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陷淤泥(下)
“我是你爹, 你这样对我,简直大逆不道!”男人的怒骂在密闭的室内响起,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 “顾铮!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疯子?”
“哦?难不成我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顾铮把玩着一方印信, 啧啧称奇,“这可真是稀罕。”
被他这不着调的话一噎,顾氏家主那张充斥着愤怒的面庞先是一愣,随后竟有些扭曲:“顾氏交到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手里, 我真怕末路近在眼前。”
“您猜的还挺准。”印信上残留的朱砂蹭在顾铮白皙的指尖,像薄薄的鲜血,他打量着指尖的红痕,发出一声嘲弄的轻笑,“顾氏对我来说,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人人都以世家子弟的身份为荣, 只有顾铮仿若长了一身逆骨, 不屑一顾。
“你既不愿担起顾氏家主的责任, 又何必从我手上接过这份权利?”被自己的子嗣挑衅, 男人恼怒异常, “你若不是我唯一的孩子,今日哪有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可我偏是。”顾铮笑盈盈地松了手,那方印信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如同一块突兀的瑕疵,“杀了我, 您可就绝后了。”
“要试试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朱砂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脖颈间,“只要一把锋利的剑或者刀,从这里划过去, 主脉就可以从此断绝了。”
言谈之间,顾铮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甚至从这间房中的墙上抽出了那装饰用的剑,潇洒地挽了个剑花————
“试试?”油灯的光投射在这张雌雄莫辨的美艳脸庞上,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鬼,这妖鬼笑盈盈的,看起来既有毒又有害,“爹?”
竟是将这位曾经的家主硬生生架起来了。
“我看你是疯了!”他爹狠狠打落那递过来的剑,剑滚落在地上,与那印信叠在一处,“你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是不是?”
“你、你————”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抬起来,指着顾铮的鼻子,“你娘那个蠢妇将你作女儿养了十六年,养得你尊卑不分,阴阳不辨,在家里作威作福便罢了,竟还与男人搅和到一处,真是丢我顾氏列祖列宗的脸!”
“是我平日没教好你,如今悔过倒也不晚,你房里那个玩意儿我派人去处置了,日后————”
他那饱含着痛心疾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他那一直笑盈盈的逆子陡然沉了脸色:“你要处理谁?!”
顾铮前十六年为女儿身,在他面前说不得多温婉柔顺,至少也是知事懂礼,哪怕这两年女儿摇身一变为儿子,两人针锋相对,再没有往日半点虚假温情,可终究有前十六年的印象打底,故而哪怕失去了大半作为家主的权利,顾松玉的潜意识也觉得这个儿子仍旧能如多年前一般,被他拿捏在手里搓扁揉圆。
“还有什么东西,你房里那个娈宠!”顾松玉嫌恶道,“你怎么能与男人搅和到一处?娶妻生子,绵延后嗣才是你应该做的!”
或许是顾铮的脸色实在难看,顾松玉软了两分语气,摆出一副父母拗不过孩子的、宽宏大量态度:“玩玩可以,但不能上心,更不能叫这事传出去,不然多丢顾氏的颜面。”
“他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更不是什么娈宠。”顾铮看着这张他平素就厌恶,如今更加厌恶的脸,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心上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嘲弄,没有婉转,反倒有一股诡异的、反常的认真。
顾松玉并不算了解他如今仅剩的子嗣,不然也不会被顾铮转着弯儿从他手中弄走了大半权利,顾铮这个态度,反倒叫他觉得顾铮就是要和他对着干,他这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嫡长子,怎么可能会真心爱上一个人?
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
简直笑话!
门窗紧闭的室内,两双有些相似的眼睛对上,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你说他是你的心上人?”顾松玉讥笑,“我都派人去处理他了,你还不慌不忙在这与我置气。”
若真是放在心上,早都着急忙慌去救人了,怎么会气定神闲地站在这儿?
“你的人要是能逮得住他,那才真是奇了。”谈到自己的小雀,顾铮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幅有些懒散的模样,“以为他能被你手下那些蠢货抓到?”
他的小雀呀,聪明着呢。
“我或许真的不了解你。”顾松玉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剑,还有旁边那被丢弃的印信,“但你太自负了,顾铮。”
那印信上残存的朱砂同样沾到了顾松玉手里,落下红色的印痕,到底是做过多年的家主,即使被顾铮这几日突然打破僵持,搜刮他剩余权利的行为气得头昏脑胀,他也始终保有几分清明:“我不可以,那你娘呢?”
他问:“你娘的话他会听吗?”
手腕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有人要捏碎他的骨头,那把一直挂在墙上被用作装饰的剑第一次见了血,那剑斜着划破顾松玉的衣衫,血涌出来,浸湿他的肩膀,顾松玉疼得一哆嗦,却忍不住笑出来,他话语里带着几分讶异:“你竟然对他有真心”
他低声说:“真有意思,你竟然对他有真心。”
“我的好儿子,我再教教你。”顾松玉扳回了这一局,哪怕肩膀上的痛越来越强烈,他握住顾铮的手腕,慢慢推开那把沾血的剑,“在没有能力的时候,喜欢的东西,藏的不好,就会坏。”
顾松玉伤口流出的血覆盖住他掌心印信上的朱砂,那顾字饮了血,却渐渐模糊不清。
顾铮向后退了几步,那把沾了血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转身去推门,身后是顾松玉疼得抽气却掩盖不住的笑声。
“你走了一步最错的棋。”难得的,一惯牙尖嘴利的顾铮没有顺着他的话去反驳,这是他第一次把后背毫无防备地留给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也是他最后一次和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父亲。”
*
顾铮确实提醒过他的小雀要小心他爹,却甚少提醒小雀要防备他娘。
这场荒唐的男扮女装,起源于一个女人的痴心错付,由错位所带来的大半苦难,顾铮默默地受了,要说不恨,那大约不太可能,要说爱,或许残留有那么微薄的一丝。
顾铮对于“情”,有一种极难感知到的麻木,或者说在这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里,没有人教导过他,健康的、正常的情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他就这样在各种压抑之中磕磕绊绊的长大,比起他那对他施以各种束缚的娘,顾铮反而更恨他爹————如果不是他爹冷眼旁观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近乎死斗,躲在两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背后搅弄风云,再施舍一点可怜可憎的宠爱他一切的痛苦或许就不会发生。
享受着依附于自己的女子为了他的爱争斗到近乎疯魔,就该承受这样的爱的代价,比如他这个在畸形的爱里诞生出的怪物。
顾铮疾步穿过回廊,风扬起他的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他在着规矩森严的宅邸里,以一种不符合礼仪的姿态去奔赴熟悉的地方,去见他心尖上的那只小雀。
小雀、小雀
顾铮总是会在这条返回的路上幻想他推开门时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他的小雀或许会在笼子上打盹,远远看去毛茸茸的一团;或许会趴在桌边,无聊地摆弄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又或许将他的藏书翻得乱七八糟,在躺椅上翘着脚哼着小调,见着他了就将书一放脸一垮,半是甜蜜半是抱怨地嘟嘟嚷嚷:
“顾铮你怎么进门和个鬼似的,都没声啊?”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也喜欢这样的小雀,无论他多迟回来,他的房中永远有一盏灯,如豆的灯火摇曳着,照亮那张他心心念念的脸庞。
他很爱,也很欢喜,欢喜到恨不得将这只活泼灵动的青雀儿揉碎了融到自己的骨血里,然后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他牢牢地压抑着自己这样古怪可怖的念头,他知道他的小雀不喜欢他这样,所以他可以装,只要他的小雀一直在他身边,他可以一直这样装下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只要小雀不离开他,永远、永远都在他身边。
顾铮想过大概会发生什么,他的小雀生起气来说话总是噎人,他娘那样被条条框框养出来的、所谓的名门淑女,要是耍起嘴皮子来,根本就不是小雀的对手。
大概他现在过去,他娘那个院子会被搅和得一团糟,他会听到一箩筐气鼓鼓的抱怨,见到一大群束手无策的仆从。
顾铮没有想过太多别的可能,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也毫无防备,只是敏锐地觉察到怪异———太安静了。
他娘的这座小院子,太安静了,安静到好像提前遣散了所有仆从,所以变得空寂无人一样。
这种寂静让他从骨子深处蔓延上一股不安,尤其是接近门的时候,有淡淡的、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吱呀————”
被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铮先看到了血泊,蜿蜒的血像细长的蛇,从地上悄无声息地爬过来,停留在他脚边,血泊的尽头,他娘静静地躺在里面,而他心心念念的小雀,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那匕首的尖端一滴滴落下血珠,在血泊里砸出圈圈涟漪。
或许是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的小雀,他的小雀抬起头来,那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庞上,满是喷溅的血珠,红与白,对比刺目。
整个屋子里全是血腥味,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顾铮僵在了门边。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忍恐怖的场面,但眼下的一切,确实像极了一场噩梦。
“哐当!”
匕首落在地上,他的小雀流着泪看向他,目光竟然有些涣散,但就是这一刹,流泪的人消失了,一只青色的、沾了血的团子从门口,从他的肩头越过去,离开了这所小院。
顾铮几乎忘记了呼吸,魂魄似乎脱离了身体,以冷静的状态俯视着满屋的狼藉。
他听到呼吸声,还有女人似有若无的痛苦伸/吟,这声音似乎惊醒了他,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蹲下/身,那血最浓重的位置只有被划破的衣衫,肌肤却完好无损,其他的小伤虽然流着血,但都不重,更不致命。
那是蔓延的血迹究竟是谁的?!
几乎僵住的思维爆发出更深更重的恐惧,顾铮踉跄着起身向外追过去,小雀一直在他身边,就算发脾气也不会远离,一时之间,顾铮竟不知要往哪里追去———直到他想起那座假山。
小雀很少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宅院,所以他总爱在假山之上半躺着看夜空,那里是整座宅院离星辰最近的地方,或许也是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顾铮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小雀,小雀半蜷在那假山石的顶端,血顺着山石的缝隙,将灰色的石头染成暗红。
“顾铮。”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
那个一直暖烘烘的人变得无比冰凉,触碰起来甚至比顾铮的体温还要低,声音也轻飘到没有重量:“我后悔了”
“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顾铮手软脚软爬不上那座假山,他只是愣愣地抓着那只垂下来的手,青羽的缝隙里,那双丹色瞳里全是痛苦,“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好疼啊”那双漂亮的痛苦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顾铮手里突然一空,那蜷缩在假山石上的少年消失了,只剩下一只染血的青团子。
“小雀?”
从未有过的惶恐席卷了他,顾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去,那只沾了血的青团子在他掌心只剩下了冰冷,怎么都捂不热,再也不会蹦起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挺着胸脯,摆出神气活泼的模样了。
他留不下那只注定自由的小雀,就像现在也留不住最后的遗骸一样,入夜后,那只青团子身上发出点点荧光,如同无数只萤火虫四散开来,没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顾铮试图伸手去捕捉。但除了几片零落的青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留不下。
他想起前一年,他娘的生辰宴,顾府请了戏班子热闹热闹,小雀喜欢听戏,却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吵闹,于是他搂着他的小雀,在这假山石上听完了那折最经典的戏。
当时小雀半眯着眼,点着头,听完了那唱词,最后只叹息一声:“重蹈覆辙。”
那时他问:“什么重蹈覆辙?”
“爱恨纠葛。”他的小雀摇头晃脑,“重蹈覆辙。”
“噼啪————”
被投入火焰中的某根竹枝发出爆裂的声响,一瞬间将人的心神拉回原处。
顾铮眼神恍惚了片刻,刚刚的问题终于重新组成字句,涌入到他的脑海里。
“顾大人,我现在,可还似他?”
可还似他?
顾铮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细细打量对面的人,那眉眼是有些相似,可看得久了,却发现那点相似也融在眉眼里,瞧不见了。
顾铮一直不知道他稍稍迟来的那一日,那血泊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他们那日究竟说了哪些话,一切已经随着那满地的血,那零落的青羽,那覆灭的顾氏一起,永远地没入了尘埃里。
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那寂静小院里真相的人了。
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
“观妙大师。”顾铮缓缓地蹲下来,火光映照他的眉眼,疯狂与执念交织,“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第 82 章 敌袭
时间过得太久, 宴明本该淡忘了,但随着状态解封一起重新涌回来的记忆与情感,却让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在昨日。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明其实不愿再回想, 只是看着顾铮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个女人———时隔许久,血缘让这两双相似的眼睛微妙重叠。
那天有着与顾铮相似眼睛的女人派人将他“请”了过来,她关紧了门, 遣散了仆从,于是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毫无预兆地,她抽出了一把匕首,或许从她将顾铮男扮女装起她就已经不正常了,十几年间,她的痛苦让她的认知也一并扭曲。
宴明能感觉到她的杀意, 那毫不掩饰的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心思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与顾铮在一起呆得久了, 宴明甚至能奇迹般地理解他们这类人的脑回路。
顾铮的娘宁韵, 认为他的存在是顾铮的污点, 为了顾铮,她必须除掉他,但顾铮与他爹本就不亲近, 若是由顾松玉出手,两父子之间也许会留下不可挽回的裂痕, 所以她决定由她自己来做下这件事———
顾铮是她肚子里掉下的血肉,与她血脉相连,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铮好,为了顾铮能顺利地继承家主之位。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吗?凭你的力量, 杀不了我。”那时的宴明轻而易举便制服了他,那把雪亮的匕首横在他的面前,却不得寸进。
“能杀掉你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杀不掉———”女人冷静极了,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痕迹,让她看起来既温柔又无害,“那我就会死在你手里。”
匕首毫无预兆地转向,狠绝地刺向她自己的胸膛,利刃入肉的声音是那般清晰,宁韵在痛苦之中笑出声来:“我了解我的孩子,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很难再收回去他爱上你了他对你这样一个身份卑劣的玩物动了心”
宁韵抓着他的手死死用力,很难想象一个瘦弱的女人在濒死之际,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你杀了、我,你们永远没可能”
如果横亘在他与顾铮之间的是顾铮母亲那条血淋淋的人命,如果他真与顾铮两情相悦,只会彻彻底底一拍两散,再无可能。
宴明很难说清这一刹他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是用力拔出了匕首,滚烫的血溅出来,落得他满头满身。
“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该将我牵涉进来。”宴明提着仍在滴血的匕首,轻声说,“你的命,也不该是让他痛苦的筹码。”
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像是一条条向远方蜿蜒的赤蛇,宴明蹲下来,他的青羽衣沾了血,漂亮的翠色染上殷红,他不解地问:“一个不忠贞的男人的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铮在这样扭曲的爱构成的环境里长大,长着一副有病的模样,似乎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但宴明觉得累了。
女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她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
宴明将手放在她的胸膛上,启动了列表上的一个散件,在生死轮转的技能效果下,那道最深的伤,从女人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换装系统会自主为宿主屏蔽濒死时的伤痛,但转移时的那一刹那,心脏被贯穿的痛苦避无可避,哪怕只持续了几秒,残留的幻痛也足以激出人的生理性反应。
他的脑海里机械的声音像是催命的号角————
【[青鸟明丹心]套装损毁,损毁程度87%88.3%89.2%】
【警告!警告!警告!套装损毁程度已达90%,请使用者迅速更换套装!】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下降,套装加速损毁中,损毁程度91.7%】
满脑袋的警报声夹杂着太过真实的疼痛感,勾起了宴明曾经神明任务时将套装彻底损毁,送归天地时的痛苦,好不容易稳定的记忆混乱似乎在此刻卷土重来,宴明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直到顾铮推门的动静惊醒了他。
“哐当!”匕首落地。
积压了将近四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在越来越剧烈的套装损毁的警告声中,宴明下意识地切回了套装的原形,他想要飞出去,飞得离顾铮远远的。
顾铮或许是喜欢他的,但这份爱过于扭曲过于沉重,他无福消受,也消受不来,他带着任务出现在顾铮身边,要帮他度过那命运里的死劫,无论怎么推算,这个死劫现在都已经度过了,后续他只要用书灵的身份盯着就行,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问题。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急速下降,损毁程度97.2%警告!警告!请使用者立即切换套装!】
宴明终究没有飞出这方牢笼,心脏被贯穿的幻痛慢慢消失了,但套装损毁所带来的无力感却一直留在精神上,他大概是落在了假山石上,也许吧,他有些分不清了。
发黑的疲倦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顾铮,顾铮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有,但已经无所谓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顾铮。”精神力状态下降到极点,那压抑着的委屈终究化成了真心的话语,“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
他讨厌透了这所烂糟糟的、腐朽得像淤泥一般的四方宅院。
“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但我并不恨你,是我选择了任务,选择了来到你身边,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必须经受的,我必须经历的,这就是我要回家的代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脑海里嘈杂的声音交织着呼吸时的无力感:“好疼啊”
【套装损毁程度99.9%套装损毁程度100%已强制为使用者切换套装!】
世界重归寂静。
再醒来时,他在一堆软绵绵的隐囊与玩偶里,有人拿下他脸上憨态可掬的大老虎,声音担忧:“做噩梦了吗?阿玦。”
“顾大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燃烧的火堆边,此刻的僧人露出一个温和的,没有丝毫攻击力的笑,“前程往事,都已云散烟消了。”
“他的残魂曾与你有过短暂的交集,怎么能算云散烟消?”顾铮眼里的执念更重了,他甚至有了疯狂的、不可思议的念头,“你呢?能在你身上复活的他吗?你是济世度人的佛子———”
他说着比最贪婪的恶鬼还要可怖的话:“你救救他。”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顾铮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会甘愿做帝王手里的刀,审查贪官污吏,纠正徇私枉法,做一桩桩一件件将人得罪到极点、甚至此生都有可能无法善终的事。
———因为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惧,更由爱生怖。
他希望他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积攒虚无缥缈的功德,然后用功德换得他的小雀回来,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那些志怪传说,如今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牵系着那一点微末的希望。
而如今有人告诉他,一切云散烟消,云散烟消———他怎么可能信了这云散烟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有时限。”顾铮听到面前的人说,“您和他的缘分,已经到此为止了。”
他们俩谈话的时候,其余人都避退得远远的,只知道他们在交谈,却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但两人最终不欢而散,顾铮走回押送文安王的队伍里时,脸色难看得像要杀人。
林和本来有些自得于自己从禅心寺请人时的灵机一动,可见了顾铮这活阎王似的模样,从心地缩头缩脑,假装自己是一片并不存在的空气。
余光里,那位将他们顾大人气得快暴走的大师气定神闲,眉眼之间都是淡然沉静,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而他们顾大人捏着水囊坐在火堆边,那水囊外裹着硝制过后的牛皮,按理来说耐磨坚韧,此时却多了明显的撕裂,林和看着那战损的痕迹,只感觉自己仿佛那只水囊,在这位阎王手下四分五裂。
因为他的官位是这支队伍里除顾铮以外最高的,所以夜间休息时,他也与顾铮理所当然被安排到一处,这种古怪压抑的氛围自然而然蔓延到了他这里。
林和:“”
他艰难地吞咽着噎喉咙的干粮,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燃烧的火堆,心里的哀嚎几乎要蔓延成江河湖海———
救命!谁来救救他!
林和硬着头皮提议:“我、顾大人,我去看看王爷的情况”
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和话都还没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起身,一溜烟地窜向最后面的马车,马车停在火堆能照亮的边缘,在手要触碰到车帘的那一刻,他心下忽然泛起莫名的警觉,仿佛有一千个自己在脑海中惊声尖叫。
林和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抱着脑袋就地一蹲———有什么擦过他的头顶落在门帘上,借着火堆的余光,林和看到百炼钢所特有的森冷寒光。
他以为他会因为这样的变故惊愣失声,但他听到自己无比嘹亮的嗓门响彻整个营地:
“敌、有敌袭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像是不祥的讯号,刹那间,箭光如雨,簌簌而下。
第83章 第 83 章 默契
千钧一发之际, 林和的求生本能竟然快过大脑,他以一种毫无优雅的狼狈姿态连滚带爬地从厚重的门帘下方钻进去,闯入了看起来无路可逃的马车内部。
文安王虽说罪证确凿, 但当今天子并未明旨褫夺他的王侯封号, 所以将他押解回兆丰的路上,他用的仍是王侯制式的马车,分内间与外间,林和闯入外间, 还没抬起头,先看见的便是一双靴子。
外有敌人穷凶极恶,内有歹人守株待兔,天要亡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林和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做好了被迫捐躯的准备。
他感觉好像有风从他的脸颊旁吹了过去, 大概是斩过来的刀吧, 不就是碗口大个疤吗———十八年后, 他又是一条好汉!
“铮————”
刀剑相击的声音。
闭着眼的林和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 靠在了内间与外间的门上。
嗯?他没死?
林和惊讶地睁开眼睛, 只看到了一个穿着轻便软甲的背影。
“这位大人,去里面守着文安王吧。”
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跟在他身后闯进来的袭击者已然被枭首, 血喷溅在车壁上,华贵的内部仿佛凶案现场———虽然确实有具无头尸身。
那人手中的刀挑开厚重的车帘, 火光倾泻进来,林和看清了他侧过来的半张脸。
厚重的门帘很快被放下,刀剑的厮杀声变得模糊不清,也掩盖住了林和惊疑的那句喃喃自语:
“小将军?”
在林和的惊叫声响彻营地的时候, 数个火堆旁三三两两各自为营的人陡然翻身起来,伴随着刀剑出鞘的铿锵声,过半的人一跃而起,看起来早有准备。
每一处燃起的火堆旁都有一辆马车,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大部分人根本就不恋战,以就近的马车为防护,掀开车帘迅速进入,几乎没隔几个呼吸,就听到利箭扎在车壁上的声音。
宴明不清楚这场袭击的始末,但十几年任务里多次遭到追杀的经历让他养成了良好的应对习惯,往车里躲的速度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快上几分,箭扎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宴明那有些警惕的情绪便淡了一半,车壁的夹层里有铁板,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袭击,顾铮怕早就心知肚明。
要用文安王钓谁?
脱离了有着最新消息来源的兆丰三年多,宴明一时间只能推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宴明登上的这辆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顾铮没有在前一刻被他气走,那么袭击突如其来的时候,他只能与顾铮共处一室。
几年不见,心眼子倒是越来越多了。
宴明摇了摇头,将这一瞬的念头抛出脑海,聚精会神地听车外的动静,听着听着,古怪的神色便爬到了他脸上。
这配合反杀的动静怎么听起来有些像悬霜军?
他将紧闭着的车帘推开一条缝,借着营地里还未熄灭的火光,清楚地看到那熟悉的制式铠甲,还有那个在人堆里矫健的身影。
宴明愣了一下,忍不住低声失笑:“真是从雁门关到兆丰了都不消停”
他这辆马车停得位置很妙,能够将整个营地的状况尽收眼底,仗着[日月长明灯]套装技能已经启动,宴明将车帘打得更开,于是和袭击者酣战的秦曜,忽然听到了小宴的声音。
秦曜:“???”
他想念小宴,已经想念到脑袋都出幻觉了吗?
[静心。]仿佛知道他心中在嘀咕什么,那道熟悉的声音说,[这是传音入密。]
传说中武侠宗师才有的技能?
小宴那病怏怏的身体算了,小宴是蛇妖,会点特殊技能,不稀奇的。
[箭是民间打大猎用的射日,最多五箭齐发便要调弦,四息之后,大概率会有第二轮箭雨。]
出于两人在雁鸣关多次磨练出来的信任与默契,秦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根据宴明给出的信息对悬霜军进行调整,四息之后,果然利箭纷沓而至,射在那并不算沉重的盾牌上,震得人虎口发麻。
秦曜没有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宴明的踪迹,在战场上,为将者暴露自己的软肋,是最愚蠢的行为。
怎样才能保证小宴的安全?
敌尽诛。
[发号施令者,东南或正东方。]
箭雨稍歇的空档,秦曜指挥着这一小支悬霜军变换队形,在试探了几次后,确定了首领真正的位置。
一刀恍若流星穿月,将藏在弓手中的首领当场毙命,群龙无首,士气大伤,不攻自溃。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一切便已结束,但火堆被踢得七零八落,每一辆马车都被射得像个刺猬,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昭示了这一场袭击的凶险。
等秦曜所带领的悬霜军完成了优秀的补刀行为,一辆被射成刺猬的马车里,顾铮才施施然移开门,对着满地的血腥惨烈,他几乎毫无反应,不像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的林和,看见尸体脸白得像鬼。
“多谢秦小将军及时援手。”顾铮向秦曜道谢,他的眼睫半垂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大人好气魄。”官场上的场面话互夸,秦耀虽不算擅长,但也并非一窍不通,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再夸上几句,并客气地与顾铮商量后续的安排,但不知怎的,看着顾铮那张艳丽多情的脸,秦曜愣是横竖看出了一个“不喜”来。
怪了,他也不是什么以貌取人的人,怎么就是看这人不顺眼?
在大事上秦曜从不含糊,但小事上,他更愿意顺从自己的心意,除了小宴和他娘他姐,没人能让他委曲求全。
秦曜索性直接问:“顾大人后续打算如何安排?”
来袭击的都是死士,齿间有毒囊,就算是没有被悬霜军毙于刀下的漏网之鱼,也都选择了服毒自尽———虽然这并不妨碍秦曜派人一一补刀。
“当然是星夜进宫面圣。”顾铮从马车上下来,露出一个极官方的笑容,他对这位在边疆杀敌护佑百姓的小将军并没有什么恶感,但就是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他甚至有种秦曜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对人动手的错觉,“武安王为了毁去留在文安王手中的罪证,不惜派人潜伏在兆丰附近,意图杀人灭口。他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自应尽早告知陛下,将罪人捉拿归案。”
兆丰郊外的袭击是武安王做的吗?
是也不是。
他一个人没有办法打通那么多关窍,将自己的私兵与死士尽数送到京都重地,这场刺杀的背后必然还有推手,就像文王认罪时招出的那一长串那样。
但这些都不重要———
当今天子先要对付谁,谁就是这场意图灭口的主谋。
“嗯。”秦曜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我边护送顾大人一行回京。”
与顾铮多讲了两句话,厌烦之意竟然更重了,秦曜小声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车厢上的箭没有被拔下来,这本就是直截了当的罪证,自然要清楚明白地展示,可惜的是一片混乱中,拉车的马死了好几匹,剩下的人只能尽量挤到马匹还算完好的车上。
所有待在车厢里的人都出来了,秦曜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小宴,纵然忍了又忍,也没忍住泄露出一丝笑意。
顾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寻常,莫名地,他觉得心口像是堵住了什么。
观妙与秦曜很熟?
疑问在心间绕了三绕,但终究因着正事要紧,顾铮放弃了询问。
“完好的马过少,连人带脏物放不下。”秦曜扫了一眼那车上搬下来的沉重木箱以及在场人数,立刻便得出结论,“顾大人不妨精简一番,带着文安王与最重要的东西由我护送先行入宫,暂时带不走的东西我派悬霜军就地看守,之后陛下会安排人来交接。”
他们俩都是做事雷厉风行的人,三言两语便定好了后续,遭受过袭击的车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向兆丰的方向出发,一部分停留在原地。
“这位———观妙大师。”安排好了一切后,秦曜忽然转过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宴明,他脸上的笑意同他的眼睛一样灿烂,“要和我一起走吗?”
咋一听,像极了某种不正经的私奔邀请。
“小僧与秦小将军同行一段路便好。”宴明双手合十,答道,“小僧与住持回禅心寺,恰巧顺路。”
秦曜背对着顾铮,顾铮看不见他的表情,明明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顾铮就是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默契的氛围,他人无法插足其中。
顾铮磨了磨牙。
不知因何而起妒火中烧。
第84章 第 84 章 醉生梦死
“陛下同意了吗?”
逝水才刚踏进她在宫外的宅子, 都还没坐下喘口气,就听到了泊渊的声音。
———这时间卡得真准。
“我说泊渊大侠,我才刚从宫里出来。”逝水无奈地转头, 在看见泊渊脸上的神色后, 她本欲脱口而出的打趣咽回了肚中,“陛下同意了,文安王伏诛后,尸首会交于你。”
心间的石头沉沉落地, 一切都无比顺利,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泊渊扯了一下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需要多久?”他问。
“人还在从儋州过来的路上呢,估摸着就这两日。”想到天子的叮嘱,逝水有点头痛, “等文安王到了后要先提入大理寺, 接着依罪量刑, 剿除党羽抄没家产, 之后———”
看着泊渊那双带着痛苦与恨意的眼睛, 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律法向来如此。”她正色严肃道,“你得等。”
“等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只要想到他的小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那样惨烈的痛苦,泊渊就恨不得将那个畜牲千刀万剐, 一想到他还活在这世上,以王侯的尊贵逍遥, 他就仿佛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不想等也得等!”逝水硬起心肠,厉声道,“国家自有律法, 不容许你随便胡来!”
陛下嘱咐她多照看泊渊,她不希望泊渊出什么乱子惹得陛下心烦,陛下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泊渊没作声了。
看着他那双眼里的红血丝,逝水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还是挤出点安慰来:“总归不会让他逃了去的。”
“我只是难受,太难受了”泊渊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他心中那股痛苦怨恨自责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他恨文安王,也恨自己,恨意纠缠在心间无处发泄,最终成了要命的心魔,“我那天为什要走”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希望那天他并没有离开,他还在跃金楼里守着他的小鱼,他的小鱼趴在柜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明目张胆地偷懒,有时也会嚷嚷着泊渊的名字,吩咐他去做些事。
美好的过去如同镜花水月,看起来永恒,但却留不住。
“别想了,越想越难过。”逝水叹了口气,她将自己出宫之后在回来路上买的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垫两口吧。”
怕泊渊不接受,逝水说:“总不能文安王还未伏诛,你自己就先倒下了。”
“多谢。”
眼看着泊渊开始怏怏地吃东西,逝水微微阖着眼,在脑海里整理明月庄杀人案的始末,推敲一些她并不太确定的细节———要开解人,总归要知道前因后果,不然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反倒钻了牛角尖便不好了。
“笃、笃笃、笃笃、笃———”
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在一片安静里响起,逝水立刻意识到出了些变故,一短两长一短———出变故的地方是郊外。
“抱歉,有些突发急事要处理。”逝水将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歉意道,“二楼楼右转便是为泊渊大侠准备的寝卧,失陪。”
逝水匆匆走后,泊渊吃糕点的动作停下来,再怎么细腻绵软,落在食不知味的人嘴里都如同嚼蜡,文安王会在认罪伏法后将尸首交由他处理,这已经是极为顺利的结果了,但人总贪心,在恨意的酝酿里,他仍不满足。
———他想出去转转。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泊渊拿起自己的剑,推开了宅子的门。
*
[20863,把泊渊功法的运行路线调出来。]
[好、好嘞!]面对状态解封后的宿主,20863完全摒弃了用一部分数据摸鱼的念头,速度快到像开了二倍速,[还要其他的吗?]
[不用。]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人形轮廓,奇经八脉一一点亮,银色光线如同涓涓河流将其逐个贯穿,最后形成周天循环。
宴明将这副场景落墨纸上,与脑海中的投影分毫不差,仿佛CAD成精。
运行路线临摹下来后,他点开脑海里红蓝交杂的面板,之前天道补偿他的十连抽,他领取后一直没有使用。
换装系统的十连界面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一年多前宴明准备登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十连卡池的机会。
【宿主是否进行十连抽取?
是/否 】
他选择了【是】。
天上的星辰一颗颗被点亮,仿佛有莫名的韵律在其间流淌,星辉相交,璨然一片,有光线从天穹下坠,抖落点点星光,化作一组卡牌———
【恭喜获得三星[鱼戏莲叶东](手持)!】
【恭喜获得四星部件[去年春恨](妆容)!】
【恭喜获得两星部件[方寸间](鞋靴)!】
【恭喜获得六星部件[又携书剑路茫茫](背景特效)!】
果然。
宴明嘴角微勾,点开了最后一张卡牌:
【又携书剑路茫茫(六星部件)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吃尽千般寒窗苦,满腹诗书试轻狂。
技能说明:该部件启用期间悟性up,灵感up,幸运值up。
(注:一岁一启,一岁一新。)】
宴明之前执行任务期间并没有抽到过这个名为【又携书剑路茫茫】的六星部件,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个部件的价值做出判断———
换装系统无论是散件还是套装,技能都与星级挂钩,星级越高技能品质越好,技能冷却时间越长,威力越强。
而这个部件的技能冷却时间,整整一年。
*
被师父从回春谷里放出来历练,泊渊带着自己的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种类各异的酒。
不同的酒带有不同的当地特色,有的地方盛产花卉,于是酒中便自然有了花香,有的地方果树繁茂,于是便有了各式各样的果酒泊渊偶尔喜欢小酌几杯,喜酒却不好酒。
———这是他出谷游历后第一次喝醉。
酩酊大醉。
泊渊一直不懂为什么酒被称为忘忧君,难不成那略带辛辣的酒液入喉,真的能让自己忘却世间一切烦忧?
出门在外历练,他从来没让自己喝醉过,所以从未探究过这个问题。
“嘀嗒!”
陶瓷的坛子被高高举起,一滴清亮的酒液在瓶口的边缘欲坠不坠。
嗯酒没了
醉眼朦胧的泊渊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疑惑地晃了晃,那酒液最后还是落下来,在木制的桌面上溅开一朵小水花。
真的没了
醉醺醺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小二,上酒!”
说酒浓忘忧或许是自古总结出的道理,泊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但从半掩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都让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云端醉卧。
“吱呀———”
抱着酒坛的店小二推开门,被满屋浓重的酒气熏了个趔趄。
这位莫名出现的客人自昨日晚上来他们酒楼要了个雅间后就一直让他们上酒,本来夜间该打烊的,但架不住这位客人挥金如土,掌柜的给他们加了工钱,虽说夜间闭了门,但雅间的灯火不熄,酒也不断。
这位客人已在他们这喝了一日一夜,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坛坛好酒接着上,上得小二都胆战心惊,生怕这位出手大方的酒客醉死在这里,让他们酒楼惹上人命官司。
昨日深夜有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找了过来,小二本以为这姑娘是带这位酒客回家的,谁知那位漂亮姑娘抱臂站在雅间门口盯着瞧了好一阵,最后只吩咐他们继续给他上酒,只是让他们盯着些,若是醉到了极点,便不要再上了。
满屋浓重的酒气与空荡荡的酒坛让小二驻足不前,他看到那位醉醺醺的酒客松了手,陶瓷的酒坛侥幸没摔碎,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醉晕过去了吗?
小二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将酒坛放在地上,准备上前去将窗户推开,让这酒气逼人的屋里能清爽些———喝空了他们小半个酒窖的大主顾,自然是要多留意些的。
等他将窗户都支起来让风流动,一回身,却见那桌上趴倒的酒客不见了,倒是他放在地上的酒坛不见了影踪,定睛一看,风不太吹到的角落里,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抱来那坛新酒已经没了泥封。
竟是又喝上了!
“这位客官,您已经喝了许多坛醉生梦死,再喝下去怕是身体受不住”小二小心翼翼地靠近,试着劝阻这位酒瘾颇大的客人放下手中的酒坛。
这位客人昨日来的时候他正巧空闲,于是便由他接待,他不点菜,只一味问他们有什么好酒,小二一连介绍了好几种,这位客人都不太满意,直到他提到他们镇店的招牌之一。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被客人重复了一遍,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他,“怎么个醉生梦死?”
“这酒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若是醉了便会如在梦中。”小二轻车熟路地回忆起掌柜安排的有关这酒的噱头,“据说能在醉梦中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客人喃喃着:“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是啊。”大部分客人听说这个传闻后都只会一笑置之,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卖酒所杜撰出来的故事,少有这样认真追问的,小二有些心虚,于是又忙不迭地补充,“但不能保证一定能见到,只是说有可能。”
“先来五坛。”一块有些分量金锭被抛到他怀里。
小二在这酒楼里上工了多年,极少收到金子,还是整锭的金子。
他把这金子交给掌柜,掌柜两眼都在放光,那金锭被掌柜放在牙间一咬,于是金元宝上便多了明显的齿痕。
“乖乖———”掌柜笑得牙不见眼,“来了个财神爷啊!”
“赶紧给财神爷把酒上过去,顺便送几碟佐酒的小菜。”掌柜催促着他,“可千万别把人怠慢了!”
醉生梦死入口辣中带甜,后劲儿不算太大,一般的客人一坛刚好,两坛便会醉,能饮下三坛已经算是酒量上佳,习武之人或许还能再多上些许。
那金锭扎实,于是掌柜让往多了算,备了足足六坛,结果那六坛上完,客人明明已经醉了,却还要接着喝,喝得一开始以为撞见了财神送财的掌柜胆战心惊———倒不是害怕没得钱赚,而是怕这客人醉死在他们店里,最后弄出命案进衙门。
小二被加了工钱,专门盯着这间雅间,明知道他开口有可能扫客人的兴,但为了客人的小命,也为了他自己的小命,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劝了。
客人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之前支起了窗户,所以光线尚算明亮,小二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但这双眼睛并不像他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的酒鬼,浑浊散漫,醉到不知今夕何夕,反倒有些清明?
断断续续十坛醉生梦死下肚,不喝死过去都算是幸运,哪儿还会清醒?
小二尝试着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酒坛,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冒犯客人的事情的,这无异于自砸酒楼的招牌,但这位客人干的事委实有些骇人,为了这位客人的小命和他们酒楼不被查封,小二牙一咬心一横———大不了醒了之后掌柜的带着他向这位客人赔礼道歉,他当时接待的时候,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小二拽了一下酒坛,没拽动。
“最后一坛”这位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哑,“这坛见不到我便死心”
小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天杀的,早知道这位客人对杜撰出来的噱头这么上心,他当时就不这样介绍了!酿酒的老刘头又不是神仙,哪有让饮酒者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能力啊!
但这心知肚明的事又不能承认,小二只得松了手,妥协道:“那我去给客官熬碗醒酒汤。”
您可千万撑住,别醉死在他们酒楼里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松了手,关门离开了雅间,从二楼转到一楼大堂,还没等他进后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位极俊美的公子,蓝衫玉冠,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入夜静谧的湖泊,这位公子说他是来酒楼里寻友人的,那友人怎么听怎么像雅间里那位醉醺醺的客人。
小二喜笑颜开:“我这就领您上去!”
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位公子可千万别像那位姑娘一样袖手旁观啊!
从刑部的牢狱里分别后,宴明想过很多次和泊渊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那些场景里,并不包括这酒气熏天的雅间。
许久未见,泊渊看起来阴郁了许多,那颓废消沉的模样,与之前那个风流多情的侠客判若两人。
推门的声音根本就没惊动他,他只是靠着墙坐在那里,抱着手中的酒坛喝个痛快,仿若是沉溺其中的酒鬼,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过喉结,漫入衣襟里。
宴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按住了他手中的酒坛,浅蓝色的衣摆散开,在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渊。”
———流淌的酒液戛然而止。
这只酒鬼终于舍得为这只手的主人分上些许目光,是一张俊秀的、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不能再喝了。”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说,“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
泊渊听到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酒坛被人用巧劲拿走,坛子的底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泊渊没有彻彻底底的酩酊大醉,却也不甚清醒,他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雾,只追求眼前麻痹的快乐:“还、还给我”
他伸出的手被捉住,那坛酒被向后移了三寸。
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他浑浑噩噩地想。
“泊渊。”他又听到这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来客呼唤他的名字,“看着我。”
被酒意浸染的醉眼抬起,顺着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向上,拥有着俊秀面庞的人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白皙的侧脸上,几枚蓝紫鳞片稍纵即逝。
“鳞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醉意霎时醒了三分,泊渊反扣着来人的手腕,声音却下意识地压低,“你怎么会有鳞片?!”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徐徐道:“我受人所托,为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雪白沾着些金粉,左下角有条摇头摆尾的活泼小鱼。
金鲤小鱼?!
泊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抢过那封信,信上有压成鳞片样的火漆,昭示着这封信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手上还有未干的酒液,于是在那雪白的信封上留下印痕,他将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想要打开信,却又有一霎难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连语气都带上了希冀与害怕:“小鱼留给我的?”
对面的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好像只是纯粹来送封信,如今信送到了,人便要离开,泊渊想抓住他,却只感觉如水的衣摆在手里划过。
“泊渊。”那人立在窗边,温和地笑着,“他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鱼,希望他好好活着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旧难以确定:“小鱼、小鱼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无人回答。
泊渊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窗边空荡荡的一片,之前站在窗子边的那个人不见了,好像刚刚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他醉眼朦胧时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了无痕。
泊渊用力攥着手中的信纸,但又在下一刻极快地松了手,用指腹细细捻平纸上的褶皱。
文安王吃掉的是小鱼迫不得已舍弃的化身,化身被毁,小鱼因此重伤,所以遁入了山清水秀的灵地修养,他要在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沉眠很久,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百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醒来的时间。
小鱼说他因为瓶颈而入世历练,所以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泊渊只是劫难发生的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虽然他这次伤得不轻,但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瓶颈的契机,等他从重伤里醒来再慢慢修炼,说不定哪天就能鱼跃龙门了。
他的小鱼写这些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得意洋洋,化身被吃的痛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间留下难以愈合的阴霾与伤疤,小鱼说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身被毁,而自己打下的产业一片乱象,兵荒马乱间没有办法当面和泊渊说清楚,只能匆匆写了一封信,托一位在外行走的、方向感不算太好的同族交给他。
泊渊抹了一把脸,大喜大悲之下,他竟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还活着
他的小鱼还活着!
哪怕他们今生大概率再无法相见,可他的小鱼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够了。
泊渊将信按在心口,他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好像有沉寂的灰烬在此时重新复苏,最后点亮细小的火苗。
因为过量酗酒,头有种敲击似的闷痛,泊渊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仰头看着那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浅淡的笑。
真好啊,今日是个好天气。
第85章 第 85 章 灯影幢幢
逝水发现这位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有些奇怪。
明明前两日到兆丰时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甚至在她紧急处理郊外押送文安王入城队伍遇刺这事的那晚去了酒楼酗酒,一连喝了一天一夜,酩酊大醉后才回了宅子, 可偏偏酒醒之后, 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并不单体现在外表上,更多体现在精气神上,就像眼睛———这人之前的眼睛如同烈火灼过后的荒凉残烬,只余下连绵死寂, 如今却像枯朽的树木萌了新枝,有了些许生机。
虽然不明白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但这的确是件好事,关照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关照一个心存生念的人,难度截然不同。
即使这位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每天都会询问她有关文安王案子的进度,他的心中仍旧存有深沉的恨意, 但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急躁, 恨不得提着刀剑与人同归于尽。
逝水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这种状态保持下去。
陛下这些年已经掌控了朝堂上下, 虽不至于到一言堂的地步, 但公开唱反调的却极少, 文安王在贪赃枉法方面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拔出萝卜带出泥, 武安王也因着一些证据的牵连,被陛下狠狠敲打一番, 削去了手中不少实权。
案子审得顺畅,定罪流程几乎毫无阻碍地走了下去,竟只用了三天不到,一代王侯便被彻彻底底打入尘埃。
之所以这么赶, 除了证据齐全外,更重要的是这位王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总不能罪还没判完,人就先死在了牢里,尽管这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但终归有些欠妥。
代表着当今天子身份的玉玺沾了朱色印泥,稳稳地落在写满文安王罪状、褫夺他王侯封号的圣旨上时,一切终于真真正正尘埃落定,旨意被抄录,快马加鞭送回儋州,从此儋州便再也没有了文安王。
圣旨出城的当日夜晚,两个身着黑袍子,从头遮到脚的人鬼鬼祟祟摸进了大理寺。
刑部尚书长孙平是个古板却不迂腐的老臣,他敢于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定一国王侯的罪,也敢在审案途中铁面无私,不惧怕各方压力与暗示,却不能接受王侯的尸体被任意处置———到底是殷朝宗室,流淌着几分与当今天子同样的血脉,怎么能容人随便轻践尸体?
殷容并不在意这些,但他实在不想听长孙平的唠叨,于是最后定罪后将文安王关到了大理寺,据鹤卿回禀,关进去还没到半日人便断了气,要不是案子定得快,签字画押动作利落,怕是得压着尸体做这些了。
尸首在大理寺,但大理寺今夜得了上官暗示,地牢里的某条路防守疏松到极点,几乎算得上明晃晃地放水。
逝水带着泊渊,轻而易举便潜到了地牢里。
文安王的罪证有明暗两份,明的那份昭告天下,将贪赃枉法的罪状一一罗列,暗的那份却被悄悄收录,涉及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涉及的精怪志异。
逝水想着那份少有人看过的供词,说文安王吃了一条成了精的锦鲤,而那条锦鲤,又与她今日带来的人关系密切。
凡物既然生灵开智,能够化作人形,自然也脱离了被端上桌,成为人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的命运,若是将这样的存在生剖活解食用下肚那与吃人何异?
据说明月庄那些人吃了些边角残骸,最终招致暴毙的命运,而这位王爷因为身份尊贵,所以用得奇珍延命,却最终落得个饱受折磨,形如骷髅痛苦而亡的结局———倒也也分不清哪个更好更坏。
在心间琢磨着,她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门,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便将她熏了个仰倒,逝水捂着鼻子退到一边,只觉腹间翻涌,差点呕出来。
不是说人才死吗?怎么能臭成这样?
她身后的泊渊也被熏得一僵,但心间浓重的恨意支撑着他绕过逝水,走过去翻看那简陋床铺上的尸首。
他之前在儋州潜入过王府,与这位文安王打过照面,人虽不至多俊朗,却也有个人样,而不是一具裹着腐烂皮肉的骨头。
这就是他吃了小鱼化身的下场。
泊渊抽出剑,一刀斩下尸体的首级,他来前便带了一包生石灰,本打算用石灰保存头颅带回去祭奠小鱼,如今虽说得了小鱼没死的好消息,可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小鱼了。
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泊渊弯腰拎着那发髻准备将头颅捡起来,结果“嘶啦”一声响,他手中只剩下了头发。
泊渊:“?”
他定睛一瞧,竟是因为尸首腐烂太过,导致皮肉分离了。
“人只死了一天,怎么会腐烂到这种程度?”逝水熬过这臭气攻击凑过来,不由皱起眉头,“真是匪夷所思”
贪心食用精怪的肉,兜兜转转竟成了最后的催命符。
“这尸首腐烂明显有异,我担心让文安王死去的毒还残留在尸首里。”逝水凝重道,“你一路奔波带回儋州,若是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她的未尽之语泊渊明白,这尸首上的毒若是具有传染性,那不亚于他沿路传播了一场瘟疫,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逝水也好,当今的天子也好,都不会容许这种可能发生。
若是换成收的那封信之前,若是文安王不是这样可怖到令人生疑的死相,泊渊说什么都要将头颅带回去祭奠他的小鱼。
但他即使杀过人,见过血,却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相反,泊渊反对这世间老弱抱有诸多善意,小事上虽偶尔欠考虑,大事上却总拎得清,就像得到金鲤的死讯后他锁定了文安王,明明恨成那样,却也不想因为他的复仇行动让江湖与朝堂的局势紧张,牵连到无辜的人。
“如果我不能带走,那就一把火烧了,我不可能让他入土为安。”泊渊说,“这是我的底线。”
“多谢体谅。”逝水倒没想到泊渊能这么通情达理,她点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择日不如撞日。”她提出丧心病狂的建议,“要不我安排两个人,咱们现在就去烧?”
逝水能承担起宫外管控舆论、搜集情报这份责任,本身就是个行动力极其强悍的人,上半夜带泊渊潜入大理寺地牢见尸体,下半夜就安排人将尸体连铺盖一起卷了出来弄到了乱葬岗———连柴火都准备好了。
火舌卷上腐臭的尸体,带来更诡异难闻的气息,正常的火焰本该是橘红的,但此时的火焰红棕掺杂着青紫,一看就不太正常。
逝水远远地瞄了两眼,立刻吩咐人去准备消杀用的生石灰,殷朝讲究入土为安,尸首一定要落棺入土,哪怕是无人认领的、丢到乱葬岗的尸体,也会有官府派人定期过来填埋,若是遇到疑似生了病的尸体,便会用生石灰进行消杀,以免形成瘟疫扩散传染。
诡异的火焰慢慢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黑灰泛绿的焦炭,泊渊盯着焦炭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罪魁祸首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世间,没了复仇的目标,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该做些什么。
逝水带来的人娴熟地处理好了焚烧后剩下的焦炭,保证这具诡异尸体燃烧后的残留不会为兆丰的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见自己的手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看不出什么纰漏,逝水尝试着与泊渊搭话:“泊渊大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虽说对他的经历抱有同情,但逝水并无意与他亲近,有能耐的人要么不招惹事,要么一招惹就是大事,她只想赶紧完成陛下的嘱托,让这位大侠顺顺利利出兆丰。
“我不知道。”泊渊眼神空茫了一瞬,这种失去目标的感觉并不好受,“或许继续练我的剑?”
在一年多前,他曾想要挑战鄞州第一剑,却因伏击而重伤损了心脉,他大可以慢慢温养着,再循序渐进锻炼自己的剑术,最终达成目标,只是比他预计的时间要迟上几年。
以前除了剑术,他做什么都随性而起,现在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感兴趣。
“这几日劳烦你照顾。”这位当今天子面前都有几分薄面的人这几日细心妥帖地看顾着他的情绪,已让他不胜感激,“也劳烦你向陛下转达我的谢意。”
师父给他的那个盒子他从未打开过,但也知道是那个盒子换得了他对文安王尸首的处置权,本该钱货两清,但他又在两清的前提下,得到了被额外照顾的善意。
“你的谢意我会转达到。”因着他识好歹,逝水反倒没那么排斥了,她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把这几日说过的话又再次重提,“虽然这话说起来轻飘又无力,但我还是想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归是要向前看。”
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已失去,便是辜负了不在世的那个人了。
“我可能还要点时间”泊渊笑了笑,轻声说,“他救了我这条命,我总不能挥霍浪费掉。”
上半夜潜入大理寺地牢,下半夜乱葬岗烧尸,这一通忙活完,天已经蒙蒙亮了,泊渊盯着那渐渐布满天空的朝霞,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儋州时,有一日心血来潮拉着小鱼看日出。
那天橙红色的霞光布满天际,粼粼的碎金在湖面荡漾,他过了兴奋劲儿就有些困,于是耍无赖似的枕在小鱼的腿上,又用他袖子上的橙金轻纱遮住眼睛。
“说要带我来看日出,怎么自己先打起瞌睡来了?”
“我这不是兴奋了一夜没睡嘛。”泊渊笑嘻嘻的,他从湖边揪了根茅草叼在嘴里,嚼一嚼带点甜味,“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观赏点。”
两句话之间咋一听并没有什么因果联系,像是两句心血来潮的随口搪塞,被他枕着腿的小鱼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跳跃式的回答。
“好吧,那你先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泊渊其实并不困,他只是很喜欢和小鱼靠得这样近,呆在小鱼身边,好像连呼吸都是轻快的。
柔软的薄纱盖在眼皮上有些痒,泊渊竟真的在这种情形下眯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小鱼好像拍了拍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金乌从地平线上升起,璀璨的霞光漫天,可比日出更吸引人的,是小鱼的笑脸,他的笑好像比日出更令他心神摇曳,可当时的泊渊不知道原因。
“看呆了?”小鱼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泊渊眼珠慌乱地动了动,面上却显出镇定的神情:“好看。”
什么好看?
是日出?还是小鱼?
可惜那时傻傻分不清
回忆在记忆里翻卷,似乎还像昨日般鲜明,泊渊眉眼间涌起些许怀念,他紧了紧背上的那把剑,那把剑陪着他出谷,陪着他游历整个王朝,陪着他遇见小鱼,又陪着他失去。
他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一无所有。
“这几日承蒙照顾,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此别过吧。”
*
泊渊没有离开兆丰,在继续游历之前,他想在兆丰找一个人———那个给他送信的、小鱼的同族。
或许能修成人形,进入尘世的妖都自有其掩藏手段,泊渊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小鱼一只妖,那天他喝醉了,几乎不太记得小鱼同族人的模样,但他隐隐有预感,只要他见到了,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比如灵地究竟在哪里,比如小鱼有没有再多说些有关他的别的东西?比如总之,这些问题都要找到那只鱼妖才能有答案。
他在兆丰找了整整六天,几乎快要翻遍兆丰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人影。
或许那只妖送完信便离开了,可天大地大,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只认识小鱼的妖呢?
泊渊有些茫然。
第七天的夜晚,他再次徒劳而返,他住的客栈被包了月,因为他出手豪爽,掌柜的和小二都记得他。
“客官今天找到人了吗?”掌柜问。
泊渊摇了摇头。
他在兆丰停留的这几天,逝水也曾派人过来问过是否需要她动用一部分人手帮他寻人,泊渊选择了拒绝,逝水身后是当今天子,他不想将小鱼那个好心送信的同族牵扯到这复杂的漩涡中。
他给自己定了一月的期限,若这一月都寻不到,他便放弃。
泊渊又寻了两日,却始终未能找到小鱼那同族的半点影踪,但街上倒是热闹起来了。
七月七,过七夕。
商户们早在七夕的前几日,便开始准备各种各样的精致巧果,有的甚至还提前抓好了喜蛛,关在漂漂亮亮的盒子里,放于铺中售卖。
可这些热闹都与泊渊无关,在今日也没找到丝毫线索后,泊渊本欲返回客栈,可在经过一家糖水铺时,风卷起糖水铺的望子,他好像瞥见了熟悉的侧脸。
“等等!”他立刻追上去,被他叫住的人在灯下回首,蓝衫玉冠,眼睛像入夜后静谧的湖。
那人脸上浮现点点浅淡的笑:“哦?是你啊。”
泊渊:“你还记得我?!”
“给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送信,很难不记得吧?”他的语气有些像小鱼,但那张脸却是陌生的,连神情也陌生。
“你来的倒是很巧,倒省了我去找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册子是白宣纸做的封壳,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角落有条活灵活现的小鱼,“上次本该和信一起给你的,结果我忘了。”
册子上那条熟悉的小鱼勾走了泊渊的全部心神,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开,却发现里面是部内功心法———有些眼熟的内功心法。
“信里估摸着他没交代。”面前的人温和地说,“这是他在短暂清醒期间写出来的,你之前被围攻受了重伤,他担心这伤势影响你的内力修为,特意为你改出来的。”
“我猜金鲤一定在给你的信里说了我的坏话,让你觉得我送信送了一年多。”他补充道,“他清醒的时间短,这内功心法他断续写了好长一段时间,是他自己耽误事,可不是我方向不好。”
———竟在细节方面较起真来了。
“我能不能去见见小鱼?”泊渊抱着那本册子,急切地追问,“我不会打扰他养伤,我就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小鱼。
“灵地普通人去不了。”给他册子的青年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像是看穿了泊渊的所思所想,“你也别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钻,没用。”
“我们想要突破瓶颈,就必须要入世,入世便会有劫,你不必对他太愧疚,没有你也会有别人。”面前的青年用漂亮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金鲤现在因祸得福了。”
与小鱼信里所说的大差不差。
“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泊渊问。
青年没有正面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妖的生命太漫长了。”
人妖有别,或许人垂垂老矣,妖还如年轻时。
泊渊垂眼看着手中那本册子,想着小鱼在重伤的短暂清醒期间还惦念着他,就觉得心间甜蜜又酸涩。
小鱼的同族说得对,人妖有别,人的生命太短暂,而妖的生命又太漫长。
“我会好好修炼的。”他说,“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也许他的武功精进,寿数延长,就可以等到小鱼从灵地里醒来,再进入人世间。
微渺的希望,不也是希望吗?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中,泊渊在灯下看着小鱼的同族,总觉得他身上有小鱼的影子,那双如湖泊般静谧的眼睛里,映出孤零零一个他。
小鱼有家人,有同族,以后也会有新的朋友,他的劫难已经度过了,往后一帆风顺,再也不会孤单。
这很好。
特别特别好。
泊渊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开棺时脑海里最纯粹的那个念想———
只要小鱼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奢求。
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
灯影幢幢,拐角外传来笑语欢声,泊渊将那本册子细细地、妥帖地收到怀里。
人不能太过贪心,他能与小鱼相知相识,同行一段路,已是平生幸事。
泊渊笑了笑,脸上依稀有了些几年前那个洒脱侠客的影子。
他说:“多谢。”
任务目标四,化执成功。
第86章 第 86 章 误会与告白
【泊渊的“执”下降了!虽然和殷容一样都没有清零, 但已经到了安全线内。】20863鼓捣着仅自己可见的数据面板,银色小球比出一个[耶]的手势,【咱们再接再厉!】
做好数据记录后, 20863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暗戳戳打探:【你下一个是要解决秦曜吗?今天准备拿双杀?】
秦曜最近一大堆事堆在手上,忙得团团转,吃饭喝水都像行军打仗,还不忘在两日前给他的宿主发吃饭邀请, 定在七夕晚上这么微妙的时间点,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然,它的宿主最近也忙,从见了文安王后就抽了十连卡池,然后一头将自己关在房里写给泊渊的内功心法, 什么金鲤提前写的———不见到人哪能量身定制?都是赶工的!
宴明了解泊渊的性格, 金鲤的“死”他必然会揽相当大一部分责任在自己身上, 由此将自己逼出心魔, 只有金鲤重伤未死, 才有可能让泊渊放下执念。
所幸,他的猜测是成功的。
巷口拐角处,宴明对着他挥了挥手,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等到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再看不见泊渊的踪影后, 宴明才解除了四星套装【夜光化作眼中珠】,脚下那种如在刀尖行走的痛苦与脸颊上稍纵即逝的蓝紫鳞片一起褪去。
[没打算今天解决秦曜。]宴明在脸上抹了一把,[去年春恨]的妆容从脸上卸下,露出一张与刚刚差异极大的面容来, [只是择日不如撞日,解决一桩小小的误会罢了。]
*
秦曜提前定的是兆丰有些名气的千味楼,选了一个能够望月的雅间,虽然宴明有些弄不明白七夕和赏月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他和秦曜两个大老爷们又不需要乞巧。
推开雅间的门,靠窗的桌子边,秦曜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小宴?”
秦曜今日明显是打扮过了,一头乌发被发冠束起,只留脸颊边些许实在束不上的碎发,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着玄色的软甲,勾勒出具有爆发力的身形,衣摆收得有些紧,于是隐隐能看到两条修长的腿蹬在那桌下的横梁上,整体秀色可餐。
【啧,这上面没扣好的扣子,勒的有点紧的腰带,改过的下摆———】20863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搞色/诱啊!】
如果换成没解封前的宿主,20863肯定不敢这么调侃,生怕把宿主的情窍给调侃开了,但解封后的宿主要是动心了,大概只有他耍着别人玩的份儿。
秦曜大概是最近公务太多累很了,哪怕意识到谁来了,还是有些困意朦胧,但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他的大脑,拿了件薄披风给人罩上了:“夏日晚上温度低,小心着凉。”
即使现在不在雁鸣关,他也已在这几年间养成了习惯,而习惯这种东西,是很难改掉的。
宴明拢了拢肩上薄薄的披风,眼神有些复杂,兆丰的气候温和,并不像雁鸣关早晚温差大,他现在体质正常,披着这个反倒有点热,但他顿了顿,没有将肩上的披风取下来。
秦曜拍拍自己的脸颊,他这几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确实累得慌,可七夕这样的好日子不见一见小宴,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小宴。”秦曜放下手,挺起胸膛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神情有些紧张,“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他可是百忙之中写信问了他们家最靠谱的阿娘,问要怎么打扮才能吸引到心上人,出门前他折腾了好久,才折腾成眼前这个样子。
看着他这副孔雀开屏似的模样,宴明眼里滑过些许笑意,他状似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秦曜被软甲遮盖也能看到轮廓的胸肌上:“最近伙食不错,长胖了?衣服看着有点紧。”
秦曜:“”
他的小宴还能再木头点吗!
事实证明,还能。
“扣子没扣对,出门太着急?”宴明绕过他,笑着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来,目光落在他偏小的衣摆上,“将军府里的绣娘不行啊,连尺寸都做错了。”
秦曜:“”
他往前走了几步,怏怏地在宴明面前半蹲下来,像只以为会得到夸奖但夸奖全部落空的大狗,垂头丧气地偷看他的表情:“有这么差劲吗?”
“怎么什么话都信?”宴明没忍住戳了下他的额头,好笑道,“伤心了?”
“这可是我特意准备的”秦曜小声嘟嘟嚷嚷,“连发型都是现学的!”
“少在这里给我装可怜。”宴明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秦曜的目光有多么温和,“你平时什么样我不知道?”
“什么都瞒不过小宴。”秦曜半蹲下来也很大一只,他顺势揽住宴明的腰,黏黏糊糊的,“小宴,我好想你啊。”
他们两个最近都忙,已经好多天没见面了。
打开的窗外隐约传来笑语欢声,过节的时候,百姓总是和乐,秦曜的话配合着现在的气氛,显得有些过于暧昧了。
“等了我这么久,不饿吗?”宴明拍拍他圈住住自己腰的胳膊,低声道,“松开。”
今天的秦曜的粘糊程度,比往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因为今晚是个特殊的节日,所以稍显亲近的一举一动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以至于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宴明放下了筷子:“我有件事和你说。”
雅间的灯在角落,罩上了灯罩,小小的一团,还不及今夜的月光明亮。
秦曜的脸沐浴在月光下,神色柔和得不可思议,即使他并没有回应些什么,宴明也知道他在听。
“禅心寺里,那盏灯不用点。”宴明说,“没有那个孩子。”
宴明这段时间忙着给泊渊修改功法,自然减少了与秦曜相处的时间,在遇到瓶颈,他忙里偷闲寻找灵感时,或许是机缘巧合,在七重浮图里见到了一盏特别的灯———这灯为一个从未降生在这世间的婴孩所点,没有落款,字迹却极其眼熟。
虽然因为落款空白,供灯人的身份需保密,守七重浮图的僧人没有告知他供灯者的名讳,但宴明已经从僧人的反应里,确定了这就是秦曜供的灯。
秦曜最不擅长在他面前撒谎,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灯?我不知道小宴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悬霜军里朝夕相处,你以为你瞒得过我?”本来并不是件很大的事,但秦曜这样惊慌失措的反应,弄得好像这事见不得光一样。
宴明强调:“别想些有的没的,我说了,那个孩子不存在。”
“可是”秦曜欲言又止。
“没有山洞定情,没有珠胎暗结,更没有什么深有苦衷。”状态解封后的宴明冷酷得可怕,“那只是一场法术失控后的小意外,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懂吗?”
“只是一场梦?”秦曜看着茫然又可怜,他眨了眨眼,目光湿漉漉的,像大雨淋湿了狗狗的皮毛,被丢在雨里不知所措,“小宴”
他轻声问:“这只是梦吗?”
“是。”宴明点头,“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是你想的太多,误会了。”
秦曜盯着他,目光一寸寸拂过他的眉眼,郑重而认真:“没有骗我?”
宴明干脆利落地击碎他最后一丝侥幸:“没有,都是假的。”
“原来是误会啊。”秦曜愣愣地坐在他对面,喃喃自语的声音渐渐消弥下去,“我还以为”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宴明身上,却忽而绽放出一个极热烈的笑容。
他本就是带点野性的小麦肤色,如今毫无阴霾地笑起来,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如同塞外生生不息的劲草。
“我很高兴!”秦曜眉眼弯弯,他大声说,“特别特别高兴!”
他没有说这些夜里他睡不着时的辗转反侧,没有说他想起那个“孩子”时的心如刀绞,没有说自己悄悄去供灯时心口浓郁的化不开的痛苦他只是觉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些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的苦难并不存在,一切只来源于一场法术失控的小意外,小宴没有经历梦境里那些加诸身心的苦难,没有被那些不好的记忆折磨,他仍旧是悬霜军那个有点娇气,有点毒舌,却又心地善良的军师。
哪怕他遗憾于梦境里的两情相知两心相许并没有在现实里发生,可他仍旧高兴他的小宴没有受到伤害———比起那些带着痛苦的“爱”,他更愿意小宴肆意快活。
“小宴!”明明只喝了一盏酒,可秦曜笑起来傻兮兮的,像喝醉了,只知道喊宴明的名字,“小宴!”
“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宴明无奈道,“这几天抽空去把灯撤了,知道吗?”
“好!”秦曜笑着点头,他的眼神一刻都不错地盯着他对面的心上人,“我明天就去撤灯!”
“犬戎被我们打退了,往后几十年都翻不起风浪。”秦曜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宴明面前蹲下,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严肃而郑重地看着他,“天下已经快要太平了。”
“小宴。”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带着不加掩饰的忐忑与欢喜,“现在,我可以追求你了吗?”
秦曜从来都直白,他足够真诚,足够坦然,爱与恨都鲜活地写在他脸上,不掩饰,也不隐藏,他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火,炙热地焚烧着一切。
“我心悦你!”秦曜的声音先是大大的,像要给自己壮气势,之后又变得小小的,因为在心上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心意而羞涩,“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或许因为今晚的月色很美,所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心准备的告白,那一点并不算扰乱神智的醉意怂恿着勇敢的小将军,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内心藏了许久的、横冲直撞的欢喜。
宴明放在桌上的手颤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
“我不属于这里。”在如水的月色里,宴明似乎被这双灼烈的眼眸烫伤了,于是垂眼躲避,“我也不心悦你。”
“秦曜,我们只是朋友。”他说,“你越界了。”
一片沉默里,只能听到两人寂静的呼吸。
【不对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悄悄冒泡,【宿主,刚刚秦曜表白的时候,你心跳好快。】
第87章 第 87 章 火海重逢
月色下那场冲动的告白, 没有得到同样真挚热烈的回应,宴明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之后几天, 秦曜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找他时, 却总是不巧扑个空———他有时在闭关,有时出去游历了,总之每一次都恰巧错过。
七夕过后不久便是中元节,而中元节承袭古礼, 有“跳月”的习俗,即七月的月圆之夜,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举办歌舞庆典,以祭祀月亮———月亮在神话里,是掌控时间与生命的神祇。
七月十五祭亡、祀鬼、解难、赦罪, 传说地府这一天会开鬼门, 让亡于人世却未曾投胎的魂魄回家与亲人团圆。
【咱们真在这一天搞事情啊?】
子时前, 跳月便已经结束了, 百姓们散场归家, 紧闭门窗。
子时一过,鬼门开,生人回避。
[当然。]宴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遍自己这几天制作的成果, [【始信人间别离苦】的技能可都用出去了。]
【始信人间别离苦(五星)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鱼沈雁杳天涯路, 始信人间别离苦。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相思寄无处,明月照我, 流水落花,痴心总辜负。
套装技能: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痴人垂目],使用次数3/3(无),技能引动,被使用者将会在一瞬重温记忆里最恐惧的片段,此后十日,循环往复。】
这个五星套装的技能只能用三次,第二次在那夜被袭击前用在了顾铮身上,第三次用在了鹤卿身上,今晚就是鹤卿身上技能的最后一天,时间卡的刚刚好。
宴明意识里的银色小圆球长长地叹了口气,变成了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始信人间别离苦】的技能一共能用三次,第一次用在了鹤卿身上,教会他不破不立,教会他重塑自我,最后一次却也用在他身上,而这一次,是为了彻底的别离。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循环
鹤卿今晚没有回自己的宅子,他回了延福巷的旧居。
传说七月半开鬼门,亡者见生人,每年的今日,鹤卿都在延福巷度过,他怕阿玦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被陛下赐了新宅邸,怕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可一年又一年,阿玦始终不来找他,连入梦都极少。
今年同以往年都不一样,九天前,鹤卿开始频繁做梦,他总是梦到那一日熊熊的烈火,还有在火中茫然无措的阿玦,他在火海之外,被不知名的力量固定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火焰席卷了他所熟悉的旧居,火舌攀上房梁,烧毁窗上的轻纱,还有他们经常写字的书案,以及小榻上堆着的、阿玦喜欢的隐囊与布偶。
天空都在火海里被映成通红,像是盛放的曼珠沙华,这些花接走了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隐没在这花中,教他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再不得相见。
连续九日被梦魇纠缠,鹤卿眼下已经带了明显的青黑与倦色,可他不敢睡,他怕一闭眼就是那片似花海的火海。
今晚有跳月的庆典,延福巷的孩童们还有人上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参加———阿玦走后,他在延福巷住的少了,却还是会许铜板糕饼,让这些孩子们帮忙捉蝉,一来二去,他也与那些孩子熟悉了不少,从他们偶有的提及里,鹤卿再次拼凑出了一个有些不一样的阿玦。
那场大火带走了所有的与阿玦相关的东西,即使他在火海过后将一切尽力复原,但始终不是原先那些,他只不过在自欺欺人,但无妨,没有人会阻止他这样沉溺而懦弱的逃避行为。
兆丰寸土寸金,巷落之间紧凑,延福巷里有什么大的动静,几乎都能听闻,就像此时跳月庆典结束,左邻右舍们陆陆续续带着孩子归家,安静的巷子里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杂夹着孩童哼唱的模糊不清的歌谣:
“七月半,开鬼门儿~鬼门开了出鬼怪,鬼怪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伴随着“吱呀”的开关门声,那童谣也隐没在门后,巷子又归于寂静。
在院中站着的鹤卿进了厨房,锅里温着各种各样好吃的,还有阿玦最爱的糕饼,他将这些一一端出来,摆到院中的长桌上,在所有的吃的都摆出来后,鹤卿点燃了桌上的香烛。
寥寥青烟从烛中盘旋而上,鹤卿眨了一下眼,只觉昏沉恍惚了一瞬,浓重的困倦涌上心间。
好像巷子外又嘈杂起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有的沉重,有的欢快,有小孩的笑声,有老人的咳嗽声,有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声这些声音从院子外经过,又散向四面八方。
“咚!噼啪———”
物品倾倒的沉重声响让他从这些声音里抽回意识,燃烧着的香烛不知为何倒在桌上,瞬间点燃了木质的桌面,火蛇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从桌上爬到地面上,又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东西厢房。
这间被重修过后的旧居,再次沦为火海。
———就像前九日的梦里一样。
他是醒着的,还是又入了梦中?
前九夜他都在旧居之外,隔着那被烧得焦黑的院门,绝望地注视着那熊熊的火海,而这一次,他也在火海之中。
一个诞生于绝境中的、近乎疯狂的、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海中突然冒了出来———他每一夜都在火海之外,目睹着阿玦的消亡,那么这一次火海骤起,阿玦是否也会出现?!
火焰已经卷上了院门,如果鹤卿这时转身就走,有不小的概率能逃出生天,但他的余光一点都没有分给那条生路,他在火海之中,推开了东厢的门。
东厢的书房里,同样是火焰与滚滚的浓烟,火焰好像灼伤了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可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将目光在并不算大的厢房里四处扫视,火焰吞噬了瓶中枯萎的花,吞噬了案上那些笔墨纸砚,又开始向小榻的方向席卷———在那些隐囊与布偶的缝隙里,鹤卿瞥见了一缕墨色的发丝。
附近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失了热度,他走过去,拿掉了最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大老虎,露出了一张他在心中描绘过千百次的脸———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阿玦。”
火焰将这一声轻微的呼喊吞噬得近乎无声,但他朝思暮想的人听见了。
阿玦睁开了他那双比星辰还要漂亮的眼睛,他像过去一样,对他温柔地笑着:“鹤卿!”
这一句称呼,隔了四年有余。
“阿玦我好想你阿玦!”鹤卿俯身抱住躺在那些布偶堆里的爱人,他罕见地失了分寸,双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将自己的爱人嵌入到身体里,“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一刻,他竟生出了就此葬身火海也不错的念头。
滚烫的眼泪滴落到书灵露出来的肌肤上,烫得被戏称为“木头”的书灵怔了怔,仿佛刚从睡梦中清醒的书灵缓缓抬起手,环抱住了搂住他的人的腰。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鹤卿。”
死而复生的爱人就在身边,却又一同与他面临死亡的绝境,鹤卿缓缓松开他,从那还未被燃烧殆尽的书架上取下了品相最好的一本书:“回到书里去!阿玦,你快回到书里去,然后通过书境逃走!”
“快点!”他催促着,“听话!阿玦!”
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发生,他只是不想现实中发生的那次与梦中无数次纠缠的那些火海,再一次在他面前带走他的爱人———他是自私的,他宁愿被火焰带走的是他的。
那种堪比剜心的痛苦,他再也不要经历。
书灵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出不去的。”他说。
即使躲在书境里,书灵载体被烧的那一刻,书境也会随之破碎,无非只是一霎湮灭,不受烈火焚身之苦。
鹤卿与他,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鹤卿捧着心上人的脸颊,他眼睛通红,睫毛湿漉漉的,“你躲到书里,我带你冲出去。”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笨蛋。”他听到了书灵在骂他,即使是骂人,也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
“嗯。”火焰卷上了这方小榻,隐囊与玩偶都被点燃,火海之中,他们无处容身,“我是笨蛋。”
书灵叹了口气,重新环抱上他的腰。
鹤卿有了极其强烈的失重感,火海炽烈,他仿佛在下坠。
“叮铃~”
一片白光,短暂失明的空隙里,他听到了金饰碰撞、金玉相击的声音,等到视线缓缓恢复,他看到了满目的红色————
红烛高照,张灯结彩。
莫名的熟悉。
好像是几个月前那场喜结连理的美梦在此刻有了延续。
鹤卿看到他的阿玦,海棠红的衣衫外堆金叠玉,坐在百子千孙的绣帐中,桌上放着合卺酒,匏瓜的尾端以红线相连。
“咚!”
有什么掉在了地上,一枚圆溜溜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一颗桂圆。
鹤卿弯腰捡起,眉梢带上浅浅的笑意。
这枚桂圆过来的方向,是喜床。
龙凤交颈,红烛吐泪,满屋弥散的酒香,鹤卿好像未饮先醉。
他看到阿玦在金玉面帘后向他看来,眉眼弯弯———
“鹤卿。”
第88章 第 88 章 玉有缺
【宿主!你是疯了吗宿主!】20863大为不解, 20863大为震惊,【你知不知道鹤卿喜欢书灵啊!继续用[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技能———你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这个四星套装的技能[攲枕寻梦]虽然由宿主使用,但控制梦境走向的可是被使用者的潜意识!
联想到几个月前他宿主衣衫凌乱惊恐万分地从“门”里窜出来, 20863不觉得先经受了火海重逢这种生死刺激, 又直接到成婚现场的鹤卿还会像上次那样对宿主怜香惜玉,隐忍克制———爱与欲,向来挂钩。
偏偏他的宿主似乎尤嫌作死程度不够,顺手从喜床上拈了个桂圆朝鹤卿一扔, 那颗桂圆骨碌碌滚到鹤卿脚下停止的时候,20863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停了。
鹤卿看过来的那双眼睛除了爱以外,还有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欲/望。
完!蛋!
【这种化执方法不可取啊!】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惨叫,【你们要是成了婚这样那样了,估计鹤卿的执念更重更解不开了!!!】
得到了再失去还不如一开始就得不到!
【想想秦———】
[你脑瓜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金色小团在银色小球面前变成了个大大的问号,[【攲枕寻梦】这个技能对同一个人使用, 如果没让潜意识圆满, 上次断在什么地方, 这次就会续在什么地方。]
20863更加不解, 20863更加震惊:【你知道还敢这么作死?!】
金色的问号缓缓变回小球:【不破不立嘛。】
20863莫名打了个寒颤。
它想到了两年多前, 他的宿主就是这样哄骗了秦曜,然后自己去执行计划,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是———】20863的话还没说完, 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和宴明共享视线了,它被关了小黑屋。
20863:【???】
在小黑屋里愣了好一会儿后, 它才想起来大部分幻象类技能使用的途中系统都不能跟随,他的宿主只是运用自己熟练的技巧卡了个bug,在[痴人垂目]与[攲枕寻梦]结束与开启的空隙间将它弄过去,协助他动了点手脚罢了。
希望他解封后的宿主能像以往一样靠谱吧———毕竟强化鹤卿的潜意识, 就意味着宿主彻底交出了在梦境中做出微小改动的权利,一切发展都只能顺着鹤卿的心意来,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银色小球叹了口气,在小黑屋里将自己摊成了扁扁银色小饼干
“阿玦?”
20863看不到的潜意识幻境里,鹤卿慢慢走上前,他朝书灵摊开手,掌心清晰的纹路里,躺着一枚圆滚滚的桂圆。
阿玦很快从他手中拿走了它,轻轻一用力,外壳裂开,露出的莹白果肉被书灵衔在唇齿间,领口传来不容拒绝的力道,拉着他俯身向下,鼻尖碰鼻尖,呼吸近在咫尺。
阿玦的头往上抬了抬,于是湿润的果肉触碰到嘴唇,桂圆被推入口,双唇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甜吗?”
金线珠玉构成的面帘后,是阿玦含着笑意与逗弄的眼睛。
鹤卿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一触即分的感觉轻得像羽毛,酥酥麻麻的,痒痒的。
他回答的声音莫名有些喑哑:“甜。”
于是他的阿玦又笑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灵动狡黠的小狐狸。
小狐狸引导着从脸颊红到脖子,从鼻尖红到耳尖的某个笨蛋吐出吃完果肉后剩下的核,又将他拉到桌边,桌边摆着一对匏瓜,尾端相连的红线艳得像血,清亮的酒水在被剖开的匏瓜里荡漾,映照出一双璧人。
在饮合卺酒的空隙里,鹤卿听到声音————
“还有更甜的”
“哐当!”
匏瓜带着酒水洒了一地,更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辛辣到像要将整个人都烧起来的酒液顺着唇齿的缝隙渡入口中,于是没说完的话也隐没在唇齿间。
鹤卿感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呼吸纠缠,蔓延的酒香里,他清晰又模糊地意识到———他在亲吻阿玦,在亲吻他的爱人。
确实是甜的,比刚刚更甜。
等他从这场让人晕头转向的亲吻里醒来时,他与阿玦已经坐到了婚床边。
根本就遮不住容貌的面帘被他取下,他看到一张泛着粉意的芙蓉面,佳人攥着他因为亲吻而被扯得凌乱的衣领,手指点了点自己口脂凌乱的唇面,笑盈盈的,诱惑无边。
莫名的羞意夹杂着无处言说的恐惧从心间上涌,教鹤卿停住了动作。
害怕欣喜茫然在心间纠缠着:“阿玦”
可他的阿玦没有回应,也没有停,只是抓着鹤卿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腰上,那腰带松松垮垮,一扯就掉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的阿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他与一手鹤卿十指相扣,空着的那只手却不消停,白皙纤长的手向下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拉向床榻,雪白的脖颈仰起,勾得人想在上面留下点什么,“我说的对吗?”
阿玦吻了吻他的耳垂:“夫君。”
———和之前梦境中截然不同的热烈大胆。
心爱之人在身下发出直白的邀请,这本该是让人昏头失智的一幕,但鹤卿漂浮的心缓缓下沉,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他慢慢地将人推开:“你是谁?”
“我是阿玦啊。”衣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的人对着他晃了晃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不认识我了吗?”
“夫君~”最后这个词在他的舌尖辗转,甜蜜又缠绵。
鹤卿的脸还是红着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点点冷静下来,他注视着面前这个笑盈盈的阿玦,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几个月前,他曾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里的阿玦真实极了,一颦一笑的反应都可爱,梦醒后他惆怅了很久,也遗憾于梦境里的一切没有走到尽头。
可今天,在七月半,那场遗憾梦重新续上,阿玦所有大胆的反应都符合他内心深处那些肮脏的、不堪的预期时,他反而意识到了虚假。
他的阿玦不懂情爱,像是一块被抽去了情丝的笨蛋木头,他不会有这样大胆的、勾人的举动,他不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不会唤他“夫君”———是他见不得人的私心私欲,化作了眼前这一切。
“你不是阿玦。”他轻声说,“你只是我欲念的产物。”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那个阿玦笑盈盈的,他松开与鹤卿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然后抓着这只手按向自己心口,那里有跳动着的心脏,“我有呼吸,也有心跳,和他没什么区别。”
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眸注视着他,好像天地之间只能看见他一人:“他有的记忆我也有,所以我会比以前更懂你心意,我和你,就是这世间最契合的人。”
他眨了下眼睛,像是有些羞,又有些期待:“把刚刚没做完的事做完好吗?”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二十几年从没人在鹤卿面前发出这样直白的有关床事的邀请,他的脸更红了,那红色从白皙的肌肤下透出来,似熟过头的樱桃。
头脑都要停摆的混乱之间,鹤卿捕捉到了之前话语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什么叫‘他有的记忆你也有’?”
“承载他的那本书在火海里被烧毁,他自然也跟着消失了。”阿玦似乎很遗憾他不愿意继续,“那间厢房里还残留的散灵被你的执念强留,久而久之,我就诞生了。”
“你的执念在散灵间孕育出了我,我继承了他的记忆,自然也继承了他的一切———我和他,没有任何区别。”阿玦将鹤卿的手从心口放到脸上,“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
等到几个月前那场真实无比的梦境,鹤卿只觉得心口发冷:“那之前?”
“那是被磨损的散灵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呀,我想观察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拉着他手的阿玦几乎与他心有灵犀,他理所当然道,“那一点力量消散后,就是全新的我了。”
“我虽然不能在现实里出现,但我可以每晚都进到你的梦里。”阿玦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红袖添香、巫山云雨什么都可以。”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新的阿玦露出一个纯粹的、熟悉的笑容,“他不能做的,我都能做。”
鹤卿从那双眼睛露出的无意识的依赖与害怕里,意识到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重新拥有他的阿玦,甚至比以往更善解人意。
只要鹤卿点头,只要鹤卿开口。
但鹤卿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不是他。”他慢慢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襟,看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庞,“就算你拥有了他的全部记忆,你也不是他。”
没有拆穿前,他还因为那些熟悉而自欺欺人,逃避着不愿深想,可他始终无法做到欺骗自己————眼前的人是阿玦,也不是阿玦。
他固然可以卑劣地将所有疑点都假装忘却,去享受阿玦对他的好,去享受这四年多不见的漫长空缺,去完成心中那些隐藏着的贪婪欲/念。
但他做不到。
算眼前人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样,就算眼前人拥有他心上人的全部记忆。
阿玦曾带他游历过书境,穿梭过许多奇幻志怪的书籍,他见过与他类似的情况———
是他的执念铸就了心魔。
那不是阿玦,是他私心聚合的产物。
他认真地看着,想要将这张脸永远地记在心里,他怕以后的岁月模糊了时间,他会忘记。
龙凤喜烛还在窗边燃烧着,暗示着这是一场多么绮丽香艳的梦境,但鹤卿转过身,他准备离开了。
他隐隐有预感,只要他离开了这间寝卧,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会结束。
他以为那个阿玦会拦着他离开,可没有。
那个阿玦只是坐在喜床边,龙凤烛照耀着他,让他的影子孤独地落在一边———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不做大胆举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和阿玦根本没有区别。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泫然欲泣,没有泪光盈睫,只是茫然地:“鹤卿。”
阿玦从没露出过这样脆弱的神情,可这时候却真实到没有半点虚假,好像他就是阿玦,那个无数次他午夜梦回,让他心间悸动的阿玦。
他真的没有生出一点私心,想要留下这个心魔吗?这个心魔是世间上最接近阿玦的存在,好像他存在,阿玦就存在。
他不是圣人,他也有一瞬间动摇过。
可他更知道,如果顺着那一瞬的动摇留下他,他就会成为自己最不齿的那种人———爱不是万能的借口,不是私心私欲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阿玦身上,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好像只是在看他。
鹤卿最终转过了身。
他路过那对龙凤花烛,那对龙凤花烛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透过裂痕的空隙不是墙壁,而是一片深沉的虚无,虚无蔓延开来,吞掉地面上泼洒的烈酒,一对匏瓜隐入的虚无里,相连的红绳也消失殆尽,百子千孙帐一寸寸碎裂一切都在表明,梦境要结束了。
轻得像烟尘一样的声音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虚幻中带点眷恋———
“鹤卿。”
鹤卿站在喜房的门外,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收紧,他听见了,可他没有回头。
虚无吞噬了最后一点光芒,恍惚间,他看到小院里的长桌,桌上的菜肴与糕饼犹带热气,而那白蜡却已燃烧殆尽。
阿玦阿玦,玉有缺。
他当年或许不该给阿玦取这个名字,仿佛冥冥之中情浅缘浅,难两全。
他看着那白烛在桌面燃烧后凝固的蜡,想起那个大胆的、直白又热烈的“心魔”,想起那个带着甜味的亲吻,想起灌入喉咙中的酒,想起那脸颊上的绯红,想起那些可怜巴巴的、像是讨好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泪水浸湿了眼睫。
到底谁是笨蛋?
好吧,就当他是笨蛋,就当那全部是心魔
一墙之隔,终于从小黑屋里被放出来的20863立刻看到了它置顶信息的提示,属于鹤卿的执念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匀速下降,很快就要达到安全线。
【宿主———】20863疑惑,【你在鹤卿的潜意识里做什么了?见效这么快?】
[演了一场心魔戏。]
20863:【他信了?】
宴明看着那堵墙,垂下了眼睫,他的心跳很平稳,20863看不出端倪:[没全信。]
20863好奇:【没全信为什么会降?】
宴明转身向外走:[你猜。]
【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20863在他脑海里抗议,【人类的情感复杂得要命,我又不是人类!快说快说!】
[因为心魔身上有书灵的影子。]宴明告诉20863真正的答案,[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那场心魔戏,有太多太多或许。
心魔说的是真话吗?未必。
心魔说的是假话吗?也未必。
或许书灵最后的散灵早与心魔纠缠在一起,这些举动究竟是出自鹤卿的欲/念,还是书灵残留的些微本能,根本就无法再分清。
鹤卿无法忍受阿玦因为他的欲念而变成另外的存在,那是一种侮辱———他只有放手,也必然会放手,消灭心魔的同时,放那些散灵自由。
20863还是没太听懂,但它觉得它再问下去,就会变成真正的笨蛋。
管他呢,总之降下来就好!
月色照耀着空荡荡的巷道,传来零星几声蝉鸣。
影子隐没在拐角,夏天就要过去了。
第89章 第 89 章 鬼门关
他的寝卧好像同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 处处都有铜镜,处处都有笼子,红纱依然从房梁向四周缠绕, 掩映着其中的青羽。
顾铮躺在厚实的地毯上, 仰头看飘飘摇摇的羽毛串,这串青羽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顾铮知道,里面已经没有属于小雀的羽毛了。
那天的火堆边, 那个所谓的观妙大师说“前尘往事,云散烟消”时,他以为是句假惺惺的托词,是一句高高在上的恶心宽慰,却没想到,那是确切的判词。
换作以往的顾铮, 他会将那观妙大师抓来, 不择手段地拷问出他想知道的一切, 甚至想办法让小雀上他的身———世间如同泥沼, 他并没有太多留恋, 也无所谓别人如何看他,更无所谓他名声如何。
但将文安王压解入京后,入夜他便开始做梦, 他是极少做梦的,却一连十夜, 频繁梦到小雀。
他总是在穿过那条柳丝袅娜的回廊,总是在走入那寂静无人的院落,总是在推开那扇带着血腥气的门,然后看到满身是血的小雀, 之后一切都消失,只剩那块浸满血的假山石。
血腥萦绕在鼻端,好像从夜里蔓延到了白昼,他有时会恍惚一瞬,好像触目可及的所有东西上都沾着红———那是小雀的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一只小小的雀鸟,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顾铮不明白。
七月半,七月半。
今日是七月半。
七月半,鬼门开,户户门窗闭。
顾铮反其道而行,他推开门,推开窗,点亮屋里所有的白蜡烛,风从窗口灌进来,卷得满屋红纱乱舞,红纱撞上各种大小不一的鸟笼,碰撞间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阴冷诡异。
蜡烛的光照亮昏暗的铜镜,映出顾铮此时的模样,披散的黑发,惨白的肤色,黑极黑,白极白,看起来像是黄泉里爬出来的艳鬼。
顾铮盯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笑了一下。
“会吓到你吧。”他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几天前他已经不再做梦,不再梦到那像萤火一样四散的光点,不再梦到那浸满了血的山石,但那血腥气缠绕在他身边,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
顾铮勾开凳子,坐在铜镜前,模糊的光里,映出黑发中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他伸出手,于是镜中的人也伸出手,镜中镜外,两处指尖点在一处,如同魂魄与皮囊坐而对望。
窗外卷进来的风更大了,红纱随风漫上顾铮肩头,缠绕他的脖颈,遮住他的眼睛,视线里一片红色。
透过红纱,镜中的自己更加模糊,顾铮看到自己的肩上,突兀地多了一只白皙的手。
镜中的顾铮勾唇笑起来。
他捉住那只白皙的手,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气。
“小雀。”他将脸颊贴在那只冰冷的手上,轻声喃喃,“我捉到你了。”
他抓着那只手向下拉扯,于是同样冰凉的身躯贴在了他身上,铜镜里的顾铮背后,出现了沾血的青羽衣。
从未在空气里消失的血腥味浓郁起来,与羽毛连缀在一起的铃铛在风中响得急促,宛如某种不详的预告。
“小雀我的小雀”顾铮甜蜜地笑起来,“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他没有摘下脸上的红纱,也没有松开那只冰冷的手,他只在妆台的琳琅珠玉后取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匕首的手柄处浸入了洗不掉的暗色血渍———那是他一旦出京就会随身携带的匕首。
他将这把匕首按在了那冰冷的掌心,那手掌虚浮又无力,于是顾铮耐心地摆弄着那一根根手指,让手指牢牢抓住匕首。
“就是这样。”他笑着夸赞,“小雀,就是这样。”
他抓着冰冷的手腕,将那雪亮的匕首压在自己的脖颈旁,用温言细语轻声哄着:“要对准这里用力———”
痛。
一点刺痛蔓延,顾铮看到铜镜中脖颈旁流下一条血线,血浸湿了披落在身上的红纱,却无法停驻在那血色干涸凝结的青羽上。
“为什么不刺下去?”铜镜里的顾铮握着那冰凉的手腕微笑,“小雀在犹豫什么呢?”
他手中一用力,那把匕首突兀地向下,从皮肉划上衣襟,发出刺耳的裂帛声,身后冰凉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失去平衡,从他的肩头栽倒。
顾铮抓住了与身躯同样冰冷的脖颈,没有脉搏,没有血在身体流动时汩汩的感受,就像抓住了一具尸体。
脖颈之上,是一张苍白的、失了血色的脸,那双丹色瞳直勾勾地看着他,比红纱更朦胧,比血更艳烈。
“真漂亮。”顾铮一只手还抓着那把划破他皮肉与衣襟的匕首,另一只手却在脖颈处摩挲,他看到那双丹色瞳里只有他自己,“我在你的眼睛里。”
他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小雀,我在你的眼睛里”
他掌下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那双眼睛甚至眨都不会眨一下,可顾铮眼里的痴迷却更重了。
“你明明不忍心,为什么要回避我?”顾铮在质问,可这质问又像情人间的呢喃,“我想见你,我发了疯地想见你,可你除了最近,从来不入我的梦中。”
他倾身向前,红纱后的那张脸美若鬼魅,隔着那薄薄的纱,他吻上那同样失去血色的唇———与其说那是吻,倒不如说是野兽在撕咬心仪的猎物。
“血是温热的。”顾铮弯唇笑起来,“一点都不冷。”
顾铮已经习惯了疼痛,能够忍受疼痛,所以正在流血的脖颈对于他来说与寻常无异,可他无法忍受冷。
他再一次吻了吻那仍在流血的唇。
热的,他再次确认。
小雀的血是热的。
顾铮讨厌自说自话,哪怕现下小雀的眼里只有他,可他不会回应,不会呼吸,神态也不灵动,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顾铮不厌恶死亡,但他讨厌尸体。
“要休息了。”
风吹拂着红纱,从他脸颊中落下,顾铮看清了他的小雀。
他一根根掰开那攥着匕首的手指,任凭那沾了他鲜血的匕首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小雀小雀!”
他的音调不知为何雀跃起来,或许是去除了那层隔着的红纱,他能够肆无忌惮地看清,那红纱不再阻碍在他们之间,于是唇舌同样能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这是一个血腥气极浓烈的吻。
顾铮亲吻得满足,可惜他的小雀不会回应。
他的脸颊贴着小雀的脸颊,唇停在他的唇角边,血液沾在唇上,比口脂还要艳丽。
流出来的血被顾铮一点点吃掉,最后他吻了吻那唇上的伤口。
不会反抗的冰冷身体被他抱到腿上,放在怀中,昏黄的烛光照亮铜镜,映出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衣袖连着衣袖,发丝缠着发丝,顾铮的头搁在那苍白身体的肩上,目光专注,笑意里全是满足。
“小雀的脸色好难看。”他低低地笑出声,“在生我的气吗?”
妆台上全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慢条斯理地取了画眉的眉黛,涂脸的妆粉,涂唇的口脂,按着顺序一点点为怀里的人装扮起来,铜镜里苍白的容颜有了颜色,看起来逐渐鲜活,接近活人。
顾铮抱着他自顾自地欣赏起来,铜镜映出他们的背后,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笼。
“呼———”
“叮铃叮铃叮铃———叮!”
深夜的风如同人的叹息,吹动那与羽毛坠连在一起的铃铛,叮铃叮铃的铃声响成一片,无比刺耳,红纱在风中肆意翻卷,满目诡谲的艳色。
顾铮抱着怀里冰冷的身体,他低着头,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他轻声喃喃,“说话不算话”
他抱着人起身,精美的花鸟屏风后,是一个将近两米的鸟笼,金色锦缎缠着笼壁,下方铺着雪白的厚厚皮毛,他捡起皮毛上细细的锁链,在机关开合的“咔嗒”声里,锁住苍白的手腕。
“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吧。”
“叮铃叮铃叮铃————”
夜风将铃铛撞得更加急促,像是从更遥远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声音。
“呼————”
他再次听到如叹息一样的风声。
被锁在笼子里的、毫无声息的冰冷躯体在此时动弹了一下,那双丹色瞳的睫毛如脆弱的蝶翼微微翕动,好像人偶被注入了灵魂。
“哗啦———”
细长的链条被勒入肉里,留下狭长的红痕,那把应被丢在窗台边地毯上的匕首,突兀地在雪白皮毛上浮现,有白皙的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于是血如落珠。
顾铮看到小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殷红的纹路,细长蜿蜒,像是在他脸颊生长的、肆意的花。
起雾了。
雾气遮盖住金笼,遮盖住锁链,远远的、遥遥的,似乎有大片大片火红绵延。
小雀似乎散入到了雾气里,顾铮只捞到空荡荡的锁链,锁链起初碰撞在笼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很快就寂然。
顾铮缓缓起身。
他看到了一条路。
一条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路。
路的两侧全是挨挨挤挤的一簇簇花朵,像极了小雀脸上那突兀的花纹。
雾气随着花的出现渐渐褪去,无数死状凄惨的半透明魂魄在附近游荡,水声随着嘶鸣拍打两岸,河水中有无数恶鬼沉浮,没有栏杆的狭长石桥横跨流淌着血水的河面。
此为何处?
黄泉路,奈何桥。
第90章 第 90 章 雪上霜
【我来了我来了!】熟悉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 带着明显的得瑟,【衔接相当完美!】
【别后不知君远近】的使用时间是十二个时辰,虽然中途可以暂停, 但几次用下来剩下的时间也寥寥, 七月半这一晚的前半夜,宴明在延福巷的旧居外,于幻境中杜撰出了“心魔”,顺利完成了预期, 下半夜他在朱紫巷,借由着轻功技能摸到了顾宅。
抽走一片瓦片向下看,满屋白烛红纱,七月半这夜风极大,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卷入,鸟笼碰撞, 声响杂乱,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镜子映照出晃悠的鸟笼, 看起来比宴明那个世界的鬼屋更惊悚。
[攲枕寻梦]的技能被悄悄使用, 满屋白烛燃烧的青烟没有散在风中, 而是一丝丝一缕缕盘旋着冲向屋梁———幻境开始了。
因为这个技能受被使用者的潜意识控制,宴明发现自己变回了小雀,准确地说, 他变回了重伤死去的小雀,手搭在顾铮肩上的那一刻, 铜镜里映出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也就是这一刻,他无法再动弹。
他之所以将顾铮放到最后,就是因为顾铮的“执”极难解决, 但真正用技能将“执”引出来,才发现这“执”比他想象的更扭曲、更浓烈。
他只是不能动弹,但手握着匕首划破皮肉、被啃咬时唇上传来的痛感、指腹沾着妆粉扫过脸颊还有顾铮那一句又一句自言自语的话。
他全都能听见,全都能感受到。
如果换成好几年前刚刚遇到顾铮、年轻气盛不服输的青雀,或许会因为不能动弹受控于人而惊慌失措,或许会因为被亲吻啃咬而恼羞成怒,或许会因为无法反抗而心生恐惧———但现在的宴明不会。
在那个无法动弹的、满含着血腥味的吻里,他透过睁着的眼睛凝视着顾铮,在心里冷静地估量着他的情绪波动,推测着最好的切入点。
被顾铮抱着坐在镜子前,苍白的脸被一点点染上活气,宴明没有去在意两人镜中亲密的动作,他看着镜子里那些困缚着的、密密麻麻的笼,忽然再次意识到了一年多前他要登出时,选择将自己状态封印的原因。
从第一个任务开始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尽可能的去节约时间,甚至两个、三个任务同时进行,也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一个人在异世漂泊,再怎么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当成一场找乐子的游戏,也都太久太久。
人是一种记性很好的生物,他记得每一个任务里的细节,记得每一次不同的情绪变化,记得与每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人也是一种记性很差的生物,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刚上班时因为同事的傻逼而骂骂咧咧,忘了那每天准时准点的到来的洒水车,忘了楼下煎饼果子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自己世界里东升西落的太阳,有点想念某几个月变幻无常的天气,有点想念钥匙插在家门里,拧开时那种轻微的凝滞感。
在这样受困于人、唇齿交缠的亲密里,他没有羞涩与恐惧,他只是有些想家。
锁链扣在手腕上,宴明看清了顾铮的眼睛———他在害怕,他害怕失而复得后得而复失,或许顾铮隐隐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真的,或许只是他在执念间半疯半醒的假象,不然他不会把小雀锁进这座金笼,这座一直用来恐吓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使用过的笼。
他的心念有了片刻的动摇。
在这片刻喘息的空隙里,宴明召出了顾铮潜意识幻境里被确定的、唯一能够伤人的东西,用手掌握住了那锋利的匕首。
顾铮的潜意识是疯狂的,所以他准备了很多个备选方案,甚至说服自己接受了万一一切失控,他可能会遇到的那个最坏的结果。
万幸的是,一切足够顺利,20863没有辜负他从延福巷到朱紫巷这段路上的简短交代,在顾铮唯一心念动摇的刹那,从外部联系上了他,让他能把早已准备好的技能直接开启。
那是十连抽里一个极具玄幻主义色彩的五星套装,他等了许久,决定用在七月半这夜———
【阳间地府俱相似(五星):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部件技能:全部件下附带技能[黄泉鬼],以血为引,直径三米内生灵陷入地府幻象,幻象受技能使用者主控,持续时间一时辰,冷却时间三周。】
[攲枕寻梦]的技能还剩下半个多小时,理论上来说已经不足以维持五星技能[黄泉鬼]的使用时长,但同为幻象类技能,可以直接替换,并不影响。
宴明站在那狭长且没有扶手的石桥上,身边是缓慢向前、面目恐怖的半透明鬼魂,脚下有恶鬼在血水中嘶吼哀嚎,是奔流不息的忘川。
他曾经读过的有关地府的传说,被幻象类技能在此处化作了现实———两岸缭绕着经久不散的冥雾,雾中的曼珠沙华铺就望不到尽头的火照之路。
宴明本就是因为车祸横死,为了复活才与系统签订契约来到这里做任务,眼下他有片刻的恍惚,差一点以为这是复活前的必经之路,直到脑海里响起20863有活力的叽叽喳喳,他才从恍惚中被拽回了现实。
宴明庆幸于顾铮并未生在他那个世界,生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所以这黄泉地府的景象能够将他糊弄住———这个世界同样有地府的传说,可从没有人到达过。
死生之间,有天堑。
意识里的银色小球谨慎克制中带着一点兴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20863刚出厂便绑定了车祸横死的宴明,一人一统一起磕磕绊绊地做起了任务,年轻的宴明在顾铮手里吃了不少亏,20863当年也没少受惊吓。
现在生效的是[黄泉鬼],主控权颠了个倒,归到宴明手中。
系统本就是数据化的存在,20863兴致勃勃地找了许多与地府有关的资料,以至于宴明脑海里全都是20863哗啦哗啦的翻书声,还有简洁有力地怼在他脑海里的浮空文字。
【要不来一场人鬼翻脸割袍断义,你在桥上痛斥顾铮恶行?】20863一边哗啦哗啦翻数据,一边兴致勃勃地建议,【我这边可以辅助你控制地府幻象,充当全场最棒的气氛组!什么恶鬼嘶吼阴风阵阵都可以安排上!还有还有】
————听起来怨气不小。
金色小团拍了拍不知不觉炸起来的银色小球:[这倒不必。]
顾铮是个极其敏锐细心、相当难以搞定的人,所以宴明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们双方都熟悉的场景,越是熟悉,细节越是容易露出破绽,不如换一个顾铮知道但却从未见过的地方。
宴明站在没有栏杆的狭长石桥上,看向冥雾深处那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顾铮还没有走到近处来,还没有看见他,但作为幻境的缔造者,他能锁定顾铮的位置。
五个攻略目标,五个主套装,[青鸟明丹心]是五个套装里星级最低的那套,当初使用的时候,宴明也没想过这个套装竟然能幸存下来。
他用这个套装胆战心惊磕磕绊绊地替顾铮避开了命轨中注定的死劫,又用这个套装见证了顾铮从阴晴不定到占有欲疯长,从喜怒无常到阴郁变态,可以说是酸甜苦辣咸通通尝了个遍。
顾铮总是爱说荤话,总是爱搂搂抱抱,一言不合就想把套装往床上拐,恨不得与青雀融为一体,他总是没有安全感,所以会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一遍又一遍地确定,这对人的心态和精神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三星的青雀套装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都被逼出了假孕的症状。
顾铮喜欢青雀吗?
在那样腐朽沉重、封建迂腐的地方被充作女孩养大,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正常人的心性都有可能被扭曲,更别说他生来便有些性格上的问题。
所以顾铮喜欢青雀吗?
也许是喜欢的吧,但宴明觉得比起喜欢,顾铮更多像是在绝望之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在黑暗的房子里看到了一线光亮,在肚子饿的时候看到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似乎用趋光的本能会更准确一些。
宴明扮演的青雀,天真懵懂,纯挚可爱,永远有着活力满满的神气劲儿,是和顾铮、和整个顾氏格格不入的存在,人总是会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那一瞬的悸动骗不了人,再叠加上他和顾铮第一次见面遇到危险时所产生的吊桥效应,加剧了这种感受,让顾铮误以为这是“喜欢”,是“爱”。
顾铮越是抱着他甜言蜜语,越是抱着他心心念念说喜欢,宴明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顾铮需要一个寄托,让他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几乎将人吞没的压抑里喘口气,小雀只是出现的时机恰逢其会,而后在高强度的亲密相处里,越发加深了这种误解。
他将青雀当做了能喘口气的锚点,所以骤然失去时才会生出执念,但他只要稍稍放下他的偏执,就会发现能被他当成锚点的事物已经很多了,没必要执着一只小小的雀妖———他已经逃出那四四方方的牢笼,能够自己将笼子握在手中了。
青雀死了,血流满了假山石,从青雀死的那天起,顾铮与青雀的缘分就断了,何必再强求?
半透明的虚幻鬼魂一个接一个从宴明身侧走过,宴明在渐渐稀薄起来的雾气中,看到了顾铮的身影,他生来便有幅极好的姿态,如今在这万鬼群中更是无比突出,宴明看了顾铮抬眼看向石桥———他确定顾铮已经看到他了。
但他没有去看顾铮。
套装技能的使用完全依托于宴明本身,一夜高强度的使用技能,进入的还是对人精神力消耗最大的、由他人潜意识所控的主场,他的精神力都快要被抽空了,但他还要展开黄泉地府这样更庞大精细的幻象,于是有了精神力负载的迹象。
宴明没办法再做出生动灵活的表情,疲累与刺痛席卷着他,要将人坠到沉沉的黑暗里去,但这样的状态又极为符合他的预期———被接引到地府的亡魂浑浑噩噩,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要让顾铮看见青雀“投胎”。
顾铮对“唯一”有种异样的执着,青雀入了鬼门关,度过奈何桥,登上望乡台,走过黄泉路,再饮孟婆汤,走完这些投胎转世的必经步骤重入轮回,哪怕再站在顾铮面前,对他而言也不是他曾经的小雀。
魂魄都入了轮回再度转世,“执”无处安放,自然云散烟消。
这也是宴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确定顾铮已经看见了他,宴明便迈开步子,随着他身侧那些半透明的亡魂一起缓缓过桥。
从桥头还没走到桥尾,他便听到恶鬼嘶吼也掩盖不住的骚乱———顾铮竟然生生冲上了奈何桥!
黄泉地府确实是宴明用精神力构筑的幻境,那些半透明的亡魂并不会对顾铮的灵魂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生魂”穿过亡灵时在精神上所造就的幻痛,却并不会因为没有伤害而消失。
鬼魂是冰冷的,是没有体温的,但生魂还残留着温度,被从身后抱住,这是宴明第一次感觉到顾铮的体温比他要高。
“小雀!”他听到顾铮急促夹杂着痛苦的的喘息声,“跟我回家!”
不是说古人都对鬼神之说敬畏无比吗?顾铮怎么这么莽!
失策了。
宴明在心里叹息着,愈发觉得头痛欲裂。
还好,他还可以打补丁。
他从顾铮的怀抱里“穿”了出去。
因为精神力消耗到了极度危险的警戒点,他根本就分不出一丝心神或余光去观察顾铮,也越发显得像浑浑噩噩的亡魂。
他能感觉到顾铮一直在他身边,不停地伸手试图阻止他的动作,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宴明下了奈何桥,走上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有佝偻着的白发老人守着一口大石缸,见他过来了,递给他一碗有些浑浊的水。
幻象中的孟婆汤应该是没有味道的,但宴明仰头一口饮尽,却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浑浑噩噩地想,哪儿来的血呢?
【宿主!宿主!!!】
宴明好像恍恍惚惚听到20863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宿主!醒一醒啊宿主!你在这里被顾铮发现我们就全完啦!!!】
顾铮?
【呜呜呜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大半,不会在这时候要翻车了吧?咱们解决完秦曜就能回家了啊!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倒下了!!】
秦曜回家?
脑袋好痛,好像有人把他的脑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让大卡车碾。
手下是什么?瓦片?
他现在在哪里?好像是顾铮寝卧的房顶?!
这个概念让浑浑噩噩的宴明清醒了几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脑袋站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要不了多久便会彻底亮起来,宴明迈开脚,却差点从房顶上栽下来,瓦片在他脚底移位,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还好顾铮没醒
宴明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如果被顾铮发现他在房顶上,那他半夜的辛苦都打了水漂。
走。
他得赶紧走。
可是能去哪儿呢?
精神力超负荷使用引发了身体的连锁反应,上一次这样狼狈———上一次这样狼狈,宴明恍恍惚惚地想,好像还是神明套装化归天地的时候一晃已经好多年了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房顶上走着,突然意识到巡逻的人很快就会经过这里,他不能被人发现,但一运起轻功宴明便眼前发黑,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他本来不会这么狼狈的,但顾铮作为被天道偏爱的五支柱之一,在幻境里发了疯似的和他抢夺控制权,完全不计消耗不计后果,给宴明本就糟糕的精神力雪上加霜。
他出不了城了,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宴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20863好像在他脑海里说话,但他不太听得清。
【前面!左拐!!宿主——左拐!!!】20863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在宴明脑海里展示自己作为机械造物的肺活量,【往左边走!别停!!看到院子跳下去!!!】
它检测到了巡逻的人正在往这条巷子走,而他精神力告罄的宿主在房顶上摇摇晃晃,哪怕本能地利用房顶上的装饰掩藏自己,也依旧太显眼了,更糟糕的是,它感觉自己的系统视线在发黑———这是宿主即将昏迷断连的讯号。
深度昏迷是恢复精神力的最好方式,但宿主一旦失去意识,系统也会被关小黑屋。
好在宴明意志力相当强大,终于勉强听清了20863的指挥,按着他给的路线,摔进了一处院子里。
[这里安全吗]
20863没有回答。
它其实回答了,只是宴明已经听不清了。
最后强撑着的一点意识里,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扶起他的人似乎在说话,但宴明听不清,他只听到耳朵里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的,有些熟悉。
“扫尾”宴明的声音仿若呓语,“秦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