公子表小姐接过来,就是看重表公子天资聪颖,将他当做永昌伯府的继任者培养的。你面对的可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亲戚,是永昌伯府未来的主子,还不仔细着你的皮!”
听了这话,旁人都是默默无语。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常常见着那表公子欺负人,却没有一个人敢私下说一句表公子的不是。
那个小丫鬟听了进去,哭泣的声音也渐渐弱了,抽泣了几声,压着喉咙道:“是,谢杨妈妈教诲。”
晋玉祁拿着那串珠子,也纯粹就是图个新鲜好玩,扔了就扔了,没过多久,他也就不记得。
闲闲走进自己的卧房,忽然看了看左右,确认无人,才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翻开看。
书的封皮,是正正经经的科考书册,但晋玉祁却不知为何,翻到某一页后便一直没动,盯着书中的内容不断咂摸,脸上还浮现出怪异的笑容。
直到他的贴身小厮进来通传,晋玉祁才猛地将书盖在桌上,抬起头冷着脸道:“干什么?”
小厮点头哈腰道:“少爷,二爷回来了。”
“小舅舅回了?!”晋玉祁腾地站起来,脸上露出喜色,跑到镜前整理衣冠,在跟过来的小厮胸膛上敲了一下,“快,着人准备着,小舅舅回来,怎么能毫无音信?赶紧到门前迎接!”
小厮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了,经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跤。
晋玉祁重新理了一遍衣物,颇为意气风发。
晋玉祁虽然无法无天,但是他唯独对这个小舅舅,却是实实在在地敬佩。
听娘说,在小舅舅任官以前,永昌伯府一年不如一年,府中没有在朝任实职者,这永昌伯府的名头光听了个响,实际早已不如当年风光。
直到小舅舅在朝中如顺风行舟,越来越得陛下的赏识,永昌伯府的门庭,才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热闹样子。
如今永昌伯府的门楣,都依托在小舅舅身上,而且小舅舅还很看重他,有意要将他培养为继承人,这让晋玉祁对这位小舅舅更是又敬又爱。
如今小舅舅回来,他当然要妥帖迎接。
晋玉祁大步朝门外走去,经过书桌时,却又折返回来,将桌上覆着的那本书拿起来,塞进书柜里。
书页翻动间,露出那翻开的一页上的内容,竟然并非深奥诗文,而是一幅夹在其中的女子画像,画中人巧笑倩兮,眼儿清润,菱唇鲜妍。
晋玉祁迅速赶到府门外,亲自站在人群之中,翘首以盼,等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高头大马的影子。
他立刻挥了挥手,朝身旁小厮的腰下踢了一脚,将人赶过去道:“还不快去替小舅舅牵马?”
那小厮连忙捂着臀部跑过去,对着晋四爷一阵弯腰讨好,说了不少吉祥话。
马背上,那作儒雅打扮的男子撩开遮阳的面纱,露出白皙的肌肤,和英俊挺拔的眉眼。
他勒马慢慢行到门前,才松开缰绳下马。
晋玉祁赶紧迎上去,围着男子道:“小舅舅,你这一次去了好久,也不给家中写信,怎么才回来?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让人送封信,外甥好去接你。”
晋珐将带着面纱的草帽摘下来,攥在手里,瞥了晋玉祁一眼,只字不言,跨过门槛进府去了。
晋珐一回来,晋玉祁便从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变成了受人管驯的皮猴,连忙地叫人端茶送水,自己一溜烟地紧紧跟在晋珐身后,进了正厅。
“小舅舅,您舟车劳顿辛苦了,喝口茶。”晋玉祁满面带笑地凑上去,少年面庞明朗俊气,笑起来时,颇为讨好。
晋珐却抬手,将晋玉祁递过来的茶碗拂到一边。
晋珐修长的手指在藤椅扶手上点了点,忽而开口,嗓音低沉,暗暗含着不悦:“跪着。”
晋玉祁面皮抽了抽,不敢相信地看向晋珐,却从小舅舅那双眼中看到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晋玉祁鼓了鼓腮帮,撩开衣袍跪下来,却不肯低头,闷声道:“玉祁一直在家中等着小舅舅回来,小舅舅却一进门就罚我,玉祁不知何错之有。”
晋珐的手指又在扶手上敲了敲,曼声反问道:“不知何错之有?”
晋玉祁梗着脖子,一声不吭。
晋珐冷冷道:“你若是无错,我又怎会还未回京,便先收到了陛下面前状告我晋府数条罪责的消息?其中就有三条,点名你晋玉祁目无法纪,对下人滥用打骂,对高门贵女不尊不敬!”
晋玉祁呆住,竟然有人在陛下面前告状?而且,是告他晋玉祁的状?!
晋玉祁从没遇上过这么大的摊子,一时之间心中也慌了,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这几宗罪状从何而来。
若说目无法纪,晋玉祁虽然骄纵跋扈,但也不是那等乱来之人,这样一顶帽子,是从何扣下来。
对下人打骂,这则是晋家表少爷的日常行径,根本找不出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何人。
至于对高门贵女不尊敬,晋玉祁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条罪责是从何而来。
污蔑,这是污蔑!
晋玉祁怒气丛生,膝行几步,靠近晋珐,争辩道:“小舅舅,此人分明是胡言乱语,我看,又是那个姓樊的,他向来与小舅舅不对付,便趁着小舅舅在外替陛下治理水患,故意拿外甥做了把柄,刻意编造一些有的没的,在陛下面前抹黑小舅舅,抹黑永昌伯府的门楣!”
晋珐似笑非笑,一双长眉舒展着,双眸打量着晋玉祁,儒雅而疏淡。
晋玉祁越想越是如此。
朝中那个姓樊的都尉,与晋珐同龄,处处与他小舅舅不对付,两人常常互呈折子挑彼此的错处,势同水火,好似天生的仇敌一般,这在朝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在晋玉祁看来,他小舅舅遭那个樊都尉污蔑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恐怕又是那樊都尉的把戏。
晋珐任由他说完,才将茶碗用力一放,在桌上砸出一声响。
“你这找人背锅的本事,确实见长。但,这次状告我的,是御前的人。”
“……御前的人?”
晋珐冷冷道:“锦衣卫,指挥使。”
这个称呼,一下子叫晋玉祁回想了起来。
在鹿霞山上那日,谢花菱娇娇怯怯地躲在那个什么指挥使背后,倒好似他是什么天大的恶人一般。
那个指挥使也是喜欢多管闲事,不仅在他面前碍眼,还一拳将他的小厮揍成重伤,丝毫不看他晋玉祁的脸面,那嚣张的气焰,让晋玉祁如今回想起来,还有几分咬牙切齿。
看着晋玉祁变幻莫测的脸色,晋珐心中便有了数。
他看向晋玉祁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凉薄和鄙夷,但掺杂在他本身便疏冷的目光中,叫人看不出来,晋玉祁更是看不出来。
“你好大的本事。我不过离京两月,你便惹到了指挥使面前。你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晋玉祁被一通质问,心中虽然恨恨,但依旧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对晋珐道:“小舅舅,这是误会。那日,我与指挥使徐大人在山中相遇,身边小厮无意与他起了一点冲突,被他打成了重伤,我没有追究他,他反倒是去御前告我的状,这是什么道理?”
“你这是要我跟你说道理,还是要徐指挥使同你说道理,还是要陛下来讲道理?”晋珐神色已有不耐,“不要再存狡辩心思,我还要回宫中复命,你速速说清,你当日究竟如何得罪了指挥使。”
晋玉祁无法,咬了咬嘴里腮肉,将当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说到谢花菱时,晋玉祁心中渐渐松快,更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仰头对晋珐道:“小舅舅,这真是误会一场。谢家三女,本就是我心仪的女子,我之前便有打算要迎娶她,只是,还未来得及跟小舅舅提。”
晋玉祁晃了晃脑袋:“小舅舅,她本就是我想要提亲的人,我哪怕对她说几句越界的话,又怎么算得上冒犯?更没有不尊敬之说。”
“提亲?”晋珐音色莫名深沉。
晋玉祁脖颈缩了缩。
他知道,小舅舅无妻无妾,也早早放下话来,不打算成婚生子,否则,也不会把他和姐姐接到身边来教养。
他如今说要提亲,小舅舅似是不悦,难道,犯了小舅舅的忌讳。
他不敢再多说,下意识地低下头沉默。
晋珐凝了一会儿,道:“此事,你从未与我提起过。你又怎么确定,谢家的那位姑娘就真的愿意嫁与你?”
晋玉祁立刻面红耳赤,脖子涨粗,蛮声道:“她当然是愿意的,我与她许久之前就曾见过,长姐与她长姐更是好友,这样的缘分,她当然是要嫁与我的。”
晋珐眉间有些疲惫,他路上没有耽搁,一路紧赶着回京来述职,因被指挥使参了一本,才提前回家来管理家事,扯来扯去,却是因为姑娘闹出来的。
晋珐没有心思去听这些个毛头小子的暧昧,摆摆手,阻住了晋玉祁的更多辩解。
他站起身,留下一句:“你若真是喜欢,便正式提亲。谢氏与我们晋家,也算门当户对,要说成亲事并不难。但在说成之前,你须得管住自己的腿,否则,我就打折了它们,免得替晋府招来晦气。”
晋玉祁肩膀僵了僵,却不敢反驳,膝行着随着晋珐离开的步伐改变了方向,低头恭顺道:“小舅舅好生歇息,莫累坏了身体。”
直到晋珐的步音消失不见,晋玉祁才站了起来。
他看向晋珐离开的方向,神色有些复杂。
他虽敬重这位小舅舅,但小舅舅的脾气,他一直捉摸不透。
这不能怪他,小舅舅本身就是一个怪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在他被接来晋府之前,晋玉祁曾听说过一些传闻。
据说,这位小舅舅,原本并不是在晋府长大的。
他与另一个农户生的儿子同时生出,被产婆抱错了,直到六年前,晋玉祁的大舅舅晋隋忽生重病,从此卧病在床,不良于行,晋家才发现,当时在府中养大的那位二少爷,并非晋家的亲生少爷。
一阵忙乱后,才找到了他如今这位小舅舅。
晋玉祁从未见过那位据说是抱错的原来的二爷,只是听他母亲说,两个人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辰生出,都是一样的丰神俊朗,长相不俗。
这倒也罢了,无非是一桩府中密辛,但更让人觉得这位小舅舅奇怪的是,四年前,晋珐忽然大梦惊醒,忽然便吵闹起来,非要找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可那时,晋珐也不过才17岁,家中确实有为他说亲的打算,只是还没完全定下来,又何来的“未过门妻子”的说法?
据说那时,晋珐闹了许久,闹到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只不过,他随即就发出誓言,说此生再不娶妻,也不纳妾,更不要子嗣,他会从兄长、姐姐的孩子中挑出几个来抚养,当做亲生子一般,教养他们长大,并让他们接着承袭永昌伯府的爵位。
想到这里,晋玉祁又不由得想到,说来也是巧得很,朝中那位与他小舅舅从来不对付的樊肆樊都尉,也是犯了差不多的毛病,口口声声称自己有一亡妻。
可与那位樊都尉相熟的人说,樊都尉从前在乡下,家中关系单纯,考中武举后便来了京城,从未婚娶过,更没有所谓的亡妻。
不过,樊都尉户籍在乡下,或许是曾经有过什么家中定下娃娃亲的姻缘,也未可知。因此,这桩流言传着传着,没人说得清楚,也就慢慢无人在意,淡了下来。
只有晋玉祁觉得有趣,这势如水火、从头到尾不对付的两人,怎么会患了差不多的癔症?
56章 玩笑 二合一
进宫面圣回来, 已经过了晌午。
晋珐早上才赶到京城,接着便是回府教训晋玉祁,又进宫来述职, 除去清早上路前用的那两个馒头之外, 滴水未进。
在殿前又弯腰跪了许久,此时走出门来, 烈日当头,竟有阵阵发晕。
侍从连忙过来扶住他的手臂:“二爷,当心。”
晋珐摆了摆手, 坐进轿辇之中, 轿辇晃晃悠悠,他闭上眼,难免显出几分疲态来。
他伸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胃部, 嘴里又弥散起清甜米粥的滋味。
今日,晋玉祁突然对他说起提亲的请求, 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些事。
人都说, 晋侍郎年轻有为, 年纪刚及弱冠, 便如此端方持重。
可无人知晓,他晋珐若真按活过的年头算一算,却并非只有二十一岁。
前世——如今,应当要称为前世了吧——他听闻云屏的死讯后没过多久,浑浑噩噩竟把家中酒坛尽数喝空,当晚, 就在梦中“溺亡”。
他当然不是睡在水中,只是,那骤然无法呼吸的窒闷, 与溺水的感觉极其相似。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醒来,睁眼时,他头顶上是暌违已久的永昌伯府帘帐,身边的小厮,也是早已被他遣散的永昌伯府下人。
他早已自立门户好几年,又怎么会忽然回到了永昌伯府?
晋珐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到处喊人,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模样也都变了,竟变成了及弱冠前的时候。
晋珐愣了许久,想到之前看过的话本子,忽而明白过来,自己这般情形,是“重生”了。
他重生后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年纪,此时他刚被晋府接回来不久,许多地方都不大适应,阖府上下倒是对他颇为关照,哪怕他有一点小病小痛,风吹草动,都要谨慎地请医师来查看一番。
他从梦中醒来,有些失态地大喊大叫,自然将永昌伯吓得不轻,仆役蜂拥而入,将他按在凳上,永昌伯连同夫人亦守了他大半夜,直到医师过来,检查了几遍,确认他并无大碍。
一番折腾下来,晋珐也已经明白了当下的处境。
他只怔了一会儿,便涌上狂喜。
重生,岂不是说明他有再来一次的机会,上辈子有太多的遗憾,以至于云屏嫁人后,他一直活得浑浑噩噩。
若是能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再犯上辈子的错误,他要牢牢把握住先机,这一世,顺顺利利地娶到他的天定良缘。
等到多余的仆役散去,晋珐出声留住永昌伯夫人,凝眸问:“母亲,云屏可在家中?”
“云屏?”晋夫人转过身,一阵茫然,倒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是哪一位?是我熟识的人吗?”
否则,儿子怎会问她,那人是否在家中。
晋珐心口猛地一跳,扯得剧烈的一阵疼痛,他攥紧掌心,又进一步问:“云屏,便是楼家的女儿,我未过门的妻子,母亲怎会不认得?”
他如今十七,按照记忆中的年岁,正是与楼家提亲的时候,只是还未完全定下来罢了。
现在称呼云屏为“未过门的妻子”,是有点早,但晋珐已经等不及了,上一次,他便是这样等着,等着,等到最后,云屏决绝嫁与他人,从此与他无关。
见晋夫人仍然是一脸茫然,晋珐忍不住朝前走了一步,双目紧盯着晋夫人,暗暗掺入焦急之色。
晋夫人想了半天,反应过来,看了眼儿子,眉眼含笑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二郎,你莫不是睡急了,在梦中想娘子想糊涂了。你忘了,家中在给你商议亲事,目前确实有属意的,不过,到底是选郑家的,还是何家的,还没定下来,哪来的未过门妻子?”
什么郑家何家?晋珐用力晃了晃脑袋,再次道:“不,不,就是楼家的二女儿,楼云屏,母亲,难道您反悔了不成?”
楼家是经商世家,甚至在以前,只能算是山野间的一个小商户,要不是因为近几年发了大财,举家搬迁到京城来,根本没有人知道楼氏的名号。
一开始,晋珐被接回晋家时,说出自己与楼氏有从小定下的姻亲之约,晋家人便是不大乐意的。
晋家总共只有两个儿子,如今晋隋生了病,已经是毁了,晋珐虽然是刚被接回来,但也是晋家的希望,永昌伯当然不愿意让他随随便便娶一个商户之女。
但是,为了稳住晋珐,让他安安心心留在晋家,永昌伯犹豫再三后,还是选择了承认这门亲事。
只不过,一直遮着瞒着,没有对外张扬,想来是在等待什么转机。
晋珐眸色忽然地沉了下来,不大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反而像是一个二十过半历经世事、已经很懂得风霜滋味的老成青年。
他再次开口,句句堪称咄咄相逼:“母亲,你应该知道,我认定的事情是难以回转的,你们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想瞒着我,是定然不成的。”
晋夫人眨了眨眼,蒙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难看,担忧和慌乱涌了上来,她不顾晋珐的阻拦,伸手探了探晋珐的额头,嘶声道:“我儿,你莫不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窍不成?哪里来的楼家,又是哪里来的云屏,我这个做娘的,怎么全然不知?”
晋珐狠狠地怔住,瞳孔忽然涣散。
晋夫人说着说着,焦急得啜泣了起来,探着身子朝外喊道:“人呢,快,快来人将方才那位郎中请回来,他根本没看好,我儿还没有大安,他怎么就能走了呢!”
喊到一半,晋夫人的手被晋珐用力攥住。
她回头一看,看见她好不容易认回来的儿子,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遍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母亲,我没事。”晋珐从嗓子眼里逼出来声音,“我只是,有些发热,说胡话罢了。不用叫郎中来。”
晋夫人半信半疑,但终归,她是不希望儿子出事的,又和晋珐说了几句话,见晋珐虽然不爱开口,但也是有条有理,才渐渐将心神放松了下来。
晋珐为了让晋夫人安心,硬生生躺回床上,一直躺到了天亮。
天边一见日光,晋珐便迅速地翻身爬起洗漱,随便穿了套衣服,未带一个仆从,便拍马赶到了大街上去。
京城中,有一条街商户林立,其中有一家不算起眼的酒楼,生意倒是很好。
掌柜的笑呵呵地站在门前迎客,跟许多来客都有说有笑,显然是相识的,哪怕是第一次上门的客人,他也能说上几句话,令人倍觉亲近。
晋珐远远看到了那位掌柜,策马跑得更急,这便是屏儿唤了数年的爹爹,他绝不会认错。
晋珐在楼氏酒楼前狠狠勒住马,翻身下马,急促喊道:“楼叔!”
那掌柜愣了一下,显是没反应过来,但随即咧开一个可亲笑容,打量着晋珐,却是生疏地点点头:“哎,贵客来了,小兄弟,你想吃点什么?”
晋珐不可置信地定在了那儿。
他呼吸困难,隐隐又有在地面上溺水窒息之感。
楼父和蔼却生疏的笑脸在他面前一分为二,成了虚实交叠的影子,不停地来回晃,让他憋闷感更甚。
不,怎么会呢,他从小与楼家隔壁长大,楼父怎么会不认识他?
对了,定然是他回晋家以后,吃穿用度都与以前不同,楼父每日在酒家门口见这么多人,一时之间眼花了,认不出来他,也是有可能的。
晋珐掐紧自己的手心,深深地掐进几道印记,掐得掌心涨红发紫,却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晋珐脸上的肌肉抖了抖,勉强逼着自己扯开一个笑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地落在空中:“楼叔……我想,我想见你家二姑娘,她可有空见我么。”
“我家二女?”楼父蹙了蹙眉,疑惑地挠头。
楼父转过身,恰巧看见躲在柜台后嬉戏的身影,便招手唤道:“二闺女,快,快过来,叫你呢。”
晋珐心中被巨石拴紧的心弦一松,翘首望去,就见一个总角年纪的女童蹦蹦跶跶地跑了出来,跑到楼父身边,依偎着抱住楼父的腿,躲在楼父身后,张着眼睛怯生生地瞧着他。
“这便是我家二丫头了。”楼父呵呵一笑,慈爱地摸摸女童的脑袋,看向晋珐问,“怎么,贵客有什么事找她?”
晋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为何会如此?这分明不是云屏,而是云屏的三妹,年纪、模样,都对得上,就是楼家的三女,他绝不会认错!
为何,为何楼父要欺瞒于他?分明是三女儿,却糊弄他是二女儿?
难道说,是他惹恼了屏儿,屏儿不愿见他,所以才调皮地串通父亲一起,戏弄他?
屏儿呢?屏儿在哪,他一定要见到屏儿才行。
晋珐胸腹、喉咙如同火烧,还想说话,却在还没开口之时,旁边走来一个熟客,手里拿了一串糖人,笑眯眯地递给楼掌柜身边的女童:“二丫头,今天又陪你爹来酒楼呐?”
那总角年纪的女童耸了耸鼻子,一把抢过糖人,朝那客人哼哼两声,熟稔地笑闹起来。
晋珐眼前一片昏黑,脚步踉跄,竟在台阶上栽倒下去。
“哎!小心!”好在楼父赶紧扑过来接住他,才未叫他在后脑上磕出一个血洞。
“哎呀,快进店来喝口凉茶,莫不是暑气太重,晕倒了吧?”楼父皱眉念叨着,把晋珐扶了进去,在一个通风僻静的角落,安置他坐了下来。
晋珐摸索着茶杯,灌下去一口凉茶,死死盯着楼父,问:“楼叔……楼掌柜,你真的,一点也不认识我?”
楼父顿了顿,又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摇头道:“这位贵客,你天生贵相,我们这等普通人家,又怎么会认得你这般的人物。”
晋珐心中苦涩蔓延。
事到如今,他再怎么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这大约是重生后的一连串改变。
他回到了十七岁,回到了一切都还有转圜之地的定亲前,楼家却再无云屏。
楼父不记得他有这个女儿,楼家三女不记得她有这个姐姐,而他,虽然事事都记得,却再也寻不回自己定了亲的未嫁娘子。
晋珐忽觉一片茫然。
他重活这一遭,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命好似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了他奇迹一般的希望,又狠狠地摧毁。
这要他如何相信?云屏是他唯独认定的妻,世上没有云屏,他此后数年,又要如何度过?
倒不如不要重活这一次,干脆溺死在梦中,来得自在。
楼掌柜见眼前的年轻人枯坐无语,脸色灰败得比那病入膏肓之人还要难看,纠结再三,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同他说了一件事。
“这位公子,你可是在寻人?”
晋珐痴痴然,并不回话。
楼掌柜叹息道:“说来也怪,前几日,也有一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寻到我们酒楼来,也说是,要找我们家的女儿。”
晋珐忽而抬起了头,眼光透着灼伤人的亮,拳头紧紧捏起,像是忽然爆发出了某种恨意。
楼掌柜尽量忽视他那奇怪的眼神,纳闷地继续道:“可是,我们家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他想必是弄错了。”
“你要找的,可也是一个叫做……楼、楼云屏,对,叫做楼云屏的姑娘?”
“楼氏这个姓氏,虽然少见,但偌大的京城,想来也不是完全没有,或许,你们只是找错了地方,再去别处找找,也许就能得见了呢。”
楼掌柜温声劝着,又拍了拍晋珐的肩膀,察觉眼前年轻人的身体在他手下不停颤抖,楼掌柜顿了一下,收回了手。
只是默默又倒了一杯凉茶,递去晋珐面前。
晋珐死死咬住自己的牙关。
他没有找错,那个人,也没有找错。
那人想必,就是樊肆。樊肆也重生了,而且,比他还早几天。
晋珐是听到屏儿的死讯后,在梦中重生的,那个樊肆,恐怕也是一样。
上辈子,屏儿婚后与樊肆朝夕相处,屏儿离世,他大约是最早知道的吧。
死讯也是通过他才传到了京城楼家,晋珐探听到时,肯定已经过了几日。
晋珐浑身剧颤不止,强烈的嫉恨与不甘让他的面目都扭曲,只能深深地埋着头,掩饰自己的异样。
樊肆来楼家做什么?他找屏儿做什么?
难道,樊肆真以为自己与屏儿有月老的缘分?
与屏儿青梅竹马的、以生辰八字算出来与屏儿天定良缘的,是他晋珐,不是樊肆。
樊肆不过是趁人之危,钻了空子,抢走屏儿。
他最后一次与屏儿相见,屏儿穿着为他人而穿的嫁衣,与他人喝了合卺酒,骄阳似火,眼中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都是樊肆。
若不是樊肆横插一杠,他一定会赶回来,向屏儿赔礼道歉,对屏儿解释清楚原委,他们的姻缘,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樊肆该死。
重生一次,那个樊肆竟然还比他早几天来找屏儿,晋珐心中强烈的不甘,如地狱业火无法平息。
凭什么?凭什么!
他绝不会放过樊肆。
晋珐掩饰住眼中刻骨的嫉恨,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对楼掌柜道过谢,朝外面走去。
楼掌柜略带担忧地看着他跌跌撞撞走出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连续两个年轻人为了同一件事找到他这里来,叫楼掌柜觉得有些奇怪,也忍不住对这件事上了心。
“云屏,楼云屏。”楼掌柜兀自念叨着,哂笑一声,“怎么觉得,这名字挺亲切,还怪好听的。”
轿辇在晋府门口停下,晋珐的思绪从往事中抽离出来,凝神睁眼。
进门,管事递上来一封请帖,是宰相大人相邀,过几日,到相府叙事。
晋珐如今任职中书侍郎,宰相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他与宰相多有来往。
晋珐点点头,收起请帖,示意知道了-
今日是乞巧节,谢府三个姑娘都在各自的院中,准备“拜七姐”的东西。
环生和几个丫鬟净了手,用色纸、通草、芝麻等物织出许多仕女宫殿的模样,谢菱对这些很头疼,她根本不会织,只能抱着兔子在一边玩,顺便凑热闹。
环生很纵容她,根本不管束她,任由她在旁边玩,只不过,在每一个模子做好之前,都会要求谢菱去把手洗干净,把最后一捧绿豆亲手装进去。
“今天是七娘娘的生辰,姑娘一定要亲手做,才能让七娘娘相信姑娘的诚心。七娘娘会保佑姑娘,平安喜顺,寻到如意郎君。”
环生太认真,谢菱也不得不随了她,就在旁边干一些放绿豆的活。
不过,谢菱虽然不喜欢做那些织宫室的事,却很擅长裁纸叠东西,环生说,香案上还要摆彩纸折的小衣服小鞋子,谢菱兴致勃勃地动手,一会儿就折出来许多。
包括襦裙,日用品,绣鞋等等,惟妙惟肖,小小的放在手上,特别可爱。
她在折彩纸的时候,小兔子布丁就在她旁边趴着,时不时动动鼻子嗅一下谢菱手里的东西,软绒绒的毛蹭着谢菱的手臂。
谢菱折一会儿,就活动一下手腕,摸摸布丁的头顶,把它的毛发支棱起来,然后在中间按一下,按下去一个小坑。
布丁懵懵地睁着黑眼睛看她,谢菱就嘻嘻地笑,也不告诉布丁,它这个样子很傻。
环生稀罕地拿着谢菱折出来的那些小衣服小鞋子瞧,啧啧道:“姑娘做得可真是精巧,等会儿摆到案上去,定会叫大姑娘和二姑娘大开眼界的。”
一个家里,是在同一个香案上拜香的,大金朝的风俗是,及笄的女子才要拜七姐,感谢这位仙女保佑她们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因此谢菱之前从未准备过这些。
乞巧节对女子来说,是一年里最盛大的一个节日,但也不过短暂的一日而已。
吃过晚饭后,谢菱抱起兔子,走回房中。
布丁很有个性,它只是在人多的时候才乖巧,当谢菱和它单独在房间里的时候,它就到处跑跑跳跳,把桌上的东西撞得颠三倒四。
谢菱本来就要消食,干脆跟在布丁后面走来走去地收拾,当做运动了。
直到布丁忽然朝某个方向嗅了嗅,然后噔噔跑到谢菱的床边,扒拉谢菱挂在床头的一只锦囊,然后咬住不放。
它那小三瓣嘴也不知道怎么这么灵活,左叼叼右叼叼,居然把锦囊上的系带给咬开了。
这锦囊里,装的全都是谢菱撕碎的粉信笺纸屑,要是一不小心让布丁吃一些进兔子胃里,搞不好要生病。
谢菱赶紧把锦囊袋从布丁嘴里抢下来,重新束好,藏进枕头底下去。
她把兔子抱在膝盖上,薅着兔子头,把它的小脑袋圈住,噘着嘴威胁道:“别什么都咬,我跟你说,我不喜欢兔子的,你要是不乖,我就把你吃掉。你看你的小脑袋,我一口一个,吃坏兔子,啊呜啊呜。”
布丁当然听不懂,被薅平的耳朵颤了颤,粉粉的三瓣嘴动着,短短的爪子轻轻晃来晃去。
谢菱没忍住,在布丁额头上啵啵亲了两口,才算完。
窗外笃笃响了两声,像是有石子敲在窗上的声音。
可那扇窗户靠近院墙,基本没有什么人从那里经过,谁会把石子丢在窗扉上?
谢菱把布丁放在床上,自己过去开窗,结果就看见,三皇子岑冥翳站在窗外,身形高大,乌眸如檀,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岑……”谢菱惊讶,差点忘了改称呼,“三殿下?”
岑冥翳抿抿唇,脸颊被烛火映着,似乎有些微的发红。
他压低嗓音,说:“你说,我能来找你,我便来了。”
说完,他紧紧盯着谢菱,似是很紧张谢菱的反应。
谢菱眨了眨眼,她确实如此答应过,但她没想到,三皇子在诸多约女孩私会的手段中,选择了翻墙。
谢菱慢慢地答:“是,看见三殿下,我也很惊喜。”
岑冥翳唇角扬了扬,好像还露出了一点点洁白的牙齿,又似乎只是谢菱看错。
他又肃着脸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菱此时出门,又没有恰当的理由,谢兆寅只怕不会准许。
她犹豫了一下,说:“可是,我父亲,他不会同意。”
岑冥翳动了动,把手从身后拿出来,递给了谢菱。
他袍袖在夜风中翩翩,伸直平展的手却很平稳,一双乌目看着谢菱,里面倒映着燃烧的烛火,显得很热。
不得不承认,岑冥翳生得极好。
她咬咬唇,指尖轻轻搭上岑冥翳的手心。
57章 弥补 二合一
谢菱确实没想过, 她会被岑冥翳牵着手,翻自己卧室的窗。
她轻咬下唇,从暖黄烛火到银白月色的交际线中走出来, 面庞被淋上清冷玉色, 眸中清润,警惕的怯怯掺着不谙世事的勇敢, 被高大青年从闺房中拉出。
谢菱提起裙摆,一只绣鞋踩上木凳,在木凳上两脚并了并, 矜持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又踩上书桌,慢慢踏到窗沿上,裙裾微晃。
因为她的位置变高, 岑冥翳原本拉着她的手变成了托着的姿势,他直起脖子仰视她, 长睫颤了颤, 喉结轻动。
谢菱一手放在他手心, 抬头看了眼月亮。
月亮如最璀璨硕大的宝石, 遥挂于天际,清辉幽幽,似是戏曲里动听的前奏,马上要引出一段缠绵故事。
谢菱又低头看岑冥翳,故技重施地,轻轻让自己被咬着的唇瓣从齿间划出来, 嫣红,带着湿痕。
握着她的手果然紧了紧。
“小心。”岑冥翳低声说,另一只手也伸出来扶她。
谢菱轻轻歪了下头, 仔细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在跳下去时假装弄错方向,直接扑进他怀里。
但,想了想,好像还是有点太刻意。
只能将这个计划暂时搁置。
她也伸出另一只手,悬在空中,似是等着岑冥翳来接,或许是因为高度差,她慢悠悠伸出素白掌心的动作,竟然有几分高傲。
岑冥翳把她两只手都稳稳托住,谢菱才轻轻跃下来,像一只翩跹的蝶,轻盈,裙摆飘动。
她不忘回头,把窗户关上,免得被人不小心看到了里面空空如也。
月夜宁静,闺房的主人已不在,只剩一只傻傻地跑来跑去的兔子。
“吱呀”轻响,木窗关上,布丁翕动了下三瓣嘴,焦糖色的耳朵动了动,好奇地半直立起身子,看向已无人影的窗边-
“我们去哪呀?”谢菱很好奇地问。
但其实,她心里并不关心,因为她知道,不管岑冥翳带她去哪里,总逃不过剧本里的那些事。
风花雪月,花前月下,干柴烈火……
谢菱已经暗暗跟系统要好了木偶剂,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如果岑冥翳真的今晚要做点什么,就让他去跟木偶替身做好了。
令谢菱惊讶的是,岑冥翳功夫很好,怀里带着她,就轻轻松松跳上了院墙,然后又稳稳落地。
她原本以为,像岑冥翳这样的纨绔皇子,定然是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有几分扎实底子。
她靠在岑冥翳胸膛上的时候,感到很坚实。
落地后,不远处有一辆轻便的马车,车厢很宽大,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看来,他们今晚要去的地方还挺有些距离。
此时他们已经在谢府的范围之外了,岑冥翳回头对谢菱道:“带你,去看一个东西。想必你会喜欢的。”
他神神秘秘卖关子,谢菱并不计较。
反而是见招拆招地迎上去,嗓音清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其实,三殿下不管带我去哪里,我都会喜欢的。”
岑冥翳呼吸一促,乌眸在夜色下闪动,似是深潭中被倒入某种蜜色的糖浆。
谢菱弯眸朝他笑笑,假装没有看见他神色中某个刹那没能掩饰住的冲动,无事发生一般,钻进了车厢内。
走剧情,走剧情……苏杳镜脑袋里只剩下这个。
剧本中,“谢菱”与岑冥翳私会的下一步,便是失身于他,而后怀上岑冥翳的孩子,并且在“谢菱”的生辰日那天,被岑冥翳送上一碗滑胎药。
从此,岑冥翳本性毕露,再也不在“谢菱”面前掩饰,可惜“谢菱”对这段感情投入的沉没成本已经太多,她心理上难以接受,最后甘愿沦为岑冥翳的玩物,被谢府发现,清扫门楣。
这可以说是苏杳镜在七个剧本中最不喜欢的一个。
主要是,演起来麻烦。
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对风流浪荡子动心的理由,也就无法代入“谢菱”的情绪,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谢菱”会对岑冥翳那般死心塌地,除非——
马车帘子掀开,岑冥翳亦矮身钻了进来。
帘子又安安静静地垂落,马车车厢里空间虽然不算狭小,但也毕竟是一个封闭的空间。
谢菱乖乖地坐着,两手扣着放在腿上,手指缠缠绕绕,眼珠圆圆的,很清润。
她坐在正中间,岑冥翳身材高大,一钻进来,几乎就到了她面前。
隔着很近的距离,谢菱眨了眨眼。
岑冥翳和她打了一个照面,猛地一怔,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动作,顿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坐到了侧边。
他坐姿笔挺,宽肩窄腰,两只手微微攥着,放在膝盖上,颇有些正襟危坐的意味。
只是,他的耳垂有些微微的发红,至于脖颈有没有变红,他的小麦肤色不大看得出来,只是似乎比别处颜色要深些。
——除非,他是个段数不够的风流浪子,随便撩一撩,就会害羞。
这不至于叫谢菱爱他,但却能带给苏杳镜成就感。
奇怪的胜负欲增加了。
起码,成就感也是一种兴趣,苏杳镜慢慢地展开笑容,她想,对着这样的岑冥翳,她能演得更好。
马蹄嘚嘚声不断,谢菱为了自己的人设,还是托腮问了一句:“三殿下,我们今晚什么时候回去呀?万一,等会儿父亲找我,怎么办。”
其实,谢兆寅哪里会晚上找她。
至于其他仆从,没有吩咐,更不会进来。
岑冥翳没有犹豫,直接答:“寻常洗漱时间前,送你回去。”
倒像是早早就思忖过这个问题。
洗漱?谢菱算了一下剩下的时间,目光把岑冥翳从上到下瞄了一遍。
看来,这位三皇子时间不是很长啊。
心中暗暗吐槽着,谢菱面上却松了一口气:“噢,那就好,我还要回去喂兔子呢。”
“兔子?”
谢菱点点头,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形状,笑得可爱:“我养了一只兔子,看起来很甜很好吃……嗯,我是说,很甜美,漂亮,是只讨人喜欢的兔子。”
谢菱不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岑冥翳的一声低低笑声。
马车里光线有些昏暗,她也看不清楚岑冥翳的表情。
但岑冥翳再开口时,声音却柔缓了几分。
“那只兔子,一天要喂多少?”
“兔子很容易生病的,要喂它吃新鲜的草,又不能带水珠……”
谢菱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些,好似一个对着心上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姑娘。
讲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无聊了,却瞥见蒙昧的光线中,岑冥翳依旧偏着头看着她这边,似是在很认真的听。
仿佛他真的对那只兔子很感兴趣。
谢菱感觉到,马车一直在爬坡。
聊着聊着,速度慢了下来,似乎是要到了。
岑冥翳掀开车窗遮光帘朝外看了一下,月光顿时倾泻如许,映照在他的侧脸上,让那张线条凌厉的脸也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他把帘帐束起,回过头,就对上谢菱看着他的目光。
岑冥翳似是本来有要说的话,但莫名噎在了喉咙里。但他嘴已经张开,总不能露怯,似是没话找话一般,说了一句:“今夜月色很好。”
谢菱心中没忍住,化用了一句名诗,托腮道:“今夜我不关心月色,我只想你。”
最后一个字,她的发音轻忽缥缈,暧昧不清,叫人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只是错觉,就像之前岑冥翳的那一声低笑。
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勒停,谢菱趁着这个空档,轻盈地越过岑冥翳,先下了马车。
原来他们在一座山顶,伸出的岩壁如同一条长舌,底下是郁郁葱葱的山林,视野开阔,但并不叫人害怕。
月光轻柔地铺满了这片天地,盈盈地悬挂在天边,天上星子闪烁,银鞍白马轻轻甩尾,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有了动静,岑冥翳从马车上下来,站到谢菱身边,目光频频地看向谢菱,几个深呼吸。
察觉到他快要开口问,谢菱忽然踮了踮脚,指向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啊,那是织女星!”
她转头看向岑冥翳,惊喜道:“三殿下,你是特意带我来拜织女星的吗?”
今日是乞巧节,有拜织女星的传统,不过京城大都高门大户,许多官宦人家的女子也就是在府内遥遥拜一拜天地充数,不会特意去寻着织女星来拜。
谢菱能这么清楚明亮地看到织女星,当然很高兴,揪着岑冥翳的衣袖蹦了蹦,然后合掌许愿。
一般,女子在乞巧节对织女星许愿,都是祈愿自己能眼明手快,能干多才,谢菱没有这方面的诉求,因此她只是两掌合十,做个样子,心中却空空。
她闭上眼,没多久,察觉颈后有些动静,似乎是谁的手指在轻触。
谢菱惊了一下,心道这位三皇子胆子不小,玩得也是够开放。
这里可是幕天席地,岑冥翳动她作甚?难不成岑冥翳想在这里就……
一阵暖意从身后披在肩上,谢菱睁开眼,发现岑冥翳方才只是将一件披风罩在她肩上,而且,用来系带的两根流苏垂在她身前,岑冥翳也没有去碰,只规矩地,等她自己系好。
“夜里风凉,山上更冷。”岑冥翳低低解释了一句。
谢菱心中嘶了一声。
甚至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怎能这样揣测他人?
她系好系带,注意到岑冥翳左右看了看,似乎在观察时辰。
谢菱只以为他在计算回去的时间,并没有在意。
结果过了不久,天边几点星光忽而坠落,从谢菱眼前划过。
谢菱手一顿。
一点接着一点的星光不停坠下,奔星如雨,让这一整片被星辉环绕的空间显得极为梦幻,仿佛被施了魔法,天地倒转,星辰如奔涌的河。
流星雨。即便是在原来的世上,苏杳镜也不曾亲眼看过。
她脸上忍不住地绽出真实的喜悦和惊奇,朝前走了一步。
岑冥翳跟在她身后,站在靠山崖一侧。
谢菱深吸一口气,重新双掌合十,这一次,她在心中许下了愿望。
她是因为车祸穿到这里来的,她已经回不到原来的世界了。
但她心中一直有个从未变过的愿望,那就是离开穿书世界,去一个跟自己之前生活的时空相类似的小世界。
在那里,她可以继续简简单单地当苏杳镜,她会交到新的朋友,她身上不再有奇奇怪怪的任务,她可以放心快乐,可以在独自一人时安安静静地思念从前的亲人朋友。
谢菱深吸一口气,才缓缓睁开眼。
眼前的流星雨还没有停,星光动摇,好似时光空间都被扭转,让人有一种可以逃脱这个尘世的错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伸出手,像掬一捧水那样,举向空中,放在自己眼前,像是要接住坠落的星星。
察觉到岑冥翳的目光,谢菱此时也没有心思去算计那些有的没的,轻声开口对岑冥翳说:“陨星,金朝视为不祥。可是我也听过一个传说,如果能够捉住这些飞星,便能实现心中的愿望。”
“因此,我并不觉得它们不祥,我觉得它们很美。”
岑冥翳好一阵没说话,只是静静站在谢菱身边,和她看着同一片星空。
直到流星快要落完,岑冥翳才说:“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谢菱偏头看他,岑冥翳微抬手,蹭去她眼角闪亮的晶莹,端着指尖凝视了一会儿,说:“最亮的那颗飞星,已经被你捉住了。”-
被岑冥翳如约送回府中,谢菱还有些愣神。
岑冥翳说那句话,是故意撩她吧,她居然卡壳了,没有第一时间反撩回去。
莫名觉得输了。
这都算了。但岑冥翳翻围墙把她带出去,居然真的只是带她看了看星星,别的什么都没干,给她裹上一件披风,又把她送回来了。
这实在是很出乎谢菱的意料,她准备好的木偶剂也没了用武之地,只能重新交给系统,让它收好。
谢菱关上窗,把布丁抱在怀里,揪它背上的毛。
布丁的毛很蓬松,但是不够长,她揪一会儿,又放下,用指头给它摸摸平。
她对着布丁自言自语:“你说,他为什么还不对‘谢菱’下手呢?他是觉得还没有撩够‘谢菱’吗?那下回,我是不是要更加主动点?我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布丁耳朵动来动去,四只小爪摊开,像是个投降的姿势,表示它什么都不知道,拜托谢菱放过它。
谢菱叹息,戳戳它的爪子:“你怎么这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笨蛋小兔子,嗯?”
她把兔子放下,叫环生送水进来洗漱,布丁蹦蹦跶跶地绕着她脚边跑来跑去,在她往床榻走的时候,也亦步亦趋地跟着。
被谢菱一把抓住,抱起来递给环生,嫌弃地皱皱鼻子:“我不要跟笨蛋小兔子睡。”
一边念念叨叨着,谢菱一边把门关上了。
环生眨眨眼,低头看看怀里的兔子,无奈地笑了起来。
虽然不知为何,但总觉得,姑娘今日有些开心呢。
这也好,过得几日,便是谢夫人的忌日,只怕,姑娘又要郁郁消沉了-
谢夫人虽故去多年,但谢兆寅从未再往府中纳过妻妾,家中子女又都是谢夫人亲生养大的,谢府不会有人忘记她。
每年,谢夫人的忌日悼礼,都办得很正式,逢五逢十则更是郑重。
今年虽然只是散数,阖府上下却也没有一个人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夫人的灵龛也设在祠堂里,祠堂中摆起供桌,上面的闷灯、五供和高脚碗都是几个子女亲手准备的。
在母亲灵前,谢华珏也难得乖巧,没有找谢菱的麻烦。她跟在谢安懿后面拜了拜,便在一旁奉香。
谢华浓跪在蒲团上,额头贴地,默默许念了一会儿。
她也离开母亲很久了,有时候,会觉得母亲的目光好像还在看着他们。
正因有了这种感觉,谢华浓有时,会觉得更加愧悔。
花菱的生辰常常无人提起,而仅仅一月之隔,母亲的忌日每年都办得妥帖。
虽然府中有些流言,说若不是因为要生下花菱,母亲的身体也不至于那般虚弱,早早仙逝。
但花菱毕竟是母亲的亲生小女儿,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花菱受人欺凌,又怎能安心。
谢华浓直起身子,恭谨地敬了一炷香。
花菱会不会也觉得,家里人是因为母亲离世,所以讨厌她?
谢华浓一直想找个机会,与花菱谈谈,若真有这般误会,理应早些解开心结才是。
但是,一直找不到机会开这个口。
总觉得,时隔多年,再提这些,有些突兀。
谢菱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后一个拜的。
她身姿清瘦,脊背笔挺,亦恭谨地拜了三拜,才起身。
谢华浓在一旁看着谢菱的背影,又有些莫名的滋味纠缠。
果然,花菱是笨的,哪怕曾经她遭受的那些,多多少少有母亲的缘由在,花菱却从未想过对母亲不满。
反而,是一直深切地惦念着这位几乎从没有抱过她的生母,连一支簪子,也要费尽心思地拿来珍藏。
谢华浓无声叹了口气,心里想,花菱是笨,却是让人怜爱的笨。
谢菱上完香,拿起执壶,在瓷杯中倒上清亮酒液,再倒入锡池中。
“你知道,为何每年,都要向你母亲奠酒吗。”谢兆寅走上前,声音微哑。
谢菱摇头,不知。
“因为你母亲喜爱饮酒。”谢兆寅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这一次,却与花菱并肩站在灵龛前,目光落在牌位上,多了几分怀念与缱绻。
“成婚后,她偷着藏着,不想让我知道这个秘密,说是女子嗜好饮酒,不雅。直到有一回,我带回来一壶上好的花雕,她没有忍住,抢在我前面,喝得酩酊大醉,还抱着酒壶不肯松。”
谢兆寅闷闷地笑了一声,说:“从那以后,她没有再瞒过我。我们常常月下对酌,没有应酬的时候,我们两个就躲在房中,做彼此的酒伴,直到喝得尽兴。”
说到此处,谢兆寅回身,点了点谢安懿:“只不过,生了这个小子以后,青儿便再也没有和我单独喝过酒。青儿不肯放手让奶娘照看,总是抱着这个小子,忙乱得不得了,一会儿怕他哭了,一会儿怕他饿了。”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另辟了一间房让青儿睡觉,把这小子拎到我房中,与我同寝,半夜他饿了,自然有奶娘喂奶,若是尿了湿了,他若是把我哭醒,我就给他换换,若是没醒,便叫他在自个儿忍到天明。”
说着,谢兆寅笑出了声,谢安懿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一众妹妹都在,父亲却要讲他尿床的事。
“后来,后来被青儿发现了,觉得我不尽责,把我痛骂一顿,她又亲自照料起长子。好在,这小子大约是被我磨惯了,后来也没再叫青儿操什么心。”
“往后再生下孩子,我便坚决要交给奶娘,青儿也是力不从心,管不了这么许多。所以,华珏,华浓,你们都是在奶娘怀里,在青儿身边,摇大的。”
谢兆寅顿了顿,才又续道:“若说生下来最乖巧的,是花菱。”
他转头,看了看谢菱:“你生下来时,像只猫儿一样大,哭声也细声细气的,饿了只吮嘴,急切地望着人,不哭不闹,带你的奶娘都说,你最好带。”
谢菱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谢安懿步伐动了动,似乎想上前。
花菱生时,他已经懂事了,他记得,那时的奶娘可不止说花菱好带,而是说,花菱先天不足,生得痴傻,所以才好带。
谢安懿怕父亲还要继续说下去,让花菱伤心,想要上前阻止。
谢兆寅却继续道:“青儿离去后,我很长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自处。除了公务,生活中其余的事,好像全都乱套了。我看起来只顾忙碌,其实,当时那已经是我唯一会做的一件事。”
“花菱,有很多事,很多年,是我亏欠了你。但今日,我还是希望你能相信,你们四个,于我,于你母亲而言,都是同样的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谢菱愣愣地看着谢兆寅,她当然想不到,不苟言笑的谢兆寅会对她说这些。
但谢兆寅神色笃定,眉目中没有勉强,只有倾诉过后的解脱。于是谢菱知道,这番话应当是他想了很久,准备了很久要对谢菱说的话。
他特意选在谢夫人灵龛前,对谢菱说出。
谢菱怔怔站着,眼泪却疏忽滚落下来。
这不是和解,却是“谢菱”所能拥有的最好的弥补。
58章 羁绊 二合一
泪水划过面颊, 被谢菱拭去。
这一滴眼泪只是为“谢菱”这个角色而流的,她得到了谢家尽力给她的补偿,可是他们不懂, 对于有些人来说, 受过的伤只想挡起来掩盖住,并不想大张旗鼓地展示, 更不愿意让别人以上药的名义,揭开陈年的旧疤。
更何况,这伤疤早已经无法痊愈了。
谢菱从小是默默承受着痛楚的孩子, 就像挨了鞭打而不会喊痛的小动物, 她虽然笨口拙舌,不懂得申诉,也不会记仇, 但却很分明地规划好了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
她已经不需要道歉,因为她不会再因为这些歉意而转变自己的态度, 但是她仍然会鼻酸落泪, 是因为她现在获得了“公平”, 却依然为那些年不曾获得这份公平的自己感到委屈。
但对谢家人来说, 这声道歉是必需的。
有的家庭,是天生就亲密和睦。
有的家庭,却只是几个有相同血缘的人不巧凑在了一起,他们需要一些纽带,来维系住这个家表面的亲密平和。
谢菱努力配合,却依旧格格不入。
她的违和感太重, 仿佛潜意识之中,就将自己同眼前的时间、空间剥离开来。
她不属于这里。
忌礼结束后,众人离开祠堂。
天边滚过一声惊雷, 风起,大雨将至。
夏日已过大半,此时的雨若是落下来,便是一场凉过一场。
谢菱躺在自己院中的美人榻上等雨,侧靠在枕上。
庭院中,树下的秋千晃晃悠悠,树影在地上斑斓摇曳,窗边的帘栊被风鼓了起来,将榻上的谢菱整个罩在了里面。
环生端了一叠糕点进来,看见谢菱又躺在那儿,不做声地望着窗外,低头忖了忖,走过去道:“姑娘,可是又在想夫人了。”
每一年夫人忌日,姑娘总会闷闷不乐。
一个和自己有血脉至亲的人,在记忆中却从未见过,年年去悼念她,却年年也见不着她。这种滋味,当然不好受。
谢菱眨眨眼,视线转向环生。
环生劝道:“姑娘,今日在祠堂上,老爷特意说了过去夫人的不少趣事,想必也是在慰藉姑娘,让姑娘能多个念想。”
“姑娘不必如此伤感,夫人虽然走了,但年年有人惦念她,足以说明,她是一位受人敬爱的好夫人,姑娘是她的女儿,自然也是讨人喜欢的小娘子。”
这些,谢菱倒是从未想过。
她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对环生问:“人死掉以后还被人记得,才算有价值。那,那些不被人记得的人呢,难道,就这样消失在人世间了。”
生死之事,年轻的环生也没有经历过,只是想到那些无主孤坟的凄凉模样,捏紧手帕,点了点头。
谢菱眼眸颤了颤,没说话了,视线转向窗外。
这就是她不喜欢虐文世界的原因。
剧本里,虐文女主的死因都太过轻飘,为情而死,或因为愚蠢而死,哪里有什么价值?
在她扮演过的马甲中,若说最“死得其所”的,应该是阿镜。
雷声轰隆滚过,这一次便不再是吓唬人而已,雨珠大颗大颗连成串坠下来,瞬间打湿了窗扉。
大金七十三年,沅镇的冬,也曾下着这么大的雨。
只不过,那雨是刺寒的。
大金七十三年,前线军机贻误,金朝打了一次难堪的败仗,追踪其线索,是世子府别院中,出了一个奸细。
奸细这个词,实在叫人恐惧。
几个月前,世子府中便传言有家贼,几个将军接连带兵搜查,最后果真抓出三个贼人,就在沅镇菜市口,枭首示众。
家贼可恶,但也不至于如此酷刑。
世子府中的下人们,当时不懂得为何这几个贼人要遭如此残暴刑罚,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几个贼人偷的并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军情机要。
他们是叛国贼。
当时,世子府上下着实乱了一阵。
毕竟当年平远王的死,差点就被定性为了通奸叛国。
平远王是一代战雄,却倒在几个匪寇手上。
平远王死后,军情送到京城,皇帝却表示难以理解,他叫来几个军机大臣商谈,为何几个小小的流寇会让平远王当场送命。
军机大臣都说百思不得其解。
平远王素有战神之名,被一小伙匪寇杀死在泥沼地中,不异于狮子被苍蝇叮死。
于是有人提出,这中间,如果不是敌人使了什么他们无从知晓的奸计,便有更深的缘故。
而且,还有人证物证说平远王当年是只身进入敌营,那张说是北方有敌军来犯的字条,也只有平远王看过。
他看过之后,就毁了字条,特意遣退左右,孤身前往。
这一切都透露着诡异。
若不是平远王意外身亡,没有人会知道他当时只身进入敌营是去做了什么,在平远王的军令之下,更不会有人提到这件小小的事。
朝中霎时众说纷纭,甚至有不少的声音在猜测,平远王在边疆多年,寥寥几次回京述职,也是待不过几日便走,还有许多大臣曾经听平远王亲口说过,虽然京城是他长大的地方,但他还是觉得待在边疆,比待在京城自在。
种种迹象表明,平远王可能早已通敌,最终死在了沼泽之间,如此私.密之处,说不定正是去密谋的。
密谋途中,因为与敌方利益沟通没有达成统一,窝里斗了起来,北寇在平远王不设防的时候将他杀死。
这些流言蜚语一个个传起来有声有色,竟然听起来比真相还真。
若不是有兰贵妃在宫中周旋,恐怕当时皇帝真的就听信了那一群大臣、宦官之语,不仅不会第一时间迎回平远王的遗躯,还会先趁北部忙乱之时,下一道彻查平远王的圣旨。
圣上要查,那便是无罪,也要找出几条罪名。
更何况,当时黎夺锦年纪轻,又突遭大变,若是真的再遭人盘查,一定抵挡不住。
所以当黎夺锦从边疆撤回,并且搬到荒僻的沅镇住的时候,兰贵妃是支持的,身为黎家左膀右臂的陆家,也没有拦着。
在帝王对黎氏疑心的时候,他们表现得越低调越好。
当年风波带来的阴影,直到三年后也没有消解,所以当府中的贼人被揪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斩首,又被爆出叛贼身份时,黎府上下全都人心惶惶。
可,叛贼不是在几个月前便已经杀了吗?后来也平静得很,为何突然又要捉奸细?
西北的那几位大将军却不会向这群下人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强硬地颁布军令。
曾经最安全的世子府别院,如今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筛子,谁都可以进来掺和,可以任意排查其中的人员,甚至连黎夺锦,都没有资格为谁做担保。
阿镜看到黎夺锦冷目站在回廊上,旁观着这一切。
直到,她被人拷住手腕,强行要带走。
她看到黎夺锦眼眸忽地凝重,朝这边走了一步,但很快,他又停住了步子。
阿镜被关到了一间单独的囚房,她极少听到外面的消息,只是隐约听说,那些人已经没有再继续找奸细了。
之前还那么大张旗鼓,怎么会突然不找了?
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找到了。
阿镜一遍遍地否认,可是根本没有人听。
她知道辩解无用,她要从这里逃出去,要去见黎夺锦。
黎夺锦说过的,她不需要被盘问,她是特殊的。
阿镜身手灵活,几次试图逃狱,竟差点被她得逞。
但,终究是差点。
再一次被捉回来,阿镜靠着脏兮兮的墙壁积蓄力气,等待下一次逃跑时,黎夺锦来了。
他依旧是那般骄矜贵重的世子模样,隔着木栏,低头打量着她。
阿镜脸上乌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又乱又脏,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时,她是脏兮兮的小流浪猫,而他是高高在上的陌生世子。
“黎夺锦。”阿镜叫他,脏兮兮的脸蛋上,眼睛亮得锐利,“我不是叛徒。”
黎夺锦顿了顿。
他似乎咽了咽喉头,说:“现在,还没有人说你是。”
阿镜说:“可是他们还不放我。”
她挣了挣腕上的铐子,有些委屈。
黎夺锦又咽了咽喉咙,接着,才把那句话说完整。
“现在没有人定你的罪,直到,你自己承认。”
阿镜豁然抬头,看着他。
那双猫瞳中一瞬间褪去了怒意和委屈,变得冰冷,怀疑,像是机警的流浪猫突然发现眼前的人并不是一直给自己投食的好心人,而是伪装成好心人的刽子手。
因此,她褪去了所有情绪,也紧紧闭上嘴,不再发出任何申辩的声音,重新审视着黎夺锦的一举一动。
黎夺锦对上她的目光,像是被刺了一下,轻轻别开头。
“第一封密报出现时,便是你来府中之后的一段时间。你昏迷的那段时间,也与密报的空白期吻合。”
他语气平静,像是陈述着一个事实:“府中,没有其余人比你更符合。”
阿镜安静地听完。
她总算知道了,黎夺锦今天来,不是要把她带出去,而是为了来告诉她,让她不要再做无谓的逃跑。
她千方百计想逃出去,只是为了找黎夺锦。
可是黎夺锦呢,他已经认定了,她就是那个叛徒。
那她逃又有什么用?她能去找谁?
从前阿镜独自流浪,不觉得自己漂泊无依。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
“我不是。”阿镜依然重复道。
她躲在角落里,不愿再与任何人说话,也不愿再用任何食物。
几天后,阿镜被带出了囚房。
她重新换上之前整洁的锦缎衣物,正常吃喝,作息,手上的镣铐却没有被取下。
所有人都说,奸细还在排查中,但所有人的怀疑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
阿镜出来以后才知道,因为有消息能够确定,奸细就在沅镇之中,所以为了不让那人逃跑,沅镇的城门已经关闭了好些天了。
任何人不得进出,不得往来,哪怕许多人家中已经没了口粮,四周邻舍也被借得精光。
更难上加难的是,沅镇的冬日,下起了大雨。
似乎不懂得停歇的大雨疏忽砸落下来,将整座城变得冰冷。
城门封闭,所有原本应该去排出积水、维持秩序的官兵全都如木偶一般驻扎在城门口,严防“奸细”的逃脱,雨水很快涨了起来。
地势低洼处,已经有许多地方被淹进了积水。
阿镜看着雨,呼吸急促。
她替黎夺锦在城中跑腿,她在沅镇中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她对沅镇,已经很熟悉。
她清楚地知道,城中地势低洼,哪怕是普通的雨季,也容易从地下渗水。
阿镜一路疾奔,去找黎夺锦。
她再一次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是奸细。”
黎夺锦依旧是轻轻地别开眼,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是。除非,你自己承认。”
阿镜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后,改了口:“我现在还不是。”
似是听出了她的松动,黎夺锦眸光微动,转回来看着她。
他说:“阿镜,只要你先承认,我……”
“既然我现在还不是,我现在可以出府,是吗?”阿镜急促地问。
黎夺锦不知在凝思着什么,点点头。
阿镜转身飞奔而去。
她知道身后有人在跟着自己。
高手,暗卫,气息隐匿。
黎夺锦身边从来不缺为他卖命的人才,事到临头,她也并不是特殊的那个。
阿镜往城中的集市跑去,那里已经淹了大半。有一个货郎,拖着一匹拖货的骡子,骡子面对冰冷的积水,几次踌躇,不肯涉水。
阿镜跑着趟进了水里。
她找到米油店,米油店已经没有人。
店铺里全都是深深的积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木器家具,空无一人。
阿镜沿路到处问,只要看到有人,就追着问。
直到有一个人告诉她:“何娘子?她早就去城门啦,这几日,她一直守在城门哩,还有她那个闺女,叫珠珠的。”
阿镜于是松了一口气,她从积水中拔/出双腿,又往城门跑去。
城门附近,也聚集了很多人,阿镜在一个个遮雨棚底下找过去,才找到了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的何娘子,何娘子怀中,像是抱着一个人。
阿镜蹲了过去,在何娘子肩上按了一下。
何娘子回头,看见阿镜,眼神荡了荡,脸上却做不出表情。
阿镜还未咧开的那个奇怪的笑容,顿住了。
她慢慢地绕到正面,看见在何娘子怀里安睡的珠珠。
珠珠脸色青白,唇白如纸。
她偎在何娘子怀中,不声不响,没有声息。
阿镜慢慢地抬起手,去握珠珠的肩膀。
“……珠珠?”
那窄小的肩膀冰冷僵硬,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以前,阿镜一出现,珠珠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跳起来,黏在她身边,叫阿镜姐姐。
“珠珠的病,只有城外的郎中可以看。每个月都要吃药的,我上个月多拿了些,可也已经是不够了。出不了城,药断了,珠珠……只撑了三天。”
“她是睡着觉去的,应当,没有觉得痛。”
阿镜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头顶遮雨的油布有些漏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冰冷地砸在阿镜额上、脸上,汇聚在一起,顺着脸颊滑下。
阿镜回了世子府。
第二日,便是审判日。
雨停了,风未住。
她被押在了刑台上,被迫跪着,长发在脑后束了一半,另一半在风中猎猎飞扬。
城里的所有百姓都围到了刑台前,阿镜扬起颈子,看着他们。
他们被饿得、冻得面色枯黄,神情麻木,被困了这么些天,大多数人家中已经没有了米粮,柴火被淹毁冲走,哪怕有一块饼子,也要藏着掖着,掰开小心翼翼地吃。
隔着这样的距离看他们,阿镜有一种,俯视着凡尘的感觉。
她本不属于烟火人世,却被黎夺锦带进了这片俗尘。
她认得很多人,但这些人大约都不认得她,他们之间,没有归属,没有羁绊。
和她有羁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珠珠,死在了冬夜里。
一个小鸟,还未见过面,便不知所踪。
阿镜开口,对着那些等着审判她的黑影说:“我是。”
周围掀起轩然大波,那是捉住奸细的欢喜浪潮,是混乱终将要结束的提前庆贺。
她听见有一个将军,用沉浑的嗓音说:“通敌叛贼,害死我军阵前诸多将士,应立刻问斩。”
她感觉到黎夺锦提着长剑走近,剑尖抵到了她的颈侧,她听见黎夺锦说:“此叛贼牵连甚广,机密诸多,不能就地斩杀,理应押下再审。”
两边争执的声音,愈来愈烈。
最后,阿镜听到另一个大将军说:“审,有必要审,但不能拖久。为防有人与这奸细通传消息,城门继续关闭,直到审出来那日为止。”
阿镜听见人群中有了躁动。
城中每一日都在死人,有人饥肠辘辘,有人生病受冻,有人在母亲的怀中发烫,却连嘤咛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城门封得越久,死的人只会越多。
所有百姓都站到了刑台前,看向台中央,有浅浅的疑惑,更多的是麻木。
他们中间,很多人,阿镜都见过的。
在街巷上路过,在楼宇中碰面过。
她没有乞讨过,她没有吃过百家饭,她从野狗口中抢食,她的命是自己一点一点挣出来的。
但现在,她愿意将自己这条命,还给所有陌生人。
或许他们曾有一面之缘,或许他们从未相识,但他们在同一片天地间,如果能让一个人的命,换回更多人的命……
阿镜跪着的膝盖直立,后脚踮起,她握住黎夺锦的剑尖,准确无误地往心口一送。
阿镜擅用刀,曾经用一把匕首,救过陆鸣焕和她自己的命。
她知道要怎样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毫无转圜之地。
血珠顺着剑尖在身后滴滴落下,阿镜抬起头,眼前世子的身影已经模糊。
曾经,阿镜以为他是自己的羁绊,是自己留在人间的去处。
现在,她好像才迷迷糊糊地明白了过来,当年那个月夜,穿红纱的女子回盛春楼之前,重新抹了脂粉,手指绕着卷发,对她巧笑嫣然地说的那句话。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的错误。”
——“不要相信地位比你高太多的男人,你是个傻姑娘,你要像我一样,好好儿活着啊!”
好好儿活着。她没有做到。
她略略偏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他背着光,玉坠被逆光照得通透明亮,她的手轻轻抬起,似是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又看到自己满手血污,于是手指收拢,又缓缓放下。
“世子爷……”她低低的声音随时消散在风中,也不知有没有人听见。
三年里,阿镜都没学会规矩,从来对黎夺锦都是连名带姓地喊,可如今,只剩遗言,她却好像忽然懂了事,明白过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地位尊崇的世子,是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
阿镜力竭,语调轻轻,最后说出口的话,是祝愿,却更像是诅咒:“……阿镜以后不在,愿世子爷往后心愿得偿,再无梦魇。”
轰隆——
雷声夹着秋雨层层落下,京城被笼罩在雨幕之中。
靠近皇宫的世子府,忙忙碌碌,医师一位又一位地被请进去,帕子凉了一条又一条。
卧房中,几个医师围在床头,最后一根长针狠狠扎进膻中穴,床上的瘦削青年终于猛地弹坐而起,“哇”的一声,一大口乌血吐在了床边。
一个小丫鬟早已捧着铜盆,赶紧接住,那乌血有一些溅到了她手上,竟灼烫得吓人。
小丫鬟退到一旁,惊慌失措地偷偷觑了一眼床上的世子。
身体里的血都这么烫,难怪世子高烧不退。
这热度,真的是人受得了的吗?
黎弱兰迅速地亲手拧了一方凉帕,再度摁上了弟弟额际。
黎夺锦吐出郁结在心的一口黑血,总算有了活人喘气的样子。
黎弱兰眼眶红了,紧紧咬着牙,说:“你昏厥了好几日,险些就丧命了!”
她说着,已经语带哽咽。
本以为她这唯一的弟弟又会像之前那般,消极冷淡地,不关心他自己的死活,却没想到这一次,黎夺锦眼中凝出一道执拗得有些吓人的神光:“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黎弱兰微微一滞,又凑得更近,听到黎夺锦喉咙中咕哝的后一句。
“阿镜还没有原谅我。我不能死……”
黎弱兰用手帕抵住鼻尖,压下酸楚,吩咐医师照料好黎夺锦,匆匆走出门外。
清凉雨丝拂面,她才觉得喘过气来。
一旁,黎府的管事恭谨道:“兰贵妃,请您也仔细着自个儿的身子。这几日,您照料世子爷,日夜不眠,如今世子爷已经醒了,您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放心?”黎弱兰摇摇头,咬牙间,流露出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之意,“我如何放心?我唯一的弟弟,昏死了数日,醒来后的唯一一句话,是叫一个已经逝去多年的姑娘原谅他。”
“这怎么可能?人已经死了,再求着,拜着,后悔,又有什么用?!”
59章 魔女 二合一
兰贵妃身旁的侍女替她撑着伞, 挡住檐下飞溅的细雨,见她动气,连忙伸出手, 在贵妃背后顺了顺:“娘娘, 小心身子。”
兰贵妃挡开她的手,神情依旧不悦。
一旁的管家也慌忙弯腰拜了下来:“是啊, 贵妃娘娘,您如今是身怀龙嗣的贵体,这几日已经如此操劳了, 可万万不能再动怒, 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兰贵妃垂下眼睫,抚上自己的小腹。
静了半晌,才道:“进去吧。”
身后的侍女亦步亦趋地跟着, 房间里,一股浓郁的药味, 混杂着血腥味, 之前一直待在房间里不觉得, 现在出去了一趟, 再进来,才发现气味浓得刺鼻。
侍女忍不住蹙了蹙眉,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管家忙道:“开一扇窗子通风吧,别熏着宫里的姑姑。”
先前黎夺锦一直昏着,又在发高烧,门窗全都紧闭, 下人们不敢让外面一丝一毫的寒气钻进来,就怕让他病得更重了。
此时人既然已经醒了,开一扇窗也不会碍事。
兰贵妃瞥了一眼身旁, 没有阻止,西窗撑开后,屋里的气味淡了些,兰贵妃身边的侍女神色才好了点。
她殷勤地笑笑:“娘娘,我是怕这屋里的药味,冲着您。”
兰贵妃扯了扯唇,没说话。
她缓步越过屏风,黎夺锦已经简单洗漱完,下床来。
原先根本勾不起黎夺锦一丝一毫兴趣的食物,如今被他拿在手中狼吞虎咽,眼神莫名透着股凶狠。
他吃得急,喉咙口噎得难受,黎夺锦却好似察觉不到似的,继续拼命地塞着。
兰贵妃坐到桌边,擦了擦他额角依旧不断渗出的汗珠。
她收回手帕,对屋里的下人道:“世子用膳,你们都下去吧,我照料着就行了。”
“是。”世子府中的下人很快鱼贯而出,将医师们领去偏殿歇息。
兰贵妃身旁的侍女却为难道:“娘娘,这,您也该休息休息了,更何况,您不应该靠这么近,谨防过了病气。”
兰贵妃仍是笑着,声音却冷了下来:“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身上的病气,不会不长眼地过给我。”
那侍女连忙要跪下认错,兰贵妃却道:“好了,下去吧,待世子用完膳,我自会去休息。”
这下,侍女才没什么好说的了,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出去,将门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姐弟二人,黎夺锦咬肌用力,腮帮动了动,牵扯着眼下那粒泪痣也晃了晃,转眸看向姐姐,目光中有着探究。
兰贵妃勾了勾唇,露出一个讽笑:“没错,她不是我惯用的侍女,是宫里,让我带出来的。名为照顾龙嗣,实为监视罢了。”
黎夺锦声音嘶哑,开口道:“监视什么?”
“自然是监视我有没有好好照料腹中的孩子。”兰贵妃抚上小腹,笑容中讽意更深,“在皇家,怀上了孩子的女人,便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像一个器具,你懂吗?但,也多亏了这个孩子,否则我又怎可能被准许放出宫来看你。”
黎夺锦眼眸闪了闪,不说话,进食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兰贵妃看着他,低声开口,语气认真道:“你说清楚,你是不是觉得,你如今已经把西部的兵安顿好了,我在宫中的地位牢靠了,你活不活着,都已经无所谓?”
黎夺锦的眸光又闪了闪,仍然没说话。
显然,他就是这么想的。
兰贵妃闭了闭眼,似是掩去深深的疲惫,再重新睁开盯着他:“那现在呢?你看着我腹中的孩子,还觉得你可以那么轻易地去死吗?”
“阿锦,你是我唯一的血亲,我不求你能让我倚靠,但你在这个世上,我便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管你曾做过什么错事,有多么厌恨自己,但我需要你活着。”
黎弱兰声声恳切。
她再度压低声音:“我怀的这个孩子,若是生下来,便要叫你一声舅舅,要你一世庇佑。若是生不下来,我自然要来向你讨一个去处。”
黎夺锦微怔,倏地扭头看向黎弱兰,凤眼眯了眯:“生不下来,是何意。”
黎弱兰与他相似的凤眸幽深,面颊轻轻抖动了一下,没有言语。
黎夺锦猛然反应过来。
应当不是姐姐的身体出问题,那么,便是宫中出了问题。或者,即将要出事。
黎夺锦深吸一口气,放在桌上的手攥成拳。
“……姐姐安心,我不会寻死。”
黎弱兰幽幽道:“你醒来时,半梦半醒的呓语,我听见了。”
“阿锦,你要如何去向一个已逝的姑娘求得原谅,你就不能放过你自己吗?或许,你不曾执意寻死,可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将自己送进地狱!”
地狱?
黎夺锦摇摇头。他终有一日死后会去哪里,他不知道,但醒来之前,他才是置身于真正的八寒地狱。
阿镜被他的剑穿透心脏,这画面好似一根硕大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脑中,然后在其中不断地翻搅。
他在梦中看见了阿镜,才刚刚开始高兴,却猝不及防之间亲眼目睹了这个场景,如同遍历八寒地狱之苦。
是阿镜把他扔下地狱的。
阿镜恨他。
果然,是因为阿镜已经对他感到厌恨,所以五年了,阿镜始终没有回来看他一眼。
在他决定要改变自己梦境的那一刻,梦中的阿镜也变了。
她从把黎夺锦救回人间的佛女,变成了一句话便能将他扔进梦魇旋涡的修罗魔女。
她的模样未改,仍然是阿镜,却又不再是从前那个阿镜。
黎夺锦在梦中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黎夺锦心中苦涩,可他更加明白,他唯一的出路便是改变梦中阿镜的结局,他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阿镜死在自己眼前,否则,他心中的业火会日日夜夜地灼烧他,他只会恨自己没有早些下地狱。
送别了姐姐,黎夺锦叫佣人进来收拾碗筷。
他经过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下青黑,形如枯骨,长达几日的昏厥和轮回般的梦魇反而使他变得更加疲惫,黎夺锦知道,自己需要吃饱饭,好好地睡一觉。
仆从退下,黎夺锦忽然腹中一阵翻搅,手撑住了门框,手背上浮出游动的青筋。
他干呕了一阵,好在没有真的吐出什么。
几日未正常进食,只靠药剂汤水吊着,腹中早已承受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刺激。
黎夺锦用力地咽了咽喉咙,将那股呕吐感狠狠地吞咽下去,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他若是不撑住,没有人能替他救梦里的阿镜。
卧房内,重新点起许久不曾点过的安神香。
这种香,曾经被黎夺锦用来减缓每月一次的头疾症状,后来有了阿镜,他再也没有点过。
阿镜离开后,黎夺锦仿佛是为了维系某种错觉,依旧坚持不肯用香,仅仅靠拼命回忆与阿镜有关的点点滴滴来撑过去,其余一切安排,与阿镜在时别无二致。
好像只要维持这样,就能不磨灭阿镜在他身边曾留下的痕迹。
阿镜最后的遗言,曾经祝他:达成所愿,再无梦魇。
可如今看来,这仿佛是一句诅咒。
他最大的愿望,早已经不再是查清父亲的死因,为父报仇,而是要阿镜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一生,就如同他曾经在幻想中闪回过的画面一般,阿镜与他平分世子府,每日清晨日暮,阿镜都在他的身侧,迎来送往。
他为了这个奢望,简直几近疯魔,甚至虔诚地信了在别人眼中根本就是胡说八道的老道之语,将头磕破,膝盖跪破,只为招回阿镜的魂魄。
可是整整五年,他一丁点希望都看不到。一边在绝望中煎熬,他却一边连一丁点怀疑都不敢生出,只怕万一惊扰了阿镜的魂魄,让阿镜更加不可能回来。
他的愿望,或许穷其一生也无法达成,但哪怕用尽一生,他也要一直追寻。
至于“再无梦魇”,黎夺锦更是输得一败涂地。
曾经他对阿镜说,没有阿镜在,他总不得好眠,可阿镜真的离开之后,黎夺锦甚至觉得连入睡都成了一种罪恶。
他维持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迫不得已地闭上眼,也不知道究竟是睡着了,还是疲惫至极昏了过去。
再强健的身子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一日日亏空下去,黎夺锦的梦症只会越来越严重,以至于到了现在,他看似理智平静,可事实上,他潜意识中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差异。
安神香幽幽燃烧着,这里面有药物的成分。
几年不用,黎夺锦对这安神药的耐受性不再像五年前那样强烈,他双手微合,搭在身上,合目进入梦乡。
梦中,他在沅镇别院的书房。
他回到了上一场梦开始的时间点,就是在这间书房内,阿镜问他——“可是阿镜已经死了,怎么办呢?”
就那么一句话,让他失去对自己梦境的掌控,陷入无尽的噩梦轮回,在睡梦中休克昏厥。
现在,他回来了,黎夺锦不知道他下一次还能不能再回到这个由自己构建的梦境,他只知道,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黎夺锦大步走到桌前,展开舆图,抽.出专用信笺与毫笔,飞快地写就数封命令。
而此时,他桌旁还散乱着一些其它的展开的信件,若是对比一下,便能看出他现在正在心尖上写下的命令,与之前他以同样笔迹写就的内容,完全相反。
曾经按照计划,黎夺锦故意设下陷阱,不设防地让那个真正的奸细触及到核心机密,引得有心之人到世子府来反咬一口。
在这个时候,他只需要去追踪其余那些势力的踪迹,看它们投向了谁,保护了谁,真正的奸细和他背后的势力,便能水落石出。
真正背叛黎氏、背叛将士、背叛金朝的人,必然会在这个时候去找一个替死鬼。
黎夺锦将节奏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故意去配合,让这些人在他府中翻找出一个所谓的奸细,他也很清楚,此时被揪出来的,一定不会是真正的叛贼。
但是,他们却捉住了阿镜。
黎夺锦事先,确实没有设想到这一点。
他终究是过于自负,阿镜是他已经圈入亲近范围内的人,在某种意义上,阿镜就如同他自己。
他没有想到,在这个保护圈中的阿镜,会成为目标。
但,仔细想想,这背后之人一定是有所预谋,既然要找一个替死鬼,不如找一个对黎夺锦有重要意义之人,若是事成,既可以隐瞒自己,又可以重重挫伤黎夺锦,岂不是一石二鸟。
如此一来,黎夺锦更加无法插手,否则只会暴露自己的计划,功亏一篑。
他自负地相信,只要他能在最后关头护住阿镜,就无损于计划,也无损于阿镜。
可后来,他的计划确实成功了,却错估了阿镜。
为了救城中百姓,阿镜用他的剑受死,他的佛女在那一日普照了上万民众,却独独遗弃了他。
这是为了惩罚他的狂妄,他的欺瞒,是他先用自以为周密的心机和计算背叛了佛女。
阿镜一定是不再信任他,否则,不会在那种时候决绝地结束自己的性命。
杀死阿镜的剑,是黎夺锦亲手递过去的。
黎夺锦指尖颤抖,几乎无法再完整写下一个字。
他用左手紧紧掐住自己的右手腕,才勉强止住了这种颤抖。
他继续写下新的布置,终止之前所有的计划。
门“笃笃”敲了两声,黎夺锦回过神。
上一次梦境,同一个时间点,阿镜是在门外,赌他会叫人开门。
这一次,进来的是侍女。
侍女先进来,福了福身,紧张地扭头看看身后,一边对黎夺锦道:“世子爷,阿镜姑娘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还说……请世子爷去查看。”
黎夺锦凝了凝眸。
又不一样了,自从他决定改变梦境之后,每一次梦中,阿镜的反应都跟记忆之中不一样。
阿镜怎会故意砸坏屋里的东西?又是为了什么?
他放下笔,大步走出了书房。
阿镜的房门,被婢女从屋外闩上,似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逃跑。
黎夺锦打开门,就看见当着门口的一张长桌上,阿镜束着高高马尾,坐在上面,纤长灵巧的双腿架在空中微晃,双手撑着桌面,偏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屋中的一个角落,还哼着听不出曲调的歌谣。
她看起来,很轻松,甚至有些开心。
黎夺锦顿了顿,没有立刻说话。
阿镜发现了他的动静,转回头,定定地看着他,朝他扬起一个笑容。
那笑容弧度完美,又甜又自然,让人如见春风。
但,阿镜是不会这样笑的。
他曾经教着阿镜微笑,阿镜始终没有学会。
她像是不需要这些情绪表达方式,所以永远学不会。毕竟,她有一双那样澄澈清润的眼睛,就已经足够让人了解她所有的情绪。
黎夺锦后退了两步,似是有所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面前的修罗魔女歪了歪脑袋,马尾晃动,用阿镜的声音开口甜甜道:“来捉奸细呀?”
黎夺锦立刻屏住呼吸。
如果不是提前做好了准备,他一定会再一次被这句残忍的话扔进深渊。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犯那样的错误。
沉湎于自己的痛楚,对他来说,是太过奢侈的做法。
他必须抓紧时间,改变阿镜接下来的命运。
黎夺锦脚步踉跄了两下,几乎是奔逃地回到书房。
他执起笔,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写字,心中只想着,快一点,为什么不能更快一点。
这之前布置过的程序太复杂,即便是计划着一切的世子,想要全盘改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门扉吱呀一响,轻轻的脚步声踩了进来。
黎夺锦握着笔杆的指尖一紧,微微抬头,看到阿镜投在地上纤细的影子,便又立刻低下头,咬牙继续书写。
阿镜走到了他桌案前,疑惑地歪了歪头。
她看不明白,黎夺锦这是在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再一次进入到这个梦境里后,并没有再急着去找黎夺锦。
而是尽己所能地寻找着出口。
人的梦境只会根据自己的意识和了解构建,这个梦境无论看起来多么像现实,也不可能完全复刻现实。
毕竟,一个人的大脑再怎么强悍,也总会有疏漏的地方。
正如黎夺锦不可能记得清楚他每天的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饭菜,黎夺锦也不可能记得阿镜房间里每个角落是什么尺寸,用的什么木材。
只要找到了他的疏忽之处,他记不清的模糊之处,那一块地方应当就会尤其脆弱。
她若是将那脆弱之处击破,梦境或许就会出现裂痕,进而崩塌。
不过,在阿镜还没有找到破解口的时候,黎夺锦便来了。
阿镜从从容容,将自己准备好的那句话对黎夺锦说了出去。
倘若按照她的预料,黎夺锦应该是要受不了刺激,再一次崩溃,如同上次那般,将她弹出梦境。
哪怕她预估错了,这一句话并没有刺激到黎夺锦,她也可以借机试探黎夺锦的新底线。
可谁知道,黎夺锦只是晃了晃,便拔腿就走。
而且他走的地方并不远,就是在书房里。
他伏案写字,仿佛就是一个公务繁忙处理不完的忙碌世子。
这是做什么,无视她?
阿镜微恼地蹙起了眉。
黎夺锦知道眼前的人在不高兴,但是,他只能装作没看到。
他感觉到修罗魔女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悠来去,似乎是菜市场上挑选精肉的买家,在寻找着,从何处开始着手。
黎夺锦明白,自己的防线在眼前这人面前不堪一击。
他只能尽力加快手下的速度,写的信一封盖过一封。
终于,停在他脖颈上的目光移开。
桌案前的脚步也走远,却又并未完全走远,而是在不远处的屏风前停了下来。
她好像一个感觉到困倦的捕食者,守着即将再次下手的猎物,打算等猎物不设防之时,再伺机而动。
黎夺锦趁着无人说话的间隙,终于抬起头,悄悄地看了阿镜一眼。
阿镜坐在美人靠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的眉眼依旧纯澈见底,偏头看着窗外,依然像是某种小动物。
在她不说话、也不看着黎夺锦时,她并不像个魔女。
而只是阿镜。
她就是阿镜。
黎夺锦再一次地确认了这一点,无论梦境如何改变,无论梦中的阿镜如何对他,世上都只有这一个阿镜。
黎夺锦看向阿镜的目光不由得变长,长过了一阵风的时间。
阿镜有所察觉,倏然扭头,却又只看见黎夺锦低下头去研墨的身影。
阿镜轻嗤一声,又重新观察起黎夺锦的动作。
直到黎夺锦收起了所有东西,并且一封又一封地将之前作废的书信撕毁,阿镜才起身走了过去。
这回,却是黎夺锦主动向她搭话。
黎夺锦看向阿镜,尝试着想要找回之前相处的模式,“你对方才来我这里的侍女说了什么?让她不敢通传于我,还将你锁在房中。”
阿镜回想了一下,回道:“我说,我不属于世子府,当然要离开这里。”
这里是黎夺锦的梦境世界,除了她和黎夺锦,其余人都不是真人。
那个侍女拦住她的行为,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侍女自身的行径,只不过是黎夺锦本人知道梦中发生的一切,潜意识指使梦中角色做出的反应而已。
只不过,这种事情,此时梦中的黎夺锦当然不清楚。
他闻言,有些急了,沉声道:“你当然属于这里,你忘了?我对你承诺过,这一次,那个承诺不会再失效。”
不论是佛女还是修罗魔女,黎夺锦只知道,这一次,他一定要获得阿镜的信任。
阿镜愣了愣,似乎是也回想起了那个承诺。
那是他们多么好的日子,亲密无间,相依相偎。
他不会再让阿镜死在自己面前,会和阿镜回到之前那样的日子,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甘愿将神魂永葬梦中,只在世间残留一具行尸走肉。
阿镜的面容也浸了柔水一般,似是被他说动,怀念起了从前,相信了他的话。
她用这样给人希望的神情,慢慢地,反问:“真的吗,世子爷?”
黎夺锦脸色忽地煞白,浑身僵硬,耳中传出尖锐嗡鸣。
他听见他自己在求救,乞求的,卑微的语气。
“不,求求你,不要这样叫我……”
阿镜一生,只叫过他一次世子爷。
就是她死的那日。
黎夺锦身躯变得佝偻,慢慢地跪倒下去,眼前的视线又在逐渐崩塌,面前的人影似乎也在逐渐消失。
他最终整个身子匍匐在了地上,在那人消失之前,伸手拽紧了修罗魔女的裙摆一角。
世界的坍塌停止了,他用这微弱的力道,勉强再一次困住了眼前人。
60章 不愈 二合一
他的指骨攥住那一小片布料, 如同最后的献祭,攥住了那渺小的一丝生机。
苏杳镜想要撤开腿,却无法扯动, 她的裙裾像被钉牢在地面上一般, 即将展翅的蝶,被强行拽住留了下来。
在黎夺锦的梦中, 他是造物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神,他的意念可以让世界倾塌, 也可以让他自己变得力大无穷, 被他抓住之人,无法挣脱。
黎夺锦死死咬牙,待耳中的那阵嗡鸣渐渐消散, 才努力地抬起头。
他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凌乱的黑发黏在苍白秀丽的脸上, 嗓子眼里如同卡进了粗砺的石子, 出口的声音破碎。
“……阿镜, 你能不能重新信我, 就这一次。”
他可以改变梦中所有的事物,却改变不了阿镜的心意。
任凭他穷尽千言万语,都不如将事实摆在阿镜面前让她看,来得直接。
可是,如果阿镜不想看呢?
黎夺锦指骨越发用力,生怕这最后一点裙摆也从他手中溜走, 根本无暇顾及,他跪伏在阿镜脚边的姿势。
他已经对着看不见的佛祖朝拜过无数次,对着看得见的阿镜, 有何不能跪。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顶上,终于传来女子缓慢而冰冷的声音:“放开。”
黎夺锦用力地摇摇头,只一再地重复:“阿镜,阿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身陷囹圄。你会活着,活得好好的……”
苏杳镜蹙了蹙眉。
她低头,玻璃珠似的眼睛半垂下来,奇怪地打量着黎夺锦。
继而开口问:“黎夺锦,你在说什么。这只是你的梦,我的存在对你而言,是虚妄的,你还记得吗?”
系统蹦出来,阻止道:“宿主,他现在只是梦中人,并不知道这是梦的。你不能给他灌输超出他意识范围的事,否则的话……”
“否则如何?”
系统看了眼情绪值,一号情绪条正在逐步逼近安全线,即将有超出的趋势。
系统回答道:“否则,该可攻略角色可能会精神错乱,大脑受损,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死亡。”
“导致死亡?这是什么坏事么。”阿镜歪了歪头,在脑海中冷冷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阿镜死一次,他死一次,这才叫做公平。”
系统骤然失声。
它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宿主上次说的话,居然是认真的。
系统分明没有实体,却也突然有了毛发倒竖之感。
好在,宿主很快换了一个话题。
“他不能只躲在梦中当一个过去的人。我要他清醒过来。我要在梦中叫醒他,只有他本人,才能彻底结束梦境,将我放出去,我要和他本人沟通。”
“和、和本人……”
系统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数据流,很快理解了宿主的这句话。
有的梦醒来就忘,有的梦却可以留下信息,醒来后也深深留在脑海里。
可是,这样的信息如果不是因为巧合偶然留下来的,便是因为过于冲击、深刻,做梦的人被刺激得在梦中拥有了部分清醒意识,所以能够记住。
这就是为什么,通常而言,人对噩梦、春梦总是会记得比较清楚。
宿主这是,打算怎么做?
阿镜这句话落音之后,黎夺锦脸上出现了茫然的神色。
虚妄的?为什么。他只知道,现在阿镜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这是在另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他单手撑着地面,眼神直愣愣地垂落在地板上,另一只拽着阿镜的手丝毫未松。
苏杳镜眯了眯眸子,看着他,森森问道:“你是不记得,还是不承认?”
黎夺锦嘴唇发青,好似受冻一般,整个人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往他的脖颈衣领里灌着深冬的雪。
“我不理解。苏杳镜道,“你说,想要让我活过来,可是,我只活在你的梦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分不清楚吗。黎夺锦,你想要阿镜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
黎夺锦身体摇摇晃晃,似乎跪不稳了,眼前一片晕黑。
他听见阿镜的问话,语句破碎地勉强回答:“我,我,爱……”
“爱?”
苏杳镜的眸子又眯了眯。
她左手横放着,托着右手手肘,右手的食指微曲,扣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你爱阿镜?”
这个字眼,哪怕她在第一世时听到过一次,她都有可能已经完成任务了。
迟来的爱意不是深情,是惩罚。
苏杳镜仔细思考了一下,甚至发出了拖得长长的“嗯”的声音,似是在思考一道有理有据的逻辑难题,缜密严谨地分析判断着,而不是在面对一句连出口都支离破碎的告白。
她长久的停顿如同审判的过程,黎夺锦呼吸艰难,急促,用力地仰起头,眼角边的泪痣变得深红,眼神急迫恳切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阿镜相信。
苏杳镜已经在此时得出了结论。
她放下右手,开口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黎夺锦吃力地点点头。
“你替阿镜收尸了么?”
黎夺锦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殆尽,整个人变得空白。
他没有。
他当时在刑台上,在外人看来,是行刑者。杀死一个既定的叛徒,他不应该有任何情绪反应。
知道他计划的下属为了不让世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意外的情绪,趁他失态失控之时,挡住了世子的神情,及时将他拉下台。
阿镜在他面前死去,被送去了乱葬岗,他再去找的时候,甚至没有找到阿镜的尸身。
黎夺锦闷哼一声,再也跪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上,拉扯着阿镜的那只手却依旧不肯松。
看着他这副模样,苏杳镜无趣地移开目光。
她当然知道答案,因为,在阿镜死后,系统立刻找了个不影响世界剧情的时机回收马甲,阿镜的“躯体”早已不存在,黎夺锦不可能给阿镜“收尸”。
当然,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事情。
可是对黎夺锦来说,他对着一个他连尸首都未护住的人说“爱”,他怎么敢的呀?
她实在不懂黎夺锦还在犟什么。
苏杳镜动了动脚踝,裙裾却依然扯不开,苏杳镜冷冷地垂眸盯着他,那眼神冰得吓人,如同无机质的半透明物质。
她脚尖微动,转了个方向,用力踩上了黎夺锦的手腕,并且毫不留情地加重力道。
黎夺锦倒在地上,他的侧脸压在地面上,眼睁睁看着阿镜的鞋尖踩在自己手腕处,一点点用力,朝下碾压。
痛?他没有感觉到痛,他用半边身躯用力压着的心口痉挛刺痛,比手腕上的痛感更加强烈真实得多。
可是黎夺锦看着阿镜的动作,眼眶涨得发痛,眼尾的泪痣红得快要滴血。
曾经的阿镜为了不让他头疼,以手指作梳,温柔地替他梳理太阳穴,掌心的柔软温暖,是他睡梦中安心的来源。
可是现在的阿镜,为了摆脱他,愿意踩折他的手腕,毫不怜惜。
他错了,他杀了阿镜,也杀死了阿镜对他的偏爱,从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招来入梦的阿镜魂魄,是地狱里仇恨浸染的修罗,对他已经再也没有了半分的情意。
黎夺锦觉得浑身飕飕的冷,心脏像是被冻成了一块不会化的冰,被人狠狠地用铁锤敲碎,刺得他浑身血脉抽搐地疼。
看着黎夺锦痛楚难忍的模样,苏杳镜松了松脚上的力道,低声道:“醒了么?”
这里只是梦境,她无论给黎夺锦身上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他醒来后都不会存在。
苏杳镜要的,只是他在梦境中幻造出这种痛意,以刺激他清醒过来。
有一个说法,说梦里是不会感觉到痛的,其实并不完全是,如果受到足够的心理刺激,身体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应,痛楚的神经依旧会工作,并且会催促意识尽快苏醒,这是人体本能的自我防护。
黎夺锦的手腕不疼,胸口里却如同有一把锯子在拼命地翻搅。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心口,好似只要这样做,那个破开一个大口子的地方就不会再漏着夹带冰霜的寒风。
他抬起头,对上阿镜低头看他的视线,阿镜眼中的冷静与漠然让他感受到没有尽头的绝望,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重重敲着,告诉他,无论他再付出多少,他都不可能再和阿镜走下去。
可是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弃。
黎夺锦浑身哆嗦着,站了起来,他确实已经清醒,眼神中茫然褪去,多出了触目惊心的执拗。
此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沉湎于回忆的梦中人,而是心存妄念的疯子。
苏杳镜看着他站起来,知道他已经清醒,扬了扬下巴,刚想说话,却忽然被黎夺锦整个人按到了桌边。
从入梦以来,苏杳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黎夺锦以身体罩住她,牢牢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困在了一起,以一种囚禁的姿势。
好似,这个他营造出来的梦境已经不足够再困住阿镜,只有用他自己的手,自己的躯体,才足够安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地颤抖,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狐,明明已经力竭到颤抖,却仍然燃烧着自己的心脏,将眼前人牢牢扣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黎夺锦一手摁住阿镜的腰,一手抚上阿镜的脸庞,他的手掌也颤抖着,扑在阿镜颈间的呼吸凌乱急促。
“那就,让我永远醒不过来罢。阿镜,我在这里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你错了,这里怎么会是假的?只要我们都在这里,这里的世界才是真的。”
“阿镜,你和我待在这里,永远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谁说一定要分清楚幻想和现实,我们这样,就很好,不是吗?”
苏杳镜凝眸,不得不说,黎夺锦疯批的程度,确实有点把苏杳镜惊到。
谁会为了虚妄的梦抛弃现实?
起码苏杳镜绝不会干这种蠢事。
黎夺锦是用“招魂”的方式把苏杳镜的人格召进梦里来的,苏杳镜虽然不会在这里受伤、死亡,但是如果黎夺锦真的强行关闭梦境,让她找不到出口,她梦境之外的躯体就只能一直沉睡。
她眼神中逐渐浮出不耐烦,还有一丝狠意。
隐隐察觉到黎夺锦想做什么,苏杳镜猛地抬起手扣住黎夺锦的脖子,跃起夹住黎夺锦的腰部,狠狠一个扭转,利用自己的重量,反身将他压在了桌上。
黎夺锦后脑狠狠撞在桌面,呼吸依旧灼热,目光紧紧盯着阿镜。
苏杳镜寸步不让,伸手在凌乱的桌面上随便摸到一把用来拆信封的小刀,抵在了黎夺锦眉心。
“要留,你自己留。黎夺锦,既然这是你的愿望,不如你现在就死在这里,你死了,还有什么力气困住我?”
“不,不。”黎夺锦瞳孔微微涣散,似乎听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话,喉中喀喀作响,似乎卡入了什么异物,阻止了呼吸。
他视线失去了聚焦,虚无地盯着上空,一个劲地追问:“阿镜,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原谅我,哪怕我死了,你还是会恨我。”
苏杳镜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情绪:“恨你?我不会恨,我只是再也不会想起你。”
黎夺锦狠狠怔住,继而哑声嘶吼,仿佛野狐在雪原上无声地哀哀哭泣,但它仍然守着自己的巢穴,哪怕已经气尽力绝。
苏杳镜捏紧小刀,刺向黎夺锦的脖颈。
在穿书世界中,如果主角死亡,世界就会崩塌,但现在黎夺锦已经不是主角,即便是死亡,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想要拘住苏杳镜的人格,让苏杳镜也跟着他永远沉眠,苏杳镜杀他,也只是为了自保。
黎夺锦猛地用力,举起手挡住刺下来的刀刃,却没有用力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脖子而已。
他们的动作让身下的木桌咯吱摇晃,桌上的东西散塌下来,抽屉也被晃开,掉出零散的纸张。
小刀深深扎进黎夺锦的小臂,刀片整个埋了进去,深可见骨。
血流涌了出来,垂落在桌面上。
黎夺锦瞳孔依旧涣散着,喉咙痉挛地紧缩,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阿镜,不要杀我,不要……忘了我。”
苏杳镜顺着那些血液低头看去,余光瞥见了一张纸。
上面写的寥寥几句话,却引开了苏杳镜的目光。
她顿住,忽然伸手拾起那张纸。
那是一份记录,和其它许多份类似的记录叠在一起。
上面记载着阿镜每日的行踪。
阿镜知道,在世子府,许多人都被这样记载着,但她从未去看过自己的记录,因为她每天做了什么,都会自己跟黎夺锦说,从没有瞒过黎夺锦任何事,至于会不会被黎夺锦跟踪记录,她觉得无所谓。
这是黎夺锦的梦境,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份记录,就是当时真实存在的。
那张纸上面写着——
“十五日,被宦官追踪,阿镜至城中米油店铺,在仓房边与不知名人对话。
午时过离开。后少倾,宦官悄至,顺迹翻开仓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将其带走,放弃追踪阿镜。少年身份未知。”
苏杳镜倏地愣在当场。
是小鸟。
她一直告诉自己,小鸟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到处都找不到小鸟的踪迹,也没有人报家中孩子失踪的消息。
可是,不是。
小鸟是被她引来的坏人捉走的。
是她自顾自地以为,那个追踪她的宦官,只会针对黎夺锦,针对与朝堂有牵扯之人,可是他却带走了无辜的小鸟。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那种深不可测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
阿镜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早就犯错而不自知。
她不仅连累了珠珠,还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鸟。
若说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
苏杳镜浑身僵住,她手上的动作颤了颤,她没有办法再当一个理直气壮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这是阿镜的心结。
原本,阿镜已经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苏杳镜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镜的情绪中,不受控制地切换成了阿镜的人格。
负疚感如潮涌,将阿镜整个淹没。
看见珠珠毫无声息地躺在何娘子怀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镜身上。
阿镜心神动摇,整个人的气力忽然消散殆尽。
她看向黎夺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
那种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烧断的香灰,灰败而无声,却令黎夺锦有一种一切都即将结束,不可挽回的绝望。
“黎夺锦,到此为止吧。”
她的语气和声调变得平静,沉默。
黎夺锦的招魂,打扰了苏杳镜的平静和新生活,苏杳镜有理由厌恨他。
但是“阿镜”不会恨他。
只会像苏杳镜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地忘记他。
黎夺锦胸膛狠狠地抽了两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修罗魔女褪去了不可预测、充满攻击性的气息,变成了阿镜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阿镜死前的模样。
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细雪一点点淹没,覆盖。
“我没有骗过你,哪怕是曾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真心的。”
“我真心地祝愿你从此心愿得偿,再也没有需要阿镜替你去完成的执念。愿你再无梦魇,再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阿镜。”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阿镜。”
阿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错觉,但再仔细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悯,和带着生疏的俯视。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视。
阿镜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动作轻柔地拔下黎夺锦小臂上的小刀。
在阿镜的凝视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伤口迅速地痊愈,这一切当然不现实,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也根本就是他们不可能留下的世界。
阿镜抬起手,拇指触在了黎夺锦的眉心,正如从前她每一次让黎夺锦安神,给黎夺锦以温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样。
黎夺锦在她手下一动不动地停驻,如同被驯化了的野狐。
每当在这种时候,她所说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语,会让黎夺锦毫无异议地遵从。
她凝视着他,目光如同从前那般清澈、专注,她开口说:“黎夺锦,永远不要再梦见我。”
梦醒了。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间里已经被浓郁的香气充斥。
榻腿精雕细琢着名贵花草、流苏垂坠在地的大床上,黎夺锦长睫轻微颤动数回,却许久不愿睁开。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无一物,黎夺锦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雕花床顶,寂静的空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动、旋转,此时却悄然无声。
他缓缓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它们不再疯狂地失序,而是恢复了常人的频率。
阿镜在梦中,将他从一个的疯子,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代价是,拔除了他花费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种下的毒。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梦见阿镜。
黎夺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梦中阿镜抚触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黎夺锦缓缓地坐了起来,麻木地掀开帘帐。
他推开门,走到外间。
洒扫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他。
看到他的模样后,婢女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跑出去叫了兰贵妃,又叫了医师。
数位医师又回到了这间卧房里,重新替黎夺锦把脉,问诊。
一个个查过后,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
接着面色喜悦地朝黎夺锦、朝兰贵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爷,恭喜娘娘,世子爷的身子,总算大安了,脉象平稳,正邪相搏,充盈有力,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转了!”
黎弱兰闻言,面上终于绽出喜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黎夺锦看着周围一张张喜气的面孔,扯了扯唇,无话可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空空荡荡。
他被阿镜剥夺了为阿镜发疯的权利,他变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人。
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黎夺锦呼吸平稳,神情淡然,如同佛像前循规蹈矩的执灯小僧,一举一动,不敢违背佛语禅音。
他收起左腕,正要卷下衣袖,视线,却顿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众人察觉不出他的异常,只有黎弱兰觉得他平静得过分。
黎弱兰伸手在胞弟肩上按了按,掌心带着关怀的温度黎夺锦却依然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黎弱兰抿抿唇,想了半晌,终究无话可说。
对她而言,弟弟哪怕是如今这副模样,也比之前要好出太多。
她不敢奢求,不敢再多说。
人群散去后,黎夺锦迟缓地看了一眼没有人再进来的门口。
他重新卷起衣袖,在桌上摸出一柄拆信刀。
然后对准左手小臂某个位置,狠狠扎了进去,深可见骨。
黎夺锦拔.出刀,扔在一旁。
血液汩汩流出,这一次,伤口没有再瞬间愈合。
黎夺锦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仿佛终于多了一丝活气。
他伸手去沾流出来的血,放进唇间轻舔,血色照映着他眼角的泪痣,赤胜朱砂。
黎夺锦慢慢扯下衣袖,遮住了那道伤口。
仿佛生怕被谁看去,会将这最后的印记也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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