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一段孽缘
林和觉得自己就是个思虑周全的天才。
他之前的担心相当有必要, 因为这位他没听说过的“观妙大师”在与顾铮顾大人见上面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微妙。
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描述,总之林和悄悄隔着衣服搓了搓自己莫名其妙竖起来的汗毛, 用一种如沐春风的笑容说:“病人在这边, 还请住持随我来。”
合格的下属要有眼力劲儿,该清场时就清场,虽然有点对不起这位遭了他哄骗的大师,但像他这样的, 良心比较灵活。
住持活了大半辈子,倒是从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态度中隐约品出了些许不寻常,他有些担忧地看了观妙一眼,担心这次带他出来是否做错了决定。
年轻的僧人冲他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
“顾大人。”住持捻着佛珠对顾铮双手合十,“观妙一心向佛, 若有不当之处, 还望大人海涵。”
明着是在说宴明, 暗地里却是表明了回护之意, 禅心寺因为某些事在天子面前也有三分薄面, 在无错的情况下不会任人搓扁揉圆,哪怕观妙非禅心寺僧人也一样。
“我与观妙大师上次一见如故。”顾铮顶着张绮丽到浓艳的面庞,睁着眼说瞎话, “这次顺便寻大师说说话罢了,住持不必担心。”
宴明:“”
好一个“一见如故”, 对他的脸皮的一见如故?
好在两人目标一致,都是要将此处暂时清场,尚有些疑虑在心的住持最终还是跟着林和去看病人了。
宴明淡淡道:“我可不记得我与顾大人一见如故。”
“装都不装了?”顾铮笑盈盈的,眉梢眼角都是艳色, “‘小僧’的自称都不用了?”
顾铮敏锐地感觉到了对面人的变化,如果说上一次见面平静之下还有着几分暗藏的心虚与迷惘,这次就像是找到了什么目标与主心骨,有了不少底气。
从第一眼见到起,顾铮就不相信这人是什么游历而来的“明州佛子”,他的直觉几乎没有出过错,这人的背后定然有秘密。
人人都有自己见不得人的阴私,顾铮并无什么变态的窥私欲,前提是这人不要长着一张这样的脸———
一张这样的脸送到他眼前,就算是陷阱,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的。
对付顾铮这种人,越是委婉曲折,他的疑心病便越强,在确定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直来直去反倒是好招。
“顾大人很喜欢我这张脸。”宴明笃定道,“是因为长得像大人的故旧,是吗?”
陡然被揭穿,顾铮并未惊讶,更不恼怒,反而顺势回答:“啊?‘佛子’看出来了?”
“那我上次的问题,大师考虑得怎么样了?”顾铮往前走了几步,那张毫无瑕疵的美艳脸庞隔得近,只会带来更强烈的视觉冲击,“我已经给大师很长一段时间了呢。”
宴明和顾铮现在的距离实在危险,两人之间只隔着半臂的距离:“以身饲我———如何?”
上次顾铮的问题是“昔年佛祖割肉喂鹰,如今大师可愿身入红尘,以身渡我这恶鬼?”
有着六星套装技能带来的武功打底,宴明心中并不虚———要不是青雀时期脸太黑,实在抽不到与武功相关的散件,他自身的根骨也不是个练武的材料,宴明早就考虑暴力感化顾铮可能了。
“顾大人想要我怎么感化?”宴明反问,“佛家亦有怒目金刚。”
他的言外之意顾铮听懂了,于是笑得更灿烂了,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衣衫相贴呼吸交缠,顾铮有些冰凉的手指从宴明的眉心滑过鼻梁,滑过嘴唇,随后落在脖颈的喉结上:“大师想怎么感化就怎么感化。”
———还是没有破绽。
他们俩这幅姿态若是让外人看,不像是在讨论什么正经事,反倒像在调/情,如同佛陀拥着艳鬼。
【你和顾铮一交流我就难受,像数据里有蚂蚁在爬。】20863在意识里痛苦道,【我都快有顾铮ptsd了。】
[俺也一样。]
宴明抓住了顾铮还欲向下的手:“上次没查出来,大人这次还不死心?”
看着像在调/情,实则该是在查他人皮面具的接口吧,可惜了,原装皮。
“大师既然知道,不如脱光了给我查查?”顾铮并不避讳他的行为被发现,反而因为此处无人而更加肆无忌惮,“好叫我彻底放下心。”
“三品要员光天化日下说话这般荒诞不忌,我倒要怀疑大人身份存疑。”
“我也可以脱光了给大师瞧。”顾铮笑道,“坦诚相见,如何?”
宴明:“”
论厚脸皮程度,他真的比不过顾铮,至少在一个身份存疑的“陌生人”面前,他是做不到这样放得开,熟人就更别提。
“顾大人,您越界了。”
“越界?”顾铮眉眼弯弯,目中却泄露了一点隐藏的恶意,“大师,要度化我,可就得吃苦头。”
时间若是往前退,退到元鼎五十六年初,那一年,殷容的太子之位相当稳固,朝中已无其他党派,鹤卿也走出了失亲之痛,在书灵的鼓励下寒窗苦读———两条线都在正轨上并驾齐驱,忙惯了的宴明一时闲下来,哪哪都不得劲。
为了早日回家,他与20863一合计,两人决定开启顾铮的命运线———离顾铮命运线中那个致命的节点虽然还有两年,但也该抓紧布局起来了。
能被天道选为此世支柱,一般都有过人的品格,宴明已经在前两个任务目标身上验证了这一点,所以面对第三个任务目标他毫无防备,也不出意料地栽得特别惨。
从【茕茕白兔】开始,宴明报废了N个套装,实用的不实用的都有,也渐渐报废出了真火,彻底和顾铮杠上了。
两人足足杠了一个多月,眼见着战火就要升级,鹤卿那边却出了事,比起这个令人火大头也大的新任务目标,鹤卿对宴明而言更重要,他立刻放弃了顾峥这边,转而切成了书灵号去照顾鹤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鹤卿这边人还没好,殷容又在宫廷中遭了一次极为巧妙的暗算,于是宴明不得不两头跑,一下就将顾铮抛之脑后。
等殷容的身体恢复了,鹤卿的心理状态也看着健康了,累得半死的宴明才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想起了那个被他忘却的任务目标。
之前那一个多月的添堵让顾铮的神经病收敛了不少,天真的宴明还以为这就是极限,当天睡前,他划拉着自己的套装,将一套名为【青鸟明丹心】的三星套装置顶。
[明天看我怎么折腾他。]意识里,金色的小光团冷笑,[非把他折腾服了不可。]
20863:【你确定?】
宴明表示非常确定。
但通常情况下,人不能立些flag,更不能信誓旦旦地笃定什么,不然很容易遭到打脸。
大半夜的,宴明被来自天道的提示从睡梦中叫醒,显示顾铮遭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小危机,这个危机并不致命,属于任务者管也行、不管也行的范畴。
和顾铮杠了那么久,宴明非常清楚地知道顾铮就不是个善茬,就算遇到危机也不会吃大亏,但———宴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要不还是去看看?]金色小光团犹犹豫豫地问银色小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银色小球一针见血:【你到底是想去看他的笑话,还是放心不下他的人身安危?】
[都有。]宴明那时倒是实诚,[我怕他真出事耽搁我回家。]
一旦念头通达,宴明的行动力还是很强的,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戴好了之前选定的三星套装,套装[化原型]的技能启动,一只小小的青雀从窗户口飞出去,扑入夜色中。
那时宴明的实时地图功能还没有损坏,之前他在地图上标记过顾铮,现在找起人来倒是方便,地图上,顾铮不在顾宅,而在一处别院内。
前面那一个多月,宴明也不是单纯地与顾铮在杠,他还顺便调查了顾氏在京都产业的分布,顾铮如今所在的别院,并不隶属于顾氏名下。
[真是奇了怪了。]宴明在心里和20863嘀咕,[顾铮的真实身份就是个定时炸弹,理论上来说,他不该在别人的地盘过夜啊。]
20863这些年和宴明一起沉迷学习的海洋,不同的是,宴明“沉迷”的是这个世界各种学习用的书籍,20863沉迷的则是两个世界里所有的话本子。
已经被各种套路腌入味的20863调侃道:【顾铮虽然性格恶劣还有点神经病,但万一因为那张脸被强取豪夺了呢?】
宴明:[生活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巧?]
谁也没想到,20863的话一语成谶。
宴明扑腾着翅膀落到支开的窗框上,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被绳索束缚着的、意识已经不清醒的顾铮,云鬓散乱,脸颊酡红,有人隔着绳子在对他上下其手,一幅磕了药的飘然神态。
不清醒的顾铮下意识地在躲避,泪痕斑斑,楚楚可怜,却只换来更恶心的肆无忌惮。
20863:【卧槽!】
宴明:[卧槽!]
一人一统双双爆起了粗口。
眼看着有些难堪的画面就要往更不可描述的方向转变,宴明果断一拍翅膀,从窗户飞入了屋内,寻了个视线死角化作了人形,他在角落摸了个实心的装饰,担心被发现,他还弄了个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部件装备上了,所以顺利摸到了那人的背后。
破空的风声撞在那人的后脑勺,发出“咚”的一声响,宴明担心敲不晕所以敲得特别用力,人挣都没挣扎一下当场扑街,吓得宴明差点以为自己敲出了人命。
确定人没死,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宴明才拎着人的后衣领将人拖到一边,顺便往上面压了张桌子———看着人心烦。
他返回去看顾铮,顾铮似乎也被人下了药,神色比之前更加迷乱,未干的泪痕顺着脸颊流过脖颈濡湿衣领,配合着那副可怜的脆弱神态,再加上似有若无的诱人呻/吟,活脱脱一个绝世尤物。
虽然深知顾铮恶劣的性格,但宴明还是有一瞬间被眼前这幅场景迷住了眼,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不知顾铮还有多少意识,宴明还是认真的给他解释:“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过来救你的。”
顾铮并不理会他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挣扎之间,春光散落得更多,换个定力不强的人,此时怕是要口干舌燥起来了。
宴明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他上前将顾铮抱到怀里,然后一脚踹开门,将人“哐当”一下,泡到了门外的观赏池塘中。
第72章 第 72 章 表里不一
那时的宴明只想让顾铮赶紧清醒过来, 好解决眼下的困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看似不清醒、媚态横生的顾铮指尖夹着薄如蝉翼的刀片,那绳子已经被割了一半, 就算宴明没有突然闯入, 对他上下其手的人也讨不了什么好。
被抱起来的时候,顾铮差一点就动了杀心。
宴明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喜提刀片割喉,他发现将顾铮泡进池塘后,小动作不停的人陡然安静下来, 寂静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顾铮的呼吸声。
人顺着池塘壁往下滑,宴明担心人淹死,于是蹲在岸边提溜着他脖颈上的绳子,保证人能安安全全地泡在水里。
【这幅画面看起来真的很变态。】20863吐槽,【有种你在变着法儿虐待美人的感觉。】
月色下, 衣衫湿透、红晕满面的美人神色迷蒙中带着痛苦, 修长的脖颈仰起, 粗糙的绳索束缚在白皙的颈间, 又被人牢牢地攥在手心, 攥住绳索的人却与之相反,有种漫不经心的无谓。
实际上———
[到底谁虐待谁啊!]宴明在意识里愤愤反驳,[我这算英雄救美好吧?]
[你数数他报废了我多少个套装?]宴明噼里啪啦翻旧账, 越说越来气,[我这样不计前嫌地出手救他, 我都觉得我身后简直散发着耀眼到不可直视的圣光!]
【你也可以不干预的。】20863说,【根据数据推算,顾铮只会被占些便宜,会比较狼狈, 但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嗯话也不能这么说]意识里,愤愤的金色小光团僵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别别扭扭地回答,[我觉得无论男女,都不应该遭遇这种事,心理阴影有时比生命危险更可怕。]
[我确实对顾铮没什么好感,但要看着他在这上面倒霉,我做不到。]
如果顾铮是光明正大地因为比试之类的输了,宴明只会在一旁幸灾乐祸,恨不得挂两挂鞭炮庆祝,看着他因为技不如人丢脸而乐呵,但他的快乐和高兴,不会建立在这种肮脏的事情上。
[如果总是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下,变态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宴明说,[顾铮感觉有点可怜。]
【我就说养崽养多了会把心也养软了吧?】20863嘀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个时候的一人一统即使已经在这个世界执行了八年任务,却没有变得麻木,依旧相信这个世界上善良大过黑暗,抱持着善心与怜悯。
手中的绳索忽然一松,靠在岸边的人立刻滑入水中,宴明从聊天里回过神来伸手去捞,指尖却只从头顶擦过。
中了药神志不清的人落到水里,不就是溺水而亡的结局吗!
仗着自己会游泳,宴明直接跳到了水里,这个观赏池塘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浅,因为观赏池塘的周围用石头垒出了一圈岩壁,蜿蜒着向下延伸,却也没有那么深,至少他能看见顾铮在慢慢往下坠,很快就要到底。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衣袖与发丝在水中飘荡着,月色再明亮,池水中光线却一般,昏暗的水中,顾铮看起来像是引诱无知者沉溺的水鬼。
【青鸟明丹心】外观套装是件青羽衣,下沉的时候阻力大,宴明使劲往下潜,才在水中抓住了顾铮的手。
冰凉的、似乎比池水还冷。
他抓住顾铮的这一刻,顾铮睁开了眼,水底光线昏暗,宴明看不清顾铮眼中神色,只是觉得莫名有些怪异———顾铮是在清醒着下沉吗?
【想要】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错觉,宴明好像听到顾铮的声音,格外的平静。
【暖的。】
但揽着顾铮的腰将人抱在怀里往上游,宴明却又确定顾铮没有说话。
青羽衣上浮的时候阻力变小,宴明狼狈地揽着人往上游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顾铮的心音。
【青鸟明丹心】全套装备下技能<知心>十二时辰内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时辰,一米内,人物情绪波动过大时,技能被动生效,无次数限制。
他并没有主动开启技能,所以被动生效的技能只能捕捉情绪波动最剧烈时的一两个瞬间。
后面那道心音还可以解释为体温,前面那道“想要”———想要什么?想要活着?想要报仇?想要不那么狼狈?还是想要正常的人生?
一直搞不懂顾铮想要什么,宴明觉得眼下顾铮死里逃生正是脆弱的时候,算个好时机,于是开启了技能<知心>。
技能开启前,宴明还能捕捉到一两个模糊的词句,技能开启后却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一片茫茫的空白。
“哗啦———”
宴明揽着人冲出水面,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带着人继续向岸边游。
顾铮的反应很奇怪,他既不像失足落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也不像全无求生欲的人一样毫不配合,他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随人摆弄。
宴明的手碰到了池塘边的石头,才终于放下了心。
“还有力气自己上去吗?”他问。
顾铮没有说话,心音也空荡荡的,什么都听不见。
宴明扭过头去看他。
如果说之前的顾铮满面春色,引得人心神摇曳,现在的顾铮湿淋淋的黑发贴在脸颊上、脖颈上、脊背上,面色微白,看着有种楚楚可怜的脆弱。
他抬起手搭在宴明的脖颈上,那温度量凉得宴明一个哆嗦,差点竖起汗毛。
“我没力气。”虚弱的、软软的音调。
前面被人下药差点遭到凌辱,后面泡水又有生命之危,考虑到他带着人泡水却没看住人的行为也是导致顾铮刚刚悲惨的原因之一,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宴明好脾气地说:“那我先把你推上去,你别乱动。”
好不容易将顾铮弄上了岸,宴明坐在池塘边拧自己羽衣进的水,忽然听到顾铮的心音———
【蠢货。】
宴明:“?”
他救了人还骂他?!
他拧着羽衣面无表情地去看顾铮,顾铮穿着湿透又单薄的衣裳,抱膝坐在他旁边,见他看过来,就对他露出一个怯怯的、柔软的笑容。
宴明盯着他不说话,只是拧羽衣的手越发用力,那水哗啦啦地落在石头上,心酸又搞笑。
【可爱。】
他又听到顾铮的点评。
心音和本人一样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很好,这很顾铮。
三下五除二将羽衣拧得半干,宴明重新穿上,转身就走———他进来前也在这处别院里飞了一圈,主院除了顾铮和那个欲行不轨的人,没有其他人存在,不然他们这么大的动静早就被发现了。
那个欲行不轨的人被他打晕了,他下手下得又重,一时片刻根本醒不过来,有足够的时间让顾铮去处理后续,顾铮看着像柔弱小白花,但那都是骗人的假象。
羽衣的下摆传来轻微的拉扯,宴明低头,看到顾铮苍白的手指抓着他的羽毛。
“别丢下我。”他微微仰着头,眼睫不安地颤动着,这个角度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这里冷,我害怕。”
他的心音一改之前的简略,变得和他说出来的话语一样可怜:
【留下来,别丢下我。求你了,别丢下我。】
心音不会骗人,可宴明的直觉总在提醒他,好像有哪里不对。
见他沉默着不回答,只是拽住自己的羽衣一点点往外抽,顾铮脆弱的神情里流露出失落,他没有死缠烂打,而是松开了手,重新环抱住自己,将脑袋埋到膝间。
“谢谢。”闷闷的、轻轻的声音。
【好恶心,不想见到那个人被碰过了,好脏。】
宴明往外走的脚步越来越慢,在拐角处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知心>还在使用期,他听到的全是顾铮的心里话。
宴明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太苛刻了?
从小接受和自己性别完全相反的教育,还要小心翼翼掩藏着不被发现,变态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按他那个世界的律法算,顾铮都还没成年呢,他甚至比殷容还小一岁。
算了。
宴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能硬下心肠。
就帮这一次。
宴明在心里告诫自己,如果这次顾铮对他照坑不误,以后无论他表现得多可怜,他都不会再心软了。
宴明重新回到了池塘边。
顾铮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呼吸还有起伏,只会让人怀疑是座类人的雕像。
去而复返,宴明感觉有些尴尬,他站在顾铮身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蹲下/身,像以前殷容沮丧时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抚一只炸毛又不安的小动物。
“小动物”忽然抬起了头,他的脸色白得像雪,苍白的唇上却裂了道口子,血渗在唇上,红与白,极致对比。
没等宴明看得太清,顾铮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倾过去,强势地挤进宴明怀中,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一个大活人陡然倒过来,蹲着的宴明被扑得向后倒,直接被顾铮压在了身下,池塘边不算平整,隔着羽衣都能感觉到背后零星的小石头硌得慌。
顾铮环着他的脖颈,两人皮肤相贴,冷得宴明想打颤,环在脖颈上的手慢慢收紧,宛如蛇在缠绕绞杀猎物,宴明本想掰开他的手,但顾铮的心音,好巧不巧又响了起来———
【好冷,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
他的身体也从平静开始颤抖,宴明感觉脖颈旁湿湿的,是顾铮湿冷的头发埋在了他的颈窝,像只小动物一样蹭蹭,带来同样的滑腻与冰冷
半个时辰后,宴明拖着昏迷过去的人的后衣领,按顾铮的指示布置现场,顾铮则卷着被子端坐在地毯上,披散着半干的头发盯着人瞧,他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成了一道暗红的印记,衬得肤色更白。
似乎是在地上坐累了,他裹着被子跟在宴明身边溜达,像只好奇猫儿似的观看布置。
<知心>的今日使用时间已经快到结束的尾声,宴明却没能再听到心声。
等布置完毕后,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凑过来,怯怯道:“头晕晕的,难受。”
宴明同步听到他的心音———
【呀?好玩儿~】
第73章 第 73 章 青雀儿
心声与本人, 表里不一。
顾铮见他愣住,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之前还冰凉一片, 现在却烫得吓人。
他松了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毫不顾忌也毫无防备地向宴明身上倒,如果宴明不接住他,他的脑袋会直接撞在宴明身后锋利的桌角上,磕得头破血流。
———但他吃准了面前人的心软。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明明可以不帮他, 却还是出手砸晕了人,本来可以占他便宜,却又表现得那样正人君子,他用藏着的刀片割破绳索故意落入水中,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救他
顾铮不相信这世间会有无缘无故的善,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必定对他有所图谋。
是图他的名?还是图他的色?又或者图他的财与他身后的助益?
顾铮不知道, 但他可以慢慢试, 只要有所图谋, 天长日久, 总会露出马脚。
只是这人似乎对情绪格外敏锐,顾铮只不过在心里嗤了他一句,那拧着一身怪异外裳的人便若有所感似的对他怒目而视———顾铮起先以为这是巧合。
可无论他摆出多么可怜的姿态, 救了他的人都铁了心要离开。
这怎么行?他才刚刚起了兴趣,还舍不得放手呢。
天真、心软、愚蠢———这是顾铮对这个莫名其妙救下他的人的点评。
所以他摆出一副脆弱的姿态, 这幅皮相对人的诱惑力,他早在成长的过程中领略过了,哪怕是正人君子也会有一瞬的心神摇曳,定力不坚的人只会想拉着他共赴欲海, 迄今为止,未有免俗。
演就要演得像,要心口如一。
顾铮控制着自己的心念比他外表表现出来的要更可怜———那人迟疑了、动摇了。
如果真的是差点被玷污,又死里逃生的大家闺秀,会怎么想呢?
【好恶心,不想再见到那个人被碰过了,好脏。】
他在心里说。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或许真的对人的情绪敏锐,至少他在心中说完这种带着自厌的话语后,哪怕还是走了,动作却更迟疑了。
他会回来的。
顾铮将头埋在膝盖上,用双臂环抱着自己,咧嘴露出一个笑,他无比笃定。
那样心软的人,那样愚蠢的人,一定会回来的。
他只需要等。
锋利的犬齿咬上了嘴唇,划拉开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渗出来,顾铮用舌尖舔了舔,更兴奋了———他听到了那人回来的脚步声。
温暖的手落在脊背上,舒服得他想喟叹,在即将失控前,顾铮抬起了头。
他还想要更暖和。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可能有些问题,但这些问题被藏在他那副惑人的皮囊下,少有人觉察,像这人这样敏锐的,罕有。
他挤到了那人怀中。
明明之前大家都在水里,怎么只有他这么暖和?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着,就快要压抑不住,直到那人同样暖和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想推开他?想都别想。
不是对情绪敏锐吗?
———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事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被抱在怀里,顾铮毫不顾忌地在他怀里示弱,人可怜巴巴的,心声也可怜巴巴的。
【不要推开我,我害怕,我讨厌这里。】
他故意在人怀里发着抖,半湿不干的头发在那人颈间磨蹭,将自己有些烫的呼吸喷在那有些敏感的肌肤上。
顾铮讨厌与人肌肤相贴,更厌恶被人触碰,但这人被他一碰就僵得像块石头的模样,却让他起了逗弄的兴致。
与之前不小心泄露的心声一样,他是真的觉得好玩。
他外表与心声装得越是可怜,这人对他就越心软越纵容。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我想回家”他喃喃地、委屈地说,“我头疼,我想回家”
顾铮相较于常人来说有些畏寒,在池塘里泡了一阵子直接泡起了烧,他起先还控制着身体发晕与无力的反应,见这人竟真的对他一点欲念都没有,反倒懒得管了。
他表现的越可怜越狼狈,这人才越有可能留下来。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他环着这人的脖颈,暖烘烘的,顾铮觉得很舒服,“只要你能带我回家,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委屈、颤抖、哀求、引诱。
他不老实地在宴明身上蹭来蹭去,那张艳丽至极的脸蛋上因为高烧,起了不正常的诱人红晕。
“我热还晕”顾铮的唇有意无意在抱着他的人颈侧摩挲,“你抱我呀抱紧一点”
这幅场景确实香艳得令人气血燥热,但宴明抱着人,结合着他之前的心声,觉得这人可能因为害怕和惊吓,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宴明在意识里问20863:[高烧的人被弄晕了会影响身体健康吗?]
【天道钦定的人生命力都很顽强的。】20863十分自信,【绝对不会!】
它的话刚说完,宴明立刻装备了个散件按着人的后颈一捏,刚刚还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老实的人一下就变得安安静静起来。
宴明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给人裹成个大粽子,贴心地留出一点供呼吸的地方,又从角落里找了根绳子捆好————成品看起来很像绳捆木乃伊。
反正这处主院他都已经按顾铮的要求布置过了,万一有什么疏漏,那也是顾峥自己要解决的事,与他无关。
宴明扛着木乃伊单手推开门,月光下,他身上的羽衣慢慢漂浮起来,一根根羽毛重新排列组合,在他身后化作一人高的翅膀,青色的翅膀抖开,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宴明余光瞄到了自己舒展的翅膀尖:[这外观就不能低调点吗?]
【套装里的核心部件肯定要炫酷。】20863说,【不然哪有人买单?】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适合偷偷摸摸。
但能飞的部件只有羽衣,宴明也就凑合着用了,大不了飞高点吧
顾铮醒过来的时候,眼中映入熟悉的景物———他回家了。
口中有些苦涩,像是被人灌了药水,这药他经常喝,驱寒祛邪用的。
那人倒是比他想象的有些本事。
只不过顾铮看着那堆在床角的锦被与堆上面的绳子,心念一转,便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盯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面无表情地想,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热烫了,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温度,只是湿衣服都没给他换———这照顾人,未免也照顾得太差劲了些。
顾铮在心中腹诽,从柜子里给自己取了套干净的新衣换上,推开了寝卧门。
年幼时因为他身上男扮女装的秘密,无人敢随意进出他的房间,长大后因着他自身的习惯,越界的人都会被他处理,留下的早已学会了装聋作哑,他房间里多出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收拾房间的人都会视而不见。
“去备水。”顾铮轻描淡写地吩咐,“里面多出来的东西,都烧了。”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尤其是他的亲人竟然联合外人一起算计他———顺水推舟让自己的嫡女被绑走,寄希望于美色维持的裙带关系来让自己的仕途更加稳固?
可惜了,他可不是什么嫡女,就算是嫡女,也做不了那以色侍人的事。
门口装聋作哑的侍从们分成了两列,一列去处理房中不该有的事物,另一列则需按他的吩咐准备沐浴用的一应事物。
顾铮站在庭院中,脑海里冒出昨夜被那色欲熏心的人触碰的记忆,他摸了摸记忆中被摸过的脸颊,心中升腾起暴虐的杀欲———还要容忍那恶心东西暂时活上一年半载,真是令人不快。
“啾~”
脸颊的那块皮肤已经在手指下发红,还有着越来越深的指印,顾铮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却觉得痛快,直到他听到一声鸟鸣。
一只圆滚滚的青雀站在亭中观赏用的花树上,小爪子,长尾巴,正歪头歪脑地看着他。
那羽毛在阳光下镀了层灿金,教顾铮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人,他的外裳似乎也布满了这种羽毛。
顾铮并不讨小动物的喜欢,前段时间遭遇更让他笃定了这一点,他淡淡地吩咐守在房门口的人:“那只雀捉下来,别伤了那身羽。”
言下之意是,死活不论。
或许是长得机灵的小东西对危险的预知也强烈,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那只小雀在枝头蹦来蹦去的动作停了,顾铮错觉那只小雀对他翻了个白眼,还没等人靠近,翅膀一拍就飞走了
本应被两方作为交易货物的“嫡女”好端端地在次日出现了家中,着实惊了顾氏家主一跳———这事若是暗地里发生了,两方自会默契扫去首尾,如今这般情形,反倒叫人惊疑。
无论他这嫡女使了什么手段全须全尾地回来,顾氏与另一方的梁子也结下了,在不知道那处别院主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的情况下,顾氏家主也不敢随意处置了自己女儿。
他的夫人虽然对他情根深种,大部分时候也言听计从,但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也看得珍贵,容不得别人冒犯忤逆。
于是一对暗地里早已撕破了脸皮的父女面上还是维持着父慈女孝这般惺惺作态的假象,请安时囫囵地打了几圈太极,谁都没从对方嘴里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等顾铮能脱身时,都已是下午了,回了自己的院子,他脸上的贤淑温柔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变成一种面无表情的阴冷。
顾峥不喜太多人呆在他院中,所以大部分仆人都避到了极远的偏房,偶有些在院中修剪花枝的,见了他也是头颅低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唯恐惹了他不快。
顾铮习惯了这般场景,见怪不怪地穿过廊道,在尽头推开了自己寝卧的门。
本应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寝卧此刻狼藉得像是遭了贼———
绸缎的帷幔被利器划了个稀烂,没烂的都勾了丝,乱七八糟皱成一团,半人高的花瓶倒在地上,花枝被抽出来撒的到处都是,几层的妆匣大开着,玉石珊瑚珍珠等精巧的首饰撒了满地
被木棍撑住的半开窗台上,一只圆滚滚的青雀儿正用爪子抓着只玉钗,见顾铮推开了门并见到了它,发出一声欢快的啾鸣。
这只青雀儿用爪子拨弄了一下玉钗上的流苏,在顾铮的注视下,在窗台边嚣张地松了自己的爪子。
“砰!”
顾铮平素最爱的那只玉钗,当场断做两截。
“啾~~~”
某只罪魁祸首得意到声音都脆甜起来,它潇洒转身,留给顾峥一个圆滚滚的青色背影,还有惨不忍睹的满室内狼藉。
第74章 第 74 章 双向挑衅
刚开始在顾铮寝卧里悄悄捣乱时, 宴明是有点心虚的。
虽然顾铮报废了他很多个套装,虽然顾铮喜怒无常还神经病,虽然顾铮提要求的同时理直气壮, 虽然顾铮见着他的原型派侍从抓他死活不论虽然———虽然个个鬼啊虽然!!这都是顾铮该受着的!!!
本来有点心虚的小胖啾越想越气, 细弱的小爪子撕锦缎撕得愈发用力,甚至还从“刺啦刺啦”的声音里品出了点趣味来———裂帛声怪好听的哈,难怪有些败家子儿喜欢这个声音。
[化原型]的技能状态下,穿戴者会受到穿戴套装特性的影响, 青雀儿的小脑瓜本就不大,越捣乱越上头,等它从这种上头的状态里停下来,整个房间已经乱到没有一处能下脚的地方了。
正站在梳妆台上的肥美小圆啾:“”
[这、这都是我干的?]宴明震惊地问20863。
【对啊。】20863给予了绝对一击,【你脚下还踩着罪证呢。】
小胖啾费力地低下脑袋,它的爪子下正踩着一簇漂亮的、花瓣开裂琉璃花。
它下意识用爪子蹬了蹬, 本就位于梳妆台边缘的琉璃花栽到了地毯上, 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瞅瞅一片狼藉的室内, 宴明心虚了。
顾铮最在乎自己的私人地盘, 现在被他霍霍成这个样子, 估计要气疯了吧?
此地不宜久留,他要赶紧撤退!
但一转身,打磨得蹭亮的铜镜里, 映出一只圆滚滚的青团子,宴明凑近瞅了瞅, 青雀儿的本能让他在镜前开始自恋地梳理自己的羽毛,顺便做出了一点不理智的事———
比如用妆匣里细碎的金珠银宝、珊瑚玉石来装点自己的羽毛,比如扯下一些绸缎“嫁接”到尾羽中
[我也不是乌鸦鹦鹉缎蓝亭啊?]宴明崩溃的同时感觉到了一点羞耻,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的爪子, 感觉下面有点硌得慌,鸟喙在腹部的羽毛下啄了啄,扯出只圆润的珍珠耳铛来。
【哟~】20863调侃,【孵蛋呢?】
宴明:[]
他用爪子三下五除二地扯掉自己给自己挂上的累赘装饰,扑棱着飞过去试图开窗,这里不能待了,他得赶紧跑!
等到用木棍支起窗台,累得蹲坐在窗台上恢复体力的宴明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蠢的事———它完全可以变成人形去开窗户,都要不了一分钟。
这是宴明第一次使用偏实体类的卡牌,也是第一次接触[化原型]这种技能,还不太了解其中隐藏的弊端———心智会偏向兽性,行事会偏本能,简单一点说,叫开了个有时限性的降智buff。
因为降智buff的存在,本应逃之夭夭的罪魁祸首不仅没跑,反而还嚣张地等到了苦主回来,当着苦主的面,理不直气也壮地为这场破坏来了个圆满收尾,接着一拍翅膀,跑了
顾铮看着那只青雀儿透着得意洋洋的背影,又看看满室狼藉,终于明白了书上所说的“怒极反笑”是个什么意思。
他现在已经落魄到一只小雀都能在他头顶撒野的地步了?
那只小雀长得肥,扑腾着翅膀似乎有点飞不动,于是停在不远处的花树上,小爪子站在枝头,歪着脑袋看他,发出“啾啾啾”的悦耳声音,但听着不像什么好词。
顾铮缓步走到窗边,捡起地上那断为两截的玉钗,然后将窗户撑得更开。
那只胆大包天的雀儿不仅没走,还挑衅似的在枝头上蹦来蹦去。
顾铮冲它笑了一下,或许是聪明的小东西也有点人的审美,那只小雀蹦哒的动作停了停,细弱的花枝晃啊晃。
顾铮扬起袖子,那两截玉钗划出破空声,以极快的速度一前一后的击中了那只小雀所在的位置。
“啾———!!!”
那只小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花枝的枝头坠落下来,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腹部朝上,蜷缩着的小爪子一弹一弹,没几息就不动了。
顾铮站在窗台边看了一会儿,脸上还带着冷冷的笑意。
他不确定那只小雀到底是重伤还是死透了,却也无意喊仆从去看,反而是自己出了寝卧门,绕到了那处花树下。
那有着一身漂亮青羽的小雀安安静静地倒在树根下,顾铮隔得近了,心中竟然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怜悯———若是一开始就乖乖地让人抓住,也能一生衣食无忧,何必枉送了性命?
微风拂动着那一身漂亮的青羽,叫顾铮想起月色下那个怪异的、不知名的人,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想去摸一摸那柔软的羽毛。
忽然,那只本应该死透了的小雀睁开眼,黑色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机灵得很,它翅膀一震爪子一蹬,以一种不符合圆滚滚身形的速度扑起来,照着顾铮的鼻梁就是狠狠一下。
顾铮毫无防备,只觉鼻梁狠狠一痛,用指尖一摸,指腹上便有抹红。
本应“死去”的青雀儿已经重新飞上了枝头,发出快乐的、啾啾啾的嘲笑声,蹦蹦跳跳的动作相当灵活———之前那两节玉钗怕是根本就没击中它。
一只小雀,竟然还学会了诈死引人上钩。
顾铮在树下仰头,枝头那只小雀毛茸茸的胸脯鼓着,在夕阳下像个蓬松且没有脖子的青团子,显然得意至极。
昨晚的人有意思,今天的青雀儿也有意思,顾铮隔着袖子按了按冰冷的弩箭,忽然舍不得它就这么死了。
但他仍旧抬起手,被重金调整过多次的弩箭像是蛰伏的凶兽,悍然扑向了树梢
“被逮了,不服气?”
顾铮将笼子提到眼前,里面蹲坐着一只羽毛凌乱至极的小青雀,细看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翅膀上少了好几根主羽。
“看看你干的好事。”顾铮提着笼子在寝卧内慢慢走了一圈,他每走过一个地方,正在低眉顺眼收拾残局的仆从连呼吸都放缓,唯恐惹了他不快。
顾铮停在他最混乱的妆台前,将笼子凑近:“还挺有眼力劲儿,净挑着贵的祸害。”
被抓到作案现场,稍微有点良心的凶手都会在故地重游时害怕,笼子里的青雀显然也是,不敢啾啾啾又不敢发飙,只能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顾铮暂时不想杀它,但也没想好怎么处理它,总之先关到了笼子里。
顾铮想,这只爱挑衅的小青雀确实有几分灵性与聪慧,怪好玩的。
本来下午被他的好父亲一通恶心,满腔郁气无处抒发,如今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之前的情绪倒是淡了些。
“挑衅的时候不是很嚣张吗?”顾铮晃了晃笼子,“装死?”
笼子里的小青雀试图将脑袋埋到翅膀下,但因为脖子似乎不存在,所以失败了,只能默默的蹲成一个青色的绒绒球。
顾铮晃笼子的幅度更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小青雀在坐过山车。
“啾———!”
笼子里的小雀东摇西晃,还时不时撞在笼壁上,发出一听就是实心肉的墩响,撞了几下后它实在受不了了,扑腾着翅膀将自己卡在缝隙,发出清亮又愤怒的声音。
“终于不哑巴了?”顾铮笑道,“听声音这么中气十足,想来晚食也可以省了。”
顾铮逗弄他新到手的小雀时,仆从们已经悄悄收拾好了混乱的寝卧,与之前风格类似但区别不大,仿佛之前小雀造成的破坏从来没有存在过。
“看到了吗?”顾铮将那笼子放在桌上,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拿着之前被他弩箭射下来的羽毛,用尖的那头去戳这只圆滚滚的小青雀,烦得这只小雀在笼子里迈着小爪子四处蹦哒,对他怒目而视,“这就是权势。”
“我想要你,你就只能是我的。”
半夜,顾铮被中气十足的啾啾声吵醒,他起身点了蜡烛,看见桌上那只小雀蹲在笼子口,歪着脑袋看他。
顾铮的睡眠质量本就差得离谱,好不容易睡着了被吵醒,脾气正是大的时候,他拿着灯盏,阴沉着一张美人脸:“再半夜乱叫,就拔光你的毛。”
“啾?”
一声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啾鸣。
“少装模作样。”不算太亮的烛火将顾铮的表情照得更加恐怖,“我知道你听得懂。”
他吹了蜡烛,房间里安静下去,半梦半醒间,顾铮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嗒”声,瞬间清醒。
“谁?!”
他立刻坐起身,手下意识摸上从不离身的弩箭。
黑暗里,桌子的方向传来一声轻轻的、疑惑的———“啾?”
应该是那只小雀撞上了笼子。
养个活物真麻烦。
顾铮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想,明天扔别处去养算了,再养一夜,他怕他会忍不住半夜爬起来把这只聒噪的小雀掐死。
因为半夜醒了两次,顾铮起床的时候只觉头脑晕沉,心情便更不美妙,等他披着寝衣起身,那放着鸟笼的桌上已是笼门大开,里面那只圆乎乎的小肥鸟已经不见了。
联想到昨夜那一声细微的“咔嗒”,不难想是这只小鸟在半夜研究出了怎么打开笼门。
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聪明。
顾铮本来有些不愉的心情不知为何,奇迹般地好转了许多———直到他坐在镜子前。
被打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清晰地映出顾铮的脸,也映出头顶上一根直愣愣竖着的青色羽毛。
“啾啾啾!”
悦耳欢快的鸟鸣声传来。
透过妆台旁破损的窗纸,和煦的阳光洒落进来,一只神气活泼的青雀儿用爪子抓着根草叶,潇洒地戳在了自己头顶的羽毛中,宛如书中的“插标卖首”。
挑衅,从美好的清晨开始。
第75章 第 75 章 身份暴露
一人一鸟时隔许久又再次杠上了, 这一杠,又是一个月。
顾铮似乎比从前多了些耐心,这一个月里, 他一共逮住那只小青雀两次, 被报复却不止两次,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这只恶劣的小青雀竟然将他的发丝系在了床柱上。
顾铮歪着头解着被系在床柱装饰上的发丝,心情无比平和———还成, 闹也有个度,没打死结。
哪怕喜怒无常如顾铮,也在不间断的“对抗”中慢慢放低了底线。
前月对他出手的人得了马上风,如今已经瘫痪在床,连话都说不清了。
这桩情/色交易是他父亲与武安王嫡子私下达成的,如今这位色欲熏心的嫡子废了, 消息传到武安王那里, 这位王爷大怒, 立刻便派了心腹来调查。
事无转圜, 被发现就是结死仇, 他那位重利又生性谨慎的父亲只能动用自己的人脉与钉子,在他那粗糙的扫尾上进行了细致的掩盖———该收买的收买,该弄死的弄死, 该威胁的威胁不得不说,他也跟着学到了不少。
因为这事实在丢脸, 武安王的调查只在私下,不敢大张旗鼓,明面上大家都是该干嘛干嘛,在这场事件结束的差不多时, 顾铮收到了张帖子,邀请他去参加赏花会。
顾铮虽说喜怒无常,但自己对外的名声却经营得很好,京都都知顾氏的嫡女是个世间罕有的美人,才情上佳,就是脾气冷淡,待人颇有距离。
“我后日得出门,这两日没空陪你胡闹。”顾铮坐在窗边给自己挑选发簪,铜镜里映出一张无暇的美人面,“你乖一点。”
支开的窗外传来不服气的啾啾,紧接着就是翅膀拍打的扑棱声,一只圆滚滚的小青雀落在了窗台上。
“啾啾啾!”
这段时间和这只小青雀斗智斗勇,顾铮对它音调里的含义都理解了:“你也想去?”
“啾!”
“知道了。”顾铮插上发簪,从妆匣里挑了盒口脂,“不带。”
“啾?”一团青色的影子撞过来,单爪站在口脂的盖子上,“啾!”
“就你这比天大的脾气,去了得把赏花会闹得天翻地覆。”顾铮漫不经心又动作迅速地将指尖的口脂抹在小青雀的头顶,“我可不敢带。”
被一指头戳了个仰倒,一屁股坐妆台上的小青雀:“啾啾啾啾啾———!”
听不懂,但不像好词。
“看吧,说你两句就急了。”顾铮故意逗弄这只暴脾气的小青团子,“谁家小雀脾气这么大?”
“哐当!”
装口脂的小瓷瓶在桌上滑出去一截,险险地停在妆台的边缘。
出爪的青团子慢悠悠地收回脚,明显对自己的力道相当自信。
“啾!”
最后发出一声自信又响亮的声音,小青团子拍打着翅膀逃窜了———当面干完坏事不赶紧跑,就是被关笼子的结局。
顾铮没有像以往一样伸手拦截,他只是看着那圆滚滚的背影,脸上慢慢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
被那个奇怪的人救了,第二日身边便多了一只活泼的小雀,这种巧合容不得顾铮不深究,若非花了重金下了心血,很难弄出一只这样聪明机灵的小东西。
———果然对他有所图谋。
想用救命之恩俘获他?
巧了,他是个心如铁石的人,挟恩图报在他这里,只会死得更快。
顾铮漫不经心地想着,若真是蓄意算计,那就留个全尸好了,至于那只脾气大的小玩意儿,他就勉强笑纳了
次日,那只机灵的小东西没来。
顾铮最近已经习惯了它日日风雨无阻的折腾,猛然看不见鸟影,还有些不习惯,但这也越发证明了后日的赏花宴上,果然对他有图谋。
这场赏花宴本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来的什么人,有什么心思他都心如明镜,或者说,整场赏花宴都是他布的一个局———那只小青雀不会整日待在他身边,这些事都是它不在时吩咐下去的。
英雄救美的戏码他倒要看看要上演几遍。
*
茶水泼到淡蓝裙裾上时,顾铮听到不远处花树上不正常的响动。
———上钩了。
赏花会的发起者匆匆过来向他道歉,又派了侍女带她去换衣裳,顾铮跟在侍女背后,姿态娉婷,引出赏花会角落一双淫邪的眼睛。
武安王那个不学无术的嫡子身边自然有臭味相投者,顾铮私底下不知被他们评头论足了几回,武安王的嫡子想要这个美人,其他人哪怕有相同的心思也不敢吱声,如今这位嫡子废了,有其他心思的人自然按耐不住。
顾氏的嫡女哪怕冷淡着一张脸,也掩不住天姿绝色,多看几眼,便只觉得火向下腹聚集。
见他被侍女带走,暗中就有人坐不住,借口有事与随行的同伴告别,沿着隐蔽的小路七弯八拐,接近了本只有女眷才能在的地方。
大殷对女子束缚确实不严重,但若与人肌肤相亲甚至失了贞洁,就只能任人搓扁揉圆了。
想到那张绝美的脸与那勾人的身段,悄悄跟随的人只觉呼吸都急促几分,小头控制了大头,都没注意到女眷才能在的地方没有守卫这事简直离谱。
那给顾铮带路的侍女早在赏花会开始前就被他重金利诱,顾铮进门后她本该在外面守着,此时却脚步慌张地向外跑。
赏花会的守卫不好收买,那人本还想着让侍女去混淆视听,给他制造偷溜进去的机会,结果守卫竟然都不在———真是上天都在助他得到这样的绝色美人!
门并未从内部锁住,也是,这些娇娇贵女都被家里人保护得好极了,哪能想到在女眷居所,门外还有侍女守着的情况下随手锁门呢。
门被轻轻推开,满脸邪欲的人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那椅子上扔着披帛与外衫,他抓起来深嗅一口,淡淡的馨香盈满了鼻腔,想到这样的美人很快就是他的,他便更迫不及待起来,但才刚绕过屏风,还未窥见屏风后有可能正在换衣的美人,他就后颈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哐当!”
心怀邪念的男人狠狠倒在地上。
宴明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虽然知道顾铮长着这张脸生活就很难消停,但上个月才遭了算计,他就不能有点警惕吗!
顾铮说后日参加赏花宴,宴明不放心,于是变作青雀的模样藏在枝叶间,宴会还没过半见,侍女就将水泼到了顾铮的裙子上————
20863:【经典套路久盛不衰,电视剧诚不欺我。】
顾铮蹙着眉,并未责怪侍女,是跟着人去换衣,宴明悄悄坠在后面,那路线倒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前提是他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没有多出一个七拐八弯、越来越靠近他们的小光点。
[这就是冲着顾铮来的吧!]宴明说,[顾铮长着张祸水似的脸,真倒霉。]
【也不见得啦。】博览群书的20863接上话茬,【要是坦诚相见,指不定谁吓谁。】
绝色美女变成绝色美男,掏出来说不定比心怀不轨者还大,想想是挺吓人的。
宴明停在了窗外的树枝上。
当了很有一段时间的小青雀,他已经学会了怎么挑选合适的枝条来观察全场。
因为窗户是开着的,宴明能看到皱着眉的顾铮进了房间后便立刻脱了打湿的外衫与披帛,随手扔在了椅子上,他没有立刻换衣,反而着中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眉宇间漫上几分困倦。
“真是怪了”他自言自语,“怎么突然这么困?”
“我在此小憩一会儿。”他走到门边吩咐门外侍女,“你在门外守着,莫要离开。”
隔着一扇门,脸上慌乱已经有点掩饰不住的侍女下意识地对着门行礼:“是。”
于是宴明眼睁睁地看着顾铮说完后便躺在了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好,就陷入了睡梦中。
实时地图上的小光点很快就接近了,宴明在树梢上,将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宴明不相信顾铮在经历了上次的事后依旧没有防备,但又怕像上次一样是命运不可抗力所造成的巧合———上个事件就是顾铮命轨中多灾多难的正式起点。
圆滚滚的小青雀叹了口气,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后卡在视线死角,给那心怀不轨的人狠狠来了一闷棍,再多敲上几次,他怕是都要成敲闷棍熟练工了。
人砸在了地上,顾铮却依旧没醒,安安静静地睡着,宴明在脑海里扒拉着赏花会的地图,准备把人丢到茅坑边。
宴明将人抗在肩上,踩着窗台爬出去,有实时地图的存在,他根本不会撞见人。
将人丢到选好的地点,宴明才变成了小青雀的模样返回,屏风后的顾铮依旧是他离开前那副睡着的姿态,宴明蹦到他的脑袋上去扯他的发丝,下口又稳又狠————
睡睡睡还睡!再睡被人吃干抹净都不知道!
“嘶”顾铮倒吸一口凉气,慢悠悠地转醒,气鼓鼓的小青雀已经蹦到了他胸口,拿爪子愤怒地抓锦被。
“谁惹你生气你就去找谁。”顾铮揉着自己发疼的头皮,没料到这只小雀下嘴这么狠,“拿我撒什么气?”
“啾啾啾!”
“我哪都没去,好端端在这睡觉,怎么招着你了?”顾铮一指头点这只小青团子的脑袋上,“我不是都说了吗?不带你来。”
小青团子啄他的手,可惜顾铮反应敏捷躲得快,啄了个空:“啾啾啾!”
“这么大的气性,除了我谁受得了?”
顾铮掀了被子起身,换上新的衣服后转过屏风,他随意扔在那的衣裳明显被人动过了———鱼饵已经来了,可鱼儿却溜了。
联想到这只小雀之前的反应,像极了对他差点遭遇危险却还在这睡大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又一出英雄救美,“英雄”怎么不出来与他见一面?总不能是做好事不留名吧?
顾铮束好腰带,忽地转过身去,盯那被子上蹲坐着打瞌睡的小青雀,眯起了眼睛。
之前懒得深思的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陈列———人为训练出来的雀鸟,真的会聪明到这种地步?
“啾?”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强烈了,迷迷瞪瞪的小青雀发出一声疑惑的鸣叫。
顾铮想起夜色下那身流光溢彩的羽衣,唇角缓缓勾起,他慢慢走上前,用道歉的态度温言细语地哄了几句。
前前后后一共折腾了两个多月的小青雀哪见过顾铮这么好的态度,一时被哄得飘飘然,难得地窝在了顾铮掌心。
“睡了一会儿我还是有点头晕。”顾铮示弱道,“后半场赏花宴,你陪着我好不好?”
顾铮真要想哄一个人,配合着他那张无往不利的脸,很容易就能把人哄成胚胎,更别提脑袋只有拇指大的小青雀。
在顾铮可怜巴巴的攻势下,小青雀蹲坐在他的发钗上,假装一个逼真的装饰品。
在经过某条路的时候,顾铮听到许多人窃窃私语,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事,他找了个相熟的女孩,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始末———侍郎府的嫡次子似乎是宴会上酒喝多了,竟然一头栽倒在茅房边呼呼大睡,路过的仆从以为人死了惊声尖叫,招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对面的人话都还没说完呢,顾铮就感觉自己脑袋顶上在颤动,顾铮还以为那小雀出了什么问题,手一伸就将它从头上摘了下来,结果发现掌心那只气性极大的小青团子似乎很高兴,像忍笑忍得在发抖。
“高兴成这样———”顾铮捏了捏它的翅膀,鱼饵倒霉,这个小东西倒挺开心。
小青团子用翅膀压住他的手指,抖了抖蓬松的羽毛,是顾铮熟悉的、做了坏事后得意洋洋的模样。
顾铮笑着随口问:“难不成是你干的?”
得意洋洋的蓬松团子僵了一下,随后继续得意洋洋起来———
哎呀~一只小青雀能知道什么呢?
“这是顾姐姐的小宠吗?好可爱!”和顾铮说话的小姑娘见顾铮突然将头顶上流光溢彩的绒球拿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绒球装饰,而是一只缩在他鬓发中的小青雀,“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可爱又期待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对自身形象满意的小青雀的自信心,它从顾铮掌心飞出来,落在桌面上摇摇摆摆地蹦了几步,对着小姑娘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翅膀:
“啾~”
不用翻译也知道是同意的意思。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它的翅膀,生怕碰疼了这只毛茸茸的团子:“顾姐姐是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去买一只!”
实在是太可爱了!
“贵的很。”顾铮脸上的笑容淡了,随口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青色绒团子震惊地转过头去,若是会说话,大概要说他满口胡言。
小姑娘也被这天价吓住了,喃喃道:“难怪这么聪明”
“啾啾啾!”
“别急着抗议。”顾铮单手镇压飞过来的小鸟的反抗,淡然地开始报账单,“折光锦两匹、烟雨瓷三套、南海明珠一对、血珊瑚发钗三只”
他每报一样,气势汹汹的小青团子气势便弱上一分,东西才报了一半,小青团子已经老实了。
小姑娘震惊了:“这、这比我的狸奴都能拆家。”
顾铮笑了笑,拢着那只蔫巴巴的心虚小雀:“现在还想养吗?”
“还是想养呀”小姑娘满脸纠结,“但确实有点养不起。”
她秉承的理念是要养小宠就一定要富养,千万不能委屈了,考虑到自己已经有一只活泼的狸奴,小姑娘只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本来还想厚着脸皮找顾姐姐借这只聪明的小雀陪她玩一会儿,结果那小雀蹲在顾姐姐掌心,她喊了好几声也不搭理。
到底是对纵容自己的主人最亲。
小姑娘眼馋地看了好几眼,最终放弃了。
小青雀老实了,顾铮便随意找了个理由和小姑娘告辞,刚刚这小东西愿意给人摸翅膀的时候,顾铮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
“刚刚不是还很得意?”顾铮抬着手,与掌心的小雀对视,“总算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事了?”
那小雀看了他一眼,在他掌心掉了个头蹲下,用尾巴对着他,不知道又在生什么气。
还没人敢在顾铮问问题的时候露出这副态度,但这只小雀确实不算人。
顾铮本来准备顺势再逗弄几句,最好逗弄得这只小东西炸了毛———这副气鼓鼓又蔫巴巴的模样,他看着不高兴。
但看着那一身顺滑的青羽,想到它之前那些灵动的反应,顾铮还是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这样说不是显得你身价贵嘛。”他放软了音调哄着,“你要是不高兴,我下次不说了。”
这态度比之前在屏风后还好,惊得他掌心的小雀直接飞起来,拍打着翅膀逃窜。
坏了,演过头了。
顾铮说:“你今日要是跑了,我报出来东西照价赔偿,若是回来陪我度过下半场赏花宴,那就一笔勾销。”
飞出去好几米的小青雀猛地扎了回来,迅速落到顾铮展开的掌心。
有些冰凉的掌心又有了暖烘烘的温度,顾铮看着那毛茸茸的青团子,缓缓露出一个笑。
他怎么会蠢到现在才发现。
顾铮慢慢伸手摸了摸它的翅膀,在被那小姑娘碰过的地方来回顺了几遍———
能听懂人言、能理解话里的意思,怎么会是只普通的小雀?
物以稀为贵,确实值得上天价。
顾铮垂着眼睫,摸着那手感极好的羽毛,将青色的团子摸成一张躺平的、会发出舒服啾啾声的毛绒饼。
唔让他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个越来越有意思的小东西,彻底留在身边。
*
宴明发现顾铮变了。
顾铮似乎终于习惯了他的闹腾,底线也在一天天降低,至少两个月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顾铮不会允许自己蹲在他头顶。
被有些冰凉的手指抓住的时候,宴明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懒声懒气地发出一声“啾”,然后就随便顾铮去搓羽毛了。
“你还享受上了。”顾铮揉了揉小青雀那手感极好的胸脯,被那细细的爪子不轻不重地蹬了一脚,“吃我的喝我的,让你给我唱个歌儿都不愿意。”
“啾———啾———啾———”
掌心里的小青雀用清脆的嗓子发出噪音,然后被顾铮捏住了喙。
真难听啊,一天天变着法气他。
掌心里日渐圆润的小青雀动都懒得动,看起来不像只小雀,像条咸鱼。
顾铮没生气,顺手把它放到桌上的鸟窝里,青色的团子与鸟窝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顾铮看着他懒懒散散的动作,微微笑了一下。
养了三个月,是不是该付点利息了?
比如变个人给他瞧瞧?
“我着人在院里给你准备了个房间,要去看看吗?”顾铮捏了个核桃,用核桃肉逗弄这只小雀,“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房间。”
“啾?”用与体型不相符的灵活速度,青团子在核桃肉上利落地啄下小块,一边吃一边发出疑惑的询问。
“走吧。”顾铮一手端着鸟窝,一手捏着核桃肉,“我带你去看看。”
走到房门口,那块核桃肉也喂完了,顾铮推开门,这间屋子内部装修风格与顾铮的寝卧高度相似,只是大大小小的鸟窝更多,屏风后还有一张床,垫了许多层垫子,看着就软绵绵的。
“每日都会有人在固定的时间来打扫。”顾铮托着鸟窝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鸟窝里趴着的青团子一点点支愣起脑袋左顾右盼,“喜欢吗?”
“啾!!!”
顾铮脸上的笑容加深:“喜欢就好。”
宴明在殷容身边,马甲的身份是“上神”,除了陪伴殷容,一般都在空置的宫殿凑合着度过夜晚,后来殷容有了自己的东宫,宴明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但神明不太需要休息,所以宴明很少在房中留宿,后来开了鹤卿的任务,可延福巷的院子只有东西两个厢房,宴明只能住在西厢书房的榻上,虽不至于多难受,但也谈不上多舒服,所以眼前这些布置,超级合他的心意!
起先,宴明只是用青雀的身份在房中休息,哪怕仆从确实只在固定的时间进入打扫,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分,顾铮也从不进来查看,他也没放松警惕。
第一个月,青雀原型。
第二个月,青雀原型。
第三个月,青雀原型。
第四个月,青雀原型,但以人形悄悄在深夜尝试了一次。
第五个月,大部分时间是青雀原型,但夜晚人形悄悄多了两三回。
第六个月,某夜窗外电闪雷鸣,宴明飞过来的途中突降暴雨,淋得特别狼狈,他在暴雨中从特意留的窗洞里飞进来,落地便化作人形。
这几天在书镜里辅助鹤卿学习,累得宴明头昏脑胀,有点想念顾铮这边软软的大床。
半年的潜移默化到底是地消掉了他不少警惕心,精神上累得不行的宴明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直接省掉了极为耗费精神力与心力的实时地图。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他从架子上扯了棉巾,包在脑袋顶上擦头发,一边擦一边往床的方向走。
时不时的闪电会透过厚实的窗纸提供光源,宴明也没打算点灯。
床上的帷幔一直是垂着的,宴明在黑暗里毫无防备地掀开,猛地往床上一倒,忽然觉得哪有点不对。
“呵。”
黑暗里,他听到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闪电划过窗外,短暂地照亮室内,也照亮床最里面托腮凝视着他、满脸笑意的顾铮。
“抓住你了。”
顾铮倾身,披散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是轻轻的、古怪又兴奋的语气。
为这一刻,他足足等待了半年。
“我的小雀。”
冰凉的手指抓上手腕。
优秀的猎手拥有无与伦比的耐心,故而如愿以偿。
“轰隆———!”
窗外雷声震耳,暴雨滂沱。
第76章 第 76 章 雨夜发疯
闪电再至, 惨白的光源透过厚实的窗纸,再次照亮昏暗的帷幔深处。
借着闪电的光,顾铮在雷声里抓住了他的猎物, 将猎物不容置疑地拖向他的方向。
“轰隆隆———”
一声比一声剧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炸翻的惊雷声里, 顾铮揽住了那身流光溢彩的羽衣———和那夜一样暖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吹在怀中已经吓呆的人的耳廓上,眼里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他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却在这事上用了无与伦比的耐心, 一点点软化这只小雀的警惕,一月、两月、三月、四月———这只小雀从不知在深夜的时候他曾来过,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看它睡得四仰八叉。
越是恶劣的天气,这只小雀的警惕性就越低,顾铮算着时间, 等了许多个暴雨雷霆的夜, 今日终得猎物入笼。
“别乱动。”感受着怀里渐渐变得剧烈的挣扎, 顾铮牢牢按住人, “下这么大的雨, 你能跑到哪去?”
隔着羽衣,顾铮摸着怀里人颤抖的脊背,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臂收得更牢,怀中的温暖驱散了暴雨雷霆带来的潮湿水汽, 带来舒适的体验,他低低的笑着,牵动着胸腔震动:“叫一叫我的名字?”
“平日叽叽喳喳的,怎么现在不说话?”顾铮的手向上移, 落在那没有羽衣遮挡的脖颈上,缓慢地揉捏,“嗯?”
“轰隆———”
怀里的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哦,原来是怕雷声。”
怀中人一言不发,顾铮说话像是在唱独角戏,可他一点都不恼,只觉得满心趣味,怎么揉捏都觉得新鲜,另一只手顺着羽衣的空隙进到了更温暖的地方,顾铮捏着掌下软绵绵的腰肉,终于将他的小雀捏出了除了颤抖以外的反应。
“放、放开我!”
顾铮虽说没有像武林中人一样有内力在身,可依旧学了些防身的功夫,暗器尤其拿手,所以手上也有劲,人形小雀的挣扎与反抗,在他看来格外有趣。
原来小雀的腰这么敏感啊,揉一揉捏一捏,连声音都会颤抖。
“为什么要放开?”顾铮恶劣地去捏那软绵绵的腰肢,“手感不错,我很喜欢。”
闪电再次照亮黑暗,顾铮掌中瞬间一空,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砸在了他腿上。
暖烘烘的温度消失,怀中空荡荡的感觉让顾铮难受地皱起了眉,他捏着那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青团:“变回去。”
手里的毛绒团子选择性失聪。
“我早就知道你会变人。”顾铮缓缓地顺着青团子的羽毛,“不然在房间里放床做什么?”
“只会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他低垂着眼睫,掩住眼中那算不得正面的情绪,用温柔的声音耐心地诱哄,“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妖。”
掌心的青团子很警惕,浑身绷得紧紧的,可在顾铮娴熟的安抚下,还是慢慢地瘫软成了一张毛茸茸的饼。
“总是保持原形多难受啊。”顾铮轻轻地给它揉着翅根,“变成人后,有好吃的好玩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还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多好。”
手里毛茸茸的饼不吱声。
顾铮叹了口气,他慢慢侧躺下来,将毛茸茸的饼搁在他颈窝———这是个很危险的位置,寻常的鸟雀和确定成了精的鸟雀,杀伤力毫无可比性。
“如果小雀不想被我发现你的秘密,就冲着这里啄一口吧。”顾铮笑着点点自己的喉咙,“要啄深一点,血全溅出来,让我永远都说不了话。”
他将小青雀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脖颈,让那有些尖锐的喙戳在皮肤上,无视它的挣扎,缓缓用力。
他的声音依旧低低的、轻轻的,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有种不似人的鬼魅飘渺:“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尖锐的鸟喙戳破了肌肤,慢慢陷入肉里,血涌出来,潮湿的空气中漫出血腥。
顾铮仿佛感觉不到痛,他一直在笑,黑暗里,那双眼睛里带着令人心惊的疯狂。
要是今天不能让这只小雀心甘情愿留下来,或许以后就再也不会留下来了———他想要的,他一定要得到。
顾铮就是在赌,赌谁先心软,赌谁先认输,赌注就是他的命。
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痛意越来越鲜明,顾铮的手却没有半丝颤抖,依旧稳稳地压着那只挣扎的小雀,啄向他的血肉更深处。
“轰隆———”
再次响起的闷雷声里,顾铮身上一重,掌心下的绒团子变成了毛茸茸的脑袋。
“顾铮你疯了是吧!”清脆的、怒气冲冲的少年音,“你就这么急着找死?!”
“我还没活够呢,小雀。”顾铮唇角上挑,他说话的时候脖颈那里一直在缓慢地向外流血,宴明被压在他的颈窝处,只能嗅到越来越浓郁的血腥,“但我的生死,在你手中。”
他抓着那只暖和的手,将那只手覆盖在伤口上:“你想要我的命,还能继续。”
闪电再次照亮黑暗,照亮床帐里顾铮那张苍白带笑的脸,还有脖颈附近源源不断的血。
宴明看着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
这半年多的时间顾铮都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宴明有时会觉得很久之前顾铮的神经病只是他和顾铮磨合不了所产生的错觉。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顾铮在电闪雷鸣的夜里蹲守他,按着那尖锐的喙戳自己的脖子,戳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放手时,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错觉。
顾铮虚假的温和蒙蔽了他的眼睛,过去的温言细语无声纵容,只是为今日所做下的铺垫,撕掉那层虚伪,顾铮的本质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小雀。”顾铮沾着血的手抚上了宴明的脸,在黑夜里用自己的血留下标记,“你有两个选择。”
明明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但宴明就是觉得毛骨悚然,顾铮带笑的声音在夜里飘荡:“一是杀了我,二是留在我身边。”
从掀开帐子那刻,宴明就因为受惊而脑海一片空白,如果不是顾铮的手伸进羽衣里那样肆无忌惮地揉捏他的腰,宴明还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比男鬼还鬼的顾铮,真的是巨大的惊吓。
宴明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他变作了原形,可在变成青雀后,事情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手下濡湿的触感,指腹下被喙戳开的伤口,无一不证明顾铮用自己的行动向他表示,他说的并不是恐吓人的谎话。
满腔怒火在心间翻腾,宴明感觉有口气梗在心口,他想说脏话,想骂人,却又不知该骂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句咬牙切齿的:“顾铮我看你脑袋有毛病!!!”
“我就是有病呀。”顾铮在闪电带来的光源里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因为他起身的动作,那血从脖颈流经锁骨,又漫进衣襟,“小雀难道第一天知道?”
“谁叫你那天飞到我身边的?”他的一只手掐住了宴明的后脖颈。
“谁叫你那天对我英雄救美的?”他在锦缎之间膝行向前。
“谁叫你那天奋不顾身跳进池中救我———”因为失血而有些冰凉的手指点在宴明不断颤动的眼皮上,“又因为心软去而复返的?”
“你救了我,你就活该是我的。”顾铮手指下滑,落在宴明脸侧,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圆润的耳珠揉搓,“哈,小雀恐怕都不知道我为了得到你装得有多辛苦,一直在违背自己的本性我已经装不下去啦。”
因为离得太近,顾铮有些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宴明的脸颊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宴明执行了这么多年的任务,终于发现原来人在极致害怕的时候,竟然真的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
[统、统儿]他在意识里无助地呼唤着20863,[我好害怕]
【我也怕啊!】意识里,银色小球的表面上浮现一个QAQ的表情,【我也刚出厂执行任务呢,我没遇到过这款啊!】
【还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你———】银色小球上的QAQ变成了TAT,【顾铮脖子上的伤很严重,再不止血会伤到声带,甚至危机生命。】
宴明:[那是他自己干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这边一直在嘀嘀嘀,满屏都是飘红的提示。】20863小小声,【他要是死了,你前面那八年多的任务可就全白费了,要永远滞留这个世界,回不了家了。】
宴明:[]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任务的难度与恶意———顾铮不能死,死了他前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你、你别说话。”宴明定了定神,“你脖子上流了好多血,先止血。”
“很痛。”顾铮用委屈的音调说,“可要是你离开我,我宁愿就这样痛死。”
他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却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宴明讨价还价:“你要是留下来,我就乖乖听话。”
宴明不爱说谎,实在说不出“愿意留下来”这种违心的言辞。
顾铮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宴明身前,等待着他的回答,哪怕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也不肯退让半分。
在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里,顾铮一头栽在宴明肩上,他的呼吸已经很轻了,身躯也越来越冷。
宴明闭上眼,痛苦地叹了口气,他承认,他狠不过顾铮。
“我留下来。”宴明妥协。
顾铮笑了一下,那张沾着血的美艳容颜在闪电的光亮里,比雪还要白。
第77章 第 77 章 如愿以偿
“小雀~”即使被按着上药, 顾铮也不老实,燃起的灯烛之下,羽衣上的羽毛在他的指间忽隐忽现, “轻一点嘛, 好痛的。”
他的小雀冷着张脸不说话,只是倒药粉的动作轻了几分,顾铮愉悦地笑起来,那刚被药粉糊上的伤口又有血流出来, 将药粉冲散。
“你老实点!”头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又流血了!”
“我都这么痛了你还打我,真狠心。”顾铮拖着黏黏糊糊的委屈音调,将目光落在那流光溢彩的羽毛上,眼里是令人难懂的奇异神色,“这衣裳就是小雀化形前的羽毛吗?”
宴明没想太多, 只是拿着卷干净的纱布给顾铮缠脖子, 闻言“嗯”了一声。
“我读过一个故事。”顾铮环住站在他身侧人的腰, 强硬地抱住人, 令他贪念的温暖在电闪雷鸣之中传递到四肢百骸, “算了,不是什么好故事。”
宴明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顾铮的话上———他没怎么给人裹过纱布,顾铮还爱乱动, 难度更是直线飙升,被顾铮搂住腰的时候, 宴明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腰间的异样感简直难以忽视。
“别抱我的腰。”他手里拽着纱布,纱布里裹着厚厚的药粉,“把手放下来!”
“不放。”顾铮不仅没听, 反而手下一个用力,宴明被迫坐到了他的腿上,手中紧攥着的纱布因为他的动作而勒紧,疼得顾铮倒吸一口凉气。
“嘶———”他带着干涸血迹的手抚上宴明的后脑勺,“原来小雀是想勒死我呀。”
他笑着说:“那这点力道可不够,要用劲。”
那种熟悉的、有点疯狂的神色又回到了他脸上。
“你又犯病了是吧?!”宴明松了些手里的纱布,咬牙切齿地给他打了个结,“找死也别死在我手里,我怕做噩梦。”
“死在你手里也很好。”顾铮身上都是血,看起来像是暴雨雷霆的雨夜里,从地府爬出来的阴湿男鬼,“那你会永远、永远记得我。”
[统儿,能回档吗?]
【不能嘞。】20863说,【你加油,我看好你。】
宴明:[]
这复活名额也不是这么好拿的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铮。
被人直直地注视着,寻常人都会下意识收敛这幅嬉皮笑脸的态度,尴尬闪躲,但顾铮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那笑配合着他脸上的血,艳丽又危险:“小雀被感动到了吗?”
宴明没有回答,只有窗外闷雷依旧,闪电惨白的光时不时透过厚实的窗纸,为橘色的温暖灯光蒙上阴霾。
“小小一团的时候那么活泼,变了人反倒像个小哑巴。”顾铮突然一手揽着宴明的腋下一手揽着他的膝弯,将人从身上抱起来,“别乱动哦,会扯到我的伤口。”
他抱着人重新回到那片充满着血腥气的床榻里,弯腰将人放下来。
因为他在床榻边缘,所以他的小雀一落在床铺上就往里缩,那动作可爱得紧。
顾铮没去逮人,只是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等身上就剩下一件蔽体的衣裳后,他话少的小雀终于吱声了:“顾铮你脱衣服干什么!”
嗯~这脆生生的声音,就适合用来叫他的名字。
“睡觉呀。”顾铮坐下来,用温温柔柔的倦怠语调反问,“折腾了这么久,不累吗?”
屏风后的烛火并未吹熄,帷幔撩起,所以室内光线还算充足,能看到那枕边一大滩血迹———宴明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顾铮的变态程度。
顾铮就从床脚摆着的一排被子里随意揪了一床,展开盖在血迹上:“好了,看不见了。”
顾铮穿着一身薄薄的衣裳,顺手放下了帷幔,在变得昏暗的橙色光线里,他将无处可逃的小雀困在两臂之间:“该睡觉了。”
他的小雀怂怂地缩成一团,那外裳的羽毛抚着他的手臂,带来一点酥麻的痒意。
或许天下仅此一个的宝贝此时就在他怀中,顾铮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他的小雀越是胆怯,越是心软,他就越兴奋,越想得寸进尺。
“你答应过要留下来。”顾铮慢慢俯身,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了一种呼吸交融的地步,“反悔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你到底要干嘛!”小宴惊慌失措却还是强撑着嘴硬的模样也可爱,“顾铮我也是有脾气的!”
仿佛羽毛在心间挠了一下,顾铮有点分辨不出来心中涌动着的情绪是什么,他只是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无厘头的话:“那你咬我一口?”
———那你咬我一口。
这话一出,仿佛天平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宴明真正崩溃了,人崩溃的时候就是极致的平静:“要干什么直说。”
顾铮似乎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睡觉啊。”
他弯着眉眼笑着补充:“小雀抱起来可暖和了,我很喜欢。”
宴明:“”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死变态,但又不能真让这变态死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
宴明在心里安慰自己,等顾铮命轨中的死结过了就好了,死劫一过他一定头都不回地开溜!不就是当暖水袋吗?他忍!
这几天辅助鹤卿在书境里学习,宴明仿佛回到了之前教殷容那些头昏脑胀的日子里,没一夜睡得了好觉,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过来躺躺合他心意的软软大床,又被顾铮吓了个半死———人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小雀出乎意料地没有凶巴巴地骂他,顾铮惊异地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他的小雀竟然默认自己拿他当暖炉的行为。
心这么软,可是很危险的呢。
在如愿以偿地揽着暖烘烘的人缩在被子里时,顾铮这样想。
电闪雷鸣之中,这样在胁迫下半是无奈的纵容,让顾铮总有种什么超出了掌控的隐隐预感,可那时的他并不太能分得清。
他只是秉承着他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所遭受的苦难教会他的道理———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去争去抢去夺,不能有片刻犹豫,一旦迟疑,想要的就永远不属于你。
人事物,都一样
宴明放开了顾铮的手,后退了一大步。
顾铮和他对视后,竟在盯着他的眼睛发呆,虽然只有短短一霎,但宴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多年之前的过去,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着,却又莫名其妙地平息。
只有20863看着仅系统可见的各项警告数据,默默地将一些选项拉到了最高。
别再刺激它的宿主了
“吓到大师了?”顾铮出神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唇角勾起一抹笑,“那可真抱歉,我并非有意。”
宴明完全是下意识地在心里为顾铮补全了后半句————
我并非有意,而是故意。
有点怪。宴明想。
虽然知道顾铮喜怒无常,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但他对顾铮的防备与偏见是不是太严重了点?记忆里的顾铮虽然疯,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
这一点微小的疑惑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宴明眨了下眼,很快便放弃了深究。
“世间苦海,唯人自渡。”宴明双手合十,将深色的佛珠拢在指间,“顾大人着相了。”
这苦头谁爱吃谁吃,反正他不吃。
“若并无要事,小僧便去寻住持了。”宴明用礼貌又疏离的态度说,“顾大人自便。”
他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顾铮在他身后,却并未加以阻拦,他只是眯着眼睛看宴明的背影———
真是怪了,刚刚凑近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位颇负盛名的明州佛子,是他的小雀死而复生
宴明沿着刚刚住持与林和走的方向,找到了一辆马车前,林和在车外守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见他来了立刻蹦下来,瞬间从纨绔子弟摇身一变为朝廷官员。
“观妙大师。”林和同他打招呼,“住持正在马车中用金针施救病人,不方便出来同您见面。”
宴明没有要掀开车帘进去一观的意思,这辆马车车壁上儋州风格的纹饰已经明晃晃地表明它来自何处,而那马车中要被施救的病人,身份也昭然若揭。
“大师走得也忒快。”他身后顾铮的声音突然响起,“都不等等我。”
说话间,顾铮已经来到了宴明身边,林和极有眼色地避让,给顾铮腾出位置。
顾铮轻松地跃上车辕,反手撩开帘门:“大师不上来看看吗?”
他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若是错过了,有点可惜呢。”
厚重的帘门里,令人不适的味道隐约传来。
宴明没作声,只是踩着车凳,弯腰顺着帘门进去。
顾铮轻笑了一声,很快一同跟着入内,在帘门放下前,林和听到顾大人轻飘飘的声音:
“在外守着,莫让他人过来了。”
马车的最深处几乎密不透风,只在小桌上点起了一盏昏昏然的油灯,形如骷髅的人瘫倒在唯一的床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金针在那宛如烂泥的皮肉上摇摇欲坠,就如同这古怪之人的最后一点生机。
住持见他们来了,叹息一声,悲悯地念了句佛号。
回天乏术,救无可救。
[文安王。]
宴明看着那两眼浑浊,只能发出“嗬嗬”气音的骷髅,在心里低低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食鲤长生,如愿以偿啊。
第78章 第 78 章 状态解封
油灯昏暗的光倒映在那双偏浅的眼瞳里, 带出点似有若无的讥讽。
顾铮后脚跟着进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霎的情绪。
人人称赞气度高华的观妙大师,竟然对这位恶名昭著的王爷有这么大的敌意———按理来说, 这些将佛学刻入脑子里的秃驴就算是面对恶人也会想要教化, 即使有情绪波动,也是出自公理,而非私心。
顾铮确实权势不小,但他的权势并非万能, 这世间总有些他查不到的隐秘,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犯到他手上,对于旁人的秘密,他好奇心有限。
从喉咙里发出气音的“骷髅”除了眼珠外,只有手指还能微微动弹, 即使目光浑浊, 行将就木, 旁人也能从他身上看到莫大的求生欲。
密闭的空间里, 气味腐臭难闻, 顾铮素来嗅觉灵敏,此时倒觉有些遭罪,他掩着口鼻, 问正在床边一根根收着金针的住持:
“王爷还能撑多久?”
住持低低叹息了一声,为这一滩烂泥下了最后的判决:“至多两日。”
“两日么”顾铮若有所思, “倒是够了。”
今晚他们已经到了兆丰的郊外,明日进了宫城,天子见一面便可将人扔到死牢去了,倒是没什么妨碍。
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顾征难得好性儿地道谢:“辛苦住持跑这一遭。”
住持双手合十,垂眸只道:“若是顾大人无旁要事,老衲便与观妙回禅心寺了。”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让这位老僧人看透了太多东西,他隐有预感,面前这位顾大人与来请他们的那位林大人不同,许是执妄入骨,偏执难消,并非好相与的性情。
“如今天色已晚,怎好叫两位赶夜路回程?”密闭空间内,顾铮完美诠释了“睁眼说瞎话”的精髓,“两位大师不妨在此休息一夜,明早我便请人送您二位回寺。”
虽客气,但那话里的意思已然明了,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住持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顾铮起冲突,便低低念了一声佛号,默许了。
“不问问我的意见?”
熟悉的声音响起,顾铮眸中闪过几丝诧异———真是怪了,最初在禅心寺见面时那不欲与他起冲突,甚至对他有些许惧怕的年轻僧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刚硬?
他含笑看过去:“观妙大师不愿意?”
年轻的、颇具佛性的僧人在烛火下静静地看着他,烛火为那双偏浅的眼瞳鎏上了一层金,看起来像庄严的宝华寺庙里高居的佛像,他问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不像是负气,不像是质疑,反倒顾铮心尖一跳,莫名觉出几分怪异来。
没等他细思,那年轻的僧人便先移开了视线,用平缓柔和的语气说:“随顾大人安排。”
*
押送文安王回兆丰的队伍在郊外就地扎营,几处火堆升起来,驱散了夜间的些许凉意。
宴明啃着被烤好的、有些硬的干粮,默默在脑海里翻动着那个红蓝灰三色交杂的面板。
20863莫名觉得今天看见文安王的宿主有些怪异,银色小球想了想,凑过去和金色小光团贴贴:【你还好吗?】
[我现在很好。]金色小光团慢条斯理地说,[看见仇人行将就木,很快还要身败名裂,怎么会不高兴?]
20863觉得更怪异了。
电光石火?间,它像是想到了什么,“唰”地一下拉出了一个仅系统可见的面板,那是它隔三差五就得关注一下的、宴明本人的状态监测。
看着那已经无法再被调节、彻底损毁的按钮,银色小球炸了毛:【完了完了完了———】
[崩溃个什么劲儿?]意识里,金色小光团变出个线条手来,敲了敲银色小球的脑壳,[我现在状态解封,任务完成不是唾手可得?]
【但状态解封了就再也封印不了了啊!】银色小球继续惨叫,【等任务完成了,你得带着所有的详细记忆和情绪回归你那边的世界了!】
一年多前,宴明完成了任务,十几年的任务经历和数次死遁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他不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始终携带那庞大疲累的异世界记忆,于是让20863对他的记忆进行了处理———
弱化记忆中痛苦黑暗的负面情绪,放大记忆中开心欢乐的正面经历,模糊任务中的部分细节这些处理看起来只是微妙的变动,但所有的改动累积在一起,使得宴明本人无限接近于刚进入世界接受任务的那个“自己”。
[早知道还有退休返聘,就不让你处理我的记忆了。]金色小光团回忆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这几个月啧。]
十几年前的宴明并不是个笨蛋,但对上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任务目标,就显得非常不够看,以至于状态解封后的宴明回想起来自己被这几个任务目标微妙拿捏的事情,深刻理解了“人甚至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这句至理名言。
还好状态封印的时候他留了后手,没有彻底封印死,而是留下了解封条件———遇到记忆里存在的旧人,情绪受刺激累积到一定程度,状态就会解封,文安王不过是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罢了。
仗着宿主状态封印这一年多“作威作福”的20863:【嘤。】
乐子人大魔王回归了,它的好日子到头了!
[乖一点。]金色小光团拍了拍现在只会“嘤嘤嘤”的银色小球的头顶,[我抽个散件。]
结合之前抽散件的经历,宴明已经明白了要怎么控制面板抽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迫切需要的某个散件,或对眼下场景有帮助的某个散件,就会在他抽取的时候自动成为“当日限定”。
宴明在意识里滑动着灰色的散件面板,忽地如芒在背,他顺着视线来源看过去,一丛灌木前方,顾铮对着他遥遥举起水囊,那笑容在火光里,似有几分不怀好意。
想到之前那个荒诞离奇、主权交替的梦境,宴明回以一笑,他利落地关闭了意识里的散件列表,转而用掉了最后一次[列表任意套装使用权限]————
【始信人间别离苦(五星)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相思寄无处,明月照我,流水落花,痴心总辜负。
套装技能: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痴人垂目],使用次数2/3(余一次),技能引动,被使用者将会在一瞬重温记忆里最恐惧的片段,此后十日,循环往复。】
顾铮打了个盹。
打盹的空隙,他好像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场梦境。
自从小雀离开后,他就不再做梦,这次离了京都兆丰后,反倒开始频频忆起往昔。
这一次,又是哪个时间段的梦境?
———站在草长莺飞的廊下转角,顾铮难免这般想。
他从未在梦境里失去过记忆,但哪怕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却依旧期待,期待那只懵懵懂懂的雀儿,扑腾着翅膀飞到他身边,叽叽喳喳,神气至极。
梦境中那垂柳丝在风中拂动,撇下深浅不一的影,在阳光之下,如画的框景。
顾铮难得心念平和地驻足了片刻,他此时该是在后院,但具体在哪一处,他竟想不起来,倒也怪哉。
长长的廊道伴着绿茵蔓向远处,顾铮提步向前,这条廊道外有连绵的翠竹,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春和景明的温柔。
廊道的尽头是一座颇大的假山石,山石顶部像被利斧斜斜劈去,是个略有弧度的平面,此时的山石顶上有人盘腿端坐,外氅自然下垂,浅青色的羽毛在风中浮动,流光溢彩。
“小雀。”顾铮在假山石下仰着头,笑眯眯地问,“你在看什么?”
“看戏。”青羽衣飘动的幅度变了个方向,一双丹色瞳在阳光下看过来,“今天演的是《牡丹亭》。”
顾铮知道他的小雀颇爱热闹,他以前为了讨小雀欢心,也曾学过几月戏腔,知名戏目最经典的选段他都能哼上几句。
“那我也来听听。”顾铮伸手攀着假山石上的凸起,与他的小雀肩并肩,腿挨腿,他很喜欢贴着他的小雀,因为小雀总是暖和的,如同贴着一团毛茸茸的火,可两人真正靠近了,他却觉得冷,仿佛泡水般的冰冷湿腻。
万里无云的灿烂骄阳好似暗沉了一瞬有些奇怪。
但很快,顾铮就隐约听到了飘过来的唱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是《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
见小雀听得认真,顾铮便忍不住逗弄他,扮了这一出里的小生,那指尖勾勾缠缠,翠羽指尖绕,伴着他亲昵的唱词:“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往常他用这般露骨的词句逗弄这只雀儿,早将他逗得面红耳赤,嘟嘟嚷嚷,耳根红得滴血,或者恼羞成怒炸了毛,顾铮极爱他的小雀这般情态,可爱得让他恨不得一口口将他撕碎,然后吞到肚子里,永不分开。
“顾铮。”与他并肩的小雀偏过头来,明明两人紧挨着,却好似隔着一道无形的、永远也打不破的墙,他的小雀抬起手,那白皙掌心的纹路杂乱,有的地方突兀断掉,“瞧———”
小雀是在笑着的,可这笑却不同于他平日的性格,那双丹色眼瞳里,最后一点火星好像在阳光下熄灭了:“重蹈覆辙。”
隐隐约约飘来的唱词变得尖利怪异,金乌隐入了云层里,闪电撕裂了苍穹,一瞬由明转暗。
“轰隆———!”
是巨大的、仿佛要将天地都吞没的雷声。
“小雀?!”
顾铮心头漫上不安,他伸手要像往常一样捉住身边的人,却捉了个空,小雀那身流光溢彩的青羽衣无风自动,带着他飘离了这块假山,他的目光好像落在顾铮身上,又好像只是虚虚地略过。
天色终于彻底完成转变,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带来暴雨雷霆即将降临的预兆,枯枝败叶被狂风从地上卷起四处摔打,小雀看着他,只是笑。
“顾铮。”他说,“重蹈覆辙。”
———像是戏文里无法更改的、注定的判词
熊熊燃烧的火堆边,顾铮忽然睁开了眼,即使身处火焰边,他依旧觉得浑身发冷———他刻意回避的记忆被从时间深处翻了上来。
水囊里的水尚有余温,顾铮下意识地捏紧,带着温度的水从瓶口溢出来,流了他满手,就像记忆里的血一样。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唤回了他的思绪,隔着焰火,顾铮的视线不知怎的,又再次落到了那所谓的观妙大师,那所谓的佛子身上,那人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淡然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偏浅的瞳孔里是了然的神色。
———那不是打盹时恰巧上浮的可怕记忆,而是出自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所带来的精心算计。
顾铮霍然起身,大步绕过火堆大步向前,那火堆旁坐着的人不退不避。
“顾大人。”顾铮眼瞳里倒映出那淡然的僧人,气度高华的悲悯模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观妙大师。”顾铮半蹲下来,那双眼瞳里是不加掩饰的杀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那佛子轻笑,“百遍千遍,也是徒劳。”
曾经的兆丰有传言,说卫尉寺卿顾铮有位神秘的心上人,不知男女,不知年岁,不知容貌,更不知性情,只是那心上人红颜薄命,早早便没了,顾铮思之若狂,四处寻访起死回生之法,魂梦相聚之术。
这传言落到他政敌耳朵里,只得了些前仰后合的拍腿狂笑,朝堂上的谁人不知顾铮喜怒无常,性情狠毒,杀人如切菜,抄家如割麦,就这样铁石心肠的主,怕是将月老的红线牢牢地捆在他身上,也能被他化作绞颈的凶器。
更别提后面传言愈发离谱,说顾铮因为寻访这些神鬼之术遭了帝王申饬,没人将这些当真,即使最爱揪着顾峥小辫子的御史,都无人向这个方向弹劾,这些传言之所以还存在,只不过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顾铮在朝堂上那般牙尖嘴利咄咄逼人,总得找点事给人添堵。
这些私下传言没人拿到明面上,所以眼前这观妙大师,是第一个将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到顾铮面前的。
“百遍千遍,也是徒劳?”顾铮怒极反笑,“大师想指教我什么?”
此时要是拿不出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下一秒怕是就要领教顾铮的手段了。
“顾大人身边,曾有过一只妖。”那年轻的僧人没被他的怒火吓到,只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妖也一样。”
他的声音不大,在夜色中有些模糊,顾铮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他冷嘲道:“知道的还不少。”
“何必动怒?”那佛子微微一笑,火光映着那清俊的眉眼,一瞬间像极了顾铮的小雀,却在下一刻显出刻骨的区别来。
“有只小雀的残魂曾与我有过短暂交集。”那僧人浅色的眼瞳漂亮极了,“可惜了。”
“顾大人。”年轻的僧人和他对视着,“我现在,可还似他?”
第79章 第 79 章 陷淤泥(上)
顾铮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按理来说,该是金尊玉贵事事顺心,但偏偏, 世间万事不总尽如人意, 因着家主夫人一时“头脑发热”,好好的嫡长子,愣是摇身变为了“嫡长女”。
话本里都不敢写的荒唐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上成了现实。
顾铮生来一副雌雄莫辨的容貌, 并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妍丽,世人都爱好颜色,他脾气不差,出手又阔绰,仆从们对着他千依百顺,也渐渐养成了他有些娇蛮的性格。
四五岁时, 有个小侍女和顾铮关系好, 嘻嘻哈哈打闹的时候一头栽在了他身上, 恰好他的阿娘到院子里来给他送汤药, 见着这一幕面色大变, 不顾顾铮的求情,生生将那侍女在庭院中当着所有仆从的面杖毙。
顾铮虽说性子娇蛮,但极听他阿娘的话, 这是他们母子第一次发生如此剧烈的争执,在杖毙了侍女后, 他的母亲带着他进了内室,让心腹关好门,回身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娘是怎么教你的?说了多少遍,男人女人都不许近你的身!”
“筝儿。”他的娘让人按着他的肩膀跪在地上,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最听娘的话了吗?”
那一巴掌打得用力极了,顾铮白皙的脸通红一片,他脑子嗡嗡的,在昏暗的光线里,忽然觉得他的阿娘特别陌生。
“她只是不小心”
“还顶嘴?”他的阿娘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声音比表情更冷,“是好日子过久了,所有人都捧着筝儿敬着筝儿,所以要不听话了?”
他阿娘的心腹将那扇对着庭院的窗户撑开了半边,那小侍女还在血泊里,大片大片刺眼的红色从她的脊背漫上她的裙衫,又融入到周身的泥土中。
“你是娘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娘舍不得惩罚你。”他阿娘松开他的脖子,怜惜地摸着他脸颊上的红印,“是别人带坏了我们筝儿。”
涂了蔻丹的手指碰在刺痛的脸颊上,年幼的孩子莫名其妙发起颤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
“带坏筝儿就是这个下场。”他的阿娘环抱着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拍了拍他的背,“筝儿记不住没关系,有娘呢。”
————那是“顾筝”第一次直面死亡。
或许是他娘确实照顾她照顾得尽心,顾筝当晚没有发烧,没有惊厥,只是睡不着,他将自己团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盯着帷幔上金线制成的流苏,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早早的去给他娘请安,他的爹也在,他娘依偎在他爹身边,见他来了,对着他招了招手:“筝儿,到娘旁边来。”
他娘对他爹事事温柔,处处体贴,好像昨天的事情从未发生似的,他爹大约是知道的,在他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饭后,他爹将他叫到了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仆从都是贱命,以下犯上就是不对,他阿娘虽说严厉了些,也只是因为太在乎他,让他不要生娘的气。
在他爹温和教导过后,他对着他娘磕头道歉,他娘虚虚地拦了一下,却也没拦实,顾筝叩首的时候,听到他娘娇羞的低语:“筝儿到底还小,只有玉郎懂我的苦心。”
从此,顾筝学会了和人保持距离,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不和人接近,只要他对人表露出些许依赖与喜欢,不出三日,那人就会从他院子里消失掉,也许是被发卖了,也许是被调到了庄子上,总之他娘不许他过问,不然总会有些许惩罚等着他。
顾筝的课程变多了。
他白日要学习如何成为名门贵女,夜间要跟着他阿娘悄悄派来的人学经史子集,那时的顾筝不过六岁,提笔写字写到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他天生聪颖,却也有许多东西不解,他娘会因为顾筝达不到她的要求而扇他巴掌、罚跪、不许他吃饭,却也会在惩罚过后泪眼涟涟,心疼地给他上药,热敷膝盖,亲手给他熬粥喝。
两年后,他爹一个贵妾给他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他娘疯魔般地砸了自己的院子,或许是没出够气,又或者尤嫌不够,他的院子也遭了殃,明明什么也没做,他却挨了两巴掌。
他娘打完他便就抱着他哭,哭自己命苦,哭他爹负心,骂那个贵妾是狐媚子,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那个刚诞下来的婴儿早死顾筝拍着她的背,嘴上说着软话安慰着他,心中却毫无波动。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奇怪,旁人惧怕的一些事物,他毫无感觉,常人的喜怒哀乐,他好像也很淡,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奇怪,他开始学着观察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装成大概会被人喜欢的模样,然后去想假如是这样的性格,面对事情的时候又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娘动手打他的时候,他情绪难得地有了明显波动,可那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并不算很理解,而在之后的几年里,面对着他娘,他情绪波动越来越少,他娘爱他也好,发疯也好,他只觉得无聊,生与死,都很难再调动他的情绪。
他娘环抱着他,指甲隔着衣服掐的他很痛,顾筝皱着眉,尝试着用言语引导他娘放开自己,一连换了好几种话术,才让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听进了话。
盯着她哭花的妆容,顾筝不觉得心疼,只觉得莫名厌烦且厌倦———为什么总是来打扰他?为什么总让他不得安宁?
“爹他怎么能这么对您!”顾筝眼里都是愤怒,言语与肢体动作都恰到好处,“您为他掌管中馈,为他生儿育女,把他放在心尖上,有什么好的第一时间想到他爹怎么能宠那个贱人,还允许她生下庶子!他———”
“够了!女孩子家的,怎么能张口闭口就是贱人?”明明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的神色都显示着对他的赞同,偏偏还要假惺惺地训斥,仿佛想要借此表现作为主母的大度,“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爹的身边人,你要喊她一声姨娘”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顾筝环视着室内的一片狼藉,只觉得丝丝缕缕的气聚集着堵拥堵在心口,让他嘴里发苦,苦得想要吐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真恶心。
真恶心,哪里都恶心。
“娘,我知道错了。”他讨软服乖,“我是心疼你才会这样口不择言的,我保证再也不说啦!”
他已经在泥沼里了,他永远都挣脱不了这片泥沼了。
在高强度学习的第三年,顾筝开始得到一点来自母亲给予的权利,这一年,他八岁。
他终于从懵懂到清醒地明白———要让自己活得舒心快活,就要不择手段,没有人会把想要的双手奉上,他要自己去争、去抢、去夺。
人事物,都一样。
又过了六年,他娘便极少在他面前发疯了,因为顾筝会温温柔柔地笑着,帮他娘扫除一切障碍,让他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能爱着她。
他如幼年时那样伏在他娘的膝头,说着卖乖讨喜的话,无论他娘怎么试探,他都会笑盈盈地说:“我是娘的孩子,自然要站在娘这边。”
“阿筝啊阿筝”他的娘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只有你懂我。”
“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呢?”他的娘轻声呢喃着,“你要是个女孩,我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她说着说着又自己否定:“不!你必须得是嫡长子,那个贱人生的孩子,不配继承玉郎的一切!”
顾筝伏在她的膝头上,发丝遮掩住了他的眼睛,也遮掩住了他冷漠的神情。
这个女人,这个他世俗意义上的母亲,因为“爱”,几乎要疯魔了。
他爹年幼时有一青梅,因为身份低微,只得给他做了妾,因为他娘是主母,所以还未进门前,那怀了身孕的妾便被灌了一碗堕子汤,两人还未见上面,便已结了怨。
他爹并不爱他娘,又出手护着那失了孩子的妾,还给那妾升了身份,两人年轻时常常不欢而散,好好一个主母,日子过的憋屈,时常郁结。
后来他娘怀了他,那妾便闹将起来,只是手段比他娘高明了无数倍,不仅没引得他爹厌弃,反倒愈发怜惜,怀着孩子的主母,独守空房竟成了常有的事。
后来那妾都欺负到脸上了,他娘竟然着恼的同时又慌了神,觉得她若是生下继承顾氏的嫡长子,那妾必然会不顾一切的报复———哪有胆战心惊,千日防贼的道理?
于是孕期的胡思乱想、丈夫的不作为、妾欺负到头脸上,最后竟成就了一场弥天荒唐,戏文里是狸猫换太子,戏文外是男儿作红妆。
顾筝刚开始发现自己男扮女装时,以为是出自什么利益交换的迫不得已,直到这些年断断续续拼凑出真相,才发现不过是蠢人的灵机一动。
可怕的是,蠢人有钱有权,兜住了这场错漏百出的荒唐。
以他现在的手腕,他都能想出好几种悄无声息解决了那妾的法子,可他娘却说“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若那妾死了,他爹才会一辈子忘不了她,她就永远争不过那个妾了。
死人或许会在记忆里被美化,可活着的人才拥有一切,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那个被他娘恨了小半辈子的妾死在顾筝的十六岁,或者说,死在十六岁的顾筝手里。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顾筝只用了几年,就挑拨了这份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感情,那妾临死前说要见顾筝一面,顾筝没有去,败者就该长眠在地下,何必去听那死前的不甘遗言。
那妾的死讯传到他娘的耳朵里,他娘终于心甘情愿地交出了她手中最后的权利———她是宁氏最小的女儿,因着她嫁入了顾家,自然多给了她些钱财与人手。
没了这斗了半辈子的情敌,他娘终于腾出闲心为他筹谋,按着大殷习俗,贵女大多十五相看,十六定亲,再根据家人的疼惜程度,酌情留个一到两年。
顾筝,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
因为要学的东西多,顾筝甚少出门交际,但得益于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依然有了京都第一美人的雅名,这样的美人若是匆匆低嫁,必要让人怀疑是做了什么令名节蒙羞的丑事,若是高嫁怕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顾铮遇到了只神气活泼的青雀儿,觉得沉闷无趣的生活有了些意思,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爹觉得“嫡女”花容月貌,动了将她卖个好价钱的心思,并付诸了行动。
顾筝见不得他舒心如意,成功回来后没多久,便鼓动着他娘对他爹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爹是不会生气的,因为就在他娘坦白的前两天,他爹唯一的庶子不巧失足跌落湖中,淹死了。
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爹生这么大的气,在家里,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个,享受着家里的妻妾为了争夺他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没想的那个爱他爱到快要失去自我的女人,会给他带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也就是在这一年,顾氏对外宣称嫡长女因为娘胎里带来的疾病,怕是活不久了,又对外悄悄放出风声,说当年顾氏主母诞下的是对龙凤胎,由于男胎体弱,又被高人批命,于是早早被送到山清水秀之地修养,弱冠了才能回来。
他爹是个极其看重血缘传承的人,女儿哪怕流着他的血,也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只有儿子才是人。
而现在,顾筝,或者说顾铮,成了除了他爹以外的“人”。
“最好不要对我藏私呢,爹~”顾铮像许多年前一样笑意盈盈,那张容颜艳丽得像武器,“您也不想顾氏主脉断绝在我手里,对吧?”
顾氏血脉的传承,就是这个男人的命脉。
“您不要再想着给我生个弟弟。”顾铮的语调温温柔柔,“几年前,您就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迎着男人目眦欲裂的神情,顾铮浅笑着安慰他:“您放心吧,顾氏会在我手里发光发热。”
他这话说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厌极了这污糟的氏族,但他养着一只金贵的雀儿,他舍不得他的小雀受苦,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凭借着这些年来察言观色,断识人心的本事,顾铮将宝压在了那位太子殷容身上,与他秘密达成了协定。
但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那样猝不及防———天下灾情四起,太子匆匆登基为帝,天地都为之庆贺的异象,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顾铮不慌也不恼,他只是捏着收束来的权利,与自家小雀关着门过日子,外面打成什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爹见不得他这副不上进的模样,可顾氏的大部分权利都移交到了他手里,他爹再怎么跳脚,也是徒劳。
现下确实是挣功劳表衷心的好时机,可顾铮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这个像淤泥一样的破烂世家,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却也懒得再为这团泥沼费心费力。
他本就是个连生死都不在乎、连自己的命都能拿来作为筹码的人,他只想过得顺心快活,哪管外面烈焰滔天?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顾铮性情倒是平和了不少,以至于有些人已经忘了他的手段,比如他那一心沉溺于和他爹谈情说爱的娘,不知哪里知道了小雀的消息,跑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顾铮!作为顾铮的嫡长子,你怎么能养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一个娈宠!”他娘恨铁不成钢,语气里满是嫌恶与理所当然,“还不赶紧处理掉?这要是传出去,简直丢人现眼!”
“你以后要娶名门淑女,可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边带”
她以为顾铮会同以往一样,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可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长串,顾铮却没有像以前那般对她卖乖讨好,道歉认错。
他只是站在廊下,微笑着注视她,那张挑拣了他们夫妻两人优点的脸在秋末的阳光下,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惊人美丽。
“我为什么要听您的呢?”顾铮轻描淡写地反问她,“现在的顾氏家主,不是我吗?”
第80章 第 80 章 陷淤泥(中)
他的小雀和他、和整个顾氏都不一样。
如果说这个古板压抑的家族如同湖底腐烂腥臭的淤泥, 那么他的小雀就是从空中途经,在湖面掠过影子的鸟。
是他因着一己私心哄骗了这只天真懵懂的小雀妖,让他脱离天空, 穿过湖面与淤泥作伴, 又被淤泥困在其中。
人或许总是会贪念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就像顾铮喜欢的那股鲜活、天真、神气的劲儿,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除了自由, 顾铮什么都愿意给他。
“小雀小雀”顾铮总是喜欢这样喃喃地低语着,和他的宝贝形影不离,即使那机灵活泼的小雀总是被他烦得满脸崩溃,气鼓鼓地变成原型缩在梁上的角落,他也乐此不疲。
————他要通过这一遍又一遍的反应,不厌其烦地确认, 不厌其烦地证明, 小雀是存在的, 小雀是在他身边的, 小雀永远是他的。
“顾铮!”他的小雀崩溃到极点的时候, 会连名带姓地大声叫他,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高兴,“你好烦你好烦!你离我远点啊啊啊啊————!”
“我就不~”顾铮总是这样说, 然后如年幼手欠的熊孩子似的,扯扯小雀的发丝, 揪揪他的羽毛,又或者戳戳他的脸,“我偏要粘着你~”
“你一天天闲得没点正事要做吗!!!”他的小雀会手忙脚乱地挣扎,“放手放手放手!滚去做你的正事!!”
“外面乱糟糟的, 我哪有事要做?”顾铮眯着眼笑,用他那副浑成天然的好容色扮演可怜无辜,“陪着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呀!”
“放过我吧顾铮———”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他的小雀顺手从果盘里捞了个林檎,愤愤地啃了一口,“早知道那一天就不救———呜!”
“这话我可不爱听。”顾铮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不许说。”
他知道他的小雀想说什么,想说后悔那天救了他?
迟了。
救下了他这只恶鬼,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顺势将顺势将气鼓鼓的人拉到怀里,人一入怀,只觉得暖烘烘的,驱散了浑身的凉意,顾铮将脑袋搁在小雀的肩膀上,就着他的手啃了林檎:“嗯,甜的。”
“顾铮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小雀似乎总在炸毛,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有将近一半时间都在生气,看起来宛如个一点就炸的小炮仗,但小炮仗偏偏又心软,他卖一卖惨装一装可怜,就能让他放下戒备,又开始别别扭扭地关心起来。
怎么这么可爱呀
顾铮看着那带着些许青色的发丝,不期然想到那天暴雨雷霆的初见,化成人形的小雀,真的哪哪都合他的心意———这就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吗?
这只自由神气活泼的小青雀,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注定关不住他,可顾铮,偏想教他留下来。
“小雀啊”顾铮对着怀里人的耳朵吹了口气,温言细语地哄骗,“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咚!”
被一人啃了一口的果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顾铮怀里陡然一空,一只毛茸茸的青团子掉到他膝盖上,青团子像屁股上的羽毛燃着了似的,着急忙慌地飞起来落到就近的架子上,转过身来时,因为惊吓,毛茸茸的羽毛看起来更蓬松了:“啾啾啾啾啾啾!!!”
听不懂,但估计骂得挺脏。
邀请小雀成为夫妻又失败了呢
顾铮有些遗憾,却并不恼———想要让宝贝彻彻底底属于自己,总是需要时间嘛。
“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有什么不对?”顾铮眉眼漫上几分委屈,他惯常会用这副皮相骗人,即使三分也演出全意,“你难不成要对我始乱终弃?”
“啾啾啾!啾啾啾——啾!!!”
撕心裂肺、气急败坏的清脆鸟鸣。
顾铮的语气听起来更委屈了:“我难道说错了吗?那天你先是闯进来对我上下其手,然后又扒我衣裳,还故意把我泡到水里”
“你不要颠倒黑白!”清脆的鸟鸣陡然换成清亮的少年音,圆滚滚的青团子从架子上飞下来,落地便化作少年,“哪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我抗议!”
“哎呀,急了呀~”顾铮歪一歪脑袋,“被我说中了心思,小雀才这么急的吧?”
明明是他在这里胡编乱造,却偏偏理直气壮得仿佛真相就是这样。
“与我成为夫妻不好吗?”顾铮像在开屏的孔雀,一项项列出自己的优势,“择偶一看财二看人,论财,顾氏传承多年根深叶茂,主家财富庞大可观,最多三年,顾氏所有权利都会收到我手中;论人,我肤白貌美身强体壮,小雀若是跟了我,我保管让你日日下不了———”
“闭嘴!!!”
前面听起来还像是正经介绍,后面偏不着调起来,那言语听起来直白下流,于是也没有说完的机会。
“什么黑的白的你都能说成黄的是吧?!”他的嘴被牢牢捂住,力道大得脸颊肉都被挤得有些变形,“顾铮你个色胚!!!”
被捂住了嘴说不了话,可笑意还是如流水一般,从顾铮眼中倾泻出来,他确实生了一副蛊惑人的好皮相,眉目流转间,夺人心魄的艳丽。
小雀他的小雀啊。
顾铮指尖触碰着那暖融融的青羽,垂下的眼睫里,笑意转化为浓重的占有欲,还有被牢牢压抑住的疯狂欲念。
他真的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一点点将小雀吃到肚子里,然后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
顾铮没有反抗那只捂住他嘴的手,他只是倾身,牢牢地抱住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个凶巴巴的小妖怪。
永远、永远不要离开他身边。
*
如果说日子只是这样一天天,平平淡淡吵吵闹闹地过去,顾铮大抵会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将自己调整自己长成“正常人”的模样,但往往,天不遂人愿。
帝王因着四起的天灾退位,匆匆传位于太子,太子成了新的天子,登基为帝,于是之前纷纷扰扰的朝堂风云,也因这样这样猝不及防的滑稽意外戛然而止。
天灾初定,饱受困苦的百姓终于松了口气,为了能活下去的那口饭食,他们将自己再次扎入或贫瘠或荒凉的土地,将一生的血与汗种在地里,直到沟壑爬上脸颊,霜雪染上鬓发。
但这一切,都与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无关,百姓的困苦落在纸上,只是奏折三两句的字里行间,但如今的他们,却比百姓更加惶恐不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开始清算了。
哪怕天子携王朝的异象登基,为上苍所怜爱,但财帛权势依旧动人心,比起那些并非不存在但却依旧飘渺的鬼神,还是眼前的富贵与前程更拿捏人心,所以午门的砖缝里浸透了贪婪的血液,流放往荒凉之地的路上尽是朱紫,那常常会出现的队伍有时也让经过的百姓恍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原来也是人啊。
顾氏在新帝的铁血手腕下折了不少族人,虽不至树倒猢狲散,却也狠狠伤了元气,本来已经移交给他大半权利的顾氏家主,被顾铮不思进取的模样气得跳脚,最终生出了别样心思。
自己大权在握,与自己的子息大权在握,终归是不同的。
因着他爹的奋起,顾铮被迫脱离了他所喜欢且满意的生活,开始成日成日地在这所深宅大院里不见踪影,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属于他的时间便越少,于是在那仅有的时间内,他粘着小雀的行为愈发变本加厉,以至于诞生了一场假孕的乌龙。
“顾铮,我们谈谈。”
“小雀想和我谈什么呢?”顾铮眉眼间都是笑意,那个让小雀羞愤交加的误会,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甜蜜不过的糖,“谈情说爱?”
“我很认真地想和你讲。”小雀那双漂亮稚气的丹色瞳里映出他的模样,“你想要操控我的喜怒哀乐,想要我永远属于你,这根本就办不到。”
“我不是物件。”他的小雀认真地强调,“我是妖,但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你再这样对我,我就真的要飞走了。”
顾铮一直知道他的小雀有翅膀,也知道他的小雀如果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这四方的牢笼,小雀留在这里不离开,好像被他驯化了,喜欢上了这锦绣富贵窝,但顾铮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氏族积累出来的鼎鼎富贵,小雀会惊叹,会欣赏,却不会贪恋,哪怕知道它们价值不菲,在他眼里,珍贵的血玉珊瑚和今早的糕点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知道他的小雀并不是拿这个威胁他,只是在认真地向他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顾铮便从心里涌上一股无边的暴戾。
他不允许,他绝对不允许。
“顾铮。”他的小雀忽然抓住他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自从顾铮变本加厉地粘着后,顾铮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雀这样生动活泼了,“一个人孤军奋战也太累了,我来帮你吧。”
话题跳跃得这样快,顾铮罕见地有些懵。
“你每天要忙着处理家族的事情,还一天天惦念着我,脾气都坏起来了,我可受不了了,要么你改,要么我跑。”他的小雀理直气壮,自成一套逻辑,“让你改吧挺难的,让我跑吧,我怕你变得更加有病,所以我思来想去,还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忙。”
知道小雀的言外之意是他在顾铮身边,顾铮的情绪会更稳定,有他看着,顾铮也能少犯点病。
顾铮心动于这个提议,但却莫名本能地不想让他的小雀踏出这四方的宅院———他怕小雀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被外面的花花绿绿迷住了眼睛,又或者遇到了比他更好的人,彻底意识到他的性情究竟有多么的古怪与糟糕。
诱人的糖果里面,流淌着的是足以致命的剧毒。
“顾铮顾铮!”那只神气活泼的小雀早就知道了要怎么轻松拿捏他,只要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眼里全是他,然后暖烘烘的一团挤到怀里,放软了音调撒娇,“我只是想帮你。”
———他就溃不成军。
明明知道他在觊觎着自己的一切,某只天真懵懂的小鸟却还是会在别扭过后信任他,将自己团成团塞到他怀里,教他怎么忍得住?
“真拿你没办法。”顾铮低头亲了一下怀里人的耳垂,在怀里的人炸毛之前进行安抚,“好吧,我同意了。”
他用犬齿叼着那耳垂研磨,声音变得有些含糊:“那我收点利息总可以吧?”
好想将小雀彻底吃掉啊。
好想让小雀从里到外都染上他的气息,被他灌满,然后有孩子在小雀的肚子里生根发芽。
什么小雀不能生呢?
为什么他不能生呢?
好遗憾真的好遗憾啊。
他没有能彻底栓住这只小鸟的纽带。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还有很多很多年,只要他慢慢筹划,终究有一天,这只小鸟会心甘情愿走到笼子里的———那走到个名为顾铮的笼子里的。
“那你一定要跟在我的身边,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顾铮轻声说,“要是在外面不见到你,我可是会发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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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和萤火虫一个名?”
顾铮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犹豫后悔,这只对他英雄救美的小鸟总被他小雀小雀的叫着,亲昵中带着暧昧,可到了外面若还这样,只会教人将他的小雀看轻了去。
顾铮舍不得,所以他的小雀对外必须要有一个名字。
“夜照,顾夜照。”顾铮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他的小雀盯着那纸上白纸黑字的三个字,纠结了一小会儿后便放开,“反正只是个代号,随你吧。”
顾铮笑盈盈地将那张纸折起来塞到自己的袖子里,正经又不那么正经,郑重又不那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夜照。”
在他的小雀看过来之后,又笑着呼唤新取的全名:“顾夜照。”
“嗯?”他的小雀似乎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吗?”
“没怎么。”顾铮说,“只是怕你在外面反应不过来。”
他从不像那些长吁短叹的文章,恨那明月高悬不独照,他只需要一点萤火,那无边无际的漫长夜色里,一点萤火,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