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色令智昏
宴明迷迷糊糊还没睡醒, 手下先就摸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宴明:“?!”
浓重的困意瞬间被吓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立刻感觉头脑发晕。
“怎么了小宴?”秦曜有点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宴明一转头, 便看到光裸着上半身的秦曜。
“你怎么在我床上?”宴明问。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觉得舌头有些僵硬,抿一下唇还有些刺痛,像唇炎了似的, 眼睛睁起来也有点困难,眼皮有些沉。
“我昨天半夜过来的,还是小宴你开的门。”秦曜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表情,试探道,“小宴是忘记了吗?”
他昨天半夜给秦曜开的门?
宴明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个片段, 但具体的又想不起来。
空气中还残存的酒香, 宴明嗅了嗅:“你给我带了醉桃源?”
秦曜是带了多少啊?竟然都把他给灌醉了?
虽然有些意外小宴为什么会知道这种宫中的御酒, 但秦曜还是点点头:“嗯, 带了一瓶。”
床脚落着个小瓷瓶, 宴明披衣下床,去床角捡起来,黑色的发丝从肩头滑落, 宴明微微一怔———他什么时候去掉了【日月长明灯】的发型?他本身的头发不是半长不短的吗?怎么会这么长?
好奇怪,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宴明努力去回忆, 但越是回忆越是模糊。
“小宴?”秦曜见他站在那里拿着小瓷瓶沉思,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他既希望小宴能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又怕小宴因为昨晚的亲吻而疏远他———曾经悬霜军里也有不懂事的新兵向小宴表白, 小宴拒绝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没什么。”宴明在秦曜的询问里回过神来,刚准备迈步往回走,忽然感觉脚底剧痛,脸上的表情不由一变。
秦曜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立刻从床上窜了下来:“怎么了?哪里疼?!”
“脚底下。”靠在秦曜怀里,剧痛接着一阵,宴明身上出了层薄汗,他的脚底并没有伤口,但那疼痛又确实存在。
等着一波疼痛过去后,宴明整个人都蔫了,他靠在秦曜怀里,又忽然觉得腰上有些痒。
宴明:“?”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摸到一些硬硬的东西,像是鳞片?
难不成套装穿多了他变异了?
秦曜看到小宴靠在他怀里,先是沉思,然后又忽然去拉自己的衣襟:“大早上的、不,不太好吧”
“我们都是男的,怕什么?”宴明有些搞不明白秦曜的脑回路,他现在只是想确定他身上是不是真长了鳞片,衣服拉开后,白皙的腰窝处,确实有几枚零散的、银蓝色鳞片。
“小宴你的鳞片怎么变色了?”秦曜有些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宴明的腰侧本就无比敏感,长了这些鳞片后敏感程度更是翻了数倍,被他人一碰,宴明浑身上下像是酥麻得过了电,呻/吟差点脱口而出。
他将手搭在秦曜的手背上,连将人推开都没力:“别、别乱碰”
小宴溢出的极轻的声音像是勾魂的小钩子,在容易冲动的早上,秦曜尴尬地发现自己有了反应,他悄悄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怕某些反应冲撞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记得小宴的腰以前没这么敏感的,难怪昨天晚上他去搂小宴的腰,小宴喘得那样厉害,连呜咽的声音都在颤抖。
要不是他醉酒之后也还有些自制力,昨晚早就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那过电般的酥麻感觉过去,宴明终于能推开秦曜的手,但他还是浑身没力气,脚底也有些疼。
[20863。]宴明在意识里呼唤他的系统,[我这是变异了?]
被关了大半夜小黑屋的20863沉默地唤出了宴明的宿主面板。
天道为任务者提供的帮助里,第二条是[列表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宴明只开过一个名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四星套装,可现,在三条空白栏的第二条有了内容———
【夜光化作眼中珠(四星)
鲛人夜饮明月腴,夜光化作眼中珠,手擎莲叶盘一株,盘中走珠汞不如。
深海居鲛人,泣泪能成珠。
谁揽鲛人尾?谁食鲛人泪?
技能说明: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明月珠],穿戴者落下的眼泪若是被食用,对穿戴着好感度为正者一刻钟内言听计从,对穿戴者好感度为负者对穿戴者的杀心随机递增,冷却时间十七日。
注:鲛人身具鱼尾/人腿双形态,处于鱼尾状态渴水,行事全凭本能;处于人腿状态,敏感程度翻倍,双脚落地行走如行刀尖。】
宴明当年抽到这个套装时只看技能倒觉得格外实用,但注释一出来,这个套装便显得鸡肋,于是几乎没怎么使用。
他看了一眼套装的倒计时————他昨天半夜开的。
宴明大为震撼:【我怎么会开这个无用的套装!】
银色小饼干呵呵一笑,机械音幽幽道:【色令智昏呗。】
它被关了大半夜的小黑屋,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就看到他的宿主被秦曜裹在被子里,一身皱皱巴巴的寝衣丢在床下,估计被子里什么都没穿。
某位疑似光溜溜的醉鬼还在张牙舞爪,一边委屈地呜咽一边喊秦曜的名字,秦曜红得像只熟透的大虾,两只手都按不住人,秦曜用力了他就哭,秦曜稍微松一松力道20863一个系统都佩服秦曜的忍耐力,心上人在眼前这副模样,竟然都忍住了没有吃干抹净。
而他这位擅长作死的醉鬼宿主还在不断挑战秦曜的底线:“你是不是嫌弃我没有尾巴?”
秦曜亲掉他宿主委屈的眼泪:“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那要是我变成———唔!”它的宿主大概在它被关小黑屋的时候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问的可能也不太好听———因为秦曜已经用吻封住了它宿主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后面发生的事20863没看见,因为它又被关小黑屋了。
20863:【】
心情逐渐平和.JPG
等到快天亮时,20863终于被放了出来,他发完酒疯的宿主在床上呼呼大睡,秦曜在忙前忙后像做贼似的收拾混乱的“战场”———他们俩是怎么把床单都闹腾成布条的?
要不是宿主的身体数据确认没什么大变化,20863还以为他们俩什么都做完了。
秦曜真挺能忍的哈。
[什么色令智昏?]宴明越发觉得昨晚断了片的记忆可疑,[我真想不起来了。]
“小宴,怎么醒了就一直在发呆?”
秦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还是像神游太虚似的没有反应,秦曜想了想,决定做点暧昧又大胆的行为———他曲起指节,用力刮了一下小宴腰侧银蓝色的鳞片。
这一下的酥麻感比刚才更强烈,宴明并在一起的双腿差点不受控制地切成鱼尾,他这下是彻底回神了,金色小光团连滚带爬地在意识里取消了【夜光化作眼中珠】。
银色小球看着金色小光团因为强烈的刺激变成粉金色,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这个没开窍的木头宿主被人悄悄吃了个半干净惨,还是那个就差张口表白的直球选手更惨。
管不着,它躺平了。
秦曜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小宴哆嗦了一下,腰侧那银蓝色的半圆鳞片慢慢变得扁平,随后变作与肌肤同样的颜色————小宴应该是回神了。
宴明手忙脚乱地拢起衣服,系上系带,声音里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都说了别碰我的腰!”
“好好好,不碰了不碰了。”秦曜确认自家小宴这块木头确实没有昨晚的记忆,遗憾又无奈,怎么喝醉了还断片呢?
“你今天的态度好得我害怕。”宴明系完衣带后,狐疑道,“你不会昨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现在心虚吧?”
秦曜:“”
抱着小宴亲了又亲,把人唇亲肿还亲哭几次算吗?
他移开目光,嘴硬道:“没有。”
看秦曜这个反应果然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
秦曜不肯说,宴明也没有逼问,秦曜在他面前很难藏住事,过段时间说不定不用他问,秦曜就自己就抖出来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这次放过你,下次可别被我发现了。”
秦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发现就好了。”
秦曜几日都没回府,于是兆丰的日辰卫与夜羽卫都上报了这个特殊情况———秦曜作为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长久地停留在一个非自家府邸的地方,确实可疑。
报告到了殷容的案桌,殷容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对他起疑心,只觉得有些好笑。
秦曜早在庆功宴前就给他递了折子,说自己在禅心寺里寻到了一个极其投缘的大师,于是决定跟在大师身边学习佛法,可能回府的时间较少,提前和他汇报一声。
殷容本来以为秦曜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庆功宴后依然着迷不浅,一日接一日地停留。
秦曜没问题,只是他折子里所提到的那位“大师”又是那位明州的佛子。
殷容这些年遭过数种不同的算计,也包括声名斐然,借由朝廷要员的手引荐到他面前的刺客————这个位置,这把椅子,确实有诱惑力。
但殷容偶尔也有点反骨在身上,这来源于他对自身实力的自信以及对宫廷的绝对掌控。
“千帆。”殷容点了自己最信任的侍从,“你派人去将秦曜叫回来,说我有事找他。”
在千帆略有不赞同的眼神里,他继续道:“顺便将那位明州的佛子,一同请过来。”
第62章 第 62 章 帘后见君
文安王府在这几日被顾铮领着人翻了个底朝天, 别说密室地道,就连花园里种的草都要连根拔起,看看有没有藏匿着什么东西。
这种掘地三尺式的寻找方法倒还真让他们找出了两个地库, 地库一打开, 一个放了数箱珠宝玉石,一个是满满五箱黄金。
即使已经对文安王搜刮民脂民膏有了确切的认知,但还是会为这珠玉琳琅与满目灿金所失神。
“太挑战人的良心了”林和小声嘟囔,“拿这些考验我们官员的道德啊?”
“你是想试试你的手快, 还是顾大人的刀快?”冯颂今虽然知道他这位世侄只是在开玩笑,并不是真正动了贪念,但官场上最要命的就是祸从口出,“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讲。”
想起那位“活阎王”的战绩,林和莫名打了个冷颤:“您说得好说得妙, 提醒得我———”呱呱叫。
最后几个字被林和咽回了肚子里, 哄爹娘哄长辈哄顺嘴了, 俏皮话差点张口就来———这场合可不合适。
林和彻底闭了嘴, 老实地去了开出珠宝的那个地库与其他人一起登记入册, 别问他为什么不去黄金的那一方———他打小就爱这些金灿灿的黄白之物,但他脖子上还不想多个碗口大的疤。
在他们清点得差不多的时候,顾铮从抄手游廊的方向穿行过来, 手里拿着叠厚厚的口供,林和写字的空隙抬头瞄见了, 默默地、怂怂地低下了脑袋。
“都在这了?”他听到顾铮在不远处问。
知道自己这位世侄特别怵顾铮,冯颂今开口道:“顾大人,所有能搜出来的物证均在此地。”
“行。”顾铮抖了抖手里厚厚的口供,“入册什么时候能做完?”
冯颂今瞄了眼地上一样样依次排开的珍贵器物, 说了一个保守的时间:“今日下午吧。”
“明早我带着物证与文安王一同出发。”顾铮立刻作出安排,“林和随我一起。”
晴天霹雳,莫过于是。
林和茫然:“我?”
他是不是这几天连轴转没怎么睡,所以累出幻听的症状了?
“是。”顾铮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这个很坏的消息,“你随我一同返京。”
林和试图拒绝,但突然瞄见冯颂今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林和的脑子清醒了一秒,脱离对顾铮的惧怕再去看这件事,顾铮的安排再合理不过———物证的册子和重要的人都在顾铮一人手上,必然要有人同行监督,以防弄虚作假,而留下来压着脏物上京的人,就必须有统揽全局的经验,最好自身还会几分功夫,万一遇到极小概率的突发情况还能保全自身,不拖后腿。
林和一条都不沾边,他太稚嫩了,被塞到这个队伍里纯粹就是过来蹭点资历,学点经验,头上有两尊大佛压着,他出错也在可控范围内。
和顾铮一同返京的事板上钉钉,林和拿出自己在官场上磨练出的演技,露出一个假假的笑容,拱手道:“是。”
*
“殷容要见我?”宴明翻书的手一顿,“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别直呼陛下的名讳。”秦曜捂住他的嘴,“传到外面你可就完了。”
宴明:“”
他能说他是以前喊习惯了吗?
殷容那孩子他了解,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想见他———
“你给殷、陛下汇报的时候说了什么?”宴明问。
“我成天和你待在一起,总得找个理由。”秦曜语气中有些心虚,“我就说我和你特别投缘,决心留在你身边学习佛法。”
好扯淡的理由。
手中有兵权的将军长期在城外盘桓不归,换个疑心病重的帝王早就出事了,也就是殷容那样的性格才能容忍秦曜这般不着调。
宴明:“”
他无语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秦曜,他也得负一半责任,要是他之前狠下心将秦曜赶回去,也不会有殷容好奇招他入宫这事了。
“陛下很圣明,小宴你不用担心。”秦曜见他面有愁色,安慰道,“就是去见一见,很快就回来了。”
宴明将殷容从个小萝卜头一手养成青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正常情况下观妙大师去见当今天子不会出差错,但前提是———“正常情况下”。
他幽幽道:“你不懂。”
“小宴该不会不能入宫吧?”秦曜按住宴明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呼吸喷洒在耳尖上微微有些痒,“难道志怪传说里的是真的?”
宴明不仅了解殷容,也了解秦曜,秦曜的问题一出,他就知道这人想歪了———估计以为是什么天子龙气镇压妖怪呢。
但他现在确实不太方便见殷容,只能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秦曜一下愣住了,他想了想,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那小宴你就别去了,我出面去拒绝陛下。”
宴明睁大眼睛:“你疯了?”
这可不是宴明那个世界,拒绝领导的要求最多被炒鱿鱼,在这里,上位者发起怒来,是真的会要命的。
“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秦曜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的小宴已经在那场战争中死过一次了,现在伤势估计都没复原,不然昨晚也不会一直追问他“是不是嫌弃他没有尾巴”,如果入宫会让小宴的伤势加重甚至死去,他还不如一力扛下罪责———本就是他上的折子惹下的祸事。
“我刚刚、逗你的。”宴明垂眸,掩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秦曜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不少,“那些志怪传说都是空穴来风。”
“我不是很信。”秦曜有点狐疑,“你不要拿自己开玩笑。”
“真的是逗你的!”宴明伸手扯住秦曜两侧的腮帮子,扯成个鬼脸,他眉目弯弯地笑起来,“我谎话是不是说的很真?”
秦曜没管宴明作怪的手,他盯着宴明的眼睛反复确认:“没骗我?”
宴明和他对视:“没有。”
秦曜的猜测本就是错的,他自然没有骗人。
正如宴明了解秦曜,秦曜也了解宴明,他确认自己的小宴并没有说谎———因为没有撒谎时的小动作。
他终于微微放下了心。
“那我们俩半个时辰后就得走了。”秦曜看了眼屋中更漏,“还得去前殿找千帆总管。”
宴明起身的动作一顿,还没见到殷容,就先要见到老熟人了。
“走。”宴明拿起了桌上的【月喻本来心】绕了几圈盘在掌心,然后在意识里调出【日月长明灯】,把服饰、手持、妆容、发型这四个部件的效果拉到最大,务必让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哇!高僧!”
宴明的整体气质变化只在几步之间,秦曜明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却忽然觉得身侧的人变得好遥远。
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小宴?”
他的小宴看过来,那是一双漂亮的浅色琉璃眸,秦曜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好像他之前跨过门槛进入前殿,仰头见到香火之后莲台之上高坐的佛,众生在眼中一般无二。
“怎么了?”
“没什么。”秦曜朝他笑了笑,“只是觉得小宴和两年前有些不一样。”
小宴受苦的时候,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
马车轧过夜色里的青石板,驶向夜色中的宫城,宫门口的守卫验查过了马车,在精铁碰撞的铿锵声里沉默地放了行。
马车彻底进入宫城的那一刻,秦曜偏过头担忧地看了身侧的人影,若不是千帆也同样坐在马车里,他大约会抓着宴明的手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宴明回了他一个浅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若是在往常时候,他们这种微妙的互动定然会被千帆尽收眼底,但此刻,他难得的有些神思不属。
世间容貌极佳者,大多有些相似之处,这位“明州佛子”并不是这世间容貌最肖似那位的人,可见到的那一眼,千帆差点吐露旧日熟悉的称呼。
他现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将这位“明州佛子”带去见陛下,究竟是对是错。
他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了许多年,只听声音就能知道到了哪里———
“陛下要在承光殿见二位。”他说。
当今天子处理政事大多在含章殿,私下里见些人便会换地方,承光殿便是其中一处,只是这处有些特殊———殿里的柱子上,溅过不少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弑君的歹人血。
千帆垂目想,希望这位不是什么借着小将军这把梯子的、不知好歹的刺客吧。
这般肖似那一位的“佛子”若真做了行刺之事,陛下必然会伤心的
“咚———”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细微的、放凳子的声音。
殷容登基后废除了人凳这种陋习,带头用起木凳,上行下效,大殷各处便少见人凳,均以木凳相替了。
“请———”千帆撩起帘子,示意他们两人先下车。
此处到承光殿还有一段距离,但马车只能止步此处,剩下的必须要步行。
于是千帆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秦曜与宴明并肩走在他身后,灯笼的光将他们俩的影子并在一处,挨挨挤挤的亲密。
秦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他悄悄拽了拽宴明的僧袖,得到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他做口型:[真的不要紧?]
宴明摇了摇头。
他面上看起来是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其实掌心早就起了汗,这样去见殷容说实话,他有点没底。
希望他以前讲的那些故事有用吧。
人在紧张的时候,哪怕略长的路也会显得短,承光殿好像没几步便出现在了眼前。
此处早已得了殷容的吩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在要进主殿时,千帆伸手拦住了秦曜:“需要小将军处理的军情急件在西侧殿,小将军先去看看吧。”
秦曜有点懵:“我不先拜见陛下?”
天子本就是对这位“明州佛子”起了好奇,要秦曜一同来不过是个借口———这人若真有问题,正好当着秦曜的面处置了,也让他得个教训,长点心眼。
但这位“明州佛子”长着一张这样的脸千帆莫名觉得比起两人一起觐见,陛下应该更愿意先见这位佛子。
陛下许千帆便宜行事,他便也灵活道:“军情急件更重要,小将军处理完了,再去见陛下不迟。”
秦曜没起疑心,只当这事确实急———不然也不能连夜召他入宫了。
千帆招了个侍从,派他带秦曜要去西侧殿,自己则带着宴明去主殿。
主殿又分内殿与外殿,宴明一进到外殿,便闻到极淡的血腥味,外殿灯光并不算太亮,却仍旧能照亮模糊之中柱子上的刀痕剑痕,还有绦带上些许未曾洗净的可疑污渍。
见他注意到了这些东西,千帆笑眯眯地轻声介绍:“这些年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歹人妄图行刺陛下,却只能在柱子上发泄些许无能的怒气,血溅在锦缎上,难洗得很。”
话语直白,根本没有什么说一句绕九圈的曲折,就差明晃晃地警告他不要动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宴明看着那些痕迹,没觉得被这直白的警告冒犯,只觉得殷容这孩子过得确实不容易。
通过了极有震慑力的外殿,千帆推开内殿的门,却没有在前方引路,只示意宴明一人进去———先不说陛下暗处隐藏的那些守卫,光陛下一人的身手,寻常刺客都不是对手。
就这么放他一人进去?
宴明皱起了眉。
遭了这么多次刺杀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就不担心所谓的“观妙大师”是刺客?
他向千帆道过谢后快步向里走,却在要撩开最后一重琉璃珠门帘时迟疑———刚刚那莫名出现的勇气又莫名消失殆尽,宴明用手背挡着那门帘,一时放也不是,进也不是。
琉璃珠碰撞在安静的室内清脆有声,内殿正中央的高台之上,正在提笔写字殷容抬起了头———
他的落笔并未停顿,只是落下最后一捺时,墨痕比往常粗了三分。
与此同时,宴明脑海里响起数道系统提示:
【敬仰值+5。】
【景仰值数量已达标,外观特效已解锁。】
【六星套装[日月长明灯]全部件技能可装备。】
“传说中的观妙大师”高台上的殷容用平静的语气问,“是么?”
第63章 第 63 章 十年久
时隔七年再次见到殷容, 竟与记忆里大不相同。
宴明恍惚了一瞬才垂下眼睫,直视君颜,为大不敬:“观妙见过陛下。”
他撤回手, 于是那琉璃珠帘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殷容起身从高台上走下, 那脚步声极平极稳,踏在没有地毯的地面上,声音一步步逼近,宴明低垂着的视线里, 没几息便出现了绣着龙纹的鞋尖,往上越过衣摆,还有同样带暗金龙纹的腰带。
这无疑是一个极危险的距离,若是殷容对面的人是刺客,只需上前一步,利器就能将人重伤。
“听闻观妙大师佛法精深?”他问。
殷容的声音也不同于七年前, 变得成熟了许多。
宴明不由后退一步:“都是世人谬赞, 陛下不必当真。”
他的背撞上了身后的琉璃珠帘, 珠帘碰撞, 发出轻微的声响。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退, 殷容便进,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平静的温和,“大师不必自谦。”
宴明用一种既官方又不会出错的态度回答:“小僧得陛下如此夸赞, 倍感荣幸。”
气氛诡异中带着平静,平静中带着诡异, 宴明意识里的银色小圆球晃了晃,愣是没敢开口。
殷容抬起手朝宴明的方向伸来,宴明强忍着想躲的本能———
殷容的手拂下了挂在宴明肩上的琉璃珠串。
带着些许杂色的珠串从肩上滑落,与其他琉璃珠串碰撞在一起, “啪嗒”的回撞声毫无规律,嘈嘈急急,不知同了谁的心绪。
碰撞声渐无,最终归于寂静,只能听到两人清浅的呼吸。
20863默默拉出只有系统能看见的面板,盯着最下方那颜色急剧变换的数据条,眼一闭心一横:【明、明啊,你和他随便说点啥呗。】
宴明并不知道自己能和殷容说什么,进殿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藏在腹中,进殿后却只剩无言。
在沉默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大师陪我去殿外走走吧。”
因为殷容公务繁忙,宴明与秦曜应召入宫是深夜,夜色中,哪有什么可赏的景致?
殷容继续道:“伏案许久,活动活动筋骨。”
臣不可视君,是大殷律法中没有白纸黑字落于纸上却人人心知肚明的规定,所以宴明也没有看到殷容说话时,眼中满目的复杂。
他们两人并肩出了内殿,外殿灯火不甚明亮,重返来时路,那些痕迹却仍然存在。
“元鼎五十七年,汀州派人送上‘祥瑞’,那‘祥瑞’被人喂了药,见了我便发狂。”殷容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时不懂事,总觉得那只白狐可怜,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就地格杀,有一名近侍为了保护我被抓伤了胳膊,五日后便去了。”
元鼎五十七年,也就是殷容登基的第一年。
他来时只见到了千帆,那七年前去世的晓雾还是逝水?
“是晓雾。”殷容盯着他右手侧那根朱红的柱子,上面有两道爪痕,“她素来细心,当时就站在我旁边,那白狐扑过来时,为我挡了一下。”
宴明养殷容养了十年。
第一年,在冬雪漫天的废弃冷宫里捡到殷容时,殷容不到十岁,因为常年挨饿受冻,不长个不长肉,又六年没有和人交流过,连基础的语言功能都开始退化。
宴明当时以那样神异的方式出现,着实吓坏了他,吓坏了的殷容不会尖叫哭喊,只会在喉咙里发出“啊啊”的短促音节,然后抓着石头警惕地看着他,随时准备着暴起将石头砸出去。
那时与其说是在面对冷宫里失宠的皇子,倒不如说在面对被遗忘了六年的宫阙角落里,肆意生长的杂草。
殷容很怕他,或者说,殷容害怕“上神”这个马甲,即使已经六年无人教导,但在面对超出本来认知的神秘现象时,终归会有所惧怕。
于是宴明被迫过上了长达半年的“养黑猫”生活———
投放的食物无论多精美,一开始是不会动的,只会放冷放臭放馊掉;衣服棉被无论有多暖和,也只会在角落里沾灰沾土招虫子、想要在废弃的宫殿杂草灌木间找到人,不开定位是永远看不见的;好不容易找见了是会受惊的,一伸手就跑老远
如果是后期执行任务的宴明,大概就是此路不通便换条路,或者说先放一放这个任务目标,转战下一个,但偏偏,殷容是宴明接触的第一个任务对象。
屡战屡败激发了宴明的斗志,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硬是被激出了好胜心,非得把这只警惕的“黑猫崽子”薅到手不可。
高强度接触的第三个月,送来的饭菜缺了一个小小的角,干净蓬松的棉被有被用过的痕迹,重新叠回去时不那么规整,偶尔在不开定位的情况下,能够在阴影的角落里瞄到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只瘦弱的手臂。
宴明没着急,不动声色地慢慢等,等这只警惕的黑猫崽子终于慢慢确定他是无害的、安全的,是能够尝试性的接触时,冬日都已经过去了,来到了炎炎的夏日。
仗着和殷容熟悉了不少,宴明弄了一大缸温水,提溜着这只瘦到吓人的崽子后脖颈,将人按在水里洗刷了一通。
当年的记忆想起来简直惨不忍睹,仿佛真的在洗一只化成了人形的猫———殷容在水缸里是不会乖的,挣扎嚎叫扒着缸壁往外窜,看着他满眼都是恐惧,宴明一边按着人洗一边不住地安慰他,两人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勉强洗完,要不是夏天够热,高低得喜提重感冒。
终于洗完了这只脏兮兮的崽,宴明将人放在躺椅上晒太阳,拿着块从先帝那里薅的棉巾帕给他擦头发,殷容仰着脑袋被他擦得龇牙咧嘴,却不和洗澡时那样挣扎乱喊,而是莫名其妙地、乖乖安静了下来。
今天的接触已经够多了,宴明当时给他擦完头发就准备撤,结果被抓住了衣袖———这是殷容第一次主动给出反应。
他说话是磕磕巴巴的,语言功能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不、不淹我的命?”
话拼拼凑凑,但宴明却意外地听懂了———曾经有人将殷容按到水里,试图淹死他。
难怪殷容在缸里不挣扎的时候,就是红着眼睛瘪着嘴,眼神恶狠狠的,合着是以为宴明想要他的命。
宴明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轻轻捏了捏那根本就没有肉的腮帮子:“吾不杀你,你是吾选定的人皇。”
殷容四岁就被丢到冷宫里自生自灭,磕磕绊绊地活到将近十岁,无人教导,很多东西都不懂,他只能更用力地抓着那柔软的衣袖:“不杀?不、死?”
你不是来杀我的?我不用死?
“吾不杀你,吾保护你。”
从这一日“缸里洗猫”后,殷容就和洗澡洗到最后莫名其妙不挣扎了一样,也莫名其妙开始依赖起他来了。
宴明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改善殷容的居住环境,丢掉地上那快生虫子的草堆,规整好他到处藏的石头,扔掉豁口的破碗和自己用树枝做的筷子整理时宴明忍不住和意识里的20863感慨,说真是难为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撑了六年。
两人的关系好起来后,宴明开始教导殷容说话了———殷容以后终究要离开这座冷宫,总不能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日又转为寒冬时,殷容已经能很流利地与人交流了,完全看不出来半年前说话磕磕巴巴,词不达意。
吃好喝好,瘦得吓人的殷容终于开始长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亏狠了,虽然长了肉,但却不长身高,看着小小的一个,像年画上讨喜的娃娃。
于是宴明又琢磨着弄点羊奶去腥给他喝喝———这一年养孩子,面临了包括但不限于小孩子吃撑了生病,吃油了生病,着凉了生病,做噩梦生病宴明头都快累秃了,他寻思他没出现前,殷容也没这么娇气啊!
无语归无语,无奈归无奈,该管的还是要管,就像冬日会在殷容四肢出现的冻疮,日日都得擦药,还得给他保暖,控制着他不去乱挠。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日。
“上神。”那时的殷容趴在窗台边,透过换气的窗缝看外面的簌簌大雪,露出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笑,“今年的冬天,好暖和。”
“以后的每一个冬日都会暖和。”真正养了殷容这个孩子,才会发现只要他接纳了你,他就真的很乖,乖得令人心疼,“过来,试试新衣。”
吃的喝的好从宫里弄,和殷容身形差不多的合身衣服却难弄,宴明只能从宫里的库房中薅了几匹棉布,顺便还改了登记册上的库存,然后开了织造类部件手动给他缝,顺便往里面塞上厚厚的棉花,保证人穿上后就是个暖和的胖团子。
在窗边看雪的殷容乖乖回来了,自己动手麻溜地穿上新衣,宴明给他扯了扯褶皱,满意道:“吾瞧着不错。”
于是殷容也笑,那笑腼腆中带着开心:“我喜欢,特别喜欢。”
养殷容的第二年,宴明开始教他识字。
殷容是个聪慧又足够刻苦的孩子,学习进度快到令人咋舌,无论教什么都一点就通举一反三———这样的孩子教起来简直成就感爆棚。
于是宴明白天教殷容读书习字,晚上悄悄切成另一个套装深夜学习———就算有各种学习套装的辅助,但如果对这个世界的书籍资料一点儿都不了解,使用起来不仅会有延迟和卡壳,有时还得切换专精部件。
白天教学、晚上上学的日子实在太过难熬,但看着殷容那双一看见他就亮晶晶且满是依赖的眼睛,宴明又狠不下心摆烂,只能崩溃一会儿,接着学,再崩溃一会儿,继续接着学———反正白天殷容看见的只会是对各种诗词典籍信手拈来,对各个世界的故事了如指掌的淡然“上神”。
20863锐评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这样活受了大半年的罪,殷容突然捡了个人回来———是一个年纪比他大一点儿、浑身血淋淋的侍从。
只吊着一口气了。
殷容没和他说为什么要捡个奄奄一息的人,只小声地问他能不能把人救好,他问话的时候低着脑袋,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大坏事。
有向善之心是好事,殷容也到了该给自己养几个得力助手的时候了。
宴明没生气,反而觉得格外欣慰,就是、咳、每天御膳房里得多买点吃的了———还好先帝的私库够用,养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助手,当然要他这个当爹的花钱。
于是这处破旧的冷宫里有了第三个人。
捡回来的人伤好后,殷容给人取名为“千帆”,宴明以为取自“千帆过尽”之意,结果很久之后才知道,并非此意。
于是这一年的冬日,比去年又热闹了些。
第三年开春,也就是殷容十二岁那年,按着殷容命运的轨迹,他该被如今的皇帝发现了。
在殷容的命轨里,这一年他饥寒交迫,身患重病,已经到了快要活不下去的濒死地步,于是他走出冷宫,想方设法为自己求一条活路,结果冲撞了如今的皇帝,在要被拖下去处死前,玉辇上的天子看见了他的眼睛,一时兴起,派人去查了查他的身份,才想起这个被他遗忘了八年的儿子,从此殷容才进入朝野上下的目光中。
命轨中的大事宴明一开始就被警告不能大改,殷容十二岁这年必须见到皇帝。
宴明舍不得他养起来的孩子遭受呵斥怒骂挨打,命悬一线时才得了道视线,被施舍了个身份。
宴明并不算特别聪明的人,他用了一个笨办法———他借助能够模拟梦境的套装,按当今皇帝的喜好,模拟出了一个精心制作的“长生陷阱”,为了保证陷阱没有漏洞,他拉着20863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彩排,准备了足足两个月才投放。
万幸的是,精心制作的长生陷阱反响极佳,皇帝第二天便前呼后拥地来了冷宫,殷容被他亲手牵着登上了车辇,从此与命运的轨迹吻合,只是这一次不是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皇。
殷容被接出了冷宫,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至他面前。
所有人都说帝王是对仙逝的贵妃余情未了,当年迁怒如今愧疚,所以加倍补偿,只有身在其中的几个人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什么情啊爱啊,只是帝王为了自己死后的长生在图谋———
他生前是人间至尊,富贵荣华奢乐一生,他死后也要做那长生仙人,与天地同寿。
于是不到半年,殷容硬是得了个太子之位,成了朝野上下的眼中钉心头刺,也就是在这一年,面对频繁的刺杀,宴明决定给他找个老师,找个天底下鼎鼎厉害的老师。
开了占卜部件占卜,拉了当年江湖中人品最好、功夫最俊的侠客入梦,那侠客自称为聂熙和———当年宴明只细细研读了殷容的命轨,这两年又忙得要命,其他四个人的命轨只是草草过了一遍。
“聂”这个姓氏和第四个任务目标的师父一样,宴明觉得可能是巧合,但也是谨慎地确定了一下这位“聂熙和”失踪侄子的名字———聂思衡。
好了,和任务目标四无关。
宴明放心地将教授殷容武艺这事甩给了他,自己则想方设法去给殷容找长高的法子———两年身高一厘米都不长,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在聂熙和给殷容授课的第二年,殷容又捡了个人回来,这次是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警惕胆怯的模样有几分肖似当年的殷容,殷容给她取名晓雾。
女孩在这深宫里生存比男孩更不易,殷容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宴明善解人意地说要不他来教———养殷容养得这么成功,他觉得他养孩子很有经验了。
结果殷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拒绝了他,好像还有点生气,他说他自己教,带在身边多经点事就什么都懂了。
宴明冥思苦想了一晚上,终于悟了———那女孩子的性格看起来有点像殷容小时候,估计就和他的原生世界里流行的一样,养一个年幼的“自己”来弥补一些无法在回到过去的遗憾。
殷容没有什么根基,陡然得了太子之位,一天天一大堆破事要处理,过去贵妃的母族想要挟天子以求数代荣华富贵,有的世家党派又不看好他,犹犹豫豫推推拖拖———这些事反而更迫在眉睫。
殷容十五岁这年,身高的长势终于突破了零,宴明高兴到给他亲手做了个蛋糕,也就是在这一年,殷容向聂熙和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又给宴明送了一瓶醉桃源———说是殷容自己在闲暇时收起的桃花瓣酿的酒。
宴明特别感动。
这几年殷容忙得都没什么空闲,还能记得给他准备礼物,于是他十分给面子地将那瓶醉桃花喝了个精光。
可能是这几年他的压力也大,明明他酒量很好,一瓶酒下去硬是睡了个一天一夜才醒。
日子就这样惊心动魄又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殷容刚十六岁时,他们仨又一起捡回了个女孩。
这时的千帆与晓雾已经长成了殷容的得力助手,谁都腾不出空来教这个孩子,殷容就更别提了,他更没时间。
于是这三个不知怎么商量的,一致决定让他带孩子。
宴明:“?”
“之前不是不要吾教?”宴明故意反问他。
殷容这一年在疯狂蹿个头,仿佛要把前几年毫无动静的身高都补回来,他的容貌也随着身高一同舒展开,有了少年向青年的转变。
“上神。”殷容露出一个温软的笑,他坐在案几旁托着腮,用温和又平静的语气撒娇,“求您了。”
宴明难得的看到他撒娇,没辙了,同意了。
于是这个名为“逝水”的女孩子,他带着教了两年——— 一接到人他就知道为什么非要他教了,那孩子说得好一点叫心如死灰,夸张一点叫生无可恋。
宴明开始研究起了心理学,花了不少功夫将人的性格给养好了,结果某一天醒过来孩子留书跑了———说找到了给家里人报仇的机会,去报仇了。
气得宴明揪着殷容狠批了一顿,最后将他们的全部计划问出来才罢休。
那时听完全盘的计划,宴明才发现这几个孩子都长大了,都能独挡一面,哪怕他不在,也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上神是在生气吗?”明明是受气的那个,殷容却小心翼翼,“我们并不是故意瞒着您的。”
“吾并未生气。”宴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感慨,“吾只是突然发现,你们都长大了。”
能从容处理将要面临的一切风风雨雨,变成真正的大人了。
这很好,特别特别好。
[我感觉殷容的任务要结束了。]那天晚上,宴明在屋顶上看着星星,对着意识里陪了他七年多的20863说,[还怪舍不得的。]
【你可以一直做殷容的任务。】20863回复他,【抽出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其他人的任务就行。】
[这样么]宴明在星空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摇了摇头,[算了,没有必要。]
20863问他为什么没有必要。
[我迟早是要离开的。]宴明笑了笑,[要习惯离别。]
这天晚上,在星空之下,宴明打开了尘封许久的其他命轨,四个人的命轨被他很认真地读了一遍,最后,他捧起淡绿色的命轨,选择接受。
也就是在这一年,失去了所有至亲的少年遇见了书灵,书灵带着他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如豺狼般的亲人,搬到了帝都的延福巷定居。
殷容十八岁那年,各地的天灾初露端倪,只是不声不显,难以察觉。
殷容十九岁那年,天灾频发,百年难遇,先帝退位做了太上皇,殷容接了诏书登基为帝,宴明拼着套装彻底损坏的结局,为给他搏了一个稍有喘/息的未来。
【青帝邀春隔岁还】的全套装技能为[青阳节谢,朱明候改],能够短暂地改变季节,改易天时。
于是天子携神明的垂爱登基,“神明”却偏偏应了套装里的谶言————
[仙人居青冥,四季轮转复无尽。
神明久寂寞,尘寰浊世难走脱。]
第64章 第 64 章 朦胧意
殷容知道身侧的人在听。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无论他在说什么。
上神陪了他十年。
十年的记忆,没有褪色半分。
人生中金尊玉贵的前四年,只在饿得腹痛难忍, 冷得瑟瑟发抖时偶尔梦回, 记忆里的笑语欢声,衣食无忧都仿佛是荒僻之中的一场无由梦境,醒来时只剩馊掉的饭、穿不进去的鞋、一扯就会坏的衣裳,还有讥讽、嘲笑与恶意。
殷容四岁就到了这荒草丛生的地方, 从此有了长达六年的、漫长又难捱的日子,这六年里,他吃错过东西、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捡过别人不要的残羹剩菜、睡过又臭又硬不暖和的被子学会了分辨好意与恶意,规避有可能到来的无妄之灾,于是就这样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十岁。
他七岁那年,也就是他到这处鬼地方的第三年, 有人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以为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好心人———可好心人只好心了半个月。
也许是觉得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 一点小小的施舍就足以让一个孩童依赖, 所以戏弄者只忍了半个月就忍不住露出獠牙———殷容的舌头天生灵敏, 能分辨出各种各样的味道,香喷喷的糕点吃起来是苦的,苦得让人难受。
送他糕点的人笑眯眯地盯着他吃完才走, 他走后,殷容抠着自己的嗓子眼, 让自己全吐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苦苦的糕点不知道是因为吐出来的多,还是因为并不致命,殷容只是连续腹痛了十日, 吃什么吐什么,吐到后面嗓子眼里都是血。
但他的生命力是那样的顽强,比那石缝间的草木还要顽强,他最终挣扎着活了下来,只是两个多月都说不出话,舌头也失去了敏锐———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吃不出来饭菜里那恶心的变质味道。
这件事之后,他开始不相信任何无由来的善意,越来越小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一年。
可能是发现那份糕点并没有慢慢地整死他,于是新的招数又来了,即使他再怎么小心,八岁的孩子终究比不过宫里那些人精———虽然不能直接死掉,但想要一个孩童生不如死的活着,招数实在太多太多。
殷容开始远远地避开水,无论在什么地方。
因为在水缸边,背后会突然窜出人来,嬉笑着按住他的头,让他的脸闷在几乎灌满的缸里,因为在水塘边,会有人用力将他推到水里,用竹竿或石头敲掉他扒在岸边的手。
他身边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让自己变得不像个“人”,去争去嚎叫去抢夺去装疯卖傻,而不是正常地和人交流———那只会让他得到难堪。
生活好像变好了一点,但依然糟糕,十岁那年,连馊掉的饭菜也没了,他终于被遗忘在了荒僻的角落,像那无数野草一样。
两年没有正常人的姿态,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一个“人”,他只是在残砖碎瓦与闹鬼的传言中隐藏着自己,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哪怕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苟活。
———也许求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一年的冬日像往年一样下雪,殷容憎恨冬天。
每一个冬天的手脚四肢都痒得要命,他想吃到东西也比以往更加艰难。他总是冷到睡不着,裹再厚的草也没用,风会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狠狠地刮在身上,像刀子慢慢地削下一片片肉。
雪落得很大,反射得破破烂烂的宫殿里也明亮,在漫天雪色之中,他从缝隙间看到了一抹绿意,起初他以为是草木萌出的嫩芽———宫里有不少树的嫩芽可以吃。
他拢着身上胡乱用布条编在一起的草,捏着块石头,慢慢地搬掉了挡在窟窿上的石头木头泥土———他饿得没力气。
外面不是什么草木萌出的新芽,更不是什么饱腹的食物,而是一个飘在半空之中的、很漂亮的“人”。
哪怕是在梦里,殷容也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一幕,他呆呆地盯着,直到那个“人”转过头来———银色的眼睛、流水似的衣摆,雪快要落到他身上时,就会自动向两边滑开。
殷容应该转身就跑的,回到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巢穴,用石头泥巴重新堵上门,用这样脆弱的防御为自己修筑一点心安,但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大脑其实一片空白。
那个“人”慢慢向他的方向飘来,殷容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于是也不太会说话了,不能说什么“不要过来”“走开”之类的坚决拒绝,只能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啊啊”声。
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于是在离殷容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停下了,站在原地没有动。
殷容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逃回了自己破烂的巢穴,堵上外出的洞口,企图用这样鸵鸟的方式来逃避外面发生的异象。
在寒冷饥饿中,他渐渐生了倦意,一觉睡醒,却觉得身上不冷了,肚子也没那么饿了———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漏风的大缝隙和窟窿都钉上了木板,咂吧咂吧嘴,嘴里甜甜的,应该是“甜”吧,他在梦里知道这个词。
是之前那个“人”做的吗?
殷容没有欣喜,只有害怕,他只想到几年前那盘又甜又苦的糕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肚子,还有说不出话的喉咙,满口的血。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拽下了身上暖暖的被子,放到鼻子边嗅了嗅———什么怪怪的味道都没有,只有一点皂角的香味。
他脏兮兮的手在被子上留了些印子,殷容将这床被子卷起来,扒开自己的“门”,用一只手将被子推了出去,然后又将门合上。
得到温暖后再失去,比没得到时更冷,殷容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他只能将自己团成一团。
希望外面的“人”不要对他感兴趣,太疼了,太痛了。
但一切往往事与愿违,那个奇异的“人”比上一个“人”更细心,也更有耐心。
殷容总是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恰巧在倒塌的石头上发现热气腾腾的一碗面,又或者草丛里藏着油纸包好的肉,再或者篮子里干干净净的馒头
每到这个时候,殷容都只是狠狠地咽咽口水,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曾经那些或大或小的善意最终给他招致的灾祸,以此来拒绝近在眼前的诱/惑。
殷容以为半个月、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想要戏弄他的人,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
可吃的用的总会变着花样地出现在他附近,锲而不舍地从冬天到春天,墙角里开出了小花,树梢上生了新芽,手脚上的冻疮慢慢消失,宫里的宫人们都换上轻薄的衣裳那些变着花样的吃的还在。
某一日,在夕阳下拖着脚步回来时,殷容看到了门槛边的油纸包,油纸包是半开着的,里面是半透明的糖,像是他曾经在某一个角落见过的花,又像记忆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将他抱在腿上,衣袖间传来的香。
鬼使神差地,殷容左顾右盼,悄悄拿了一个———就、就尝一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糖在唇齿间化开,甜甜的味道有点像那天醒过来时的感觉。
底线一旦被打破,就只会不断降低,殷容开始小心翼翼地去接受这些食物,他很谨慎地只吃一点点,那样就算难受也不会难受得太厉害。
真的会有人对他施以这样无条件的善意吗?
殷容枯井似的的心里泛起一点名为“好奇”的水花,他开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去观察那个“人”。
那个“人”的头发是半透明的,在阳光下会发出淡淡的光,他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看起来脾气很好,不像会随意打人踢人那样。
唔他衣裳的料子应该也很贵吧,比他偷偷看见的、很多“贵人”身上的衣裳还要好看。
就这样,他们俩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心翼翼地接触起来———直到他被按在了一缸温水里。
殷容在水里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来,心头微弱的欣喜被痛苦茫然愤怒压过———原来这半年的善意,也只是为了要他命的铺垫?
这次的善意,也是带毒的糕点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只是用自己生平最可怕的目光去瞪人。
可没有没顶的水,没有窒息的痛苦,只有温度正好的水流卷走了身上的污脏,梳开了打结的头发,抚平了他对水的恐惧。
不是有毒的糕点,是甜甜的桂花糖。
祂说,祂为保护殷容而来。
————像不真实的、美好的梦。
美梦映射到了现实中,殷容度过了第一个难受时有人关心,害怕时有人陪伴,生病时有人守着的冬日。
原来下雪天可以有暖烘烘的被子,有噼啪燃烧的炭盆,有睡前的故事,还有合身的新衣,擦拭四肢的药膏———神明选中了他。
他是神明的人皇
殷容开始被教导着怎样成为一个“人”。
不是“啊啊啊”的恐吓威胁,不是费尽心思也听不懂的字词短句,更不是说出来就脏耳朵的腌臜之言。
上神或许已在这世间存在了漫长的岁月,所以做事总是不急不缓,祂像在处理一张被揉皱的纸、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一幅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绘卷,用耐心一寸寸熨平纸上的褶皱,粘合被打碎的玻璃,为乱七八糟的色块赋予新的绚烂,修修补补,再次重生。
树上的嫩芽和枝头的鲜花不一定要用来饱肚子,也可以作为最纯粹的景色;馊掉的饭食不一定要吃到肚子里,也可以扔掉;生病难受可以委屈,可以掉眼泪,可以撒娇。
殷容自己和他身边都开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他有一天竟然也成了别人能够求助、能够依靠的对象,比如那个年纪比他大一点,血淋淋躺在角落等死的侍从。
人在满足吃饱穿暖的基本前提下,再经过读书、学习、开智,就会自然而然诞生出别的需求———欲/望与野心,人人与生俱来。
殷容曾在桌前思考过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是要离开这荒僻的宫殿,是要惩罚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还是要站在极高的位置,让其他人惧怕臣服?
他只读了半年的书,脑海中好像模模糊糊有了想法,但却只有个轮廓,没有细节。
众木成林,独木难支,殷容一直记得这个道理。
冲动之下,他救下了那个人,不仅是因为他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他记得那年他的喉咙里都是血,张嘴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个人曾经偷偷给他塞过小半个馒头,馒头又干又硬,但不是馊的,能饱腹。
他认出了这张脸,也记得这些年收到的、细微又稀有的善意。
将人救回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奄奄一息的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在这里是件很大的事吧?
或许是上神将他养得太好了,对他温和又纵容,所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恃宠而骄。
上神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和地替他处理了首尾。
将人捡回来的那一晚,殷容在心里暗暗发誓,上神说他是“人皇”,他会一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达到上神期许中的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拼命地去吸收知识,他已经比其他人落后了许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勤能补拙。
捡回来的人伤好了,跪在地上求他赐名,殷容给人取名为“千帆”,上神当时问是否取自“千帆过尽”之意,殷容摇头不答,只是摆弄着手里的泥偶,看着圆头圆脑的小泥偶歪歪脑袋,露出疑惑的模样。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学完史书学诗,这是殷容曾在书册上见到的一页,诗他不过学到平仄,半懂不懂,只是莫名触动。
天帝关心地问他归往何处?
何处归?归何处?
归,此心安处。
再后来,他名义上的生父终于想起了他,说是梦中得仙人感召,说他得天授之。
那位好父皇牵着他的手,殷容只看到那层浅薄温情后满满的算计与欲/望;登上帝王才有资格登上御辇,看着底下拜服的人群,他却没什么触动,只是不断用余光去追逐隐匿在人群之后的熟悉身影。
无论他身处何地,无论他所在何位,上神永远都会注视着他,不因他的身份的变化而变化,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垂青
离了那座冷僻却温馨的宫殿,殷容开始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即使对人性之恶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有些恶还是能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他的认知与底线。
原来可以笑着送人去死还要死去的人感谢恩赐,原来可以栽赃陷害眼都不眨还反过来叫冤叫屈,原来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指鹿为马,没人敢反驳唯有附和,原来原来有那么多原来。
殷容跌跌撞撞地闯进这处残酷的“斗兽场”,直面淋漓的黑暗,偶尔也会胆怯,也会泄了心气,但只要回头望一望,看见那道发着光的身影一直在他身后,沉默又温柔地给予支持时,他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他厮杀出了一场又一场胜利。
白日随着夫子学习,晚上随着梦中的师父学习,他咬着牙,不怕苦也不怕累,人人都称赞他天资绝世,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只是下得了苦功,比旁人更努力勤勉些。
他就这样压榨着自己的潜力,用着比别人更拼命的劲儿,硬生生将差距飞快拉平,错误犯一遍就不能再犯,他要成为上神满意的“人皇”。
后来,上神忽然送了梦里的师父一只小泥偶,虽然这只小泥偶没有他的小泥偶漂亮,没有他的小泥偶灵动,没有他的小泥偶憨态可掬,虽然上神送师父小泥偶也是为了他,可殷容就是难过。
他好像不是独一无二的了。
凡人红尘只活百年,心思复杂难言,殷容贪婪地想要神明全部的垂青。
他知道这是妄念,也知道这是妄想,可人啊,总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
上神或许感知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在那日聂师父走后,上神出现在了那片春日中。
“为什么难过?”
“没什么。”殷容垂着眼睫,“就是、练剑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并不擅长撒谎,又或者是凡人的谎言在神明面前藏无处藏匿,上神忽然动了下指尖。
风吹过来,拂动他鬓边的发丝,吹动他的衣袍,温柔的、和软的,像是无声的拥抱。
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的小泥偶在风里飞下来,与纷飞的花瓣一起落到他的肩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衣袖间是簌簌的桃花,而能牵动他情绪的那一位,只不过一句就安抚好了他———
“无论发生何事,吾最在意你。”
殷容抬起眼,他看到那双银白色的、包容天地万物的眼眸中,只倒映出他一个人。
在这一瞬,殷容突然升腾出了无边的贪念,他想私藏神明。
第65章 第 65 章 有别离
梦境中永远都小桥流水, 绿草如茵,是世外桃源才会有的春和景明,那些纷飞的淡粉桃花瓣, 落在他肩头发梢的同时, 也好像落到了他心里。
离开梦境,殷容鬼使神差地在休息的时候去了宫中的桃花林,摘了许多桃花,心中那抹春日在书籍间摸索, 花酿作了酒,藏在不见光的地下。
这一年的秋日,殷容通过考察,敲定了下一个要培养的人选,不需要他过多动作,耍弄什么手段, 只需要在人陷入困境时稍稍袖手旁观, 再将人从淤泥里捞起来, 就能很容易获得带着感激的真心———在“斗兽场”里待久了, 他也不能免俗地沾染些黑暗。
凡人的魂魄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染上颜色, 唯有神明如日月永恒 。
偶有闲暇,殷容便更加依赖上神,只有待在上神的身边, 他整日都在运转的脑子才能得到片刻安歇,紧绷的心弦才能稍有放松, 荒僻宫殿的那两年现在想来竟恍然若梦———人似乎总在失去后才开始追悔与怀念。
“最近很累?”
殷容伏在上神的膝间,黑发从两侧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梳子缓缓划过他的头皮, 顺着发梢慢慢滑下,带来一种舒适的颤栗感。
————神明在为他梳头挽发。
上神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吾已经许久不见你展颜了。”
殷容这时应该说不累的,他从来都是在上神面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可靠,表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足够被人信赖的大人———但现在的场景,太像过去了。
像过去他因为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而躲在角落里生闷气,上神找到他,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像一束光似的,带着他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上神不在意他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是聪明还是愚笨,祂只在意他今日开不开心,高不高兴,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这些年里,一直都没变过。
殷容伏祂的在膝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双给他梳头的手停了停,随后是一声温和的叹息:“吾为你分担一部分?”
祂说:“前段时间那个孩子,吾来教。”
世间没有什么能瞒得过神明,神明也记得殷容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就先就像之前殷容兴高采烈地与祂分享,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可造之材一样。
殷容是很贪心的,根本就无法忍受将神明的垂青分给其他人,哪怕是最早跟随他的千帆,与神明相处的时间也寥寥。
“不要,她不能养在您身边。”殷容的拒绝甚至比大脑的反应更快,“我会和千帆轮流带着她,她聪明,很快就能上手了。”
殷容从不忤逆他的神明,这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又明确地表达了抗议,话一出口他却有些后悔,殷容不敢抬起脑袋,只是握着自己腕骨的手悄悄用力,带来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他怎么能干涉神明?!
担忧与害怕还没来得及滋生,就被轻飘飘地拂没———上神捏了捏他的耳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尖烧到脸颊,殷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支支吾吾:“上神”
“吾难得看到你耍孩子脾气。”上神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吾觉得新奇。”
———神明并不厌烦他的干涉,也比他想象得更加纵容。
后来,殷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像过去一样将他揽在怀里的神明,神明发着光的发丝落在他的肩头,同他的黑发交缠在一起,殷容定定地看着,从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干渴,他唇干舌燥的,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什么都好,哪里都好。
梦醒后,腿间被子一片狼藉,殷容在床上呆呆愣愣地坐了许久才蹦起来,将这些东西拢在一起,试图毁尸灭迹。
明明他将这事遮掩得很好,可上神不知怎么的,还是知道了,于是一向淡然的上神难得地笑了他,上神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他长大了。
殷容问他的神明,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就是成年人了,上神却说按人世间的标准,他需要加冠才算成年。
殷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确认上神只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他的那个梦———
原来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尘封在地下、被殷容取名为醉桃源的桃花酒在这一年见了天光,吃着上神为他做的、庆贺他长高的蛋糕,殷容在神明不染尘埃的眼眸里,送上了自己酿造的那瓶酒。
上神很高兴。
祂高兴,殷容便高兴。
但殷容从未想过,神明饮凡人酿的酒,竟然也会醉———至少殷容在第二天醒来时看见神明仍旧在他寝卧的榻上,才难以置信地肯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
“上神?”他半跪在地上,抬头的时候,他的呼吸与神明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激起浅浅的热流。
榻上的神明合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浅浅的影。
殷容得寸进尺,他用手指卷了缕神明的发丝,那发丝像浮云缠绕在他指尖,轻飘、空荡,仿佛无处着力。
宛如被蛊惑了,他的胳膊撑着榻的边缘,弯腰慢慢靠近,甚至屏住了呼吸。
太近了。
殷容莫名干咽了一下,少年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显示着心绪的不平静。
像做贼似的,他的唇飞快地在上神的唇角贴了一下,然后立刻起身后退,他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不由睁大眼睛,震惊于自己的胆大与冒犯。
神明依旧未曾醒来,安安静静的,如沉睡的美人花。
殷容恍恍惚惚的,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好响好响,好响好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在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内心有个声音在蛊惑他———
殷容,你的胆子去哪了?
往前走,往前走几步,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就在那里,祂醉了,祂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可以放肆一点,大胆一点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上神对他来说是长辈、是亲人、是老师、是引导者、是救他出地狱苦海的那个人,也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意中人。
那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情感,而是信任、感激、在意、倾慕这些复杂的情绪的融合。
殷容慢慢走上前,他没有再去做那样放肆的、渎神的亲吻,而是坐在地上,背靠着榻,听着上神平稳的呼吸,还有窗外风拂动树枝的声音,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个上午的过去
殷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样近乎亵渎不敬的爱意,少年时代最冲动,也最怯懦,他开始逃避,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越来越激烈的争夺中去。
阴谋算计像浪潮一样涌过来要将他吞噬,构成他在冷宫中六年困苦的前因后果在倒戈与投诚中愈发清晰———不过是成王败寇,贵妃临死前留下的那封让帝王勃然大怒的信早已被人替换过了,可罪魁祸首并不是那封信,而是掩盖在这一切之上的、虚假的“爱”,还有名为爱实则是不在乎的真面目,以及背地里的君臣平衡。
那个位置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殷容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争,要去抢,要去夺,他要踏着无数争夺的尸骨,走到那个位置上。
他不知道神明究竟是为了“殷容”而来,还是为了“人皇”而来,但无论为何而来,他都只允许一个结果的出现。
十多年前各方发力共同造成的局面,再撕开时就像没有愈合的脓疮,腐烂、恶心。当年试图帮助他却压错了宝的氏族早已在浪潮之下覆灭,族人四散死伤,嫡支都不幸被牵连身故,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小女孩,辗转流离,被人牙子卖入宫中做了粗使女婢。
他们花了很久找到了那个女孩———确实有出自本心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为了“千金买骨”。
在观望犹豫、摇摆不定之时,谁都希望自己下注的那位主君宽和仁厚,对外雷厉风行聪颖果决,对内宽容慈厚重情重义。
千金买骨虽好,但这“千金骨”得活着,才最有价值。
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千帆与晓雾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均被他委以重任,他虽为太子,但在宫中总归要受些辖制,人手不足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疏漏。
在那“千金骨”数次垂死,自身对活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欲求后,麻烦升级了。
千帆问:“您为什么不寻求那一位的帮助呢?”
殷容默然不语。
为什么不寻求上神的帮助?
因为他总是希望上神能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去对待,可有时又觉得,在上神身边当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少年,也不差。
他还没有彻底厘清如一团乱麻般的情感,却下意识地不想在上神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
晓雾的心思比千帆更细腻,她说:“您不用在意面子的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向长辈寻求帮助又不丢人。”她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不管行不行,您去问一问呗。”
神明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凡人在祂眼中都是孩童,但对自己偏爱的孩子,也会宽纵。
[去向上神寻求帮助。]
这一行字在殷容的心间跳过,又滚上他的舌尖。
他在忙碌之中逃避,已经有快半月没见过上神了,他怕自己情绪控制得不到位,在眼神或是举动中露了破绽———他身边的人都将上神当作长辈一般尊重,发自内心去崇敬,只有他在这些情感之中,夹杂了一些不纯粹的东西。
但神明果然偏爱他,这样有点无理的请求,上神还是应了下来,在上神的身边,一切永远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千金骨”没有了生命危险,死寂的眼神中渐渐泵出了点活人的颜色。
殷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节,他有了永远偏爱他的神明,有了得力的助手,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了臣服于他的家族,有了朝堂之上的势力———好像他之前所受的苦,这些年都在一一补回来。
书上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永远都在验证这个道理。
十八岁那年,天灾初露端倪,他还并未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只是上神在隐晦地提醒他多接些类似的事情练练手,于是十八岁的殷容出了京,去真正见识了一番民间疾苦。
十九岁的殷容,对那奏折字里行间轻描淡写的数字有了更深的触动,他坚信等他的历练够了再登上那个位置,他会做得比他的父皇强上十倍不止。
但意外永远猝不及防。
就像那封退位的诏书,就像他仓促登基为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相聚永远赶不上别离。
殷容在夜色中静默地坐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难过?好像也不像。
无力?好像也不是。
他只是莫名觉得疲惫。
他扪心自问才惊觉,原来他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着因为血缘而带来的些许微弱期许,只是那期许太淡了,淡到他平时都没有任何察觉,只在这种大事发生的时候才突然给了他一闷棍———不会重伤,不会流血,只是有点闷闷的疼。
这两年上神似乎也忙碌起来,他已经很少见到人了,但只要殷容需要,他随时随地能通过小泥偶联系到上神。
殷容隔着袖子摸了摸静止不动的小泥偶,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上神,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一阵子,坐一阵子就好了。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稍稍软弱、稍稍迷茫也无妨。
———可上神还是来了。
天际高悬的月,落到了他身边。
上神说他是人间天子,那样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简单的两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殷容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的情绪好像在沸腾,咕咕嘟嘟的不得安静。
他戳了一下小泥偶,小泥偶懵懵懂懂地摔倒他的掌心,他垂着眼睫去抚摸小泥偶脖子上缠绕的流苏,心乱如麻。
“我会做到。”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郑重得像在许下什么永恒不变的誓言,“即使———”
即使他在岁月里终究会化作黄土坟茔,即使他只是神明亘古里的短暂停驻。
“凡人只活百年。”
这百年里,他会永远追逐他的神明,穷尽一生,飞蛾扑火。
*
轻狂少年者,不信有别离。
他以为只要许下了誓言,就能等到神明作为他的正宾,为他加冠,引着他走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会与神明并肩,将满目疮痍的河山一点点整治成升平模样。
以凡人之躯追逐神明,只恨时间太短,所以他从未思考过神明会消散在他面前,为了他,不,为了黎民百姓,化归天地之间。
这场临时的登基委实太过草率与仓促,三日的时间,绣娘就算是有再精湛的技艺,也不可能立刻绣出一件精美无比的礼服,殷容不愿意将他父皇登基的那件修修改改,穿在自己的身上———他宁愿穿一身没有什么绣纹的天子冕服,也不要穿那一身看起来华丽的衣裳。
礼部拗不过他,整个宫里的绣娘轮番在岗了两天三夜,才勉强做出了一身天子冕服,只是细节却始终逊于历代帝王。
可殷容却满意这身衣服,即使只是粗糙赶工的成品,也是属于他的,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穿着这身只属于他的衣裳,笑盈盈地展示给他的上神看,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
那一夜,上神的肯定安抚好了他。
他现在只高兴他要成为上神的人皇,他要向上神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的一样,做一位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圣君。
那一天,上神同他说了许多许多话,细细地叮嘱着他,像是在叮嘱没长大的孩子。
殷容那晚睡得很踏实,哪怕后半夜风雨大作,也没能将他吵醒半分。
第二天破晓,他从晓雾的惊呼声中醒来,那件挂在他床榻边的、仓促赶工的礼服,此时金线银丝、玉石连缀,精巧得不似人间。
除了上神,不会再有人为他这般费心了。
殷容睁大了眼睛。
那天的登基很顺利,殷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虔诚地诵着祭文,他无比希望上神会在此时出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可没有。
一直到登基的所有流程都结束,什么都没有。
是他成为了“人皇”,上神将一切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所以不再滞留人间吗?
那套不似人间的天子冕服在入夜后一点点褪去光彩,又变回了曾经那般平平无奇、赶工而至的粗陋模样。
殷容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可能只是上神短暂地施加在冕服上的法术,法术的时间到了,自然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去袖子里掏他从不离身的小泥偶,可小泥偶也变得不再灵动了,有种呆愣与刻板的错觉。
———他无法联系到上神。
登基后没多久,各地都传来喜讯,久旱的地方落雨,洪涝的地方雨停,瘟疫忽然有人灵光一现得出了药方,地龙也停止了翻身
殷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小泥偶的动作也越来越刻板,越来越缓慢,【筮日】那天,它忽然就不动了。
那是殷容定好的加冠日。
殷容等了又等,从不食言的上神却没有来。
在礼官不赞同的眼神里,殷容在正宾的站位,轻轻放下了他从不离身的、已经不会动的小泥偶。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这本该由正宾完成的事,殷容全都自己做了下来,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怪异,都觉得不解,都在好奇究竟是怎样胆大包天的人,才敢缺席天子加冠的正宾。
殷容不管旁人的猜度、同情,愤怒抑或心疼,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流程。
上神未至也无妨,上神对他的偏爱与祝福,不需要这一刻来证明。
加冠完成后,殷容弯腰从正宾的位置收回了他的小泥偶,他垂眸摸了摸小泥偶圆圆的脑袋,又摸了摸它脖颈上的绿流苏。
[以世俗与人间的规则来判定,上神,我今日成年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月圆夜
元鼎五十七年, 殷容登基的第一年,他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上神会回来, 面对大臣们上书请求更改年号的折子, 他提笔一一认真驳回。
再等等、再等等。
上神没有出现在他的登基典礼中,没有出现在他的加冠仪式上,更改年号他不想再错过。
没人懂他无谓的坚持,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 或许从这坚持中窥见了几分缘由。
从春日等到夏日,从蝉鸣等到叶落,殷容没等回上神,却等了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的死别。
———晓雾死了。
原来人世间的离别,永远都猝不及防。
他记得那只“祥瑞”,有着一身雪白的皮毛, 生着一双极罕见的漂亮蓝眼睛, 像是故事里那朝圣的雪山之上冰湖里堆积的料峭坚冰。
那是一双兽类的眼, 因为人的眼神不可能那般纯粹, 所以冰湖中泛起血色, 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雪白的身影灵巧,在殿中像一道白色的影,殷容只迟疑了片刻, 没有立即让人就地诛杀,那道白色的影已经朝他扑过来, 只是身边人为他挡了一下。
正常的兽类爪子不该有那么尖锐,轻而易举便抓破了有些厚度的秋裳,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这只“祥瑞”最终死去。
殷红覆盖了雪白的皮毛,但冰湖里, 料峭的坚冰融化成了水,从湖的边缘流泻,浸透白雪。
好在从今往后,这片湖将会永远平静,湖水不会再拍打坚冰,一切都归于死寂。
他坐在这里,并不代表着永远的安全,有异心的人会挖空心思,利用一切来害他,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些年他早该习惯,他本来也习惯了,只是上神的消失令他培养出的“无坚不摧”露出了些许缝隙———于是别有用心者便拿着刀斧利剑,试图凿开这条缝来敲骨吸髓。
有上神在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用怕,可现在上神不在,他才是所有人的依靠。
缝隙在鲜血之中消失了,可死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
晓雾下葬在漫山金黄的秋日,金灿灿的落叶里,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殷容为她斟了三杯酒,想起初见时,他挑定的这位得力助手被人压着跪在地上,浑身狼狈,眼神却有着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
“效忠我,换你活命。”
“成交!”
于是本该在那天寂静在深宫枯井里的侍女,有了新的、短暂又绚烂的人生
殷容度过了十年来最难捱的冬日,彼时他万人之上,天下至尊,却依旧觉得冷。
大雪将天地化作茫茫,殷容看着那飘落的鹅毛大雪,在心中冷静地给了自己一年的期限。
再等一年,上神若还是不出现他就放下,永远地放下。
元鼎五十八年结束,冬日又至,上神没有来。
元鼎五十九年春,殷容将旧年号“元鼎”改为“景明”,这一年,便也是景明元年。
他在这一年于大殷上下增设慈幼局,加开恩科,广揽有识之士这一年的春日极为热闹,仿佛真的应了这个春风和煦的新年号。
殷容成了极好的天子,对上对下都挑不出太大错处———除了某只盒子里总是不间断响起的敲击,像是蛊惑的心魔。
他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一切,沉默、安静。
景明五年,初夏。
于某日夜色中,他等到了他的神明
分隔七年的时光在回忆中也只是一呼一吸,殷容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瞥向身侧的人。
他很清楚身侧的这位“佛子”,是上神也不是上神。
神明在许多年前,曾与他讨论过“生死”这个话题———凡人丧后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尘重入轮回,从此往世今生,再不相同。
他当时好奇地问上神,有没有让人想起前世的办法。
上神摇了摇头。
“人死后七魄先散,唯余三魂,胎光归天路,爽灵归地府,幽精人世徘徊。”上神道,“就算轮回三魂重聚,可七魄已新,便不是原来那人。”
祂展开手,于是窗外飘入两片绿叶,轻轻地落于祂掌心,祂问殷容:“一样么?”
那是两片极其相似的叶子,深浅都几乎一样,细究却还是会发现纹路走向有些不同。
殷容摇了摇头。
他看到上神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这两片叶,生于同一树同一枝条同一方位,一为去岁之叶,一为今昔之叶。”
同样的树,同样的枝条,同样的位置,却无法生出一模一样的树叶,就像轮回转生的人,再怎么相似,终究不同。
所以有今生,无来世。
殷容有些泄气,还莫名有些难过,他以为他就算今生结束,也可以在来世恢复记忆,长长久久陪伴在上神的身侧。
原来是奢想,更是妄求。
他闷闷地问:“那上神与天地日月同寿,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上神摸了摸他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委屈的小猫:“吾并非与天地日月同寿,吾也会消亡。”
殷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
上神怎么可能会消亡?!
“并非是凡人认知里的‘消亡’。”上神温和地笑着,并不在意他们讨论的是他的生死,“对吾而言,吾只是化作尘世间的天地山川、草木飞鸟。”
世间万物都是祂,世间万物也都不是祂,他无处不在,他无迹可寻。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殷容摇了摇头,将一瞬生出来的惧怕深藏于心,“您会永远与大殷的河山同在。”
上神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注视着殷容,注视着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然后露出一个纵容又无奈的笑。
这一刻,神性之中掺杂了人性,好似神明走下了高台。
殷容突然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世间会有人肖似您吗?”
就像那两片相似但又不同的树叶。
“会。”神明回答他的心血来潮,“如果真有人肖似吾”
当年的回答仿佛仍在耳边———
“那证明吾已化归天地之间。”
笑谈为真,一语成谶
“倒让大师听了些无趣的过往。”殷容笑了笑,温和的模样有些似同故人,“或许年纪大了,就总爱回想些旧事。”
明明是不到而立的年纪,话语却这般老气横秋。
“陛下年轻有为,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承大师吉言。”殷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里带着些许叹息,“此处有些闷,去殿外走走吧。”
今夜的月光明亮,照亮四方宫墙,群星隐匿在云中,于是月亮格外孤寂。
他们身披月色走在寂静的宫城里,井然有序的植物与装饰缀点在肉眼可见的每一个位置———太过规整,反而显得拘束。
宴明忽然意识到,殷容就在这样华美的囚笼里生活了二十七年,而这二十七年还不够,他还要在这里搭上自己的余生。
是皇位需要殷容,而不是殷容需要皇位———在错乱的命轨里,除殷容外的任何一个皇子登基,殷朝都只会在战乱中走向灭亡,无一例外。
陪伴殷容的那十年,宴明考虑到还要去做其他任务,也许还会有和他遇上的那天,所以在过去的许多故事和谈话里,他都或多或少地夹杂了自己的私心。
他注定要离开,“上神”也注定会消失不见,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他要做的就是在殷容心中埋下种子,循序渐进地引导他最终能接受这件事。
应该做得还不错?
殷容似乎并没有太多对“上神”的执念。
宴明脑海里在思索着,没有注意到殷容悄悄慢下脚步,本来领先他半个肩膀,现在变成了并肩。
考虑到他之前那几年做的铺垫,宴明觉得自己不妨大胆一些,他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是不疾不徐的语气:“陛下,观妙有一事冒昧相询。”
殷容:“大师尽可直言。”
“进殿时无意直视天颜,小僧斗胆观陛下面相,似乎有心结未解。”
五个人的“执”究竟是什么,宴明那时在牢房里做出了猜测,但也不能百分百保真,现在的气氛正好,倒是适合问一问。
殷容不答,反倒将问题抛给了他:“那大师觉得我该有什么心结?”
“陛下莫要拿小僧寻开心。”宴明说,“陛下下心中的想法,我又怎么能听见?”
殷容想,他倒是宁愿他能听见。
这位举动总是肖似上神的“佛子”,是否为上神化归天地后的人间化身?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只能听到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一轻一重,却又步调一致。
“我有一位很重要的长辈。”殷容侧过头看着他,“我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祂。”
观妙不该知道上神的消息,按着正常的逻辑推算,殷容为天子,他若是想见一个人不可能见不到,除非那人不在人世间。
于是宴明轻声问:“陛下是想见故去的人?”
“故去?”这个词在殷容的舌尖滚了一遍,像是将他烫伤了似的,“没有故去。”
“既然没有故去,陛下又为何不见?”
“见到了,也不过徒劳。”
殷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宴明,如果这人真的有上神的记忆,这时候早该明白他在说什么,而不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疑惑。
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上神说的对,即使三魂重聚,可七魄已新。
他说:“我只想见过去的那个人。”
“小僧知道一种特殊的仪式。”
宴明依旧不急不缓地捻动着他手中的佛珠,看着真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他的燕国地图短得很,话锋一转就图穷匕见。
“若是陛下与故人还有着些许缘分,通过这种特殊的仪式,有可能在梦中得见故人。”
好一会儿没冒泡的20863忍不住在意识里吐槽:【你这意图也太明显了吧?看着真的很像心怀不轨的刺客啊!】
[殷容会同意的。]宴明回答他,[但不光是因为我这张脸。]
一路走过来看着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可意识里被缩小的实时地图上,密密麻麻有不少代表着人的光点———这意味着殷容对宫廷有绝对的掌控权。
“大师需要准备多久?”果然,殷容根本就不带怕,“仪式又有何要求?”
为了看起来有点逼格,也为了显示这种仪式的苛刻,宴明思考了片刻:“其他东西有些复杂,口述不太能说清,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在月圆夜,二是需要故人旧物。”
六月的月圆夜,就是后天。
第67章 第 67 章 事事休
“为什么我要先走?”熬夜处理完紧急军情的秦曜如闻晴天霹雳, “观妙大师与我一同入的宫。”
千帆笑眯眯地看着秦曜:“陛下与大师一见如故,想留大师在宫中小住几日。”
“这样么”想到小宴那非人的身份,秦曜隐隐担心, 怕小宴在哪里露了馅,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好奇,“我从未听闻陛下对佛法感兴趣。”
“陛下的心思非我等可揣摩。”千帆笑着与他打太极,就是不肯泄露观妙为什么忽然得了天子青眼, “陛下的决定,也不容旁人置喙。”
“那我可以与大师见一面吗?”秦曜问。
“等大师出了宫,小将军自然能见到人。”千帆从不越过天子,将未交代的事擅作主张,“宫门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小将军随时可以离开。”
———这便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了。
秦曜有些心焦, 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并不是能对着干的时候, 他磨磨蹭蹭地出了偏殿, 千帆还在一旁补刀:
“陛下体恤小将军劳累半夜, 特许您不用拜别, 可以直接回府休息。”
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荣耀,证明帝王爱重,连细节都考虑周全, 但秦曜不知怎的,总觉得从天子的体恤中品出了一丝“天子不愿意让他见小宴”的错觉。
秦曜闭眼微微晃了晃脑袋, 觉得自己是熬夜熬糊涂了———或许是小宴佛法说得好,天子确实有些感兴趣呢
“大师与秦曜的关系很好?”
宴明刚推开门,便听到殷容的声音。
他抬步跨过门槛,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小僧与秦施主一道来, 自然该交代一声。”
宴明“妖”的身份本就让秦曜担心,现下突然被扣在宫中,秦曜见不着他,他怕秦曜突然抽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是么?”殷容正拿着卷书在看,头都未抬,闻言轻笑一声,“大师还真是体贴。”
“让陛下见笑了。”
宴明知道殷容肯定派千帆去安排了秦曜,但不在秦曜离开前见一面,他总归不安心,现下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虽然他也不后悔刚刚的行为。
“我听说大师从明州来。”殷容状似无意,“大师不妨与我讲讲明州的风土人情?”
“观妙”这个身份虽然是因为回不去所以在抽完唯一的套装后临时杜撰出来的,但宴明还是与20863一起完善了这个人设的背景,没想到曾经的未雨绸缪,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宴明在殷容附近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开始与他闲谈明州,殷容好像没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宴明说话这事上,因为他手中的书时不时翻动一页,好像只是随口找个话题,让氛围轻松一些。
殷容的注意力不在宴明身上,宴明反倒没有那么紧张,姿态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殷容又翻过一页书。
他手中这本书早已读了许多遍,基本上能记得每句话在哪一章的哪一页,只是这次翻看,字入了眼,却没入心。
终归不同,但终究相似啊
殷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在一人的一举一动上寻找另一人的影子,上神说这种行为叫“找替身”,是一种极令人不齿的做法。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成了这种人。
白纸黑字更看得人心烦意乱,殷容突然合上书,他的举动打断了身旁人的讲述,那人肖似上神的眉眼中带着熟悉的神情:“陛下可是听得有些倦了?”
“并非听倦,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殷容将书放在案桌上,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个盒子,他走了几步,将那盒子递到宴明眼前,“大师替我开一下木盒,可好?”
【滋滋、滋】
宴明的意识里,20863忽然发出电流声,嘈杂、急切。
宴明没有贸然去接,他尚在迟疑,殷容却突然抓住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按在了木盒上。
那木盒温润光滑带着种莫名的凉气,衬得殷容压在他手背上的掌心温度更明显。
殷容感觉自己掌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到一个呼吸,之前仿若心魔一般的敲击声卷土重来———
“砰!砰——!”
可这次,不是幻觉。
隔着另一只手,殷容清晰地感觉到了木盒的震动。
“呵”
宴明听到殷容的笑声,很轻,听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殷容压着他的那只手越发用力,木盒的花纹硌着指节,有些痛。
【滋别接盒子】电流声夹杂着20863的隐隐有些崩溃的机械语调,【激活完蛋】
“砰!砰!砰砰———!”
盒子里的敲击声越来越大。
“不打开看看吗?”殷容直视着与他离得极近的人,微微撤了些力道。
“咔哒———”
密封的盒子打开,盒子中间躺着一只残破的小泥偶,正举着一只同样残损的胳膊。
可能是因为木盒突然打开,它的敲击落了空,小泥偶缓缓收回手,然后撑着自己从枯萎的药材中坐了起来,不动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20863在宴明的脑海里化声尖叫机械球,【都说了这盒子不能碰!你碰了就是在给[传土造人]的部件充能啊!!!】
[我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宴明的语气特别平静,平静到有种淡淡的死感,[殷容抓着我的手硬压上去的。]
其实宴明迟不迟疑都无所谓,殷容刚刚的态度就已经表明了接与不接都得接,所以部件被充能———早晚的事。
从登出失败后就面临过N次突发情况且一次比一次抓马的宴明已经淡然了,甚至这次意外发生后他还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弛感,他就说果然会出点意外。
和小泥偶连上“蓝牙”,宴明给它下达了“不许动”的指令,破破烂烂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堆枯萎的药材中间,看着残破又可怜。
“大师没有什么想问的?”
“天下珍宝皆聚宫中,奇物亦如是。”眼前人与他对视着,殷容在那双偏浅的清透眼眸里,看到了发问的他自己,“小僧无问。”
殷容松开了他的手:“当真无问?”
宴明用一种温和的、抱歉的神态看向他:“陛下,小僧无问。”
【明啊,你稍微悠着点。】20863在这样的氛围里有点胆战心惊,【殷容可是天道选定的五个支柱里的愿力最强的那个,刚刚爆发的[执]都已经影响到我与你之间的链接了。】
———除了失去意识与织造梦境的技能,这是系统第一次出现信号不良。
[殷容为什么能影响到你?]
【和你能量同源的部件在他身边留得太久,部件被他的愿力缠绕,在你与部件自动链接的时候一同接入到我这边,才会造成影响。】20863说,【要不是神明套已经彻底损毁无法修复,你说不定身上的套装都有可能被切换一瞬。】
当着殷容的面泥偶复苏上神闪现20863推算了一下,觉得回归任务直接不用做了,在皇宫里安然躺平一辈子就行。
[还成。]宴明舒了一口气,[没到最糟糕的局面。]
宴明第二次重复完“无问”后,殷容慢慢从他手中抽走了木盒,盒中呆呆坐着的小泥偶晃了晃,啪叽一下向后倒,变成两脚朝天的姿态。
“这就是、故人旧物。”殷容的声音有些哑,“是大师特殊仪式所需的故人旧物。”
若不是上次机缘巧合链接上了殷容保存的这个小泥偶,宴明甚至都不知道它竟然还存在。
抽走盒子好像用光了殷容所有力气,他拿着盒子的手都在颤抖,或许是他的神态透露出了其中的不详,对面的人先是一怔,随后眉目间是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悲悯。
那人轻声说:“陛下,节哀。”
殷容半蹲着,看那人需要仰头,那人坐在椅子上捻着佛珠,眼眸清透如琥珀,看着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
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上神消失七年后,有了重新行走人间的化身,可这化身终究不是他的上神。
他的上神最偏爱他,最纵容他,最舍不得他难过,就算自己看起来淡漠疏离,小泥偶也早该蹦起来爬他的衣袖,扯他的头发,贴着他的脸颊来哄他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原来他还困在元鼎五十七年,困在那个他不曾醒来的雨夜。
“陛下何故落泪?”
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第68章 第 68 章 加冠礼
苍壁礼天, 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 白琥礼西, 玄璜礼北。
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
鼎中盛五谷,稻、黍、稷、麦、菽。
明月悬于天,玄土覆白茅。
月色之下, 简单、古朴、庄重。
特殊仪式所需的祭祀之物早已在白日被尽数运来此处,殷容一整日神思不属,已经亲自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却直到入夜,也仍旧无法放下心。
“当真没问题?”他又一次询问。
满月撒下月华,为这片空旷的地界镀上融融银辉, 好像天地万物都陡然静下来。
殷容穿着早已被他压在箱底、当年登基时匆匆赶制的那套礼服, 端着祭神用的玉觥, 指节绷得很紧,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紧张:“这酒———”
“陛下不必忧虑。”月色下, 眉目俊秀的僧人捻着佛珠,无奈道,“祭祀天地神灵需以浊酒覆白茅, 白茅滤浊为清,方可祭神, 但陛下是见故人,自然要用故人心仪之物。”
上次秦曜给他带回了一罐醉桃源,倒确实勾起了他的怀念———殷容要见“上神”,用醉桃源就行了, 祭祀用的酒苦不拉几还带点酸味,像变质了的醋,要这世间真有神明,估摸着也会嫌弃那味道。
醉桃源淡淡的酒香混杂着一点清晰的桃花香,勾出了宴明深藏的酒虫,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喝酒误事的时候,殷容的“执”能否在此刻一举解决,就看当下了。
意识里,金色小光团熟练地和银色小球贴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来抽今日的散件————殷容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将周围的人尽数遣散,只将他和宴明二人独留此处。
宴明确定自己不会伤害他,但站在殷容的角度,他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如果真的这般做,那便不是自信,而是自负了。
散件选在这个时间点抽,也带着一点宴明的的小狡黠———每日重置的散件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有迹可循,若是今日无甚大事,散件就真的是随机重置,若是有大事,则会向宴明需要的方向去靠拢。
他现在要解决殷容的“执”,天道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吧?
不过就算真的掉了链子,宴明也有补救方案———他还有一次列表任意套装使用权限。
红蓝灰三色交杂的面板上,散件开始泛起幽幽蓝光,这一次抽取比任何一次都快,几乎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便有一个散件亮起了光。
【虚幻形声本自无(六星部件)
虚幻形声本自无,如如不动亘今古。
技能说明:本部件为外观特效部件,装备该部件后,半径百米内智慧生灵将陷入装备者所编织的假象中,白日黑夜切换时效果逐步减弱,切换结束,效果消失。】
果然,在这样的关键情况下,天道简直有求必应,被抽中的部件完全就是及时雨。
宴明在意识里小声感慨:[果然能暗箱]
20863在他张口的时候就熟练地拖出病毒植入自己的程序,防止某人祸从心出。
20863:【你确定要用[别后不知君远近]?】
从鹤卿的潜意识梦境里那么狼狈跑出来的记忆全忘光了?
[我也不想这么抠抠搜搜。]宴明无奈,[但这个套装性价比最高。]
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一次用来开了【别后不知君远近】,另一次迷迷瞪瞪开了【夜光化作眼中珠】,就剩一次使用机会了,宴明准备留着这次机会应付最难搞的顾铮。
20863发出无情嘲笑:【哈哈哈叫你上次喝酒喝到色令智昏!】
宴明:[我觉得那次肯定有蹊跷。]
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秦曜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就用掉一次宝贵的权限,事后他问了秦曜,秦曜却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宴明:[殷容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很乖,不会出现鹤卿那样的意外。]
脑海里在和20863交流,宴明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落下,他捻动着佛珠,绕着这处场地慢慢地走了一圈,脑海里提前扯出来的实时地图上有规律地分布着许多代表着人的光点,宴明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一标记,确保【虚幻形声本自无】这个六星外观散件开启的时候制幻效果能笼罩到每一个人。
“陛下。”一圈走完,宴明回到原位,在鼎的附近用烛火点燃了被雕刻成牺牲模样的白蜡,“时辰到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满月时本就明亮的月光更是在这一瞬月华大盛,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纤毫分明。
白色蜡烛上方冒出火苗,在月色下摇曳,殷容双手托着玉觥,缓慢上前。
作为这场特殊仪式的主持者,“佛子”早就在原先定好的位置坐下,殷容侧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几息,才收紧了指尖,玉觥倾斜,带点淡粉的醉桃源流泻在白茅之上,风卷着酒香,蔓延向四面八方。
念诵声在在同一刻飘荡在月色之下,细听却又听不清,殷容看见牺牲之上的火苗脱离了白蜡,在空中晃晃悠悠凝成一只银白的蝴蝶,那银白的蝴蝶绕着殷容盘旋了一圈,落在他手中玉觥上,有种不似凡尘的圣洁与美丽。
银白的蝴蝶化作月光,流入半盏残酒中,殷容将这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意识很快坠入虚无。
在他失去意识倒地前,应该在旁边认真念诵经文的宴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将人缓缓地放倒,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晕了。]
燃烧白蜡里的强效药粉,幻觉中的催眠蝴蝶,竟然还用了将近一分钟才将人弄到失去意识。
蜡烛点燃的那一刻,【虚幻形声本自无】的技能便启动了,周围潜藏着的守卫只会看见宴明想让他们看见的幻象———蜡烛点燃时的神异,以及明亮到极点的月光,还有有月光之中并未靠近,也并未接触的佛子与帝王。
【虚幻形声本自无】糊弄过了周围的守卫,昏睡过去的殷容本人却比他们难对付得多,虽说昨日做了一天的预案,但真到了这一步,宴明还是有些紧张———【别后不知君远近】进入的可是殷容的潜意识,宴明在里面可没有多少主导权。
仗着有技能正在糊弄那些守卫,宴明一键换上【别后不知君远近】,庄重的僧服瞬间被艳丽的海棠红取代,那金丝线在月色下晃得耀眼,一抬手,满身金饰碰撞叮叮当当。
[这衣服再看还是花里胡哨。]宴明将贴在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努力压下上次使用这个套装带来的心理阴影,[统儿,我开技能了。]
【去吧去吧。】20863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勇敢地鼓励自己的宿主,【千万别——算了,咱不立flag!】
【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技能[攲枕寻梦]开启,白蜡烛燃烧的烟气缓缓飘过来,在光亮里形成一扇不规则的门,青铜编钟厚重的声音从梦境传到现实,仿佛一种隐约的催促。
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步迈进了门中。
*
殷容只感觉自己的头脑昏沉了一瞬,再睁眼便见得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只打量了一眼,便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他的加冠现场。
本该站着正宾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殷容听到数不清的窃窃私语,面目模糊的文武百官似乎都在交头接耳,讥笑着天子这样重要的仪式竟然被人缺席。
若是在七年前做这样的梦,殷容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都会免不了会有些难过,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心神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
可七年后的殷容,已经不会再被这样的场景动摇———当年的那些臣子哪怕有人嘲笑他,也不敢像梦里这般张扬,随着他登基日久,那些嘲笑便被深深压入腹中,越发不敢吐露分毫。
这幅场景难道是他深藏已久的心魔?
殷容心中有些失望,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从面目模糊的礼官手中取下那顶缁布冠,打算随手给自己冠上———早些走完吧,这段记忆也太无趣了些。
他的手拿起那只缁布冠,冠还没碰到头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温热的、熟悉的触感。
殷容一时僵在原地,不敢有半分动弹,唯恐是自己因为过于失望而衍生出的巨大错觉。
缁布冠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殷容松开手,下一刻,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被轻轻拢起。
头发被梳理固定,有人捧着缁布冠,从身后绕到他身前,殷容的视线里,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容颜———他的上神,就这样站在了他的身前。
殷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重若千钧。
上神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而是上前一步,将缁布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温柔地给他固定好。
祂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的笑意,在为他戴好冠后,微微后退一步:“抱歉,吾来得有些迟。”
殷容近乎仓皇地摇了摇头,想说”不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面目模糊的人群里,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停了,编钟与大磬的厚重音调由远及近,像是从天际飘下的神音,在庄重的音调里,他听到他的神明声带笑意:
“好在,吾赶上了你的冠礼。”
飘飘然、如坠梦中。
殷容近乎贪婪地盯着他已经七年未曾见到的上神,机械性地听从祂的指挥。
缁布冠被换成了皮弁,发型又换了一种,祝词又换了一套,殷容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到他的神明唇一张一合,银色眼瞳里全都是他一人的身影。
上神说要在筮日做他冠礼的正宾,上神真的来了。
“请正宾加爵弁———”
是礼官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的上神为他换了第三个发型。
神明不会懂得人间这些繁琐且无谓的仪式,上神的动作也不算熟练,显然是为了他特意学的。
缁布冠、皮弁、爵弁,这是士人加冠的冠礼,而冠礼也有等级———诸侯四冠,最后一冠为玄冕,帝王五冠,玄冕之上还有衮冕。
殷容并不想他的神明太过劳累,他登基之后才行冠礼,最后两冠就算省略也无人敢反驳,所以七年前只打算走走士人冠的流程便罢了,但这个意见没有得到上神的同意。
【吾虽不爱人间繁琐习俗,但冠礼一生一次,吾不愿你留下遗憾。】
上神在时,他们一同敲定筮日的冠礼加五冠。
可七年前,上神没有来。
于是殷容一意孤行地在那天自己为自己加了三冠。
那时的他怀抱着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上神要他留下的那两冠他故意去掉,上神会不会因为他的出尔反尔,生气地出现在他眼前?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直白得令人发笑。
第四冠———
第五冠———
那样冗长无趣的仪式,因为心心念念的人的出现,变得飞快而短暂。
殷容隔着十二旒?,目光越发粘在眼前人的身上人不肯放开。
他的心口又酸又胀,还有挥之不去的绵长苦涩,他的上神就算化归天地之间,也依旧心心念念着和他的约定,叫他怎么舍得彻底放下?
十二旒?的珠玉碰撞,清脆、嘈杂、急切,一直对他温柔浅笑着的上神,面上露出些许怅然与欣慰:“殷容,你长大了。”
————像是某种带着不详意味的感慨。
“你将河山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他听到他的上神说,“吾心甚慰。”
上神本就如高悬的天中月,如今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竟好像要随风而去。
殷容整个冠礼的过程中一直说不出话来,唯恐自己吐露只语片言,便打破了这美好的幻想,可就算他一字不发,上神也要离他而去。
要失去的惶恐占据了他的大脑,殷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心念之人的手腕,那样用力,那样执拗。
“我不许。”压抑的思念与那纠缠不休的心魔好像在此时全数爆发了,隔着十二旒?,那双眼中的情绪压过了理智,“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哗啦————”
如同天地之间的镜面破碎,所有场景顷刻变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在风中搅成灰飞烟灭的残骸,唯有殷容与被他牢牢抓住的神明在这场天地动乱间永存。
殷容发现,他眼前的神明变了。
华丽的头饰下是带着薄红的脸,金色的颈饰束着修长的脖颈,顺着领口没入到衣中,海棠红的腰带束着劲瘦的腰,华丽的装饰勾勒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弧度。
———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明。
“殷容。”神明好像并未被眼前这幅场景惊到,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的呼唤他的名字,“吾该走了。”
殷容用力箍住掌中腕骨,艰难道:“能不能为我、留下来”
“吾当年见你时,本就是一道残念。”他的上神摇了摇头,“迟早会化归天地之间。”
“所以上神当年说为我而来”殷容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骗我的谎话?”
“不要这样看着吾。”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上神似乎很诧异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抬起那只没被殷容抓住的手,轻轻碰了碰殷容颤抖的眼睫,“吾与你有缘,才会被你唤醒。”
“能看着你长大,吾很高兴。”上神很少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如今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更像具有神性的凡人,而非高台之上的仙神,“吾说过,吾最偏爱你。”
殷容不肯松手,他的上神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肯放开:“这个仪式能召回您,那也一定能———”
“殷容。”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神态倒映在神明的眼瞳中,他第一次听到他的上神示弱,“吾很痛。”
殷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吾的意识散入河山,借由仪式暂时聚于一处。”上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崩散重组,不止不歇。”
殷容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牢牢抓住不放的腕骨仿佛成了他施暴的证据,殷容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一着急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他松开了手,神明却倾身上前环抱住了他,像是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殷容偶感沮丧时,用一个无声的拥抱给予他支持。
“是吾想见你。”神明说,“吾来履约。”
殷容睁开了眼。
他靠坐在鼎边,玉觥歪倒在他掌中,里面残留着几滴淡粉色的酒液。
“陛下。”殷容三丈开外,正在捻动佛珠的人同样睁开眼,殷容身侧几乎燃烧殆尽的残烛映照得这双眼瞳灿金,像极了宝殿里端坐的佛陀,“遗憾可了?”
殷容没有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仿佛魂魄仍在梦中。
本来胸有成竹的宴明不由一慌,下意识地便开始反思———难道他在梦里露了破绽?
梦里的一切迅速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宴明非常确定自己完美处理好了所有意外,包括潜意识的表象梦境破碎,坠入到深层欲/望中,会显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套装来。
“我后悔了。”殷容轻声说,“我后悔了。”
他很慢地、连说了两遍。
殷容看着他,突兀又奇怪地问:“还会痛吗?”
“‘执’不消解,便会一直受困世间。”他面前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指了指那彻底燃烧殆尽的白蜡,“如今,已圆满了。”
殷容垂下眼睫:“那就好。”
上神您不会再痛了。
第69章 第 69 章 执念散
[咱们就这么解决完了?]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宴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顺利到一点幺蛾子都没有?]
【解决完了。】20863不厌其烦地表示肯定,【超级超级顺利。】
一人一统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昨晚做完那场所谓的“特殊仪式”后, 系统突然告诉他, 殷容的“执”飞速下降,虽然没有彻底归零,但已经到了合格的安全线内,换言之, 就是殷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磕磕绊绊到现在,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宴明惊得一连和系统确认了好几遍。
在踏入殷容潜意识的时候,宴明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但看到是冠礼的现场,这种忐忑又化为了浓浓的心疼。
竟然和他在牢房中推测得一般无二。
当年缓解天灾迫在眉睫, 实在等不到殷容的筮日, 套装损毁后, 因为损毁时带来的能量冲击过大, 宴明切成书灵的壳子后很是记忆混乱的一段时间, 等他好不容易捋清记忆,意识恢复正常,殷容的加冠礼已经过去了。
宴明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却没想到还能有履约的那天。
加冠礼不仅是殷容的遗憾,也是他的, 冠礼流程他偷偷学了很久,记住了每一个步骤,才能在梦中不出错地完成每一步。
关于表层梦境破碎,坠入深层欲/望后显示出的【别后不知君远近】, 在回到现实后,他反将问题丢给了殷容———
“由仪式构筑的‘镜’,陛下最想见到什么场景,就会看到什么场景。”
那时的殷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宴明能很清楚地感觉殷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一个故人,一个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故人。
【青帝邀春隔岁还】损毁到无法修复,某种意义上说,宴明永远也无法成为过去的“上神”。
马车载着他驶出高大的宫墙,一重重宫门在身后列次关闭,十年的相伴,七年的分离,一切都在今日画上了句点。
任务目标三,化执成功。
*
“小宴,你在宫里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秦曜站在他的身边,罕见地没有像前段时间一样黏黏糊糊,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你今日看起来很不对。”
“看错了吧?”宴明正在练字,他有时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会通过练字来让自己平静,“我没有不开心。”
“有的。”秦曜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指着那墨痕未干的字,“你的字大小都差不多,只有情绪不对的时候,简单的字会变大,复杂的字会紧缩,这几年我都看出经验来了。”
宴明看自己写完的那行字,觉得和平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有这么夸张?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秦曜没再继续说话,他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杵在一边不知该干什么的、垂头丧气的大狗。
这幅熟悉的神态倒是把宴明逗乐了,他搁下笔,没有强迫自己继续去写字,而是反问秦曜:“我没有不开心,你怎么先不高兴上了?”
秦曜抬眼瞄他,这个角度看起来特别可怜巴巴,惹得宴明好笑地揪了一下他的腮帮子。
“小宴。”秦曜捉住那只在他脸颊作乱的手,将那只有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他很认真地说,“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说。”
“我又不是没长嘴,可不会跟你客套。”宴明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倒是很顺利地抽了出来,“我心里有数。”
他只是有点惆怅,过几天就好了。
除了身体健康方面,秦曜从不强迫他的小宴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使他感觉小宴的心情仍旧低落,没有半分好转。
秦曜忽然想,如果他最先遇到小宴就好了———这样无论小宴身边发生什么,他都能与他一起面对
傍晚时,来上香的香客们基本离了禅心寺,秦曜本来准备故技重施,继续粘在小宴身边等晚上与他同床共枕,结果被一道口谕召回了宫城。
这道口谕的大致意思翻译一下,就是说他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指导一下日辰卫与夜羽卫,提升一下他们的水平,要是有好苗子,再多指导两句。
秦曜本就是有实权的将军,如今还插手兆丰的防守———许他调动天子身侧的部分兵权,确实圣眷浓厚。
换成个有野心想上进的人,此时大概会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乐颠颠地立即走马上任,但莫名其妙被委以重任的秦曜只觉晴天霹雳。
他只是想大败犬戎,让雁鸣关的百姓们生命安全得以保障,能够修身养息,安居乐业,对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兴趣平平———他觉得他现在的官职和品阶已经很够用了,升不升的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老婆都没追到手就要去上班,还是带伤上班,秦曜想想都觉得自己命苦。
“小宴”秦曜的不情愿都快从声音里溢出来了。
“天子器重你,这是好事。”他的小宴不明白他在不高兴些什么,“快去吧,莫耽误了事。”
“我觉得我的命好苦。”秦曜幽幽的,“比雁鸣关的苦麻菜都苦。”
苦麻菜是雁鸣关的特产,吃几口只觉得有些涩,吃完回味后嘴里就会泛起苦,因为水分充足,遍地都是,成了雁鸣关家家户户最常见的蔬菜,宴明和秦曜都吃过不少,但两人都不爱吃。
“少贫。”秦曜一说,宴明也想起那几年几乎日日都和苦麻菜相伴的日子,只觉舌尖也苦得发麻,“赶紧回去!城门要是关了可就麻烦了。”
*
从将那位“观妙大师”留在宫中,千帆便开始有些不懂这位他侍奉了多年的帝王。
若说在乎,想睹“物”思人,便应该将这位佛子多留一段时日,宫廷一直在天子的掌控中,居心不良也好,心怀纯善也罢,总也走不出天子掌心,何必在仪式结束后便立刻将人送走?
若说丝毫不在乎,听到小将军今日追去禅心寺又眉头紧皱,思来想去将人叫回来练兵———小将军身上还带着伤,天子的意思就是让他挂个虚衔,可这个虚衔一挂,除了休沐日,便很难再出得兆丰去了。
在乎还是不在乎?分得清还是分不清?
小将军一贯尊重陛下,接了口谕倒是回来的快,就是能明显看出兴致不那么高昂,对这种令人眼热的差事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小将军不太高兴,陛下的眉头倒是舒展了,千帆琢磨着,竟然品出了天子几分难得的拧巴。
唉,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正在殿门口想着呢,他突然看到逝水匆匆往含章殿的方向来———这可真是稀奇了。
逝水在那位养身边养了两年后便离了宫廷,在宫外为陛下搜集消息,制造舆论,观察重臣动向,再整理成细致清楚的折子上报,非大事不肯轻易进宫。
逝水对宫廷生活厌恶得紧,大家也都理解,休息闲暇时都是主动去宫外找她,省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大事了?”
千帆一边想着一边迎过去,脑子里已经冒出了许多不好的东西———是哪家犯了要流放的重罪?还是哪处草菅人命东窗事发?又或者哪地贪赃枉法官官相护,不慎露了马脚?
“与宫廷无关。”逝水光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道,“与那位有关。”
千帆一听,心里一咯噔。
怎么这么巧?又与那位挂上了钩?
平素没人敢在这事上捋天子的逆鳞,眼下倒是接二连三来了。
逝水看他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不由奇道:“你知道了?”
“未必是同一件。”想到陛下要见那位明州佛子本就是心血来潮,应该不会这么巧,“小将军正在里面,你要等等。”
等略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秦曜走了后,逝水才进了这间她一年都来不了几次的大殿,行过礼后,她麻溜地将袖中的木盒与信一并掏了出来————陛下最讲求效率,最不爱废话与繁文缛节。
按惯例交由千帆查验安全与否后,木盒到了殷容的案头,殷容展信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顺手打开那个木盒,盒中已经没有了残损的泥偶,只有半盒枯萎的药材与细微的泥灰。
【“执”不消极,便会一直受困世间。】
是他的执念缠绕着上神,上神才会那么痛,如今属于他的小泥偶已在祭祀过后化作了飞烟,保留在聂暗那里的同样也化作泥灰,上神留在这世间的东西都已消失殆尽了。
这很好,殷容想,这证明执念已去,不会再有人如他一样,去扰动上神的安宁了。
“他的要求,我答应了。”殷容说,“只是案子审理要时间,需等人伏法后,再将尸首交予他。”
“是。”逝水垂眸应喏,“属下告退。”
“等等———”殷容叫住了她。
聂暗到底与他有过几年的师徒情谊,想到他信里直白的寥寥数言,殷容倒也对信中从未见过面的泊渊起了些叹息:
“这段时间,多将人照看些。”
难得收到陛下对外人这样带着点温情的叮嘱,逝水有些诧异,但聪明人不需要过多去揣测上峰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实执行就是了。
“属下这段时间会多照看泊公子,直到他离开兆丰。”
第70章 第 70 章 郊外邀约
“顾大人———”林和骑着马, 急匆匆追上前面的人,“咱们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不然还没将人送到大理寺, 王、罪臣就要撑不住了!!!”
跟着这位顾铮顾大人一起返回兆丰, 林和可是遭了老大的罪,顾铮不像勉强与他沾亲带故的冯颂今,见他做的不对还提点几句,不懂的东西不忙的时候也会顺带着教, 顾铮只会直接分配任务,做不好做不好也得做好!
林和能在这般年纪进到行人司,又被帝王点出来为自身履历增光加彩,本就是个聪明人,只是性子惫懒了些,如今没人在上方给他顶着, 要他自己直面狂风暴雨时, 他的脑瓜子就转得格外快, 顾铮分配下去的任务虽然完成得磕磕绊绊, 但总归是没差错的完成了。
还没等他长舒一口气, 噩梦就此开始。
返回兆丰的队伍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总之一个闲人都没有,林和能干, 就有了干不完的活,每天睁眼就是做事,闭眼沾床就睡,累得眼下青黑, 活脱脱一副被工作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反观顾铮,事做得比他麻烦,活干得不比他少,但人除了面上略有疲倦外,根本看不到什么被工作压榨的痕迹———不知道是天赋异禀还是早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干活。
如果是后者林和想,那卫尉寺未免太可怕了些!
“我去瞧瞧。”顾铮的话打断了林和的胡思乱想,“你随我同来。”
顾铮调转马头,径直去向后面的马车———文安王的罪名早已在之前的调查中尘埃落定,按理来说应由囚车押送回京,可天子并未明旨降罪,故而必须给人留些体面。
掀开马车并不算厚的车帘,扑面而来的轻微臭味里混杂着一种人体暮年时才会散发的特有气息,熏得掀帘子的林和皱起了眉。
顾铮落后他一肩的位置,面色不改,弯腰钻入了马车中。
之前文安王用极品药材好好温养着,说是病入膏肓,但面上看起来中气十足,如今断了药,不过几日赶路,精气神立刻垮了下来,几乎一天一个模样,眼见着便要命不久矣了。
人昏在榻上,这几日极速消瘦,看着像用衣服裹着只剩一层皮的骷髅,透过车帘的狭长光线照亮昏暗的车室,有种志怪故事里惟妙惟肖的恐怖。
顾铮盯着瞧了一会儿,将手指探到那“骷髅”的鼻下,发现只有微微一点气流后,脸上总算有了些波动。
———竟不是夸大其词。
天子要他将人带回去,可不是将人的尸体带回去。
“去找医官来给他看看。”顾铮吩咐道,“今日路边暂时扎营休整。”
“是。”暗暗屏住呼吸的林和一拱手,麻溜地出去了。
暂时扎营的队伍中弥漫起药味,跟着这队伍走的医师进了马车一探脉,脸上便露出讶异的神色来———他两天前才给文安王把过脉,非常确定这位王爷虽然身体亏空,但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危,如今只过了两天,怎么一副油尽灯枯的垂死之相?
怪哉,可真是怪哉。
顾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马车里几乎摊成一滩烂泥、看不出半点昔日金尊玉贵的王侯,看着医师忙前忙后的给人扎针勉强吊着命。
一通救命的针扎下去,榻上的“骷髅”勉强睁开眼,因为消瘦得厉害,他的脸颊凹了进去,于是显得眼眶里的眼珠格外突出,直直盯着的时候,有些渗人。
“鱼鱼”他的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带着怨恨的声音,听着像是癫狂的呓语,“鱼、鱼”
那肖似骷髅的脸上除了癫狂的神色,竟还有一股追悔莫及。
顾铮之前搜查证据,来路不明的银钱中有一大笔来自儋州某位富商的家业,而鹤卿曾被申饬的案子,也与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情有趣起来了。
医师扎完针抹着汗出去熬药,林和更是叫完人后借口有事处理进都没进来,于是这处只剩下文安王与顾铮两人。
顾铮在文安王旁边慢慢蹲下/身,那骷髅费力地移动着眼睛,不知他要做什么。
“鱼。”顾铮的声音很好听,雍容而华丽的音色,“王爷是想吃鱼?”
他的声音带着点浅而冷的笑意:“还是一条鱼妖?”
榻上的“骷髅”眼里爆发出惊恐,他想躲开蹲在他身旁的顾铮,却因为身体的沉重而不得其法,只能无助地从喉咙里溢出“嗬嗬”的声音。
“王爷不必紧张。”顾铮温和地说,“我只是突然冒出了这个疑惑,想请您解答罢了。”
这世间除了他的小雀,竟还有别的妖存在,怪稀奇的,可惜死了。
“看王爷的模样,妖的血肉恐怕不太好吃。”顾铮弯着眉眼,他似乎闻不到文安王身体里散发出的人体即将衰烂腐败的臭味,只剩下满满的好奇,“这幅尊容,不太见得了人。”
顾铮并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性子,并不会因为文安王丧心病狂的行为而对这位王爷暗加为难,他一切都公事公办,自己不犯错,也让人挑不出错,如今这一问,也只是出于他因为突如其来的猜测而生出的好奇,好奇得以满足,便不再关心了。
他懒得再去看那榻上口齿不清的“骷髅”,只下了车吩咐医师好好照料着,给人吊着命,到兆丰前务必别死了。
被委以重任压力山大的医师扇药炉的手更用力了。
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文安王的情况才稍作稳定,第二天一大早,马车重新踏上官道,继续赶起路来。
按着预计,今日城门落锁前他们便能进得城中,但文安王如今的身体实在经不得颠簸,为了不使他一命呜呼,只能放慢速度,于是太阳都要落山了,一行人离兆丰还有八十余里。
八十余里是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尴尬位置,就算他们现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赶,也不可能在城门落锁前到达。
兆丰附近几百里都尚算安全,这两日顾铮便带着医师吊着文安王的命,扎营休息的事便落到了林和身上。
就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去结束这苦差事,林和半点都不敢放松,他带着人在周围先排查了一番危险,越看越觉得这片地界眼熟。
他骑在马上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兆丰禅心寺所在的那座后山山脚。
还没入官场前,林和他娘带着他来过几趟,有两趟是为家里人求平安,但其他几次都是在佛祖面前求祖坟冒青烟,让他考个好名次光耀门楣———别说还怪灵的,至少林和他娘在他考上且最后被分配到行人司后,还拉着他过来还了愿。
那段时间他娘天天念叨着禅心寺灵验,禅心寺的许多事迹林和也跟着听了一耳朵,他记性好,现在倒是能全想起来,比如禅心寺的住持有一手能吊命的金针。
考虑到队伍里的医师已经两天一夜没敢睡觉了,那银针续命也越来越不管用,林和真的很担心他一觉醒来就得到“文安王一命呜呼”的噩耗。
死马当作活马医,要不他去给顾大人汇报一声?
林和想清楚了就掉头返回,见了顾铮便将情况说了。
“确实是个法子。”顾铮点点头,林和虽说惫懒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不算笃定的事不敢乱说,那禅心寺的住持想必真有医术在身,“你带几人去将人请回来。”
“住持年事已高,一人前来,想必禅心寺上下也不放心。”顾铮想了想,补充道,“让禅心寺那位观妙大师,一同陪着过来。”
*
“请问这位大人,您确定是要我一同前去?”宴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并非禅心寺之人,更无医术在身。”
“我们大人对您久仰盛名,故而邀请住持的同时也邀请了您。”林和场面话是说的不错的,“还请大师不吝前往。”
“观妙随老衲一同去吧。”眉毛花白的住持说,“身处郊外若非十万火急,一般也求不到老衲身上。”
宴明双手合十:“善哉。”
救人的事宴明并不反感,若是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他有余力也会顺手帮上一把,只是这次的求助来的奇怪又突兀,他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
住持派人去叫他时已经与这位年轻的林大人聊得差不多了,说是住持年纪大了,一人去大家都不放心,所以要寺里派个人跟着,只是不知为什么点名点到了他头上。
【景仰值都刷到套装的满格了,其他人听说过你不奇怪。】20863解释,【或许是邀请你的那个官员也听过你的传言。】
宴明想了想:[所以请住持去救命,救得活就救,救不活就让我当场超度了是吗?]
20863:【你这样说———嗯,好像也很有道理。】
林和来的时候带了马车也带了马,想着这两位僧人万一不会骑马,也可以用马车带走,没想到这一老一少都有骑术在身。
“老衲年轻时游历四方,也曾去过边疆,不然哪来的骑术与医术?”住持笑了笑,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走!救人如救火。”
林和让自己的一位下属赶着马车跟在后面,他则在前方为二人引路,宴明驭马与他并驾齐驱,终于问出了之前因为住持的打断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敢问这位大人,点名我去的那位大人姓甚名谁?”
“瞧我这记性!太着急了忘记与您说了!”林和侧过头对他一笑,那笑容看着有些“傻乎乎”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大人要点名一个并非禅心寺的僧人一同前往,但作为下属,他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到,无论有什么纠葛与渊源,那都是这两位之间的事,与他这位下属无关。
人都已经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反悔回去了,林和放心道:“我们大人姓顾名铮。”
宴明:“”
20863:【】
20863在意识里沉痛道:【咱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出乎它的意料,宴明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不就是顾铮吗?]
20873:【???】
嗯?它的宿主转性了?
金色小光团在意识里叉腰:[顾铮要是敢动手动脚,我的套装技能也不是吃素的!]
[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金色小团说,[我想回家。]
殷容“执”的解决,让他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