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章 紧握 二合一
谢菱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
颈后战栗的感觉褪去, 却钻到胸臆间,化成一阵颤抖的麻痒。
好家伙,好像玩大了。
她当然不是“不小心”拿错杯子, 她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刺激一下岑冥翳罢了。
谢菱不知道岑冥翳为什么躲着她。
他会偷偷回头看她, 会记得带一个经验丰富的嬷嬷出门,以免明珠缠着谢菱让她受罪, 可就是一脸对她很冷淡的样子。
谢菱想不明白。
但是不妨碍她对此感到很不满意。
谢菱希望他能够当一个合格的花花公子,这才是剧本的正确走向,而不是一个看上去好像在跟谁闹+别扭的男高中生。
所以谢菱稍微给了他一点刺激和暗示——在人群中, 假装漫不经心地喝他的水。
果然, 岑冥翳的反应立刻热烈起来了。
只不过,有些热烈过头了。
一口气喝光的动作,好似要把什么东西也一并吞下去一般的凶。
谢菱被他盯着, 恍惚觉得自己耳后的肌肤也在发热。
难道真的撩过头了。
大金朝的“男高中生”这么纯情的吗?
喝一口水就受不了了?
不是吧不是吧。
谢菱还有很多可以做的呢。
谢菱心里淡定地想着,圆滚滚的眼瞳里却渗出湿漉漉的惊惶。
她看起来, 显然是被岑冥翳这样的行为给惊呆了, 一会儿看看岑冥翳, 一会儿看看他手里的杯子。
“三、三皇子。”谢菱脸颊发烫, 语调软得断断续续,几不成句,“你怎么……”
岑冥翳闻言,周身的气息一滞,捏着杯子的手攥紧。
他手指很长,骨节也有些粗, 像是常年握着什么兵器养出来的力量感。
谢菱选来装冻杨梅的杯子是长口的白玉瓷杯,几乎能被岑冥翳一手捏碎。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出格,撇下眼, 试图努力收敛自己暴露出来的攻击性,僵在那里,沉默不语,似乎想要用永远闭嘴来面对这个问题。
不过,岑冥翳的失态是谢菱特意激出来的,她当然不会放过。
虽然不知为何岑冥翳表现得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但是谢菱还是要把他们的相处拉回正轨,继续大灰狼和小白兔的剧本。
她用手背抵住自己的唇,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极其抱歉地开口:“对不起,三殿下。”
在这个时候,谢菱十分感谢这个马甲的笨蛋人设。
因为从小比别人要笨一些,谢菱这个人物经常弄不清楚状况。
她稀里糊涂地长大,搞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讨厌自己,也分不清楚别人对自己是不是真正的喜欢。
否则,在原剧情中,又怎么会傻傻地飞蛾扑火一般对仅仅向她展示了一丁点善意的陌生皇子倾心以对。
她就是很容易被误导,被蒙蔽,所以容易被欺负,被占便宜。
谁都想欺压她,从她身上夺走点什么。
对于这样蠢笨又天真的人,哪怕其实是别人的错,但只要用一些话术引导,她也会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要“谢菱”愧疚,实在是太简单的一件事。
也正是因此,谢菱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用这个马甲说出一些笨笨的话。
“我弄脏了你的杯子,让你喝了脏东西。”
她低垂眉眼,声音娇软,含着浓浓的愧疚,又有一丝委屈。
仿佛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么笨呢,并且为此着急不已。
岑冥翳震了一下,从沉默中挣脱出来,抬起目光,怔怔看着她。
她一双肩膀无措地紧绷着,好似一只呆呆的雪兔不小心啃到了珍贵的花草,还被别人当场捉到,就蜷在一旁发抖,以为自己犯了滔天的大错。
岑冥翳喉结立即滚了滚,几乎是没忍住地出声:“不怪你。”
说完这句,他又用力地咽了一下喉咙,声线低哑沉喑:“你不怕我?”
分明,是他做了孟浪的举动。
谢菱不仅没有躲远去,还和他这样软软地说话。
谢菱闻言,睁圆小鹿眼,神情有了几分迷茫。
“三皇子殿下是对我很好很好的人,上一次殿下替我解围,还有替我治扭伤,我都还没有好好谢过殿下。我怎么会怕殿下呢?”
谢菱说着说着,也不再忧心了,仰起脸对岑冥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小心翼翼的,眼睛闪亮,像是在看着自己很喜欢的人。
岑冥翳呼吸错乱了一拍,像是刚从深海露出水面的人鱼,一时之间忘记了要怎么呼吸。
“你说的,是真的?”他又问了一次。
谢菱认真地眨眨眼,点点头。
岑冥翳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声音沉沉的,同她坦诚:“你可能不明白。方才,是我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
她明白啊,甚至,是她纵容他这样做的。
可他为什么要承认?
有谁见过大灰狼对兔子认错吗?
谢菱眼光流转地看他,某一瞬间,她似乎变成了懒洋洋的猫科动物,但仔细一看,她又是只纯白无辜的小兔子。
谢菱有些迟疑地捏住自己的手巾,歪了歪头,想不明白地问道:“我让三殿下喝了我的口水,却反而是三殿下过分吗?”
岑冥翳猛地一呛。
他胸膛剧烈起伏,偏过头以拳抵唇,止不住地咳嗽,不知道是不是气血逆行,被什么东西给堵到了。
耳根也红了一片。
谢菱咬了咬牙关,才让自己忍住了没露馅笑出声。
真的,太经不起刺激了。
他们的说话声音很小,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连坐在谢菱身边的明珠也不知情。
她只听见菱菱姐姐在和三皇兄说话,但是说的什么,她听不懂。
看两个人一直聊天,明珠也想加入。
她扑到谢菱的手臂上,跟谢菱说:“菱菱姐姐,我想给你唱歌。”
明珠不轻易给人唱歌,一般都是要人家请她唱,她才会唱。
但是她觉得,菱菱姐姐和三皇兄聊天聊得很高兴的样子,她怕如果自己不说点有分量的话,菱菱姐姐会继续忙着跟三皇兄讲话,不搭理她。
所以她决定给谢菱唱歌。
但是被嬷嬷给阻拦了。
“十二公主,咱们还在吃饭呢,唱歌要吃完饭、睡觉前才唱的。”
明珠公主是个有规矩,懂道理的孩子,她想了一下,觉得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是又很不甘心地继续拉住谢菱的袖子,想要争取注意力:“菱菱姐姐,我们在吃饭,那就说吃饭的事。这个好吃,你刚刚尝了吗?”
她短短的手指指的是一块嫩黄的点心,那糕点酥软甜糯,一看就是孩子会喜欢吃的。
谢菱回答她:“吃了,好吃。”
明珠特别高兴,觉得谢菱和她所见略同,拿了一块糕饼过来,要送到谢菱嘴边:“菱菱姐姐吃。”
嬷嬷赶紧拉住明珠的手,劝说道:“公主,谢姑娘已经吃过了,再吃会腻的。”
谢菱看嬷嬷动作,知道嬷嬷是怕自己嫌弃明珠小手直接碰了饼。
她没说什么,接过糕饼,咬了一口,点点头:“吃第二块,也是一样的好吃。”
明珠乐疯了,这之后再碰到什么喜欢吃的,都要给谢菱面前送一份。
嬷嬷在旁边很无奈,对着谢菱一直歉意地笑。
吃完饭,谢菱去净手,嬷嬷赶过来,拿出干净香帕,替谢菱把手上的水珠一一擦拭干净。
谢菱想要抽回手,嬷嬷却说:“谢姑娘,就让老奴伺候一下您吧。明珠公主从没有这么喜欢过外面的人,您是公主的贵人。”
她一介官宦之女,如何成为公主的贵人?
谢菱心中奇怪,嬷嬷却没多说什么,朝谢菱行了个福礼,又回去照顾十二公主了。
除了篝火餐,这儿还有一个玩乐的去处。
据说,是一个能够听见蜃妖唱歌的山洞。
这噱头听起来十分吸引人,但也有很多人一眼看穿,并不感兴趣:“无非又是什么奇异的回声罢了,装神弄鬼,不去不去!”
给东道主臊了个没脸,他一本正经地劝说无果,干脆耍赖起来:“这儿地方偏僻,我找了半天,也就找到这么一个还有点意思的山洞,去吧去吧。起码,那里头黑黑的,还挺像那么回事!”
自从黎夺锦招魂一事之后,谢菱对这些虚假的鬼神把戏也敬谢不敏,并不打算去。
可耐不住那位做东道主的挨个挨个劝。
岑冥翳似乎也并不感兴趣,说明珠公主怕黑,不适合进那种地方去。
可惜,他说这话的时候,明珠公主已经犯了饭困,趴在嬷嬷肩上睡着,被带去荫凉地休息了,因此这个理由也没起到多大的效用,岑冥翳依然被人拉着,请了进去。
山洞里面果然黝黑,无光,不过倒是通风透气,十分沁凉。
在这种炎炎夏日,这一点成了十足的优点,被来者好一通夸赞。
做东道主的那位很是得意,又重新抖了起来:“方才叫你们来,你们还不信!跟你们说,这最有趣的,还不在这儿。各位看官,请跟着往里走!”
他卖足了关子,众人跟着往里走,进去之后,果然“豁”了一声。
原来这里面越走,越是别有洞天,外面的石道狭窄,里面的空间却很宽敞,甚至还有一块巨石,好似一张天然而成的石桌,摆在洞穴内。
巨石上方,摆着几盏烛台,靠着穴口通进来的空气燃烧着,将周围照耀得十分明亮。
密闭的空间,突然出现的烛光石桌,哪怕明知道这是有人安排的,也还是有了几分神秘感。
众人渐渐来了点兴趣。
“是不是妙极!”东道主继续道,“诸位请坐,我还准备了一场好玩儿的。”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因为这里也是圆桌,与方才围着篝火的结构相似,众人又按照午餐时的顺序,坐了下来。
那东道主站在烛火背后,一张脸被照得十分阴森,幽幽地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玩一场叫做‘猎鬼人’的言令。”
谢菱听到这个名字,突然一愣,看向了谢安懿。
果然,谢安懿正对她挤眉弄眼。
谢菱无奈,她还以为是什么呢。
所谓的“猎鬼人”,其实就是她改版后的狼人杀。
每到一个世界,除了做任务之外,还有很多的时间,苏杳镜总要找点法子打发。
当谢菱时,她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院子里那么多下人,闲着也是闲着,便没事叫他们一起做点零食、玩点桌游。
苏杳镜以前最喜欢玩狼人杀。
狼人杀是一个假亦真时真亦假的游戏,游戏规则是,在不公布所有人身份的情况下,要么狼人把好人杀尽,要么好人把狼人全部驱赶出局。
这个游戏很需要演技,苏杳镜虽然只是个普通大学生,没有经受过什么专门的演技训练,但是每次她玩这个游戏,都几乎是无往不利。
她对什么角色都演得太真,没有人会不信她。
以前,谢菱只在自己院子里玩。
有一次,谢安懿来找她,正巧碰上,觉得新奇得很,谢菱便将玩法告诉了谢安懿。
看来,谢安懿是又将这个游戏“发扬光大”,告诉自己其他的朋友了。
人这么多,玩一场桌游也挺有趣。
谢菱眨了眨眼,等着东道主“发牌”。
他们每人面前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各自的身份。
这些身份,都是谢菱根据狼人杀游戏里的职业换了个名字而已。
比如说“狼人”,换成了厉鬼。
而好人阵营中,预言家,换成了国师。女巫,则是回春圣手。猎人,叫做后羿传人。守卫,则是护国龙使。
其余身份则都是村民。
谢菱抽到的身份是国师。
也就是预言家,在游戏里的晚上可以睁眼,可以查验一名玩家的身份。
谢菱看了看自己的左边。
烛光昏黄,岑冥翳的面容在这样暧昧的光线下显得更为挺拔英俊,让谢菱有一瞬间的跑神。
她选择查岑冥翳的身份。
烛光中,东道主对她摇了摇头。
这就表示,岑冥翳是“厉鬼”。
谢菱心中有数,重新闭上了眼。
“黑夜结束了,请各位睁开眼,看看你们的左右,是人?是鬼?”
东道主担任的是游戏管理者的角色,他似乎特别喜欢这种阴森森的氛围,说台词时,都故意让声音发颤,让氛围更真实。
谢菱正等着轮到自己说话。
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一股旋转的热风,将两盏烛台全部吹熄。
封闭的山洞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
这里面的空间说大不大,刚好够坐下十几个人,然后便再也无处可去,若是找不到出路,便仿佛被幽禁了一般。
谢菱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那手掌很宽大,温度很高,在谢菱的左边。是岑冥翳。
一开始,谢菱以为岑冥翳是趁着夜黑风高跟她拉拉小手,就像以前读书时,教室里停电了,会有小情侣偷偷摸摸地牵手。
但是很快,谢菱发现不大对劲。
那只手掌握住自己手腕的握法,是好似抓牢着救命稻草一般的握法。
紧紧地拉着,像是生怕松开她一点点,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谢菱愣了一下,一个问题钻进了她脑海中。
惧黑的,不是十二公主吗?
谢菱没有犹豫多久,她往外抽了抽自己的手腕。
旁边的人立刻变得更加紧张起来,传过来的呼吸声都急促了一瞬。
但谢菱还是坚定地将手腕抽了出来。
对方的手心从她的手腕一路下滑,直至滑到谢菱手背的位置,明白过来自己无法抓牢,无可奈何地打算松开。
但谢菱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了对方的手掌之中。
她反手握住了岑冥翳的手心,察觉到对方的怔愣,谢菱想了想,张开五指,插.进他的指缝之间,和他紧紧相扣。
这是最有安全感的握手方式。
掌心的温度一路升到了炙热的程度,谢菱身旁的人一直很安静。
在其他人吵吵闹闹,想着办法重新点燃烛台的时候,谢菱却在跑神。
她心想——
在没有人知道的黑夜角落,誓死对立的预言家却紧紧牵着她唯一验出来的一头狼人。对预言家来说最危险的黑夜,却是狼人依偎着她,让他在战栗的黑夜里有一个安身之所。
的确很荒唐。
好在有下人准备了火镰,烛台很快重新燃起。
谢菱打算松开手,左手却被拉扯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发现岑冥翳拉着自己的左手,往桌子底下塞,并且试图用衣摆遮住,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一般。
谢菱:“……”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她松开五指,把手拿出来放在石桌上,手背上一片被压出来的白色,正慢慢恢复血液流通。
岑冥翳也抓得太紧了点。
因为这场混乱,游戏只能从头重新来过。
谢菱之后没有再抽到特殊身份,对这个游戏再也没有上心过。
她知道,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人也在玩游戏时划水,因为她一直察觉到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从山洞里出来,石道狭窄,只能一个一个地过。谢菱走得慢,落在后面,有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等所有人都离开了洞口,谢菱却忽然停下了步子,转过身。
好在岑冥翳为了配合她的步调,本来就走得慢,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只不过,停下来时两人的距离实在是有点近,让岑冥翳感觉自己好像要把谢菱压到墙上一般。
他咽了咽喉结,眼下的场景有些奇怪。
是谢菱挡住了他的去路,将他迫停,但是又是他的身影笼罩着谢菱。
很难说清楚,究竟是谁在狩猎谁。
谢菱忽然开口,依旧用软软的声音说:“三殿下,你怕黑吗?”
岑冥翳黑眸游弋了一下。
他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担心有损他的皇子风度。
谢菱双手背在身后,仰着头,站姿很乖。
“不怕吗?可是方才在山洞里面,三殿下为什么要抓着我呀?”
岑冥翳呼吸一重,再也逃不开这个话题,于是点了点头。
“我确实,有些惧黑。”
“原来如此。”谢菱点点头,抬起自己的左手放到面前,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三殿下,你刚刚抓得我都有点痛了。”
只因为被紧紧握了一下,也能抱怨,但她手小小的,软软的,合该这么娇气。
岑冥翳眸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举起来的那只绵软小手上,胸腔里,从方才开始便一直积攒着的情绪,终于翻涌成了巨浪,澎湃至极,使他冲动地开口。
“菱菱。”岑冥翳急喘了一下。
谢菱扬起眸看他。
“以后我若是想常常见你,”岑冥翳抿抿唇,“你会允吗?”
终于说出口了。
谢菱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眸弯弯的,又润又亮,像是也同对方一般的期待着:“会呀。”-
回府的路上,谢菱把系统叫了出来,清点她现在存有的兑换物。
在她数着库存的时候,系统忍不住开了口。
“宿主,你今天对任务对象,做了什么?”
谢菱心情很好地在脑海里哼着歌。
她“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回复道,“还能做什么?增加感情羁绊呀。”
系统:“……倒也没错。”
谢菱整理好自己的木偶剂和保命符,拍拍手,十分轻快地对系统说:“这个任务世界的主角还真有点不太好搞。他的性格不是很强势吗?结果进度一直是我在推。”
“现在总算进行到‘男主约女主私下会面’的剧情点了,还是我这么努力的结果。这之后还有那么多恩怨纠葛的剧情要走……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打工。”
系统没说话,它对于宿主渴求休假的言论,一直都是装死无视的状态。
谢菱也顿了顿。
沉默了一会儿后,谢菱问系统道:“你们那个小美人鱼任务,是怎么判的啊?有没有攻略进度之类的,比如说,好感度?”
系统回答:“抱歉宿主,系统是AI,本身不具有判断人类感情的功能,这也是为什么穿书世界必须需要真人宿主的原因。因此,系统无法判断任务目标的好感度。”
“小美人鱼任务的唯一判定成功标准,便是宿主在无be结局前提下,自动弹出世界。”
谢菱懂了。
没弹出世界,便代表不是真爱。
她把脑海里岑冥翳紧握着她手的画面挥散,悠悠道:“明白了,继续走be线吧。”
42章 掌控 更新啦
谢菱只动摇了一会儿, 心绪就完全平静了下来,将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没在心里留下一点影子。
宿主不再召唤系统, 系统又恢复到了后台待机状态, 随时监控着任务世界的状态。
在谢菱看不到的地方,系统的AI思维触手翻阅着记录, 里面显示着苏杳镜曾经完成的所有事件。
在这些记录旁,有一个不断跳动的表盘,上面是一些条形图, 分成不同的颜色, 并排摆在一起,而凌驾在条形图之上,有一幅单独的折线图。
系统的思维意识在这两幅图面前停滞了很久。
它没有欺骗宿主, 系统确实不存在分析人类情感的功能。
人类的情感太过多元化,而且具有相当强大的力量, 它是人类社会和结构的存在前提, 可以让承诺变成现实, 也可以让荒芜变成繁华。
系统知道, 这是它永远学不会的,因为它的出厂设置已经决定了一切。
正如它的出厂设置中,已经先行决定了,它最大的目标便是宿主的福祉,如果AI也有基因的话,这一点便是刻在了它的基因当中, 永远不会改变。
但是,人类的情绪却可以数据化。
正如愤怒会面红耳赤,伤心会落泪不止一样, 人类的情绪对于谢菱脑海中的系统来说,可以具象化为一个个能量元子,它甚至可以从中区分出哪一部分情绪是因为宿主而产生,并且将它们记录下来。
它面前的这两幅数据图,便是情绪的体现。
底下的条状图,是几个可攻略目标对于宿主产生的情绪数据。
上面的折线图,反过来,是宿主对于这些目标的情绪值。
情绪也有很多种,人自己也说了,“七情六欲”,但它们在转化为能量元子时,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喜怒嗔痴,全都在这张图上共同体现。
人是很容易情绪化的动物,观察监控攻略目标的情绪,是系统帮助宿主完成任务的手段之一。
结合人类科学家的分析报告,系统AI大脑内预先设置了“情绪安全标准线”,这条线被认为是人类大脑所能承受的情绪波动的最高峰值。
如果忽略情绪中存在的误差,这个情绪数据,大约能够粗略等同于宿主所提到的“好感度”。
现在,代表着不同攻略目标的条状图大部分都在不停地变动,高高低低地起伏。
其中一号、二号、五号、六号的柱条变动比较频繁,几乎隔一会儿就跳动一下,但,都在安全标准线以下。
只有七号的柱条,在这整张条状图上尤为显眼,它仿佛一柱擎天,直接冲破了那根黄色的标准线,而且没有丝毫停止的趋势,红到发亮的情绪条往上延展,直到超出了这张数据图的范围。
而且,七号情绪条已经维持这样的状况,很久了。
系统迟钝地滴滴了两声。
它的思维触手再度伸出,麻木地按下了数据图旁边的那个“报警维修”键。
它在原地等了五秒钟。
五秒后,主机反馈信息,跟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显示它的表盘一切状态良好,无需维修。
系统AI难得地感受到了迷茫。
这真的,没坏吗?
今天系统又监测到七号情绪条在不断暴涨,但是因为它已经超出了表盘的可监控范围,系统也不清楚,它到底涨了多少,现在又是个什么状况。
于是,系统只好去询问了宿主,却也没有从宿主那里获得答案。
宿主回答它的态度,仿佛只是做了什么很寻常很普通的事。
可是,情绪条的反应,却并不像宿主的态度那样轻飘飘。
系统感到无解,为了避免过度持续让自己的思维意识被这个bug困住,导致死机,系统暂时将这个难题放到了一边。
情绪监控数据只是一个辅助数据,并不具备权威的参考价值,因此,系统也不会将这个情绪数据提供给宿主。
它“看”向上方的那幅折线图。
相比起来,属于宿主的那幅情绪折线图就正常得多。
折线图里的数值最近一直平稳在0——10的区间。
这个区间是什么概念呢?当一个人看到一条游鱼,一只飞鸟,稍稍被牵绊了注意力,便会出现这个区间值的情绪波动。
今天,宿主的情绪值很短暂地涨到了50。但又迅速地跌落下来,现在又变成了一条维持在5的直线。
这边很平稳,系统无需担心。关掉了监控图,继续休眠-
谢菱下马车时,环生提着东西陪在她身侧。
忽然,环生伸长了脖子,朝前面仔细看了一眼,奇道:“咦,那个,不是卖给我杨桃的小贩么?”
杨桃?那一筐子半买半送的大杨桃么?
谢菱眸光一斜,立刻顺着环生的目光看去,但路上并没有看见什么挑篮子的小贩。
“就是那个,那个,背着半仙旗的。”环生激动地往前一指。
路边,确实有一个有些奇怪的人在慢悠悠走着,他一身道袍不似道袍、法衣不似法衣的长衫,眼前架着一副遮光的帘子,拄着手杖往前挪动。
背后背着的旗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算八字。
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混饭吃的,路上到处都有。
谢菱皱了皱眉,问环生道:“你确定?那不是个江湖半仙么。”
距离远,那人又用帘子遮了半张脸,也许是环生认错了也不一定。
环生却道:“我认得的,就是那个人!姑娘,我认人可准啦,只要我付过钱的人,我都记得的!奇了怪了,一个卖杨桃的,怎么改成算命的了?”
谢菱眸光微沉。
她直接朝那人走了过去,伸手将那半仙拦下。
那人愕住,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两人拦住。
他抬起手指,抠了抠额角,接着反应过来,拱起手,弯腰朝两人分别作了个揖。
“两位,可是要算姻缘呀?”
“算什么!”环生很是利落道,“贩夫,我问你,你不是卖过我杨桃么?你家的果树呢?”
谢菱狐疑地打量着他。
那人面色明显一僵。
过了会儿,掀开眼前遮光的帘子,露出个苦笑来:“生意不好,改行啦!”
“改行?”谢菱皱眉,没忍住冷笑一声,“你这改行,改得挺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算命啊?”
那人连连赔笑:“小人家二婶的大舅爷就是干此行出身的,学了两手,见笑了,见笑了。”
谢菱:“……”
给她整无语了都。
环生见这人满嘴胡言乱语,说话有趣,在一旁直发笑。谢菱冷冷看那人一眼,说道:“好罢,既然你改行了,我也照顾照顾你的生意。我有一物想算,你随我进来取。”
那人呆了一下,接着连连作揖,然后屁颠颠地跟在谢菱身后进院子。
因是外面的陌生人,要由环生领进门,环生走在他旁边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一个劲地问:“贩夫,我们姑娘给你生意,你不高兴?”
“高兴、高兴!”那人的语调很高昂,连呼多谢千金小姐照顾,小姐万福。
环生捂嘴笑道:“那你又为什么一直擦冷汗呢?”
谢菱在前面听着,冷冷一撇唇角。
她让贩夫等在院门口,进屋扯了张纸,裁成长条。
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这是你的新把戏?”,然后叠成鼓鼓的小五角星,走出门,扔进那贩夫手里。
谢菱站在台阶上,低眉看着那贩夫,道:“就算这个。酬金,算好再给你。”
小五角星在手里滚动,那贩夫看了,一阵傻眼。
半晌,发愁地摸摸后脑勺,对谢菱又行了一礼:“仙子小姐,小的学术不精,这东西十分玄奥,可不敢乱算。这一时半会儿,算不出来,可否容在下带回去,请示请示小的二婶家的大舅爷。”
谢菱冷笑一声:“你便是去请示你家奉的佛爷,我也是允的,但最迟申时末来领酬金,否则,逾期不候。”
如今正是未时末,那人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撩开袍子单膝下跪行了一礼,捧着小五角星匆匆出院子了。
环生什么也没听懂,只是觉得十分有意思,对谢菱道:“姑娘,看来生意也不好做啊,否则这样蹩脚的半仙,也敢出来骗钱。”
谢菱看了眼环生,也笑笑:“他既然要骗,逗他玩玩也可以。左右,我们不急。”
那卖杨桃的算命先生显然不敢等到申时末,才过去两炷香的时间,他又返回了。
好在环生得了令,一直在偏门这儿等他,便直接将他领了进来。
算命先生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盒子盖儿上是一些一看就是乱画的朱砂印,他神神秘秘地摇头晃脑,念叨了一堆什么,才把盒子递给谢菱。
“这里边儿便是仙子要算的天机,请姑娘过目。”
谢菱接过盒子,并没有立即打开。
她对环生道:“你守着,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不准跑了。”
环生连连点头,并对那算命先生说:“你想跑哪儿去呀?你还没领赏钱呢。”
算命先生赔笑赔得嘴角都要抽搐了。
谢菱关上门,打开木盒子。
里面是一封粉色的信笺。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赶时间,没来得及,并没有叠成纸鹤形状。
谢菱直接打开。
上面写着:【没有,什么把戏?我一直按你说的……离你远一点。】
谢菱展开信,看到这句话,以为是自己看错,又细细看了一遍之后,原本心里浅薄的怒气,被惊愕冲散了。
她折了几只纸鹤,那人都不回,谢菱本来猜测他是不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看到这个改头换面的小贩时,谢菱便知道那人定然相安无事,否则他手底下的走卒又怎会这样大咧咧地出现。
既然还活着,却不回她的信,谢菱理所当然地认为对方是已读不回,将她的试探、结盟之意全都拒之一旁。
这是谢菱有些生气的原因。
她却没想到,那人不回信,还有一个最简单的可能。
——那神秘人还活着,只是,没来收信。
如她所要求的,那人听话地离远,那她放在窗外的纸鹤和小船,自然也就无人来收。
不敢来收信,自然更加不敢给她再寄信。
谢菱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再看信笺上的那句话,竟莫名读出了一丝委屈。
好罢,是她上次的眼药下得过重了。
原本想说几句难听话,说自己最不信任的就是他,好逼得这人自陈身份,却没想到,他一点也不打算挣扎,只是默默地离远了,大约是真的信了她所说的话。
今日碰到那算命先生,大约也是凑巧,若不是这个凑巧,那个神秘人可能还是会持续掉线。
原来她疑惑了好几天的事,只是一场乌龙。
而且还是她自己操作失误导致的。
聊天对线,直接把人对得自闭退网了。
谢菱蹭了蹭鼻尖,并不打算承认这是自己的问题。
她哪里知道,那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宦官,心眼这样小,几句重话都听不得。
谢菱轻咳一声,从抽屉里摸出几粒银珠,走出去打赏了那算命先生。
这回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有劳先生了。先生批的卦,挺有几分道理。”
那算命先生闻言,迅速擦去脑门上的汗,人也变得看起来有精神许多,喜悦地接过银珠,又说了一溜的吉祥话。
环生在一旁看着,觉得不对劲,扔了瓜子,着急地看看前后,跑到谢菱身边,悄声说:“姑娘,你不是说,不信这满口胡言的贩夫吗?你可不要被他蒙骗了,想算什么,去听安寺多好,那儿灵!”
谢菱摁了摁太阳穴,安抚环生道:“好,我知道的,没信他,给点辛苦钱罢了。”
环生狐疑道:“真的?姑娘可不要骗我,姑娘刚刚可是对着那贩夫很有好脸的。”
谢菱只好又说:“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他说的话哪有环生说的对。”
环生这才满意地转过身,把那卖杨桃的算命先生送走了。
不知为何,谢菱心中轻松了一点。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那人还活着。
或许是因为,她这次真的信了,那人确确实实是在她的掌控之下,而不是她的错觉。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忽然出现的神秘人,完全超出谢菱对这个世界的预估,让她惊惶失措了一阵,甚至险些打乱了自己的步调。
但尝试沟通之后,谢菱却发现那人的姿态不知为何放得很低很低。
明明他权大势大,在谢菱面前应当是强势的一方,但他对谢菱似乎完全构不成威胁,反而一直在讨好,道歉,对谢菱付出。
谢菱忽然笑了笑。
说句实话,掌控变态的感觉,还不错。
43章 该罚 第二更
这种愉悦倒也不是出于其它的什么原因, 而单纯地只是类似于,在野外行走时,突然被一只窜出来的猛兽吓到, 但随即却发现, 那只猛兽主动趴下腰来俯首称臣的成就感。
但其实,谢菱并不觉得那个人真的就有这么好打发。
之前, 谢菱也不是没驱赶过他,拒绝的话说了几遍,但他一直赖着不走。一边说着抱歉, 一边继续不断地给她送信、送礼物, 而且让她不得不收。
由此可见,这人虽然姿态低下,但做起事来还是强势的。
这样一个人, 不会是软弱的人。他或许真的会因为谢菱几句话而备受打击,但绝不会被打击到改变他做事风格的程度。
他现在突然这么灰心丧气, 里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谢菱请走了算命先生, 也没有再回那个神秘人的信, 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直等到晚上, 窗外笃笃响了两声,像是有石子砸在窗棂上的声音。
谢菱推开窗,看见外面放着一只漂亮的粉纸鹤。
拆开来,里面写着:【你还在生气吗?对不起。】
谢菱转过身,背对着窗口,才勾了勾唇角。
她没猜错, 那个神秘人果然不是按捺得住的性子。
如果他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乖巧,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那他就绝不会在她还没有回信的情况下, 又擅自寄来这一封。
听话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怕她生气,才是他变得听话的原因。
谢菱觉得,自己在一步步摸索到野兽脖颈上的锁链,并且逐步掌控在手心里。
情绪值逐渐上涨的提示音,唤醒了休眠的系统。
它重新打开情绪面板,发现宿主的情绪折线上涨到了80。
情绪安全标准线设置在200,宿主目前的数值当然是远远达不到的,但是对于一向可以用心如止水来形容的宿主来说,这也是难得的波动了。
宿主现在在兴奋。
系统不由得揣着思维触手,好奇地继续盯着折线图的变化。
谢菱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斟酌了一下。
然后她没答这个问题,而是新写了一张纸条,问:“上次我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回我?”
她最后一只被接走的纸鹤上,问那人是不是宦官,他没回。
这就是谢菱现在想不通的最后一个矛盾之处,如果这个神秘人真是想要讨好自己,又为什么会不回信?哪怕是不愿意承认是太监,也不应该已读不回。
一般聊天到最后,为了表示礼貌,不都还得回个表情包吗?
半个时辰后,谢菱收到了回复。
西窗开着,一只千纸鹤“飞”了进来,落在谢菱的桌上,被风吹得又跌跌撞撞靠近了一些,看起来像生了脚,在桌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谢菱捡起纸鹤,它肚子里写着:【你已经找了大理寺卿,不需要我了。】
好像“叮”的一声,谜团在谢菱脑袋里面解开。
原来那个神秘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机,就只是因为被她骂了,又看到她去找别人,所以……闹脾气了。
谢菱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绞尽脑汁的试探,都很白瞎。
面对还会自己闹脾气的小狗狗,她都不知道她需要害怕什么。
谢菱盯着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弯起的眼眸有些亮。
系统感兴趣地冒了出来:“宿主,《AI情感学习计划》向您申请提供相关数据的权限,请回答一些问题,您提供的数据将会成为我们的参考,这将有利于系统的成长,以便更好地为您服务。”
谢菱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说:“同意。”
“宿主,您现在的感情状态,”系统拿出小本本问,“是喜欢吗?”
喜欢?谢菱直接否定。
她以前有回应过这个神秘人的任何示好吗?没有。
一只还没有得到接纳承认的小狗,却先学会了跟主人闹脾气,这种小狗狗,应该让人喜欢吗?
不,应该要罚。
那就罚他,气得睡不着觉好了。
谢菱提笔回信:“你不是说没有再偷看我了吗?又怎么会知道我去找了沈大人,你又骗我吧?沈大人风光霁月,作风正派,他就不会骗人。”
写完后,谢菱把这只纸鹤丢到窗外,就把窗子关合紧闭。
大约是心情好,谢菱这晚睡了很好的一觉。
也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黎夺锦在晏城的别院。
晏城远离京城,虽然没有那么繁华,但也别有一番滋味。三月细雨连绵,偶尔不下雨的时候,天光宁静,花香轻薄。
阿镜怀中抱着一个西洋新进的表盘,小跑着穿过花树。
一个沙包破空而来,阿镜一偏头,沙包从她耳侧擦过去,打在阿镜身后的华树上,树枝摇晃,一阵粉瓣扑簌而落,飘了一些在阿镜的肩头。
阿镜停住步子,默默将肩上的花瓣拂去。
不远处传来声音,像是个年轻的小厮,慌张地:“小将军,我好像打到人了。”
不多久,一个身穿青布短打的小厮果然跑到阿镜面前,看了一眼,回头时,语气已没了紧张:“没打着没打着,我还以为是谁呢,小将军,就是那只小流浪猫。”
陆鸣焕从人群中间走出来,沉着脸看向这边。
阿镜目光明锐地看向那个小厮。
她已经有名字了的,这人却还叫她流浪猫。
陆鸣焕大步走过来,将那个小厮扯到一边。
他穿着骑射服,长发高高束起,完全露出锐利英俊的眉眼,他个子高走得快,到阿镜面前,也不过就一会儿的事。
他抱起双臂盯着阿镜,哼笑一声:“原来是你。急匆匆的,上哪儿去,又去黎夺锦房里找他?”
上一次在黎夺锦房里闻到那暧昧的香气,又得知是阿镜来过后,陆鸣焕心中总有个地方不得劲。
他盯着眼前瘦瘦小小的阿镜,眼神几乎是有点恶狠狠的。
看起来挺干净的一只小猫,怎么也用那种不堪的手段呢?
他站得离阿镜很近,下过雨的潮湿空气在周围浮动,掺杂着花香,也掺杂着他刚刚跑跳过后,胸膛散发出的热气。
他身后的一群小厮都围在身后等他,陆鸣焕却只盯着阿镜。
阿镜皱眉,陆鸣焕比她高太多,她不喜欢这种压迫感,让她本能地想要反击。
她扬起眸,仔细看了一眼陆鸣焕的脸,似乎在心中确认,这是给过自己食物的人,又是黎夺锦的朋友,不是坏人,她不应该打他。
但是,在陆鸣焕弯腰靠近她的时候,阿镜还是本能地在他小腿上踢了一下,迅速退到一边,像是尾巴都警惕得炸开的猫。
踢那一下的动静,太明显,声音闷响,也被在场的所有下人看在眼里。
所有人都吓得噤声。
陆鸣焕神情怔愕了一下,接着变得更加沉。
他弯腰捡起那个沙包,分量不轻,在手里掂了两下,咬牙朝着阿镜开口:“你踢我?”
这样的姿态,像是要用沙包打她。
阿镜举起手臂,防住了头顶。
陆鸣焕的表情更加难看,像是有种被当面辱骂的难堪。
那个青布短打的小厮见势不妙,赶紧上来,拉住陆鸣焕:“小将军,别跟她计较,她不懂人情道理的,就是个小猫崽子,会挠人的。”
他们都是世子府里的小厮,得了令要好好招待陆鸣焕,于是天天想着法儿给小将军解闷,陪着他打马遛鸟的,尽可能可着他的心意来。
可无论再怎么顺着他,那也不敢让小将军把世子爷的人给揍了。
尤其这个阿镜,还是刚受了赏的。
他一拉劝,陆鸣焕神情更怒,转头瞪着他,那模样像被惹怒的猎豹。
小厮一颤,也不敢再劝。
44章 伞下 第一更
场面一时有些僵持。
在其他人都不大敢动的时候, 阿镜动了。
她上前一步,反而是靠近了陆鸣焕,让陆鸣焕有些措手不及。
然后阿镜手一伸, 将怀中的表盘塞进了陆鸣焕怀里, 掉头就跑。
好似真的觉得他会打她,所以那么慌张。
轻扬的花舞间, 她的背影纤细,好似能被风吹走。
陆鸣焕失神了片刻,才追上去拦住她。
“给我这个做什么?”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
阿镜抿抿唇, 绷着脊背退后一步, 看着他不说话。
陆鸣焕好像还没有听见过她说话。
“喂,你难道是哑巴?”
这一题,小厮知道。他上前一步解释道:“小陆将军, 她不是,她会说话的……”
“我让你说了吗?”陆鸣焕咬了咬后槽牙, 脸色很难看。
这只小流浪猫到底是什么意思。宁愿跟这群不起眼的小厮说话, 也不理他?
他陆鸣焕在她心里, 比不上捡到她的那个主子, 难道还比不上这些小厮不成?
片刻的沉默。
阿镜小声地开口:“是给你的。黎夺锦,让我送来给你的。”声音绵软,像是幼猫,细声细气的,咬字又带着一丝清冷。
说完,她像是终于完成了任务, 趁着陆鸣焕呆立不动的时候,从旁边快速地溜走了。
陆鸣焕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这次没再追上去。
他这时才低头, 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确实是他先前同黎夺锦提过的表,他觉得有趣,让黎夺锦找来给他瞧瞧。
但他没想到,黎夺锦会差使阿镜给他送来。
原来那个小不点猫不是要去黎夺锦那里,而是来找他的。
陆鸣焕莫名的心情好了起来。
一旁的小厮依旧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直到看见陆鸣焕脸色转暖,才凑过来,纳闷问道:“小将军,您前阵子不是还跟我们问起这个小流浪猫么,怎么这会儿看见她了,您这么不高兴?”
就是因为陆鸣焕之前问起过,小厮才会在看见阿镜时,赶紧把陆鸣焕叫过来的。
陆鸣焕在他脑门上使劲弹了一下,凶道:“什么小流浪猫,她没有名字吗?干什么这样乱叫。”
小厮委屈地捂住脑门,却又不敢讲话。这不是陆小将军自己先叫的吗?-
荒鸡丑时,阿镜在夜巷里快速跑过,足下踏过积水,啪啪轻响。
她时不时替黎夺锦跑腿做事,并不难,只是替他送一些东西到城中各处,跑得多了,阿镜渐渐也认识了很多人。
城东有一家面馆,味道很香,他家的鱼皮豆腐最为出名,筋道又浓香,且每日限量。
阿镜平日里经过时,经常看见他家门口排起长队,她当然是没有那个时间去等的,也不爱与人扎堆,于是每次都是看一眼,匆匆就走。
不过饭铺,尤其是早点铺子,大约都要在丑时开始做准备。
所以每一次,阿镜晚上出门办差事时,若是顺路,总会在结束后来到城东的这家面馆,做第一批的客人。
今日又是丑时。
阿镜拉动了门帘上的铃铛。
店小二打着哈欠过来看门,对上一张白净小巧的脸,和一双灼亮的大眼睛,便把哈欠压下去,习惯性地把汗巾往肩上一甩:“又是镜姑娘,里边儿请。”
阿镜像游鱼,顺滑地钻进去,脚步无声。
她瞥了一眼柜台,后面空空的,还没有人。
店小二将她引到一张桌上,又用腰间的抹布收拾了一遍,解释道:“太早了,掌柜的还没起呢。镜姑娘先用着,银钱我收着就是。还是老样子?”
阿镜点点头。
店小二于是吆喝着往后厨去了,店内除了阿镜,没有其他人,安静得很,只剩下烛火噼啪声。
阿镜仔细听了一会儿,站了起来,慢慢往后厨的方向去。
哪怕是丑时,窗外的天光还丝毫未亮,后厨里也很忙碌。
他们要准备的不仅是阿镜这个第一位客人的面,还有今天一整天的供应。
阿镜站在门口,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凝神又听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后厨的角落。
一阵细细的哭声,便是从那里传来。
阿镜沿着墙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的背影,她袖子破破烂烂,挽得高高的,露出整个小臂,裤脚全部浸湿。
她面前放着一大盆碗,堆得几乎比她还要高,正辛勤地洗着。
她一边洗,一边细细地哭着,但其他人并不打算管她,一个成年男子匆匆经过,随意瞥了一眼,丢下一句:“等会儿把地上的水弄了。”
那个小女孩并没有反驳。
看起来,不管是洗碗,拖地,还是搬水桶,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阿镜蹲下身去,在她身边看着她。
小女孩发现阿镜,擦擦眼泪,问:“你是谁?”
阿镜说:“来吃面的。”
小女孩“哦”了一声,继续洗碗,脸上的眼泪接着滚落下来,掉进洗碗水里。
阿镜问她:“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停下动作,一直泡在洗碗水里的手抬了起来,想揉揉胸口,可是手上全是水。她说:“我,我心口好疼啊。我好想睡觉,可是我还没有洗完。他们说,人不睡觉,太困了,困着困着 ,就一头栽死了,我好怕。”
阿镜抓住了她的手腕:“别洗了。我带你去睡觉。”
她直接将小女孩拽了起来,她很瘦,可小女孩比她更加轻得多,被她一扯就拉了起来,像只轻飘飘的无骨蝴蝶,跟在她身后跑。
“不,可是我不能去睡,被东家看到了,要打人的。”小女孩挣扎着,却挣扎不动。
阿镜牢牢地拉着她:“那就不回东家那里去睡。”
有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一阵骚乱,阿镜根本不管,或者说,视若无睹。
她点的那碗面已经放在了桌上,热气袅袅,上面铺着的鱼皮豆腐看上去也跟以往的一样筋道,让人看了便想咬一口。
阿镜带着小女孩经过,那碗面没有动一下,面碗旁边,却多出了一串铜板,和一枚银锭。
阿镜替黎夺锦办事,黎夺锦给她的赏钱,很丰厚。
让她不仅可以在面里尽情地加鱼皮豆腐,还可以足够她买下一个小女孩。
阿镜把小女孩拉到无人的小桥上,月亮映照在水面,月光粼粼波动,一片清辉洒在她们身上。
她拉开自己的荷包,给小女孩看,里面的金银块在月光下照得十分清晰。
阿镜的猫儿眼睁得大大的,对小女孩说:“看见了吗?我买得起你的。”
小女孩惊叹得嘴都张圆了。
她抬头看了一眼阿镜,忽然伸手抓住了阿镜的衣角,乞求道:“我可以去你家里,服侍你吗?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说着,小女孩又要哭了起来。
她觉得今天好像做梦一样,她在那里洗碗,洗到头也发昏,眼前发黑,她止不住地想起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死人的场面,觉得好恐怖,生怕自己也要变成了那个样子,想着想着,仿佛觉得阴曹地府的鬼手都朝她伸了过来,要将她拽下去。
可是这时候,一个漂亮又干净的姐姐忽然出现了。
抓住她的那双手,不是阴曹地府的手,是温暖的姐姐的手。
这个梦太好了,她心里高兴,心口好像也不疼了。可是现在要怎么办呢?姐姐总是要走的,她又要被扔回那个黑黑的地方去了,甚至或许,她连那个可怕的地方,也已经无法回去了。
阿镜低头思忖了一下,她认真思考,发现自己身边并不需要一个洗碗的姑娘。
她总是独来独往,自己照顾自己,身旁从没有跟着过谁。
但是,阿镜在城中办事,她认识很多人。
她知道谁想要小姑娘。
星星也静着的丑时末,阿镜抱着睡着的小女孩到了城中的一家米油店。
米油店的铺主,是一个独居的妇人。
她早年失了丈夫,又没有留下孩子,独自经营着这家店,生意方面,还很过得去。
只不过,人年纪大了,日子过一天,就好像短一天,她常常对街坊说,羡慕别人家里有小姑娘,能养在身边,一天天地看着她长大,这样的日子,过得该多有意思。
阿镜把小女孩抱到了她那里去,说清楚了来由,问铺主想不想养。
铺主认得阿镜,阿镜是带着世子府令牌在外行走的那种人。既然是阿镜抱来的孩子,当然不怕官府找麻烦。
云髻半挽的铺主连连点头,弯颈去看阿镜怀中小姑娘的弧度,显出几分温柔。
铺主把小姑娘的脸揉了揉,把她揉醒了,让她跟阿镜告别。
小姑娘懵懵懂懂地醒来,就看见阿镜朝她挥手,忽然咧嘴要哭。
“嘘,不哭,不哭。”铺主把她抱在怀中,揽着她的背,摇了摇,“阿镜姐姐还会来看你的。乖乖,你叫什么名字?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闺女啦。”
阿镜也温和地看着她,直到小女孩抽噎着说:“我,我没有名字,在灶台前,他们都叫我小灰老鼠。”
铺主听后,犯了难,但很快又转了转眼睛,想到一个办法,她要阿镜给小女孩取一个名字。
可是,阿镜也不会取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还是黎夺锦给她取的。
阿镜的目光只好到处乱转,最后落在了柜台前,铺主用来计数的算盘上。
铺主也跟着看了过去,笑了:“算珠……就叫珠珠,好吗?”
阿镜觉得好听,也咧开嘴,朝铺主笑了笑。
她学人笑的模样,还不大熟练,珠珠窝在铺主怀里,刚哭过的湿眼睛看着阿镜别扭的笑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阿镜和珠珠告别,天已经差不多亮了。
她走在长街上,没过多久,天又开始下着雨。
街边这时已经渐渐有人了,都遮着脑袋在雨里奔跑,只有阿镜慢悠悠地,贴着檐下的影子,一路往前走。
街上的人各自去各自的去处,从阿镜身边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人知道阿镜天亮前做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阿镜没带一把伞,现在要往哪里去。
街边狭窄的小路上,也有一个跟阿镜差不多年纪的女子,背上背着篓,里面装满了萝卜。不知道是不是篓子太沉,还是那女子习惯了腼腆动作,脚步迈不开,她也走得很慢。
隔着一条街,阿镜和她并肩走着,然后在小路对面,一个年轻男子撑着伞,朝着女子跑过来,接过她的篓子,又和她絮絮地说话,两人一起撑着一把伞,躲在伞底下贴在一块儿走了。
阿镜停下步子,对着那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冲过来,停在阿镜面前。
原本宽敞的大街,被这辆马车占据,也显得有些狭窄。
马车帘子掀起,阿镜看见了陆鸣焕的脸。
他右手微抬,手指挑着轿帘,对着阿镜看了一会儿。
阿镜被他看得莫名,转开目光,不与他对视,转身要走。
“喂!”陆鸣焕赶紧喊她,声音里带上一点凶,“还不上来,你傻啊?”
阿镜回头,雨帘把她的脸打湿,却没让她眨眼。
她疑惑地看着陆鸣焕,摇摇头:“我不上去。”
陆鸣焕瞪了瞪眼睛,接着沉了脸,神情很冷:“好话不说两次。快点,没谁会一直等你。”
阿镜头也不回,依旧以她的步伐朝前走。
“我真是……”陆鸣焕咒骂了一声,示意车夫跟上去,自己跳下车,拦住她,表情很臭,“下雨了,你看不到吗?难道嘴巴不会说话,眼睛也瞎了。”
阿镜皱了皱眉,沉默地绕开他。
陆鸣焕抿了抿唇,攥紧拳心,没忍住道:“阿镜!是黎夺锦让我来接你回去的。”
45章 还糕 第二更
阿镜总算钻进了马车。
她手握紧着放在膝上, 整个人身子又细又薄,坐在一边,一点也不占地方, 而且很安静, 看起来有种乖巧的错觉。
但陆鸣焕依旧心气不顺。
他瞥一眼阿镜的脸,见她眼睫直直朝下垂着, 不知道是在专注地想着什么,还是干脆在发呆,总之, 她一点儿也没有要分神给身旁人的意思。
陆鸣焕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若不是他搬出黎夺锦的名号, 这小冻猫子永远不会理睬他,对吧。
马车快速往前驰骋着。
经过某处时,阿镜忽然扬起了脸, 睁大眼睛往后看了看。
陆鸣焕看她终于露出慌张神色,在一旁哼的一声, 像是出了一口恶气似的, 扬声道:“看什么?靠过来些, 别等会儿把我的马车压翻了。”
阿镜扒在马车窗口, 着急地看着渐行渐远的世子府邸。
“停车。”
陆鸣焕一手搭在旁边用来放香炉的小几上,姿态闲适,嘲讽的流光从眼尾溢出,哼道:“这不是会说话么。”
世子别院已经看不见了,阿镜扭过头,一字一顿地问陆鸣焕:“你说, 黎夺锦找我,你送我回去的。”
陆鸣焕难得地语塞了一会儿。
他别开眼:“嘁,当然是骗你的。”
黎夺锦哪里会知道她在外面淋雨, 更不会叫他来接人。要不是他陆小爷碰巧看到,小冻猫子就要变成湿毛猫。
偏偏她还不懂得感恩。
陆鸣焕烦躁地掀开帘子钻出车厢,勒停了马车。不知说了什么,外面的车夫被他赶了下去,变成陆鸣焕自己赶车。
速度突然变得极快,风狠狠吹过陆鸣焕的脸颊,陆鸣焕的眉眼才稍稍舒展一些。
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喧闹街边。
下过雨的青石板潮湿滑亮,映照着红绸装点的繁华门庭,匾额上挂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醉星阁。
这里都是有钱公子哥消费的地方,阿镜哪怕是执行任务时,也从没来过。若是把她一个人放在这里,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陆鸣焕扶着马车边缘,看着阿镜臊耷的眉眼,忽然很来劲。
“小蔫儿猫,走啊。”
他刚刚驾车驶得太快,阿镜在后面车厢里被晃得有点头晕。倦倦地瞥他一眼,又垂下脸。
阿镜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个人,为什么他接连找自己不痛快。
站在这个闹市门口,已经有许多过路人来来往往地打量他们。
阿镜不喜被人注视,眼前的陆鸣焕又是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她只得抿抿唇,和陆鸣焕一起走进去。
三月的风还很凉,尤其是被雨浸湿过后的衣衫,贴在身上仿佛刺骨。
但走进醉星阁之后,楼中不知从哪里吹来的暖风,一阵阵的拂面,将人浑身的血脉都暖得活了过来。
陆鸣焕一进去,原本还算安静的醉星阁忽然变得吵闹。
楼上笑笑闹闹跑下来一群小厮,蜂拥着过来迎接陆鸣焕。其中有一些是熟面孔,有一些不是。
最前面那个表情惊异的,是那天想替阿镜说话的短打小厮,跟了主人家的姓,叫黎丁。
黎丁看了眼阿镜,又看了看陆鸣焕,惊得小声道:“小陆爷,您怎么把她也带来了。”
这时二楼的一间厢房门开了,一个头戴珠翠的年轻女子从里面走出来,身旁环绕着几个模样鲜妍的婢女。
她们站在二楼回廊上看着底下,看见陆鸣焕时,一阵欣喜。
但看见陆鸣焕身边的阿镜时,年轻女子的脸上又出现了陌生和防备。
那女子大约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千金,哪怕是她身边那几个婢女身上穿的衣着,也比阿镜身上的要鲜亮些。
陆鸣焕拆了手上的护腕,随意丢给旁边的一个人,斜眼瞥了一下黎丁,说:“你很不满意?”
黎丁哪里敢接这个话,赶紧道:“什么呀,小的只怕您把这不知情识趣的带来了,扰了您的兴致。”
陆鸣焕摆摆手不理他,丢出一句:“带她上来,别让她跑了。”
说完,跨着长腿径自上二楼去了,一路带风,谁也没看一眼。
那个站在回廊上的姑娘在他经过时,转头殷殷看了他一眼,没收到回应,便又垂下眼来,看着底下的阿镜。
有了陆鸣焕的话,谁也不敢把阿镜放走,都蜂拥在一起,夹带着她往前走,防得紧紧的。
经过回廊时,黎丁被人一把拽住。
发髻上插着百鸟祥云珠钗的姑娘语气急促地低声问:“黎丁,那个女子是谁?”
黎丁正愁这事呢,一边把自己的衣袖从女子手中拉出来,一边哭着脸道:“江秋小姐,江秋姑奶奶,您救救我吧。她是我们世子爷府上的,不知怎的把小陆爷惹恼了,上回踢了小陆爷一脚,现在又被抓到这儿来了。哎,等会儿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闻言,那个名唤江秋的女子才放松了很多。
她放了黎丁,上下看了他一眼,说道:“放心吧,她既然惹了陆将军,当然是她的不对。不过,等会儿要是有什么过火的事,我会替你劝着陆将军的。”
厢房里的装饰,比外面更加金碧华贵。光是摆在案上的一尊玉石狮子,就比阿镜整个荷包里的金银块还要贵重。
这里边儿玩的东西很多,小几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吃食,但在那些客人眼里,通常是看不上的,瞧都不会瞧一眼。
只有阿镜走进来看见那张摆满了食物的桌子,眼睛亮了亮。
她还没吃饭,天亮之前原本是去买面,结果买了一个人。
这时候肚子早已饿得慌了,阿镜进门后,没人管她,她就自己坐到了小几旁,一口一个丸子,手里还捧着瓜果。
陆鸣焕那边吵吵嚷嚷的,在喊着玩牌,陆鸣焕坐在人群中间懒洋洋的,目光穿过人群看着阿镜。
她独自在一边坐着,吃得很开心,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一块瓜果就被她咬出细细的牙印,她把吃剩的瓜皮整整齐齐摞到一旁,又拿起一个饼子啃,动作很小,似乎很有礼貌,但是吃得很快,眼睛因为饱足闪闪发亮。
陆鸣焕忽然笑了笑。
他说:“好啊,玩牌,就玩推牌九,每个人都要来。”
顿了顿,陆鸣焕又补充了一句:“大牌九,我坐庄。”
“好!”一群人尤其兴奋,推牌九就是赌,分大小点,大牌九便是与庄家比大小,总共两局,两局皆胜为胜,两局同输为输,一赢一输则为和。
推牌九的玩法一般都是赌自己身上的东西,若是输了,便解下自己身上的物品给对方。
陆鸣焕坐庄,也就是所有人都来跟他赌,他身上的东西可都是名贵的,若是能赢他,哪怕随便拆下一粒扣子来,也是了不起的值钱玩意,而就算是跟他赌输了,其余人也不亏,毕竟一群小厮,身上能有什么贵重东西。
唯有江秋闻言,脸上绯红,低头看看自己的香帕和荷包,目光有些犹豫不定。
因陆鸣焕说每个人都要来,发牌的人便一个也不敢落下。
连正在埋头苦吃的阿镜面前,都被丢了几粒象牙做的骨牌。
陆鸣焕跨着长腿,懒懒坐在藤椅上,一群人排着队地同他来比牌大小。
这推牌九最刺激的地方便是在于,除了运气,还考验一些心理。
每个人手里有四张牌,自己知道这四张牌的大小,也可以打乱组合。分两组出,一次出两个,算加在一起的点数。
有时候,因为点数没有分配好,对方手里的牌总和其实比自己小,但是也会输给对方。
这就十分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一时间,那边玩得热火朝天。
终于快要轮到江秋,她脸色早已红成了一片。
江秋拿到的牌点数一般,再加上她故意把自己的牌分成差不多平均的两组,每一组的点数总和都不大。
只要陆鸣焕手气稍微不那么差,就一定能赢她。
江秋扣紧了手里的骨牌,另一只手捏紧了腰间自己绣的荷包。
陆鸣焕那边玩着玩着,却有些不耐烦了。
他有输有赢,输出去的,都是身上带着的银钱名玉,得了这些东西的人自然欢天喜地。
但陆鸣焕不耐烦,却并不是因为输东西。
而是他余光瞥到另一边小几上,阿镜似乎就快要吃饱了。
为什么这屋子里人这么多,还没有比完。
陆鸣焕烦躁地一皱眉,干脆踹开桌子,站了起来。
人群不敢拦他,陆鸣焕走到小几旁,居高临下盯着阿镜。
阿镜嘴里含着一颗榴莲拔丝球,脸颊鼓鼓的,仰头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样子。
陆鸣焕哼笑一声,抛了抛手里的骨牌,对阿镜道:“轮到你了,出牌啊。”
阿镜显然没想到自己也要跟他比大小。
她低头看了眼桌上的骨牌,是发牌时扔到她面前的,她翻都没翻开看过。
一旁的黎丁见了,生怕她不理陆鸣焕,又让陆小爷生气了,赶紧在一旁提示,把规则给阿镜解释了一遍。
这回,陆鸣焕没有拦着。
阿镜一边咽下那颗榴莲拔丝球,一边慢吞吞地伸手,像猫扒拉毛线球似的,把那几枚骨牌分开放,然后推出两张,看了陆鸣焕一眼,翻开。
二和四,加起来是六。
陆鸣焕也翻开自己手里的。一对四,加起来是八,比她大。
阿镜又慢吞吞地翻开另一组,这回小得不能再小,两个一。
阿镜傻眼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牌,微微歪着头,很不能理解的样子。
陆鸣焕直接笑出了声,五指一张,两张骨牌在他手心里躺着,两张十。
阿镜输了个彻底。
她抿抿嘴,低头想要解自己腰间的荷包,却才想起来,从米油铺子离开前,她把所有金银都留在了铺主那里,当做给她养珠珠的钱。
连一个空荷包都没留下。
她哪有东西输给陆鸣焕,总不能把身上的衣服扒下来。
还好,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没来得及吃的玫瑰糕。
阿镜扬眸看他,另一只手在肩膀前面招了招,示意陆鸣焕低下头。
陆鸣焕微微蹙眉,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竟然真的弯下腰去,面容垂下,靠近阿镜。
阿镜举起那块玫瑰糕,塞进陆鸣焕的嘴里。
香糯的糕点碰到唇瓣,陆鸣焕下意识地张开了嘴,轻轻咬住那块玫瑰糕。
近在咫尺,陆鸣焕看得很清楚,阿镜的眼珠又圆又亮,仿佛晴空中一片静湖,天色遥远,四下无人,只有一只小猫坐在岸边,对着水中倒影舔爪梳妆。
陆鸣焕呼吸窒住,脚下明明站得很稳,他却感觉到一阵摇晃,好似下一刻就要坠进那片静湖中去。
46章 微醺 第一更
阿镜退远去, 陆鸣焕才从那片恍惚中回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个什么神情,但总归, 不会很符合他陆小爷的气质。嘴里的糕点软糯清香, 他居然不敢用力,仿佛生怕咬碎了。
意识到这个念头, 陆鸣焕在心里大骂自己脑子有病。
糕点不是用来吃的,还能是用来干嘛的,他怎么就不敢咬了。
所有输给陆鸣焕的赌债里, 阿镜给的是最寒酸的, 居然是桌上的糕点。而且这糕点要论起来,还是陆鸣焕自个儿买的。
不过此时,也无人去计较那些。
光是阿镜往小陆爷嘴里塞吃的这个画面, 就足够惊人的了。
小陆爷居然没揍她……虽然陆鸣焕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实在凶得吓人, 好像在恶狠狠地骂谁。
黎丁看得脖子一缩, 心里直念叨:别打起来别打起来。
阿镜心里却一点负担也没有。
她吃饱喝足, 拿旁边浸湿的毛巾擦了擦手, 就站起来走到窗边,独自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外面。
外面还在下雨,细雨如丝,绵绵而落,偶尔有飘在窗沿上的, 落在阿镜鼻尖的,清凉湿润。她张大眼睛看着天,双眸圆滚滚的, 几乎能将天光直接透过似的纯净,脑袋时不时左右歪歪,外面明明什么也没有,她却看得认真。
陆鸣焕看着她的后脑勺,伸手拿住嘴里咬着的玫瑰糕,用力咬下一口。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还有许多人等着和陆鸣焕玩牌九。
江秋有些坐不住了,她捏着手帕站起来,紧紧握住自己手中的骨牌,走到陆鸣焕背后,小声说:“陆将军,我……”
陆鸣焕是喜欢别人叫他小陆将军的,但是不知为何,在女子柔柔的声调里,他享受到的并不是别人对他毕恭毕敬的快感,而让他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这让他感到厌烦。
陆鸣焕扭头,冷冷地瞥了江秋一眼,排斥道:“别叫我。”
这话实在无理,江秋脸色顿时白了白,模样看着可怜极了。
陆鸣焕眼里却完全没有她,根本没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发怒做出任何解释,冷漠地拔腿走开。
阿镜还在窗边看雨,而且还给自己找了个软墩子,跪坐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
身后的骚动,一点也没进她的耳,更没进她的心。
陆鸣焕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
阿镜扭头,圆而亮的眼睛里满是平静,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出声问:“回去了?”
刚刚把阿镜拉来这里时,她还很不情愿。
现在吃饱喝足,倒是悠游自在多了,像只被带出来做客的猫,懒懒趴在一旁,等着人办完事,再把她送回去。
回去?
陆鸣焕现在住在黎夺锦的府上,要算起来,也的确是跟阿镜住在同一个地方。
世子别院很大,大到若是不刻意去寻,或许两个人一整天都碰不上面。
但阿镜问出这么一句,陆鸣焕就感觉,好似他们不仅仅是住在同一处别院里,而是离得很近,近到同门而入,同枕而……
陆鸣焕抓着阿镜的手猛地紧了紧。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这里这么多人,而且,都是跟他没关系的人,又吵闹极了,为什么他要待在这里,而不跟阿镜回他们两个一同住的地方去。
陆鸣焕在嗓子里低沉地“嗯”了一声,手上使力,阿镜便轻盈地随着他动作站起来。
他松开手,折身超出口走去,感觉到身后阿镜在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尾忍不住蓄起笑意。
主人公走了,宴席自然要散,方才满是欢声笑语的醉星阁骤然寥落下来,陆鸣焕与阿镜却无一人在意。
走出门后,陆鸣焕看了看空荡荡的长街,有些傻眼。
他甚少自己驾车,方才在这里停下,竟忘了绑马,此时马车早已不知被拉到了哪里去。
好在醉星阁蓄养了名贵马匹,不至于让陆鸣焕窘迫。
他招手叫人送来几匹马,挑了其中最威武的一匹,翻身而上,坐在马背上对着底下的阿镜伸手。
阿镜歪头看了他一眼,转头自己选了一匹马,在马镫上一踏,腰身漂亮地一扭,亦稳稳落在马背上。
陆鸣焕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扬眉一笑,拉紧缰绳朝前疾驰而去。
阿镜随即跟上,并不落后,到了宽敞处,两人并肩而行,到了狭窄处,便默契地换成一前一后。
从边境回来,陆鸣焕还不曾与人这样同游过,畅快得眉宇都舒展开来,这几日里,胸中积聚的郁气也散去不少。
渐渐接近集市,两人勒马,放缓马蹄慢慢地朝前走。
陆鸣焕朝旁边问道:“阿镜,我不知道你会骑马?”
阿镜懒懒的,看也没看他一眼。他们并不熟,陆鸣焕不知道的事太多,多到这个问题都无需回答。
陆鸣焕看她腰肢笔挺,姿态轻松,低低地笑出声,按捺不住心口痒意,又问:“阿镜,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阿镜依旧没理他。
陆鸣焕觉得有些无趣了,拧拧眉,看着她,忽然道:“阿镜,你从没叫过我。”
说到这,陆鸣焕忽然想起来,阿镜一直对世子直呼其名,难怪黎丁那小子说阿镜不识规矩。
陆鸣焕心想,没规矩就没规矩,规矩太多,倒令人厌烦。
他对阿镜自荐道:“你可以叫我小陆爷。”
“不喜欢?”
“那你叫我陆小将军也不错。”
“还不喜欢?”
“喂,阿镜,我的名字是陆鸣焕,你知道吗?”
阿镜回以的只有沉默。
有的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比如阿镜确实是很不爱讲话。
小陆爷又哪里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连着几句不答,不发火才怪。
只是他方才还主动对阿镜说话,这会儿若是朝她起怒,简直是自己下自己的面子,陆鸣焕愤愤一夹马肚,不再和阿镜并排,自个儿冲在了前面。
集市上路狭窄,摆着瓜子摊的大娘看他直冲过来,被吓得惊呼不止,旁边拿着画册追赶的孩童笑声响亮,跑到了大路中央来。
阿镜猫儿眼睁圆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声:“陆鸣焕!”
陆鸣焕骤然拉紧缰绳,马儿长嘶,猛地停在原地,前蹄高高扬起,他在马背上回过头来,冲着阿镜张扬地一笑。
阿镜舒出一口气。
并且觉得他笑得很蠢,像村口的二狗,于是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经过。
回到别院时,陆鸣焕还依旧觉得心情不错,仿佛被春水柔柔泡过,有些微醺的陶陶然。
即便阿镜下马之后立刻溜得不见人影,陆鸣焕也依旧含着笑意。
直到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样的状态才消退下去。
陆鸣焕左思右想,实在是忍耐不住,跑去找了黎夺锦。
黎夺锦在武场练弓。
他一身束口骑服,长腿前后分开而立,拉满弓。那弓太重,松弦时竟有铮然之声,粗重的箭矢直直飞出,精准扎在靶上,力道大得将靶心直接穿破。
“漂亮!”陆鸣焕跑过去,不吝夸奖,单手搭在黎夺锦的肩上。
黎夺锦看了眼他一脸春风笑意,抖了抖肩膀,将他的手挪开,继续搭弓,瞄准靶心,平静道:“有什么好事。”
陆鸣焕话含在口中,却一时无法吐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叫阿镜的丫鬟,是你的通房?”
黎夺锦手一抖,弓弦的劲没拉稳,险些反作用伤了手臂的肌肉。
他嫌弃地瞥了一眼陆鸣焕,表情有些难以言喻:“……怎么可能。”
陆鸣焕本来下一句是想接着说,若你不在意这个通房,能不能让给我。
话还没出口,突然听见黎夺锦的回答,脑子忽然没反应过来。
怎么可能?什么叫怎么可能?
黎夺锦放了弓,松动松动手肘,一边道:“她也不是丫鬟,若是在府中遇见她,放尊重些,她如今在替我做事。”
“赫猛是我父亲旧时的一名大将,心高气傲,从不理睬我的示好,阿镜替我找到了他的青梅,那女子留下了信物,赫猛得知她安好,心存感念,如今已经表示愿意归顺于我。”
“阿镜是立了功的,若是以后有大仇得报之日,必然也要惦念她一份。”
陆鸣焕脑中轰隆一声,好似听见过年时狮子顶着的大红吉祥球在地上滚开,蹦出一个身飘彩带的小人儿,朝他欢天喜地地挥手。
阿镜不是通房。
不是通房!
竟然是他误会阿镜了。
陆鸣焕想不到有这么好的事,他高兴得恨不能现在就立刻跳起来。
陆鸣焕回过神来,嘴角快要扬到天上去,他隔空点着黎夺锦,大笑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得了这么一个怪癖,连我多碰你一下,你都要难受作呕,你又怎么会去随便地碰女人。是我想岔了!”
黎夺锦无言地看他一眼,实在不明白自己的病对陆鸣焕来说,有什么好高兴的。
只不过,黎夺锦早就习惯了陆鸣焕的随心所欲,并不放在心上。
他重新拉满弓弦,看着前方,目色有些复杂纠缠,轻声说:“鸣焕,过几日……”
“什么?”陆鸣焕依旧沉浸在狂喜中,并没听清黎夺锦说的话。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喜悦从何而来,只知道无法抑止。
猫崽儿一样的阿镜,果然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干干净净的。
她那样的性子,哪里会去勾引人呢?
陆鸣焕这会儿只觉得处处都明白了,这样明显的事,他之前竟然还想不通,真是自寻烦恼。
黎夺锦看他浑身掩饰不住的喜意,便知道他此时的心思完全没在这儿。
“没什么。”黎夺锦随口呢喃,又射出一箭,直中靶心。
他们确实是从边关同生共死回来的兄弟,但如今,也已经不再是所有悲欢都能与对方分享。
47章 谛听 第二更
黎夺锦从武场回来, 即便是在凉风如许的三月也还是出了一身汗。
他解开衣襟领扣打算沐浴,手指忽然顿了顿。
他想起陆鸣焕同他提了几次的阿镜,便朝旁边吩咐道:“去把阿镜叫过来。”
“是。”
热水在桶中早已备好, 黎夺锦洗好后, 闭目靠在桶沿休憩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 且在房中溜溜达达地到处走着,便从桶中站了起来。
会这样走路的人,全天下大约也就一个阿镜了。
黎夺锦嘴角含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 擦拭过后披上新衣。
他一边系着腰间垂绦, 一边从里间走出来,长发湿着,只擦了个半干, 披散下来垂在腰间,衣衫的领口微敞, 露出一小片精壮胸膛。
他散漫一眼朝屋厅正中瞥去, 去找那个他叫过来的人, 眼尾被热水蒸气润出来浅浅的色泽, 让底下那颗泪痣更加明显。
这一眼,黎夺锦的目光忽然停在那里。
他凝滞了一会儿,接着大步走过去,十分不能理解地看着眼前的阿镜:“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镜左手抱着一个大瓷瓶,右手托着一个琉璃盘,艰难地以腰肢后仰的姿势固定着这两个东西。
那个大瓷瓶有半人高, 她扶着一动也不敢动,稍微挪动一下,就有摔下来的风险。
阿镜转眸看他, 眨了眨眼:“想吃核桃。”
黎夺锦轻轻一瞥,旁边的楠木架上摆着一碟新鲜核桃。
他脸色有些黑,几乎能想象出来在他洗完穿衣的时候,阿镜在外面是怎么踮脚去够核桃,然后碰倒了一旁的大瓷瓶,慌乱躲避的时候又蹭到了桌上的琉璃盘……
一碟核桃几个钱,这些瓷瓶琉璃盘可都是已故名画师的珍稀作品。
好在阿镜还算乖巧,懂得起码不能让它们就地摔碎,还算用尽全力在护着。
黎夺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觉得欣慰。
阿镜手臂纤细,他只好上前帮忙,替她扶住瓷瓶,又从她快要酸软的另一只手上接过琉璃盘。
阿镜终于变得轻松了,赶紧踮脚,勾下了之前没勾到的那盘核桃,敲开一颗吃起来。
于是现在换成黎夺锦一手抱着瓷瓶,一手托着琉璃盘,动不了地僵持在那里,颇有些滑稽,他半湿的乌黑长发覆在衣服上,印出点点湿痕,如同缠绕蛇纹。
那张秀美雅致的面容上,目光平静,唇畔扬起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容:“阿镜?你就这样,在我面前吃核桃?”
阿镜呆滞,这才反应过来,又赶紧帮黎夺锦将东西放下,这才总算将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黎夺锦气得发笑,倒也不打算说她,对着阿镜上下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东西,出声问:“你荷包呢?”
阿镜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来,仰起脸对黎夺锦说:“黎夺锦,我没有钱了。”
黎夺锦又是一阵头疼。
阿镜确实是个很好的帮手,但她实在太不懂得照顾自己,经常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回来,黎夺锦替她准备的钱袋也能弄丢。
“你不至于被人偷钱。是不是被骗了?谁,什么模样,我让人去查。”
黎夺锦没想到自己养个手下,还要担心她在外面被人骗。
阿镜摇摇头,把自己买了个人的事告诉了黎夺锦。
黎夺锦听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指尖在桌沿敲了敲,问了一句:“你喜欢那个孩子?”
喜欢的话,也可以带到府里来养着,就当阿镜的妹妹了。
阿镜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茫,不大理解地问:“什么叫喜欢呢?”
她看到珠珠窝在铺主怀中,觉得羡慕。看到两个人共用一柄伞,也觉得羡慕。
她只跟珠珠有一面之缘,跟雨中偶遇的那两个人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难道,她也喜欢那两个人吗?
好像不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他们跟自己不同,他们无论去哪儿,都有人一起,而她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
天大地广,阿镜原本躲避着人群,独自想法儿活着,觉得这样很安全,现在她被放到人群中去,才开始觉得孤独。
原本的阿镜没有欲求,只是单纯地想活着。可现在,阿镜想要在一个需要她的地方活着,想要身边一直有熟悉的人。
那个词,应该叫“陪伴”。
她扬眸看向黎夺锦。
黎夺锦正从他自己身上解下来一个金丝编成的囊袋,然后打开暗格里的盒子,拿出一大把金珠,一粒粒全部入到囊袋中去。
他对阿镜招了招手,让阿镜靠过来,然后将新的囊袋系在了阿镜腰间。
阿镜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她把之前那个钱袋留给铺主时,铺主感到惊慌的模样。
这个钱袋,比之前那个更重。她眨了眨眼,学着那个铺主的话,说:“黎夺锦,钱太多了。”
黎夺锦哼笑一声。
平远王世子怎么会缺钱?这个世子的名号,是朝廷给的,但朝廷也只给了这么一个虚名而已。黎夺锦不靠皇廷供养,他同父亲平远王现在征伐下来的土地,没人开垦的千万亩荒田早已变成了他名下的良田、庄园,还有十数个城镇里的店铺、经营,一整个账房的先生替他管账,钱财对于黎夺锦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拉了拉那个金丝囊袋,确认绑紧了,才抬头看向阿镜,眼尾含着笑意说:“拿好了,给你便是你的。这一粒金珠可以买一匹良马,五粒金珠可以买一座大宅,自己拿去用,不够了还来找我。”
阿镜低头看自己的新钱袋,伸手摸了摸。
黎夺锦瞥到她手指上还沾着剥核桃的皮,便随手拿起一旁的湿手帕,抓住阿镜的爪子,给她一点点擦干净。
快要松开手时,黎夺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自然得过头。
他碰了阿镜的手,主动碰的,而且他没有任何的排斥反应。
黎夺锦想到自己手里的是另一个人的皮肉、肌肤,瞳孔有一瞬的涣散,胃里开始翻涌起熟悉的窒息感,他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抬头,眼中隐隐闪着极致疯狂的抵抗之色。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是阿镜低头同他对视的目光。
那双眼透澈至极,如同泉漫石上,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仿佛是一枚纯澈的琉璃珠,会接纳所有看见它的人。
黎夺锦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平静,胃里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平静。
和阿镜初次见面时,阿镜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时他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令黎夺锦头疼欲裂的疯狂也仿佛被梵音洗涤荡去。
身躯不受控制的麻痒感逐渐消退,这是意料之外的救赎与解脱。
黎夺锦不由得盯着阿镜多看了几眼,甚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他确认,的确是阿镜的存在,令他平静。
在看着阿镜时,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令他痛苦作呕的别人,她的双眸中,只纯澈地映照着他自己。
阿镜挣了挣,像一只被喂食人捏了太久爪子而不耐烦的猫。
黎夺锦把阿镜放了。
阿镜溜到一边去,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回头看他一眼,招呼也没打的,直接走掉了。
黎夺锦失笑,阿镜还是阿镜,这个没规矩的,拿了赏,一句好话也没有。
外面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公公要求见世子。
黎夺锦令他等等,换了身整齐衣物束发,才出去见人。
看到那“公公”,黎夺锦眉目便沉了一下。
那太监身着服饰都是宫里的制式,是从京城来的人。
黎夺锦刻意远离京城,在这个别院落脚,就是为了避着皇廷里的那些人,现在却一声提前招呼也没有,直接来了个太监?
谁送到他这里来的?
那太监跪在地上行了礼,抬起头来,旁边准备奉茶的小丫鬟被吓得一声尖叫,茶碗差点打翻在地上。
太监脸上,覆着白色的粉末,将一张脸抹得煞白,连眉毛都看不见,只露出一条细缝似的眼睛,嘴巴上点着一点血红的印记。
他的嘴殷勤地弯着,但那笑起来的弧度太过夸张,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尊重,只有嘲讽和彻骨的凉意。
不知他为何要装扮成这副模样,但这张脸看起来着实令人惊悚。
太监开了口,却并没有自报身份,而是声音尖细地念了一句诗。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念完,他便起身立起,也不在乎首座上的人是什么态度,依旧挽着他那可怖的笑,转身离去。
太监起身之时,露出拂尘底部的一个吊坠,那吊坠是个兽物模样,额上有角,虎头硕大,身上却有龙鳞,四足乃麒麟模样,身后垂着一条狮尾。
旁边的侍卫锃锃亮出了长剑,要拦住那诡异太监的去路,黎夺锦却扬起手,阻止了侍卫。
太监自顾自地离去,消失不见。
黎夺锦神容紧绷,眸色暗沉无比。
本是描写落花的诗句,但从那诡异的太监嘴中出来,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黎夺锦眸光微微回转,看向后山的方向。
后山荒僻,两个月前,黎夺锦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以私刑处死了一个死囚。
不,那并不能叫处死,而是发泄痛楚的凌迟。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正是当时的场景。
血光漫天,平日里良善温和的平远王世子,如地狱修罗。
这事,理应瞒得很好,除了世子府中人,外面不应该有任何一点消息。
但这个太监却如亲眼所见一般。
黎夺锦拳心在膝头攥紧。
那太监拂尘上的吊坠……
看来,宫中早有传闻的“谛听”,是真的存在。
48章 紧箍 二合一
黎夺锦屏退了左右, 只留下心腹,令人将门看守严实,确认无虞后, 才沉下脸来。
不能泄露的私密出现在了外人口中, 要么,是有人泄密, 要么,是在他们所不察之下,被窥看了。
若说是前者, 黎夺锦垂下眼睫, 他是不大信的。
世子府中如今全是老人,从平远王牺牲之后,黎夺锦便变得极其敏锐多疑, 眼前从不容忍生面孔,这些老人, 他们不会泄密。
会这样觉得, 并非黎夺锦感情用事, 而是他们没有动机, 将此事宣扬出去。
那么,便只剩下后一种可能。
传闻中,“谛听”是一个由皇帝统筹的监视组织,他们无孔不入,最要紧的目标便是在朝为官的那些大臣。
据传,只要京中册录上有名有姓的大臣, 都会受到“谛听”的监视,从晨昏定省,到走亲访友。
“谛听”存在的目的, 主要是为了捉拿反叛贼子,但如今大金依然维持盛世平安多年,按道理来说,国泰民安之时,皇帝不应该有此等的警惕心,还特地培养一个如此隐秘的组织来供自己驱使。
黎夺锦冷笑一声,只怕那皇帝自己也是做贼心虚,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维系权势罢了。
“爷,那太监形迹可疑,可确定是京城所为?难道,京城那位,已经在怀疑爷?”
黎夺锦略挑了挑眉梢,柔秀雅致的面容因沉思而显得有些阴沉,倒破开了他皮囊上那层近似于女相的柔和表面,露出锋芒毕露的内在来。
“不管是不是谛听,不论其目的如何,其手段总要先行破除。我们总不能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黎夺锦在人群中略看了两眼,挑出两支队伍,让他们分头去寻找。
那太监面容画得像鬼,可活人又怎可能成了真的鬼。既然不是幽魂,那总会留下痕迹,他黎夺锦连皇帝都不怕,又岂会害怕皇帝的走狗。
日暮之时,属下来报。
他们重点搜查了后山,在山顶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废弃的茅草屋,从那个地方可以窥见世子动私刑的地方。
那茅草屋早已人去楼空,从里面的用具痕迹来判断,应当是一个猎户曾经住过。
他们沿着消息去追查,得知那猎户前些日子得了一笔巨款,早已离城去往别处,消失了踪迹。
原来是如此。
这便能说通了。大约是谛听的走卒经过此处,知道这个城里有平远王世子,便到处探听消息,最终从这个猎户嘴中得知了那一幕。
只是探听来的消息而已。
确认了并非府中有人泄密,世子府也未落入“谛听”的监视网中,黎夺锦心中巨石稍稍减轻。
处死一个死囚犯,手段虽然暴戾得不大光彩,但甚至都算不上一件值得被弹劾的事。只要皇帝并未察觉他的病症,不对他起疑,便暂时可算安全。
黎夺锦特意将别院迁至这个偏远小城,不至于还被皇帝大老远地惦记。若那个太监真是“谛听”的人,皇帝此番举动又是何意?
敲打?警告?
黎夺锦对父亲的死因充满怀疑,对皇帝怀恨在心,但深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从未露出过破绽,唯有的一点,便是不愿与皇帝虚与委蛇,做那面子功夫,对皇帝的态度上并不尊重,皇帝从来就不喜他。
想到此处,黎夺锦略转了转眸,叫来一个属下:“你去查查,近日宫中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阿镜今日得闲,左右无事,便去城中米油店探望珠珠。
米油店在一个窄巷口,左边是一处老旧的仓房,右边是一条长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正是因了这个热闹,米油店的经营还算不错。
阿镜先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看着珠珠替米油店铺主打理上下,十分勤快地主动招呼来客,又帮忙装袋捆扎,小脸上一直带着笑,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人渐渐散去,阿镜才迈着步子走过去,站到珠珠面前。
珠珠见了她,小脸登时放出光来,喜得双脚直蹦跶,恨不得变成蝴蝶飞出铺面来拥住阿镜。
铺主见此景,一个劲地笑,一边解下腰前围裙,一边道:“我去买两个卤菜,阿镜姑娘今日便留下来用饭吧。”
说完,便推开柜台门施施然离去,将空间留给珠珠和阿镜两人。
阿镜和珠珠说了好一会儿话,但其实,大多时候是珠珠在说,阿镜坐在她旁边听,时不时点点头,或“嗯”“哦”两句。
说着说着,珠珠眼眸忽然鬼机灵地转了转,看了看左右前后,窝起小手,扒着阿镜的肩膀,凑到阿镜耳边去和她低声说话。
“阿镜姐姐,我同你说一个小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何妈妈也不许告诉。”
何妈妈便是米油店的铺主。
阿镜点点头,倾身过去听,听完之后,却是有些愕然。
珠珠纠结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小姑娘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时不时地瞥一眼阿镜。
阿镜惊愕完了,倒是没有别的反应,只说:“在哪?带我看看。”
珠珠点点头,从长凳上跳下来,领着阿镜走出铺子,绕到了铺子后面的一处角落。
这是死胡同的尽头,前面除了一个破仓房,只有米油店一个铺子,根本没有人来。
四周到处是一些瓦砾、野草,还有石头划出来的印记,像是小孩在此玩闹过的痕迹。
珠珠蹭蹭地跑过去,藏在那处灰墙之下,在破仓房的墙外小声敲了敲。
那仓房年久失修,木制的墙体变得很薄,珠珠敲了两下之后,阿镜便听到,墙内传来一阵小小的动静,像是有什么谨慎的活物,在里面轻轻挠了挠木墙,以作回应。
珠珠已经检查过巷子口了,也不知是对阿镜,还是对木墙里面小声说:“没有人。”
过了会儿,阿镜终于听见了从仓房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一声细小、却不掩清朗的“嗯”。
“他是个男孩儿。”珠珠背着手,不大好意思地踢着地上的野草,不敢看阿镜。
“他好像生病了,嘴巴白得很,快要被夜间的冷风吹死了。我就把他拖到了这里来,他说,有人要捉他,所以他只能藏起来,我谁也没有告诉,只告诉阿镜姐姐。”
“因为,因为给他买药的钱,还有给他买吃的花的钱,都是当初阿镜姐姐给我的钱……”
何妈妈收了阿镜的钱袋,但并没有自己拿着。珠珠已经懂事了,何妈妈便将钱袋全都交给珠珠,让她自己去花用。
珠珠用了阿镜的钱,但没有预先跟她说,于是很不好意思,也不敢瞒她。
阿镜没想到,她买来的小女孩儿,还会捡回来一个小男孩。
她倒不计较钱的事,简短问:“多久了?”
这男孩子在这里藏了多久了。
珠珠掐着指头算了算:“有好几日了。”
好几日,一直在这个仓房里藏着。
阿镜看了一眼这个简陋的房屋,它只能遮挡视线,并不能遮蔽风雨,这几日夜里,依旧冻得很。
隔着薄薄的墙体,阿镜轻轻动了动鼻子,她并没有闻到什么异味,不知这里面的小孩日常里是用什么法子处理的,或许是为了避免引起人注意,也或许是因为,爱干净。
总归,一个小孩独自躲在这里面,动也不敢动一下,时刻警惕着,是不会好受的。
阿镜靠近了仓房,轻声说:“是谁在捉你?你父亲?你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找黎夺锦帮你的忙。”
顿了顿,阿镜又补充道:“黎夺锦,就是你们叫他世子爷的那个人。”
半晌,里面并没有出声。
珠珠拉了拉阿镜的衣袖说:“阿镜姐姐,他不说话,就是不要啦。”
这几天,珠珠给他送饭,已经很有经验。
既然如此,阿镜也不会强求。
她点点头,又摸出两粒金珠,塞给珠珠。
“这个你拿着,给他买东西。之前的钱,是给你的,你给自己用。”
珠珠瘪了瘪嘴,眼眶要湿了。
她用了阿镜姐姐的东西,姐姐没有怪她,还又拿给她钱。
珠珠吸吸鼻子,哽咽道:“阿镜姐姐,你真好。那个……谁,你也要谢谢阿镜姐姐。”
里面的人没说话,像是警惕而无措的幼兽。
珠珠拉着阿镜走到侧边,这里的墙上有一处圆孔,从里面应该可以看见外面的全貌。
阿镜弯下腰,歪头对准那个圆孔,挽起的乌发从脑后游移到身前,在肩膀前面轻晃。
她眨了眨眼,只能看见一片漆黑中,似乎隐约有一个瘦薄的轮廓。
珠珠说:“他病得厉害,不怎么说话,但是他一定也很谢谢阿镜姐姐啦。”
阿镜摸了摸珠珠的脸:“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珠珠不舍得,紧紧抱住阿镜的腰。
阿镜让她抱了一会儿,但还是拿开珠珠的手臂,独自走了。
她要回去,因为黎夺锦在等她。
虽然有时候,她要等很久很久,黎夺锦才会叫她一次,但是除了黎夺锦,世界上也没有别的人找她。
阿镜却没想到,这一次,黎夺锦真的在等她。
而且等得很急。
黎夺锦的病又犯了。
他的头一阵阵地抽疼,顽固至极,而除了要忍受几近暴虐的痛楚,黎夺锦还要压抑着心中疯狂的虐杀欲。
他的眼前不可自控地出现重叠的幻象。
一双双肮脏的手被齐根斩断,永远无法靠近他父亲的身躯,但随即出现的,又是更多的野兽,流着肮脏的垂涎,喷着腥臭的鼻息,一步步踏近,浑浊的眼中满是嗜血的昏晦,张着尖牙,要将他与父亲的身体撕咬拆吃入腹。
黎夺锦手臂青筋暴起,死死扣着桌沿,在幻象中,他拿着长刀,拼命地挥舞,野兽的鲜血温热地喷涌在他手上,被斩杀于他刀下的鬣狗痛苦地抽搐挣扎,他终于感受到快意,但还不够,他还需要杀更多更多。
直到长刀豁口,被野兽夺走,直到他射光了箭袋里最后一支箭,最后一只扑上来的野兽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他的脖子。
幻象猛然散去,黎夺锦双目血红,他往日里如沐春风的秀致面庞如今狰狞得可怕,门外的下人战战兢兢,底气不足地回禀道:“世、世子爷,罗督统正带人去寻即将临刑的死囚,想必很快就能回来了。”
“……不要。”黎夺锦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间逼出来,“去找阿镜。找阿镜来。”
让阿镜眼里的湖泊,渡他。
将他从地狱修罗,渡回清醒人间。
阿镜进门时,看见黎夺锦长衫被他自己揉得皱散,赤着双足,乌发凌乱地黏了些许在脸上。
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像是已经看不清面前的路,地上到处都是灯盏摔破的碎片,稍不留神便会扎在脚底。
阿镜一步步靠近他,门扉在身后关上。
这一切正如初遇之时,只是那时的黎夺锦,没有今日这般仓皇失态。
阿镜走着,直到走到了他面前。
轻声地叹息了一句:“摔碎这么多东西……若是我摔的,你平日定要训我的。”
黎夺锦大约已经听不清阿镜在说什么了,脑袋迟钝地偏了偏,循着阿镜的方向。
阿镜伸出手,将他脸颊上的发丝撩开。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身上的温度却高得吓人。
接触到阿镜的手,黎夺锦整个人颤了一颤,向来表面温和的、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脆弱得像是风雨里的一茎草叶,随时可能折断。
“阿镜。阿镜。”他呢喃着,事实上,他此时也已经不知道自己念叨着的这个名字有何意义,只是因为在还存有些理智的时候,他便在等着这个人,因此,遵从惯性地念出口。
阿镜没出声,只是将双手贴在了他的面颊上,将那些冷汗一一拭去。
柔和干燥的掌心,在面上擦拭,仿佛带来一丝安稳。
黎夺锦眼眸暗沉,长睫垂了垂,半遮半掩下来,嗅着身前的气息,仿佛知道面前人是谁一般,抑制着想要挥刀的欲.望,喃喃说:“疼。”
“哪里疼?”阿镜皱眉。
阿镜只有被狗咬伤,被刀剑划伤时会疼,可是她看过了,黎夺锦身上没有伤口。
黎夺锦张了张嘴,却形容不出痛苦所在,握住阿镜的手,一点点往上移。
挪到了柔软的太阳穴边,用力敲击即可致死的位置。
阿镜屈起手指,在他的太阳穴上缓缓摁压、推拿起来。
“……唔。”像是舒服,黎夺锦喉间溢出一声呻.吟,他顺服地低下头来,下巴靠在阿镜肩上。
世子乌发如瀑,垂落披散在阿镜的肩头,他眉眼妖冶,任由阿镜在他脆弱的太阳穴上动作,半睁着迷蒙的凤眸,盯着眼前那一截雪白的颈子,炙热的呼吸扑洒在阿镜的耳垂上。
阿镜手指力道均匀,从他的黑发中穿过,又缓缓收回,然后再次顺着脉络往后推。
纤白的十指抚顺着头顶,带来一种安神的效用。
黎夺锦渐渐不觉得疼了。心中的暴虐之意也被这平缓而恒定的动作安抚下来。
困意上涌,黎夺锦靠在阿镜肩上,不知何时便完全阖了潋滟的双目,沉沉睡去。
阿镜瘦弱,但有力气,好歹把他挪到了不远处的床上。
殿外的门还被锁着,没有黎夺锦的亲口命令,不会有人来开门。
阿镜到处找了找,屋子里到处都是黄花梨木凳,除了眼前这张被黎夺锦占去大半的床,竟没有柔软可躺卧之物。
左右阿镜并不是个挑剔的人,她绕到床的另一侧,寻了一片狭小空处,也蜷着身子入睡了。
夜间,好像下了场雨。
淅淅沥沥地落在草木上,叮叮咚咚地落在屋宇上。
阿镜睡得并不安稳,仿佛总觉得身边躺了条粗壮冰冷的蛇,在暗中看着她,圈着她,叫她无处可去,也无处可躲。
天刚刚亮起,阿镜便醒了过来。
身侧有人单手支颐,笑盈盈地望着她。
黎夺锦不犯病的时候,果真面若好女,柔晖莹润,令人心向往之。
他对上阿镜的双眼,伸手撩起她的一簇长发,卷在指间,喉咙里低沉地笑笑:“阿镜,你又救了我一次。”
阿镜没说话,既没劝抚,也没论功讨赏。她伸手,把自己的头发拿回来,黎夺锦瞥她一眼,又卷起另一簇,阿镜再去抢,他就不让了。
阿镜只好不再搭救自己的头发,仰躺着,扬眸看着黎夺锦问:“你昨天,为什么会疼。”
黎夺锦喉结滚了滚,眸色暗沉。
他嗓音如笨重的钟被敲响,沉沉的,胸膛里带着回音:“因为,我生病了。那日我险些伤了你,也是因为我的病。”
这是黎夺锦从未告诉过阿镜的。
阿镜翻转身来,那缕长发顺势从黎夺锦指间滑落,她趴在床上,双手托着腮,支起上半身,眼眸看着黎夺锦,听得很认真。
黎夺锦撇撇唇,便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下去。
在黎夺锦尚且年幼时,他父母俱在,彼此敬重,阖家也算圆满幸福。
但那年贼寇入京,纵火险些烧了黎府,佣人护着年幼的黎夺锦同父母逃出来,逼至穷途末路时,父亲操刀与人拼杀,将母亲与黎夺锦护在身后。
黎夺锦夹在大人的人缝之中,只觉身边的环境在不断地推搡,摇晃,刀剑铮然之声不绝于耳,每一次兵剑相击,都有可能带走他至亲或者他自己的性命。
乱箭四射,一支带火芒的箭矢射过来,母亲用身躯挡住了黎父。
在最后的苟延喘息中,母亲紧紧捏住了黎夺锦幼小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嘱咐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要牢牢护好你的父亲。”
母亲深爱父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然惦念不忘。
而父亲也同样为母亲痛惜若狂,他们从那次黎府失事中逃得生机,黎父便主动向皇帝请缨,征讨北伐,血虐乱臣贼子,誓要替黎夫人报仇。
黎父骁勇善战,果然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平远王。
他带大的黎夺锦同样极善用兵,且年轻气盛,弓术高超,乃边疆有名的雪野狐、神射手。
七年时间,父子俩彼此作伴,以为这样的时光能够抹平当初的痛楚,但事实上,他们过得越幸福,当初牺牲的人便越是如同逃不开的梦魇,深深扎根在他们心头。
黎夺锦知道,父亲是这样。
整整七年,父亲没有接近过任何女色,常常深夜点一盏油灯枯坐,对着母亲留下的小像发痴。
而他,则是一日也不敢忘记母亲的叮嘱,一旦有空,有力气,便不断地操练骑射之术。父亲每次出征,黎夺锦在帐中都整夜无法安睡,待得长大了一些,便不顾劝阻,一定要陪着父亲同去。
父子俩孺慕情深,令所有边关将士都十分动容。
而黎夺锦也已经成长到了能够独自带兵的年纪,那一日,他带着新兵操练武艺,忽然听闻急信来报,有一小股流寇自北而入,借着狼群的遮掩,已经越过了草丛,朝沼泽迫近。
平远王已经带着人马出击,因是不成规模的小股流寇,想必不成问题。
但黎夺锦依旧心悸不止。
母亲的遗言好似紧箍,在他耳边一阵阵地回响,他必须去,必须去父亲那里,父亲不能出事,父亲的命……比他的重要。
这是母亲用自己的命给黎夺锦换来的一课。
他抛下新兵,翻身上马,朝着泥沼区疾驰而去。
但,他终究晚了一步。
数个敌军围着一个跪倒在地的魁梧将领,不断地用刀剑戳入他的身体,发出阵阵桀桀笑声,黎夺锦发狂地怒吼一声,夹紧马肚疾冲过去,将那群人的手臂齐齐斩断。
跪在地上的平远王早已没了生息,他久经战火的身躯到处都是窟窿一样的血洞,但最致命的伤,是穿透了他胸前的那柄箭矢,七年前,若是没有黎母的阻挡,那支带火的箭早已插在了同一个位置。
黎夺锦心神崩溃,如中魔音。
他看着那些断了双手的敌军在地上翻滚,求饶,将他们一个个如同螃蟹一般翻过来,并排摆在地上,一个一刀地轮流在他们心脏上插过,又从另一端到这一段,再插一遍……
不知过了多久,黎夺锦面前的五具尸体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他颤着双手,松了剑,跪在父亲面前。
他要把父亲带回去。
黎夺锦背着平远王朝前走,他的马早已受惊吓掉进了泥沼中爬不上来,黎夺锦背着父亲,一步步朝营帐的方向走去,麻木地避开脚下的沼泽。
他眼前出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敌人的血,母亲的血,敌人的内脏,母亲垂死的音容……
一声躁动的长嘶从远处传来,接着是回应般的一声又一声,一群鬣狗循着血腥味而来,面对脚步迟缓的黎夺锦,它们眼中没有惧意,只有贪婪。
黎夺锦护住父亲,拔刀与鬣狗厮杀。
他拼完了最后一丝气力,拼完了最后一支箭,即将就要丧命于鬣狗嘴下,是陆鸣焕赶来,救了他。
黎夺锦眸光迟滞地看看好友,回头想要唤醒父亲,平远王却从他手臂间僵直地滚落下去,永远不会再回应他。
怔愣之后,黎夺锦抱着父亲痛哭,哭号之声凄惨似野狐被人硬生生拔了牙,被人活生生开膛破肚。
父亲死了,他没护好父亲,他又凭什么活着。
从此黎夺锦患上了无法医治的头疾,无法与人接触的怪癖。
与人靠得过近,他会想起母亲掐在他肩上的那只冰冷发硬的手,头疾发作,他会控制不住虐杀的恶欲。
话音消落,黎夺锦望着阿镜,脸色苍白,眸如深潭。
49章 小鸟 二合一
阿镜默默地听完, 中间没有插嘴问一句话,甚至听完之后,也没有开口安慰一句。
黎夺锦不免有些失望, 又隐隐有些不甘。
他从来不对人剖析自己的痛苦过往, 这一次,突然对阿镜有了倾诉的欲.望, 也是因为从痛苦中醒来,恰巧见到身边静静守着一个柔软单纯的女子。
她在月下面白如莹,睡姿恬静, 静谧之中带着好似能挽救天下万物的玄机。
黎夺锦静静地看着阿镜, 觉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佛性。
不通人情世故,对万事万物温柔好奇,有时, 又能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不属于这凡世的怜悯和宽容。
从前黎夺锦觉得阿镜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她像猫, 爪牙锋利, 野性不逊。
现在黎夺锦明白了, 她也像佛, 路过尘世,不会归属于任何一人。
完全不相干的两种事物,却在阿镜身上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和融合。
黎夺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他也想象不到,除了阿镜,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将这样矛盾的特质融合到一处。
难道, 她真是猫咪修成的佛女?
月光之下,黎夺锦落在阿镜身上的目光渐渐灼烫,他想着想着竟发了痴, 自顾自地信了自己的臆想。
他侧身靠近,手指因为过于专注而微微颤抖,虚虚落在了阿镜面颊上方的一指处。
他听过九天神女夜半熟睡时控制不住术法、露出本相的故事,他想仔细碰一碰,想仔细看一看,在阿镜睡着时,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经书上说,佛子本体纯净,或许,他应该褪去阿镜的衣衫,看一看她是否像佛经中说的那样纯白无瑕。
黎夺锦面色潮红,轻轻吐出一口气,手指并未落下,却是在攥紧锦被时停住。
锦被之下,阿镜睡着的身躯微微起伏,流畅的柔软弧度,亦随着微微起伏。
黎夺锦压住了自己的冲动,柔美的脸上一阵平静,一阵疯狂,不断地交织替换。
他最终没有动手,而是又轻轻替阿镜覆上锦被,托腮看了她一夜。
心中逐渐宁静,却也冒出一个无可抑止的想法。
不管阿镜是谁,不管她是猫妖,还是神女,他已在心中将阿镜当做自己的佛,待阿镜醒来,他要将过往的痛楚、噩梦全都说与她听,就仿佛一个罪孽深重的信徒,跪在佛像面前的蒲团上,将自己的污秽、俗尘拿出来忏悔。
他忏悔了,也如每一个看似虔诚,却又六根不净的信徒那样,贪婪地期待着神佛的回应。
而神佛并没有回应他。
阿镜一声不吭,灵巧地一撑手腕,从榻上爬起,踏着鞋走到镜前,举起双手,背对着黎夺锦自顾自地挽着长发。
黎夺锦岂能不失望?
但又忍耐不住似的,朝着阿镜的背影走去,停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贪婪的信徒大约如此,哪怕无法聆听佛音,也想要离佛更近。
阿镜挽发,手指灵巧,动作简单,她嘴里咬着发绳,盯着镜中的自己,圆圆的猫儿眼上扬。
黎夺锦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看。
她挽好长发,旋身看着黎夺锦,忽然伸出食指,在他额心上点了一下。
“我定会助你,查出你父亲牺牲的真相。”
黎夺锦眸光滞涩,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阿镜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但随着意识渐渐归拢,他一双凤眼逐渐亮起,亮得如同身处银烛火树深处,灯炬如昼,桃花扑簌而下,永恒地驱走凉秋。
他的佛,不轻易给人回应,但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温柔给予了他心中最渴望的承诺-
阿镜仍是阿镜,但在府中的地位,隐隐不同了。
属下来报京城所查之事,在书房同世子爷说到一半,阿镜不知里面有人,推开门跑进来,那属下说了一半的话,自然就被打断。
小心抬头一看世子爷,世子爷却不嗔不怒,反而嘴角隐约含笑,看向那阿镜问:“来这里做什么了?”
阿镜看看属下,又看看黎夺锦,小声说:“我听人说,送了一碟栗子糕到你这里。”
原来是来找吃的,属下心想,世子爷一定会将这个馋猫赶出去。
结果没想到,世子爷从屉子里拿出一碟保存得好好的糕点,朝阿镜招招手:“来。”
阿镜看见屋中有人,不愿打扰,捧起碟子就想溜走,结果被黎夺锦抓住。
黎夺锦撤下她手里的碗碟,温言训道:“吃那么多,午饭哪里还吃得下?就在这吃,尝几块就可。”
阿镜无法,只得依言坐下来,嗷呜一口,颇觉好吃,便想狼吞虎咽。
又被黎夺锦低低训了:“吃这么快,不怕噎着?喝口茶,刚放凉的。”
属下心中暗暗叫苦,他跪在这儿看世子爷喂阿镜吃东西,这叫什么事?他悄悄地一抬眼,又被刺到似的,迅速地撇下来,心中哀哀直叹,他竟看到世子爷拿自己随身的手帕替阿镜擦嘴角。
跪了好一会儿,属下忍不住左右膝盖踮了踮,换个跪姿,总算等到了世子爷重新注意到他。
“你没走,还有话没说完?继续说便是。”
属下心中一痛,他也不想赖在这儿跪着,他怎么知道,世子爷什么时候破了外人在、不谈公事的规矩?要是早说,他早就禀报完了。
心中愁苦,属下却不敢表露的,一本正经地将自己在京城所探听之事说完。
“……其余各方,皆如方才向世子爷所禀报的那样,并无异常,唯独只有一处,宫中近日大兴土木,似是要为帝王庆寿。”
贺寿?到了那狗皇帝的寿辰了?
黎夺锦面色微冷,前后想想,冷笑出声。
自他从边关回来之后,只为了领父亲的追封,到过朝上一次,其余莫说请安,哪怕是皇帝来邀他参与朝会,黎夺锦都不曾去过,随后不久,他就直接搬离了京城,只象征性留下一封折子禀报此事。
这等不敬,早已是十分明显,皇帝大约也已对他不满于心。
再加上皇帝寿辰将近,他这个平远王世子却依旧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帝见不得旁人如此不重视自己,故意令“谛听”拿听来的风言风语敲打他。
如此心胸狭隘,耽溺于狭弄人心,那狗皇帝也就这点本事了,倒很符合他的作风。
那个诡异太监,大概率便是皇帝派来的人。
如今正值紧要关头,若是因为此等荒唐小事,引来狗皇帝对他的注意,岂不是白白掣肘,因小失大。
不管那太监究竟是不是谛听中人,此时安抚一下京城,都是很有必要的。
黎夺锦思虑过后,对属下言道:“你去安排人手,准备皇帝生辰贺礼,不拘心意,有排场、看起来给面子即可。”
属下抱拳:“是。但,世子爷,还有一事。”
“说。”
属下盘算了一下,道:“帝王贺寿礼,若要拿得出手,少说也得准备三个月,如今帝王寿辰在即,只能赶工,府中的人手原本便各有用处,只怕是不够。”
黎夺锦沉吟。
世子府一向有惯用老人的规矩,这主要是因为黎夺锦的隐疾不能为外人道,极少用新人,就是怕这消息泄露了出去。
但如今,他的头疾已经可以靠阿镜替他控制,也不怕再有突然犯病之时,消息泄露的风险。
事权从急,黎夺锦点点头道:“那便从城中另去雇佣人手,尽快完工。”
“是!”
黎夺锦安排完,再去看阿镜,才发现,就这么一会儿不看着的功夫,阿镜已经偷偷吃完了半碟糕点,饱足地舔着指尖,一脸无辜。
黎夺锦没忍住,在阿镜手背上拍了一下:“啧!”-
为了打造贺礼,世子府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
世子府用惯了旧人,这些旧人跟着主子久了,自然是有一份独特的高傲在的,对于这些个新面孔,许多旧人没什么好颜色。平日里在府中见到了新人,也不打招呼,不说话,迎面过来,就仿佛没见着一样。
这场景与那时阿镜初进府时何其相似,只是,昔日被排挤的阿镜,如今已经能够日日待在世子爷身边,倒比世子爷从前身边的一等侍女还要地位高贵些。
婵玉拧紧帕子,眼睛瞄着不远处的回廊上,世子爷手里拿着一卷书,跟在蹦蹦跳跳的阿镜身后走过去,于是愤愤地折下一根花枝。
她跟沉雪都是世子爷身边的一等侍女,从小便服侍在世子殿下身边,逾矩说一句,那也是同世子爷从小一起长大的。
可今日,她与沉雪的荣宠,加起来也没有那个阿镜多。
婵玉心中早有不满,常常拉着沉雪在一旁说些小话。
沉雪同她关系好,每次都安慰她,这回也是一样,无奈劝解道:“你呀,就是性子急。你也不想想,那猫儿是谁捡回来的?”
“自然是世子爷。”婵玉甩了甩手帕,道。
“你若在路上捡个猫儿狗儿,也要新鲜一阵的。可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自己去跟一个那样的东西比?”沉雪说得更明白了些。
这话大大地安抚了婵玉,她觉得很有道理,欢悦起来:“就是,毕竟我跟殿下也是这么多年的情谊……”
说着,婵玉忽然噤声。
她满面羞红地捂住嘴。
她不过一介丫鬟,怎么好意思跟世子殿下说情谊,呸,厚脸皮。
沉雪倒没有笑她,反而是拉开了她的手,掐了一把她的粉腮:“正是如此。那是个什么玩意,你跟她置气,没的自掉身价。放心吧,玉儿这么灵慧,爷便是舍了谁,也不会舍了你去。”
这一番话,才将婵玉哄好了,沉雪还有事,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先行一步。
婵玉独自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到世子待自己终究不如以往,还是有些灰心丧气,一会儿又想到,即便她比那个阿镜尊贵,她也只是一个婢女,与世子爷身份天差地别。
“小姐,唐突一下,借过借过。”一道男子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讨好笑意。
婵玉扭头,看见一个头上戴着头巾、身量清瘦的陌生男子,他应当是新来的工匠,手里抱着一摞木器,五官端正,皮肤白皙,回头露出个笑时,竟也有几番面如冠玉的影子。
婵玉莫名有些脸红,甩了下衣袖,让到一旁,嘴里不高兴地说:“我可不是什么小姐。”
那人也不介意,柔柔地笑了一下,又说了句:“我看小姐仪态端方,还以为是府上的姑娘呢。”
婵玉自不会搭理这人,却忍不住,等这人经过之后,偷偷看了眼他的背影,莫名的,竟从那清瘦的背影中看出了与世子的几分相似-
黎夺锦与阿镜来到殿中,将手里的书卷折到某一页,交到了阿镜手里。
“阿镜,又有一趟差事要让你去办。你到城门口,会有一个卖香油的货郎,当他叫卖五文钱一碗时,你便过去,将这本书塞进他的背篓之中。”
阿镜点点头,将书卷起来,藏进袖子里。
她拿着书便要走,黎夺锦却又把她喊住:“等等。”
阿镜疑惑回头看他。
黎夺锦抿抿唇,却好似也没准备好要说什么似的,想了一会儿,才说:“如今恐有敌人在暗,原本,我不应再叫你出去,或有危险。”
“但是……如今府中生人众多,难保会不会混进来一些眼线。我已嘱咐过亲信,近来做事必要小心,但有些书信,却是不得不往外送。”
“阖府上下,最不引人注目的,也只有你。”
这些,他本是没必要向阿镜解释的,毕竟,阿镜如今的身份也只是他的一个手下而已,她理应听凭他差使。
但是黎夺锦却莫名地想多说几句,不想叫阿镜误会自己。
阿镜却没多大反应,点点头:“我知道,要小心。”
自从那夜过后,黎夺锦便变得黏人许多,有时候同样的一个意思,他要翻来覆去地说几遍,阿镜都听得不耐烦了。
但阿镜对黎夺锦,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黎夺锦倚靠在她肩头的那一夜,对阿镜来说,似乎跟任何一个晚上都毫无差异,她也不觉得要因此对黎夺锦有什么态度上的区别。
她身轻如燕,越过门栏便消失不见,黎夺锦站在原地,却忍不住还是多看了几眼,直到确定再见不到人,才一声怅叹-
阿镜目标很准确,说是去城门,便绝不会往歪路走哪怕一下。
她在城门口的馄饨摊叫了碗馄饨,皮薄肉香,吃着很不错。
不远处,有一个卖香油的货郎,一边走,一边叫卖着。
阿镜一直没有看他,直到他走近了。
“三文一碗,上好的香油!刚沥好的香油!”
阿镜等着,端起碗喝了口汤。
“香油,卖香油哩!五文一碗,上好的香油!”
阿镜站起来,留下几个铜板,悄无声息地经过那货郎的背后。
货郎的篓子微微一沉,掉进去一本书。
阿镜与他擦肩而过,从头至尾没有对视一眼。
即便如此,阿镜在离开时,仍然感觉自己被跟上了。
她并没有见到跟着她的人,但是她的感觉很敏锐,被人盯着,她一定能察觉出来。
想到黎夺锦的吩咐,阿镜绕了路,没有直接回府。
这儿离城中米油店很近,阿镜便决定去找珠珠。
巷子七扭八拐,人越来越多,落在阿镜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阿镜渐渐分辨不出来那道目光,不知道自己是否甩掉了那人,但也不敢随意妄动,便干脆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去铺子找珠珠。
照黎夺锦的说法,那些监视的人是从朝廷来的人,目标是黎夺锦,那么即便被他们看到阿镜去找一些寻常百姓,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结果到了米油店铺子,门窗全关着。
旁边的街坊已经对阿镜眼熟了,见她迷惑,便主动解释了一句:“何娘子家的小姑娘今日一直不大舒服,何娘子带她看病去啦!城里的郎中说不好医,要去城外请医师,今日怕是不得回哩!”
珠珠怎么了?
阿镜心中有些着急,问了两句,那街坊却也说不上来许多。只说珠珠脸色苍白,大颗冒汗,时不时地捂着心口。
阿镜眉眼沉沉,却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先离开。
折回走了两步,阿镜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米油店旁的仓房上。
珠珠今日回不来,仓房里的那个孩子,也就无人送水送饭了。
阿镜抿抿嘴,去另一条街上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饼子,还打了一壶甘甜的凉水。
她避着人,学着那日珠珠的动作,从米油店后绕过去,蹲到了那一处夹缝之中。
“在吗?”她出声问。
没有回应。
阿镜想了想,在墙板上敲了敲。
原本以为里面那人会与那日回应珠珠一般,在里面也弄出点动静,却没想到,他意外地出了声。
许是太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也还是掩不住孩童的清润:“珠珠不在。”
他不爱说话的,阿镜没想到他会回应自己,因此愣了下,才说:“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里面的人没说话了。
阿镜又说:“珠珠平日,怎么把吃食给你的?”
她问得简短,也没说自己是要干什么,但里面的小孩却很有默契,等了一会儿后,他就把木墙底下的一块板子推开,原来这里早就破了一个洞。
阿镜将饼子和水壶都放了进去,隐约看到一只小手将东西接过,虽然在这种狭小地方困了许久,那只小手依旧干净白皙。
果然是个爱干净的。
“谢谢。”小孩低声说。
又爱干净,又有礼貌,这个孩子究竟是从哪里独自逃出来,以至于只能躲在这种地方,还从不抱怨,有条有理,十分懂事。
阿镜一时没有走开。
她靠着木墙坐了下来,手边地上有一片遗弃的废纸,便随手拿起来把玩。
阿镜和小男孩都是不爱讲话的,两人即便隔着一面薄墙邻近坐着,也没话说。
只听到小男孩在里面小口小口喝水的动静。
阿镜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啜水的动静停了,那个小男孩不出声。
阿镜笑了:“你喝水,像小鸟喝水,不如就叫小鸟吧。”
里面还是没说话,也不知道答应不答应。
但阿镜已经自顾自地满意起来。
她不会取名字,自己的名字是黎夺锦给的,珠珠的名字也不完全算是她取的,因此,当她第一次取出小鸟这个名字,阿镜感觉很自豪,很好听。
里面的小男孩依旧没出声,只不过,已经开始有咬饼的动静,想来是没有生气。
一个闷葫芦,遇见另一个闷葫芦,便总有一个显得话多些。
阿镜在这里,倒成了话多的那一个。
或许是方才取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给阿镜增添了交谈的自信。
看不见的窄巷外,一阵吵闹追赶声经过:“红豆儿!你个破伢子,别跑了,裤子都没穿!”
阿镜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嘴巴张得圆圆的,来了精神。
她背对着墙板,问:“你知不知道,红豆生下来的小孩,叫什么。”
他一定不知道。
阿镜很少觉得自己聪明,但是在这个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男孩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过了一会儿,墙板里传来男孩有些懵懵的声音。
“……南国?”
阿镜滞住了。
她脸色变黑,显然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居然也有一战之力。
红豆生南国,被他答对了。
阿镜认真想了一会儿。
又问:“有一个人,被豆腐打伤了脑袋,为什么?”
小男孩说:“因为,是冻豆腐。”
阿镜:“……”
每一个都被他猜出来,显得她的谜语也很笨啊。
阿镜捏紧双拳,站了起来,猫儿眼瞪得圆圆的,凝出几分认真,仿佛决胜前的最后一击。
“我和你赛跑,我跑得比你快。”阿镜放重语气,强调了这句,才接着道,“但还是你先到终点,为什么?”
小男孩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懵懵地答:“因为,你跑错方向了?”
嘶!可恶。
阿镜很不满意地转身,将手里叠好的东西放在了递饭的缺口那儿,沉痛地说:“我输了。”
她朝墙板内挥挥手,隔着那个能够从里面看见人的小洞,她依旧只能看见里面小男孩清瘦的轮廓:“不过,下次你一定猜不出来了。”
阿镜的脚步声远了,直到消失不见。
地上墙板的缺口处,一只灰扑扑脏兮兮的纸鹤坐在那儿,虽然折它的纸有点脏,但是它被折得整洁精致,阳光恰巧照在这一处,落在纸鹤的翅膀上,还在柔柔地泛着光,就像崭新的一样。
过了许久,一只白皙的小手才伸过来,将纸鹤轻轻地拿走。
50章 真朱 二合一
心血来潮的谜题不够好, 被人全数猜了出来,阿镜心想,下一次定要好好准备。
但是阿镜下一次再去米油店的时候, 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珠珠在铺子里, 捧着药碗喝药,脸色虽然不大红润, 但眼睛还是很亮。
阿镜问她身体怎么样,珠珠咧着笑答:“医师说啦,是以前在面店累出来的心疾, 有阿镜姐姐给我的钱, 吃药养着,不会有事的。”
等何妈妈走开,珠珠就收了笑意, 有点沮丧地把阿镜带到了仓房边。
“我在城外的医馆住了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就走了。”珠珠指着仓房里说, 眉眼耷拉, 满是离别的不舍。
阿镜打开仓房门, 走进去看。
里面还算干净,除了一些发出腐味的陈年稻谷,就没有别的东西。
最里面被辟开一小块地方,比其它地方整洁不少,可以看出,那个小男孩这几日应当就是坐在这里, 透过圆洞看着外面。
阿镜走过去。
地上,还摆着一个水壶,半张没吃完的饼。
摆得也很整齐, 没有慌乱争执的痕迹,阿镜猜测,那个男孩子应当不是被人捉走的,起码,不是被暴力捉走的。
阿镜找了一圈,没看见自己折的纸鹤。
珠珠有点难受地说:“我还没跟他说几句话呢,我们还没有当好朋友。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鸟。”阿镜小声说。
“什么?”珠珠没听清,问阿镜。
阿镜摇摇头,没有再说。
这只是她取的名字罢了,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呢。
小鸟不见了,珠珠觉得他是自己跑掉的,阿镜不太确定,因为她觉得,那个孩子不像是想离开的样子。
但是她后来又连着在城中跑了几日,也没有问到谁家的孩子走丢了的消息,于是也只能渐渐放弃,选择相信小鸟是自己离开的。
这十几日,阿镜自己也很忙。
皇帝的寿辰贺礼差不多准备好了,世子府吵闹了十数日,每天都有敲敲打打的声音,阿镜喜静,受不了这声音,便向黎夺锦一直要任务,好躲到外面去。
黎夺锦只好让她去送了很多次信,也接了很多从别的地方来的书信。
有时候,黎夺锦看了这些书信欢欣喜悦,有时候,他看了只会愁容满面。
阿镜不懂,但是她注意到,里面有很多关于黎夺锦父亲的信息。
她知道自己在帮黎夺锦做很重要的事。
等要送给皇帝的礼物总算送去京城,世子府的管事便从做事的人中挑了一些年轻得力的出来,继续留在世子府别院,充足府上的人手。
黎夺锦派出去的人探查了数日,没有再发现窥探者的任何痕迹,黎夺锦又下令再观察一阵子,才放松了警惕。
平远王世子在这个小镇上悄无声息地发展着自己的力量。
这里不仅不起眼,还有未曾被大肆开采的矿山,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更曾是前朝的军事驻地,对黎夺锦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所图谋之事,并非一日之功,时间在平静的隐忍中倏忽流逝,梦境中,更是走马灯一般,过滤了那些平静单调的时光。
那些画面即便是看起来千篇一律,但其中有阿镜出现的影子,黎夺锦都忍不住想要细看。
可梦里由不得他,哪怕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画面也只如流沙般从他掌心经过,留不住一丝一毫。
等画面停下时,黎夺锦再一次沉进梦境。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黎夺锦手中的势力渐渐壮大稳固,为了稳固手中权势以及在皇朝中的地位,黎夺锦亲自带兵北上攻退外贼数次,屡战屡胜,渐有平远王昔日威名。
只不过,黎夺锦与平远王极为不同的一点是,他不愿留在边部,每每打了胜仗,黎夺锦总是迫不及待地凯旋,而且他也不爱进宫受赏。
皇廷之中,早有言官请议,要将骁勇善战的平远王世子按照其父生前的荣耀论功封王,以示天子对世代忠良名将的嘉奖。
但反倒是黎夺锦自己对此并不上心。
被催促几次之后,只以一份简短奏章上呈皇帝,折子上称,当年平远王轻信敌军,落于贼手,给皇朝带来损失一员名将的损失,是为不忠,如今他子承父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父亲往日的过失,不值得封赏。
字字句句似乎极为衷心诚恳,而且极其谦卑,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黎夺锦打自己的仗,与你朝廷无关,不要你的赏赐,也不要你的封王。
看似忠诚,其实就是,不稀罕。
皇帝哪怕原本就没有非要为黎夺锦加官进爵的心思,收到他这份奏章也是气得不轻。
但两年时间,黎夺锦也成长许多,即便是不敬,也不会被皇帝抓到小辫子,面上做得圆滑无比,让皇帝拿他毫无办法。
好在,黎夺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业心,除了带兵打仗,就是窝在他那个别院里不出来,皇帝也派人去调查过黎夺锦驻扎的那个镇子,但是什么异样也没有查出来。
久而久之,只能放任他这样下去。
毕竟,不要名还不要利,又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即便这刀硌手了些,那也没有哪个皇帝能舍下心来不用。
而黎夺锦不爱上朝,除了是因为不屑,更因为他已经不知何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回来,必迫不及待地先找阿镜。
“阿镜。”青年靠在纤柔女子的肩头,声音倦懒,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的叱咤似乎全然不是一个人。
他唇角轻扬,丹凤眼的形状这两年长得更加开阔,从原先的柔美变得暗藏锋芒,微微敛下来时,如妖媚黑玉。
眼尾的泪痣红得发亮,灼灼如火。
“我头好疼。”他伸手轻轻一拉,将女子拉扯得倒在床榻上,侧卧在他身旁,轻声呢喃,“在外的这几个月,都是我独自忍过去的。阿镜,你现在得帮帮我……”
感受到纤柔的手指熟稔地抚触到他太阳穴上轻按,黎夺锦唇角勾得更深,雪狐一般俊俏妖美的脸上,因这过浓的笑意,而显出一汪甜蜜。
他撒谎了。
在战场上,他每日经历的都是腥风血雨,敌人的血,敌人的残躯,如同天上降落的雨一般频繁而自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魔种当然是汲血饱饮着,并不会跳出来以头疾折腾他。
但是,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就可以换取阿镜对他的疼惜,何乐而不为?
黎夺锦手臂一松,原本撑着自己上半身的力道也松懈了下来,似是极其疲惫一般,倒在床上,拆散的长发与阿镜的交织在一起,铺了一床。
距离太近,放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指顿了一顿,见他闭着眼没有动作,才又继续缓缓揉摁起来。
黎夺锦笑颜盈盈,伸出双手捧住阿镜的脸颊,将她微凉的,柔软的小脸捧在手心里,才觉得心中被安全感充盈。
他同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得寸进尺地抱怨道:“在外面,不带着阿镜,我都睡不好觉。”
阿镜帮他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想偷懒,还是看出来他其实没有真的头痛,软软的指头开始松劲,时不时轻慢地在他头皮上揉擦一下,也不知道是给他揉太阳穴,还是在撩拨。
黎夺锦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目光灼灼。
但阿镜当然是不会撩拨人的,她只是真的不大上心罢了。
她跑了会儿神,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见黎夺锦不说话了,她便开口问:“黎夺锦,最近有些乱糟糟的,有好多人说,在查奸细。是要查谁?也要查我吗?”
黎夺锦眸色暗了暗。
树大招风,以前他的世子府很小,很紧凑,他一个人便可以管得周密,但是如今摊子大了,渐渐有往日他父亲的威风,有些细枝末节,便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掌控的。
他在前线时,便隐隐听到有奸细的传闻,因此防备留心,果真不久后,便叫他抓到了一封通敌密报,而顺着这密报追查下去,又牺牲了十数人,才查出来,这密报的源头,竟可能是出自世子府。
因这份密报涉及军情,便无法再当成黎夺锦的家事处置,同他一起征战的几位老将军都有权过问,不同的势力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马到世子府中,名为查验,却至今也没个结果。
如今想来,那密报又何止是一封密报那么简单,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故意让他发现,由此借机,让这几个威名在身的大将军有理所应当的借口,安排人进他府中调查窥看。
对于这种算计,黎夺锦心中多有不爽,但是,无论是不是皇帝对他动了心机,府中有奸细一事,却是铁板钉钉。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那个奸细抓出来,也未尝不可。
至于黎夺锦私下的安排,他有足够的信心,哪怕皇帝将他的世子府翻个底朝天,也不会被皇帝发现。
听见阿镜如此问,黎夺锦才想起来,他早已针对此事嘱咐过了自己所有的属下,却没有专门嘱咐阿镜。
大约是因为,阿镜的身份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一个属下那般单纯,所以有些繁杂俗事,他根本想不起来要对阿镜说。
黎夺锦扬起凤眸,朝阿镜弯了下眉眼:“不会。你有什么好查的?你是什么身份,他们凭什么来查你。”
阿镜呆呆道:“我是什么身份?”
黎夺锦坏笑一声,欺身而上,原本捧着阿镜脸颊的双手也渐渐下移,挪到了阿镜腰际的痒痒肉位置,一边动手,一边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睡在哪儿。你不是我的枕边人?你是爷的爱妾,爷的宠儿,是世子府的半个主子,没人敢动你,你说,好不好?”
一边说着,黎夺锦一边眼中冒火,自己被自己说出来的放浪言辞激得气血下涌,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幕幕情景,阿镜与他同眠,晨起梳妆打扮,温言软语送他出门……
阿镜只顾躲他,仿佛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被腰间痒意逼得泪花都冒出来,手上挠他,甚至用上脚踹他,但黎夺锦身板结实,对他来说都只是不痛不痒罢了。
肢体交缠,黎夺锦不仅眼中冒火,身上也逐渐灼烫,门却突然被人推开。
“阿锦,我……”
陆鸣焕呆立在门口,看着屏风后,两人在榻上纠缠的一幕。
其中一个,自然是黎夺锦,另一个从黎夺锦身.下露出脸来的,却是俏生生的阿镜。
黎夺锦皱起长眉,回头怒喝一声:“滚出去!”
陆鸣焕紧咬牙关,不甘不愿地低下头,硬是挪动着步子走出来。
他背对着门,站在外面吹凉风。
陆鸣焕自己虽未有妻妾,也未曾狎妓取乐,但他平常玩耍花样极多,并非不通人事,若真的是有点什么,他是能看出来的。
看方才黎夺锦与阿镜虽然模样暧昧,但应当是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但,那又如何?
两人长发凌乱,腰带微松,显然在他进去之前,他们便是卧在同一张榻上的,且阿镜没有丝毫不愿,也没有丝毫挣扎。
若是换成他呢?只怕还未靠近阿镜一步,她就要跳走三米远了。
陆鸣焕心中发涩,尽管在最初就知道阿镜对他与对黎夺锦根本就是差别待遇,但是两年过去,他非但没有习以为常,反而因为看得越来越多,心中越发酸涩。
黎夺锦理好衣衫,很快便走了出来,阿镜还在里面,陆鸣焕下意识回头看去,黎夺锦直接关上了门。
“以后不可再莽撞进门。”
陆鸣焕撇了撇嘴,压下心中酸意,道:“为何?你又尚未娶妻,难不成有什么不能看的。”
黎夺锦哼笑一声:“尚未而已,或许快了呢。”
陆鸣焕倏地扭头看向他,目色震惊。
但黎夺锦并未注意到,话头一转,说起正事:“你来找我,何事?”
陆鸣焕回过神来,低低道:“父亲来信,有一批物资送到,着我前去押送。我对沅镇不熟,来跟你要个人带路。”
黎夺锦略微颔首,在心中思考着人选。
陆鸣焕却控制不住地,一股冲动念头涌上来,佯作玩笑一般开口道:“不如,就让阿镜跟我去。”
“不行。”黎夺锦直接否决。
他才刚回来不久,才见了阿镜一面,哪里愿意再把阿镜放出去。
黎夺锦瞥了一眼陆鸣焕:“带路而已,谁去都行。阿镜是我心腹,不能借你此用。”
陆鸣焕满是怀疑地看着他。
两年前,黎夺锦说,阿镜不是通房,也不是丫环,身份特殊,这让陆鸣焕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阿镜。
他既不能像要一个侍女那样,把阿镜要过来,也没法过明路纳妾,直接将阿镜收进来。毕竟,阿镜那个不明不白的身份,他们陆家绝对不会认可。
便是这样犹豫再三,陆鸣焕便一直耽搁着。其实,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每每他试图接近阿镜,阿镜总没有个好脸色,看到他,与看到花草、墙灰并没有两样。
久而久之,陆鸣焕心生情怯,甚至觉得,就这样保持下去,他能一直见着阿镜,时不时说两句话,也很好。
可是,阿镜同黎夺锦却越走越近,现在,黎夺锦竟还说出打算成亲的话来,难不成是要娶阿镜?
想到此处,陆鸣焕瞳孔微缩,一个深呼吸后,却又缓缓放松下来。
不可能的,他陆家门楣虽高,可也高不过平远王。
陆鸣焕如若娶不到阿镜,他黎夺锦又怎么可能娶到?
陆鸣焕右手攥成拳,平复下来心绪,以平静语气调侃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心腹,可这批物资对你来说也是极关键的,难道不值得你派个心腹去?若是随便派个人,耽误了事儿,我可担待不起。”
陆鸣焕说着,给黎夺锦比了一个手势,示意物资里的东西。
黎夺锦眼神果然有所松动。
看着他的侧脸,陆鸣焕心中莫名多了一股世事易改的悲凉。
从前,他与黎夺锦是穿一条裤子下河游水摸鱼的兄弟,肝胆相照,心照不宣,从没有什么秘密。
可如今,黎夺锦的性格与势力一同变得比以往更加冷僻凶蛮,而他虽然依旧是那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却也不知何时学会了对至亲的兄弟玩弄言语上的心思。
黎夺锦问:“去几天?”
陆鸣焕收起涣散的心思,应道:“来回不过三五天。”
黎夺锦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
陆鸣焕让人套上板车,又准备了一辆舒适的马车,带着阿镜出发。
因为要在外面耽搁几日,临出发前,陆鸣焕带着阿镜去买些东西。
他采买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平常之物,这小小的沅镇里,珍奇的、好玩的,全被他给买过了一个遍,当陆鸣焕出现在这些个斋啊楼啊里时,掌柜的都恨不得跑着出来迎接。
大早上的,他出现在这儿不稀奇,倒不如说,他不出现在这些个声色犬马的场所,才稀奇。
看见陆鸣焕套着个板车,有些相熟的人好奇问:“陆小将军,你这是干什么去?”
阿镜看了他一眼。
陆鸣焕乌发高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转着手上的峨眉刀,漫不经心地道:“入春了么,外边儿的人献了一批花,说是珍贵货色,我去拉来,放家里养。”
“哎哟,原来如此,果然是陆小将军,闲情雅致,闲情雅致呀!”
阿镜垂下目光,不再看他。
陆鸣焕漫不经心地扭头,看见阿镜在马车里打磨着一块石头,便好奇地长腿一跃,迈过去看。
“这是做什么?给我玩玩?”
阿镜手一晃,没让他碰着,扭开头没跟他说话。
陆鸣焕嘴一撇,“嗤”了一声。
这个小猫崽子,是真的记仇,不过就是一开始的时候,吓唬了她一两回,强带着她去别的地方玩了一两回,结果如今过去这么久,她还是对他警惕有加,爱答不理。
说不怨愤,是骗人的,陆小将军何时被人,尤其是被女子,这样无视过。
但,他更加说不清楚,自己今日又为何非要将这坏脾气猫带出来,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或许有时候,这“罪”找着找着,也习惯了。
陆鸣焕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又凑了过去。
“喂,好歹我们也认识两年了,难道,连个熟人也算不上?你看到熟人,也不说话的?”
阿镜终于停了手里的动作,瞥了他一眼。
“陆小爷!”一道声音洪亮喊着,一个年轻男子从旁边的阁楼上跑下来,见到陆鸣焕,调侃道,“果然是你。方才我在楼上仿佛见着你尊驾,本来还不敢认,是江秋姑娘说,那就是陆小爷,我才下来看看。”
男子回头招呼了一声:“江秋姑娘,你果然没说错,好眼力。”
江秋从楼梯上走下来,盈盈双目看着陆鸣焕,说道:“我认陆小爷,从不会认错。”
陆鸣焕撇开了头,没接话,目光随意地落在了别处。
他们马车停的位置旁,有一家糕饼铺子,卖一种新奇玩意,叫肉松奶糕,说是用牛鱼鸡猪几种肉丝脱水制成,口感甜香,很是诱人。
透过马车窗口,可以看到阿镜捧着一块石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铺子,车上有黎夺锦交给她的东西,她执意要守着,不肯下来,即便是馋得眼睛里都溢出喜欢,也没有去买。
陆鸣焕看见她那个眼神,差点就想上前一步给她去买了,但最终还是摁住了自己的冲动。
干什么老是想凑上去,真是犯贱。
他拧过头,正巧听见江秋身边的男子在同江秋闲聊。
“江秋姑娘今日所用的香粉似乎与往日不同,是新品?”
江秋目光落在陆鸣焕身上,没什么兴趣聊天,只敷衍应道:“你又认不出来,问这些有什么用?”
“哦?那不如我跟江秋姑娘打个赌,若是我认出来了,如何?”
陆鸣焕听到此处,抬眸,看向江秋两人:“打赌?我也来。猜什么,若是我猜出来了,我说什么,你们就得做什么,若是我没猜出来……”
陆鸣焕眸光在一旁店铺上扫了一下,看似不经意道:“我请你们吃肉松奶糕。”
江秋愣了愣,意外于陆鸣焕居然会主动搭话。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抿了抿唇,大胆道:“那不若,就请陆小将军猜,我今日所用的口脂,是什么颜色。”
这道问题极简单,起码对于陆鸣焕来说,是绝对不难。
女子口脂色泽无非就是那么几种,陆鸣焕天天浸在女人堆里,喝醉酒笑闹起来时还曾经吃过新鲜的脂膏,不可能认不出颜色。
江秋就是故意输给他,想要讨好。
陆鸣焕瞥了一眼,懒懒开口:“真朱。”
江秋面色一僵。
她怀疑,陆鸣焕根本就没仔细看自己的唇色。
她今日抹的,明明就是妃色,妃色与真朱差距千里,陆鸣焕怎可能认错。
江秋偷觑着陆鸣焕的脸色,生怕他觉得扫兴,刚要说这局不算,重头再来,江秋身旁的青年却已大笑起来:“小陆爷,您也有马失前蹄的一日啊,这回是您答错了。快去买肉松奶糕吧,托您的福,今日我也尝尝这稀奇贵玩意儿!”
陆鸣焕笑瞥了他一眼,丝毫不带犹豫,直接朝着那糕饼店走去。
再回来时,陆鸣焕朝江秋和男子怀中一人扔了一个袋子,手里剩下的一个,扔进了马车。
他经过车窗,看也没往里面看一眼,似是十分高冷,嘴里说:“多买的,没人吃,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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