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秦曜归京


    在牢里了蹲了五天不管外界, 宴明出来后没急着出城,而是掂量了一下身上的碎银子,寻了间客栈住下了———他和住持还有约定, 现在得打听打听, 确定一下秦曜回来的时间。


    五天已足够消息蔓延到街头巷尾,酒楼里的说书人几乎都在讲雁鸣大捷的事,有的还算有些基本逻辑,有的就直接进阶神话故事了。


    宴明在酒楼寻了个角落跟着听了些, 听着那慷慨激的———


    “只见那秦小将军一声怒喝,横眉倒竖,怒发冲冠,他倒提长朔,入贼阵如入无人之境,万军之中直取首级, 只吓得那大王肝胆俱裂, ‘哎呀’一声落下马来”


    宴明一边听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秦曜确实少年天才, 但也不至于虎躯一震就吓得犬戎王当场身亡, 这又不是什么龙傲天升级流爽文。


    虽说离谱了些,但听着倒也有趣,宴明随大流地给了说书人打赏, 那说书人见着如流水般纷沓而至的赏钱,眼一眯, 故事里的秦曜便左刀数十首级,右刀立断大纛,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端是威风无比。


    “好!!!”


    “说的好啊!”


    这明显是为了故事性而极尽夸大的说书却博得堂下一片喝彩, 人都爱听英雄故事,仿若自己也如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天纵英才,有着青云直上、肆意潇洒的人生。


    宴明听完这个故事,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慢悠悠地晃回客栈睡了一觉———刑部就算给他挑的牢房比较干净,总归也条件有限。


    饭足觉饱已是黄昏,宴明起床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疲惫都被清了个干净,他没在客栈吃饭,而是出门晃了一圈,回来后他心里明了,最多四天,雁鸣关那边的人就要到了。


    和他预想的时间大差不差。


    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宴明晚上格外清醒,在床上翻了第七十三遍也睡不着后,宴明盯着虚掩的窗户里流泻进来的一线月光,霍然起身决定去房顶上晒月亮。


    他定的是这间客栈的天字房,出了房门便有楼梯直通屋顶———想来之前也有不少住客心血来潮去屋顶赏月观星。


    宴明披了件外袍慢悠悠地晃上去,屋顶上店家贴心地围出了一块小平台,平台上做了有腰高的栏杆,大概是防着不会武的人看月时失足摔下去。


    此时小平台上已经有人了,宴明在月色下眯了下眼睛,发现竟是个熟人。


    “聂谷主?”


    聂暗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睡不着?”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想必他在屋里翻来覆去的动静聂暗早就听到了,走楼梯上屋顶亦然。


    宴明问:“聂谷主有事寻我,为何不敲门?”


    聂暗与他订的客栈并不在一处,不可能恰巧晚上睡不着出来散心就散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已刻意寻到了他所在的客栈,又为何不见他?


    “无有大事。”聂暗道,“心血来潮。”


    若不是以好几个身份和聂暗相处过,还真不能从这人简短的话里分析出真正的含义。


    宴明笃定:“因为泊渊。”


    “养过徒弟吗?”聂暗突然问。


    “没带过徒弟,但养过孩子。”宴明想了想,又说,“养孩子和养徒弟应该差不多。”


    聂暗的神色看起来更冷峻了,宴明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为难上了。


    宴明不想站在屋顶上吹风,他干脆走上平台,在聂暗对面坐下来:“聂谷主很为难?”


    聂暗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寻常他摆出这副表情,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是生气了,或者马上就要不耐烦了,没想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竟然没有误解。


    “养徒弟,难。”聂暗说,“管吃管喝管武艺,还要操心他的伴侣,难。”


    明明是在吐槽,但聂暗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宴明直接幻视卡皮巴拉和水獭的结合体。


    脑补了一下,宴明实在忍不住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


    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这句顺口溜听多了,宴明的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他才勉强将“我享福”这三个字咽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做长辈的不要操心那么多,随他们去吧。”


    “不能不管。”聂暗说,“状态不对,容易走火入魔。”


    泊渊心间筋脉受过重伤,若是再次重创,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泊渊有喜欢的人了?”


    宴明觉得有些稀奇,他认识泊渊时泊渊古道热肠,重情义而轻钱财,见着符合他审美的人更是体贴,早年因此招惹了不少桃花债,金鲤在儋州开酒楼的那三年,还有泊渊的“桃花”来跃金楼蹲人,他当时抱着算盘看泊渊被追得吱呀哇啦的满楼乱窜,好大一场热闹。


    “有。”聂暗的话更简短了,“但没了。”


    这个没了宴明倒吸一口凉气:“是分了?还是不在了?”


    “后者。”


    聂暗有些茫然,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面的人还是浑然不知,看他的面相和金鲤必然有亲,泊渊和金鲤的事他不知道?


    聂暗想起三年多前他出谷去了一趟儋州,见到了泊渊一回来就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的“小鱼”,确实是个灵秀的少年,但看起来好像还未弱冠。


    他当年去的突然,傻徒弟也在,那眼珠子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他抓着人一番盘问才知道自己的徒弟是单相思而不自知。


    徒弟有龙阳之好,聂暗有点震惊,但也只是有点震惊。江湖儿女多潇洒,喜欢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不违背道德和底线就行。


    他懒得戳破自己徒弟的暗恋,有缘的话自会走到一起,又何必他人多加干涉?


    看那傻小子伤心欲绝的样子,他还以为他和那少年早已互通心意、互诉衷肠,甚至有了夫妻之实了———毕竟回谷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回来就是翻他的宝库给那少年找礼物,天天守那酒楼里和人同进同出


    ————结果人家对面的家长完全不知情。


    聂暗:“您怎么看泊渊和金鲤?”


    在涉及一些需要客套的问题上时,聂暗的用词就会不知不觉换成您,泊渊心动时那少年也不知成年了没有,聂暗难免有些气短心虚。


    宴明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泊渊和金鲤两人的关系上面,但他还是如实回答:“金鲤有泊渊这样的好友,此生无憾了。”


    聂暗微微闭了闭眼。


    傍晚看傻徒弟伤心成那样,本来想训两句也说不出口,最后他只能自己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白日这位看起来面善的宴大侠,倒是难得冲动地找了过来,到了后他才觉得唐突,于是便没半夜叨扰。


    隔着屋顶,他听到房里的人翻来覆去,偶尔还有几声叹息,似乎满腹愁绪,正巧人半夜起了床到屋顶上赏月,他本欲和这人谈谈两个孩子的后续该如何处理———


    他那傻徒弟看起来风流实则一根筋,若是真喜欢上一个人便很难再移情别恋,如今生死相隔,是不是要以泊渊的名义在谷里给那孩子立个碑,至少还有个能怀念的去处。


    谁知三年多的时间,都做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是单相思。


    养徒弟,难。


    宴明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了后聂暗看起来有些心力交瘁,他的回答也没问题啊?几年前聂暗单独见了金鲤,也没表现出对泊渊新交的朋友的不喜,难道———


    “抱歉。”宴明面露歉意,顶着这副外貌,他干脆直接坐实了自己金鲤长辈的身份,“是我们家孩子连累泊渊受了这份牢狱之灾。”


    “和这无关。”聂暗叹气,“他若是不管不顾,我反倒失望。”


    聂暗只觉得自己这一月的话都在这一天说了:“宴大侠既然为金鲤长辈,可否帮我劝一劝泊渊?”


    宴明面上有些纠结,实在是之前鹤卿说弯就弯和顾铮宅邸里看见的那些给了他相当大的刺激,哪怕摆烂了几天心态缓和了点,他也有点扛不住第三次刺激了。


    不过泊渊和金鲤相处的时间最短,第一年还满天下到处跑,一心提升武艺锄强扶弱,他这边翻车的可能是最小的———泊渊自己都口口声声说是挚友呢!


    宴明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每日散件都会重置,他担心明日抽不到【流光容易把人抛】,没办法伪装成“宴大侠”。


    “这种事,旁人劝大抵是劝不来的。”宴明说,“总要自己看开才好。”


    他的语气是温和的,连拒绝都都委婉,聂暗无意强迫一个刚失去至亲的人强忍着悲痛去安慰他人,而且看着月色下那张清俊的脸,他忽然想到若是那个少年还活着,以后大约也会长成这般模样———可惜,没有以后了。


    那傻徒弟见了,许会更难过也说不定。


    “深夜不请自来,叨扰了。”聂暗起身,“我明早便会带着徒弟从西城门离开兆丰,告辞。”


    聂暗的功夫极好,动作行云流水,脚尖几个轻点兔起鹘落,便消失在了宴明的视线中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眠的聂暗仍旧精神奕奕,他牵着匹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蔫头耷脑的青年,一个面色羞愧,一个面容沉郁,前者因为自己报仇不成反倒连累他人而越发愧疚,后者抱着遗物难受得一夜辗转反侧心如刀绞。


    聂暗正牵着马在出城的队伍里排着队,回头看到这幅情景,不由拧起了眉,一个二个正值青年,怎么看起来这般死气沉沉?


    还是历练得少了。


    他正准备张口说点什么,冷不丁地后方来了个少年,他抱着两个袋子跑到聂暗面前:“这位大侠———”


    或许是跑得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少年在他面前缓了一小会儿后才继续道:“有人托我将这些交给您!”


    他把怀里的袋子递给聂暗,这袋子做了收口,能很方便地挂在马背上,聂暗打开一瞧,一袋是路上消磨时间的干果糕饼,另一袋则是林檎。


    “谁让你给我的?”


    那少年愣了一下,随后转头一指:”那边的客人托我交给您的!”


    兆丰东南西北四个门,城门附近都有不少像少年这样的人,做些替人跑腿送信或是为外地客商介绍城内情况的活计,以此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聂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条道远远的尽头,有人冲着他挥了挥手,是江湖侠客的打扮。


    聂暗心下了然,难怪这些干果糕饼都是泊渊爱吃的东西,不过这位姓宴的侠客竟然连他和友人告别时送林檎代平安的习惯都知道,应该是泊渊那小子以前提过吧。


    他扬声道:“多谢!”


    声音不算太大,但习武之人都能听见。


    聂暗将装着干果糕饼的那袋丢到泊渊怀里,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泊渊脸上少了点沉郁:“师父你还记得给我买吃的?”


    他师父什么时候这么体贴、这么细心了?


    “不是我买的,有人送的。”聂暗示意泊渊看后方,“都是你爱吃的。”


    泊渊猛然回头,熙攘的人群里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攥紧了袋子,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小鱼”


    “那不是金鲤。”聂暗抓住了他的胳膊,“是他的长辈。”


    泊渊脸上的那一点激动淡去,他摸了摸腰侧那个他连夜改造的小盒子,脸上的表情化作了有点怔愣的失落。


    不是金鲤


    小鱼如果还在,以后大概也会长成宴大侠的模样吧。


    出城的队伍马上就要排到他们,聂暗交了三人的路引,和人群一起慢慢出了城,城门外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走了!”


    三匹马从快走到小跑,最后在官道上疾驰,他们赶路赶得不是很急,离开兆丰第二日的傍晚,镜州与梅州交界的官道上传来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一面印着【秦】的玄旗在风中飘扬————是得胜归来的悬霜军。


    领头的是个年轻小将军,并未披覆重甲,而是穿着一身轻便骑装,两方在官道上照面,身着褐灰骑装的小将军对聂暗打了个招呼:“聂谷主。”


    聂暗曾对秦曜有过指点之谊,他在马上抱拳回礼:“恭喜秦小将军得胜归来。”


    秦曜颔首:“多谢。”


    两方就此擦肩而过,一方奔向兆丰,另一方则奔向汀州。


    聂暗注意到秦曜的左胳膊上绑着白布,也不知悬霜军中的何人去世了。


    第42章 第 42 章 骑兵入城


    “本王是大殷宗亲, 当今天子的皇叔,你不过一从三品,有什么资格问罪本王!”


    儋州文安王府内, 一着朱色王袍的中年人怒目圆瞪, 他面色焦枯,因为长时间生病而脸颊消瘦,瞪起人时那眼睛仿佛要鼓出来,显得格外凶狠, “区区一从三品,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文安王为超品侯爵,他也向来以自己的身份为傲,根本无法容忍卑贱的人在他面前拿捏他的错处———一国王侯怎么可能有错?他再有错那也是家事,轮得到顾铮这个外人操心吗?


    附近的人都噤若寒蝉,府外的人没见过这阵仗, 府内的人胆战心惊, 顾铮坐在他的下首, 把玩着茶杯不说话, 脸上是自若的笑意, 恭敬中透着散漫。


    文安王就差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分尊卑了,顾铮却浑然不在意,甚至在文安王怒气稍歇的时候提醒:“王爷不妨多喝些茶水, 上路之后可就没府中这般周到了。”


    文安王:“”


    这人莫不是听不懂话的棒槌?


    他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他从王府里丢出去!”


    他一声令下后,周围的侍从犹犹豫豫地围上来, 却不敢动手,顾铮随手放下茶杯,杯底和檀木的桌面碰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证据确凿已呈至陛下案前, 王爷若真有冤屈,不妨上京向陛下哭诉,陛下明断秋毫,必不使王爷蒙受不白之冤。”


    “什么叫‘若真有冤屈’———本王本就是冤枉的!”文安王提高了声音咬死不认,“就凭你给本王看的那本册子?一面之词便能定了本王的罪?”


    “更详尽的证据在陛下手中,王爷若有冤,还请随臣上京自行分辩。”顾铮道,“又何必与我胡搅蛮缠?”


    敢当着文安王的面说他胡搅蛮缠,若是文安王能脱了这场罪,顾铮怕是要遭殃,但正是他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反教文安王心头一沉。


    ———若不是确定他翻不了身,顾铮绝对不会对他这般不客气,他的态度,也隐隐代表着当今天子的态度。


    文安王惶恐之余又觉得悲凉,好歹叔侄一场,他再怎么错也是长辈,殷容竟然不发正式旨意,仅是派了个从三品的文臣带了道手谕,便要这样潦草地将他擒拿上京。


    从吃了那条鱼后他就诸事不顺,手里的产业隔三差五地出些问题,乱上一阵便罢了,有的还伤筋动骨,烦人得紧。


    更让他不喜的是,半年前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常常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一日能有一餐吃得进去饭食都不错,他寻遍了儋州的医师也查不出原因,最后无计可施,他便写了折子去兆丰请了院判过来,却依旧没能查出根由———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患上了这场没由来的怪病,只能开些名贵的药物温养着,不至于让生机枯耗。


    直到他送到兆丰的那批心腹也生了类似的病症后,这场没由来的怪病才终于有了些许苗头———那条被他吃掉的鱼,有问题。


    民间有传言“食鲤长生”,锦鲤若得天地之造化,己身便会生出灵性,人若食之可延年益寿,面容不老。


    他年轻时也觉得这些志怪传说不过空穴来风,可当他过了不惑之年,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再不如年轻时,他心中便开始生出惶恐。


    等他即将知天命,鬓染霜白后,死亡的畏惧忽然如影随形———他的身份这般尊贵,他合该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要让他将人间鼎鼎的富贵就此撒手,他偏不依。


    越来越重的恐惧与担忧压垮了他,他在三年前大病一场,这一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两月方愈,病好后,他便像当年他嗤之以鼻的先帝一样,开始四处搜罗延年益寿之法,“食鲤长生”的传言,便这样入了他眼中。


    ———空穴来风。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许是上天都在帮助他,儋州那个声名鹊起,仿佛拥有着点金手般的富商,就这样撞到了他手里。


    或许那条鱼到死都不知道,那天他出现在儋州与鄞州的交界处,根本就不是所谓的“游猎”。


    他早查到经常在跃金楼里活跃的那个侠客,师承回春谷谷主聂暗,江湖传说聂暗的手中有颗续命的金丸,无病无灾的人服食了,可以延寿二十载。


    他的人打听到泊渊有些仇家也在想办法要他的命,于是干脆在背后推了一把———和泊渊有仇的也好,和聂暗有仇的也罢,无论抱着什么心思,只要想对付他的,他通通助了一臂之力。


    他带着人出现在那围攻的地界,不过是想趁着两败俱伤时捡个救命恩人的名头,借此让聂暗将那续命的金丸作为回报他的谢礼。


    只可惜那些人到底是不成气候,天时地利人和竟然还让人跑了,他当时带人看到那满林血色时,心中恨得不行,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丢了续命的金丸,却见到了传说中能化形的锦鲤。


    那条锦鲤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浑身上下血淋淋的,走起路来都晃悠,文安王开始还以为是他暗地里资助的那些不成器的人,却没想到是近几年在儋州声名鹊起的一个行商,他看清了这人的脸,也看清了那一闪而过的橙金色鳞片。


    文安王没有声张。


    就如同遇到百年人参要给参须系上红线,避免它有了灵智而逃跑,想逮住一条化作人形的锦鲤,手段也一样。


    若是他化作原型随便往哪个江海湖泊里一扎身,那他再去哪里逮这条鱼呢?


    所幸这条鱼心软,或许是刚刚入世,只要拿他身边亲近的人稍作威胁暗示,他便不敢遁逃,作为他识时务的交换,文安王并未过多为难他身边的人———只要这条鱼不生出逃走的心思。


    顺顺利利地,这条鱼成了他的盘中餐,得了天地造化的锦鲤到底神异,厨子剖开鱼腹后惊恐地告诉他这条鱼没有内脏也没有鲜血,只有一身像玉一样剔透的鱼骨,外面附着鱼肉与鳞片。


    他当时并不害怕,而是拊掌赞叹“果神异也”,随后让厨子将这条锦鲤做熟,上桌的锦鲤依旧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入口即化,食之无味,仿若吃的不是一筷子鱼肉,而是一筷子水。


    他只食了两块鱼腹肉,剩的便赏给了在这事中立了大功的心腹,考虑到他这次事情做的虽然隐蔽倒也不是绝对周全,于是他将得了赏的心腹连着他的手下一起遣送到兆丰去,让他在那边避两年风头再回来。


    去年食这条鱼时有多春风得意,如今他便有多悔恨,尤其是他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后,后悔便是一日浓过一日———是那“食鲤长生”的传言有误,还是他的食用方法不对呢?


    名贵的药材吊着他的命,可虚弱感却一日比一日明显,比如现在只是对着顾铮发泄了一场怒意,文安王便觉呼吸急促,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慢慢喘不上气来。


    他抓着桌上续命的参茶给自己灌了一口,手因为痛苦有些发抖,于是茶水溢出了些,落在了朱红的衣襟上,很有些狼狈。


    硬的不成便来软的,文安王喝完茶后又是话锋一转:“就算你要本王随你上京,可本王如今这身子骨,又怎么经得起长途颠簸?”


    “王爷不必过分娇看自己。”顾铮看了一眼天色,十分有礼貌地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文安王:“”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难听的字句,正堂外便隐约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咚!”


    兆丰的城门上,厚重的鼓声响了起来,一声之后是数秒的停顿,随后便极有规律与节奏——


    “咚——咚——咚——!”


    只有某个城门要迎接重要的客人,城门上的鼓才会被敲响,代表着贵客即将到来,附近要提前清场。


    往日人流如织的东城门今日空了出来,凡是临街的店铺都人潮汹涌,靠窗的位置更是提前数日便被定了个一干二净,那鼓声一响,店铺里的人们便知道,悬霜军要到了。


    大殷与犬戎算是世仇,往上数三代还差点被犬戎打到过腹地,兆丰的百姓虽不如边疆百姓一样恨不得将这些人食其肉寝其皮,但见着他们输了,自然也欣悦高兴。


    宴明算准了时间后便果断在东城门一间略有点偏的酒楼定了靠窗的位置———他要是下手再慢点,怕是连这个位置都订不到了。


    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本就热闹的酒楼更加嘈杂,左耳一句“听说雁鸣关的悬霜军十分威风”,右耳一句“也不知秦小将军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前头飞来一句“犬戎人是不是长得像怪物”,后头接上一句据说他们的眼睛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


    宴明点了壶清茶坐在窗边,目光看着那大开着的东城门,城门卫站得整整齐齐,连铠甲都簇新,宴明用着今日新抽到的增强视线的散件去看,看到有城门卫握着长戟的手一松一紧,手和长戟交接的地方有隐约水痕———竟紧张得冒了汗。


    他哑然失笑。


    一刻钟后,直通东城门的官道上,一行铁骑奔涌而来,近百骑兵的马蹄声听起来是如此整齐划一,带着肃然的压迫。


    马蹄声越发逼近城门,顷刻便压过了内里的嘈杂,接近城门的时候,领头人勒马,胯/下骏马极其通人性地慢了速度,于是身后的骑兵也随之整齐地慢下来,蹄声渐熄。


    近百骑兵不可能直接冲入城中,在何处停歇,在何处安置都有讲究,城门卫尉向秦曜抱拳行了个军礼:“见过秦将军!”


    在秦曜他们离城门还有二十里的时候,早有专人去通知了骑兵的安排,秦曜自然知晓要将这些部下以及犬戎的皇族带到何处。


    首先嘛自然是要在城里的官道上走一圈的。


    俘虏了一族的王连着三个皇子五个公主,虽然里面有三个只剩了头颅,那也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


    秦曜同样回了他个军礼,两方进行了一个迅速交接,秦曜便令骑兵将队伍散开些许,露出里面的囚车,方便激动的百姓们观看。


    “哇!不是说犬戎人的眼睛有黄有绿吗?我怎么感觉都是黑的啊?”


    “对着光认真看,带点黄的!喏——你看车上那男人的眼睛不就带黄色?”


    “那个女人竟真有双绿眼睛,这颜色像极了我前日买的碧玺!”


    “据说犬戎人在关外天天喝酒吃肉,所以才长的这般高大!”


    “高大又怎么样?还不成了我们殷朝的俘虏?”


    囚车慢慢碾过官道,百姓们叽叽喳喳地围观看个稀奇,被关在囚车里供普通百姓参观的犬戎王族们愤愤地盯着前面那个领头的背影,抓着囚车铁栏杆的手臂都爆出了青筋。


    自从玄霜军中的那个病秧子死后,该死的秦曜就追着他们杀,像疯了似的不讲道理!


    快的还能迅速投降勉强留下条命苟活到现在,慢一点的便被他一刀斩去头颅,装在盒子里作为献给殷朝天子的礼物———早知道这人骨子里是这般疯性,那一仗还不如不打!


    一打打出了个亡国灭族的开端!


    四面八方都投来注视,背后的视线尤为狠毒,几乎要将人灼穿,但无论是赞扬还是咒骂,殷羡或是夸耀,秦曜心中都没有太大波动,他骑马看着热热闹闹的兆丰,看着那一张张或好奇或自豪或喜悦的面庞,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要是明宴还在就好了。


    他最喜欢热闹,最喜欢活泼,雁鸣苦寒,兆丰这般繁华的地方想必他会喜欢吧。


    第43章 第 43 章 心上人


    囚车碾过官道, 慢慢经过宴明所在的酒楼,宴明一眼便看见了最前方的秦曜,一年不见, 秦曜似乎变了许多———接连不断的战役将他真正打磨成了一位将军, 举手投足都是军人的气质,不再像之前那般活泼跳跃得像哈士奇。


    【20863。】宴明忽然在心里呼唤系统,【秦曜的变化好大。】


    【这一年他和犬戎打了那么多场仗,没变化才不正常吧。】20863说, 【讲个地狱笑话,秦曜在战场上杀的人摞起来能堆到你现在坐的高度对几个折还有余。】


    宴明:[]


    宴明:[别说得他好像个杀神转世似的。]


    20863:【?】


    20863理了理自己最近收集到的资料,觉到自家宿主的脑子好像被什么奇怪的滤镜给糊住了,它大声以示疑惑:【难道不是吗!!!】


    宴明被20863这突如其来的超大电子音震得脑瓜子嗡嗡,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听得见,你小点声。]


    被20863一打岔, 宴明也不再盯着秦曜看了, 他怕看久了被秦曜注意到, 于是他将自己隐在窗后, 微微阖眼在意识里打开系统面板———


    让他想想, 要用什么套装来开解秦曜的“执”呢?


    带着犬戎的一众王族游街示众后,秦曜这才到了之前约定好的地点,将俘虏与专人进行交接, 随行的骑兵都已有人安置,他将盔甲换成官服, 带了入宫前爹和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礼物,觐见天子去了。


    数年没有回来,皇宫中的一切大体还是往日模样,只是许多细节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守卫之间间隔的位置、巡逻的时间与换岗的班次、井然有序的侍从、几乎没有的视线死角


    比起先帝时期, 皇宫守卫的人数并没有增加太多,但直观战斗力至少翻了三倍不止。


    秦曜跟随在千帆的身后,一边用余光扫视一边在心里评估,冷不防地,在前面为他领路的千帆忽然说:“小将军很久没有回来了吧?”


    “是啊。”秦曜大大方方地承认,“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姐姐说如今的天子是个厉害的,让他有什么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更不用藏着掖着,哪怕犯点小错天子也不会计较,切记不要耍小聪明,更不要刻意隐瞒。


    秦曜在行军布阵方面极有天赋,人情往来方面却平平,考虑到当今天子极为信任这位侍从,按着他姐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容,秦曜决定实话实说。


    “陛下登基后就整顿了皇宫,如今宫里的防守比多年前严密了许多。”千帆不仅没有斥责秦曜窥视宫闱,反而笑眯眯地询问他的意见,“小将军觉得怎么样?是否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千帆都这样说了,秦曜干脆大大方方地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啊。”千帆利落地应了,“陛下说小将军在若是见着宫内有什么漏洞,不妨直言。”


    “那换条路走吧,我觉得那边有点问题。”秦曜指了指东边,又问,“从那边走耽误去见陛下吗?”


    “不耽误。”千帆说,“您随我来。”


    于是这两人一人敢带路一人敢直言,就这样在来往的侍从与巡逻的守卫中间逛遍了大半个皇宫,秦曜共计指出了十三个大大小小的漏洞,甚至还指导一队巡卫从一处假山底下挖出了一处掩藏得极好的地窖。


    千帆从最初的震惊到后面的麻木,最后变成了“陛下果然神机妙算,秦小将军可真好使”的念头。


    一通折腾后两人终于溜达到了见章宫,千帆先进去通报了,没隔多久就出来带着秦曜入内。


    “宫里看完了?”年轻的天子坐在案几后,正提着笔在奏折上批改,龙飞凤舞地连写三本“已阅”后,他抬起头,“那边坐。”


    秦曜和当今天子当了将近三年的笔友,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不免有些紧张:“啊、好的,多谢陛下赐座。”


    “战报里不是很活泼吗?”殷容笑道,“怎么见了面反而拘谨起来了?”


    “我爹我娘我姐都嘱咐我见了您一定要恭敬。”秦曜老老实实,“我不听话回去会挨揍。”


    殷容看了看那丰神俊朗,在外界都快传为战神的青年问什么答什么的老实模样,心中的那一丝陌生感慢慢就消失了。


    “这里的谈话不会传到宫外去,平时如何你现在便如何。”殷容将笔搁在笔架上,千帆已经取了粘湿的软布递给了殷容擦手,“与我讲讲最近几场战役吧。”


    殷容登基的第五年,也就是景明三年,秦老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于是要发给他的战报便由秦曜来写,与以往秦老将军的言简意赅不同,秦曜的战报带了极强的个人色彩。


    比如同一份战报,若要让秦老将军来写,便是“二月二十三与犬戎四皇子对战,杀敌二十七,我方亡一重伤三,后续抚恤已就位”,若是秦曜执笔,那就成了“二月二十三与犬戎四皇子作战,宰了二十七个,我们这边阵亡一个伤了三个”,看起来好像有区别但并不算很大,前提是秦曜没往里面夹后续字条———


    【战报里不好说太多,随附纸条与陛下说后续:阵亡的那一家抚恤已经发到位了,后续悬霜军每年都会安排人去探望,受伤的那三个人里,断了胳膊去做了伙头兵,伤了腿的留下来养马,还有一个人的伤口有些深,还在伤兵大帐里接受治疗,伤药快要没有了,陛下可以再批点吗?如果可以请陛下不要告诉我爹,我爹让我少向陛下诉苦,但我觉得有什么问题找陛下也是正常的吧?感谢陛下愿意看完我的废话,祝陛下身体健康!】


    因为殷容年少登基,手段如雷霆,身边人与百官对他的敬畏都大过亲近,办事只求干脆利落,恭敬有余而亲昵不足,殷容很满意这种状态,也鼓励百官用这种状态对待他,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需要关系好的朋友。


    天子也是人,他虽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但他并没有被异化成权力的怪物,他需要亲近的人,需要知心的人,只是这些与天子需要维系的责任比起来,不值一提。


    上神化归天地后,殷容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孤独,他没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他成了被所有人依靠的那个人,他并不觉得这是负担,但偶尔,只是偶尔,难免会生出些不同以往的念头。


    秦曜在战报里附带的纸条很好地填补了这从无人知的空缺,他很坦率真诚,对殷容毫无隐瞒,在多番验证后,殷容也愿意为这稀少的坦率真诚而多付出一点信任与宽容。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殷容并不指望秦曜对他坦诚到毫无保留———人若真能坦诚成那样,定然所图甚大,他只要秦曜在在保持对他敬畏的前提下,略微带一些属于朋友的亲近。


    这个程度秦曜把握得很好,随战报一起夹送过来的纸条密密麻麻絮絮叨叨,却从没踩在他忌讳的任何一点上———或许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了主意,可那又如何?


    他是天子,人的生杀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有人揣摩推测他的喜好,本就无比正常。


    他让秦曜讲最近的几场战役,秦曜先是确定了他想听哪一场,然后便说开了,起先还有些拘谨,讲到精彩时便眉飞色舞,殷容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随书应该过来学习一下———他那几个在兆丰颇有些名气的手下,到底是没有经历过战场,远不如秦曜的故事来得一波三折。


    茶水续了两盏,秦曜的故事才讲完,快快乐乐地分享完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放肆了?以为这是他家,坐前面听他讲故事的是他娘他姐他爹呢?


    于是眉飞色舞的小将军又有点拘谨起来了。


    “不必这般。”在批奏折的空隙里听个这么有趣的故事,殷容心情不错,“我若是不想听,早就让你闭口不言了。”


    秦曜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殷容许久不曾见到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了,他盯着秦曜看了好几秒,看得秦曜以为自己是不是指挥人在假山那里挖地窖时脸上沾了泥巴没洗干净时,他说:“过几日等你的庆功宴结束,我让千帆给你送份贵女名册,若有喜欢的,我便为你赐婚。”


    “啊?”秦曜骤闻噩耗,“为什么要给我赐婚?!”


    他这个反应不像惊喜像惊吓,殷容看他神情,心念一转就有了答案:“有心上人了?”


    “雁鸣关的?什么身份?”他顺手扯过旁边的空白圣旨,“要确实是个好的,我便给你赐婚,这样名正言顺。”


    他看到秦曜的表情先是惊喜,随后就变成了失落,殷容瞬间幻视他当年和上神一起养过的那只黑色大狼犬。


    想到那只狼犬,殷容眉目柔和了些,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总不能是犬戎人吧?”


    秦曜在边关与犬戎打生打死,怎么都不可能爱上一个犬戎女子的。


    “不是不是不是!”秦曜像是听到了什么鬼故事,连连摇头,“陛下您想哪儿去了!”


    那声音洪亮气势高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校场上练兵。


    殷容:“那是什么身份?”


    既非犬戎人,又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上神当年为了逗他一脸平静地讲出一场家族伦理大戏三辈人的爱恨情仇的故事从殷容脑海里不经意闪过。


    他无奈地想,怎么和秦曜待久了,自己也不正经起来了?


    秦曜脸上的失落更浓重了,他低声说:“不在了。”


    殷容怔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抱歉。”


    天子对自己致歉,秦曜难过之余又有些惶恐,天子和他在战报里“传字条”将近三年,即使最初是小宴提议的,并且告知了他当今天子的喜好与忌讳,秦曜也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将天子当成素未谋面的好友———即使这样的想法危险到极点。


    或许是天子那一声歉意实在太像寻常朋友间的相处,秦曜忍不住闷闷道:“也不一定是不在了,他还活着总有一天,我总一天能找到他。”


    秦曜是个藏不住事的,结合着与他这些年的聊天,殷容慢慢将那张空白的圣旨卷起:“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秦曜不假思索地说:“那就一直找。”


    玄霜军那个病怏怏的军师死在了对犬戎最关键的那场战役上,震天雷所落之处,尸骨无存,明明应该上报死亡,可秦曜却固执地上报失踪,殷容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好友的死去,现在想想,或许还有更深的关系。


    “震天雷之下,极难生还。”殷容说,“你总不可能找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秦曜的话脱口而出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震惊,就好像写着“你怎么知道”。


    “算了。”殷容将卷好的圣旨递给千帆,“你若是改主意了,这张圣旨一直有效。”


    年轻时的爱恋热烈而纯粹,越是劝反而越是适得其反。


    人死不能复生,总有看开的那天。


    “回兆丰长途跋涉,且去休息两日。”他说,“礼服会遣人送到定国将军府,不合身记得及时说。”


    殷容拿出当年教狼犬的耐心,一点点掰碎了叮嘱:“三日后的庆功宴记得准时到,在宴会上若有什么需要,就找千帆。”


    第44章 第 44 章 人定胜天


    做完了面圣这样的大事, 秦曜回府后换下身上有些拘束的官服,在演武场练了一遍枪后,他依然觉得心中有股不散的郁气。


    一直在战场上拼杀, 受伤后也没怎么休息, 之后又是十来日赶路,强压着俘虏返回兆丰,如今事情都暂告一段落,陡然得了两日闲, 竟哪哪都不习惯。


    秦曜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锋利的长枪放回架上,因为刚刚那一通耍弄,腰腹上还未彻底愈合的伤口有些崩裂,他隔着衣服摸了摸,估计有些轻微渗血。


    在家里没人盯着他, 他懒得再去上药重新处理一遍, 轻微崩裂的伤口并不算太痛, 秦曜就当自己全然没发现。


    闲下来不知干什么好, 秦曜突然想起他爹说已经提前递信托住持在禅心寺给小宴点了长命灯———他想去看看小宴的灯。


    面完圣都已经快到宫门下钥的时, 演武场一耽搁时间更迟,但秦曜素来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打定了念头便立刻行动, 他去马厩挑了匹好马,给府里人留了个口信儿, 就牵着马从角门悄悄地出去了。


    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秦曜一抖缰绳,马便在官道上疾奔起来,府里养的马到底比不上在边疆与他配合惯了的赛龙雀, 只是赛龙雀外形出众,今日又才骑着游了街,牵出来难免引人注意,他这才换了府里寻常的健马。


    秦曜打惯了奔袭战,即使驭着普通健马,速度也是一等一的快,没消多久便到了禅心寺,这个点香客寥寥,不是已经返回了城中,便是去了郊外的庄子,禅心寺难得安静。


    山脚下有专为来拜佛的客人提供的客栈,秦曜付了银钱寄存了马匹,便徒步上山了。


    沙弥们正在清扫大殿,隐约有诵经声,进了殿便能闻到浓郁的檀香,那供台上的香堆得厚厚的,香灰不堪重负地落在青石板上。


    秦曜本想寻住持,但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找了位沙弥,礼貌地问了长命灯的位置。


    禅心寺有两种灯,一种是长命灯,一种是长明灯。


    前者点给还在世的人,保佑他们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是对生者的诚挚祝愿;后者点给已经去世的人,保佑他们魂魄在地府下安然转世,来生幸福安康,是对死者的美好期许。


    秦曜本是让他爹寻有交情的住持为小宴点长命灯,但沙弥竟说寺里今年新增的长命灯里,没有名为名为“明宴”的施主。


    真是怪了,他爹明明说已经办妥了啊?


    秦曜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另一个可能———


    “请问小师父,长命灯里没有,那长明灯呢?”


    看起来十多岁的沙弥想了想,肯定地告诉他:“有。”


    秦曜说不清心里这一霎是什么滋味,说是他爹耳背听错了,他是怎么都不会信的,或许是他那日他在城中恍惚看到了小宴,可翻遍了整个小镇也找不到这个人时,他爹以为他失心疯了吧?


    伏击诱敌的位置是他和小宴手把手敲定的,那里究竟藏了多少震天雷,他比谁都清楚,那天随着小宴赴死的人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有人说做梦梦到了一条巨大的白蛇,那条蛇护住了他们,被炸得血肉模糊。


    很多人都做了这个梦,说这是雁鸣关的祥瑞,可只有秦曜知道,那不是什么祥瑞,那就是小宴,平时看起来病怏怏、总是身体不好的小宴,是小宴凭一己之力,护住了绝大部分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人。


    小宴平日最是娇气,怕冷怕痛还特爱使唤人,震天雷那样的伤是落在他身上该有多疼啊。


    小宴最爱吓唬他,也许是那次伤得太重了,他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伤,又或者因为修为大损,所以不高兴再见到他,但无论如何,小宴肯定都是活着的,哪需要点什么长明灯?


    “不要点长明灯,要点长命灯。”秦曜对着沙弥说,“灯点错了,你带我去把灯换过来。”


    给生者点了死者的灯,这简直是禅心寺从未出过的重大纰漏,沙弥有些慌:“这、施主劳烦您稍等,我去找住持!”


    “不是你们的问题。”秦曜解释道,“应该是我家里人来信时说错了。”


    沙弥有些不解,长命灯、长明灯———虽一字之差,意义却千差万别,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弄错呢?


    主持千叮咛万嘱咐他们若有施主要点灯,让他们点便是了,施主若想说自会言语,不想说也不可过分好奇。


    “您若是确定点错了灯”沙弥想了想说,“我这便去找负责管理这些的师兄,为您换灯。”


    “劳烦了。”秦曜谢过他,“能先带我去看看吗?”


    “好,您稍等我一会儿。”沙弥着了他不远处的同伴,语速飞快地交代完后又跑回来,“请随我来。”


    禅心寺点长明灯的塔是一座九重佛塔,秦曜跟着沙弥在狭窄的塔道楼梯向上爬,每一层佛塔的窗户和门都做得很小,但塔中高低错落着的白色灯盏却将佛塔内部照得亮如白昼,每盏灯上都有字,秦曜目力极好,能够看清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还有宛如泣血的字字留言。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逝去的人,逝者永远安息,活着的人却沉沦在无尽的痛苦与思念里———有出生即早幼的孩童,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有意气风发时离世的青年,有人生得意的不惑之龄,还有寿终正寝的耄耋老者


    这些灯盏聚集在一起,照亮了佛塔四周的莲花纹,传说九重塔代表九品莲台,人越来越向上,便越来越近似“佛”,可佛不会沉浸在人世情感交织构成的尘网中。


    名为“明宴”的长明灯在最第七层,秦曜到了这一层,一眼便找到了那盏他从未见过却立刻发现了的灯,灯上没有绘什么超脱度苦的图样,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纸灯,灯柱上刻着名字,灯前供奉着经文。


    那白色的灯火太熏眼睛了,熏得秦曜看经文时眼睛有些干涩。


    “若施主要转灯”阿米看秦曜拿着经文盯着灯不动弹,不由小声提醒,“这盏灯需得安安稳稳地移至长命灯所在处,一定要小心着不能熄灭。”


    禅心寺自立寺以来,多有长命灯移至长明灯处的,鲜有长明灯移至长命灯处的,一般这个时候都会选些习过武的武僧,他们的下盘稳,才能在这样的佛塔里来去自如,最大可能避免因各种情况而导致的灯灭。


    “您要等人来取灯吗?”他问。


    “我来搬。”秦曜用手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灯柱上那个名字,慢慢将经文放了回去,“你将需要注意的事物及忌讳告知我即可。”


    禅心寺也出过灯的亲友要自己搬这件事,沙弥并不稀奇,只是细细地告知了他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再一次确认他是否主意不改。


    “我在前方为您引路。”沙弥说,“您脚下务必小心。”


    秦曜紧紧抱着那盏并不算太大的灯,慢慢地跟在沙弥身后,佛塔的楼梯又高又陡,又因为常年踩踏而表面光滑,上楼时只是有些费力,下楼时便要万分小心,以免一脚踩空或是一脚滑倒,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沙弥在前方慢慢地走,手里转动着佛珠,嘴里轻声念叨着往生经,经过小窗旁,白色的烛光透过来,将人孤独的影子映照在幽深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出塔用的时间比入塔更久,秦曜的手却一直很稳,那盏本该在七层的灯被他好端端地带了出来,连烛油都没泼出来一滴。


    去长命灯所在的七重塔的路上,遇到了匆匆赶来的两个和尚,年轻些的秦曜没有印象,年长的他倒是见过。


    秦曜抱着灯打了个招呼:“见过住持。”


    眉毛都白了的主持双手合十向他施礼:“秦小施主。”


    沙弥见着慧空师兄和住持都来了,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引路,于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了原地。


    “若是我爹让您来劝我,那便不必了。”见着沙弥踌躇,秦曜开口道,“我现在好得很,不用担心。”


    住持看了看他怀里那盏刻了名的白纸灯和手背上因为护着灯盏而有些发白的指腹,只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的反话。


    表面上看着好,看着与没事人一般,可不见得是真的好,也不见得是真的没事。


    “秦小施主既然要去转灯,那便由慧空陪您去吧。”住持说,“长命灯一向是由他在管理。”


    “多谢住持好意。”秦曜说,“慧空大师,请。”


    沙弥带路的行程到这里算是结束,秦曜跟着慧空走了,住持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手里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沙弥频频看了好几眼,突然小声问:“住持,那位施主是不是心中执念甚重?”


    他只见过长命灯转长明灯,可从没见过长明灯转长命灯的!


    唯见生转死,哪见死转生?


    “随他去吧。”住持叹了一口气,“来这点灯的,哪个执念不重?”


    在这供一盏灯花费不菲,还讲究心诚则灵,生者也好,死者也罢,都需要亲者虔诚抄写经文供奉,长明灯只消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完成第一轮,而长命灯却是只要人活着,供奉就要一直不断,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撤灯。


    亲友恩师爱侣仇敌同道———人世间情感牵绊,凡夫俗子如何能免?


    长明灯为九重佛塔,长命灯却只有七重,取自人间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之意。


    那负责七重浮图的慧空带着秦曜从塔门向上走,七重浮图与九重佛塔不同,门洞与窗户都做得宽极了,外面的日光能不受太大拘束地照进来,与内部高低错落的暖黄色灯盏遥相呼应,如今金乌西坠,阳光混合着烛光,却依旧满塔生辉。


    慧空带着他一口气走到七重浮图的最顶层,最顶层的正中间、整个塔尖最高的位置,供奉着一盏有些奇怪的灯———灯的用料华贵,灯也做得结实,灯角下垂着浅绿的流苏,灯檐上却是一个个姿态灵活的小泥偶,看着很有些童趣。


    灯下无经,此灯无名。


    秦曜仰头看着这盏最高的灯:“这是何人的灯?”


    慧空道:“不可说。”


    供灯者无氏,供奉者未名。


    轻微的好奇一闪即逝,秦曜并未对这盏奇怪的灯多加注意,他只是在朝向雁鸣关的方向选了个空位,然后将抱着的灯固定在了上面。


    慧空在这层取了支特殊的灯烛,借助灯的小机关换了备用,那白色的烛光燃尽后,备用的烛会自动续上,烛光便会由白转黄,与此处融为一体。


    秦曜又摸了摸灯柱上那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临汾镇上的一面,所有人都说那是假的,那是他太过想念小宴出现的幻觉,所有人都这样说,说的多了,那日的偶然一面好似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沉浸在一场幻觉里,独自固执。


    小宴还活着。


    无论被怀疑多少次,他始终坚信着这个念头。


    等真正天下升平后,他就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找,找遍大殷的每一寸山川河流,终有一天能遇到。


    秦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发现自己喜欢小宴时,心里慌得好像揣了一万只兔子,一万只兔子在胸口蹦啊跳啊,舞剑也在跳,练枪也在跳,耍刀也在跳,若是瞄见了小宴,那便更不得了,跳得他脸红耳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时他霍霍了军营附近很多棵树,不少树都被他削成了秃瓢,可他还是慌,兔子还在跳,于是他就近揪了一朵小花,那花的花瓣密实着,他鬼使神差地就开始数———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一片片小小的花瓣在他的念叨声里落到地上,最后只剩下了三片,秦曜揪了一片吧唧嚼了,花瓣有些小,没尝到味,他又接着数———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人定胜天,所以———小宴喜欢我。


    捏着一片花瓣都没有的空梗,秦曜盯着盯着就傻笑起来。


    小宴喜欢他,他也喜欢小宴。


    喜欢,就要表白,喜欢,就要勇敢说出来。


    秦曜情窦初开,只顾着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他开始下意识地认真观察他爹和他娘的相处,想从里面找出点能借鉴的方法来。


    无话不说,有了;军营里的事务处理完后腻在一起,有了;平时有事没事惦记着,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他,也有了;私房钱上交———嗯,小宴好像一直都用的他的小金库


    于是秦曜观察了一阵后恍然大悟地得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他和小宴似乎早就跨过相恋这一步,直接走到老夫老妻(?)的状态了。


    一将“夫妻”这个词联系在他和小宴身上,秦曜就特没出息地脸红,他感觉腿和腰都有些痒痒的,像小宴的尾巴还缠在上面似的。


    雁鸣关苦寒,小宴有些娇气难养,秦曜盘算着等战事彻底结束后,他就给当今天子交兵权换个富贵闲人的位置,然后带着小宴满天下地吃喝玩乐,再时不时回来看望他娘他姐他爹。


    真好啊


    那时的秦曜眯着眼睛傻乐,从来没想过别离。


    第45章 第 45 章 尾巴


    那天的夕阳特别美, 秦曜脚步轻快地跨过一地小小的花瓣。


    回军营的路上经过熟悉的烧腊铺子,他与店家默契地打了个招呼,边塞的人看起来总比其他城池的百姓略显苍老, 酷烈的风霜在他们脸上凿出了岁月的痕迹, 却依旧不掩生机。


    “小将军还是老三样?”店家问。


    “老三样吧。”秦曜说,“有什么新品吗?”


    店家指了指案板旁边:“新烧了猪头肉,小将军要不要来点?”


    猪头肉最适合下酒,可惜军营里禁酒, 秦曜离下次轮休还有很长时间,他摆了摆手:“下次吧!下次再说!”


    “好嘞!”店家熟练地用油纸给他打包了经常点的烧肉烧鸡与烧鸭,又用细麻绳穿成一串,“小将军拿好!”


    秦曜付了钱,食指一勾,几斤重的油纸包便轻松落到他手中, 他和店家道了别, 又去边塞买了点果子, 娇贵的水果运不到雁鸣关, 本地人最常吃的便是当地特产的沙果, 沙果水分不太足,嚼起来有些像果干,微带点甜味, 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儿。


    买完烧腊和沙果,秦曜又零零散散买了些别的, 直到两个手都满满当当,才快步向军营走去。


    “小将军今儿个又买这么多啊?”守门的李老二对秦曜挤眉弄眼,“都不用掐指一算,就知道肯定都是军师爱吃!”


    “嗐, 咱军师爱吃什么小将军就爱吃什么。”站他旁边的王升拿胳膊肘捣他,“就你管的最宽。”


    “我看你们两个就是馋我轮休时出去买的东西吧?”秦曜眉一挑,脸上露出几分痞气来,“给你们都带了哈!”


    一包糕点一包肉飞到了李老二怀里,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地去接:“咱丢之前说一声啊小将军!掉地上了咋办?”


    “还怀疑上我的准头了?”秦曜哼笑一声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下次再怀疑可就什么都没喽!”


    “没怀疑!没怀疑!”李老二手忙脚乱地将糕饼和卤肉都拿好,“所以你买的都是军师———唔唔唔!!!”


    他旁边的几个同僚扑过来禁止他发声,四五只手捂在他脸上,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堵住了他鼻孔,差点把他憋成英年早逝。


    等他从这些“魔爪”下挣脱出来,秦曜早就看不见背影了,他之前拎在手里的油纸包也被其他手快的同僚拆了,一位同僚叼着肉回岗位的途中也不忘往他嘴里怼一块,军营的生活清苦,咂摸着嘴里的肉味,李老二美滋滋的,也忘了斥责刚刚那些手贱的同僚了


    手里拎着的东西分出去两大包,剩下的余量仍然不少,秦曜先是随机逮了个他爹的亲兵,让亲兵给他爹送了一包过去,免得老头子看见他又怒目圆睁罗里吧嗦,剩下的都是细细分好的小包,秦曜哼着调子没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处厚实的营帐中。


    “小宴!”营帐门才刚被胳膊怼开,秦曜清亮的声音便飘进来,“在吗小宴?”


    屏风之后有窸窣的动静,秦曜耳朵一捕捉到,便知道人是在的。


    他绕过屏风,献宝似的将手里拎的东西举起来:“烧肉烧鸡烧鸭糖葫芦霜果子绵白糕———这次出门都给你带回来了!”


    说完之后没等到回应,秦曜有些奇怪,他将举在眼前的东西放下来,才发现小宴没有像以往一样窝在榻上看书,而是抱着毛茸茸的隐囊睡着了,一截雪白的蛇尾巴从棉被里钻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木质的长榻上拍打。


    秦曜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抓着那条冰凉的蛇尾巴就想往被子里塞———这要是被人看见还得了!


    那尾巴极不安分,秦曜抓住了也不听话,可能寒冬腊月盘在他身上取暖形成了条件反射,那尾巴下意识地去卷他的腰,秦曜摸着腰上那像玉一样温凉的白色鳞片,用巧劲掰了掰,没掰动。


    怕用力了小宴会疼,秦曜只能倾身去拍他的肩膀:“小宴?醒一醒,小宴———”


    耐着性子喊了好一会儿,榻上的人依然迷迷糊糊的,寒冬已过,春日到来,怎么小宴还是这般容易犯困?


    不奢求将人叫清醒,秦曜只能换了话里的内容,他压低了声音说:“尾巴,小宴,把尾巴收回去再睡。”


    这话重复了几遍,那尾巴不仅没松开,反而卷得更紧了,还把人往床榻上拉了拉,秦曜简直哭笑不得。


    掰又掰不开,叫又叫不醒,秦曜只能坐到榻边,扯了被子盖到腰上,挡住了那条漂亮的尾巴———这要是进来个人被看见了,小宴妖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坐在榻上没事干,秦曜就盯着他瞧,或许是在被子里睡暖和了,小宴脸颊泛红,看着比往常的苍白多了血色,秦曜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精精细细地供着,怎么感觉一点肉都没长,反而还瘦了些?


    联想到小宴情绪激动或是被气到了就会吐血,秦曜更揪心了,他没养过妖,也不知道要怎么养才算养得好,他只觉得不长肉肯定是养得不行,他有哪里没做到位。


    总之还是他养得不仔细


    秦曜叹了口气,将旁边人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慢慢拨到耳后,可能是发丝在脸上动来动去有些痒,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宴蹙了蹙眉,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按住了秦曜那只“作乱”的手。


    秦曜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都晒成了小麦色,小宴的手却同他尾巴上的鳞片一样白,青紫血管清晰可见,看着便不大健康,那没什么血色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对比之下,那肤色苍白得发光,带着十足的脆弱。


    手背上的触感带着寒意,秦曜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用双手将这只冰冷的手拢在掌心,过了冬日怎么还这般暖和不起来啊


    秦曜年轻气血足,大冬天在外面赤膊练习刀枪剑戟都不在话下,和这条一到冬日便蔫嗒嗒有气无力还容易犯困的小蛇形成了鲜明反差。


    拢在掌心的那只手终于慢慢镀上了秦曜的体温,秦曜腾出只手给他掖了掖背后的被子,又慢慢将人往他这个方向挪———他在外面呆了一天,身上沾了不少尘灰,要是就这样脏兮兮地爬上榻,小宴醒了肯定又要凶他,凶他两句他倒是无所谓,就怕小宴一个激动又不舒服,到时还是他受惊吓。


    睡着的小宴乖乖的,一点都不没有和人商讨战略时把人堵的哑口无言的凶劲儿,他、他姐、他爹还有他那么多个叔叔伯伯,就没一个没被小宴凶过,弄得叔叔伯伯们一问策就给他使眼色让他问,然后笑眯眯地看他被小宴冷脸喷,他们说遇上个有能耐的军师是悬霜军的幸事,军师身体不好嘴还毒,让他多担待着些。


    秦曜每到这时都觉得自己巨冤,小宴说他他从来都不敢回嘴,还要担心他情绪太激动人不舒服,从来都是他在小心哄着,他们懂什么啊!


    算了,哄小宴他心甘情愿。


    “秦曜?”


    脑海里正回想着过去,秦曜忽然听到旁边的声音,他微微低下头,看到一双有些发懵的眼睛。


    “睡醒了?”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要是这声音被他爹听到,估计要翻个白眼骂他恶心。


    “嗯。”刚睡醒的小宴脸上看起来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其实这个时候问什么都会回答,乖得没边。


    秦曜:“要吃点东西吗?”


    那双发懵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要。”


    秦曜下意识地想起身去给他拿桌上的吃的,冷不防感觉腰上一紧,他这才想起尾巴的事,于是隔着被子拍了拍:“小宴,尾巴该收回去了。”


    “哦。”


    温凉的蛇尾巴慢慢松开他,尾巴从腰上划过时痒痒的,秦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不知为什么耳根有点热。


    “想吃什么?”


    “都行。”被子下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小宴再将尾巴变成腿,“你怎么回来了?”


    “都酉正了,还不回来我爹该拎着军棍满营揍我了。”秦曜隔着油纸包摸摸他带回来的熟食,全都已经凉透了,于是他熟门熟路地去矮柜里取了火折子,点了碳盆架上小炉子,“肉冷了,先吃两块糕饼垫垫肚子。”


    他精准地从满桌东西中翻出一个格外精致的盒子走到榻边:“这个月刚从镜州那边流传过来的琵琶酥,尝尝?”


    榻上的人慢吞吞地坐直身体,就这么两下简单的动作,那脸上的血色便立刻淡了下去,他从盒子里捻了一块慢慢吃了,然后便盖上了盒子。


    “不好吃吗?”秦曜弯腰掀开盖子,揪了一块丢到嘴里,嚼吧嚼吧两下后咽了,“我觉得还行,但你要不喜欢,下次我不买了。”


    “还可以。”靠在榻上的小宴怏怏的,“只是没胃口。”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感觉小宴这几天一天比一天状态不好,秦曜有点急了,“我去叫军医!”


    “不用去!”秦曜起身就要走,没注意到小宴的手中无力地拽着他的衣袖,他一动带得人往前一倒,随后响起的就是剧烈的咳嗽声。


    秦曜吓得一个转身就把人往怀里抱,不住地给他拍背顺气:“你喊我我肯定会听,你拽我我要是不小心伤到你了怎么办!”


    怀里的人咳得浑身颤抖,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无力地倒在他怀里,不住地喘/气:“我、咳、都不怕,你怕什么”


    怀里的人就像块嫩豆腐,碰一下都怕伤了,哪能不怕?


    “就当、我冬眠还没结束吧”他看到小宴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我是妖不会、有事的。”


    第46章 第 46 章 饲蛇


    小宴说完后就睡着了, 徒留秦曜抱着他发愣,秦曜盯着怀里的人,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什么叫“就当他冬眠还没结束”?


    雁鸣关每年春日都能从各个地方挖出死蛇来, 所以秦曜自小便知道,蛇冬眠是有可能死的,死于天敌攻击或是食物短缺,又或者低温。


    前两者不可能出现在小宴身上, 可唯独最后的低温秦曜莫名害怕起来,他先将怀里的人用棉被卷好,然后又找出两个新碳盆,倒上足量的碳点燃,同时也不忘检查特意留出的通风口是否牢固。


    食物的香味已经在营帐内弥漫开,但秦曜食欲全无, 他将冷的热的一股脑地收拾起来, 能存放地便放到柜子里, 不能存放的便拿到营帐附近分了, 回来时他反手扎牢了营帐门, 保证仍带寒意的春风不会卷进来。


    小宴的营帐里常年备着足量的木炭与清水,秦曜给自己烧了壶水匆匆擦洗过后在柜子里找出件寝衣穿了———为了方便照顾身体不好的小宴,他大半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搬过来了。


    榻到底只是日常休息的地方, 即使也铺了垫絮,仍旧不够软和, 秦曜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放到床上,他将手伸到被子里一探,被子里一丝热气都没有,仿佛裹的是块没有体温的冰。


    紧紧裹着人的被子被扯开, 被子里的人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给秦曜看得更加揪心,他在被子上叠了一层厚毛毯,钻到被子里抱住了人。


    秦曜常年练武身上暖烘烘的,在被子里和个大暖炉没区别,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感知到热源的人就已经自动钻他怀里了,秦曜抱着人调整了下睡姿,方便两个人接触的面积更大———这样能让小宴更快地暖和起来。


    没躺一会儿,被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曜在被子里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玉质的冰凉鳞片。


    他怔了一下,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哄着人将尾巴变成腿,怎么现在又变回尾巴了?


    那尾巴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胡乱往他身上圈,秦曜趁机捏了捏尾巴尖,尾巴尖尖不高兴地溜出来,轻轻抽了下他的手背。


    秦曜一下就老实了。


    他在被子里摸索着,引导着那条冰凉的尾巴向他身上缠,可能因为原型是蛇,小宴怕冷得厉害,无论炎暑寒冬,他独得小宴尾巴的青睐,小宴清醒着的时候还好,那尾巴只是像猫尾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对他爱搭不理,要是睡着了他在旁边,那尾巴尽得老马识途的真传,卷腰卷腿的动作相当熟练。


    这次被子叠了毯子,身上盖的又厚又重,秦曜在被子里又不敢动很大幅度,差点折腾出一身汗,他一点点摸过去,确定那条尾巴是不是缠好了,冷不防摸到一片细腻的肌肤,那肌肤比尾巴要暖和一些,与尾巴对比柔滑得像绸缎,秦曜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像是水壶在脸上烧开了似的。


    那是小宴的腰


    秦曜将手抽出来,隔着寝衣将人往怀里搂了搂,那腰又细又软,他将手张开隔着寝衣比划,脸红得更厉害了。


    确定自己对小宴的心意后,平时很多没注意到的细节在安静的时候就会通通涌上脑海,强硬叫嚣着让他回味,秦曜越是回忆越是脸红,若是浇点水上去,说不准会冒白烟。


    秦曜被小宴压在身下的那条胳膊缓缓向下移动,手隔着寝衣虚虚按住了腰窝,小宴本就清瘦,侧躺着的时候腰肢更细,好像一用力就能折了。


    或许是秦曜足够暖和,在他怀里窝久了,怀里脸色苍白的人紧蹙着眉慢慢舒展开,呼吸也平稳了不少,微弱的气流拂过秦曜的锁骨下方,带来一种痒痒的心安感。


    小宴虽然瘦,但抱起来软绵绵的,可无论如何,秦曜还是希望他长点肉健康一点,那幅怏怏的模样太让人心疼了。


    这寒春早日过去吧他还是更喜欢小宴神气活泼,丢隐囊凶他的模样


    抱着人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小宴的尾巴又变回了腿,秦曜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退出来,将人裹成了个蚕茧,洗漱的时候秦曜顺手烧上了热水,等水开后灌了两个汤婆子,套上防烫的棉套,一个给小宴塞脚下,一个塞怀里。


    确定被角都压严实,秦曜弯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腻滑的肌肤,一会儿是小宴苍白的手,一会儿是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尾巴,一会儿又是小宴躺在他怀里恬静的脸


    秦曜摇了摇头,将这些暧昧旖旎的东西通通摇出脑海,明明小宴还没醒,他却像是做贼心虚似的,手脚飞快地放下挡光的帘子,火烧眉毛似的出门了。


    雁鸣关天微亮的时候还格外冷,秦曜出门后闷头就走,去议事大帐的那条路走到一半,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踩过薄薄积雪的声音。


    “曜宝,大清早的做贼去了?”他姐从他身后慢悠悠地跟过来,“慌什么呢?”


    “姐。”秦曜老老实实停下脚步,“我只是怕迟到。”


    “你什么时候迟过到?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借口。”秦静月哼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小军师那边过来的?”


    昨晚她的亲兵说秦曜回了营就直奔军师的住处,饭点都没出来,也不知两人在里面折腾些什么。


    秦曜解释:“小宴这几天不舒服,我担心他。”


    “担心他照顾他是应该的,但你可别照顾着照顾到别的地方去了。”秦静月含蓄地警告他,“小军师身体不好,你这段时间老实点,别逮着他折腾。”


    若是这话说在秦曜没开窍前,他一定觉得巨冤枉,他怎么可能在小宴身体不好的时候还到处惹事让他操心劳神?那不会让他更难受吗?


    但情窦初开后,秦曜奇迹般地懂了他姐的意思,于是那小麦色的肌肤都透出红来:“我没折腾他!我真没有!!!”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秦静月被他大起来的嗓门吼得脑瓜子嗡嗡的,“你想让整个军营都听见?”


    小军师嘴毒脸皮薄,要是知道了不得被气得恼羞成怒,然后抓着他们的错处到处喷人?犯错的是这个臭小子,受苦的可是他们所有人。


    “我没折腾他,我真没有!”秦曜把声音放低,着急忙慌地解释,“小宴成天犯困,吃的比娘养的那只猫儿都少,我哪舍得!”


    秦静月:“”


    她看着自己面前那红得快冒烟的傻弟弟,觉得小军师也怪不容易的。


    “活血化瘀的药膏前两天白依调配了个新版本的给我。”她叹了口气,“今天议事结束后你去找我拿。”


    秦曜只觉得自己越解释就越描越黑,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男窦娥:“我不是,我没有———”


    秦静月:“那你半夜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


    秦曜理直气壮:“小宴他怕冷。”


    “你给他把碳盆烧旺,汤婆子放足,能冷到哪儿去?”秦静月说,“实在不放心,你吩咐小宴的亲兵半夜去看看就行了。”


    小军师成天病怏怏的,他们早就给他安排了细心的亲兵,但秦曜不知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就是不太乐意让人跟着小军师,前两年更是过分,直接将亲兵送到了她这里让她重新分配岗位,亲兵们还问她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让小将军不高兴了,这才将他们从军师身边遣返。


    秦静月当时就想提着棍子去将这不省心的弟弟揍一顿,但还是先给这事扫了尾,给他们安排了新的去处,再后来秦曜就自己打包了行李,搬到了小军师的帐中。


    秦静月:“?”


    为着这事还有些闷闷不乐的亲兵们一个接一个释然了,第二天吃饭时还有人私下和秦静月开玩笑,说早知道小将军是个醋缸子,他们早就该请辞了。


    玩笑归玩笑,小军师身边的亲兵到底是没有撤裁,虽然不用管理一应身边事物,但秦曜不在的时候,总要有人为军师跑腿。


    秦静月有时也苦恼,她这个弟弟也不是个霸道性子,怎么在有关小军师的事上占有欲这么强?


    秦曜不知道他姐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冤枉,小宴一冷就容易出尾巴,那尾巴还不老实,总爱从被子下毯子下钻出来,他知道倒无妨,万一别人知道了呢?亲兵若是跟得太紧,发现小宴妖的身份怎么办?


    秦曜光是想想就忧心不已,误会就误会吧,小宴的安全最重要。


    但那活血化瘀的药膏


    秦曜拒绝:“那药膏真用不上!”


    “嘶让我想想是谁去年冬日吞吞吐吐地来找我借药膏?”秦静月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是谁死皮赖脸地拉着我的胳膊喊姐姐姐姐,恨不得挂我身上直到我松口———嘶,到底是谁呢?”


    “别说了别说了,那是个意外!”秦曜恨不得去捂自家姐姐的嘴,“我之后不就知道轻重了吗!”


    去年冬日大雪封山,犬戎人也无法活动,他怕小宴无聊,就将他自制的沙盘搬到了小宴帐中,同他一起玩行军模拟打发时间。


    那时小宴裹着床浅黄的羊毛毯子,懒懒地靠在榻上,尾巴就从毯子下溜出来,灵活地去卷那代表着步兵与骑兵的小旗帜,在暖黄灯烛下,那尾巴漂亮得就像高架之上价值连城的玉雕。


    秦曜那时在负隅顽抗后刚刚输了一局,被小宴的骑兵打到了腹地,战局结束后,那漂亮的尾巴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咻咻咻地卷走一面面小旗帜,神气极了。


    那得意洋洋的小尾巴尖实在太可爱,在它再一次过来卷小旗子时,秦曜心里痒痒的,一把抓住了那灵活的尾巴尖,手中的尾巴没料到这样的突然袭击,下意识就要回撤。


    “松手!”坐在他对面的小宴先是懵了一瞬,随后便用力回撤尾巴尖,“秦曜,松手。”


    秦曜不仅没松手,反而好奇地捏了捏,鳞片摸起来是玉一样冰凉的质感,捏起来却是软软的,他听到对面的小宴闷哼了一声,一直带着淡笑的脸庞上泛起些许恼羞成怒的神色:“放开!”


    秦曜那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鬼迷心窍,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将尾巴尖儿往怀里拽,拖得对面的小宴直接往下一滑。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将人惹恼了,那尾巴尖儿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尾巴,抽得不重但啪啪响,凶得很。


    尾巴袭击了他后就飞快地溜了回去,得意洋洋地在小宴的脸颊边冒出来,摇头晃脑地示威,那时秦曜将架在两人中间的沙盘向旁边一推,沙盘下的小轮子便带着沙盘径直滑向了屏风,发出“咚”的一声响。


    “抽了我还想跑?”秦曜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我今天非得捏这个尾巴不可!”


    化了形的病怏怏蛇妖哪里是常年追熊撵豹、虎了吧唧的青年的对手,一下就被扑倒在榻上,蛇到底是带点凶性,即使处于弱势也没停止反抗,那尾巴尖儿在秦曜的背上拍得啪啪响,秦曜一手控住小宴两条胳膊,另一只手抓下尾巴用腿压住,压好后腾出手去挠人痒痒———他早就发现小宴特别怕痒。


    “秦曜———痒,哈哈别挠———”小宴一边挣扎一边躲他的手,“秦呃唔~秦曜———!”


    秦曜按着人就是一通冷酷地挠痒痒,挠得他身下的小宴先是一边反抗一边笑,笑到后面体力都用完了,就变成了喘/息,挣扎的力道也弱了下来。


    “服不服?认不认输?”秦曜跨坐在那条漂亮的雪白尾巴上,眼睛亮晶晶的,若是他身后也有条尾巴,大约要摇起来,尾巴毛散得像盛开的蒲公英。


    他们俩的衣服都在挣扎的时候乱作了一团,明宴的尤其松散,衣襟散开,能看到纤瘦的腰腹。


    “不服!”小宴脸颊都因为这通闹腾而泛粉,眼里却是极不服气的神色,“沙盘玩不过我你怎么还上升真人?你耍赖!”


    “是你的尾巴先逗我的,谁叫它那么可爱?”秦曜试图去抓那条瘫着的、已经不再神气的尾巴尖,突然发现小宴散开的衣襟下腹部的鳞片,“嗯?原来是从这里开始长鳞片的啊?”


    从肚脐往下鳞片由疏转密,像玉一样的雪白鳞片优美地排列着,直到布满整条尾巴,因为两人之前的闹腾,这些白色鳞片表面上都泛着些许浅浅的粉色,带着莹润的珠光。


    秦曜没忍住好奇,他伸手摸了摸小宴肚脐下的鳞片,然后就被一巴掌糊到了手背上。


    “手往哪摸呢?撒手!”不知道是不是腰腹相接的鳞片格外敏感,秦曜看到小宴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粉色从脸颊泛到耳根。


    那时秦曜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只觉得看着眼前的场景莫名口干舌燥,他应该是理直气壮说自己好奇的,但不知为什么变得结结巴巴:“我、我这不就是,嗯、就是没见过嘛,所以我就、就看看,摸一下”


    “谁让你乱摸我鳞片的!”小宴的脸粉的更厉害了,他抓着秦曜的手撇向一边,迅速拢上了衣襟,遮住了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淡粉鳞片,“从我身上滚下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别那么小气嘛。”秦曜感觉脸颊有点烧,“咱们都是男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不就看了一眼,摸了一下?”


    他绞尽脑汁地举例子:“我刚入军营的时候,还和朋友们比谁尿的远呢!”


    他说完这句话后,脑子里的想法又不知飘到了哪里:“话说小宴,你变成半人半蛇后那个藏———”在哪里。


    话都还没说完,一个毛茸茸的隐囊就糊在了他脸上,小宴超级凶地将隐囊往他脸上按,恨不得将他当场谋杀,听声音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恼羞成怒:


    “秦曜!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不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因为前一天两人在榻上疯闹,明宴的胳膊、后背、尾巴等不少地方都撞到了榻边的木头,当日还不觉得有什么疼,第二日撞的地方轻的泛青,重的淤紫,蛇妖一身雪白的皮肤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淤痕,看着很有些可怜,以至于吓到了第二天提着早饭过来找人的秦曜。


    秦曜看着小宴挽袖洗脸时那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哆嗦着嘴唇问:“这、这都是我干的?”


    “除了你还有谁?”他看到小宴从脸上取下热帕子,咬牙切齿,“我一身伤都是昨天被你按在榻上撞的!”


    秦曜知道小宴的皮肤苍白又脆弱,平日里稍微磕碰一下就会留印,但他平时都很注意,磕磕碰碰极少,如今这样大面积地出现青紫,着实令人心惊。


    秦曜自己粗糙惯了,摔了伤了从来懒得用什么活血化瘀的药膏,属于他的份例他都根据需要送人,要他一下想起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他只能想到他姐。


    “小宴你先吃着,我去找我姐要点药膏来!”秦曜放下木盒一溜烟跑了,于是秦静月就这样被他堵在了营帐里。


    “你要活血化瘀的药膏做什么?”秦静月满脸狐疑,“转性了?”


    “我有用。”秦曜说,“姐你赶紧给我一只吧。”


    这幅不敢直视她,心虚得眼睛在地上到处乱看的模样落到秦静月眼里,她就知道秦曜肯定做了什么坏事。


    “药膏给你可以。”秦静月说,“先老实交代。”


    “姐你先给我吧我真有急用,用完了再给你交代行吗?”秦曜想起小宴那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就愧疚得没办法,“我赶时间!”


    秦静月冷不丁地问:“给小军师用?”


    秦曜下意识地点头。


    “你把人怎么了?”秦静月提高了声音,“你不会把人给揍了吧?”


    “没!”秦曜着急忙慌地摇头,支支吾吾,“就是和他闹着玩,他撞到了。”


    他总不能和他姐说他捏小宴的尾巴尖、挠他痒痒、摸他鳞片,然后被恼羞成怒的小宴用隐囊砸脸,又和他闹了一通吧?


    知道小军师身娇体弱,磕着碰着都会留印,秦静月也不和他掰扯了,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支新药膏递给秦曜:“拿去用,不用还了。”


    “谢谢姐!”秦曜拿了药膏拔腿就走,那急匆匆的模样让秦静月心下生疑———小军师是撞的很严重吗?


    在营帐里吃完了早饭,今日的公务还未至,秦静月想了想,决定去探望一下小军师,替她那毛手毛脚的弟弟道个歉。


    小军师的营帐前没人守着,一看就知亲卫被支走了,秦静月更奇怪了,她在门口喊了一声没人应,怕里面出了什么事,便推开帐门疾步走进去,还没接近屏风便听到闷哼———


    “轻些,呃,秦曜你轻些,疼”


    “我已经很轻了”她听到自己傻弟弟慌乱的声音,“是你的腰太敏/感了,我、我先给你的腿上药行不行?”


    她听到小军师娇声抱怨:“都怪你昨天用那么大劲压我不然能紫那么大一片吗!”


    那“我”之后的声音含混着,像是不好意思了似的。


    秦静月:“!!!”


    她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作为一个贴心的姐姐,她知道这时候进去只会让大家都尴尬,于是秦静月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她终于知道秦曜为什么这么着急,要了药膏又不让亲兵在外面守着了。


    等到下午临时议事,她特意站在小军师旁边,看着他伸出手在舆图上比划,腕间隐约露出些许青紫,有一次动作幅度大了,露出了大半个指印。


    秦静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什么磕碰?


    呵,谁磕磕碰碰又是腰又是腿,桌子椅子还长着人的指头的?


    再看看自己弟弟时不时落在小军师身上的担忧的眼神,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床上不知道收敛着点,现在知道心疼了?


    临时议事散场后,她让自己的亲兵替秦曜把小军师送回去,又将秦曜留下来。


    “老实和我说———”秦静月道,“什么时候带明宴回去见爹娘?”


    那时的秦曜还没开窍,闻言有些纳闷:“不每年都带回去吗?和往年一样啊,是今年有什么变动吗?”


    秦静月:“我说的是正式。”


    “小宴不早就是我们家里人了吗?”秦曜更奇怪了,“你们还说让他在家不要拘束来着,怎么又要正式了?”


    秦静月:“”


    好一个“早就是我们家里人”。


    她和自己脑筋没转过弯来的傻弟弟说不通,又不能直白地说自己今日的屏风外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以免闹得双方都尴尬,她只能心平气和地拧着秦曜的耳朵:“我们秦家不能有人渣,记住了吗?”


    虽然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警告自己,但耳朵的生死还掌握在他姐的手中,秦曜龇牙咧嘴:“记住了记住了!姐你快松手!疼疼疼疼疼————”


    “明宴既然身上有伤,你这几天多注意着点儿。”秦静月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手,拍了拍自己弟弟的狗头,“去吧。”


    回想起去年冬日的事,再想想秦曜刚刚说的“知道轻重了”,秦静月只觉得某些人啊,不打自招了。


    第47章 第 47 章 灯火阑珊处


    只要无甚大事, 悬霜军的每日议事就是唠唠巡防要不要改,斥候多久一轮班,犬戎今日有无异动, 粮食棉衣药物还够不够等问题, 大家讨论清楚后就散场。


    今日的议事也十分简略,半个时辰便解决了,但大部分将领都没走———他们自己的营帐没有议事大帐暖和,还不如留在这里稍微躲个懒, 蹭蹭暖炭。


    秦曜毫无留下来蹭暖的心思,他爹的话一说完拔脚就走,一点都不带留念的,他一出去,之后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将领出去,最后只剩下了一批和秦老将军还有秦静月都熟的。


    秦静月没也留多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药膏送过去, 算是有备无患吧。


    等她一走, 这里最后一个小辈也没了, 剩的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 光屁股蛋儿就在一块儿玩的老熟人,大家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都经历过了, 说起话来难免有些荤素不忌。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一拍桌子:“老秦管管你家小兔崽子,天天和小军师腻一块儿, 让他悠着点,虽然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但小军师都几天没过来议事了!”


    他们这位小军师成天病歪歪的,人聪明得很, 就是身体太差,偶尔还吐血,秦曜才十岁就敢拎着把匕首去捅老虎,这种琉璃似的人经得住秦曜折腾吗?


    “就是啊”旁边的文士模样的人倒是没有拍桌子打板凳,不过语气酸溜溜的,“咱的老婆都在军营外,凭什么他这个臭小子天天能见到心上人?”


    “我说要不你们谁去拉着秦曜练两圈?”儒将模样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省的他们俩天天黏黏糊糊。”


    “他们俩成日粘糊,都粘糊到我脸上了!”儒将对面的人骂骂咧咧,“去年秋天轮到老子和秦曜一起值守塞外,我看这臭小子总是出神发呆,就问他咋了,他说他最近有个疑惑,老子当时没想太多,就让他说说看,我想有什么麻烦是咱们这些当叔伯的不能给他解决的”


    “哟呵,这事老赵你可没讲过啊。”络腮胡子来了兴趣,“嘴真够严的。”


    “什么嘴严?”骂骂咧咧的武将脸上左脸有道斜着的刀疤,“老子当时被恶心的够呛好吗?”


    难得看到自家一块长大的兄弟脸上露出这样嫌恶的表情,连秦老将军都感了兴趣:“秦耀那臭小子说啥了?”


    “他问我两个男人在军营里同吃同住是不是正常的?”


    “嗨呀,这多正常啊!咱们还一起裸着在河里洗过澡呢!”


    “就是就是,这就把你恶心到了?一起拉屎撒尿都见过了,同吃同住算什么?”


    “老赵不是我说你,你这气量也太小了!”


    “你们懂个屁!”被称呼为老赵的刀疤武将搓了搓胳膊,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巡守塞外前老子不是和老胡一起盯着器山镇嘛,为了图方便我们俩就住一起,那小兔崽子问我和老胡一起住久了,有没有看见老胡就心跳加快,觉得老胡哪哪都好,哪儿哪儿都可爱———我呸!可爱他奶奶个腿!”


    姓胡的儒将本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想到这热闹热闹到自己身上了,他先是懵了一瞬,随后满脸嫌恶:“姓赵的你别用这词恶心我,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对你自家婆娘说去!”


    “你以为老子想这么说吗?还不是那小兔崽子的原话!”


    其他人乐得看热闹,笑声络绎不绝,大帐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哈哈我是说秦曜那天怎么和逃命似的飞奔回来,你追在后面杀气腾腾的!”


    “哟~老赵和老胡啊,你们两个私底下是不是搂搂抱抱被秦小子看见了~”


    “哎呦我去,这孩子也太敢了———怪不得你突然提着枪追着他在营里撵了三圈,谁都拦不住哈哈哈!”


    秦老将军也笑,笑完就给两人道歉,军营里虽然南风常见,但他周围这帮兄弟都铁直,估计被他家那个小兔崽子突如其来的问题恶心的够呛。


    “行了行了,老秦你也不用道歉。”私底下和公事时不一样,姓赵的刀疤武将摆摆手,着实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我那天该出的气都出了,恶心完就算了。”


    他吐槽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巨冤:“但老子实在想不通,老子究竟是哪点让那臭小子误会了?老子改还不行吗!”


    这个问题过后,他回家连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第二天寻了个由头和老胡打了一架才舒坦。


    谁看见自家一块长大的兄弟心跳加速还觉得人哪哪都可爱的?他呸!反正他可不这样!


    秦曜快走到明宴的营帐门口就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他揉揉鼻子,纳闷了———他好像也没感冒啊?总不能是谁在背后蛐蛐他吧?


    在炭盆边烤了一会儿散去了身上的寒意,他去束了遮光的床帘,低头便对上一双雾蒙蒙、没什么焦距的眼睛。


    秦曜蹲下/身,抬手在人眼前晃晃:“醒了?”


    因为睡久了,小宴脸颊有些红,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嘶哑:“嗯。”


    秦曜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人没有起烧,就去给他热早饭了。


    “秦曜。”


    忙忙碌碌地给碳盆架三脚架,又将冻得邦邦硬的粥倒进去,秦曜忽然听到小宴在叫他,他手上忙忙碌碌的:“怎么了小宴?”


    “没什么。”他听到小宴慢吞吞的声音,“就是想问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热上了粥又热上了菜,秦曜擦干净手走过来,“睡懵了?”


    “没有。”小宴眨了下眼睛,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你快回答我。”


    “那我的愿望还挺多的。”秦曜坐在他的床边,也很认真地回答他,“我想要彻底打赢犬戎,让他们不能再骚扰雁鸣关附近的百姓,想要悬霜军都能吃饱穿暖,想要因战场致残的老兵都能安度晚年”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条,唯有最后一条没有宣之于口———


    [我想要和你一起过一辈子。]


    小宴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想等这几年战事结束后再表白,要是他不幸死在战场上呸呸呸!才不要想这么不吉利的事,他才不会死,他还得回来给小宴当暖炉呢!


    等战事结束了,他就成天缠着小宴,反正小宴嘴硬心软,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总有一天小宴就是他的!


    “我知道了。”小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浅笑道,“都会实现的。”


    这个笑容美好到近乎虚幻,秦曜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里有稍纵即逝的不安,还没等深思,就听到有人在敲屏风————他姐才有这个习惯。


    “在呢!”秦曜提高了声音:“姐!我们在里面!”


    秦静月绕过屏风进来,自从去年冬日撞破了自家弟弟的秘密后,她就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每次来前都要敲敲外面的厚屏风,提醒一下里面的人要是有什么不适合她看的,就收敛些。


    她一进来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小军师靠在床头,秦曜离他近极了,两个人的肩膀几乎靠在一起,或许是她进来时携着一身寒意,蔫哒哒的小军师立刻就咳起来,咳得秦曜慌忙让她去炭盆旁烤烤再过来。


    这几天都是秦曜日夜照顾,不让亲兵和他人近身,秦静月根本就不知道小军师最近体质差成了这样,她慌忙撤远了些,看着她平素最毛手毛脚大大咧咧的弟弟熟练地抱着人慢慢给人顺气,那动作温柔得不行。


    秦静月看得牙酸,什么叫百炼钢化绕指柔,她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等确定自己身上烤得暖烘烘的,一点寒气都没有,秦静月才敢再次上前:“抱歉,我不知道明宴你这两天受不得寒气。”


    “没事。”眉目漂亮的小军师苍白着一张脸窝在秦曜怀里,“过几天就好了,不用担心。”


    他垂着眼睫,因为刚刚的剧烈咳嗽整个人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讲两句就像要睡过去,秦曜扯了被子裹着人,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心疼和不能以身代之的无奈。


    秦静月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总算是理解了她这傻弟弟现在的处境。


    “给你们送点药过来。”秦静月当年在镇子上救下了一个叫白依的少女,她在医药方面颇有造诣,做出的药比有些经年的老大夫还好,所以秦静月身边常备的药大多出自她手,“红瓷瓶是跌打损伤药,白瓷瓶是风寒药,绿瓷瓶是冻疮药,蓝瓷瓶是金疮药。”


    “谢谢。”秦静月看到小军师靠在秦曜怀里都靠不住,全靠秦曜稳着身体才没下滑,“费心了。”


    “最近没什么事,明宴你好好养身体。”秦静月也更喜欢小军师神气活泼的模样,哪怕冷脸毒舌,挨个点名攻击,也比现在这虚弱的模样好太多,“有什么事就让秦曜去做。”


    “这都不用姐你说。”秦曜小声嘟囔,“我哪舍得让小宴做事。”


    秦静月:“”


    瞅她弟弟这不值钱的倒贴样,她真是服了,不过考虑到倒贴对象是明宴,她也不是不能理解,除了身体差了点,嘴巴毒了点,确实哪哪都好。


    莫名有点撑的秦静月不再打扰他们俩相处,送完药就走了,一时间营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感觉小宴在怀里不断下滑,还有些发抖,秦曜越发焦心:“我去把军医请来吧!”


    小宴这情况眼看着越来越不对啊!


    “不用。”不知为什么,小宴今日格外固执,他抓着秦曜的胳膊,没用多大力,偏偏秦曜就是不敢乱动弹,“说了没事。”


    “快了,我就快好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小宴在他怀里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却越来越轻。


    他听到小宴牙关都在打颤,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藏不住的寒气,秦曜这次没打算再顺着他了,他起身刚准备将人塞到被子里然后去叫军医,就感觉自己胸口一凉,他低头一看,是一片蔓延开的血迹。


    军医说小宴身上有极严重的寒毒,但怎么会连吐出来的血都是冰凉的?


    肤色本就苍白的人在吐血之后更是白的透明,血沾在唇边,有种妖异到惊心动魄的美。


    “冷我冷”小宴闭着眼,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秦曜我冷”


    被子下钻出了条漂亮的蛇尾巴,那鳞片缝隙里也渗出细密的血珠,秦曜哪见过这般阵仗,瞬间就慌了神。


    慌了一会儿后,他牙一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小宴现在这副模样根本见不了军医,秦曜先去将营帐的窗户和门都牢牢扎死,只留了通风的位置,然后将所有的炭盆都搬到床附近,往里面倒足了木炭,营帐内没一会儿温度就升得很高,光是站在旁边就热得汗流浃背。


    温度升高,小宴鳞片的缝隙已经不再渗血,人却还是不断地喊冷,有时喊着喊着便吐出一口血,秦曜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身上那件衣裳胸口位置已经沾满了小宴吐出来的血,他干脆将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直接钻到被子里抱住了喊冷的小宴,怀里的人比平时冷上太多,秦曜将人放在靠火盆的那一侧,却感觉怀里的人还是抖得厉害,那尾巴连往他身上缠的力气都没有,只软软地耷拉在被子里,和它的主人一起颤抖。


    秦曜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他,他肆意到及冠的年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无助。


    小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偶尔短暂的醒来也只是咳嗽,咳着咳着便吐血,秦曜快急疯了,他都想豁出去让军医知道小宴妖怪的身份,至少先把问题解决了再说其他,可小宴双目无神地躺在他怀里,用微弱的气音强调“不要军医”时,秦曜又不敢违背他的想法———万一军医来了也对小宴没有任何作用呢?


    从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秦曜终于被眼下的场景给逼哭了,他像只被抛弃的、手足无措的大狗子,一边掉着眼泪用棉巾去擦小宴唇边溢出来的血,一边嗷嗷地哭。


    小宴没办法回答他,除了“不要军医”以外,就是喊秦曜的名字和喊冷,秦曜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觉得这一天简直像场醒不来的噩梦。


    从中午折腾到半夜,炭盆里的木炭加了又加,后半夜天快亮时,小宴的情况总算稳住了,不颤抖也不吐血了,体温虽然还是凉的,却已经到了正常的范围。


    秦曜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了,声音哑了,看着比床上昏迷过去的病号还狼狈。


    碳盆上的水沸开了,秦曜披着沾满了血迹的寝衣下床,先给小宴换了批暖和的汤婆子,然后又取了干净的棉巾,从脸开始一点点给小宴清理身上的血迹———小宴最爱洁,睡在混合着血与汗的被子里必然难受。


    将打理好的小宴裹着搬到铺好的榻上,又蹲在旁边观察了半天他的情况后,秦曜总算腾得出心思管自己了,他快速给自己写了个战斗澡,就去榻上尽职尽责地当暖炉去了。


    “秦曜”


    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秦曜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到小宴的声音,他陡然惊醒:“怎么了!”


    小宴疑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咱们这儿来刺客了?”


    之前整洁的营帐内现在乱作一团,地上胡乱散着炭,炭盆里全是堆起来烧成灰白的余烬,盆杯翻倒,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渍里躺着好几条沾了血的棉巾,还有屏风角落里堆着的血迹斑驳的床单被套看起来像是什么没来得及处理的凶案现场。


    “没刺客。”秦曜的声音又闷又哑,教小宴一下便注意到了他————


    “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冰凉的手指在他的眼皮上轻轻按了按,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秦曜嗡声嗡气:“蜜蜂蛰的。”


    善后比起那一夜的惊心动魄都不算什么,秦曜连着几夜的噩梦在小宴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后终止。


    病怏怏又犯困的小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逮着人毒舌的军师,每一个被逮的人都幸福又痛苦———幸福的是又可以进步了,痛苦的是军师训人没一个脏字,却骂的好难听。


    有人诉苦到秦曜面前秦曜就傻乐:“这样健康的小宴不好吗?”


    “军师健康是挺好的,但那张嘴一般人遭不住啊!”诉苦的人眼含热泪,“今天军师指点我的刀法,指点了三遍我没听懂,他骂我两耳之间夹的是今天的加餐。”


    秦曜想了想,今天的加餐是豕肉,他安慰诉苦的人:“没事,至少阉过得豕肉很好吃,很有价值。”


    诉苦的人:“”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了


    寒春很快就过去,夏日同样飞快走过,转眼便入了秋,雁鸣关初秋便开始转冷,秋末便会落雪,这一年除了春季小宴病怏怏的,之后的两季都很少生病,秦曜以为之前那一场吐血将小宴身体里的寒毒带走了大半,他终于在慢慢转向健康。


    初秋时犬戎便开始侵扰边塞,秦曜便不能再与小宴呆在一处,他时常领着骑兵去各个村庄定点巡逻或是突击巡查,以防犬戎人的小部队摸到村庄里来烧杀抢掠。


    也就是在这个秋日,小宴拿出了他制定了很久的计划,决定干场大的,这个计划悬霜军靠得住的将领分成了两派,吵得昏天黑地还差点动手,一派觉得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了点,但只要能成功,便能一举灭掉犬戎近半的精锐,雁鸣关将会迎来至少十年起步的和平,另一派觉得这个计划过于莽撞和冒进,若是不成,秦老将军和秦曜必定折去一个,还会废掉大部分骑兵,对悬霜军等于毁灭性打击。


    两派吵得极凶,甚至还有人指责明宴居心叵测,怀疑他是犬戎派来的探子,目的就是用这几年断断续续的小胜来麻痹他们,最后将悬霜军一锅端。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谁都知道军师不是个好脾气,那嘴皮子上下一碰都能毒死人,哪能受得了这样过分的揣测?


    但军师偏偏没发火,而是将所有战略安排一一掰碎了讲,他站在那张广阔的舆图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悬霜军这一仗能赢。”


    “至于诱饵———”他用苍白的手指点着朱砂圈出来的位置,“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是秦老将军和秦曜?”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落到朱砂颜色更深、也更危险的位置:“这里的诱饵,是我。”


    若说秦老将军是雁鸣关的定海神针,那秦曜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犬戎人对他们恨不能生啖其肉,饮血抽筋,而四年多前声名鹊起的“军师明宴”,也在一次又一次胜利中上了他们的仇恨名单,那升级速度像坐了火箭似的,每个月不遭点刺杀都不正常。


    犬戎人对“明宴”的仇恨程度或许比不上秦老将军,但也不比秦曜少到哪儿去,“明宴”若是顺顺利利成长起来与秦曜一起镇守雁鸣关,只会比秦老将军的威胁更大,偏偏因为他身体差,常年呆在悬霜军中极少出门,若是有机会杀了他,想必犬戎乐意至极。


    即使换了诱饵,还是有一部分人不同意,于是明宴花了小半个月一一拜访过去,谁也不知道他们私下谈了什么,只是最终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等秦曜长达将近一月的巡防结束回来后,计划的最后一环也到位了。


    “所以完整的计划是什么?”


    即使明宴的身体在逐渐好转,秦曜也没搬回去,三天中有两天都不回自己的营帐。


    “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安排给你了吗?”倚在榻上的小宴向他丢了个东西,秦曜顺手一接,发现是颗洗干净的沙果,“按着安排好好做就是了。”


    之前他们也是这样的配合模式,明宴出计划,秦曜执行,并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回回都胜利而归。


    秦曜将沙果塞到嘴里,嚼的时候一侧腮帮子鼓出来:“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而且你让我去接应你的地方,很危险。”


    落霞谷周围都是山,形似个扁平的口袋,震天雷埋在那里,稍有不对就不是请君入瓮,而是同归于尽了。


    这两者之间的度太过模糊,非人力能完全掌控。


    “当然有危险,这次计划里,哪个人不危险?”秦曜看到小宴也捏了颗沙果慢慢啃,“但我的计划,从不出错。”


    在小宴身体好的时候,秦曜偶尔也带他去附近巡防,他们俩也一起正面遭遇过犬戎骑兵,见过杀戮,见过鲜血,但秦曜还是会本能地担心他。


    “放心吧,包赢的。”漂亮的蛇尾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钻出了羊毛毯,绕到后面给了秦曜一个轻轻的脑瓜崩,秦曜摸着后脑勺去抓蛇尾巴,将那神气的尾巴尖儿捏在掌心,然后被沙果砸了脑门。


    离间、反间、挑拨———雁鸣关里的探子、犬戎中的暗谍,新造的盔甲武器,秘密运送的粮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在一切就位的第二日,悬霜军那位声名鹊起的军师忽然病重,恰逢道梓镇来了位游历的神医,秦曜带着亲卫护送这位军师求医,路上听闻寿山镇犬戎侵扰,烧杀抢掠,遂兵分两路,一路护送军师前往道梓镇,一路由他领兵,带人驰援。


    不巧,正在为自己攒功绩的犬戎太子行至附近,与护送军师的人马恰巧相遇。


    ———犬戎太子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这是秦曜自记事起悬霜军战线铺得最长,打得最惨烈的一战,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在这场战争中消失了,也包括他的小宴。


    落霞谷塌了,据说小宴与犬戎太子同归于尽了,落石之下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谁的尸骨,唯有缝隙里凝固的红。


    护送小宴的那队人马奇迹般地生还了大半,可生还者中,没有小宴。


    小宴说他从不骗人,答应的事就会做到,可秦曜恍恍惚惚地回忆,才突然惊觉———


    这一战前夕,小宴从来没有承诺过他会平平安安,活着回来


    灯柱是冰冷的,刻字凹凸不平,秦曜怅然地收回了手,那一笔一划、规规整整的刻字,一点都不像小宴的性格。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小宴了。


    白色的灯在满层暖黄之中格格不入,秦曜盯着那从缝隙中能看到的白色烛火,灵动得像小宴神气的尾巴尖。


    “秦施主。”站在他旁边的慧空提醒他,“我们该走了。”


    七重浮屠中有大量的灯,待久了便会昏昏沉沉,所以供完灯后,人不好随意在塔中逗留。


    “好。”


    秦曜看着那灵动的烛火,眼中有了些许微弱的笑意,他眨了一下眼睛,慢慢转身走下了七重浮屠,满满七层的灯安静地燃烧着,烛花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莫名的孤独。


    出了塔,夕阳早已彻底落山,天地寂静,秦曜站在黑暗里,一时竟不知该走向何处。


    “观妙法师。”


    他忽然听到身后慧空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秦曜回了头,七重浮屠的塔门口,眉目俊秀的僧人抬眼看过来。


    一霎,即恒久。


    第48章 第 48 章 明白与糊涂


    今夜无星无月, 夜色浓郁深沉,灰白僧衣的僧人立在塔门口,背后是数以百计的灯火, 身前是茫茫夜色。


    秦曜不错眼地盯着他, 就如同见到了灯火阑珊处的幻影。


    “观妙法师?”


    许是这两人间的对视与沉默太过不同寻常,状况外的慧空疑惑出声。


    灰白僧衣的僧人没有回答,秦曜却是上前一步,他这一步惊动了塔门口的人, 门口的人下意识往后一退,退入了璀璨灯火中。


    “慧空大师。”秦曜没有转头,目光灼灼却又礼貌,“我有些疑问想请这位法师解惑,稍后我自会离开七重浮图,劳烦您陪我燃灯。”


    理论上来说, 七重浮图未有僧人指引, 香客不可单独在此逗留, 但慧空想起主持之前嘱咐过的———若是秦小将军想单独与观妙谈谈, 把人交给观妙就好。


    虽然此时气氛有些怪异, 但观妙法师与秦小将军都是人品极其过得去的人,慧空并不担心将他们放在此处会生出什么事端,于是他遵循了住持之前的嘱咐, 在轻声为双方介绍过后,便离开了七重浮图。


    慧空的背影没入了黑夜, 脚步也渐渐远去,寂静的夜里,只剩下亮着光的佛塔。


    秦曜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他走得很慢, 像是怕惊吓到了里面的人,又像是势在必得。


    塔里的人似乎有些慌,秦曜进来时,他已经靠近了一层和二层的通道口。


    “观妙法师。”秦曜声音里带着笑意,“您躲我干什么呢?”


    话都直白到这个份上,对面的僧人无奈地停下脚步,他的眉目在暖色的灯光下镀上了一层圣洁,温和却又疏离:“施主大约是会错了意。”


    “那就当我会错了意。”秦曜丝滑地改口,他的步伐加快,刚刚还有的一点距离转瞬便被拉近,他恰巧又随意地站在一层通往二层的入口处,若是想绕过他上去那怕是上不去的。


    “观妙法师———”秦曜的眼睛在长命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那笑意要像烛泪似的从眼中淌出来,“我有一问。”


    秦曜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拉近和人的距离,他尝试性地抓住了僧人垂在身侧的手,那手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秦曜蹲下/身,轻轻将那握成拳的手掰开,给人揉那掌心里掐出的月牙印,认真又细致,直到掌心被揉出了一层薄汗。


    那印记消了不少后,秦曜仰起头,眉目间都是笑意,若是头上有耳朵,身后有尾巴,大概耳朵会在空中抖来抖去,尾巴会在身后清扫砖缝间的浮尘,他眼睛盯着那疏离不再反倒有些慌乱的僧人,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撒娇:


    “都说佛度众生出苦海,那法师渡我行不行?”


    【秦曜他给你下蛊了是吧!】20863在宴明的脑海里恨铁不成钢,【你把他带到自己的禅房里,和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宴明认真狡辩,[我没承认我就是明宴。]


    20863看看坐在宴明对面眼睛片刻都不从他身上离开的秦曜,缓缓在意识里叩出三个巨大的问号。


    它拉出一大堆仅系统可见的数据,重新对其中两行数据分析了一遍,语气沉重地问:【宿主啊,明啊,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对秦曜动心而不自知?】


    宴明:[?]


    宴明:[你中病毒中得开始说胡话了?杀毒软件加载了吗?]


    20863:【】


    它好恨,为什么仅系统可见的数据不能对宿主展示,还不能直白地说明来源!


    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狂敲省略号,敲得宴明越发肯定自己刚刚的推测———20863就是中病毒中得开始说胡话了,他满意识乱飘的省略号就是强力证明。


    忽略自己一脑袋的省略号,宴明集中注意力去看秦曜,秦曜坐在椅子上被他盯着看,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才好,于是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干、干嘛一直盯着我?”秦曜在宴明的目光里变得结结巴巴,一点儿都没有之前在七重浮图里那将人紧追着不放的气势,他抹了一把脸,用的力气有点大,于是从脸颊到耳根都刷地一下红了。


    “七重浮图并非谈话之地,所以冒昧将施主带到了禅房。”宴明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观妙应该是没有见过秦曜的,“秦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法师可愿做渡我的船?”


    秦曜坐在他对面也有些不老实,总试图去抓宴明的手或者去摆弄他的佛珠,他一伸手宴明差点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完全是那五年被迫养出来的习惯———秦曜像个大号的好奇宝宝,私下无人时总爱腻歪在明宴身边揉揉捏捏,暖手玩装饰捏尾巴尖,简直片刻不得闲。


    宴明委婉回绝:“旁人无用,施主还需自渡。”


    “哦。”秦曜终于找准了时机,抓住了那只搁在桌上的手,连着手腕上缠绕的深色佛珠一起包进掌中,小宴现在变成了什么“观妙大师”,身体好像好了不少,手没那么冷了,难道佛寺的香火对他有用?


    莫名其妙被秦曜抓住手的宴明:“???”


    他暗暗咬牙,用力将手抽出来,还不忘救出自己的【月喻本来心】:“施主自重。”


    秦曜有点遗憾地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然后又目光晶亮地盯住对面的人———小宴现在清清冷冷的僧人装扮也好看,就是


    秦曜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宴的腿,小宴在佛寺里也会偷偷变出蛇尾巴吗?


    看秦曜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宴明有些绷不住了———就算本体和之前的【岁晚忽作龙蛇升】有七分像,但在【日月长明灯】其他部件的加持下,最多也就像了五分,秦曜怎么就一眼断定“观妙”就是“明宴”,他都不怕认错人的吗!


    “小、法师冷不冷啊?”秦曜忽然意识到现在夜色已深,即使六月初,兆丰的夜晚依旧有些寒意,小宴身娇体弱又怕冷,僧衣穿的那么单薄,可别因为这生了病。


    于是在宴明听完秦曜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的前提下,他就看到秦曜突然起身,特别自来熟地从他的床上抽了被子抖开,然后拿过来裹在了他身上。


    秦曜裹人的手法娴熟极了,宴明三下五除二就被裹成了个难以挣脱的茧。


    宴明:“???”


    宴明:“你干什么!”


    秦曜一把将这个蛄蛹的茧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语气里带着一种“怎么这么不顾惜身体的轻微”责备:


    “你不能受寒,受寒了会头疼又咳嗽。”


    宴明差点条件反射地吐槽“自己哪有那么弱”,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才想起他现在不是明宴,是观妙。


    “施主有点太自来熟了。”宴明停止了挣扎,秦曜用被子将人裹成茧的能力都是在一次次裹明宴中练出来的,针对别人有没有效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一时半会很难钻出来,茧也不会因为晚上睡觉而散开,“我与施主素不相识。”


    秦曜虽然不明白小宴为什么要装不认识他,难道是因为在佛寺受香火的一些特殊限制?


    虽然听着小宴的“素不相识”有点难过,但秦曜还是扬着笑脸:“那现在我们不就认识了吗?”


    算了,小宴装不认识他就不认识呗,大不了重新认识———这还是修佛版的限定小宴呢!


    唔小宴在禅房里念经的时候,会一边读经一边用尾巴尖去敲木鱼吗?


    宴明不知道秦曜现在在想什么,明明刚刚还有点不开心,现在突然又傻乐起来,他快被秦曜折腾的没了脾气。


    在被子里被裹得动弹不得着实不是个谈话的好状态,宴明礼貌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施主请回吧。”


    秦曜被家里人从雁鸣关撵回来养伤,一呆要呆许久,也不急这一时片刻:“好。”


    他把禅房的窗户放下,防止夜晚的凉风进来,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在他离开后,安安静静歪在床上的宴明立刻蛄蛹起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茧”中钻了出来,差点累出汗的宴明刚准备睡觉,意识里的20863冷不丁地说:【秦曜就在门外。】


    宴明顿时睡意全无:[他没回去?]


    20863:【他又没被提前安排禅房,大半夜的,当然无处可归喽~】


    【不用担心。】20863盯着意识里仅系统可见的数据,冷酷道,【他身体好,在门口露宿一夜也没事。】


    宴明:[你说的对。]


    一刻钟后,宴明翻身。


    两刻钟后,宴明继续翻身。


    半个时辰后,宴明在黑暗里睁开眼,起身。


    [把人放在门口露宿有损“观妙”的形象。]宴明向意识里同样没睡的20863解释,[影响不好。]


    他拉开门,门旁不远的墙根处,靠墙坐在地上的秦曜抬起头,他没说话,也没装可怜,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外面更深露重。”宴明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语气也硬邦邦的,“施主进来歇息吧。”


    毫不夸张地说,秦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乐颠颠道:“来啦来啦!”


    他极其自然地拉过宴明的手:“你在禅房里喊一声就行了,干嘛还要起来叫我,多冷啊!”


    秦曜将人塞到床里面,然后自己迅速扒了外衣往旁边一躺,还不忘拉起被子给宴明掖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20863在意识里,发出一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冷酷的:【呵呵。】


    第49章 第 49 章 惊鸿照影


    旁边多了个存在感极强的人, 宴明本就稀少的睡意荡然无存,两人之间隔了大约一拳宽的距离,宴明颇有些不自在。


    以前白蛇套时一天到晚都饱受怕冷的折磨, 秦曜就是个人形自走大暖炉, 宴明一心拿人取暖用,现在不需要取暖这个功能了,和热烘烘的秦曜睡在同一个被子里,总感觉哪哪都奇怪。


    旁边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这种倒头就睡的技能军营里几乎人人都有,宴明却偏偏没养出来,他小幅度的往墙边挪,打算和秦曜拉开点距离。


    还没挪到半臂宽,秦曜忽然一个翻身,扣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一带, 动作相当娴熟, 两人在被子下贴在一起, 秦曜迷迷瞪瞪的同时还不忘将宴明的手从被子外扯进来放到他的胸膛上, 动作熟练的像是做了上千遍。


    六月初的夜晚确实有些寒意, 但也只是有些,秦曜火力旺,两人盖着被子抱在一处, 没一会儿就热得宴明想掀被子。


    宴明在被子下摸索到秦曜箍在他腰上的手用力推,不仅没推开, 秦曜还把人更用力地往怀里带了带。


    他真是服了


    “松手。”宴明低声说。


    “小宴,别闹”秦曜从喉咙里溢出模糊的气音,“小心冻着了”


    秦曜的一只手放在他颈后,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宴明几乎算是趴在他身上,雁鸣关苦寒,夜晚常有大风,风呼啸的声音席卷过一切建筑,带来鬼哭狼嚎的声响,兆丰风和日暖,房外没有任何声音,所以耳边能听到秦曜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宴明被闷在秦曜怀里热得脸颊发红,挣又挣不脱,他只能脚下用力将被子蹬开些,然后自暴自弃地凑合着睡着了


    一觉醒来,旁边空空荡荡,昨晚热出了一身汗,身上却意外地清爽,宴明低头一看,僧衣已经不是昨晚那件了。


    宴明:“???”


    他看向束带那里的结,觉得某个人是不是有点自来熟得过了头?


    有点别扭地换完衣服推开门,廊下秦曜刚回来,单手端着个木盆,盆里是有些眼熟的衣服———宴明宴明如遭雷击。


    什么高僧风度、佛子形象都已经不重要了,宴明震惊:“你去给我洗衣服了?!”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用“施主”的称呼。


    “对啊!”秦曜眯眼笑,“我醒的早,顺手给你把衣服换掉洗了。”


    知道他的小宴最要形象,秦曜补充道:“放心吧,避着人呢。”


    “我先去把衣服晾着,再去陪你吃早饭。”秦曜极其自然地说,“香积厨的位置我已经向其他法师打听到了。”


    宴明是客,住在单独的禅房,房后自然有晾僧衣的地方,宴明看着秦曜将木盆放地上,随后抖开两件衣裳挂上去,一件是他的,一件是秦曜的。


    等等秦曜的?


    “我也热的流汗了,所以就换衣裳了。”


    秦曜泰然自若地抖抖晾上去的衣衫,心里其实有点没底,以前小宴总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好朋友,秦曜没开窍前也这么觉得,可开窍后他就想方设法地想越过这条线,但小宴脑海里总像缺根弦,从不往这方面想。


    小宴的衣裳穿在身上很有些紧,动作之间有些难受,但秦曜美滋滋的———他都做得这样明显了,小宴应该能察觉出来一点不对吧?


    结果旁边有些懵的小宴开口就是暴击:“我和秦施主不熟,您不必如此。”


    秦曜:“”


    他闭了一下眼,终于确认他的小宴脑袋里是真的没有“情爱”这根弦。


    秦曜恨不得直接拉着人剖白心意算了,但他的直觉又告诉他如果这样干只会将小宴吓跑。


    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


    秦曜的表情实在太过幽怨,仿佛宴明说了什么难听到极点的话似的,宴明在脑海里问20863:【我说和秦曜不熟,是不是说的有点太过分了?】


    20863:【啧。】


    宴明:[]


    从昨天半夜开始,20863就只会【呵呵】【啧】【哟】这种简单的字词,也不知道杀毒软件什么时候能把它修好。


    “现在不熟,以后就熟了。”秦曜将晾完衣服的盆放回原位,过来抓他的手,秦曜的手晾完衣服后还有点湿,却并不冰冷,他牵着宴明往外走,“没事,慢慢来。”


    雁鸣关军营外有不少地方都不好走,【岁晚忽作龙蛇升】的身体素质在使用技能违规三开后就变得极差,稍微崎岖一点的路便会体力不支,秦曜已经习惯了在前面开路牵着人走,又或者在路况极差的地方背着人穿过。


    宴明和他观察关外地形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被他牵着走出去一段后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雁鸣关了。


    他暗暗用力将手抽出来,脸上瞬间挂上标准的佛子版笑容:“秦施主,我们真的不熟。”


    目睹了一切的20863:【】


    别说什么马甲摇摇欲坠,在秦曜面前———这根本就是没有马甲吧!!!


    金乌西坠,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宴明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喃喃自语:“秦曜以前没这么粘人啊”


    他今天做的都是以往他在禅心寺里做惯了的———讲经论法,给迷茫的香客点拨,誊写经文但秦曜老是跟在他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他一转头,总是能和秦曜对上视线,秦曜也不说话,只是冲他笑,小麦色的肌肤配上那一口白牙,有些傻乎乎的。


    宴明执行任务也有十多年了,并不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并不惧怕他人的注视,但秦曜这样看着他,他总觉得不自在。


    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在熟人面前披了个马甲,还要互演不认识,尴尬发作了吧。


    宴明不断说服自己不要在熟人面前尴尬,却越是说服自己越回忆起今天秦曜盯着他看的细节,人尴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宴明在意识里拉出自己的面板,决定抽一下今天的散件。


    之前激活【别后不知君远近】这个套装的技能[攲枕寻梦]进入了鹤卿的潜意识梦境,被鹤卿表白还差点被洞房花烛,之后又用<镜里人>的技能在顾铮床下密室里大受刺激,无论是套装还是散件宴明都有了点阴影,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关注过了。


    见他要干正事,忙着发出【呵呵】【啧】【哟】等简单音节、疑似中病毒的银色小球凑过来,和金色小光团一起熟练的完成了祈福仪式。


    灰色的散件上蓝色流光波动,最后点亮了一双五星部件,一为[入梦来],二为[惊鸿照影]。


    【入梦来(五星部件)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在梦中随机模拟一场本人参与过的战役,随机链接该战役参与且存活人员一同入梦。】


    【惊鸿照影(五星部件)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随机链接一位有过交集的故人,共同经历故人回忆中最美好的场景。】


    宴明:[我要是选择<入梦来>,是不是大概率链接秦曜参与过的战场还有他本人?]


    【哟~】银色小球绕着金色小团飞了一圈,【想见秦曜就直说,干嘛这么拐弯抹角。】


    [谁想见他啊!]金色小光团瞬间炸出火星,[白天还没见够吗?]


    20863好像又中病毒了,恢复成了单音节发声:【啧~】


    [都说了不想见他。]金色小光球胖了一圈,[就算要使用散件,我也是用<惊鸿照影>!]


    20863:【哦?】


    20863:【随机链接有过交集的故人,秦曜还不是有概率。】


    自从鹤卿那一通表白后,一直没往这个方向上思考过的20863以鹤卿的数据为样本,对另外四个任务目标进行了推算,得出一个让系统“天塌了”的答案。


    众所周知,系统携带的任务者任务途中一旦扯上“爱情”,任务的难度不仅会翻倍,还会变得不可预料———这是无数系统血泪教训总结出的经验之谈。


    好在他的宿主只是心动而不自知,要是及时反应过来说不定还有救,20863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要进行系统干预———尽量隔开自己宿主和秦曜的相处,再用其他几个任务目标来作为中途缓冲,再接触下去它真怕宿主这块木头开窍了啊!


    和宴明相处了十多年,银色小球非常清楚要怎么拿捏他,就如同宴明知道要怎么拿捏20863一样,阴阳怪气加上一点点激将法,就足够现在感情正处在不自知状态的宴明放弃<入梦来>这个有些危险的散件技能了。


    果然,金色小光团扑到<惊鸿照影>的散件上,立刻生出线条手,以看起来相当从容的态度,点击了[使用]。


    双双陷入误区的一人一统都没有反应过来,散件虽然是每天一重置,但也不一定非要使用啊。


    <惊鸿照影>发出淡淡的蓝光,意识之外的宴明脸上,那双浅色的眼瞳泛起涟漪,逐渐转化为湖水一般的绿色,绿色的最中心又生出一点浅色的红,如一朵徐徐盛开的花,渐渐占据了整双眼眸。


    绿色眼瞳转变为丹色,宴明缓缓阖上眼睛———


    【<惊鸿照影>装备成功,技能正在使用,故人随机链接链接成功!】


    【链接者,顾铮。】


    这个名字出现的那一刻,金色小光团立刻从容全失,在意识里狂敲问号,但显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金色小光团在意识里像卡帧似的闪了闪,“咻”地一下消失了。


    20863:【】


    好消息:现在宿主应该不会满脑袋都是秦曜了。


    坏消息:也是见上顾铮了


    黑暗中,剧烈的失重感,人无止境下坠。


    嗅觉比视觉先给出反应,馥郁浓烈的香味率先反馈到大脑,唤醒人的意识。


    “叮铃~”


    听觉随后恢复,好像有人撩开了帷幔,带动了帷幔上细碎的铃铛。


    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难受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浓烈的香味逼近,似乎有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将手拿到了锦被之外。


    有手指搭在手腕上,似乎在细细感受脉搏。


    “病人最近什么症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他最近格外嗜睡。”有手背轻轻碰了碰额头,带来冰冰凉凉的舒适感,“吃东西容易恶心,闻不得鱼腥味,一闻就吐得昏天黑地。”


    第50章 第 50 章 假孕


    “这样么”那个苍老的声音沉吟, 对着脉搏的位置按了又按,才委婉道,“子嗣缘分天定, 公子与夫人都年轻, 不必太过着急。”


    “子嗣?”


    “尊夫人恐怕忧虑太过,才会有这般害喜的症状。”苍老的声音说,“您还是多劝劝夫人,放宽心吧”


    他们的声音慢慢模糊在帷幔之后, 成了听不清的耳语,帷幔之后的宴明眼睫颤了颤,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之前听到的对话反馈到他的脑海里,让宴明的大脑成功宕机了三秒,三秒后他才渐渐回想起这究竟是哪一段与顾铮有关的记忆。


    将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宴明眼一闭, 觉得还不如鼠了算了———天杀的!这哪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不是他被顾铮逼疯后的单方面黑历史吗!


    顾铮是五个任务对象里最难搞定的那一个, 宴明当年执行任务时直接或间接挂在他手中的一至三星套装数量惊人, 直到抽到三星套【青鸟明丹心】, 才停止了这令人发指的套装报废。


    而眼下这个黑历史一样的乌龙事件,发生在他与顾铮相识的第三年。


    如果说第一年宴明要小心顾铮言辞与行动里无处不在的坑,第二年就要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以及他会突然揭露自己阴暗面与不堪的行为。


    第三年,顾铮似乎已经信任了他, 宴明就更惨了。这一年刚开始倒还好,顾铮只是越来越喜欢对他搂搂抱抱,并且不能忍受他长久地离开视线,还喜欢突然地自曝秘密, 每次听,宴明都有种“顾铮打算说完后灭他口”的错觉。


    又过了一个月,不知顾铮在哪里受了刺激,做什么都要把他带在身边,并且动不动就表白,还试图在气氛正好的时候行鱼水之欢———所以套装自带的[化原型]技能,简直是当之无愧的救命神技!


    顾铮一惯奉行的“喜欢就要拥有”,“强扭的瓜扭了再说”“爱谁就要给谁最好的”等原则,在夜照身上展现得尽致淋漓———


    事物要用最好的,喜欢的东西想方设法弄到手再摆到面前邀功,待在顾峥身边,宴明可以说是体会到了五个马甲里最富足的生活水平和最糟糕的精神状态。


    顾铮对外称呼青雀的身份为“夜照”,实则私下总是“小雀小雀”地叫,他的声线同他的外貌一样缠绵,念起名字来像情人在耳旁低语,他展现自己魅力的时候,就如馥郁芬芳的迷人花朵,美但剧毒。


    即使宴明对顾铮的变态程度有了深刻认识,也在内心深处对他敬而远之,偶尔也会为皮相所惑———顾铮知道自己外貌上的优势,并毫不吝啬地展示,可以说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在勾引。


    顾铮极美,这种雌雄莫辨的美与他的变态程度呈正比,就像他很喜欢夜照陪着,无论是原型还是人形,一定要和他待在一方空间里,宴明有时借助[化原型]这个技能的BUG切成另一个套装去做任务,回来时就会发现他的原型一定在顾铮身上———或锁骨处、或心口上、或腹肌间从不例外。


    顾铮总爱用修长的手指给青雀梳理羽毛,冰凉的手指在蓬松的羽毛间穿梭,带来莫名的寒意。


    “小雀”顾铮总这样笑盈盈地唤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你是我的。”


    他的占有欲没有随着时间减退,反而在时间愈发加深,他总是害怕青雀会离开他,甚至有了荒诞的想法———他的小雀要是能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


    初闻这个荒诞的想法时,被他半抱在怀里的宴明吓得一蹦三尺远,缩到了榻的角落,顾铮就笑,笑得风情万种,他的膝盖压过柔滑的锦被,一点点逼近,最后重新将人困入怀中。


    “要是我能生就好了”顾铮将脑袋搁在他的颈间,环住他的手缓缓收紧,“我给小雀生一个孩子。”


    他的手缓缓上移,去摸小雀那张懵懂天真的脸,笑靥如花,吐气如兰:“这样小雀就不会舍得抛下我们母子了吧”


    顾铮这样高强度地变态了小半年后,宴明在某一日与顾铮一起吃饭,忽然恶心干呕,冲到门外吐了个昏天黑地,顾铮本来还在一边吃饭一边调戏人的,这下饭也不吃了,将人拦腰一抱就吩咐人去请府里的医师,医师把了脉没查出问题,只当是吃了什么不当的食物,嘱咐他们一些生冷食物要忌口便罢了。


    但这次呕吐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宴明从那天起,隔三差五就有类似的症状,并且逐渐发展向一个诡异的方向———恶心干呕、食欲不振,闻不得鱼肉羊肉这种带腥味的东西的同时,还格外嗜酸。


    宴明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症状折磨得更不想上青雀的号了,于是常常切成书灵去见鹤卿,一呆就是大半天,反映在青雀的身份上,就成了极度嗜睡。


    顾铮本就爱抱着青雀不撒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怪病,他将人看得就更紧了,并且不断请各种各样的医师,宴明缓缓移动着脑袋,隔着两层纱质帷幔,大概辨认出了这位医师的身份———顾铮请来的最后一位医师。


    为什么时隔多年他还记得这样清楚?


    因为这位医师为他的症状诊断出了一个令人绝望且惊世骇俗的答案———假孕。


    在被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前,宴明只听说过兔子这种动物具有这样的能力。


    想到这个答案已经被告知了顾铮,宴明就有种自暴自弃的绝望———他不该和20863赌气使用散件<惊鸿照影>,早知道顾铮最美好的回忆是这段黑历史,他还不如去战场见秦曜!


    帷幔后模模糊糊的低语已经消失了,伴随着细微的叮铃声,浅色纱幔被重新撩开,顾铮笑盈盈的脸出现在宴明的视线里。


    他的头发并未束起,而是随意散乱地披在身后,那衣裳也不好好穿,领口大开着,深v一直v到腹部,只要轻轻一拉腰间的带子,就能得见风情。


    “醒了?”顾铮看见床上的人懵懵懂懂看向他,想起医师说的话,心中就像灌了蜜一样甜,他着实没想到查抄文安王府的次日夜晚,竟然会梦到他最爱的这段记忆,还这般真实。


    他抽了个软枕垫到小雀身后,眉梢眼角都是笑:“我们小雀就这么想给我生个孩子?想的都假孕了?”


    “可我们连夫妻之实都还没有呢。”顾铮俯身和床上的小雀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不如就现在,好不好?”


    他一手托在人的颈后,另一只手从嘴唇一路下滑,滑过下巴,滑过喉结,隔着被子滑过胸膛,最后停在腹部,改指为掌,那荤话就如呼吸一样自然:“想到我和小雀的孩子会在这里生根发芽,会将小雀平坦的肚皮一点点顶起来,孩子会隔着肚皮蹬我的手,我就高兴”


    即使在梦中,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没力气,宴明依旧努力发出属于自己的抗争:“我是男的!我不会怀孕!!!”


    “不会怀孕,可是想呀。”顾铮顺势躺在他身边,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舒展开了,目眩神迷的绮丽,他手下一用力,床上的人便顺势趴在了他胸膛上,他上半身的寝衣也因为这样的动作散开了,剩下的遮挡也是要坠不坠的松垮样,“小雀这样朝思暮想,我又怎么能不满足你呢?”


    梦境里就是好,当年的小雀听到这个消息后缩在被子里羞得不敢见人,好不容易把被子拽下来了,就只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小青雀蹲在被子中间生胖气,怎么哄都不肯变回人形。


    顾铮一手压在小雀的腰上,他知道小雀的腰额外敏感,稍微揉两下便会溃不成军。


    果然,刚刚还在他身上乱挣扎的小雀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直接倒在了他身上,瓷白的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声音咬牙切齿:“顾铮!!!”


    “嗯。”顾铮很喜欢小雀这样叫他的名字,无论是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态度,此时此刻,小雀的眼中都只有他。


    小雀的眼睛与世人不同,细看会发现带着隐约的丹色,有种迷离的妖异,和天真懵懂的外表大相径庭,顾铮爱这样的反差,爱得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束缚住这只天真自由的小雀,所以他才会将“想与小雀有个孩子”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但没料到顾铮已想起刚刚的那个医师嘱咐他的话,就忍不住哑然失笑,他的小雀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有意思呢?


    一手牢牢地箍住腰,另一只手按住身上人的后脑勺,顾铮强硬地亲了上去———他和小雀亲吻的次数不多,这只小青雀总会抓住各种时间变回原形,顾铮就是再变态,也没有变态到去亲一只雀鸟的地步。


    撬动唇舌长驱直入,这是顾铮第一次和喜欢的人深吻,以前可是只要一贴上,怀里的人就会变原型的。


    顺利地亲到了想亲的人,顾铮本应高兴,可他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小雀一直在他的身边,应该没有人教过他亲吻,可为什么小雀却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青涩?


    就好像好像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品尝过这样甜美的果实一样。


    梦境里也不能让他顺心吗


    顾铮压着挣扎的人,至将人亲得满眼迷离、脸色绯红才松开手,怀里的小雀无力地倒在他胸膛上喘气,顾铮揽着腰将人往上抱了抱,亲了亲他的脸颊:“亲吻是要换气的,小雀。”


    宴明确实没有什么亲吻的经验,因为缺氧眼前有点发黑,只剩下无力的喘|息,<惊鸿照影>这个技能简直糟透了,梦境中他都已经变成了【青鸟明丹心】穿戴套装后的模样,为什么不把[化原型]的技能一并给他复制来!


    顾铮这时倒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拍着背,慢慢地给他顺着气,但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缓,那背上的手也不老实起来,宴明的外裳没一会儿就被他扒了一半。


    “放开我———顾铮!”宴明在他怀里不住地挣扎着,却没能抵抗住顾铮的力道,整齐的衣衫开始凌乱,那件青羽外裳被剥下,横亘在两人之间,宴明里面的衣裳也岌岌可危,“你放开我!”


    顾铮不是鹤卿,不会因为他掉眼泪就停手,眼泪只会成为顾铮兴奋的催化剂。


    “不做点夫妻间做的事情———”顾铮轻松地镇压了反抗,慢条斯理地剥去宴明最后一件衣衫,“小雀怎么能怀上我们俩的孩子?”


    宴明的上半身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而顾铮收回了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只轻轻一抽,那昂贵又柔滑的绸缎便从他的肩头像花一样滑落,堆积在腰间。


    顾铮扯完腰带的那只手去揽宴明的腰———他知道要怎样让他的小雀气喘吁吁,无力反抗。


    或许是危机激发了潜能,本来只拥有【青鸟明丹心】外观的宴明,竟然在这时激活了这个套装的技能<知心>。


    【<知心>:十二时辰内每日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时辰,一米内人物情绪波动过大时,技能被动生效,无次数限制。】


    他听到了顾铮的心声,全是念出来就会被20863的程序自动变成“口口口口口”的内容。


    使用<镜里人>在密室里看见的那本“账册”上的内容像闪电一样在宴明脑海中回放,他在这一霎爆发出了无限的潜力,硬是向床榻内缩了一截,被垫在身下的青羽外裳彻底和他分开,顾铮的心声立刻断了。


    但就算不听他的心声,看着顾铮那双笑意混合着欲念的眼睛,也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倒是我来的不巧了。】20863的声音突然在宴明脑海中响起,【你们俩可真够激烈的,衣裳都脱一半了。】


    宴明:[!!!]


    凡是使用了入梦类技能,20863几乎是无法出现的,除非是特殊入梦技能或者技能出了问题。


    【快!】宴明当机立断,【中断<惊鸿照影>的使用!】


    再不中断他真的要被顾铮gay了!!!


    20863叹了一口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管他好的坏的,先中断这个技能!]顾铮已经抓住了宴明的脚踝,笑盈盈地将人往他的方向拖,[快一点,我赶时间!]


    【坏消息是,<惊鸿照影>出了点问题且无法中断。】意识里的小圆球看起来莫名有点颓废,【好消息是,因为你精神波动过于剧烈影响了技能,<惊鸿照影>链接上了第二个人。】


    宴明:[???]


    【喏———】银色小球说,【来了。】


    有一只小麦色的手撩开了纱幔,纱幔顶端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