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剧本乱拿


    秦曜在住持给他安排的禅房里美滋滋地翻了个身, 脸上不知不觉挂起了傻乎乎的笑。


    今天一天都和小宴呆在一起,小宴念经文的样子好看,给香客解答问题的样子好看, 和他对视时的样子最好看!


    秦曜躺在有些硬的木板床上, 觉得这一趟兆丰真是回来对了,不然他都不知道小宴就在禅心寺。


    像烙饼似的,他又翻了过去,感受着身下有些硬的木板床,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些念头————


    也不知道这有点硬的床小宴睡得习不习惯,要不明天去给小宴加床垫絮?还有小宴僧衣的料子都不好,会把他的皮肤摩擦得发红


    脑海里想着这些事,秦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清醒过来时,他发现他站在一个华贵的房间里。


    秦曜虽然自己过得糙, 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 一眼便能看出这房间里妆台也好, 摆件也罢, 都是些难得的好东西, 连脚下满铺的地毯都能比拟贡品。


    真是怪哉,难不成是他想着要给小宴准备什么生活用品,才会梦到这样一间价值连城的寝卧?


    这间寝卧真实极了, 秦曜刚准备东看看西瞧瞧这些梦中物品的细节,忽然听到那内间有声响————难不成他的梦里除了他, 竟然还有别的活物?


    好奇心上来,秦曜大踏步向内间,那内间的摆设更华贵了,金珠银宝, 珊瑚玉石,端是富贵无边———连价值千金的鲛绡纱都被做成了床上的纱幔。


    鲛绡纱有个特点,拿在手中轻如无物,薄可透肤,但若是不紧密地叠了两层,虽依旧透风透光,但光影流转,却无法看清纱后景象。


    秦曜确定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从纱后传来的,他没想太多,直接用手拨开纱质帷幔,“叮铃”一声轻响后,那凌乱的被褥间,他看到了小宴泫然欲泣的脸。


    小宴此时的形象不同以往在雁鸣关,也不同如今在禅心寺,他的眼瞳隐约带着迷离的丹色,发梢却从乌黑渐变为墨绿,胡乱披散在半裸的胸膛上,亵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有种欲掉不掉的危险,这本该是让人血脉偾张的一幕,但———


    “滋啦————!”


    价值千金的鲛绡纱被秦曜硬生生从帐上拽了下来。


    拽住小宴脚踝的人很快捕捉到了这响动,还没回头,秦曜便是凌厉的一手刀。


    顾铮捕捉到了脑后突如其来的动静,他迅速松开小雀的脚踝,抬臂架住了这莫名而来的攻击———他这般美好的梦境中,哪来的一言不合就攻击人的疯子?


    小雀确实对情事抗拒,难不成这是小雀臆想出来在梦境中救他的人?


    可这是他的梦境,怎么会出现不由他控制的事物?除非这梦境中的并不是他回忆里的过去,而是真正的小雀,就像那日他离开兆丰后,那个在梦里生动至极的小雀一样。


    他或许真的召回了小雀的魂魄,所以梦由两人主导,才会出现分歧。


    小雀潜意识里招出来的人面目模糊,一举一动却狠厉,像是军中的招数,顾铮连挨了好几下,渐渐落入下风,在他扛住又一击微微迟滞后,忽然觉得后脑剧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热闹,太热闹了。】20863用带着淡淡死感的语气说,【二号任务对象和五号任务对象打起来了。】


    宴明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腰带系紧,又将青羽衣胡乱披在身上,那价值千金的的鲛绡纱已经在两人的打斗间阵亡,但明显秦曜更占上风,招招都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秦曜宴明还集尴尬羞耻绝望等情绪于一心,等他们俩打起来后,这些复杂的情绪就被扯了个稀碎。


    顾铮在几夕之间落入下风,明显被激出了凶性,宴明看到他的腰间突兀地多了一根腰带,腰带上隐隐有寒光————这里到底是顾铮的记忆,大的改动或许并不允许,但小的改动可以随他心意。


    那是顾铮防身用的暗器,上面九成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秦曜本就是受他精神波动影响才意外地链接上了技能,宴明也不确定秦曜精神力在梦中受伤甚至死亡会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宴明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他抄起床榻角落的装饰,对着顾铮的后脑勺就是一砸———


    这里毕竟是顾铮的主场,他没指望一下就将顾铮放倒,甚至没指望能砸中,但偏偏那个实木装饰砸准了,顾铮被他当场砸昏。


    目睹了宴明偏心而不自知的20863:【】


    它在意识里缓缓地、慢慢地将自己摊成了一张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他宿主九成九没救了


    看到小宴暴起的时候,秦曜微惊,他甚至强行让自己的招式转了个方向,将那人的后背更好地面向小宴,那装饰砸下去时,秦曜控制着人微微迟滞,双方配合,将这人放倒了。


    人还没躺倒在床榻上,秦曜便抬脚将人往旁边一踹,砸碎了那床旁立着的花架,发出稀里哗啦的倒塌声,即使看不清脸,秦曜也知道这人衣衫不整,伤风败俗,他将破破烂烂的鲛绡纱扯下来往那个方向一扔,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的极快,秦曜踹人扔纱都只一瞬间,而床榻上站着的小宴还呆呆地拿着沾血的木头装饰,秦曜向他伸手的时候,看到小宴受惊似的扔下装饰,随后软倒在床上捂着嘴干呕。


    他吐的难受极了,秦曜以为小宴是见血受了惊,他直接爬上床,在被子里将人扒拉出来抱在怀里,无措地给他拍着背:“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小宴你别怕,我来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一个这样古怪的梦,可这个古怪的梦太真实了———房间里每一处细节装饰、纱幔的触感、打斗时反馈回来的疼痛,还有现在小宴的体温。


    秦曜怀疑这并不是荒诞的梦境,而是小宴的一段过去———他视若珍宝的小宴,被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欺负了吗?


    在床榻上衣裳被剥成这样,被人拽着脚踝拉扯在真实发生的、没有他的那段过去里,小宴该有多无助,多害怕啊。


    怀里的小宴还在干呕,好像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并呕出来,他身上的衣裳乱极了,明显是胡乱披上便过来帮他了,秦曜心软软的同时,又对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升腾起了巨大的杀意。


    他想帮小宴重新穿一下衣裳,可碰到小宴的衣襟他便干呕得更厉害,秦曜抬起的手僵了一下,他将手挪到小宴的后颈,从后颈一直缓缓摸到脊背———在凌乱的床榻上,这本该是个极尽情/色的动作,可秦曜此时没有一点欲/念,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像在安抚一只被伤害后惊恐到极点的、瑟瑟发抖的猫。


    “我在呢,小宴。”秦曜一遍又一遍重复,“小宴,我在呢。”


    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停止了干呕,他倒在秦曜怀里,发出无力的喘气声:“秦曜”


    秦曜听到小宴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轻声喊他的名字,他低低应了一声。


    “秦曜。”小宴的头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我还难受”


    宴明并不是因为见了血害怕,从最初执行殷容的那个任务开始,杀戮算计死亡便是家常便饭,他只是在砸了顾铮后,莫名其妙恶心呕吐起来,像是之前记忆里症状的加强版。


    [20863,呕———现在什么呕——情况?!]宴明趴在秦曜的肩头干呕得天昏地暗,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泛恶心,[我要被折腾死了!!!]


    扁扁的银色小饼干慢慢膨胀成球,用一种生无可恋地声音说:【还不是因为你把顾铮砸昏了】


    宴明:[这和顾铮、呕———和顾铮有什么关系?]


    【这段记忆里,顾铮最想最迫切的诉求就是和你有个孩子。】20863说,【顾峥本人的意识昏迷了,他的潜意识就会放大他的想法。】


    这种被放大的想法放在梦境中的宴明身上,就是怀孕该有的症状一个不落。


    宴明:[]


    在铺天盖地的恶心感里,宴明的心态崩了。


    因为接连不断的干呕,宴明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咋一听像是哭过似的,他下意识地向他现在最信任的秦曜求助:“秦曜,我还难受”


    秦曜给他顺脊背的动作停了,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宴明惊慌地环住秦曜的脖子———他被秦曜单臂抱起了身。


    秦曜另一只手从床榻上拽了床干净的薄被裹在他身上,裹好后那只手牢牢护在他背上。


    “我带你回雁鸣关。”他说。


    秦曜单臂抱着他绕过一室狼藉,踹开了这间华贵寝卧的门,门外冰雪遍野,寒风呼啸,正是雁鸣关的塞外。


    ———因为宴明的“痛苦”,被技能意外链接的秦曜,从顾铮的手里抢走了梦境的大半控制权。


    塞外的风雪很冷,可秦曜觉得他的小宴不会愿意留在那华贵笼中,他抱着人,一步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将那满屋奇珍与风暖日和抛掷身后


    被昏迷过去的顾铮潜意识放大的症状实在太过折磨人,宴明没一会儿就在风雪中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有感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不远处是燃烧的火堆。


    “醒了?”他要听到秦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闷闷的,似乎听着很不开心。


    “嗯。”宴明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他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这是哪儿?”


    秦曜扶着他的腰背帮他坐直:“我们之前在紫竹山避雪的山洞。”


    宴明有点惊讶,他以为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梦境里的秦曜会带着他回自己最熟悉的军营的。


    “我怕你现在不想回去见他们。”秦曜的声音听起来更闷了,他用手掌覆住宴明的肚子,“我们先商量它怎么处理吧。”


    宴明:“什么它?”


    秦曜叹了一口气,他抓住宴明的手放在宴明自己的肚子上,那平坦的腹部向外凸了一圈,摸起来圆溜溜的,放久了好像感觉里面有什么在动。


    宴明:[??!]


    他在意识里都要破音了:[这什么东西?!!!]


    【顾铮潜意识梦境里模拟出的你和他的崽。】扁扁的银色小饼干扁扁地回答,【放心,顾铮没见过男人生子,这崽生不下来,你就是体验一下假怀的感觉。】


    宴明:[]


    他很认真地问:[我现在立刻抹脖子能结束<惊鸿照影>这个技能吗?]


    20873:【有概率,但不确定。】


    “带匕首了吗?”秦曜忽然听到他的小宴问。


    “带了。”秦曜面对的小宴总是身体反应快过脑子,他下意识地摸出腰间匕首递出去,下一秒却忽然警觉,“小宴你要匕首做什么?”


    他怀里模样有些不同的小宴一言不发地抽了匕首去抹自己脖子,吓得秦曜空手夺白刃,那匕首砸在山洞的石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干什么啊!!!”秦曜声音都吓大了,“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要就要,不要就算了!寻死做什么!”


    秦曜死死地搂着他,快被怀里的心上人给吓哭了:“你要是不要咱就想办法给打了,你要是要咱就生下来,对外就说孩子是我的,是我禽兽不如,是我弄大了你的肚子”


    抹脖子不成的宴明大为震撼,意识里的金色小光团长出线条手,冲过去狂摇扁扁小饼干:[秦曜竟然愿意为了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知为什么变得更扁了的20863:【你高兴就好。】


    他现在有点心疼秦曜了,看上谁不好,看上他宿主这块木头。


    因为宴明和20863发感慨去了,落在秦曜眼里,就是他的小宴寻死不成后便木木愣愣,生无可恋了。


    “我没有当过爹,但我可以学”秦曜忍着心如刀割和对欺负了小宴的人翻涌的杀意,在那鼓起来的肚子上摸了摸,“除了我们两个,不会有人知道它的身世的。”


    [秦曜拿的这叫什么剧本啊?]宴明继续大为震撼,[为好友两肋插刀不惜喜当爹?]


    本来宴明发现自己“怀孕”这件事恨不得赶紧结束这个黑历史,再让所有知情人通通失忆,但发现秦曜表现得比他还在意后,他反而没那么羞耻,还起了点玩心。


    宴明伸手按在秦曜的手背上,故意用颤抖的声音问:“真的?”


    见小宴好像起了一点求生的欲/望,秦曜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


    “我保证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秦曜紧紧地搂着人,嘴笨舌拙得恨不得剖开胸腔将心拿出来给人看,“我从来没有骗过你的,小宴,我从来都不骗你的!”


    宴明往后倒了倒,秦曜稍微松开了手臂,让小宴能躺在他的臂弯里,那凌乱的青羽衣下一片平坦,唯有腹部凸出一截圆润的弧度。


    秦曜都快哭了,他的小宴那么好,怎么会被人渣欺负了呢?


    “傻子。”他看到怀里的小宴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可是妖,还是男妖,怎么会怀孕?”


    看着小宴故作轻松,秦曜更心如刀割了,小宴就算是妖,就算是男妖,也是身娇体弱的妖,男人确实不能怀孕,可话本里能怀孕的妖还少吗?


    感觉秦曜真的要被逗哭了,宴明并不存在的良心忽然隐隐作痛,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好啦,说没怀就没———”


    话还没说完,熟悉的恶心感便再度涌上心头,宴明抓着秦曜的胳膊,几乎将半身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伏低着头干呕。


    “没、没怀。”秦曜给他拍着背,眼睛都红了,“小宴你说什么我都信,我都信的。”


    怀里的人干呕了很久,那脸上好不容易被火烤起来的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让秦曜不由想起小宴在军营里常年苍白着的脸———是因为当年打掉了这个孩子又没有好好调养,才会变得那般病弱吗?


    他要是早一点遇到小宴就好了,早一点遇到小宴,小宴便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秦曜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落在青羽衣上,绽开一颗露珠,怀里的小宴被这细微的响动惊动,丹色的眼瞳里倒映出秦曜闷不吭声掉眼泪的模样。


    “怎么还哭了?”他温柔又美好的小宴抬手轻轻给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用极虚弱的声音说,“逗你玩的,我真的没有怀。”


    “嗯。”秦曜低低应了一声,将头埋在了小宴的颈间,宴明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湿,大概是某只小将军还在默默掉泪。


    他有点好笑地拍了拍秦曜的后脑勺,和意识里的扁扁银色小饼干吐槽:


    “被假孕的是我,吐得昏天黑地的也是我,秦曜竟然比我还伤心哈哈哈哈哈———我白天不该嫌他盯得不自在的,这朋友能处!”


    扁扁银色小饼干:【唉,你高兴就好。】


    第52章 第 52 章 惊天误会


    宴明笑得太早了。


    在颈边的湿意越来越明显后, 宴明忽然感觉腿痒痒的,没到三秒,他身上的青羽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雁鸣关特有的裘氅, 那宽大裘氅的下方,一条白色的蛇尾延伸出来,懒懒地垂在火堆边。


    不等他发问,扁扁的银色小饼干就有气无力地开口了:【秦曜精神力波动太剧烈, 从顾铮那里抢到了梦境的全部控制权。】


    [仗义啊!]宴明瞬间乐起来,但没乐到一秒就转为迷惑,他在氅衣下摸摸自己的腹部,[为什么这个假肚子还没消失?]


    【<惊鸿照影>的技能最初以顾铮的回忆为基底,以“孩子”为锚点,共同构筑出这个梦境, 即使梦境的所有权转移, 梦境基底改变, 锚点作为支撑梦境的核心, 依旧稳定不变, 所以秦曜在梦境中的逻辑会依照锚点进行合理化】


    宴明:[直接说人话。]


    【“孩子”不会从这个梦境里消失———】银色小饼干绝望地扁成了一张纸片,它现在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不想要宿主开窍了,【但“父亲”的身份会以逻辑合理的方式转移。】


    宴明:[]


    宴明:[啊?!]


    或许是他身体僵硬得太明显, 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间的秦曜抬起头来,那双狗狗眼红彤彤的, 充满了委屈与控诉————


    “如果不是我发现,小宴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


    宴明疑惑:“什么?”


    “我们都有孩子了!”秦曜目光下移,落在宴明的腹部,即使有着厚厚裘氅的遮挡, 也能看到些微隆起,“要不是我今天发现,你还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宴明:[]


    宴明:[统儿,现在秦曜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本?]


    银色扁饼干:【你自己问吧,别问我,我死机了。】


    他这一霎的沉默或许让秦曜误会了,秦曜眼睛里的委屈更浓了:“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小宴你要怀着孩子抛弃我?”


    20863锐评:【哦~经典带球跑剧情。】


    宴明:[你不是死机了吗?]


    20863:【死机微活。】


    “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小宴你直说,说了我就改。”秦曜顶着一双红红的眼圈,“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一个人怀着孩子多辛苦啊。”


    秦曜的手隔着裘氅落在宴明腹部,那比之前还大了不少的“胎儿”给出了些许反馈,秦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宴!宝宝在和我打招呼!”


    宴明:[]


    宴明:[这剧本比上一个还烂啊!]


    “没有孩子。”宴明冷酷地扒拉下秦曜的手,“你吃紫竹菌了?”


    紫竹菌是紫竹山的特产,味道鲜甜,但无论煮不煮熟,只要人吃了都容易产生幻觉,只是强度不同。


    小宴这般极力否认,秦曜眨巴了一下眼睛,眼圈更红了,他和小宴上次在紫竹山这个山洞避雪,小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于是秦曜帮他脱了衣衫烤火,因为小宴怕冷,所以秦曜抱着他取暖,两人年轻,血气方刚,一下便擦枪走火,有了夫妻之实,这次他们出来雪日巡查,小宴体力不支昏倒了,秦曜才发现小宴怀有身孕,看肚子大小已经显怀很久了。


    ————小宴身边只有他,不是他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他怎么这么粗心,连小宴怀孕了都没发现!


    秦曜的心路历程几乎全写在了脸上,宴明看秦曜脸上那变来变去的丰富表情,无语笑了,之前那个剧本就有逻辑漏洞,比如秦曜把他从顾铮寝卧里抱出来时他的肚子还是平的,一转眼到山洞里就鼓了起来,比如兆丰推开寝卧门就是雁鸣关


    现在就更离谱了,不存在的“孩子”成了他和秦曜的,秦曜还深信不疑———这“胎儿”十秒前都没这么大呢!


    “那你说说我们是在哪儿怀上的?”宴明打定了主意要让秦曜意识到逻辑里的漏洞,终结这个稀烂的剧本,“凭什么说孩子是你的?”


    就是、就是几个月前在这里啊”秦曜的脸变得和他的眼圈一样红,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只有我们两个,你喊冷,然后我抱你”


    “雁鸣关的雪最多落四个月,你看看这个大小———”宴明打定了主意要让秦曜清醒,他掀开裘氅,露出里面的衣裳和圆润的腹部,“就算我们是刚落雪就有的孩子,我的肚子也不可能这么大吧!”


    虽然他没怀过孕,但他见过孕妇啊,这肚子起码六个多月了!


    “我们秦家孩子个头都大,万一小宴你坏的是双胎呢?”秦曜红着脸过来给他拉裘氅,“小心些,别凉着了。”


    宴明:“”


    他看秦曜脸上那小麦色肌肤都掩盖不了的红,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


    难不成是之前那个剧本秦曜愿意“喜当爹”,所以这个剧本他才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宴明怀了他的孩子?


    不对!他差点被绕进去了!


    他一个男的,怀什么怀!


    宴明:“我没怀!”


    “没、没怀。”秦曜红着脸给他拢衣裳,手虚虚地擦过那隆起的腹部,“小宴你说什么我都信。”


    ———似曾相识的话语,只是说话时的心境完全不同。


    秦曜甜蜜得冒泡的同时又有些忧心,小宴的肚子现在就这么大了,到时候生产该怎么办?孩子个头应该不小吧


    他盯着小宴越想越忧心,想着想着,小宴忽然抓着他的胳膊呕吐起来,连身体都在痉挛,秦曜熟练地给他拍着后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迟钝———小宴最近一直这样呕吐,不能闻腥味又喜欢吃酸的,他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秦曜别想了”小宴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弱得很,“说了、呕———我没怀!”


    不知道秦曜刚刚脑补了什么,他不仅恶心干呕,口中无味,还觉得胸口有些胀痛摸摸肚子,好像又悄悄大了一点


    【我刚刚测算了一下———】银色扁扁小饼干在意识里抬起一个角,死机再次微活,【顾铮不相信男人能生孩子,但秦曜呃、好像信,你唉,小心点吧。】


    宴明:[?]


    当年秦曜看话本当消遣的时候,他就该一把火给他全烧了


    [总算结束了!!!]


    这个梦实在漫长,宴明在梦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尴尬,秦曜的意志过于坚定,洗脑能力也和他的意志一样强大,宴明差点在梦里被他念叨得以为自己真的揣了他和秦曜的崽,还马上就要临盆。


    虽然经历了一系列的尴尬,但好在那个“孩子”最后没生下来,不用经历“生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这样的荒唐事件。


    宴明缓缓起身,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不用揣假崽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砰————”


    禅房的门忽然被踹开,一道影子风一样的卷进来,冲到床边将他抱了个满怀。


    宴明吓了一跳,但被抱住后反而放松下来,是秦曜。


    被梦境折腾了一整夜,宴明现在有点蔫巴,他摸了摸秦曜的狗头:“怎么了?”


    “小宴”秦曜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声音委屈难过得没办法,“小宴”


    宴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到底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刚醒的时候还格外清晰,现在就已经开始褪色了,内容渐渐模糊,只剩下细碎的记忆与片段,但梦境带来的情感还残留在心间,“好可怕的噩梦。”


    宴明被人“欺负”的记忆早就在秦曜抢到梦境控制权后就被全然覆盖,所以他的噩梦里是小宴和他有了夫妻之实,以蛇妖的躯体给他怀了一对双胞胎,可孩子却在一次巡防中遭遇了犬戎的小部队,没了。


    梦境里的记忆已经在渐渐消失,秦曜慢慢连细节都想不起来了,他抱着小宴,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直到他想起他进门时的那一幕。


    小宴的手是放在腹部的。


    他和小宴有过孩子。


    ————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秦曜的脑海,将他吓了一跳。


    他和小宴只亲过嘴拉过手搂搂抱抱过,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呢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秦曜一向是个行动派,或者说直球惯了的秦曜除了在自己的爱慕之心上稍作无用的掩饰外,什么都不遮掩,他突然问:“小宴,我们是不是有过孩子?”


    怀里的小宴突然一僵,接着飞快地反驳:“没有!男人怀不了孩子!秦曜你话本看多了吧!”


    [不是说<惊鸿照影>这个技能结束后秦曜不会有记忆的吗!]意识里金色小光团冲过去狂摇银色小饼干,[他要是记得我的脸都要丢干净了!我以后都没办法面对他了!]


    秦曜要是还记得梦里他是怎么哄着人吃饭给人揉腿还做胎教那不如让宴明销号重来!


    小宴坚决地反驳了,秦曜却更疑惑了———为什么小宴的反应这么大?


    按小宴的性格,应该会弹他的脑门或揪他耳朵,然后冷笑着骂他一句“话本看到失心疯了?”


    这个反应,不对。


    秦曜绞尽脑汁去追逐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梦,最后捕捉到了一个画面———风雪呼啸的山洞里,以人身蛇尾形象躺在他怀中的、腹部微凸的小宴。


    秦曜小心试探:“小宴,你还记得紫竹山那个山洞吗?”


    怀里的人更僵硬了。


    [他真的记得!]宴明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丢脸,[统儿给我开套装列表,我要把他的记忆全消掉!!!]


    “记得。”宴明努力压住自己的崩溃不要从声音里溢出来,“我们在那避过雪你还记得多少?”


    不对,更不对了。


    小宴正确的反应应该是“好端端地,问那个避过雪的洞做什么?”


    而且“还记得多少”这个问法太古怪了。


    他们只是在那里正常地避雪,小宴和他互相依偎着取暖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要这么问?


    秦曜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天突降暴雪,我们俩在外巡防回不去,就在那个山洞里点了火堆取暖,雪停了之后才回军营。”


    他隐去了小宴以人身蛇尾的形象躺在他怀里、腹部微凸的场景。


    怀里的人慢慢放松下来,秦曜的疑心却是更重了。


    小宴好像很怕他想起来什么。


    难道秦曜心头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闯入他脑海———难道那并不是什么噩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小宴是妖,能随意变换自己的外貌,那修改记忆对小宴而言,应该也不是难事。


    秦曜努力去回想,可除了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如果他和小宴真的有过孩子,孩子没了,小宴为了不让他难过,封印他的记忆里也是有可能的———很多人妖恋的话本里都这样写。


    而且,秦曜想到了另一个有力的佐证———小宴的身体是在紫竹山的雪洞里避过雪后没过几月突然衰弱下来的,之前小宴只是面色苍白,大体还算健康,之后莫名其妙地吐血,然后便成了病怏怏的模样。


    他那时还未开窍,对小宴并未生什么情爱之心,只觉得这人身体差得厉害,果然是个病秧子———封印记忆必然会影响到情感,他们的孩子没了,他还这般冷漠小宴该有多痛苦啊!


    难怪小宴前两年在军中最爱对他冷嘲热讽———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夫君不负责任!


    “小宴我就是个混账!”秦曜眼圈红了,看的宴明头皮都麻了,“是我对不起你”


    [啊啊啊啊啊————]宴明崩溃了,[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宴明哽了一下:“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秦曜刚想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却与小宴那双无助又害怕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小宴不想让他想起来,不想让秦曜承受他所承受的痛苦。


    “我、我想说我在军中干的事挺混账的,很多事都是你帮我收的尾。”秦曜说,“感觉挺对不起你的。”


    宴明长舒一口气:[还好,他没想起来。]


    看着小宴在他答完后隐隐的放松,秦曜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和小宴有过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孩子流掉了,小宴的身体也因为没了孩子元气大伤,变成了病怏怏的模样。


    就算他不记得,小宴也是想念孩子的吧,不然他突然闯进来时就不会见到刚刚那个画面了。


    小宴没了孩子,所以才会对他所做的一切无动于衷,不是小宴不懂情爱,只是他太痛苦封闭了自己而已。


    可小宴现在的身体秦曜搂着人的双臂微微收紧,小宴现在身体这般病弱,怕是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孕育之苦了


    “小宴”秦曜努力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带出了些微的鼻音。


    宴明推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不许哭!”


    梦里后期秦曜看他孕吐腿肿,除了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弄吃的揉腰揉腿外,好好一个小将军莫名其妙特别感性,只要秦曜声音这样,下一会儿就会红眼圈,宴明看多了都总结出了经验。


    秦曜怔了一下。


    除了小宴在军营里吐血濒死,他几乎没有落过泪,而且那次小宴也不记得———小宴为什么会觉得他要哭了,还不许他哭?


    除非秦曜想,除非孩子没了他一直就是这个状态,小宴才会这般条件反射。


    难怪小宴要封印他的记忆独自承受痛苦


    秦曜心如刀绞。


    “我不哭。”他嗡声嗡气地说,“就是起来早了,想打哈欠憋回去了。”


    宴明狐疑:“是吗?”


    “嗯。”秦曜又倾身抱住他,“小宴”


    宴明被他这黏黏糊糊的模样搞得不自在,忍不住去推秦曜的肩膀:“放开,我要起床了。”


    秦曜乖乖松了手,看着小宴寝衣下平坦的腹部,心中又是一痛。


    他要担起责任,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般混账了!


    第53章 第 53 章 小妙招


    如果说使用<惊鸿照影>之前, 秦曜只是粘人,那么使用<惊鸿照影>后,秦曜的粘人程度就翻了N倍。


    而且宴明看秦曜总是忍不住悄悄看他腹部的眼神, 在意识里问20863:[确定秦曜真的没有梦境里的记忆吗?]


    扁扁的小饼干扁扁地回答:【你不是已经侧敲旁击地确认过了吗?】


    宴明试探过秦曜, 秦曜确实没有任何有关梦境的记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秦曜似乎对他关注太过了。


    不是说秦曜以前对他不关心,而是以前再关心也不会到眼下这种地步———


    “我只是拿个书, 你又过来添什么乱?”宴明将两册薄薄的经书从秦曜手中抽回来,“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


    秦曜委委屈屈,欲言又止:“我怕你累着。”


    宴明:“”


    他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现在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差,两册书而已,累不到我。”


    “哦”秦曜像只在人身边打转,因为没能帮得上忙而垂头丧气的大狗, 他说, “有什么事你要叫我, 不要逞强。”


    宴明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搬个水缸、移座佛像秦曜不让他干倒也说得通, 但取书拿纸磨墨这种小事一并包了,就有些过了吧?


    今天秦曜冲进来抱着他,看起来有种天塌了似的委屈, 宴明在梦境里与秦曜的相处刚结束,一霎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观妙”不是“明宴”, 马甲便藏不住了,更别说秦曜后面还问了“孩子”这个炸裂的问题。


    ———虽然马甲一开始也大概率没藏住,只是双方都心照不宣。


    在秦曜面前意外承认自己就是“明宴”确实有点尴尬,好在秦曜也有眼色, 在有人的时候还是称呼他为“观妙”,无人时才叫他小宴。


    “小宴,你准备在这待多久啊?”


    秦曜看宴明在翻经书,又黏黏糊糊地挪过来将人从背后抱住,宴明推了他一下,没推动,也懒得推了:“如果不是住持请我留下来开解你,我早走了。”


    “我就知道小宴想着我。”秦曜将脑袋搁在宴明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幽幽的檀香,满足道,“见到小宴,我什么烦恼都没了。”


    “松开,抱着热。”宴明翻过一页经书,头都没抬,“黏黏糊糊的毛病和谁学的?”


    “在雁鸣关你最喜欢抱着我取暖了。”秦曜小声控诉,“在兆丰怎么就嫌我烦了?”


    宴明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总觉得说什么好像都有点奇怪,于是他“啪”地一下合上书,用力拍了一下秦曜的腰侧:“松开。”


    “嘶———”秦曜身体一僵,疼痛自腰腹蔓延上脑海。


    他这反应宴明极其眼熟:“你腰上有伤?!”


    “没有。”秦曜虽然疼,但还是抱着人不放,“逗你玩的。”


    小宴现在的模样本就悲悯,冷下眉目时却疏离:“你在骗我。”


    小宴最讨厌被欺骗,秦曜的谎言只存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被戳破,他声音里带着心虚:“好吧,就一点点小伤。”


    “撒手。”秦曜看到小宴脸上那点笑意也无了。


    斟酌了一下,秦曜乖乖地放开人,脸上的表情可怜巴巴的:“小宴”


    宴明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卷起经书照着秦曜的脑门来了一下。


    秦曜揉着自己一点都没发红的额头,脸上的表情更可怜了:“小宴”


    宴明:“带伤药了吗?”


    秦曜摇了摇脑袋。


    宴明:“”


    他放下经书,没好气地瞪了秦曜一眼:“随我来。”


    人高马大的秦曜委屈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小宴一转身,他又乐颠颠地笑起来。


    他就知道小宴关心他!


    将秦曜带到了自己的禅房,宴明转身关上房门,言简意赅:“脱了。”


    秦曜什么都没说,麻溜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扒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乖乖坐在椅子上。


    宴明上前一步,微凉的手指戳在秦曜的右胸口:“这道伤哪来的?”


    “在战场上被犬戎的将领砍的。”秦曜眯着眼笑,语气里有些得瑟,“他砍到我的时候我便一刀将他脑袋斩下来了,军队群龙无首,那一战胜的很快,我”


    他兴高采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卡了壳,因为面前的小宴脸色难看得要杀人。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可以,但不要用以命换命的打法,你有几条命可以耗啊!”右胸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被微凉的指尖点来点去,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我才走了多久,我才走一年———你就给自己添了这么多道伤?!”


    小宴白皙的脸都气红了,秦曜呆呆地看着,觉得为他生气为他心疼的小宴真好看,看小宴气得呼吸都急促的模样,秦曜蹦起来将人抱住,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小宴你不要生气,来,深呼吸,慢慢换气”


    小宴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不然便会剧烈咳嗽甚至吐血,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确实比在雁鸣关时好了不少,但秦曜不敢赌小宴会不会和以前一样难受,他一边给人顺气一边后悔———早知道以后和小宴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他在战场上就收着点了


    宴明是真的气,他和秦曜在雁鸣关五年,秦曜身上就那么两三道疤,他走了一年,秦曜身上伤疤叠伤疤———亏他还笑得出来!


    腰上裹的纱布看起来有些杂乱,白色的纱布外沁出些许凝固的暗红,也就是说秦曜那天坐在他的房门外身上就带伤,还两天一夜都没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宴明捏着药瓶的指节发白,那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秦!曜!”


    小宴又气上了,秦曜一个字都不敢说,他怕说一个字都是火上浇油,只能用那双可怜巴巴的狗狗眼去看宴明,表明他已经知错的态度。


    到底是他可怜巴巴的示弱起了作用,宴明脸上的怒火略微消减了点,他半蹲在秦曜身边,脸上在生气,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带着血渍的纱布被解开,露出了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


    “不是很疼———嗷!!!”


    秦曜刚张口,那怼到伤口上的药液便让他痛得一激灵———小宴是又调配了什么祛毒的新药吗,怎么这么痛?


    小宴俊秀的眉宇间仍带薄怒,他冷冷道:“不是说不痛吗?”


    “痛,快痛死了”嘴硬不行,秦曜干脆就可怜到底,他用手去扯小宴的僧衣,小声又委屈地撒娇,“小宴,我好疼”


    “该!疼才长记性。”他的小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放得更轻了,“之前的药上的一塌糊涂,就该让你疼,下次才不敢这样乱来。”


    秦曜看小宴低头慢慢给他的伤口上抹着药膏,细致又耐心,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宴以为是他疼得紧了,就轻轻给他吹吹。


    等宴明给秦曜上完药重新裹上纱布,一抬头便看见秦曜盯着他,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


    他叹气:“剩下的也脱了。”


    也不知道秦曜腿上有没有伤。


    “啊?全、全脱吗?!”秦曜的傻笑还挂在脸上,脸却慢慢红了,“不、不太好吧?”


    宴明怀疑秦曜脸红,故作害羞是他刚刚想出来的、隐瞒身上其他伤的小花招。


    “脱。”他盯着秦曜,“你身上有哪处我没见过?”


    天气暖和的时候穿个大裤衩子在他营帐里晃来晃去,秀腹肌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秦曜这下不是只红脸了,他从耳根红到脖子,完美地描述了什么叫“面红耳赤”。


    什么叫“你身上有哪处我没见过”,所以他和小宴果然坦诚相见过吧


    秦曜的眼眸黯淡了一瞬,所以今天清早的那个推测应该也是真的。


    他和小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还拥有过夭折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秦曜坐椅子上一会儿傻乐一会儿难过,宴明想了想,估计是因为他刚刚的态度———


    秦曜怕他看到新伤口又凶他。


    “我不凶你。”宴明说,“脱吧。”


    秦曜乖乖脱掉了裤子,在准备扒掉裤衩子时,宴明紧急叫停:“脱这干什么!屁股上也有伤?”


    “没有。”秦曜摇了摇头,小声道,“是你要我全脱的。”


    宴明拿着药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时候倒听起话来了。”


    “我一直很听话的。”宴明蹲在秦曜的腿边,给他的膝盖和大腿上的伤上药,秦曜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小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宴明给他擦药膏的手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睫,含混道:“我最近一直在这里。”


    他始终是要离开的,秦曜只是因为好友“明宴”在战场上死过一次,再见到人后有点分离ptsd罢了。


    没有得到确定的承诺,秦曜有些难过,但很快他又乐观起来———小宴大概是因为孩子的夭折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但没关系,他和小宴能两情相悦第一次,就能两情相悦第二次!


    他会重新追求小宴的!


    秦曜麻溜地穿好了裤子,但却故意没有穿上衣,光裸着胸膛露出带着伤疤的腹肌———这是他爹用来讨他娘欢心的小妙招,秦曜今天也决定复制过来用用。


    主动勾引自己的心上人,秦曜还不太熟练,他有些扭捏地问:“小宴,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腹肌?”


    宴明看了一眼秦曜那精壮有力的小麦色肌肉和看起来就硬邦邦的腹肌,无语凝噎:“不用了。”


    可恶!秦曜又当着他的面开始炫耀腹肌了,就欺负他没有是吧!


    “摸一摸嘛”秦曜脸上还没消退的红色又升腾起来,他抓住小宴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小声鼓励,“小宴想捏也可以的”


    小宴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小宴不知为什么,忽地羞恼起来,一把将衣裳扔他脸上:“穿你的衣裳吧!”


    秦曜将衣裳从脸上扒下来,傻笑。


    嘿嘿,他有勾引到小宴吗?


    扁扁的20863看着自家宿主这般不解风情,慢慢从饼干膨胀成了小球———


    它这个宿主好像还有救!真的!


    *


    秦曜白日黏糊在宴明身边,晚上也不肯回自己的禅房,硬是将自己洗得清清爽爽后来爬宴明的后窗。


    偏生他的动静又大,还一点都不掩饰,那窗梢被推得哐当响,宴明无奈地在室内打开:“又干嘛呢?”


    秦曜扒在窗上对他笑:“小宴给我开个门呗~”


    “赶紧从窗户上下来,一身灰。”宴明真是服了他了,甩下窗户就去开门,秦曜一边拍着衣袖上沾到的墙灰一边绕过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堪比向日葵。


    “小宴!”门都还没关上,秦曜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人,他常年练武,臂力惊人,揽着宴明单臂就能将人抱起来。


    宴明失去重心,手下意识地圈上秦曜的脖子:“干嘛?放我下来,我还要去关门。”


    秦曜抱着他退了几步,哐当一下推上门,又上了锁,然后便抱着人往床边走。


    昨晚那个梦境着实漫长,即使秦曜已经不记得了,宴明却因为在梦中身体的沉重与怀孕不良反应,习惯了被秦曜抱来抱去。


    秦曜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熟练的往他被窝钻的时候,宴明才反应过来:“秦曜你干嘛?”


    “陪你一起睡啊。”秦曜抱人到床上的途中就顺便吹了灯,一片黑暗里,能够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雁鸣关时,我们不一直这样吗?”


    宴明:“你自己有禅房。”


    “我不管!”秦曜将他往怀里一搂,耍赖道,“我习惯了!”


    宴明现在已经不是白蛇套了,自然也不像白蛇套那样怕冷,和秦曜这个大火炉贴在一起,没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


    宴明伸手去推秒睡的秦曜,秦曜放开了些桎梏,却还是用一条胳膊牢牢地搂着宴明的腰不肯松,越推越是搂得紧。


    宴明:“”


    秦曜的胳膊有力,他想翻身也翻不了,想揪人的胳膊将人拧醒,又觉得不太好。


    宴明轻声嘀嘀咕咕:“真是服了,睡这么快”


    人的承受能力总是在不断变化,宴明热过那一阵后倒是习惯了,听着秦曜平稳的呼吸声,他也慢慢生了点困意。


    黑暗中,秦曜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确认小宴睡着后,他才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只要他装睡,小宴就舍不得叫醒他!


    他慢慢向怀里人的方向挪了挪,小心着不将人惊醒,然后抬起头,飞快地在怀中人的唇上亲了一下。


    温热的、软软的。


    红色迅速爬上秦曜的脸颊,又攀上耳尖,他在黑暗里不自在地揉揉自己的耳朵,然后才重新将小宴的腰搂住。


    狗狗祟祟地将脑袋蹭到小宴的枕头上,秦曜和他的小宴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小宴清浅的呼吸和秦曜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交织着,在黑暗中平添一丝暧昧。


    小宴就在他怀里,真好。


    秦曜弯了眉眼,没忍住又偷偷亲了下小宴的脸颊。


    嘿嘿,又亲到啦。


    他搂着人,这次真的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54章 第 54 章 开窍迟


    林和在门边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那令人胆寒的刑讯室, 怂怂地撤回一个脑袋,直觉告诉他,这时最好不要随意踏进去打搅里面的那位“阎王”。


    也不知道这位“阎王”发了什么疯, 明明昨日查抄文安王府时心情还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面沉似水,白日带着他们在文安王府掘地三尺便罢了,连夜晚也不肯去休息,连夜审讯涉案罪犯。


    当今天子下令要他与冯颂今辅助顾铮将文安王带回兆丰, 顾铮就是他们的临时顶头上司,就算上司说了无需他们陪同加班,躺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啊———上司都在加班加点的工作,你敢独自去休息?


    林和抱着刚刚命人誊完的两份口供,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后,深吸一口气, 视死如归般地跨过了门槛。


    行人司从不与刑讯打交道, 作为行人司的新人, 林和低着脑袋, 看着那地砖缝里的陈年血渍与如今新添的血痕, 身上没发抖,心里却忍不住怂了一下。


    难怪行人司里那些老大人听说选了他去与顾铮共事时笑得那么和蔼,在他表达出跃跃欲试的态度后又那么怜悯


    空穴来风, 果然有因!


    “顾大人。”林和拿出平时在家做错事后哄骗他爹的演技,声音平稳, 恭敬地将手里誊写好的口供递给顾铮,“这是那两个布庄掌柜的口供,他们已经承认了借着文安王府的名义低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生丝,并为谋求利润, 勒令儋州东郊百姓以肥沃农田植桑”


    林和本来是有些惧怕顾铮的,但说着说着却有些气,忍不住稍微提高了些声音。


    顾铮转头睨了他一眼,那雌雄莫辨的美艳容色在烛火下好看的目眩神迷,却不会让人生出什么欲念绮思,只让人心头一凛。


    “林大人,审案切记有私情。”


    断案的官员一要“避亲”,二要“冷情”,因为私心私情会让律法或多或少偏向情理而非法理,而由心生出的怜悯与义愤填膺也须得有所限度,越线即危。


    被他这么一提醒,林和有些发热的头脑像被泼了盆冷水,他提高的声音降下来:“谢过顾大人提醒。”


    顾铮没再理他,从他手中抽走供词,垂眸细看,他的脸颊溅了一滴血,随意抹去时并未抹净,于是残留一道浅淡血痕,刑架上犯人痛苦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配着顾铮那幅面容,恍惚如地狱中悄无声息潜入人间的艳鬼。


    林和被这摄人心魄的眉目晃了一下神,但很快便更加束手束脚,顾铮看那供词时的神情,让林和有种回到学堂交了课业等候夫子评判的害怕。


    “哗啦———”


    供词翻过一页,林和悄悄抖了一下,他垂下脑袋去瞄刑房的砖缝,这条缝里的陈年污垢多,那条缝里的陈年污垢少


    “尚可。”


    淡淡的点评从头顶上传来。


    林和心中舒了一口气,仿佛课业过关逃过一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拱手行礼:“下官告退。”


    顾铮并未阻拦,只随手将供词搁在一旁的桌上,取了刑讯的工具,那审人的器物上还残存着血迹,“啪嗒”一下甩在地面的青砖上,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林和瞄见了。


    林和更怂了。


    他不着痕迹地加快了速度,直到出了刑房的门。


    夜晚的风一吹,背后冷飕飕的,林和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感觉到了点湿意,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叫汗湿重衣,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冯颂今正带着人府库清点文安王府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见林和像被鬼撵着似的小跑过来,不由有些好笑。


    “我刚刚差点被吓死。”林和拉着冯颂今往旁边走了走,压低了声音感慨,“我总算是知道关于顾大人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冯颂今隶属都察院,在督察院里待的时间不短,见惯了血雨腥风,顾铮刑讯的手段确实狠辣,但也不出格———顾铮的度,把握得比经年刑讯老手都要好得多。


    “您说到底是谁惹着了这位阎、顾大人啊”林和也是纳了闷,虽然顾铮这两天的行为都差不多,但昨天脸上带笑的那个明显更好相处,“还嫌咱们不够胆战心惊吗?”


    林和与冯颂今勉强算沾亲带故,论称呼林和该叫冯颂今一声“世叔”,面对这明显亲近还愣头青的问题,冯颂今也有些无奈:“林和,祸从口出。”


    “我也只敢和您嘀咕嘀咕。”林和的声音压的更低了。


    “我亦不知。”冯颂今说,“但最近谨慎点,总归无错。”


    他拍了拍林和的肩膀,又回到原位去盯着那些财物记录,一箱箱古玩珍宝流水似的被抬出来,在空旷的地面上打开,火把的光都不及这些珍物明亮。


    “这可真是———”林和跟过来也看见了,不由咋舌,“泼天的富贵。”


    “再富贵也要有福享。”冯颂今低声点他,“越了界,便有祸临头。”


    一身劲装的聂暗练完剑,一脚踹开自家徒弟的房门,房中空荡荡的,窗户大开着,被子凌乱地堆在床榻上,聂暗走过去摸了摸,一点热气都没有。


    聂暗提剑皱眉,转身就走。


    回春谷南边有块地,那地每逢春日便生出一种无名花,春日香气清雅,夏日盛到极致,历来回春谷的人死去后都葬在那处,与花海融为一体。


    果不其然,聂暗在熟悉的地方,逮到了熟悉的徒弟。


    “又到这来?”


    无名花的茎很高,郁郁葱葱能长到成年人的胸口,所有的坟包藏在花海里,风会带着花瓣与香气拂过墓碑,展示每一年的春日。


    泊渊呆呆地坐在墓碑前,他听到了聂暗的脚步声,也听到了聂暗的问题,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泊渊,人死不能复生。”聂暗生了一副冷峻的容色,又不太会安慰人,即使心中心疼自己徒弟的遭遇,说出来的话却也有种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味道,“你在此地静坐,十年百年都无用。”


    “师父。”泊渊仰起头来看他,他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总觉得含了三分情意,如今这双极美的桃花眼因为长久的睡眠不足而充满了血丝,瞧着便有些可怜,“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一闭眼就会想到小鱼,活泼的小鱼、狡黠的小鱼、拨算盘的小鱼、对他生气又心软的小鱼他的小鱼那么好,如今却只剩下坟包中两枚残损的鱼鳞。


    昨晚他忽然有很多话想对小鱼说,于是他在灯下写啊写,忽然听到小鱼在唤他,他回过头,看到小鱼抱着算盘倚在门边对他笑,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他在屋前屋后都找遍了,一点小鱼的踪影都找不到,那封写到一半的信再也写不下去,好像怎么落笔都无法将他的思念说尽。


    他好想小鱼。


    他好想好想小鱼


    聂暗蹲下身,皱着眉扣住了泊渊的手腕,那手腕下经脉中的内力乱得很,瞧着便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聂暗心下无奈,徒弟大了都是债啊。


    他想了想,道:“人已下葬,杀身之仇亦报,作为朋友,你合该问心无愧。”


    “师父”泊渊呆呆地看着他,“若是、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他喃喃自语道:“我那天回谷要是警醒一些不受伤,我要是不想着去挑战鄞州第一剑,我要是及时回到小鱼身边”


    小鱼是不是就不会死?


    再不济,他至少可以带着小鱼逃了,去其他城池东山再起,又或者他将小鱼带进回春谷,两人在谷里隐居一辈子。


    小鱼本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有错,他有愧,他更有悔。


    聂暗指下的经脉中,内力更加横冲直撞,泊渊的脸色都因为失控的内力而惨白,而这混乱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静心。”聂暗不得已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去为泊渊镇压那无序的内力,“运转心法。”


    见人还是呆呆的,反应不大,聂暗真有些气了:“泊渊!”


    师父有些严厉的声音响在耳边,泊渊条件反射似的按着聂暗的意思开始运转心法,混乱的内力在心法的一遍遍运转中平息了稍许,但仍旧存在隐隐的威胁。


    压下内力的暴动,泊渊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他总是不自觉的去看那方墓碑,那方墓碑引走了他绝大部分注意力。


    从回来之后泊渊就是这般模样,聂暗让他练剑他会练,让他修习暗器他会学,吩咐他做的事情都会做,就是人成日郁郁寡欢,半死不活。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聂暗忍了一路,回谷又忍了两三天,实在忍无可忍,“你对得起金鲤为你做的一切吗?”


    熟悉的名字让泊渊心尖一颤:“小鱼?”


    聂暗叹了口气,彻底拿自己这个还没开窍就爱得死去活来的徒弟没了办法。


    他起身:“想知道就随我来,收收你这半死不活的样。”


    在墓碑前呆了大半夜,刚刚又镇压了身体里内力的暴动,泊渊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此时已是六月初,无名花陆陆续续都开放了,远远望去,绿色中间缀着星星点点的白,像是一望无际的、能覆盖痛苦的雪。


    泊渊跟着聂暗去了回春谷的信楼,信楼一共有三层,聂暗带着他来了最顶层,从密密麻麻的架子上取了个纸盒扔给他:“自己看吧。”


    聂暗在一年多前通过自己的渠道收到了一封求救的信,说鄞州与儋州的交界处的沉檀谷,有泊渊的仇人要伏杀他。


    送信的人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却在信中借了一些只有他和泊渊才知道的事来佐证这封信并非什么恶作剧———至少送信的人与泊渊交往甚密。


    聂暗之前也怀疑过这封信是否为他早年仇人引他上门的圈套,但泊渊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对他而言太过重要,就算是圈套,聂暗也得去闯一闯。


    所幸他信了那封信中所说,在通向山谷的路上见到了身负重伤的泊渊,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浑身是血摇摇欲坠,连喊他“师父”的力气都没有。


    聂暗隐退多年,许是江湖上已经忘了他曾经闯下的赫赫凶名,那一天,许久不见血的聂暗出了手,摘叶剑下,无一活口。


    他将重伤的泊渊带回了回春谷,泊渊心口受了重创,几欲濒死,聂暗那段时间托人脉请了神医,又耗尽谷中珍藏,才堪堪为泊渊捡回一条命。


    那位好心送信的恩人他实在腾不出闲暇去打听,毕竟他手中所有的势力都在为救泊渊的药与下手伏击的仇人的身份这两事奔波,聂暗本打算等泊渊的情况稳定了,再亲自去登门致谢。


    这一折腾便是将近三个月,等聂暗终于料理得差不多后,立刻安排人去调查那送信者,送信者掩饰得极好,他花了一月细查,查到了儋州的浮光当。


    那时浮光当与跃金楼正处在易主刚结束的动荡里,这两处产业主事的金鲤已失踪了小半个月,消息传回聂暗就觉得不对,正欲细查,却遭到了儋州主事人,也就是文安王的警告,于是调查只能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进度也大大受阻起来。


    后来聂暗查到了金鲤秘密购买了一些江湖上的武器,有易携带的,有笨重的,总归都起拦截杀敌之用,大部分武器的去向都查不到,只有一樽陨星弩能确定被运往了沉檀谷。


    聂暗亲自带人去沉檀谷里翻找,时隔四个多月,毁坏的草木已萌出了新芽,但到底还是留了些痕迹———腐烂的人骨、损坏的弩箭,还有折断灌木几枚残损的橙金鳞片在这里替泊渊拦截仇人的人是谁,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聂暗早年经历过神异之事,也曾在儋州见过金鲤,对于金鲤可能是“妖”这事接受良好,但就在他意识到金鲤或许非常人时,他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出自江湖人在各种危险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


    果然没过几天,暗线传回消息,说那失踪已久的儋州金鲤败光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自尽了。


    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是被迫想不开?


    聂暗不能细想,更不能深思,因为他已经收到了来自文安王府的第二次警告———救徒弟,查金鲤,再次引来了王府的注意。


    文安王府盯得紧,聂暗暂时收了手,这一等就等到了泊渊恢复。


    在泊渊出谷的时候,聂暗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一切告知自己的徒弟,可人死如灯灭,无论之前有过多么深厚的情谊,终究会随着阴阳两隔慢慢淡薄,泊渊是个藏不住事的,与其告诉他并不完全的真相,倒不如等文安王府更放松警惕后再徐徐图之,若金鲤真死得蹊跷,他总归是要帮着报仇的。


    但聂暗万万没想到,他那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极有分寸的徒弟竟然会这般莽撞,探寻王府拷问管家,聂暗好不容易给他收完尾,这不省心的徒弟又跑去了兆丰,还被逮入了刑部的大牢。


    收到信说要他出钱赎人时,聂暗生气之余竟然也有种尘埃落定感———他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好在他捅下的篓子还在聂暗能处理的范围内,聂暗亲自去了刑部,交了罚银赎了人,将伤心欲绝的徒弟带回了回春谷。


    若说之前聂暗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泊渊真相,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便熄了心思———他那徒弟还未开窍就已经这般,若是告知了金鲤为他所做的一切,甚至金鲤的杀身之祸都可能与他有所关联,他还不更得寻死觅活?


    但现在人的情况一日糟过一日,整夜不眠,内力混乱,郁郁寡欢得快要走火入魔,聂暗无奈,只得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少让泊渊知道他这条命是他的心上人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就算是为了金鲤,他也该好好地活着。


    聂暗扔给泊渊的纸盒不算大,里面的内容却不少,泊渊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盒子里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还有一张张水墨绘就的场景图,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自动整合,得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痛苦答案。


    “是因为我”白纸黑字,字字残忍,”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去沉檀谷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才会被以打猎名义盘桓在附近的文安王遇到”


    “师父”泊渊的眼睛全是红血丝,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悲伤到到一定程度,连控制面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小鱼,是我!我害死了他”


    聂暗叹了口气。


    想必在知道有不少高手聚集起来要伏击泊渊时,金鲤也慌了神,他怕走漏消息会让那些人放弃埋伏,下一次他不一定能提前得到消息,泊渊会陷入更不可知的危险,于是才给他送信让他接应,又自己独身在沉檀谷里为泊渊拦下追兵。


    到底是太年轻,遇事不知道向他们这些长辈求助,也可能是那个孩子关心则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身在局中与身在局外,终究不一样,旁观者清,入局者迷。


    “他费了那么大劲都要救你。”聂暗看他的徒弟抱着盒子怔怔的,没有表情,连眼泪都痛苦到掉不出来,还是硬着心肠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对不起他。”


    或许就是那一次为了救泊渊,金鲤才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非人的身份,招来这场尸骨无存的杀身之祸。


    聂暗的话落在泊渊耳中,好像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泊渊听见了,又好像听不清。


    文安王吃掉了小鱼,而他,也是害死小鱼的凶手之一


    “最近怎么老爱往我这跑?”耳边好像有笑着的调侃声,“咱们泊渊大侠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就喜欢呆在这跃金楼,不行?”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夏日,跃金楼的最顶层门窗洞开,夏风携着湖面的水汽,徐徐向人拂来,泊渊倚靠在栏杆边眯着眼睛,往自己口中丢了颗葡萄,一副风流随意的姿态,“小鱼这是嫌我烦了?”


    “这月初你的桃花找上门,砸坏了我两张桌子五把椅子,吓走了我一桌客人,换新费与修缮费以及客人的免单费———”噼里啪啦的熟悉算盘声响了起来,“合计六十七两。”


    “哎呀———”泊渊转过身揪了颗圆润的葡萄,讨好似的凑到走过来的人唇边,“小鱼~”


    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的青年倪了他一眼,张嘴吃了葡萄,腮帮子一侧鼓起来:“别想用小花招赖账。”


    “不赖账。”泊渊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得到了被算盘敲手指的待遇,“我怎么舍得赖小鱼的账?”


    夏风拂过青年俊美的侧脸,也拂动那一身橙金色外纱的衣裳,那衣裳落在泊渊的手背上,也将他的心挠得痒痒的,他一把拽住那橙金色的外纱:“小鱼,你想随我回家见我师父吗?”


    “嗯?”那时的小鱼诧异地抬眼,“见聂谷主做什么?”


    “我师父在江湖上很有名的。”泊渊那时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念头,只能答非所问,最后又无奈耸肩,“好吧,我也不知道。”


    那时的心绪尚且不明,就像被他攥在手里的橙金色外纱,朦朦胧胧,似透非透,如今他再也抓不住那重纱,才终于明白他藏在那个问题下稍纵即逝的想法————


    他想带小鱼回去见师父,想要告诉师父,他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


    他喜欢小鱼。


    原来,他喜欢小鱼。


    只是太迟了啊


    迟到他的小鱼已经长眠了在了黄土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咳———!”泊渊忽然捂住喉咙咳嗽,而后蓦地吐出一口血,那血溅落在凌乱的纸张上,像是冬日开出的红梅。


    好像有人蹲在他的身边,掰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泊渊。”


    泊渊的头抵在聂暗的胳膊上,满眼都是迷茫,他拽着聂暗的衣袖,像幼年时那样,看着自己那仿佛无所不能师父,声音轻得像烟:


    “师父,没有了我没有小鱼了”


    第55章 第 55 章 抟土造人


    信楼密室烛火摇曳, 照亮满墙牌位,扯出明暗不一的影。


    聂暗盘腿坐在东南角,那里摆着三个牌位, 两个紫檀的牌位上分别刻着[聂弋]与[泊婷], 而桃木的牌位上却空白一片。


    平时对任何人都寡言少语、面色冷峻的聂暗靠在墙壁上,面色疲倦。


    那个纸盒里装的东西终究叫泊渊受足了刺激,内力暴动得厉害,聂暗就算做足了准备也累得不轻———用自己的内力镇压他人内力加以梳理引导, 对自身心神损耗极大。


    “泊渊那孩子”背后的墙壁冰凉,聂暗喃喃道,“也不知是随哥你还是随嫂子”


    谷中人人都知他们的少谷主泊渊是谷主聂暗捡回来的孩子,这孩子根骨好性格开朗,是聂暗选定的传人。


    泊渊长得像极了他母亲,与聂暗容貌相似之处寥寥, 故而也没人将他们往血缘方向想———师徒传承在武林里, 重要程度并不会比亲缘低。


    两方牌位并不能回答他的话, 只有烛火在密室中摇曳生影, 聂暗盯着盯着便疲倦地阖眼小憩了一会儿———他在此处比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睡得安心。


    但今日不同以往, 聂暗闭上眼便想到那白纸黑字上的斑斑血印,从被他找回来就再没吃过苦的泊渊如幼年时那样茫然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和他说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了。


    迟开窍于是无处扎根的情爱, 痛苦茫然中延伸出的巨大恨意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那如梅花般盛开的血迹里,还有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他凭什么这么对小鱼”泊渊的面色是惨白的, 眼却是红的,唇边的血也是红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执拗的疯像,“他才应该被挫骨扬灰他才应该尸骨无存”


    “小鱼”他念叨着那个亲昵的称呼, 慢慢靠在聂暗的肩头蜷缩起来,“我害了他师父我害死了小鱼”


    聂暗全神贯注地为他引导着混乱到极点的内力,没法回应他一个字或者安慰一样地拍拍他,泊渊的血是热的,泪是烫的,手腕却是冰冷的,像按住了雪地里的石头。


    沾了血的纸在信堂里散了一地,聂暗揽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忽然理解了他当年那位友人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情是这世间最无形也最锋利的武器。


    聂暗一心向武,从未生过情爱之心,也从未起过情爱之念,没曾想自己的哥与嫂子,给他留了这么一个情种侄子。


    聂暗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入睡片刻,最后睁眼叹了口气。


    “我还是不能理解”聂暗看着那个桃木的无字牌位,“情爱那样摧心折胆,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方密室里只有牌位,没人能解答他这偶尔诞生的疑惑,聂暗只能依靠自己以往的经验去理解。


    一国王侯就算是获罪,那尸骨也不是常人能随意处置的,泊渊这个想法,着实有些难办。


    聂暗盯着那个无字的桃木牌位看了好一阵子,最后从牌位后取出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那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个破损的泥偶,好像戳一下就能化作粉尘———


    它看起来像纸片剪的小纸人膨胀成了圆圆的泥土,既没有五官也没有细节,如同小孩子的随手之作。


    聂暗轻轻晃了晃盒子,盒子中脆弱的泥偶没有任何反应,从以往许多年一样。


    聂暗盯着瞧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了盖子,带着盒子走出了密室。


    信楼的三层已经被收拾好了,白纸黑字被重新收纳到盒中,只是多了再也擦不掉的血迹。


    聂暗瞥了一眼,随后便在案几上铺纸,悬腕落字。


    *


    秦曜在禅心寺一连滞留了两天,因着后日的庆功宴,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山。


    将秦曜送出山门,宴明面上神色不动,内心却着实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只粘人的秦曜送走了。


    秦曜来时面色郁郁眉目不展,走时春风满面笑意盎然,像被调了包似的。


    “您可真厉害!”拎着把扫帚在不远处装模作样的小沙弥法缘见秦曜的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才快步走过来,那双眼亮晶晶的,全都是崇拜与赞叹,“秦施主来时那样沉郁,您也给他开解好了!”


    宴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莫名有点心虚———他根本就没开解秦曜。


    秦曜的心结就是明宴的“死”,如今明宴“死而复生”,秦曜心结已解,自己就将自己哄好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这两天太粘人了点,可能是有点ptsd。


    除了小沙弥法缘这样直白地赞美了他,禅心寺里的其他僧人也或多或少地予以了他们的肯定,住持还专程过来道了一趟谢,于是宴明停滞已久的敬仰值可喜可贺地有了攀升迹象。


    躺在自己的禅房里,旁边没了两夜都有的热火炉,宴明竟然还有一瞬的不习惯,但六月本就渐渐热起来,没有反而不遭罪,他终于睡了一个不用每夜汗湿重衣的舒服觉。


    第二天一觉醒来,宴明又发现了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昨天在慢慢攀升的敬仰值,缺口终于从两位数变成了一位数,这也意味着他的【日月长明灯】最后一个外观特效很快就能解锁,宴明终于要拥有那个令他心安的稳定武力值了。


    趁着眼下欧气大好,他果断点开自己的散件列表开始例行一抽,和从饼干恢复成小球的系统做完祈福仪式后,蓝色的光晕在灰色上不断流转,最终点亮了一个破损的六星散件———


    【抟土造人(六星部件·破损)


    黄土以水活之,制以泥偶,曰“人”。


    技能说明:装备此部件后自动得到一个黄泥小人偶,与装备者心意相通,身体灵活,遇水半融,晒干恢复,召唤后请放置干燥通风处保存。


    注:该人偶最高召唤数量二。】


    【抟土造人】好久远的散件。


    宴明怔愣了一下,着实没想到这个散件还能被点亮。


    他当年用这个散件召唤出了两个黄泥小人偶,一个给了殷容,另一个给了聂暗。


    六星部件虽然比四星五星的部件寿命要长久得多,但七年没得到能量供应,早就应该化作粉尘了才对。


    [召唤]的按钮灰着,证明这两个小泥偶即使破损了也依旧被人好好保存着,所以无法再召唤新的,点击[链接],面板上却弹出一个淡蓝色的缓冲小圆圈。


    宴明坐在床边等了一阵子,淡蓝色的圆圈依旧稳定地转啊转,于是他起身去了香积厨吃早饭,之后与禅心寺的僧人们探讨经文,又给慕名寻来的香客解惑———那个淡蓝色的圆圈依旧转啊转,比卡皮巴拉的情绪都稳定。


    宴明虽然没指望这个抽到的散件能用,但也没想到这个散件一直加载着,让他的整个面板都不能动弹。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十分钟,20863还相当淡定:【信号不好。】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一个小时,20863开始迷惑:【要更新升级了?】


    这个情况出现了一个上午,20863麻溜地开始写报告:【等我报错一下。】


    这个情况持续到下午依旧没有半分变化,20863:【】


    它从容地放弃:【修不好了,随缘吧。】


    *


    因为秦曜带回了俘虏,后续有大量事情需要安排,所以这几天朝中上下都极忙,庆功宴也因此定在了晚上。


    虽说宴会天黑后才开始,但秦曜作为庆功宴的主角不可能晚上才去,他上午就被管家压着试了宴会上要穿的衣裳,整理好仪容仪表后,中午简单吃了个便饭,就入宫去拜见天子了。


    殷容在含章殿处理今日政务,千帆为他通报了秦曜拜见的消息,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让千帆将人领进来。


    秦曜进来后老老实实地给人行礼,并没有因为上次殷容的优待而得意忘形:“见过陛下。”


    殷容不喜骄狂之人,秦曜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他指了指殿内的桌椅:“坐。”


    千帆极有眼色地上了盏茶。


    需要汇报的前几日秦曜都已汇报完了,君臣并未有什么需要过多交流的地方,殷容只叮嘱了几句宴会上的注意事项,便让千帆将人带出去了———殷容没叮嘱到的,千帆自会补充。


    “这本就是小将军的庆功宴,小将军不必紧张。”领着人出来,千帆见秦曜眉头微皱面色严肃,不由宽慰道,“您若有什么需要,遣人寻我便是。”


    由当今天子未登基前陪侍在身边的侍从引路,本就代表了天子的器重,更别提秦曜还是这场宴会的主角,绝不会有不知轻重的人在这般场合给秦耀脸色看或是阴阳怪气。


    “多谢。”秦曜感觉心口佩戴的东西有些发热,他抬起手想摸摸心口的位置,却又觉得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不太妥当,于是将手放了下去。


    等千帆将他引到宴会的休息处,告辞离开后,秦曜屏退侍从,确定四下无人后,从自己的衣襟里扯出了根红绳,红绳的末端连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


    他将那个锦囊打开,里面没有了熟悉的银白鳞片,只剩下了一点银色的灰,随着他扯开锦囊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曜:“?”


    鳞片呢?小宴的鳞片呢?


    很久之前的雁鸣关,秦曜打起仗来总爱灵机一动,虽然次次都惊险,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好结果,但战场杀机无情,变幻莫测,在预计的时间里回不来,总是容易令人担忧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小宴曾经拧着他的耳朵说了好几次,于是秦曜收敛了不少,但还是没有完全改过来,后来不知怎的,小宴忽然就不说了,只给了秦曜一个小锦囊,嘱咐他贴身带好。


    秦曜一开始以为这个锦囊里是小宴替他求的什么保平安的符文,于是乐颠颠地带上,除了洗澡平时都舍不得摘下。


    直到有次他在战场上被犬戎人砍了一刀,那刀破甲后砍在他胸口的同时,也砍烂了那个小锦囊,秦曜才知锦囊里装的不是什么保平安的符文,而是小宴的鳞片。


    ———小宴可以通过鳞片定位秦曜的方向,所以他每次出战补给与援军才会到的那么及时。


    鳞片被砍成两半,化作一点银白飞灰,秦曜也在那一战结束后,被迫老实下来养了很久的伤。


    等伤势渐好,秦曜准备巡防的前一夜,他看到小宴在灯下变出蛇尾,还没等秦曜上前捏捏那尾巴尖儿,小宴就在他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拔了一枚鳞片,那条仿佛聚集月华、玉石铸就的蛇尾上立刻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丑陋缺口。


    他拔鳞片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熟练,仿佛做了许多次,秦曜根本来不及阻止。


    拔下的鳞片被小宴利落地塞入一个小锦囊,他将锦囊系紧抛给秦曜:“带好,免得我找不到你。”


    那条蛇尾就摆在秦曜面前,秦曜平日触碰揉捏都不敢用太大力,如今却亲眼见证小宴为了他生拔鳞片。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涌入他的脑海:“之前有几次你都找我把锦囊要回去”


    总是苍白着一张脸,病怏怏的小宴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没什么效果了,要换新的。”


    所以及时到达的援军、永远都有的补给、配合无间的队伍全都建立在小宴无言的痛苦上。


    秦曜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滋味,他大步上前掀开了小宴的衣裳,露出来的那截蛇尾光滑漂亮,看不到什么异常,但衣裳遮住的蛇尾下却有着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丑陋缺口。


    小小的锦囊烫手得厉害,秦曜嘶哑着声音说:“小宴,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


    “草原广阔,你又爱领兵奇战,我不想束缚你。”小宴那时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随意得像是和秦曜说今天吃什么似的,“无论你打到犬戎何处,我都永远在你身后。”


    悬霜军的众人都说他和小宴在战场上天生一对,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恶劣情况,军师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从不误判,但谁也不知道这“从不误判”背后的代价。


    小宴给秦曜的锦囊他一直贴身带着,可秦曜慢慢学会了不再莽撞,学会了与各方配合,渐渐懂得了“将”与“帅”的区别,锦囊需要被用到的次数越来越少,于是更换频率也越来越低。


    有人要将猛虎放归山野,还他自由,猛虎却心甘情愿绳索缚颈,俯首低头


    再后来,小宴没有回来。


    于是锦囊旧到褪色也无人更换。


    秦曜不再带着那枚锦囊,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保存起来,可它却一日比一日黯淡。


    小宴留不住,他的遗物似乎也留不住。


    直到在禅心寺重新遇到化名为“观妙”的小宴,秦曜才重新带上小锦囊———庆功宴上的夸奖,小宴该和他一起听。


    可若早知将这枚鳞片带到宫中会让它化为飞灰,秦曜说什么都不会将它带出门。


    但后悔已然迟了。


    *


    “咚——!”


    “咚咚、咚”


    安静的含章殿内,传来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声音,殷容停笔听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他闭了下眼,还以为是这两天政务太多累出了幻觉,手腕微动,殷容刚在新的奏折上写下一行批注,又听到———


    “咚、咚咚”


    像什么东西在锲而不舍地敲击木头。


    含章殿内常年有侍从打扫,总不至于生了老鼠。


    殷容想想也觉念头荒谬,他本欲喊千帆进来瞧瞧,那声音却又归于安静,殷容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丝声响。


    他继续提笔,但手中奏折的批注还未完成,咚咚声再次复响。


    殷容不急不缓地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朝声源的方向走,那微弱的敲击声似有若无,他花了点功夫,确定声音来源于他屏风后小榻旁的架子。


    那个架子上摆的都是一些有童趣的小玩意,大部分都老旧了,却也能看出被人时常擦拭,一点灰尘都没有,最中心有个木头盒子,咚咚声正是从盒子里传来的。


    “咚——咚”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敲累了,敲击声从最开始的略微急促到现在的有气无力。


    殷容盯着那个盒子,盯到声音一点点消失,四周重归寂静。


    许是最近确实太累了,他竟累出了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幻觉。


    安静的室内只有殷容一人的呼吸声,而那敲击的音调再也没有响起过。


    殷容垂眸又盯了一会儿,慢慢转身走了


    佛像前,宴明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下午那点完[链接]后就一直在状态的破损六星散件【抟土造人】突然显示加载成功,但两个小泥偶只能链接上一个,宴明也不知道这一个究竟属于殷容还是聂暗,只能先链接了再说。


    链接倒是链接上了,但泥偶似乎被收在一个严丝合缝的木头盒子里,宴明操纵着小泥偶敲了半天盒子也没人过来看看,到后面信号又莫名其妙不良起来,于是链接啪嗒一下断掉,宴明的意识重新回了禅心寺。


    这下别说[召唤]了,[链接]也同[召唤]一样灰掉了。


    *


    千帆伺候当今天子伺候了十五年,不敢自称对当今天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也知之甚多,在秦小将军的庆功宴上天子看着与往常无异,但好像有些走神?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算稀奇,但放在当今天子身上却可称罕见———殷容对外就像是所有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主,英明神武,知人善用,不捕风捉影,也不轻易猜疑。


    大节小宴之上哪怕身有不适也从不表露半分,更惶论是走神。


    可陛下在宴席上把玩着酒杯,千帆竟看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大殷的宴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君主参加为臣子庆功的宴席,为表器重,至少得呆到宴席近半时才离开,若是早早离席,则代表着只是按照大殷的规矩例行公事。


    庆功宴置办得热闹,能参加这场宴席的臣子不说狡诈如狐,至少情商智商都在及格线以上,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宴席上阴阳怪气或者蓄意挑拨,于是一和其乐融融。


    天子就算再亲和,坐在上首也令人压力倍增,所以殷容起身离席,众臣恭送后,宴席才真正热闹起来。


    离彰英殿越远,那热闹的声音就越小,千帆提着灯,感觉旁边的天子今日的速度似乎比以往快了三分,似乎有些急着回含章殿。


    陛下是有什么重要的政务未曾处理完吗?


    这个念头在千帆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却并未问出来,只是同样不着痕迹地提快了速度。


    与热热闹闹的彰英殿不同,含章殿永远都肃穆安静,殷容在殿内除了接见臣子以及偶尔让千帆随侍,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呆在殿中。


    夜已经沉了,殿内烛火通明,偶尔噼啪爆响一声的烛花,成了殿内唯一的声音。


    殷容绕过屏风走到小榻旁的架子上,驻足良久后,还是伸手取下了最中间那个木盒。


    “咔哒———”


    盒盖被机关弹开,盒子里传出一股淡淡的药味,枯朽的人参与灵芝被垫在一个残破的小泥偶下,殷容晃了晃盒子,盒中的泥偶也随之晃了晃。


    白日果然是他的错觉吧


    殷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残破的小泥偶,没忍住伸手碰了碰泥偶的胳膊,被他触碰的地方立刻凹下去一块,些许浮尘落到盒中。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只是延缓些许失去的时间。


    他怅然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合上了盖子,将小泥偶重新关入黑暗中


    【要怎么才知道上神来见我了呢?】


    【吾来的时候,它会动。】


    第56章 第 56 章 待七年


    上神化归天地, 距今已有七年。


    第一年,殷容初登基,小泥偶就放在他的手边, 他总是时不时看上一眼, 可无论看多少次,它都像是没有生命的泥塑,静静的、从不动弹。


    殷容有时会摸摸它的脑袋,或者摸摸它的手脚, 又或者轻轻掰动它的腿,让它面向自己在案几上坐下来,假装泥偶的主人借着泥偶静静地注视着他。


    从春到夏,从夏入冬,殷容案上的奏折换了又换,小泥偶有时坐在一堆奏折上, 有时趴在笔洗旁, 有时摊开四肢躺在砚台里它好像一如既往地活泼好动, 只要殷容愿意不厌其烦地调整它。


    第二年春天, 需要在干燥通风处保存的小泥偶长了颗白色的小蘑菇, 那蘑菇从肩膀上长起来,弯弯曲曲地越过头顶,在头顶撑开了一把“伞”。


    那是小泥偶第一次出现不同的反应, 白色小蘑菇的生长让殷容生了一瞬的错觉———


    上神回来了。


    他捧着小泥偶,小心翼翼地问:“是上神吗?”


    小泥偶不动弹, 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从他掌心坐起来,张着胳膊虚张声势又极其可爱地吓他;不会在他掌心划动四肢,然后翻来覆去赖着不肯起来;不会抱住他的手指蹭蹭无声地撒娇,不会


    殷容捧着它等了又等, 等到笑容在脸上凝固,最后渐渐归于虚无。


    果然,什么都不会有。


    他轻轻戳了戳那个纤长的白色小蘑菇,手下传来同真实蘑菇一样的触感,仿佛是小泥偶迸发出的生命。


    “咔嚓———”


    蘑菇断做两截落在他掌心,不到一个呼吸便化作细微尘土,小泥偶胳膊上之前生长蘑菇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殷容有些惊慌地将那些细微的尘土倒入坑中,妄图将它修补好,可尘土一眨眼便散了,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上神留下的小泥偶坏掉了。


    这个难看的坑洞如同某种不幸的预兆,小泥偶的四肢在时间里逐渐变得僵硬,不再能像以往一样自如弯曲,做出许多可爱的动作,它的外表也逐渐失去光滑,开始暗淡粗糙———它似乎在一点一点失去灵性,变成最普通不过的泥团。


    夏日到来,小泥偶表面出现了裂痕,如同许久不曾落雨的干涸土地上横七竖八的龟裂,殷容几乎不敢用力触碰,他害怕稍微一用力便会让它四分五裂。


    于是他命人做了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好,又将盒子摆在案头,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殷容突然有了幻听的疾病。


    那个摆在桌上不会动也不会闹的小泥偶被收到盒子里后,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殷容总是能听到砰砰砰或是咚咚咚敲击木头的声音,好像是被关在盒子里的小泥偶在拼命敲打,用行动说着———


    [殷容殷容,快放我出来呀!]


    [殷容殷容,我不要呆在盒子里!]


    [殷容殷容,这里好黑!我害怕!]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打开封好的盒子,小泥偶静静地躺在盒子中间,触碰也好,摇晃也罢,都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那只是他的错觉。


    可错觉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在他睡梦中、在他睁眼后、在他午膳前、在他处理政务时


    他总是听到那个盒子传来敲击声,有时急促,像是小泥偶生气了,有时缓慢,像是醒来后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


    殷容总是会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等,可小泥偶的耐心太好了,它会一直敲啊敲,直到殷容打开那个盒子。


    这一年的年末,殷容幻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除了小泥偶锲而不舍敲击盒子的声音,他还总觉得上神回来了,在他眨眼的时候,在他转头的时候,在他叹气的时候


    可他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白雪覆盖了宫檐,积攒厚厚一层白,殷容整夜无眠,他倚靠着床柱,看着那层层挽起的帷幔,那日的雪落得很大,大得像他初遇上神的那一年。


    “砰、咚———”


    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敲击声,可这一次,殷容没有起身。


    这一年里,他一共听到那个盒子响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于是他打开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可从未有一次如愿以偿。


    殷容将那敲击声弃之脑后,抬步走出殿门,他没有打伞,于是那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头、满肩。


    大雪之中,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与上神在一次雪夜里的对话———


    【上神喜欢下雪吗?】


    【吾喜欢。】


    “上神为什么会喜欢下雪?”那时的殷容闷闷不乐,他趴在窗台上,眼里倒映出一片片鹅毛大雪。


    下雪天会让他想起记忆里快模糊掉的冬日———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发馊的粥、苦涩的草根,痒得钻心会流出黄水的手与脚可难过成这样,他依旧要活着,像卑贱的杂草那样顽强,拼尽全力地苟延残喘。


    上神微微发着光的发丝漂浮在殷容的脸颊边,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他这样细微的动作,就是他向上神悄悄撒娇的表达。


    “瑞雪兆丰年。”上神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喜便不喜,不必与吾所好相同。”上神疏离淡漠,像那高悬的明月,高挂的曜日,似乎永远不会为凡人垂眸俯身,“吾不会因此不愉。”


    殷容轻声道:“上神喜欢,我就喜欢。”


    他厌恶那些难熬的冬日,寒冷的风霜,可他也喜欢着上神出现后的每一个风雪天———这两者并不冲突,他喜欢每一个有上神的季节。


    上神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陪他共赏雪景,唯有黄泥小人偶从上神的肩头蹦下来,顺着他的衣摆嘿咻嘿咻地往上爬,登山似的攀上他的肩膀,又拽着他的发丝登上头顶,原地趴下,四肢抱住他的脑袋,像一个可爱又好笑的抱抱。


    殷容从头顶摘下小泥偶,小泥偶被他捧在手里,呆呆地歪歪脑袋,然后将胳膊放到自己的脑袋顶,给他比了个心。


    殷容噗嗤一下笑出来,又忍不住去偷偷瞄上神,恰好上神也在看他,那双银白的眼瞳里,倒映出小小一个他。


    神明将凡人纳入眼底,一霎也如永恒。


    殷容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唔他现在开始有点,嗯、真情实感地喜欢下雪天了


    头顶上飘落的风雪渐止,是千帆发现他在殿前淋雪,为他撑起了伞。


    这一下将殷容从回忆中拉出,他为着心中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念想坚持了两年,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执着。


    他抬手抚去肩上雪痕,很慢很慢:“回吧。”


    殿中的敲击声依旧似有若无,可殷容在这样的敲击声中,写下了一道圣旨。


    殷容登基的第三年,过去的旧年号“元鼎”变更“景明”,国都从此唤作“兆丰”。


    景明元年,他亲手封存了那套加冠的礼服,撤掉了案桌上的盒子,加开了第一届恩科。


    逝水不能东流,金乌不可西升,人总要向前看。


    新的年号打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天真的少年气,慢慢转变为威仪深重的天子。


    敲击声慢慢少了,他慢慢能睡得着觉了,他还是常常擦拭那个盒子,擦拭那些旧物,只是很少再打开它。


    后来,教过他武术的聂暗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延缓小泥偶寿命的方法———灵芝、人参那些上神口中有灵气的珍物,能够延缓它的风化。


    可这方法并不是让时间在它身上静止,殷容每次打开,那个不再动弹的小泥偶每次都比上一次有更加细微的残破。


    登基前天下各处的异象只不过隔了几年,似乎就在殷容的记忆里化作了一场臆想出来的、模糊的梦。


    神明真的为他而来?


    神明真的曾垂青于他?


    断断续续消失了两年的敲击声卷土重来,一次长过一次。


    很少生命的殷容病倒了,太医说不是身体上的疾病,是心病。


    “朕没有什么心病。”他说,“只是又犯了幻听的老毛病。”


    他积极地吃药,积极地配合治疗,尽力无视那似有若无的敲击声,于是那敲击声再次隐匿。


    景明三年,殷容只听到过五百六十三次敲击声。


    景明四年,殷容只听到三百七十二次敲击声。


    景明五年,只有一百二十七次,第一百二十七次和第一百二十六次,足足间隔了小半个月。


    只是第一百二十七次敲击过去许久,殷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


    上神养他的第一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上神便搜罗了民间故事讲给他听,其中有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他总是希望那只“狼”能真正出现在他眼前,可换来的,永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砰、咚———”


    盒子似乎又响了起来。


    第三千六百五十八次。


    在上神离开的第七年。


    第57章 第 57 章 往日不可追


    “咔哒———”


    窗梢被拨开, 窗户还未被掀起,声音就先传到耳边:“今天准备给我投喂点什么呢?泊渊大侠~”


    泊渊从怀里掏出还热着的酥糕,从那半开着的窗户下递过去, 向上掀的窗户停止了,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像猫儿似的抓走了掌心那包酥糕。


    开到一半的窗户停在那里,窗户后传来窸窸窣窣解麻绳的声音。


    泊渊自力更生地去推那半截没打开的窗户:“退远点儿,小鱼, 小心撞到你了。”


    等了一小会儿后,泊渊才用力将窗户向内一推,动作轻盈地撑着窗框翻进来。


    小鱼似乎才刚起没多久,穿着松松垮垮的橙金色寝衣,装着温水的铜盆搁在架子上冒着袅袅热气,粘湿的发梢贴在脸颊边, 更显唇红齿白。


    “新口味好吃。”小鱼一手捧着酥糕, 另一只手捏着小半块没吃完的糕饼, 见他进来立刻将剩下的半块塞嘴里, 然后从油纸包里取了一块递给他, “尝尝。”


    泊渊没伸手接,而是凑过去弯腰直接从小鱼手里叼走了那块,新出的酥糕是桂花味的, 吃起来甜而不腻,泊渊同他一样吃得腮帮子鼓鼓, 两个人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泊渊在铜盆里净了手,拽着他那沉迷吃酥糕的小鱼到镜子旁,按着人坐下, 随后又去找梳子。


    大殷的江湖人发型大多追求简洁利落,要么束起来用发冠冠住,要么就梳个高马尾,绑个和衣服配套的发带。


    泊渊喜欢看他的小鱼梳个高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在身后甩啊甩,活泼又利落,带着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小鱼没到儋州之前或许习惯了有人给他打理头发,被按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特别配合,可能是家里长辈宠的吧。


    找了梳子,泊渊又去翻小鱼的发带盒,一大盒发带什么材质都有,大多以橙金色为主———九成都出自泊渊的添置。


    “小鱼你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泊渊在盒子里翻来翻去,“还是橙金的?”


    “今天桂花开了唔,杏黄吧。”


    “行。”泊渊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条有桂花暗纹的鹅黄色发带,心里琢磨着小鱼的发带终究是少了点,颜色还不够齐全,下次得补上了。


    选好了发带,泊渊返回到镜子前给他的小鱼梳头,小鱼被梳头时很乖,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泊渊给他梳了个漂亮的高马尾,小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


    莫名的不安感从心间泛起,泊渊下意识地想去看镜子里小鱼的反应,清晰的镜子起了一层雾,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


    “小鱼?”泊渊掰着身前人的肩膀,将身前的人转过来,却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怎么了?!”泊渊丢了梳子蹲下/身,紧张地抓着面前人的手,“是有谁来酒楼闹事?还是有谁来欺负你了?”


    他的小鱼不说话,只是很悲伤很难过地看着他,那橙金色的寝衣上开始浮现道道血痕,血痕交错纵横,将整件寝衣都染成鲜艳的红色。


    小鱼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同样的伤痕,一道道、一条条,转眼就鲜血淋漓。


    “嘀嗒———”


    血顺着脸颊划过下颌,落到泊渊的手背上。


    “泊渊。”他的小鱼用很小的声音说,“我疼。”


    “小鱼!!!”


    自鲜血淋漓的噩梦中惊醒,泊渊一睁眼看到了熟悉的屋顶。


    他恍惚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在儋州的房间,而是他在回春谷的卧室。


    隐隐的疼痛感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好不容易温驯游走的内力加快了速度,开始躁动不安。


    师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少胡思乱想,再有一次,大罗神仙也难救。”


    “师父”泊渊慢慢转过脑袋,他现在身体沉重的像块石头,动来动去都困难,“师父我难受。”


    “难受正常。”聂暗慢慢走上前,熟练地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忧思过度,内力暴乱,昏了两天粒米未进,谁家肉体凡胎经得住这么折腾?”


    泊渊觉得自家师傅的话莫名其妙变多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嘲讽?


    想到梦境里鲜血淋漓的小鱼,泊渊只觉心头剧痛,他到底是刚加冠没多久,遇到这样痛苦甚至绝望的事情,只会下意识地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师父”


    “别喊了,听得我心累。”聂暗叹了口气,“抓紧时间养伤,养好伤后去兆丰吧。”


    他这徒弟心心念念的人死得那样惨烈,把他拘在谷里只会让那无处宣泄的恨意反过来攻击己身,倒不如放他出去。


    “你要是老实一点,把文安王挫骨扬灰这事倒也不是不能商量。”聂暗去桌边取了个盒子,盒子上压着一封信,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泊渊枕边,“盒子里是我昔年好友所赠之物,你拿着它们通过信楼的渠道去求见当今天子,便能如愿以偿。”


    当今天子曾欠他一个承诺,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以泥偶为凭,即可兑现承诺,虽说将尸首挫骨扬灰有些不道德,但人心啊,从来都是偏的。


    *


    盒子被在枕边放下,偏着头的泊渊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了这个盒子的出处———他师父一直将这个盒子收在信楼里,极少拿出来把玩,除非得了什么珍贵的药材,才会将这个盒子拿出来,替换出盒中枯朽的药材。


    幼年泊渊也好奇过这个盒子,但一向对他大方的师父却没让他碰,只给他看了一眼,盒子里是个破损的小泥偶,圆头圆身体,看起来像小孩子的随手之作,师父说那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留给他的,但泊渊从未见过师父口中的这位朋友。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懂得了生离死别,再忆及这段旧事,才惊觉那盒子里的泥偶或许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遗物。


    ———很重要的故人所留下的遗物。


    “我不要。”泊渊将目光从盒子上挪开,极为认真地拒绝,“我知道这是什么。”


    他确实恨文安王,恨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师父无论是幼年还是现在,在他眼里都无所不能,可那并不是他将一切愿望都强加给师父的理由。


    师父从来不说,可他知道师父对于那位故人的在乎,他不能自私到用师父在意的事物去换取他自己得偿所愿。


    泊渊在聂暗眼里从来都藏不住事,他也看得出泊渊不要的想法并不是在推脱,而是在非常坚定的拒绝。


    “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他拍了拍泊渊的脑瓜,邦邦响,实心的,“活着的人更重要。”


    “若是我那位朋友知道,他也会赞成我这样做。”聂暗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泊渊极少听师父讲起他自己的过去,回春谷的谷主聂暗素来沉默寡言,以飞花刀和摘叶剑名震江湖,即使已退隐多年,江湖上他的传说依旧在流传。


    他不由追问:“师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位朋友?”


    “十几年前的事了。”聂暗说,“那个时候,你都还不是我的徒弟。”


    聂暗过去不叫聂暗,叫聂熙和。


    他前半生的经历若写成话本子,大概是江湖侠客最爱的那种跌宕起伏的传奇———


    年幼家庭和满,父母恩爱,兄嫂情坚,家中颇为富裕,对他也宠溺,事事都随着他的性子来,之后家中添丁进口,多了个胖乎乎的小侄子。


    聂暗爱武,自身天资也不低,他广交好友,快意潇洒,呼朋引伴,浪迹天涯,常常一出门几个月都不着家。


    若是一直这般,倒也算快活肆意的人生,但坏就坏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上不知是哪里兴起了传言,说聂家庄有能供人提升天资的秘宝,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聂家人人天资平平,为何聂暗刀枪剑戟、弓箭暗器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这传言着实来得无厘头,细究根本站不住脚,但偏偏世人就是这般听风便是雨,宁愿相信这世间真有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的捷径,也不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苦咬牙的坚持。


    聂家庄逐渐开始不安宁,多了不少翻箱倒柜、偷鸡摸狗之徒,聂暗门也不出了,朋友也不寻了,成日在庄里守着,怕家里人遭了祸事。


    好在这传言小半年后便渐渐平息,聂家庄似乎又恢复了安宁,聂暗又多守了三个多月,确认确实无事后,才应了一位朋友的邀约,出门访友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爹在指挥着人押镖,娘在利落地给他们挂行李,哥哥在旁边搭把手,嫂子在叮嘱他“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要钱财充足,两岁的小侄子走路跌跌撞撞,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鸭子,在他旁边咿咿呀呀,嘴里嘟嘟囔囔着“叔薯叔薯”,伸着手要他抱


    他出门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


    可他几日后回来,却只看到满目断壁残垣———聂家庄,出事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熄灭的残烬,破损的砖瓦房梁,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放在墙根边,一派凄凉。


    聂暗看到了爹娘的尸体,安安静静地摆在那空地上,他爹打理得精神的胡子沾了血和土,他娘利落的衣裳上全是烧焦的破洞,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了呼吸,也没了心跳。


    庄子里侥幸活下来的人凄凄哀哀地唤他“小庄主”,问他该怎么办,聂暗悲痛之余,却剩下极致的茫然与惶恐。


    他在这一天失去了爹和娘,又在三天后失去了哥哥,五天后失去了嫂子。


    平整的地上起了一个又一个坟包,他的爹娘,他的哥嫂,还有庄子上所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葬入了黄土里。


    他没有见到小侄子的尸体,于是他装聋作哑,固执地认为小侄子还活着。


    他安顿好了聂家庄剩下的人,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聂家庄也成了江湖上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


    三年后的某个雨夜,一位使的一手惊艳剑法的年轻人开始了属于他的复仇,也就是在那一年,江湖上沉寂许久的回春谷有了新的传人,有人曾在惊鸿一瞥间见过那位负着剑的青年,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一手无名剑,剑出见血归。


    ———正是传言中因为全家灭门愤而自尽的聂熙和。


    第58章 第 58 章 落花逐流水(上)……


    他的出现, 让太平许久的江湖再一次重提了三年前聂家庄的灭门惨案,那惨案在茶余饭后口口相传中越说越离奇,最后不知为何统一了口径, 成了心照不宣的笃定。


    当年的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聂家庄真的有能供人提升天资的密宝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三年前的聂熙和几欲疯魔,怎么会在三年后内力大涨,还摇身一变为回春谷的传人?


    ———但没人敢在他面前旧事重提。


    那柄无名剑下的亡魂太多, 多到即使是滴血不沾、吹毛断发的宝剑,也在出鞘时带了浓烈的血腥。


    聂暗一人一剑几乎杀穿半个江湖,得了赫赫凶名,有些胆小的哪怕是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


    他花了两年时间,数历生死险境, 终于将知晓的仇人一一清算, 在杀掉最后一位仇人后, 他提着那位仇人的头颅, 带了坛烈酒, 回到了曾经繁荣,如今已是断壁残垣、满地坟包的聂家庄。


    头颅为贡品,烈酒为祭奠, 过去的风风雨雨,都在这血与酒中暂且告结。


    聂暗带着满身传闻与凶名入了回春谷, 之后便鲜少出现在人前,只是每一次出现,都必然要带走一条性命,有人戏称聂暗的剑柬是“阎王点卯”, 要人三更死,就绝不会留人到五更。


    又过了一年半,回春谷的老谷主死了,聂暗顺理成章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的谷主。


    对内,谷中人对他敬且畏;对外,江湖人对他恐且惧,若是这世间有“成就”这一说法,他大约已经达成了“傲视群雄,威震江湖”的金色传奇。


    从出谷复仇到如今已过了三年半,聂暗杀尽了所有仇家,可却未能找到一星半点小侄子的踪迹,大仇已报,却仍旧孤家寡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遵循着和老谷主生前的约定,守着回春谷,不让他人看轻。


    他每日在固定的时辰起身,在固定的时辰练剑,在同样的时辰处理事物,吃同样搭配的饭菜,穿永远不变的黑色衣裳日日如此,月月往复,无悲无喜,沉默寡言。


    直到第四年初,冬雪还未化尽,他在睡梦中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聂暗很清楚这是梦境,并且不是他的梦境。


    他的梦境中只存在哭喊尖叫、断壁残垣,流不完的血,烧不完的黑烟,不会像现在这个梦这样精致,烟柳画桥,春和景明,仿佛藏匿了整个春天。


    他无法从梦里醒来,身后也没有离开的路,只能顺着那平整的青石板,跨过那遥看近无的草色,一直向前走。


    梦里的景致很美,并非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而是一种世间万物随心生长,自然迸发的生机勃勃。


    他听到潺潺流水,听到小鸟啾鸣,听到属于孩童的欢快语调:“您一定要接住我呀!”


    远处的桃花树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树上蹦下来,满树桃花纷纷如雨,落在草地上,落在溪流中,又随着溪流奔向远方。


    聂暗视力极好,他能看清脸上带着笑容的孩童,却不能看清那抱着孩童的人的脸,只能看到他漂浮在身侧的发丝,微微透明,带着浅淡的银光。


    在未曾遭遇变故前,聂暗也看些杂学志异,有一瞬疑心自己是误入了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夕。


    那么大个人杵在那里,树下的两人自然也看到了他,那孩童偏过头,努力摆出一张严肃的脸:“这是给我找的师父吗?”


    话语里的称呼被隐没,聂暗听不清。


    “是。”聂暗听到那抱着孩童的人回答,“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


    他说话的时候便抱着那孩子向他走来,他的衣摆垂坠在地上如流水,却不曾压弯哪怕一根脆弱的草茎,些许落在地上的花瓣随着走动无规律地飞舞起来,扑面而来、浅淡的桃花香。


    聂暗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我从不教徒弟。”


    他说:“无意误入,告辞。”


    那被抱在怀里面色看起来严肃的孩童眨了下眼睛,有点茫然地转头去看抱着他的人,那看不清面容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是很温柔的、无声的安抚。


    “吾与你做笔交易。”聂暗听到那被他断然拒绝的人说,“你教这孩子习武,吾帮你寻找还活着的血亲。”


    这话传到耳朵里,聂暗有一瞬反应不过来———即使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派了许多人寻找小侄子的下落,聂暗内心深处却并不抱太大希望。


    有武艺在身的大人尚且没能逃过那惨烈的追杀,更惶论两岁的孩童?


    他应该转身就走,可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抬不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你说的真的?”


    “手。”对面的人单手抱着孩童,对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聂暗迟疑了几息,还是将自己那只布满伤疤老茧的手放了上去,和他掌心相扣。


    指尖像被蚂蚁咬了一下,些许红色的血珠飘出,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绕着两人的手,缓缓连成了一个细细的圆环,血色的圆环发出淡淡的银光,又化作聂暗看不懂的符文。


    “东南方向,一百四十七里,芸县。”


    寻找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这样轻飘飘地摆在眼前,聂暗应该质疑,应该反驳,应该表现出自己不信的态度,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或许是刚刚那一幕太过神异,或许是眼前人非常人,聂暗只觉胸中有种无法无处抒发的复杂情感。


    小侄子还活着。


    他还有亲人在世。


    他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想、去看看”


    聂暗重承诺,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履行他要做的那部分,先探探那孩童的根骨,再考虑要教他些什么,但现在,他完全想不到要去做这一切,他只想去验证这个答案。


    “先去将人接回来,再授课不迟。”对面的人收回了手,宽袍大袖垂落,只露出一截如玉的指尖,“吾还未知你的名讳。”


    聂暗应该说自己叫“聂暗”的,可在春和景明、潺潺流水之中,他忽然觉得另一个名字更合适———


    “聂熙和。”


    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是木头的屋顶,炭炉里的火还有着余温,昨夜又下了场薄雪,铺上树梢枝头,不见半点绿意,几乎要让人疑心那场春日是幻想出来的梦境。


    “东南方向,一百四十七里,芸县。”


    梦中的声音响起。


    聂暗翻身下床,披衣拿剑,是上苍给他的垂怜也好,是他臆想出的幻觉也罢,不管真假,他终究要去看看。


    雪日路难行,聂暗却硬生生在一天一夜内赶到了芸县,到时他身披风雪,呵一口气都能凝成冰。


    他在这座小县城里整整找了十天,□□白道的手段都用上了,终于从一座闹鬼的倒塌凶宅里,找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那小乞丐容貌生得像他的嫂子泊婷,鼻子和耳朵像他的兄长泊弋。


    或许是亲人之间天生就有血缘感应,聂暗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笃定这就是那个最爱的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的孩子。


    孩子已经长大了,看见他的时候缩头缩脑,眼神警惕又恐惧,聂暗竟然有一瞬的情怯。


    聂暗小声喊着他曾经的名字:“思衡”


    “这位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当年那个神气到得了个玩具都要得意洋洋给大家炫耀好几圈的孩子如今脸上带着卑微又讨好的笑,“我不叫什么思衡,您可以叫我小远”


    “小远?”聂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还是选择了暂时这样称呼,“小远,和我一起回家。”


    背负了这样痛苦的仇恨,聂暗年少时磨练出来的那些哄人的俏皮话都已在惨烈中消弭殆尽,他习惯了直来直往,说话总是硬邦邦的,不懂委婉,也不懂转折。


    “我没什么能耐,您肯定是认错人了。”小远说,“我就是个孤儿。”


    他只在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拉着他一直跑,声音凄厉又刺耳———


    “快跑远远”


    最后戛然而止。


    他或许是有亲人的,只是亲人都不在了,记忆里的那道声音是让他远远的跑还是在喊他的昵称,他分不出来,他只能抓着这残存的印象,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他不是没人要的小乞丐。


    他有家人的。


    被拒绝得太明显,这些年一直在麻木提剑复仇的聂暗竟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做,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我觉得你的根骨很好,我想收你当徒弟。”


    “根骨?”对面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重复着这个他没听过的词语,语气警惕又疑惑。


    “对。”找到了借口,聂暗好像又恢复了些许语言功能,“我们这些江湖人有所成就后,都会找个有天赋的孩子来传承自己的一身武艺,你就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是我想找的徒弟。”


    无所图的示好令人害怕,有所图的示好反倒令人放心,自称小远的小乞丐眼里的警惕淡了些,但还是不敢想象这样大的馅饼砸在了他头上。


    “您确定我的根骨好吗?”到底还是个孩子,聂暗给出了理由,他就选择性地忽略了之前“思衡”那个陌生又奇怪的称呼。


    聂暗说:“你把手伸过来。”


    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被怯怯地递到了他眼皮底下,聂暗伸手扣住,只抓到了一手骨头,他根本就没有去好好测什么根骨,只胡乱地捏了几下就给出了回答:“没错,你就是我想找的有天赋的徒弟。”


    用这样拙劣的借口,聂暗成功将人骗出了半倒塌的凶宅。


    天色已晚,不可能这样匆匆赶路回去,聂暗便在芸县订了最好的客栈,将骗回来的小侄子洗洗涮涮,从脏小孩变成了干净崽。


    曾经的聂思衡,如今的小远这些年一直吃的都是残羹剩饭,聂暗心疼他,又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一桌大鱼大肉下去,不出意外地吃出了病。


    聂暗连夜请了镇上的医师,又连轴转地照顾了好几天,小远的情况才渐渐好转,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守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之前聂暗只是微眯片刻,睡得极浅,时不时就惊醒,如今心弦放松,难得地进入了深度睡眠。


    几乎是刚睡着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那片春和景明之中。


    上次那个孩童已经不见了,那位看不清面目的存在正坐在亭中等待。


    想到自己失约了半个多月,后知后觉的抱歉与愧疚铺天盖淹没了他。


    “抱歉,这半月实在太忙了”


    “吾能理解。”亭中的人善解人意,“寻得亲人是幸事,可吾见你并不开心。”


    “我没有养过孩子。”聂暗提步上了台阶,在与他说话的人对面坐下,“思衡我刚找到,他就生病了,现在才好点。”


    小侄子小时候都是他兄长和嫂子在带,爹娘也经常帮忙,他只要负责逗人玩玩就行,从来没关注过细节。


    想到医师诊完后责备他的那些话,聂暗才知道思衡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大鱼大肉,更不能吃撑。


    “小孩子很难养的,会撒娇,会闹腾,会不爱吃药。”看不清面目的人语气温和,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养孩子方面,吾倒是有些心得。”


    于是在绿柳垂丝、花瓣如雨的春日里,从来提剑只为复仇的聂暗,开始笨拙地学习怎么饲养一只警惕的“小刺猬”,让他愿意收起刺,露出软乎乎的小肚皮。


    第59章 第 59 章 落花逐流水(下)……


    “胳膊抬起来, 腿压下去。”


    柳枝敲在孩童的胳膊和大腿上,不轻不重的力道。


    被敲的孩子抿了抿唇,努力将动作按要求做得规范, 但仍旧不足, 于是聂暗熟练地压着人的肩膀,指导人将动作摆对。


    确定扎马步的姿势没问题后,聂暗才收了柳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树———路上有人以手撑头, 闭眼小憩,流水似的衣摆垂坠在树枝间,摇曳在和风之中。


    “防身的招式他学得有模有样了,接下来是练剑,还是学其他?”


    树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但比容貌更吸引人的, 却是那双银色的眼睛, 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瞳里, 清晰如镜。


    “吾并不懂武艺。”树上的人轻飘飘地坠下来, 像朵没有重量的花,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你看着教。”


    十足的信任模样。


    聂暗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存在的名字,因为他的临时徒弟每次在梦中脱口而出的称呼都会被隐没, 他醒来后也不记得这位的外貌,只记得这双银色的、浩渺又空旷的眼眸。


    聂暗的剑都是杀人的招式, 招招凌厉,并不会在春风里软化半分,他忧心年幼的孩子是否适合学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却说:“他以后要见的血, 不会少。”


    磕磕绊绊养孩子的两年经历将聂暗冷硬的心肠软化不少————很久之前,他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


    “他和思衡差不多大。”


    通过一些笨拙的模仿与学习,聂暗终于让“小刺猬”卸下了刺,虽不至于露出肚皮任揉任搓,却也有了下意识的信任与依赖,也一天比一天活泼。


    那双银色的眼瞳看向了他:


    “他不争即死。”


    话语里隐约透出的含义,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一个孩子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如此地步?


    聂暗心中其实有了隐约的答案,但他不能笃定,只能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倾囊相授。


    临时的徒弟,也是徒弟啊。


    他以为最初见面时那个会撒娇的、欢声笑语的孩子会因为金贵的身份被养得娇气,可这几年断断续续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能吃苦,从不掉眼泪,从不抱怨。


    他在习武上的天赋虽不至于庸常,却也不算绝世,只是有些天资,但心性却大大弥补了这一不足。


    聂暗教给他的东西一遍不会就来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三遍不会就四遍,四遍不会就不断重复更多遍梦里不会因为练习过度而在身体上现出不良反应,但终究是枯燥的,可无论有多枯燥,这个孩子都坚持了下来。


    聂暗教了一些江湖上常用的辨识毒物,防止被算计的手段,也教了他剑法,教了他暗器,只是在这个孩子问他剑法何名,暗器何名时,微微犯了难。


    他当年学这些只为报仇,根本就不会给这些复仇的手段取些名字,哪怕日后威震江湖,他的名字比他的剑、他的刀更要有千百倍的震慑力。


    他本想说无名,可又莫名想起他之前演示暗器,那精铁所制的小刀没入木头时,旁边那一片同样入木的柔韧花瓣。


    传说中习武的最高境界便是飞花摘叶,在这方面,聂暗初窥门槛,并不精深。


    有亲人在侧的这几年慢慢消磨了他的些许戾气,他终于不再重复同样的生活,也终于愿意去注意一些旁的事物,比如那些敬畏之中的信任,比如那些惧怕之中的尊崇———枯朽的树木渐渐萌出了新芽。


    面前的孩子还在等候他的回答,于是聂暗挽了个剑花,将剑柄递给他:“摘叶剑。”


    他的目光越过春风之后的身影,看向那如雨的花树:“飞花刀。”


    从这一天起,聂暗的剑与刀,正式有了称呼


    在梦中授课的第三年,聂暗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秘孩子的身份———帝王的第五子,殷容。


    那个哪怕他远在江湖也有所耳闻的传奇皇子,据说四岁便入了偏僻的冷宫,不但没死,反倒在八年后得了帝王青眼,被帝王从冷宫中接出后荣宠不断。


    聂暗看了一眼不远处还没抽条,身高还有些矮的少年,心头倒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思绪。


    ———得天授之,有仙人相助。


    传言竟为真。


    “聂师父。”


    三年的习武让殷容原先有些瘦弱的身形更匀称,聂暗几乎是一点点看着他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复杂之余也有着强烈的欣慰与自豪。


    思衡是没殷容这么能吃苦的,聂暗却也不强求,他只想将自己曾经的小侄子,如今的徒弟好好养大,让他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世间苦难多,人如蜉蝣朝生暮死,过好当下最重要。


    “什么事?”他问。


    殷容的话不多,除了在那位面前还有些孩童的活泼样外,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成熟的小大人,许多成人都没有他的自制力与果决。


    今日他脸上难得有了些情绪,像是一点不高兴的不情不愿———聂暗这几年养着孩子,已经养出了擅长观察微表情的技能了。


    “有东西让我交给您。”


    熟悉的、被梦境隐没的称呼。


    这三年里,聂暗从未从梦中带出过什么东西,哪怕离开时攥着一片花瓣,梦醒后掌心也空无一物。


    他确实生了点好奇:“什么东西?”


    殷容不说话了,转身向凉亭的方向走,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带点不开心的意思。


    聂暗养孩子这几年脾气好了很多,不仅没生气,反倒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能让殷容这么不高兴的,还真是罕见。


    凉亭是他们练完武后休息的地方,常年摆着茶水与糕饼,虽说在梦中吃了并不会将饱腹感带到现实中,但却不失为一种休憩的方式。


    聂暗还没进凉亭,就看到糕饼的旁边背对背地坐着一对小泥偶,左边的小泥偶脖子上绕着一条浅绿色流苏,见他们俩过来了立刻蹦起来,跑到桌子边缘就要往下跳。


    殷容的快走变成了小跑,在小泥偶从桌上蹦起来时稳稳将它接入手中,随后掌心托着它一转,小泥偶熟练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晃悠着两条圆圆的小短腿,自顾自乐起来。


    那位并不是每次都在,他不在的时候,殷容身边就会多出一只圆头圆脑的小泥偶,要么盘腿坐在草丛里看殷容练剑,要么站在桌子上举着糕点蹦起来要投喂殷容,要么在殷容满头大汗的时候顶着毛巾爬到他的肩头给他擦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


    聂暗第一次看见时觉得有趣,没忍住蹲下来戳了下它的脑门儿,小人偶懵懵懂懂地仰起头看他,明明脑袋只是个没有五官的圆球,但愣是能看出它溢出来的疑惑。


    还没等他多戳两下,小人偶就被一只手拿走了,殷容紧张地将小泥偶抱在怀里,拿指腹去给它揉脑门,结果给小泥偶的脑门揉出了一团凹坑。


    小泥偶伸出圆圆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感觉它身上的迷惑更重了。


    于是那天的聂暗难得地欣赏到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殷容,看着他用茶水浇湿小泥偶的脑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它重新塑形,掌心搓得小泥偶的脑袋带着身体在空中旋转,才将按扁的脑门儿重新恢复成圆圆的光滑形状。


    所以那日的和风之中,殷容板着一张脸,一招一式的跟练着剑法,湿淋淋、晕乎乎的小泥偶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摊着四肢,在春风里晒太阳


    脖子上绕着浅绿流苏的就是殷容惯常带的那只,所以————


    “另一只是他给我的?”聂暗问。


    殷容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肩膀上的小泥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疑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努力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贴贴。


    聂暗是知道殷容有多宝贝这只小泥偶的,现在独一无二的东西其他人也有了,不高兴也正常。


    他此时应该做的是断然拒绝,然后等那位下次来的时候用自己这几年养孩子的经验给他剖析这个小泥偶对殷容的重要,告诉那位不应该给他送个差不多的。


    可聂暗犹豫了。


    三年多的、断断续续的梦境,醒来后却总是空无一物,什么也留不住,时间越是久,他越是觉得这像一场臆想,他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


    于是他朝桌上呆呆的小泥偶伸出了手,将它拢到掌心。


    或许这只小泥偶是那位新制出来的,还没和人经历过磨合,反应有些慢吞吞的,像只小乌龟,一点都不灵活。


    它坐在聂暗的掌心,先是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抬手踢踢腿,变得活泼起来了。


    聂暗将它送到肩头坐好,被自己的小泥偶安抚了好一会儿的殷容才轻声开口:“说如果您有什么事不能来上课,或者想要和我确定授课时间,可以与它沟通。”


    聂暗这几年又要养孩子又要教徒弟,还要管理回春谷,处理一些“订单”,忙得不可开交,两方的时间经常对不上,稍微有些耽误殷容的学武进度。


    聂暗失笑。


    难怪突然给他个同款小泥偶,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殷容。


    殷容其实也明白,但明白归明白,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生动活泼的小泥偶坐在肩头,聂暗伸手摸了摸,力道没掌握好,小泥偶张牙舞爪地向后倒,晃了好几下才稳住,它愤愤地揪了一下聂暗的耳垂———没什么力道,软乎乎的,比起生气更像在撒娇。


    怪有意思的


    那天的授课结束后,聂暗从床上睁开眼,感觉胸口有些重量,窗纸透过熹微的晨光,照亮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模糊的轮廓站起来,在他胸口蹦了蹦,像是在认真昭示自己的存在感,教聂暗想起了儿时那只总爱悄悄溜进来盘在他胸口睡觉的狸花,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喵喵喵,仿佛是聂暗误入了它的地盘。


    聂暗伸手接住了它,三年多的梦境不是海市蜃楼,虚无之中,有了真实。


    *


    这场与仙人结缘的梦中授课一直持续了七年,最后一年,殷容已经达到了他自身天赋所能达到的极限。


    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太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少年,聂暗本就生得高,殷容却比他还高一些。


    这一年那位入梦的时间更少了,凉亭里只能看到两只小泥偶,在他们结束后哒哒哒地忙前忙后。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聂暗说,“在宫里若是有需要到你自己都搏命那一日,想必也穷途末路了。”


    “我知道。”随着年龄渐长,殷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从脸上现出端倪,“这些年,多谢聂师父的教导。”


    他们都隐隐有预感,这场仙人牵线、梦里结缘的七年授课,马上就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凉亭里的两只小泥偶见他们俩一直在草地上不过来,于是自己蹦下桌哒哒哒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两只都拽着各自主人的衣摆向上爬,灵活又熟练。


    “您的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殷容在没转头的前提下熟练地捞了一把,将自己的小泥偶捞上肩头放好,极为认真地许下承诺,“若您日后有需要,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事。”


    聂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长得气宇轩昂的临时徒弟,暖心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哪会有什么要求到殷容头上?殷容在宫中已经够如履薄冰了,他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


    殷容是极重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聂暗虽然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但他并不想拂了殷容的好意:“好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殷容点点头,摸了摸正在揪他耳垂玩的小泥偶:“以它为凭。”


    聂暗的预感果然没出错,从那次授课结束后,他和殷容只再见了一次,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杳无音讯,他尝试着用小泥偶沟通,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这一年,大殷各地忽然处处出事————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堪称千年难得一遇。


    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各个城池都开始变得不太平,聂暗有些担忧远在帝都的殷容,但回春谷附近也因着流民增多变得不太安稳起来,他只能将大量人手和银钱撒下去,稳住鄞州与儋州交界附近几个县城的情况,勉强为殷容减轻一丝压力。


    又过了半年,帝都传来一件几乎能惊掉人下巴的事———先帝竟然下诏书退位了,将皇位传给了还未及冠的太子。


    自己扛不住压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上去遭受万民唾骂,简直荒唐!


    天灾愈演愈烈,在殷容即将登基时,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龙再没翻过身———许多年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帝王有仙人相助的消息被再次翻出,从帝都传遍天下。


    那位出手了。


    聂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天灾缓解没多久,属于他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泥偶忽然就慢慢地不动了,它以往是很活泼的,可现在常常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弹。


    某一日醒来后,那个喜欢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变成了普通的泥塑,再也不会抓着聂暗的飞刀神气洋洋地挥来挥去,不会站在他的头顶登高远眺,不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将信件帮他搬来搬去什么都不会有了。


    聂暗连续给殷容去了几封信,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交代好他外出之后的安排后,聂暗带着小泥偶,一人一马去了帝都。


    借由一些渠道,他见到了殷容。


    聂暗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日的对话,只记得那是个堆满了书简却仍旧莫名空旷冷寂的大殿,殷容就坐在案桌后。


    他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带着极为得体的笑容,像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标准的帝王模样。


    “聂师父。”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从容的,“上神已经化归天地了。”


    殷容的案桌上堆着高高的奏折,奏折上坐着一只小泥偶,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只是不会动弹。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喉咙,聂暗最后只能说出“节哀”。


    “上神只是成为了天地间的山川草木。”殷容说,“他仍在这世间。”


    春有落花逐流水,奈何万事转头空。


    第60章 第 60 章 醉桃源


    庆功宴结束后, 秦曜满身酒气,神思也有些飘飘然,他带着醉意出了宫门, 宫外很是热闹, 为了庆祝犬戎大败,天子下令三日不宵禁,街面上喧闹得像过年。


    大殷的庆功宴向来对人拘束最少,不少同僚都喝得面红耳赤, 虽不至于到失仪那般夸张,却也个个醉眼朦胧。


    秦曜入宫的时候是骑马来的,但庆功宴结束后却不让骑马走了,说是让秦曜府中派人来将马带走———天子登基后,马匹相关的律法又多了一条:


    【饮酒之人不得骑马纵行于市。】


    秦曜只得老实地被管家派来的马车接走,留下他的赛龙雀被牵着, 委委屈屈地跟在马车后。


    无宵禁的兆丰夜晚有别于雁鸣关的死寂, 各个个摊子架起来, 在火把与油灯的光亮里, 沸出腾腾热气与吆喝。


    秦曜支开马车的车窗, 醉眼去看这升平的人世间,不知不觉便露出一个笑来。


    “小将军觉得兆丰怎么样?”隔着马车的车帘,周管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是不是和雁鸣关大不相同?”


    “兆丰很好。”秦曜支着脑袋眯着眼,懒懒散散, 仿佛骨头都融化在这些烟火气中,“雁鸣关常年都是风沙,土地又贫弱,蔬菜价比肉贵, 天一黑街上便没什么人了。”


    “那军营里的饭菜应该很不好吧?”周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周管家是将军府的老人了,早年丧妻,就剩一个独生的儿子,如今也在悬霜军中,只是在对犬戎的那场战争中落下了伤残,缺了一条腿和一只手。


    “还成。”灯光透过车窗,将斑驳的光影落在秦曜脸上,他慢慢回想起记忆里的旧事,“不会让大家吃不饱饭。”


    若是这段时间军营里饭菜太差,没有油水,秦曜便会从日常训练的队伍中抽调一队最优秀的随他一起去山里打些猎物,放到营中与大家一起加餐,其实落到每人碗里也就指头大一片肉,但有了油水的粥和饼子,吃起来终归要香些。


    “犬戎大败了,日后便不用怎么打仗了。”秦曜说,“周胜很快就能陪来回您了。”


    “胜儿说他不想回来”周管家的声音更模糊了,“他给我来信说他就留在雁鸣关,不回来了。”


    这是人家的家事,秦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周胜退役前已经成了百夫长,雁鸣关是苦了点儿,但没兆丰的束缚这么多,也活的自在。”


    “兆丰确实规矩多,楼上扔个杯子怕都能砸到三个贵人的家仆。”周管家似乎也被这话逗乐了,声音里没那么沉重了,“小将军刚回来就去了禅心寺,明儿个不用再去了吧?”


    “禅心寺啊”秦曜念叨着这个词,明明才和小宴分别了一天一夜,他怎么又开始想念了呢?


    马车缓缓地穿过过热闹的街道,在即将拐弯回秦府时,秦曜忽然出声:“去北城门。”


    “小将军确定去北城门?”周管家赶着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咱们不回府?”


    “去北城门。”秦曜声音里带着笑,重复了一遍,“带着赛龙雀,去北城门。”


    周管家没再说话,只扬了扬鞭子,拉车的马调转了方向,避开回秦府的路,直奔北城门。


    这三日虽说不宵禁,但夜间进出城门仍需登记,秦曜做完登记后出了城,没走多远便叫停了马车,秦曜一掀车帘便从马车里窜出来,那动作敏捷到不像喝了酒。


    “我要去禅心寺!”秦曜泛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周叔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有点耍酒疯的小将军翻身上了马,白马在夜色中如闪电,顷刻间就消失在眼前,那周管家没赶着马车向前追,也没立刻掉头返回,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门口,手隔着衣服在胸口摸了摸,拿出一个圆筒状的引信来,他拿着引信看了很久,手在捻线那里搓了又搓,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他翻身走下马车,官道不远处有个水潭,他站在潭边又驻足了许久,最后露出个苦笑。


    “怪小将军做什么呢”他喃喃自语,像在努力说服自己心中仍残留的那些不甘,“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老糊涂了”


    “咚———”


    牛皮纸包裹成圆筒的引信被丢进水里,流水卷上来,慢慢浸湿了它。


    他回到原地架了马车返回城门,之前给秦曜牵赛龙雀的小厮正在城门口等他,见他独自驾着马车回来了,身后的赛龙雀不见踪影,不由挤眉弄眼:


    “小将军肯定是去禅心寺了,昨天傍晚我去叫他回来参加今儿的庆功宴,他还恋恋不舍呢!”


    “是么”周管家勉强露出一个笑,“我倒是没发现,走,咱们回去吧。”


    赛龙雀自从跟着秦曜回了兆丰,就成日被拘在府里,纵然府中也有块能活动的地,但终究比不得广阔的雁鸣关。


    从小便在边关长大的烈马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秦曜半醉状态骑着它飞奔,它便放开了蹄子,跑得比往日还快,没用多久便到了禅心寺山脚。


    秦曜翻身下马便往山阶上走,被抛在身后的赛龙雀眨了眨它漂亮的大眼睛,毫不客气地啃住了秦耀的袖子。


    被咬住袖子的秦曜:“?”


    他迟钝地回头和那马脑袋对视,赛龙雀愤愤地打了个响鼻。


    “哦、我要去见小宴。”秦曜说,“就是那个喜欢给你吃好吃的小宴。”


    赛龙雀咬袖子咬得更用力了。


    “山阶你又爬不了———”被酒精侵蚀了脑子的秦曜得意地笑起来,“小宴只有我能见。”


    他伸手摸了摸赛龙雀的脑袋:“乖啊,你就在附近玩,我明天来接你。”


    极为通人性的白色骏马气气地拿脑袋顶了他一下,马脑袋潇洒地一转,给了他一尾巴,然后自己颠颠地跑远了。


    “最近脾气挺大嘛”秦耀看着赛龙雀跑走的背影,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这要是站的小宴,你肯定舍不得甩他尾巴。”


    不算少的山阶在迫切心情的驱使下变得极短,秦曜知道这样深夜上门兴师动众,于情于理禅心寺都要派些僧人迎接,于是他决定从后山绕过去———小宴禅房的位置,他前几天已经摸熟了。


    *


    敲门声惊醒了熟睡的宴明,还有他意识里同样休眠的系统。


    宴明迷惑:[谁大半夜的找人啊?我这又不是急诊。]


    刚从休眠中惊醒、数据运行有些迟缓的20863随口道:【怕不是秦曜吧。】


    [秦曜今天参加庆功宴,估计喝得醉醺醺的,哪可能来?]宴明对大殷的庆功宴流程也很熟悉,[就算要来,也该是明天。]


    这几天他们天天呆在一起,“明宴”死而复生的稀罕劲儿总该过了吧?


    虽然返回通道因为一些差错而关闭,但宴明在遭受了两个不同梦境的刺激后,已经彻底淡然了下来,有一种“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的佛系。


    一边和系统聊着天,宴明一边拉开了房门,还没看清人呢,就落入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那酒气并不刺鼻,带着一种醇和的绵香———是殷容在宫中每年都要派人制作的醉桃源。


    宴明想,舍得拿这个酒作为秦曜庆功宴上的庆功酒,秦曜的前途看来不用他担心了。


    “小宴”带着醉意的、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脖颈边响起,秦曜抱着人动作还不老实,像抱着个软乎乎的等身抱枕似的,手臂收得紧紧的,“我好想你啊。”


    宴明在意识里叹气:[这ptsd还没好呢。]


    系统:【】


    它眼不见心不烦地把自己放气,变成了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宴明回抱并拍了拍他:“怎么连夜过来了?”


    “想你嘛”秦曜的声音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吐字不清,“当然就要来。”


    宴明无语:“一身酒味,松开。”


    “哦。”秦曜老老实实松了手,松手的同时不忘一脚踹上门,两扇门“哐当”一声合拢,在夜里发出清晰的响声。


    宴明:“”


    秦曜果然是喝多了吧。


    秦曜没抱着他了,却还是牢牢抓着他的手,轻车熟路地将人往床边带,他坐在床上,解开腰带上挂东西的暗扣,举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瓷瓶献宝:


    “这是今天的庆功酒,我给小宴带来了!”


    “明宴”在朝廷那边挂了失踪,不可能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庆功宴上,秦曜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来让小宴也品尝到胜利的味道。


    那献宝的得瑟样看的宴明心尖一软。


    他伸手取了瓷瓶,拔开木塞,熟悉的酒香飘过来,倒是勾动了些许回忆。


    他笑着问:“现在允许我喝酒了?”


    之前明宴身体实在太差,动不动就吐血,秦曜差点压着他一日三顿地喝药,辛辣的都不让吃,更别说喝酒,偶尔馋虫犯了,秦曜也就浅浅地让他酌个杯底———两个指头那么大的杯子倒一点点,一抿就没了。


    “小宴现在的身体好多了。”秦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允许你喝一口。”


    宴明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给无语笑了:“合着你也知道以前给我倒的酒就只能抿一下呀。”


    秦曜不说话,就一个劲儿看着他笑,笑得宴明什么脾气都没了。


    秦曜只让他喝一口,宴明心里的那点反骨倒是上来了,他将瓷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往下咽。


    秦曜大概是没想到一向乖乖的小宴这次会这么干,等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抢时,那瓷瓶里只留了一半,等抢到手,瓶中剩了一些,其余的全洒在宴明白色寝衣上,胸口的衣衫被浇得紧贴皮肤,变成了半透明。


    秦曜握着瓷瓶,脸腾地一下变红,小麦色肌肤都压不住。


    “本来就是带给我的庆功酒,还不许我喝了?”宴明好笑地伸手戳秦曜的脸,然后又捏他的腮帮子,“脸都给气红了?”


    “我怕你喝多了难受。”隔得太近,秦曜连耳尖都是烫的,他将那还剩一点的瓷瓶悄悄背到身后,“你的身体不能喝这么多。”


    “我现在已经好了。”见秦曜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宴明发出抗议,“我的庆功酒,我当然要喝完!”


    醉桃源虽然入口绵醇,但后劲极大,喝的越快越容易醉,秦曜几乎是看着小宴白皙的肤色泛起红晕,眼神都迷蒙起来。


    秦曜很早就发现他的小宴虽然偶尔馋酒,但其实并没有酒量,还自认为酒量很好———每次都只喝那浅浅的一杯底,还是雁鸣关最不容易醉人的酒,当然不会有什么醉酒的反应。


    这醉桃源只是看起来不烈


    小宴现在的佛子形象极好,可秦曜还是更喜欢他在雁鸣关时的模样,于是他单手便困住了张牙舞爪的小宴,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小宴想拿到酒瓶,就变成以前的模样,好不好?”


    怀里不停动弹的小宴安静下来,眯着醉眼看他,盯得秦曜都以为自己是不是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后,才听到怀里人有点委屈的声音:“我现在变不出尾巴了。”


    但小宴说话的时候,他偏浅的瞳孔颜色开始变深,泛起浅淡的银,只有层青茬的头上有了披散到腰际的头发,那发丝垂落在秦曜的手背上,痒痒的。


    秦曜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小宴喝醉的模样他只见过一次,就是在要出征前,醉酒的小宴可乖了。


    趁着秦曜愣神的功夫,他怀里的小宴将装酒的小瓷瓶抢到了手,洋洋得意地咬开木塞,挑衅地看了秦曜一眼:“哼哼,现在傻了吧?”


    “小宴。”秦曜忽然轻声唤怀里的人。


    他看到刚准备喝酒的小宴停下来,有点疑惑的看着他。


    秦曜立刻低头叼走了瓷瓶,然后伸手控制估计马上就要暴走的小宴。


    “你怎么耍赖呢!”果然,怀里的小宴醉眼朦胧地瞪着他,因为醉酒,愤怒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软绵绵的撒娇,“把我的酒还我!”


    秦曜的头左仰右仰,他看到小宴因为抢不到酒,露出来的肌肤上都蒙了一层粉色,看起来特别的,咳,香甜。


    秦曜仰着头抓紧时间将瓷瓶里剩下的酒喝尽,冷不防地,小宴忽然踮脚揪住他的发冠,秦曜看到小宴含着醉意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


    心脏跳得无序,秦曜下意识松了口,还带着点酒的瓷瓶掉下去落在地上,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我的酒!”他听到小宴惊叫了一声,下意识要去看酒瓶的情况。


    或许是醉桃源的香气太浓烈,又或者是酒精已经麻痹了大脑,秦曜一手揽着怀里人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直接亲了上去。


    浓烈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秦曜是个极好的将军,在某些方面也有天赋,于是对面的“敌方”立刻溃不成军,只能揪着他的胳膊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身上没力气,软软地向下瘫。


    一秒被关了小黑屋的20863:【】


    它就说宴明和秦曜以前亲过吧!!!


    等这场漫长的、带着酒香的深吻结束后,秦曜怀里的人已经彻底站不住了。


    秦曜听到他的小宴一边喘着气一边呜咽地控诉他:“秦曜,你欺负我”


    秦曜抱着怀里的人,红着脸:“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