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程英盯着康喜月的侧脸看了两秒, 最终把到嘴边的问题咽了回去。


    窗外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声音渐渐稀疏。


    “吃饭吧。”


    他的右手缠着纱布,只得用左手别扭地握着勺子,吃饭的速度大大减慢。偷偷抬眼时, 发现康喜月也吃得极慢, 每一口都要细嚼慢咽。两人面前的饭菜渐渐凉了, 却谁都没急着吃完。


    “你还记得高二有一次,张老师没收了王浩的手机吗?”程英突然开口,勺子磕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康喜月停下筷子点头:“手机、响了、一整节、课。”


    “对对对,还是《最炫民族风》的铃声。”程英忍不住笑出声,差点把勺子掉在桌上。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 从食堂难吃的饭菜说到运动会上的乌龙事件。虽然两人不算熟稔,但毕竟同窗三载,总能找到些共同话题。


    康喜月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接上几句,恰到好处的回应让谈话不至于冷场。他始终没有触及那些敏感话题, 无论是刚才听到的程英和肖黎之间的对话,还是程英手上的伤势来源。


    等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桌上的菜也见了底, 程英这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


    他本想自己打车回家, 康喜月已经推着电动车走了过来。


    “我送、你。”


    “不用麻烦了,我打车就好。”


    "顺、路。"


    程英心里默默盘算了一下路线。康喜月家的炸鸡店明明在反方向, 要说顺路,最多也就到中山路口那一段是同路。但看着对方坚持的样子,他也不好再推辞。


    他跨上后座,小心翼翼地抓着后座扶手,和康喜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有了刚才康喜月因他靠得过近而流露出不适的经历, 再加上对方给他伤口上药的时候,自始至终都刻意隔着袖口操作,他猜测康喜月应该是不太喜欢别人碰他。


    空气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寒风迎面吹来,程英望着眼前人挺直的背影,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说来也怪,这些年他经常送肖黎回家,却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送回来。往常和朋友他们出去玩,散场时也都是各自拦辆出租车就分道扬镳了。


    不到二十分钟,电动车缓缓停在单元门前,康喜月单脚撑地,从车筐里取出背包和药袋递过来。


    “按时、换药。”


    程英接过袋子,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的手背,两人同时缩了一下。


    “好。”他顿了顿,掏出手机,“我把酒钱和药钱转你吧。”


    康喜月闻言,拿出手机划开锁屏,调出收款码。


    程英看着那个黄色的二维码,突然说:“都是同学,要不加个微信?”


    康喜月的手指悬在屏幕上,顿了两秒,切换成个人二维码。


    程英扫完码,看着跳转出来的好友申请界面,对方头像是一片澄澈的蓝天,边角隐约露出他们高中旁边商场的玻璃幕墙,昵称就一个简单的“康”字。


    “路上小心。”


    “嗯。”


    送走了康喜月,走进单元门,电梯缓慢上升时,程英把医药费和酒钱转了过去。


    等待的间隙,他点开了康喜月的朋友圈,一片空白,如他想的一样。


    半个小时后,转账显示已被接收。


    程英盯着对话框,发出一条:「到家了吗?」


    几乎是在消息发出的同时,屏幕上就跳出了回复:「到了。」


    对话到此为止。


    奇妙的是,从这天起,他和康喜月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固定的联系。


    每天早晨九点,对方都会准时发来提醒:「换药。」


    程英则会拍一张伤口恢复的照片发过去。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有其他交流。这种简单到近乎机械的互动,莫名成了一种习惯流程。


    这次意外的重逢,像一粒偶然落入土壤的种子,虽然发了芽,却生长得缓慢而克制。


    这样的日常持续了大约一周。


    这个周末,难得程家一家人都有空,便决定一起去给程语新选的美术机构看看。


    程家向来重视孩子的全面发展。程英记得自己小时候迷上了动画片里行侠仗义的主角,缠着父母报过跆拳道班。


    轮到程语选择兴趣班时,小家伙在琴棋书画间犹豫了很久,最后选择了画画。


    其实程语的画虽然称不上多有天赋,但也算有模有样。之前程英在康喜月面前说弟弟画得一团糟,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


    最近他们确实在考虑给程语换绘画班。原先的机构虽然教学不错,但离家太远,每次接送都要花一个多小时。程英父母最近因为工作调整,时间上有些安排不过来。


    原本已经初步选定了一家名为“神笔画家”的机构,但那天康喜月提了句那家机构的几个问题。程英回去一查,果然发现网上有不少家长反映这些问题,只好作罢。


    后来又陆续观察了几家,不是环境不理想就是教学方式太死板。今天要看的这家,已经是筛选后的为数不多的几个选择之一了。


    一家四口坐上小车,程英和程语坐在后排。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时,程英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的公交站台旁。


    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可车子已经驶过,那个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怎么了?”程妈妈从副驾驶转过头。


    “没事。”程英摇摇头,重新靠回座椅。


    应该是看错了吧,他想。


    目的地不算远,开车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机构位于一个安静的文创园区内,红砖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透着几分艺术气息。


    接待他们的课程顾问是个年轻姑娘,一边引路一边详细介绍:“我们智慧画会根据孩子的年龄、基础、兴趣发展分班教学,8-10岁的小朋友都在中班。每节课90分钟,寒假班有两种安排……”


    程英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扫过走廊两侧色彩斑斓的学生作品。程语突然挣脱他的手,小跑到一幅向日葵蜡笔画前踮脚张望。


    “别乱跑。”程英快步跟上,却在抬头时猛地顿住脚步,画作下方的指导教师署名赫然写着三个熟悉的字。他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就在这时,前方画室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欢笑声。循声望去,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一群孩子中间。


    那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略显宽大的、背后印着“智慧画”三个字的粉色工作服,袖口因为动作而微微上卷,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


    他单膝跪在一个小男孩身边,手指轻轻托着孩子的手背调整握笔姿势。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洒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程英下意识挑了挑眉。几天前还穿着外卖工作服在雨里送餐的人,现在居然在这里当绘画老师?这人还真是闲不下来。


    他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确实是康喜月,没错。


    “哥,他们在上课。”程语仰着头小声说。


    程英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没有从画室里移开。


    康喜月垂眸指导的样子太过专注,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在灯光下泛着微微的蓝光。


    这副眼镜让程英恍惚间看到了高中时的康喜月。


    画室里的被注视着的主人公似乎察觉到视线,突然抬头望来。隔着玻璃门,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康喜月明显怔了一下,连带着手上的动作都顿住了。那个正在画画的小男孩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如梦初醒般重新低下头去。


    片刻后再抬眼时,程英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十分钟后,一家四口参观完最后一间画室回到接待处。


    程英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康喜月发来的消息:「是你吗?」


    「是。」


    程英简短解释了给弟弟找绘画班的事,又问道:「这家机构怎么样?能选吗?」


    消息发出去后,屏幕顶部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足足过去五分钟,终于,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康喜月发来满满一屏幕的文字,从师资力量到课程体系,再到针对程语这个年龄段的教学特点,事无巨细地分析了一遍。最后还特别标注了几个需要注意的事项,甚至附上了其他几家机构的对比建议。


    程英看着这长篇大论的回复,眼前仿佛浮现出康喜月推着眼镜,认真打字的模样。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抬头对父母说:“就这儿吧,我觉得挺好的。”


    他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刚才不是还说要多看几家吗?”


    程英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爸已经插话道:“我也觉得这不错。”说着还指了指墙上那幅向日葵,“这画得多生动。”


    顾问立刻笑逐颜开:“两位真是好眼光!我们正好马上要推出寒假特惠班……”她热情洋溢地开始介绍,而程英的注意力却已经回到了手机上。


    「谢了。你什么时候下班?」


    「现在。」


    消息刚传来,就听见电梯“叮”的一声。


    他下意识抬头,看见康喜月从电梯里走出来,已经换下了那身粉色工作服,穿着简单的白色外套和牛仔裤。


    “爸妈,我出去一下。”程英说着就要往外走。


    程语立刻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哥你要去哪?带我一起!”


    “松手。”程英试着甩了甩腿,小家伙却像树袋熊一样挂得更紧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拖着程语一瘸一拐地走向康喜月。


    走到近前,程语从程英腿后探出半个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康喜月。


    程英按了按弟弟的脑袋:“叫人啊,这么没礼貌。”说着又对康喜月介绍:“这是我弟,他叫程语。”


    程语突然“啊”地惊叫一声,把程英吓一跳。


    只见小男孩歪着头,眉头皱成个小疙瘩:“哥哥你长得好眼熟喔……”他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可是我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程英:“你上周不是还缠着要吃脆当家吗?他就是……”


    “对哦!是炸鸡店的哥哥!”程语眼睛一下子亮得像星星,整个人从程英身后蹦出来,“是真的诶!”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哥哥你们家的蜂蜜芥末炸鸡超级——好吃!我每次都要点两份!”


    康喜月蹲下身,视线与程语平齐:“谢、谢。”


    程语歪着头咧开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学着康喜月说话的方式:“不、用、谢。”


    “啪”的一声轻响,程英的手掌拍在弟弟的后脑勺上:“没大没小。”


    “哎哟!”程语立刻捂住额头,嘟了嘟嘴。


    康喜月站起身,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镜,镜框在鼻梁上留下两个浅浅的红印:“没、关系。”


    程英注意到他手腕上还沾着一点水彩颜料,靛蓝色的,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你在这兼职?”他问。


    “嗯。”


    “多久了?”


    “高考、结束后。”康喜月的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颜料痕迹,“寒暑假、都来,一周、五节课。”


    走廊的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程英突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


    “那你现在是要回去了?”程英又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他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他和康喜月相识时间不短,却始终像两条平行线。直到前几天才算有了联系,但此刻两人虽有了交集,却仍然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新朋友之间那种欲言又止的尴尬期吧。


    康喜月点点头,却没有立即离开。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程英的右手上:“伤、好了、吗?”


    程英举起右手,阳光将那道淡粉色的痂映得几乎透明,新生的皮肤还泛着微微的红色。


    “好多了。”他转动着手腕,“就是还有点痒。”


    康喜月的目光在那道伤痕上停留了片刻,喉头动了动,最终慢吞吞挤出“会”“好”“的”三个字。


    “你明天还来上课吗?”程英一边问,一把伸出右手,精准揪住正想乱跑的程语的后衣领,小男孩在半空中徒劳地蹬了蹬腿。


    “来。”康喜月点头,“你们、决定、报这里?”


    “明天想带他来试听一下再做决定。””好。”康喜月低头时,碎发遮住了眼睛,他看了眼手机锁屏,“我该、走了。”


    他说着,却站在原地没动。


    “那明天见。”程英说。


    “哥哥再见!”程语突然从程英身后探出头来。


    康喜月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映得他指尖都泛着暖橘色的光。


    “明天、见。”他将糖果轻轻放在程语的小手上。


    目送着康喜月离开,程语剥开水果糖塞进嘴里,甜滋滋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歪着头,忽然扯了扯程英的袖子:“哥,那个哥哥我好像在哪见过。”


    程英正低头看手机,头也不抬:“你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在他家吃过炸鸡。”


    “不是这个……”程语嘎嘣嘎嘣嚼着糖,眉头皱成一团,“就是觉得特别特别眼熟,好像还在别的地方见过。”


    程英没再接话,远处传来父母的催促声。他一把拽过程语的手腕往那边走,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跟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到底在哪儿呢……”


    课程咨询已经结束,一家人都对这个培训机构比较满意,只等明天试课后再做最终决定。


    回程路上,车子经过小区附近的连锁超市时,程妈妈突然说想买点草莓和橙子。可附近的车位早已停满,最近的停车场要绕到两条街外。


    “我去买吧,”程英解开安全带,“你们先回去。”


    “我也要去!”程语立刻从后座弹起来,像只树袋熊似的挂在程英胳膊上。


    程英只得带着小拖油瓶一起逛超市,买完水果后,程语又缠着他在零食区转了半天,最终心满意足地抱了两包薯片和巧克力威化。


    回小区的路上,程英左手提着沉甸甸的购物袋,右手牵着程语。程语正叽叽喳喳说着明天试课要穿什么衣服,程英却突然僵住了。


    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简单的外套和黑色运动裤,正低头划着手机。


    原来刚才不是他看错了。


    像是感应到视线,对方忽然抬头。四目相对的瞬间,程英下意识攥紧程语的手,加快脚步往小区里走。


    “哥,你怎么突然走那么快?”程语踉跄了一下,手里的薯片袋哗啦作响。


    程英充耳不闻,可刚走出几步,一个身影就挡在了面前,他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


    “程英。”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避无可避,他只得抬眼。


    肖黎比上次见面瘦了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看起来最近睡眠不是很好的样子。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了,程英听见自己毫无情绪的声音:“有事?”


    肖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掌攥成拳头:“微信、□□、微博、手机号,连网易云你都把我拉黑了。”


    “嗯。”程英把购物袋换到另一只手,没有反驳。


    “你几天没联系我了?”肖黎问。


    程英沉默。


    他当然清楚,整整七天。这段时间里,每个夜晚入睡前,他和肖黎以往的回忆都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有时他几乎要拿起手机联系对方,但最终都克制住了。


    “七天。”肖黎出声,“你七天没找我了。”他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以前他洗澡晚回消息半小时,程英都能连发十几条语音。


    “你想表达什么?”程英不解,“没人整天死缠烂打着你,不好吗?”


    肖黎愣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我不是……”


    话没说完就被一旁保安亭探出脑袋的保安打断。


    “程家小子,这人不是我们小区的吧?”他警惕地打量着肖黎这个陌生人员,“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叔。”程英拽着程语往闸门走,“我们这就进去。”


    “程英。”肖黎突然提高音量,引得几个路人侧目。他像是意识到失态,又压低声音,“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他说得艰难,每个字都像是从牙齿间硬挤出来的。他可是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站在这里,他都主动来找程英了,程英没有理由拒绝他。


    闸机读卡器的LED灯明明灭灭,映照进程英平静的瞳孔。


    “不用了。”他盯着闸机缓缓打开的金属臂,“拉黑的时候,就没想过要拉回来。”


    肖黎能主动找过来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若是从前,这样的低头足以让他欣喜若狂。但现在,他只觉得胸口发闷,只想快点逃离。


    这个骄傲到骨子里的人突然放下面子,未必是因为有多喜欢他。或许只是不习惯被照顾的人突然抽身,或许只是自尊心作祟,就像小孩子发现一直握在手里的糖果不见了,总要闹一闹才甘心。


    闸机完全打开的提示音响起,程英大步向前,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呼喊,步伐越来越快。


    程语被拽得踉踉跄跄,零食袋哗啦作响,他嘴里还叼着半片薯片,忍不住扭头往后看。那个哥哥还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们的方向。


    他记得这个哥哥,虽然从没见过本人,但他经常在哥哥的手机壳后面看到这人的照片。


    有次他好奇地问哥哥这是不是他喜欢的人,当时程英正擦着手机壳,闻言手指一顿,笑着“嗯”了一声。


    可现在……


    “哥,那个是你喜欢的人吗?”程语仰头,薯片碎渣从嘴角掉下来。


    这一次,程英的下颌线条紧绷,他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说着,伸手把程语还在往后探的脑袋扳回来,“看什么看,专心走路。”


    程语“哦”了一声,乖乖转回来。走了几步,他突然瞪大眼睛,像发现新大陆似的跳起来:“我想起来了!”


    他终于想起为什么会觉得炸鸡店哥哥眼熟了。


    因为那个哥哥跟现在这个哥哥一样,也在他们小区门口徘徊过,有时候是靠在树下看手机,有时只是安静地站着。


    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头发还不是黄黄的,而是黑黑的。


    第112章


    第二天一家四口准时来到了智慧画, 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进入试听教室,到达时里面已经坐了五六个和程语差不多大的孩子。


    程英站在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康喜月,他昨晚就在微信上得知, 今天对方会担任试听课的助教。


    康喜月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麻衬衫, 外面依然是粉色工作服, 袖口挽到手肘处,正蹲在画板前整理散落的蜡笔。


    程语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跑到康喜月面前站定,仰着小脸,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憋了半天挤出一句:“炸鸡哥哥!早上好!”


    程英:……


    试课在五分钟后准时准点开始。


    程英和爸妈坐在家长等候区,透过玻璃窗看着画室里的场景。


    前半节课是理论讲解,主讲林老师站在画板前,用生动活泼的语言向孩子们介绍基础色彩知识。康喜月安静地站在一旁,时不时配合对方展示教具。


    到了实操环节, 小家伙们立刻活跃起来,迫不及待地抓起蜡笔,在纸上涂涂抹抹。


    康喜月和林老师穿梭在画架之间。


    他突然在一个小画架前停下脚步, 程语正坐在矮矮的儿童椅上, 握着蜡笔在纸上涂涂画画,他半蹲在对方旁边, 偶尔伸手调整对方的握笔姿势。


    程英的视线停留在两人身上。


    康喜月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程语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头,咧嘴笑出一排小白牙。


    没一会儿,程英看见突然程语放下蜡笔, 神秘兮兮地朝康喜月勾勾手指。康喜月微微一愣,但还是顺从地俯身凑近。


    小男孩凑过去,小手拢在嘴边,对着康喜月的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什么。


    程英眯起眼。


    不知道康喜月听到了什么,表情瞬间凝固了一秒,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才低声说了句什么。


    程语立刻捂住嘴,眼睛弯成月牙,用力点头,还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


    程英挑了挑眉。


    试听结束后,程妈妈程爸爸问程语觉得今天的课怎么样,喜欢不喜欢。


    程语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用力地点着头:“喜欢!超级喜欢!”


    站在一旁的程英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弟弟反常的兴奋模样。这个平时连上学都要赖床的调皮蛋,今天居然对课外班这么热情?


    父母去前台办理报名手续时,程语还在依依不舍地跟自己今天新认识的小伙伴聊天。


    程英催了他好几遍也没催动。


    旁边画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一个身材圆润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粉色工作服紧绷在隆起的肚腩上。


    “这位是……”他的声音在看清程英的脸时戛然而止,眼睛微微睁大。


    男人的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脸上的横肉堆出夸张的笑容:“哎呀,你好你好,我是咱智慧画的熊老师。”


    他刻意挺直腰板,却让紧绷的衬衫纽扣更加岌岌可危。


    程英看向他的工牌,上面印着“熊山”二字,闻到对方身上飘来的烟味,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熊山看了看他旁边的画室编号,随后热情地凑上前来:“您是今天来试听的家长吧?”


    “嗯。”


    “您家宝贝今天试听还满意吗?我们最近推出的创意绘画课……”对方说话时唾沫星子飞溅,程英不得不稍稍后仰。


    他注意到男人手里拿着一本已经卷边的宣传册,突然开口:“能给我一本新的吗?”


    “当然可以!”熊山脸上堆满笑容,立刻手忙脚乱地在工作服各个口袋里翻找。


    他那双肥厚的手掌在口袋里笨拙地摸索,片刻后终于从后裤袋掏出一本崭新的宣传册。


    就在递过手册的瞬间,程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蹭了一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熊山“哎哟”的痛呼。


    熊山猛地缩回手,手背上立刻浮现出几道鲜红的指印。


    他怒气冲冲地抬头:“是不是有毛……”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程英这才发现康喜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挡在他和熊山之间。


    熊山的气势顿时萎了下去,但仍旧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地瞪着康喜月:“康喜月你打我干什么?”


    康喜月没有回答。


    那双浅色眸子此刻黑得吓人,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


    “3号、教室、在等你。”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冷得像块冰。


    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迈步,明明熊山的身形比他宽了将近两倍,却硬是被逼得后退了半步。


    康喜月巧妙地调整了站位,将程英完全挡在自己身后,彻底阻断了熊山投来的视线。


    程英垂眸,注意到康喜月的工作服后领有一小块未洗干净的黄色颜料,像一只翩飞的小蝴蝶。


    熊山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憋成了猪肝色。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含糊的脏话,悻悻道:“认识早说啊。”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


    程英站在康喜月身后,看着熊山臃肿的身影渐渐远去。那人临走时不甘心地嘟囔了句“可惜了”,后面似乎还跟着句什么,但声音太小,他没听太清楚。


    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康喜月身上。


    少年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直勾勾地盯着熊山离去的方向,眼神空洞得可怕。


    这眼神他太熟悉了,就跟回到榕城第一天,康喜月蹲在路边盯着那只死老鼠时一模一样。


    “他已经走了。”他忍不住出声提醒。


    他在心里暗自猜想,这两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在康喜月侧脸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闻言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从程英手中抽走那本宣传册,转身走进画室。片刻后,他拿着一本崭新的宣传册回来,递给程英。


    程英翻开看了看,内容和之前那本一模一样。


    “他是、gay。”康喜月突然开口,最后一个单词咬得格外重。


    程英正沉浸在两本宣传册有什么不同里,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弄得一怔。


    康喜月见他没反应,眉头微微蹙起,又补充道:“他、喜欢、男的。”


    程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熊山刚才摸他手的那一下不是不小心的。


    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康喜月语气里那股明显的排斥,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难道康喜月恐同?


    他自认为和康喜月也算是半个朋友了,实在不想因为性取向这种事让对方膈应自己。虽然按理说,康喜月应该早就知道他的性取向才对。


    “……我也是gay。”他忍不住说,带着几分试探。


    康喜月猛地抬头,那双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他看不懂的情绪。


    “知、道。”康喜月一字一顿地回复,顿了顿又补充,“他、不是、好人。“


    程英这才完全明白过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康喜月不是在排斥性取向本身,只是觉得熊山这个人有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他还是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这个群体解释一下。毕竟社会上对同性恋的误解太多了,他不希望康喜月对自己也有刻板印象。


    “刚才那个人人品不好那是他的事,跟gay没关系。而且我们正常的gay也不是见个男的就喜欢的。”说着他比划了一下,“就像异性恋不会见个异性就心动一样,感情这种事,都是要看人的。”


    走廊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康喜月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程英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时而眉头舒展,时而又紧绷着脸,复杂得让人难以揣测。


    第113章


    那天之后, 程语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智慧画机构的寒假班。


    父母工作繁忙,自然抽不出时间接送程语上下课。这个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到了程英头上,谁让他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寒假在家闲得发慌呢?


    程英倒也没太在意, 不过是每天早上跑两趟, 权当锻炼身体。


    可这几天, 他发现有点不对劲。


    程语每天下课回家后,过不了几小时总会又蹦蹦跳跳地往外跑。虽说他向来活泼好动,可像这样雷打不动地每天往外跑,实在不太寻常。


    此刻已是晚上九点半,早就过了程语平时睡觉的时间。程英站在弟弟房门外, 发现门缝下还漏着一线光亮。


    他悄悄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又好气又好笑。


    程语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脚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上的电话手表,手指在狭小的屏幕上飞快地戳戳点点, 连有人站在身后都没察觉。


    “还不睡?”


    程语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表就被一把夺走。


    “我的表!”程语急得直扑过来, 却被一把拎住睡衣后领, 整个人动弹不得。


    程英晃了晃手中的战利品,眯起眼睛:“大晚上的不睡觉, 在这搞什么鬼?”


    “没搞鬼,你还我。”程语急得踮起脚,手指拼命往空中抓,却连手表的边都碰不到。


    程英一只手把电话手表举得更高,另一只手牢牢揪着程语。他低头瞥了眼屏幕, 正好一条新消息弹出来。


    他眉头一皱,目光扫过聊天列表最上方的两个名字。


    何新存他知道,是程语在补习班新交的朋友,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男孩。


    可这个“康”是谁?


    电话手表的屏幕太小,没法显示头像,但他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康是谁?”他问。


    程语还在徒劳地蹦跳着,一边暗道他哥怎么长这么高,一边痛恨自己130cm的身高。


    早知道会这样,他今天早上就不该偷偷把妈妈准备的牛奶倒给楼下的小花猫!


    “问你话呢,是谁?”程英捏了捏他的后颈。


    程语见实在抢不回来,索性破罐子破摔:“康老师啦!”


    “康老师?”程英挑眉,“前几天不还一口一个炸鸡哥哥吗?现在知道叫老师了?”


    程语撇撇嘴,小声嘀咕:“他让我上课的时候要叫老师……”


    程英心里莫名有点欣慰,弟弟还算知道尊师重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你们什么时候加的微信?”


    “就报名的时候啊。”


    电话手表突然又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条来自康喜月的新消息跳了出来。


    「好看。」


    “康老师给我发什么了?我要回消息。”


    程英没搭理程语,单手点开聊天框,发现康喜月这两个字是在回复程语的上一条消息:「慢画好看吗?」。


    慢画?


    程英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个词,现在的画还分快慢?


    直到他往上滑动聊天记录,看到程语昨天发的那句「我有火星超人慢画!给你看!」。


    他抬头看向一旁程语的书架,原本整齐排列的那排漫画书,此刻空空如也。


    难怪今天下午程语溜出门时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


    他忍住吐槽程语错别字的冲动,手指又往上滑了滑,这才发现两人竟然已经聊了整整好几十页的记录。


    他翻看着剩下的聊天记录,嘴角不自觉抽了抽,其余大部分内容都是图片。


    程语拍的路边野花、歪歪扭扭的玩具摆拍、甚至还有他咬了一半的饼干,全都一股脑地发给康喜月。


    这块手表是报名智慧画那天新换的,程语宝贝得不行,还迷上了用手表拍照,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那块宝贝电话手表24小时不离身,看到什么拍什么。


    吃早饭时要拍煎蛋的特写,上课路上看见只麻雀要拍,就连写寒假作业时都要拍一拍橡皮屑。


    但是他拍的照片十张里有八张是糊的,剩下两张构图歪到姥姥家。


    可偏偏程语自我感觉良好,把这些“作品”群发给了所有联系人。程英的微信每天都要被轰炸十几条,内容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他每次看到通知栏跳出来的“弟弟发来照片”就头疼,没想到康喜月却挺有耐心的,每张照片都会仔细点评。


    就程语那胡乱怼着拍的所谓摄影技术,能看出什么“构图”和“光线”才有鬼了。


    可偏偏康喜月夸得认真,这给了程语莫大的鼓舞,导致他发照片的频率越来越高,错别字也越来越多。


    程英在聊天记录里随手翻了翻,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直到看到其中一条消息。


    程语:「今天好饱!!!」


    三个夸张的感叹号足以展示他到底有多饱。


    程英抬头,正对上程语瞄过来的视线,兄弟俩大眼瞪小眼。


    程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程语扔回床上。小家伙在床垫上弹了两下,还没来得及抗议,就看见哥哥大步走向门边的衣架,那上面挂着他今天穿的外套。


    程英伸手往程语的外套口袋里掏了掏,他本来只是想试试,没想到真摸出了名堂,两根手指夹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包装袋。


    一包印着“脆当家”三个字的番茄酱,包装上还沾着点油渍。


    “程语。”程英捏着那包番茄酱,转身盯着床上的人,“这几天你一到下午就跑出去,回家后扒拉两口饭就说吃饱了,”他晃了晃手里的证据,“原来是因为在脆当家吃了炸鸡?”


    程语瞪圆了眼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那个不是我不想给你带。”他缩了缩脖子,“是康老师说了……不能告诉你”


    被误认为没有吃到弟弟带的炸鸡而不开心的程英太阳穴突突直跳:“你吃完给钱了吗?”


    不出意外,程语摇摇头。


    程英顿时眼前一阵发黑。


    康老师……不是,康喜月当然不会让程语告诉自己了,毕竟他知道自己这个当哥哥的,绝对不会允许弟弟在外面白吃白拿别人的东西。


    “你怎么回事?年纪轻轻怎么还学会吃霸王餐了?”


    霸王餐。


    程语记得上学期语文课上老师讲过这个词,当时还特别强调这是种恶劣行为。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根据回忆一字不差地背诵:“霸王餐是指没有经过商家允许,吃完饭不付钱就离开的行为,是白吃白喝的耍赖行为,是不道德且违法的。”


    程英被这一本正经的解释噎得说不出话来。


    所以呢?


    这小子是在跟他上课吗?


    还没等他发作,程语就像倒豆子似的继续辩解:“可是我没有不经过康老师允许呀!是康老师主动要请我吃的。康老师说只要我帮他保守秘密,他就请我吃炸鸡,这叫等价交换!我还借康老师漫画书看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还有,我每次去都会帮佳星姐姐收拾桌子,她还夸我勤快呢!”


    佳星姐姐?


    程英眉头一皱,在记忆里搜寻这个称呼。


    康喜月的姐姐,康佳星。


    奇怪,这小子什么时候跟康家人这么熟了?


    “别说了。”程英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随后直接伸手一捞,像拎小猫似的把程语从床上拽起来,“穿上衣服,跟我走。”


    程语被提溜得双脚离地,手忙脚乱地挣扎:“去哪啊?”


    “还能去哪?”程英顺手抄起外套往身上一披,另一只手仍牢牢攥着程语的后衣领,“脆当家。去给你康老师道歉,再把炸鸡钱补上。”


    程语在半空中扑腾着:“这是等价交换,这是康老师自己说的……”


    “闭嘴。”程英走到玄关,从鞋柜上抓了把零钱塞进口袋,“白吃白喝还有理了。”


    “等等,”他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程语,“你刚才说什么?”


    程语被他桎梏着,眨巴了一下眼睛:“等价交换。”


    “不是,你刚才说保守……什么秘密?”


    第114章


    程语听到程英的质问, 肩膀下意识地缩了缩。


    他不再抗议,也顾不上计较这到底是不是等价交换,立刻紧闭上嘴。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用两只手死死捂住嘴巴。


    他拼命摇头, 从指缝间挤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嗯嗯嗯嗯”。


    程英挑了挑眉, 竟从那团模糊不清的鼻音里辨出了“我不能说”四个字。


    他突然抬起手。


    程语顿时反应夸张地闭上眼睛, 甚至主动伸长脖子,摆出一副打死也不说的忠义模样。


    程英有些好笑,转而一把抓过鞋柜上的儿童毛线帽直接扣在程语头上,宽大的帽檐立刻遮住了小男孩大半张脸。


    “不说算了。”程英帮程语理了一下帽檐。


    先不论程语的话是真是假,能让他知道的秘密, 估计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四十分,脆当家的打烊时间是十点半。程英估摸着时间还够,拎着程语拦了辆出租车。


    到达目的地时,脆当家灯火通明,店里已经没有客人。


    康佳星正在收银台前数零钱, 姐夫拿着拖把在桌椅间来回走动。


    听完程英的解释,康佳星从账本上抬起头,眼角弯出弧度:“哎呀, 这种小事还专门跑一趟?就一孩子能吃多少?”她伸手轻轻挠了挠程语的下巴, “而且弟弟平时可懂事了,是不是呀?”


    程语立刻用力点头, 帽子上的毛线球跟着晃了晃。


    程英摇摇头,掏出手机:“姐,麻烦你给算算我弟吃了多少钱。”


    “不、用给。”一个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程英转头,看见康喜月正站在楼梯扶手边。他穿着宽松的居家T恤,发梢还滴着水, 显然是刚洗完澡。


    “真不用给。”一旁的姐夫也插嘴,“他平时也经常给我们带吃的。”


    程语在旁边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对呀对呀!前天我还特意给大家带了学校前门的包子呢!”


    程英握着手机,态度坚决:“包子才几个钱,他吃了这么多天,哪能白吃白喝。”他转向收银台,“姐,你算下钱,我一起付了。”


    康喜月走过来,一把按住程英的手腕。


    “真、的不用。”他的手指微微收紧,“程语、帮了、很多忙。”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一股沐浴露的香气混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程英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掌心的热度穿透衣服面料,像块烙铁般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他稍稍用力想抽出手,却发现康喜月握得出奇的紧。


    “帮忙是一回事,吃饭付钱是另一回事。”他坚持道,“再说我弟能吃得很,你们开店也不容易。”


    “他有、做事。”康喜月另一只手从柜台上拿起一个素描本。


    程英接过本子,翻开的内页上,有一个细致的表格,每一栏都清清楚楚地标注着日期和事项。


    “2月8日,程语帮忙擦桌子1次(很认真)。”


    “2月9日,程语帮忙整理餐具1次(摆放很整齐)。”


    每一条记录旁边还配着Q版的小插画,擦桌子的小人儿额头挂着汗珠,整理餐具的小人儿头顶飘着表示开心的音符。


    “这……”程英一时语塞。


    康佳星笑着插话:“弟弟干的活早就抵过饭钱啦。你俩别争了,小程啊,你就听我们的吧。”


    程英叹了口气,终于让步:“那……我就替他谢谢你们了。”


    “不用谢的不用谢的。”康佳星笑着摆手,“我还巴不得他多来呢,小嘴可甜了,上次还夸我做的蛋挞比肯德基都好吃。”


    程英失笑,心想这小子倒是会讨好人。不过既然他们都这么坚持,他也不再推辞。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和康喜月确实称得上是朋友了。


    临走时,康佳星热情地往程语口袋里塞了两根棒棒糖。


    康喜月主动送他们到门口。


    “康老师再见!”程语仰着小脸跟康喜月挥手。


    康喜月伸手揉了揉他的毛线球:“再、见。”


    程英正要道别,余光突然瞥见玻璃门上贴着的一张红底白字的A4纸。


    “你们这儿在招人?”他停下脚步,指着招聘启事问道。


    “嗯,最近、有些、忙、不过、来。”


    程英凑近仔细阅读招聘要求:接单配送、核对订单、确保餐品准时送达,熟悉周边路线。


    目光下移到薪资待遇,比想象中要优厚不少。


    “招寒假工吗?”他突然问道。


    这段时间除了接送程语上下学,他整天在家闲得发慌,连游戏都打腻了。找份临时工既能打发时间,又能赚点外快,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康喜月看向他,眼神有些疑惑。


    程英指了指自己:“我会骑电动车,体力也不错。”


    康喜月的目光在程英身上停留了几秒,喉结动了动。原本要说出口的“不招”在舌尖转了个弯,最后变成了一声轻轻的:“招。”


    “不过我没什么送外卖的经验,这没事吧?”程英挠了挠后脑勺。


    “没事。”康喜月的声音比平时流畅了些,"我、可以教你。”


    “那就太好了。”程英笑了起来,学着程语的语气说,“谢谢康老师。”


    又留下一句“回去微信联系”后,他牵着程语转身离开,没注意到身后的康喜月在听到这个称呼时,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晚风卷起他半干的发丝,他却像被钉在原地般一动不动。


    “阿月?”康佳星推开玻璃门,冷风立刻灌了进去,“你傻站在外面干什么?不冷啊?”


    她走近才发现弟弟的异常,康喜月双手紧握成拳,胸口剧烈起伏着。


    “怎么了?又犯病了?”她急忙拍抚康喜月的后背。


    康喜月在她的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但目光仍追随着远处程英逐渐消失的背影。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康佳星皱眉问道,“怎么突然这么激动?”


    康喜月摇摇头:“没、什么。”


    他迈步往店里走,却在门槛处顿了顿:“明天……程英来、当寒假工。”


    康佳星有些诧异:“我们这儿?”


    康喜月点头。


    “可是我们这儿只招长期工啊。不然等开学你们都去上学了,谁来送外卖?你姐夫一个人可忙不过……”


    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目光在弟弟平静的目光停留片刻,恍然大悟地叹了口气:“行吧,寒假工就寒假工。”她伸手把有些翘边的招聘启事重新按实,“反正招聘继续贴着就是。”


    通常脆当家上午的外卖都由康喜月姐夫负责配送,而康喜月每天中午结束机构的课程后,就会接手下午的配送工作。


    程英第二天准时在中午十二点半推开了店门。他昨晚在康喜月的指导下折腾到半夜,才终于完成外卖软件骑手的注册和审核。


    康喜月听见风铃响,从柜台后抬起头,递过来一叠崭新整齐的衣物。那是件黄色的工作服,背后和都胸前印着脆当家的logo。


    “换、上。”


    程英经常看康喜月穿这套衣服,如今穿在自己身上,觉得十分新奇。


    等他从储物间换完衣服出来时,康喜月又递给他一个黄色头盔。


    头盔顶上插着个塑料竹蜻蜓,和他之前在街上见到康喜月时,他头上那个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康喜月的头盔上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插孔。


    尽管昨晚康喜月已经在微信上跟他详细讲解过所有流程,今天还是又当面演示了一遍,把接单流程重新梳理了一次。


    “记住、了吗?”康喜月最后问道。


    程英点点头,眼睛忍不住一直盯着手机屏幕。


    手机突然“叮”地响了一声。这声音在嘈杂的店里本不算大,却让程英整个人都弹了一下。


    他手忙脚乱地点开弹窗。


    屏幕上同时跳出两条订单信息:


    【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在10秒内查看!取餐地:脆当家炸鸡店,配送距离3.2公里,订单奖励12.8元!】


    【您有新的外卖订单!请在10秒内查看!取餐地:脆当家炸鸡店,配送距离2.9公里,订单奖励10.3元!】


    订单来了。


    康佳星利索地帮程英把炸鸡打包好,又在袋口贴了张“小心烫手”的贴纸。


    程英把包装袋放进外卖箱在电动车后座时,康喜月就在他旁边站着。


    “我先、跟着、你、送一单。”康喜月说。


    程英利落地扣好外卖箱,转头对他笑了笑:“真不用,工业园区那片我闭着眼都能找到。”他拍了拍车座,“上周我还带程语去那边的游乐场玩过。”


    电动车手机架上一阵导航机械女声突然响起:“前方100米右转。”


    程英冲康喜月挥挥手,电动车嗖地窜了出去。


    出发前他还信心满满,觉得这单外卖不过是小菜一碟。可当电动车驶入工业园区,他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些在记忆中清晰的道路,此刻全都变得面目模糊。灰蒙蒙的厂房像复制粘贴般整齐排列,每一个转角都似曾相识。


    导航机械的女声不断重复着“您已偏离路线”,而手机屏幕上的骑士小人在错综复杂的道路网里无头苍蝇似的打转。


    订单的目的地是“鑫源机械厂3号厂房”,但他在这个满是灰色厂房的区域已经转了快二十分钟。


    园区里所有厂房的编号毫无规律可言,1号旁边是8号,拐个弯又变成了15号。


    手机突然震动,顾客发来消息:「小哥你到哪了?我们午休时间都快结束了。」


    程英赶紧停车,他擦了擦手机屏幕,回复道:「请问3号厂房附近有什么标志物吗?」


    「就在那个红色大烟囱底下啊。」


    程英抬头四望,发现视野里有不下五个红色烟囱。他硬着头皮选了最近的一个,结果骑到跟前才发现是5号厂房。


    这时手机又响了,直接是一通电话打了过来:“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取消订单了!”


    “别别别!我马上到!"程英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他索性关掉不靠谱的导航,拦下一个穿着工装的老师傅问路。


    “3号?早改名啦!”老师傅指着远处一栋贴着新牌子的厂房,“现在叫B区2栋,你说的3号是以前的叫法。”


    等程英终于在一排几乎一模一样的灰色厂房中辨认出“鑫源机械”的褪色招牌时,订单倒计时已经变成了“超时5分钟”。


    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从厂房侧门走出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程英慌忙递上外卖,连说了三声“抱歉”。


    出了园区后,他才发觉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他摘下头盔,手机屏幕的镜面映出自己的人像,头发被头盔压得东倒西歪,他胡乱扒拉了几下。


    第一单就搞砸的认知让他倍感挫败。


    手机震动了一下,康喜月的消息跳了出来:「怎么样?」


    程英盯着屏幕犹豫了几秒,才打字:「没找对地方,超了五分钟。」


    消息刚发出去,康喜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你现在……”电话那头传来电动车呼啸的风声,康喜月缓了口气重新说,“还有、单吗?”


    “有一单,”程英声音有些闷,“在纺织新村。”


    “你在……人民路、报、刊亭,站着别、别动。”


    还没等程英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不到十分钟,熟悉的电动车一个急刹停在他面前。康喜月摘头盔时,张了张嘴,最后选择直接伸手示意程英把手机递过来。


    程英会意地递过自己手机,看着康喜月手指飞快地操作。


    交接时康喜月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纺、纺织、新村……”康喜月指着地图摇摇头,做了个迷路的手势,“转、单。”


    “我俩交换送单?”


    康喜月点头。


    程英接过康喜月递回来的手机,仔细对比了两份订单。确实,人民医院的单子路线清晰,比迷宫一样的纺织新村要容易得多。


    两人顺理成章地交换了订单。


    送完手头上的最后一单时,时间已经过去两小时。


    程英数了数,自己今天只完成了四单,而康喜月送的单子比他多了一倍不止。


    已经过了用餐高峰期,单子渐渐少了下来。


    他和康喜月汇合后一起回到店里,他的肩膀酸痛得厉害,连头盔都懒得摘,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他还好意思说自己体力不错……


    原来送外卖这么辛苦,而康喜月每天上完课还要来送单……


    “我眯会儿。”程英把脸埋在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康佳星擦着手从后厨出来:“小程,这里睡着不舒服。”她想了想,“要不你去我和阿月姐夫房间休息吧,这会儿没人。”


    “不。”康喜月突然出声。


    程英和康佳星同时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


    康喜月站在原地,迟疑片刻后,低声道:“等我……五分、钟。”


    说完就转身跑上二楼,只留下程英和康佳星两人。


    康佳星的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弟弟要做什么,瞳孔微微放大,随后转向程英,程英被她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姐,怎么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是不是沾上了什么。


    康佳星收回视线,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没事,没事。”


    “康喜月他去干什么了?”程英望向楼梯口。


    “我也不知道。”康佳星推过来一杯鲜榨橙汁,“小程喝果汁。”


    “谢谢姐。”


    “不用谢。”康佳星双手托腮,手肘撑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小程你家里就四口人啊?”


    “对。”


    “从小就在榕城长大的?”


    “嗯,土生土长的。”


    “大学是在哪啊?”


    “F大。”


    “哟,”康佳星眼睛一亮,身子往前倾了倾,“那成绩很不错啊。”


    程英谦虚地笑了笑:“还好。”


    “你有对象没有?”


    “……没有。”


    “那就好。”


    “?”


    木质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康喜月站在楼梯拐角。


    他抿着嘴看向程英:“上、来吧。”


    程英愣了一下,随后走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踏上炸鸡店的二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二楼统共就三个房间,一个贴着贴画的卫生间,一扇虚掩的房门,应该是属于康喜月姐姐姐夫的卧室。康喜月则停在最后一扇紧闭的门前,将一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康喜月侧身让出路。


    房间在程英眼前缓缓展开,这是一个狭小而简素的空间。


    单人床贴着墙角,铺着黑色床单,被褥叠得方正。床边是一张窄长的书桌,桌面空荡,只摆着一盏台灯关、一个素描本和一杯水。


    书架是铁质的,挤在门后与衣柜的缝隙间。最上层整齐码着专业书籍,下面一层却突兀地摆着几本《火星超人》漫画。


    墙面有些斑驳,部分墙皮剥落的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撕下过什么。


    尽管康喜月明显收拾过房间,床头柜上没有灰尘,垃圾桶套着新塑料袋,但这个空间却散发着一种古怪的洁净,显得毫无生气。


    明明窗户紧闭,程英却感觉有穿堂风钻进他的衣领。


    身后传来门锁咬合的声响,他转身时,康喜月的手正按在门把手上,他恰好撞进对方的视线里。


    “睡、吧。”


    第115章


    程英愣了一下, 明明口吃的人不是自己,此刻却莫名结巴起来:“睡……睡什么?”


    康喜月神色如常:“你不是、困了吗?”


    程英确实困了,但对方这句突如其来的问话又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不睡、吗?”康喜月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又问道。


    “那你呢?”话一出口程英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他偷瞄了一眼角落里那张狭窄的单人床, 最多不过一米二宽, 两个成年男人躺上去恐怕要要紧抱着才不会掉下来。更何况, 即便是一米八的大床,他和康喜月也不可能睡一张床上。


    他问这个干什么?


    好在康喜月也并没有要和他一起睡的意思,已经径直走向书桌,从堆满书籍的架子上抽出一本《火星超人》漫画。


    “我看、会儿书。”康喜月说。


    房间的主灯被熄灭,只剩桌上一盏台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程英在原地站了会儿, 注视着那个埋头阅读的背影,寂静中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声响。


    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床垫比想象中要硬。他解开外套最上面的两颗纽扣,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注意到脱外套时,翻书声停顿了片刻, 直到他完全躺下才重新响起。


    他轻手轻脚地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康喜月的被子上有一股淡淡的沐浴露味,他觉得有些熟悉, 想了一下才记起, 昨晚他也闻到过这个味道,就在康喜月本人身上。


    他盯着天花板, 没有立刻入睡。


    放在半个月前,他绝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会躺在康喜月的床上,盖着对方的被子,甚至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的味道。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康喜月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程英侧过头, 借着台灯微弱的光,能看到那人低头阅读时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康喜月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明明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睡、不着?”


    程英被抓了正着,有些尴尬:“嗯。”


    “枕头、有平板,密码、四个8。”


    程英掀开枕头,果然发现一个平板电脑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按下电源键,屏幕亮起的瞬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输了密码后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滑动,他最终点进了一个视频软件。康喜月的账号下存着几部电影,他随手点开一部。


    画面跳转的瞬间,一阵刺耳的音效突然炸响。程英猛地往后一仰,屏幕上鲜血四溅,一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正举着电锯疯狂挥舞。


    程英被吓了一跳,他退出影片,点开其他几部。


    剩下的每部电影开场都如出一辙,阴森的配乐,扭曲的五官,喷溅的鲜血。最后一部甚至直接跳出一个惨白的鬼脸,吓得他差点把平板甩出去。


    “啪”的一声,他用力合上平板。


    房间里重新恢复安静,他仰面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一开始他还想东想西的,想自己送外卖的效率什么时候能提高,想这房间总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想康喜月怎么喜欢看这种电影,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最终彻底失去意识。


    程英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圆溜溜的黑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


    他蹲下身,笑着朝小狗伸出手指,小狗立刻欢快地扑进他怀里,前爪搭在他胸口,尾巴摇得像个小马达。他被逗得笑出声,揉了揉小狗软乎乎的耳朵。


    突然,小狗凑上来,湿热的舌头在他唇上重重舔了一口。黏糊糊的口水糊了满嘴,程英“唔”了一声,皱着眉把小狗放回地上。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梦里的画面突然切换,他站在一片浓稠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


    先是刺骨的寒意顺着脚底爬上来,冻得他牙齿发颤,转眼又像被扔进蒸笼,燥热从每个毛孔里往外冒。


    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游走,像蚂蚁啃噬,又像羽毛轻扫。他慌乱地检查全身,却找不到源头。


    那种痒意渐渐变了质。从表皮渗进血肉,钻进骨髓,最后汇聚在一处,烧起一把无名火。


    他难耐地蜷缩起来,膝盖抵住发烫的源头,隐隐似乎听见黑暗中传来一声轻笑。


    程英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却仿佛还能尝到梦里那种湿润的触感。


    房间里依然昏暗,台灯的光晕在墙角投下一片摇曳的阴影。


    一阵沙沙声传来,程英转头看去,康喜月依然保持着那个伏案的姿势,但现在不像是在看书,而是在写字。


    梦里最后那声轻笑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与现实中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残留的燥热让程英不自觉地蜷了蜷身子,这个轻微的动作引得床板发出一声“吱呀”声。


    落笔的声音突然停了。


    康喜月转过头:“醒、了?”


    程英立刻不动了:“嗯。”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怎么在康喜月房间做了那种梦。


    灼热的触感、低哑的喘息,此刻全都化作羞耻感,烧得他耳根发烫。他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干脆钻进地缝里。


    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因此,他完全没注意到,康喜月的嗓音有些沙哑。


    “睡、得怎、么样?”康喜月又问。


    程英生怕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立刻绷紧脊背,声音故作平稳:“挺好的。”


    可康喜月却站了起来。


    程英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心跳如擂鼓。他下意识攥紧了被子,后背渗出细密的汗,布料黏在皮肤上,又痒又难受。


    康喜月在床边停下,微微俯身。


    阴影笼罩下来,程英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


    他的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流、汗了。”康喜月突然低声道。


    “……可能是太热了。”


    康喜月闻言,站直身体。他走向窗边,将玻璃窗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风钻进来,程英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趁着康喜月站在窗边的功夫,他立刻从床上弹起来,掀开被子时带起一阵凉风。


    他顾不上穿好鞋,直接就往外冲,嘴里含糊地丢下一句:“我上个厕所。”


    卫生间的门被“砰”地关上。


    程英撑着洗手台,大口喘着粗气。


    他平时并不是那种欲望强烈的人,平时连自渎都极少有,更遑论在别人家里做那种梦,更诡异的是,那梦境真实得可怕,简直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他咬紧牙关,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洗完脸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嘴巴比平时要红一些。


    几分钟后,那股燥热终于褪去。他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走廊里静悄悄的。


    他刚走到康喜月的房门口,脚下突然绊到了什么东西。


    “哗啦!”


    一个木箱被他踢翻,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程英吓了一跳,连忙蹲下去捡。


    大多是些零碎杂物,几本旧书、几枚硬币、一个褪色的文具袋……指尖突然触到个软绵绵的东西。


    那是个巴掌大的、既没有头发也没有衣物的白色人形布偶,布面上简略地缝着两个黑点作为眼睛,一道笔直的黑线代表嘴唇,嘴角上方还缝着一颗醒目的黑痣。


    布偶被剪开了好几道口子,棉花从裂口处挤出来,像是被刻意破坏过。


    程英多看了两眼,总觉得这颗痣有些眼熟,像在哪见过。


    他盯了没多久,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将布偶夺走。


    程英抬头,正对上康喜月低垂的目光。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把散落的东西一件件捡回箱子。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箱子。”程英干巴巴地说道。


    康喜月摇摇头,没吭声,只是把箱子重新摆回原位。那个诡异的布偶就这样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程英缓缓站起身来,那些画面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布偶身上大小不一的裂口,街道缝隙里被压得血肉模糊的老鼠,还有平板里缓存的血腥电影画面……


    “你在、想什么?”康喜月突然出声。


    程英猛地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对方的目光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程英下意识想说“没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觉得我们算是朋友了,对吧?”


    康喜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我的意思是,”程英放慢语速,“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或者心里不痛快了,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不知道康喜月经历过什么,内里似乎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但既然康喜月对他这么好,那他也要把这份情谊加倍还回去。


    兄弟之间,不就是要肝胆相照吗?


    康喜月闻言,喉头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张开又合上,最终什么也没说。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突然转身走到书桌前,片刻后又折返回来。


    “给。”


    程英看着康喜月递来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没有迟疑地接过并翻开,在看清内容的瞬间愣住了。


    纸上密密麻麻画着精细的路线图,覆盖了几个偏僻的送餐区。


    有些连导航都会失灵的岔路,被康喜月用不同颜色的线条区分得明明白白。


    红色代表死胡同,蓝色是抄近道的小路。连哪条巷子有恶犬蹲守、哪个路口没有监控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是你刚才画的?”程英的声音有些干。


    康喜月点头:“这样、方便、点。”


    程英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怪不得他醒来后就看到康喜月一直在写什么东西。


    笔记本突然有些烫手。


    康喜月对他实在太好了。


    为什么呢?


    程英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说:起初,孩子以为那只是一个梦……


    第116章


    程英当晚回家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康喜月到底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说是因为同学,似乎也不太说得通,毕竟他和康喜月高中时完全算得上是陌生人。


    他靠在床头,闭眼回想着高中时代的种种事迹。记忆像蒙了层雾, 隐约能看见康喜月的影子, 却怎么都抓不住具体的画面。


    凌晨两点, 他忽然坐起身,拿起手机点开沉寂了小半年的高中□□班群。


    高中班主任是个爱记录的人,群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个相册,每次大大小小的活动他都会拍照记录并上传到相册里。


    程英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忽然停在一个名为“高一元旦晚会”的相册上, 他总算有了点记忆。


    高一那年元旦晚会他们班搞了个恶搞版《白雪公主》话剧,他被抽签分到王子角色,秦胜演猎人,而白雪公主……


    程英现在想起来都忍不住皱眉,白雪公主是让体育委员张强反串的。那家伙当时还没成年就已经窜到了一米八五, 下巴上的胡茬比黑板擦还糙。


    最要命的是,为了制造噱头,文艺委员坚持要王子跟公主来个货真价实的吻。


    那时候他和肖黎还不熟, 也没发掘自己的性取向, 但对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实在下不去嘴。


    某次排练时文艺委员要求先提前练一下吻戏环节,他提议换个人试试, 结果看了一圈,演七个小矮人之一的康喜月是唯一合适的人选,其他要么是女生,要么也是五大三粗的糙汉。秦胜更不用说了,他俩实在太熟, 更下不去嘴。


    他凑过去问能不能试一下,康喜月没说话,就是点了点头。结果他刚弯下腰,离着还有老远呢,康喜月整个人就开始发抖。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了,康喜月不喜欢别人碰他。


    那次尝试最终不了了之,后来大家都认为为个节目没必要这么较真,最后默契地选择了借位演出。


    现在回想起来,程英发现记忆已经很模糊。他记得舞台上刺眼的灯光,记得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但跟康喜月的交流,除了那次试戏外,其余的一点也记不起来。


    他重新点开相册,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照片里最显眼的永远是站在C位的白雪公主张强,再就是自己和演猎人的秦胜,几乎每张合影都站在最中间。


    至于康喜月,程英把照片放大又缩小,终于在几张集体照的角落里找到了他,总是站在最边上,低着头,宽大的戏帽几乎要把整张脸都遮住。


    “这也太边缘了吧……”程英小声嘀咕。


    他试着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大到极限,画面已经糊成了马赛克,只能勉强看出康喜月似乎正盯着地面发呆。


    翻完整个相册,关于康喜月的线索少得可怜。


    手机在手里转了几圈,他最终点开和秦胜的聊天框。


    「要是有人明明以前跟你没什么交情,性格也不算热络,现在却莫名其妙对你挺好,你觉得是为什么?」


    消息刚发出去,聊天框上方就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秦胜秒回:「喜欢你。」


    程英:「男的。」


    秦胜:「喜欢你。」


    程英:「直男。」


    秦胜:「你怎么知道?」


    程英:……


    他还真不知道,但他觉得康喜月像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样子。


    他就不该问秦胜,这家伙现在正在热恋期,什么事都能跟情情爱爱扯在一起。


    算了,他一把将手机扔回床头柜上,索性不多想了。


    多一个朋友总归是件好事。


    为什么对他好,这不是朋友需要该纠结的事。


    第二天送餐时,康喜月手绘的地图果然派上了大用场。程英按图骑行,送餐效率比前一天高了不少。


    找到窍门后,他整个人都精神焕发,骑着电动车在街道间穿梭时,连寒风都觉得没那么刺骨了。


    “姐。”送完了第六单,程英回到店里,一边摘手套一边跺着脚抖掉身上的寒气,“餐好了吗?”


    “好了好了。”康佳星从保温箱里取出餐袋,“送这么快啊。”


    “还行吧。”程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已经很厉害了,不过也别太拼,注意休息,只要不超时就行。”


    “知道啦,我先走了。”程英接过餐袋,看了眼地址,是个叫“翠湖苑”的高档小区。


    到了小区门口,程英才发现这里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迷宫般的绿化带和错落的楼栋让他一时找不到方向,他停下车,掏出地图反复对照,却发现康喜月的地图到这里就断了。


    好不容易找到单元楼,又被电梯的刷卡系统难住了。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寒冷有些僵硬,试了三次才成功解锁。


    拨通客户的电话时,他呼出一口白气:“您好,我是送餐的,你们小区电梯要刷卡。”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接着是个低哑的男声:“手机上给你开。”


    通话戛然而止,留下程英站在电梯前发愣。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什么。


    康喜月昨天确实提醒过他,送外卖会遇到各种奇葩事。他摇摇头,把手机塞回口袋。


    电梯“叮”的一声到达18楼,他提着外卖袋走到防盗门前按响门铃。


    门开的瞬间,门里门外的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程英?”陈小可睡衣领口大敞着,露出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他上下打量着程英的装扮,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你家不是挺有钱的么?现在怎么送起外卖了?”


    陈小可说话时,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混着某种暧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程英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他和陈小可的关系以前说不上多好,但也不至于交恶。直到陈小可对秦胜长达三年的追求无疾而终后,那份无处宣泄的怨气从秦胜身上逐渐牵连到和他玩得好的自己身上。虽然陈小可从没明说过,但程英都心知肚明。


    “祝你用餐愉快。”他没理陈小可,机械地说完标准用语,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陈小可突然伸腿拦住他,光裸的脚踝差点蹭到他的裤腿,“上次同学聚会咱俩都没好好聊聊,反正现在都有空,聊会儿天呗。”


    程英皮笑肉不笑:“我没空,要送单。”


    “多少钱,我全包了。”


    程英:……


    果然是暴发户。


    “不必了。”他低头看着横在自己身前的腿,“让一下。”


    陈小可没理会他,只是自顾自说:“听说秦胜新交的男朋友……”他故意拖长音调,“是他前男友的亲哥哥?”


    程英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听出来陈小可说这话时酸得要死。


    “是,怎么了?”


    陈小可撇撇嘴:“秦胜玩得挺花啊。”


    程英蹙眉:“他是正常恋爱。”


    “正常人会跟兄弟俩谈恋爱?”陈小可嗤笑一声,“怕是早就勾搭上了吧。啧,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程英眼神一冷:“陈小可,嘴巴放干净点。”


    “我怎么了?”陈小可挑衅地扬起下巴,“说脏话了?还是骂人了?”


    程英嗤笑一声:“要说眼光的话……”他上下扫了对方一眼,“比起当初,你倒退了不少才是真的。”


    “什么意思?”陈小可眉头一皱。


    “你男朋友背着你和别人接吻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陈小可脸色骤变。


    “啊,原来你不知道。”程英故作惊讶地掩住嘴巴,目光扫过他颈间的红痕,“怪我多嘴了。你就当没听过吧,祝你们幸福。”说完转身换了一个方向。


    “等等!”陈小可猛地抓住他的袖子,力道大得让程英皱了皱眉,“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程英轻轻“啧”了一声,拨开对方的手指,后退半步:“不如去查查你男朋友的手机?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要精彩。”


    他没再给陈小可开口的机会,转身走向电梯。


    “秦胜可喜欢他现在的男朋友了,你以前没机会,现在更不会有,死心吧。”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瞬间,他抬起手随意地朝对方挥了挥。


    “对了,记得这单给个五星好评。”


    第117章


    在陈小可那里出了口恶气, 但程英心里并没有因此好受多少。


    同是天涯沦落人,陈小可被绿了,他又何尝不是?甚至他比陈小可还要惨得多。


    不过这份郁结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订单冲散了。他发现这样忙碌的生活反而更好,被外卖单子填满的每一天, 让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胡思乱想。


    这天程英送了整整一天的外卖, 晚上几乎是沾到枕头就昏睡过去。第二天送程语去上课时, 差点因为睡过头而迟到。


    两小时后,当他来接程语下课时,在画室门口遇见了熊山。


    熊山刚送走一位家长,看见程英站在画室外等待,立刻凑了上来。


    他那黏腻的目光像蛇信子般在程英身上游走:“又见面了, 怎么称呼?”


    程英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话。想起康喜月先前的警告,他本能地对这个人生出几分戒备。碍于周围还有其他等候的家长,程英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了一步。


    熊山却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继续追问:“你是康喜月的男朋友?”


    程英的眉头瞬间拧紧。


    “我们是朋友。”他冷冷道, 心里暗道心思龌龊的人,看什么都带着颜色。


    “是吗?”熊山咧开嘴,露出一个令人不适的笑容, “那我好心劝你一句, 离康喜月远点,他就是个神经病。”


    程英的眼神骤然一冷:“把嘴放干净点。”


    这两天怎么净遇上些疯子, 一个两个都当着他的面诋毁他的朋友。


    熊山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你知道他以前干过什么事吗?”


    话音刚落,面前画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干、过什、么,你说、清楚。”康喜月保持着开门的动作站在门口,神情平静, 却让熊山后背蹿起一阵寒意。


    “切,晦气。”熊山眼神闪烁着啐了一口,身影很快消失在两人视线里。


    康喜月转向程英:“他跟、你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不用管他。”反正这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送完程语我再来店里。”他补充道。


    康喜月点头:“好。”


    然而,等程英送完程语到了店里时,却发现店门半掩着,康佳星正倚在柜台边摆弄手机,见他进来,抬头笑道:“今天不做生意啦。”


    “怎么了?”程英一愣。


    “今天是我和你姐夫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康佳星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了闪,“我们要出去庆祝一下。”


    “五周年了?恭喜你们啊。”


    “哎呀都老夫老妻了。”康佳星摆摆手,脸颊却悄悄泛起红晕,“话说回来,我们俩都偷偷给对方准备了惊喜,现在行程全撞了。”说罢自己先笑出了声。


    里间传来争执声:“我就说该提前通个气……”姐夫抱着西装外套走出来,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看见程英时清了清嗓子,“小程来啦。”


    康佳星变魔术般从抽屉抽出两张电影票:“这个给你们吧,今晚的票,现在实在去不了了。”


    程英接过烫金边的票根,票面上印着最近那部火爆的寒假档喜剧片名。


    程英和康喜月对视一眼。


    “赚到了。”他咧嘴一笑,“白捡个带薪休假还附赠电影票。”


    晚上草草解决了晚餐,程英和康喜月便赶往了最近的电影院。


    周末的放映厅里座无虚席,当片尾字幕缓缓滚动,随着人群涌出电影院,两人才惊觉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


    “打车回去吧。”程英望着越下越大的雨,遗憾地放弃了原本的散步计划。


    他拦下一辆出租车,示意康喜月先上,却见对方站着没动。


    “怎么了?”他问。


    “没带……”康喜月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清,“钥匙。”


    程英愣了一下,正想说给康佳星打个电话,突然想起不该在今天这种好日子打扰人家夫妻俩。


    出租车司机在催促他们快上车。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要不……去……我家?”


    这话说得有点磕巴。


    明明以前也常邀请朋友回家,可面对康喜月时,这句话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同样是朋友,康喜月给他的感觉,和秦胜他们都不太一样,总要多几分小心翼翼。


    “会不、会太、麻烦?”


    “不会,我以前也经常请别的朋友来家里玩。”


    “好。”


    康喜月回答得干脆,反倒让程英松了口气。


    “上次在我家见面时咱俩还不熟呢。”十五分钟后,程英带着康喜月走进自家小区的电梯,“对了,你那天送外卖是不是摔了?”


    “嗯,路、滑。”


    “没伤着吧?”


    “没有。”


    程英点点头,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以后骑车小心点。”


    絮絮叨叨地说着,电梯“叮”的一声停在楼层。


    打开门后,一团雪白的毛球突然从玄关处蹦过来,康喜月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后背几乎贴上了墙壁。


    程英也愣住了,只见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正拼命往自己脚边拱,粉色的鼻头不停地抽动。


    一个穿着绿色恐龙连体睡衣的小脑袋从沙发后探出来:“哥你回来啦……咦?康老师?”


    程英弯腰拎起那团白毛球,是只圆滚滚的小白兔,正不安分地蹬着后腿。


    “程语。”他皱眉问道,“这哪来的?”


    程语光着脚丫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接过去:“何新存的,我借来养几天。”兔子在他怀里立刻安静下来,长耳朵温顺地耷拉着。


    “你会养吗你就帮人家养?”程英怀疑地看着角落里突然多出来的兔笼和干草堆。


    “何新存都教我了!”程语不服气地撅嘴,“我当然会了。”


    程英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他从鞋柜深处翻出一双灰色格纹拖鞋放在康喜月脚边。


    等对方换好鞋,他指向走廊尽头:“你先去洗澡吧,热水往左拧。我去给你找毛巾。毛巾是新的,但衣服……”他顿了顿,“穿我的可以吗?”


    康喜月垂着眼,程英看不清其中的情绪。


    “可、以。”


    “康老师今天住我们家吗?”程语眨巴着眼睛问道。


    “有你什么事?先把拖鞋穿上,”程英弹了下弟弟的脑门,“大冬天的还光脚跑。”


    等康喜月开始洗澡,他走进房间,从衣柜深处抽出一套深蓝色棉质睡衣,展开比划了一下。


    康喜月比他矮一点点,肩膀也窄些,自己的衣服他穿应该会大一点,但总体没什么影响。


    找完衣服他又找了一条没开封过的毛巾,却在拉开抽屉时僵住了,内裤都是他穿过的。


    他盯着叠好的衣物看了几秒,最终把睡衣对折盖住毛巾,假装没想起这茬。


    走到浴室门前,水声正淅淅沥沥响着,磨砂玻璃上凝着雾气。


    “康喜月?”程英叩门,“衣服放门口了。”


    水声戛然而止。


    门开了一条缝,蒸腾的热气涌出来,康喜月光裸的手臂伸出来。


    程英的视线顺着往下,突然顿住,一道暗红色的疤痕狰狞地横亘在康喜月手腕内侧的皮肤上。


    “谢、谢。”康喜月接过衣服时水珠顺着他的小臂滑下来。


    一股力道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两人都愣住了。


    “你……”程英嗓子发紧,却看见康喜月猛地抽回手。


    门又关上了。


    他站在紧闭的门前,回想着刚才那一幕。那个位置,看着是电视剧里演的割腕时才会有的疤痕,经年累月的,一道叠着一道。


    “哥,帮我给白雪搭一下窝。”程语的声音传来。


    程英迟疑了一下,意识到白雪就是那只兔子。


    他走过去蹲下身,帮程语把兔笼里的干草铺平。白雪蹦过来,粉白的鼻尖在他指尖嗅了嗅,又嫌弃似的扭开头,蹦跶着去找程语。


    “它还挺挑。”程英随口道,余光却一直瞥向浴室方向。


    水声停了很久,但门迟迟没开。


    直到程语抱着兔子去阳台看雨,那扇磨砂门才终于响动。


    康喜月走出来,身上套着程英的深蓝色睡衣。果然大了一些,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截锁骨,袖口也长了一截,被他随意地挽了两道。


    程英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抓起准备好的换洗衣物:“那换我洗了。”


    康喜月点头:“好。”


    浴室里还氤氲着潮湿的热气,镜子上蒙着一层水雾。


    程英伸手抹了一把,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架子上放着康喜月换下来的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他顿了顿,移开视线。


    等他洗完出来时,康喜月坐在沙发角落,正低头看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湿漉漉的金发垂在额前,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程英擦着头发走过去,才发现康喜月手里拿的是程语的寒假生活。


    “错了、两道、题。”康喜月轻声说,指尖在某个数学算式上点了点。


    程语低着头,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全神贯注地修改题目。


    程英在他旁边坐下,沙发微微下陷。他闻到康喜月身上传来的,和自己一样的沐浴露味道。


    程语改完最后一道错题,抱起兔子又跑走了。


    客厅里忽然安静下来。程英的目光重新落在康喜月的手腕上。


    那道疤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浅淡的粉色,像一道被强行缝合的裂缝。


    他盯着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道痕迹。


    康喜月的手指猛地一颤,作业本的边缘被捏出几道褶皱。


    “疼吗?”程英问。他的声音很低,指腹虚虚地悬在疤痕上方,没敢实实地贴上去。


    康喜月垂下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摇摇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程英又问。


    康喜月沉默了一会儿。


    阳台传来程语逗兔子的笑声,显得客厅里的安静更加突兀。


    “不想说也没……”


    “初中。”康喜月突然开口。


    程英有些诧异:“……为什么?”


    “不想、活了。”康喜月吐出这几个字时,神情平静得仿佛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非生死大事。


    程英感到一阵窒息,他原本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其实不用问,他也能琢磨出原因。


    他突然想起高中时,老师们有时会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康喜月。走廊里偶尔能听到同学的窃窃私语——“听说他爸妈在他小学时就车祸死了”“还是个结巴,好可怜啊”。


    他们那时已经是高中生了,至少都学会了表面上的体面,没人会当着康喜月的面说三道四。


    但初中生不一样,程英不敢想象,在那个人性最赤裸的年纪,一个说话不利索的孤儿要承受多少恶意。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话语在舌尖辗转,最终只化作一句:“高中的时候呢?”他盯着康喜月的手腕,“还这样吗?”还这样伤害自己吗?


    “不。”康喜月轻轻摇头,“姐姐、养我、不容易。"他说着说着,停顿了一下,指尖摩挲着腕间的疤痕,“还、有……”


    他突然抬眼望来,程英猝不及防地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他想知道康喜月接下来会说些什么,除了让姐姐不担心自己,还能有什么原因让康喜月停止自残的行为。


    但最终,康喜月只是垂下眼,所有的情绪都被重新藏进那片阴影里。


    “困、了。”


    程英看着对方把手腕重新藏进袖口,那道疤痕就像从未存在过。他抿了抿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康喜月今晚愿意袒露这些,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但现在睡觉倒成了个问题。


    程英抓了抓头发,暗自盘算着,父母晚些时候会回来,主卧自然不能占用,而他也绝不可能和康喜月同床共枕。


    “你睡我房间,我跟程语挤挤。”他提议道。


    “可是哥你不是嫌我床太小,觉得两个人一起睡太挤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程语挤进两人中间。


    康喜月出声:“我、睡、沙发。”


    “不行。”程英斩钉截铁道,“客厅夜里冷得很。要不这样,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


    康喜月摇头否决这个提议。


    “你们为什么不睡一个房间呢?”程语不解地插嘴,“以前秦胜哥哥来家里,你们不是也一起睡的吗?”


    空气安静了几分。


    “就你话多。”程英一把拎起程语,“这样好了,今晚你去爸妈房间睡。”


    “我都八岁了!还跟爸爸妈妈睡?”程语蹬着腿抗议,“被同学知道会笑死的!”


    “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程英不由分说地把弟弟塞进主卧,顺手没收了他的电话手表,“睡觉不许玩电子产品。”


    关上门后,程英长舒一口气。他快步走向程语的房间,换上一套崭新的四件套。


    “就睡这吧。”他示意康喜月进来,声音不自觉地放轻,“那个……晚安?”


    “程语、他……”


    “不用管,就让他在主卧睡,反正他还小。”


    康喜月站在床边,轻轻点头:“那、晚安。”


    安顿好了康喜月,程英回到房间,仰面倒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康喜月手腕上的疤,一会儿是康喜月跟自己吐露的那些话。


    他想,自己要是初中时就认识康喜月该多好。他学过跆拳道,最擅长的就是旋风踢。那些欺负人的混账,他一个回旋就能踹倒三四个。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意漫上来时,窗外的雨声也渐渐小了,只剩下零星的雨滴敲打在窗沿上。


    他又做梦了。


    梦里,有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床边。程英在梦里闻到熟悉的沐浴露香气,和他平时用的一样,却又微妙地不同。


    他感觉到床垫微微下陷,一个温热的身体靠了过来。


    “程、英……”对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程英想睁开眼,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他感觉有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骨,顺着鼻梁滑到嘴唇。那触感太过真实,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那只手继续往下,解开了他睡衣的第一颗纽扣。


    程英想抓住那只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几乎要贴上他的颈侧。


    那只手继续向下游走,指尖带着令人战栗的温度,在他的胸膛上划出一道轨迹。


    “别……”他在梦中呢喃,却无法阻止那只手解开第二颗纽扣。


    睡衣的布料向两侧滑开,微凉的空气让他皮肤泛起细小的颗粒。


    那气息越来越近,程英在梦中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道,他感觉有发丝垂落在自己脸颊上,痒痒的,带着刚洗完澡的湿润。


    “程英……”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吐字比之前更流畅,距离也更近,近到他能感受到对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


    梦中人的膝盖抵在床垫上,慢慢压进他双腿之间的空隙。


    程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他感觉有柔软的触感落在他的喉结上,轻轻一吮,让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


    那只不安分的手开始沿着腰线游走,指尖突然勾住睡裤的松紧带……


    “哥!白雪把电线咬断了!”


    第118章


    程语的叫声硬生生将程英从混沌的梦境里扯了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 喉咙里吐出一声急促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梦境残留的触感仍然在皮肤上蔓延,细密的酥麻感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攥紧被单,却在下一秒僵住了。


    不对。


    那不是梦。


    黑暗中, 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 夹杂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温热、潮湿、近在咫尺。


    后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某种动物般的本能让他浑身僵直。


    “哥?你睡了吗?”程语的声音又从门外传来。


    他没有功夫理会,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他这才意识到有个黑影正跨坐在他身上。


    那人的重量完全压在他的跨骨上,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能感受到对方大腿肌的轮廓。


    “……谁?”


    黑影的动作突然停滞。


    死一般的寂静在房间里弥漫了片刻, 程英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正贴着他的腰侧缓缓下滑。


    指尖带着点粗糙的茧,若有若无地刮过他敏感的腰窝,最后精准地停在了他的裤绳上,只需要轻轻一挑……


    “操!”程英猛地弓起身子,手时狠撞向对方胸口。


    黑影闷哼一声, 却纹丝不动,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将膝盖更深地顶进他双腿之间。


    “你他妈……”程英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突然屈膝猛顶。


    对方却像早有预料般侧身避开, 这个动作让他们的胯骨狠狠撞在一起。


    程英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 现在这个家里,除了他和程语,还能有谁?


    一个荒谬的猜测在心底疯长,他也顾不得有多疼了,开始朝旁边摸索, 手指碰到床头的开关,“咔哒”一声按下。


    灯没亮,停电了。


    他只能反手摸向枕头下,终于触碰到手机边缘,屏幕亮起的瞬间,刺目的蓝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亮光,时间清晰地显示着01:33。


    他还没来得及将光源对准身上的黑影,窗外突然炸开一声惊雷,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紧接着,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夜幕,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


    程英下意识转头,一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


    “康……喜月?”


    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电光,他终于看清了此刻荒唐的场景。


    自己的睡衣大敞着,胸口上散布着几处红色的痕迹,数量很多,颜色却很淡。如果不是程语的声音把他吵醒,等天亮这些痕迹褪了色,他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今晚发生过什么。


    而罪魁祸首,正跪坐在床边,膝盖还抵着他的大腿根。


    睡前明明小了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哗啦啦砸在窗上,倒显得房间里静得发慌,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程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推开康喜月,手撑在床板上借力,踉跄着坐起身。这次康喜月没再拦他,任由他将自己推到一边。


    程英低头胡乱系好睡衣纽扣,他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顺着脚底窜上来,才弯腰趿拉上拖鞋。


    康喜月望着他紧绷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刚吐出个“程”字。


    “别说话。”程英头也不回地低喝。


    他几步跨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一把拉开。


    程语正站在门口,手指揪着睡衣下摆。


    “怎么了?”程英问,刻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程语夹着腿,身子晃了晃:“哥,我想上厕所……太黑了,我怕。”


    程英支着手机手电筒,跟在程语身后往卫生间走。


    “哥,爸爸妈妈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程语的声音在空荡的卫生间里撞出回音,混着淅淅沥沥的水声。


    程英低头划开手机,妈妈的消息还停在两小时前:「雨太大,高速封了,明天回,你和小语锁好门早点睡」。


    他言简意赅地转述:“下雨夜路不安全,明天就回来。”


    “哦。”程语提好裤子从马桶上下来,刚走到门口突然停下,手指向客厅,“哥,肯定是白雪把电线咬坏了!不然怎么会停电?”


    程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地上蜷着根被咬得七零八落的电线,不过是手机充电线。罪魁祸首小白兔正蹲在沙发背上呼呼大睡。


    他收回目光,划开业主群快速翻了翻。


    “不是白雪。是暴雨导致电路故障,物业说明早六点就能恢复供电。”


    “真的?”程语仰起脸。


    “嗯,快回去睡觉。”


    把程语送回房间,看着那扇门彻底合上,程英才缓缓转过身。


    走廊里重新陷入安静,他终于有了喘气理清思绪的时间。


    刚才发生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跨坐在身上的重量、腰侧冰凉的指尖、闪电下那张熟悉的脸……每想一次,心底那股荒谬感就更重一分。


    他回房的速度极慢,短短几步路被拖成了好几分钟。


    心里有一点可怜的侥幸还在挣扎,说不定那只是他没睡醒产生的幻觉?说不定推开门,房间早就空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当他终于站在门口,举起手机,冷白的光束刺进黑暗,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时,最后一点侥幸碎成了渣。


    “康喜月。”程英深吸一口气,反手带上门,将刺目的光束直直打在对方脸上。


    康喜月被强光刺得偏过头,唇瓣在光线中泛着一层可疑的、亮晶晶的水光。


    程英突然感觉有无数只蚂蚁在顺着脊椎往上爬,浑身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别扭。


    他声音压得很低:“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在我房间干什么?”


    康喜月的睫毛在光束中颤了颤,显然在程英出去的这几分钟里,他早就编好了说辞:“梦、游。”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傻子?”程英气笑了,笑声里全是冷意,“梦游能精准摸到我床上?”


    沉默在黑暗中漫延。


    最终康喜月垂下眼,睫毛掩住瞳孔里的情绪,像是破罐子破摔般,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睡、不着。


    “睡不着你来我房间做什么?我问你,你刚才在干什么?”


    话一说出口程英就后悔了,刚才康喜月在做什么,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根本不用问。


    康喜月缓缓抬头:“看你。”


    “什……”


    “睡着、了……”康喜月的喉结滚了滚,自顾自地说,“很、可爱。”


    程英呼吸一滞,一股荒谬感直冲脑门,“……你有病吧?”


    康喜月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那目光像蛰伏的蛇,专注得近乎贪婪,看得人后心发寒。


    程英猛地想起熊山白天那副嚼舌根的嘴脸,扯了扯嘴角:“熊山说你是神经病,我本来还不信。”


    康喜月听到熊山的名字从程英嘴里说出来,神色不是很好,他眉头微蹙:“那、现在、呢?”


    “你说呢?”程英几乎是咬着牙说话,“深更半夜摸进我房,还……还做这种下三滥的事!”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不是第一次了吧?”


    康喜月的眼珠在昏暗中慢慢转了半圈,像在飞快盘算着什么。


    程英揉了把眉心,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跟我说实话。”


    沉默了片刻,康喜月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嗯”了一声。


    果然……程英闭了闭眼,上次在康喜月房里那个黏腻又荒唐的梦,那些若有似无的触感,根本不是巧合。


    康喜月忽然抬起眼:“你讨、厌我、吗?”


    程英一愣,讨厌?


    他要是讨厌康喜月的话他会到康喜月家打工吗?会跟康喜月看电影吗?会带着康喜月回自己家吗?


    两个小时前,他看着康喜月手上的陈年旧伤时,还琢磨着如果自己早就和康喜月认识,应该怎么把那些欺负他的浑蛋揍趴下。


    可现在……程英胸腔里的火气窜上来,烧得他喉咙发紧,说不出半个字。


    他想起秦胜那天给自己发的消息。


    「要是有个人明明之前跟你不太熟,却对你蛮好的,你觉得是为什么?」


    「喜欢你。」


    他当时不以为意,还觉得是秦胜恋爱脑,现在看来,可能还真是这么回事。


    沉默了一小会儿,程英硬着头皮问出口:“你……喜欢我?”


    这话听着太自作多情,像往自己脸上贴金,可除了这个,他实在想不出康喜月做出这些事的理由。


    在他看来这答案本该一目了然,要么承认要么否认,偏偏康喜月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程英都快以为他不会回答,才听见对方说了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


    康喜月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手电筒光下闪烁了一下。


    他抿抿嘴唇,一字一顿道:“一看、到你就、硬,这算、喜欢吗?”


    一股热流冲上太阳穴,耳膜嗡嗡作响,程英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什么?”


    康喜月估计以为他真没听清楚,于是又重复:“一看到……”


    “闭嘴。”程英猛地别过脸去,耳根不受控制地烧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康喜月的表情认真得近乎天真,像个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好学生。


    他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让程英能看得更清楚,"我说的、是真的。"


    程英的视线顺着康喜月的动作下移,落在某个地方。


    疯了。


    真是疯了。


    他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喉结滚了滚才挤出声音:“出去。”


    康喜月没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康喜月终于转过身,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单薄,手搭上冰凉的门把时,又顿住了。


    “程、英。”


    程英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没有接话。


    “我们、还是、朋友吗?”


    “你觉得呢?”程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空气安静了几秒。


    “程、英。”康喜月转过身来,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英皱着眉抬头:“还有什么……”


    剩下的半截话猛地卡在了喉咙里。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夜空,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康喜月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光亮中,抬起手指,勾住睡衣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布料滑落,然后是裤子,堆叠在脚踝处。


    他就这样毫无遮掩地站在程英面前,皮肤在闪电的映照下泛着冷白的光。


    “你想、艹我吗?”


    第119章


    雷声轰隆, 震得程英耳膜发颤。


    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要么是这该死的雷雨天气扰乱了他的神经,要么就是康喜月真的有病。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房间被频繁的闪电映得忽明忽暗。康喜月站在他面前不过几米的距离, 袒露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轮廓。


    他的皮肤在闪电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冷白, 淡青色的血管在锁骨下方蜿蜒, 像某种神秘的符文。


    这本该是一具漂亮的身体,如果忽略那些狰狞的伤疤的话。


    程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扫过那些伤痕。


    锁骨下方一道指节长的浅褐色疤痕,边缘已经模糊,像是很久以前留下的。右肋下斜贯着一道更深的伤疤,边缘参差不齐, 像是被什么钝器硬生生划开的。腹部还有几处圆形的疤痕,像是烟头烫伤的痕迹。


    其余细小的伤痕数不胜数,新旧交织,在这具年轻的身体上刻下触目惊心的印记。


    “我问,”康喜月的声音很轻, 却在雷声的间隙清晰可闻,“你想、艹我吗?”


    程英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是真的疯了。”过了片刻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那些伤痕在闪电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像是活物一般随着康喜月的呼吸起伏。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怒。


    “知、道。”康喜月拖着脚步向前, 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吐息。


    程英看着浑身赤裸的对方一步步逼近,喉结不受控地上下滚动。他后退时撞倒了身后的矮凳, 木制品砸在地上的巨响让他浑身一颤。


    “别过来。”他的声音发紧,指尖已经攥得发麻。


    康喜月像是没听见,“我想、被你艹,”他仰着脸,眼神亮得吓人, “你、呢?想艹、我吗?”


    程英的后腰撞上了冰凉的墙壁,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会从康喜月嘴里听到这样直白又粗鄙的话。此刻对方眼里像燃着团野火,带着一股近乎病态的执着。


    “离我远点,”他的手已经握成拳头,“再过来别怪我动手。”


    康喜月像是没听见这句警告,又向前挪了半寸。两人距离骤然缩到一臂之内,近得程英终于将那些伤口看得真切。


    那些伤痕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刺得人眼睛生疼。


    程英攥着拳头的手忽然松了松,之前的怒火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浇熄了大半。


    他甚至忘了该把人一把推开,视线黏在那些伤痕上:“这些伤……怎么弄的?”


    康喜月的舌尖突然扫过湿润的嘴唇,动作带着点无意识的蛊惑,唇瓣被舔得更红了。


    “你要、艹我吗?”他的呼吸带着不稳的颤音,“艹的话……就告、诉你。”


    程英太阳穴突突直跳。


    还整上讨价还价了。


    “艹艹艹,你脑子怎么就那么点破事!”程英猛地拽过衣架上的羽绒服,布料在空中发出“啪”的脆响。


    他自己都纳闷,明明平时身边的人都说他脾气好得像块棉花,今晚却像个随时要炸的炮仗,火从脚底一路烧到天灵盖。


    “大冬天的光着身子晃,是嫌不够冷?”


    厚重的衣物裹住康喜月时,他的指节不经意擦过什么。


    康喜月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挤出一声甜腻的呜咽,狠狠刺进程英的耳膜。


    “你……“程英触电般缩回手,耳根瞬间烧得通红,“干什么!”


    这发的是什么声音!


    “你碰、到了。”康喜月低头看向某处,声音莫名有些委屈。


    程英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在看到两点粉嫩的瞬间猛地闭紧双眼。


    被触碰过的指尖像被烙铁烫过一般发麻,他慌地将手背到身后,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股挥散不去的触感。


    这人到底知不知道害臊两个字怎么写?


    程英咬着后槽牙,胸腔里又气又躁。


    “你”他声音都变了调,"不想说算了,出去,我要睡觉了。"


    房间里突然陷入死寂,只剩下窗外暴雨拍打玻璃的声响。


    康喜月站在原地,呼吸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可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程英,像是要把他钉穿。


    程英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他几乎要以为康喜月不会再开口了。


    可下一秒,康喜月忽然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肋下最狰狞的那道疤:“啤酒、瓶划的。"手指上移到腹部的圆形疤痕,"烟、头。"最后停在心口一处几乎看不出的浅色痕迹,"这里……差点、没命。"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身体,但程英注意到他每说一处,指尖都会不自觉地颤抖。


    “谁弄的?”程英忍不住问。


    “我、爸。”


    空气突然凝固了,雨声填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是不是、很、恶心?\"康喜月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程英喉结重重滚动了一下,没说话。


    “是因、为这、个……不想、上我吗?”


    得了,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话题。


    程英扶额。


    “闭嘴。”他低喝一声打断康喜月,胸腔里堵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


    康喜月真的听话地短暂闭上嘴,只是下一秒,身体突然往前一倾,冰凉的皮肤几乎贴上程英的胸口,程英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出的寒气。


    "我可以、背过、身……”他的呼吸喷在程英锁骨上,"或者……把手电、筒关、了?"


    程英能感觉到对方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程英看着近在咫尺的伤痕,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组织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他忽然抬起手。康喜月的瞳孔猛地收缩,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像是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


    可程英只是弯下腰,抓住他身上那件羽绒服的下摆,极其缓慢地向上拉。拉链的金属齿在黑暗中“咔哒、咔哒”地咬合,发出细碎又清晰的声响。


    直到厚重的布料严丝合缝地裹住康喜月的脖颈,将那些伤痕、那些苍白的皮肤,都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第120章


    程英的衣服罩在康喜月身上, 布料带着他身上清浅的沐浴露味。


    他抬眼时,正撞进对方的目光里。那目光亮得有些灼人,他叹了一口气:“回去睡觉。”


    康喜月没应声,喉结轻轻动了动, 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程英便拉着康喜月身上垂落的衣袖往门边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 是刚才被康喜月胡乱扯掉扔在那里的,衣角还沾着点灰尘,他拍了拍灰,才塞进对方手里。


    一门之隔,程英的神情有些尴尬:“实在不舒服的话……去卫生间解决。”


    两人对视了足有半分钟, 程英先移开目光,推上门时丢下句“早点睡”,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响动,将两人彻底隔在两个空间。


    康喜月盯着眼前紧闭的门板,眼底沉沉的像积了片墨。


    门内传来脚步声, 一步,两步,渐渐往房间深处去, 忽然顿住, 程英应该走到床边了。


    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床板“吱呀”声,程英应该是躺下了。


    之后再没别的动静传出来, 康喜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背后泛起凉意,才终于抬脚离开。


    这一晚程英睡得很不好,脑子里全是今晚发生的事。


    康喜月贴着他时微颤的睫毛,眼里的陌生情绪, 被伤痕覆盖的身体……无论是关系的骤变,还是康喜月骤然暴露的、从未见过的性情,对他而言,实在都太超过了。


    第二天醒来,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程英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怔,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心里还揣着点说不清的忐忑,结果开门就见程语坐在客厅沙发上晃着腿,康喜月的身影却没见着。


    他松了口气,催程语快去洗漱。送程语去上课的路上,他一路留意着四周,到了楼下便停住脚步,只让程语自己上去,借口说自己走不动了,实际上是怕在哪处转角撞上康喜月。


    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那个寒假工的差事,显然是做不下去了。他现在光是想到要和康喜月待在同一个空间,根本没法像从前那样正常相处。


    犹豫来犹豫去,他还是趁着机构还没下课,先去了脆当家。


    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康佳星正低头擦着柜台,抬头见是他,眼睛亮了亮:“小程?今天来得这么早?”


    程英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闷。


    康佳星笑着拉他在柜台前坐下,手里还攥着块没擦完的抹布,就开始絮絮叨叨讲起昨天的五周年纪念日。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去公园划船,再去那家新开的西餐厅……结果船划到一半下雨了。”她嘴上抱怨着,眼角的笑意却藏不住,“不过下雨天吃西餐也挺有氛围的。”


    程英听着她雀跃的语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看着她眼里闪着的光,实在没法在这时候泼冷水,只能点点头应和着,心里默默数着时间。


    总算等康佳星把话说完,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程英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门口的风铃突然又响了起来。


    程英心里一紧,下意识绷紧了脊背,该不会是康喜月吧?


    他猛地抬头望去,目光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睛里,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肖黎。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脚步顿了顿,随即继续朝着柜台走过来。


    “你好,要点什么?”康佳星笑着问。


    肖黎的视线没有离开程英:“第一次来,有什么推荐?”


    程英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面无表情道:“招牌原味炸鸡,销量第一。”


    “那来一份原味炸鸡和一瓶啤酒。”


    程英垂下眼,手指在点单屏上机械地滑动,“原味炸鸡配啤酒,还需要别的吗?”


    “就这些,谢谢。”


    程英低头打单,打印机嗡嗡作响,扯出的票据被他撕下来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递过去:“请稍等。”


    康佳星转身进了后厨备餐,店里瞬间只剩下程英和肖黎两人。


    程英盯着点单屏上跳动的光标,感觉那道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便头也不抬地说:“可以先找个位置坐着,餐好了会叫号。”


    肖黎却没动,声音里带着点沙哑:“我是来找你的。”


    程英这才抬起头,正视着面前的人。不过几天不见,肖黎像是清减了不少,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尾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状态比上次见面时还要差。


    他没心思过问这些,只是蹙了蹙眉,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肖黎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没直接回答,反而说:“我和钟想分手了。”


    程英愣了愣,没明白这和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关联。就见肖黎又补充了一句,声音更低了些:“钟想他,和陈小可也分手了。”


    程英这才反应过来。想必是陈小可知道了钟想的事,这里面多半还有自己的功劳。陈小可先踹了钟想,而钟想迁怒于他,自然也不会给他的前男友肖黎好脸色。


    “所以,你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不是。”肖黎顿了顿,视线在程英脸上游移片刻,终于咬了咬牙,“程英,你能借我点钱吗?”


    “什么?”程英像是听到了什么怪事。


    “钟想被分手之后,跟疯了似的找我要钱。我当时脑子乱,把存款全给了他,结果他直接拉黑我跑路了。”肖黎攥紧了拳,指节发白,“我真的没办法了,大二的学费如果交不上,我会没书读的。”


    程英没接话。


    肖黎忽然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以前那点高傲碎了一地:“以前是我不还,我不该背着你跟钟想勾缠不清。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你想怎么样都行。”


    见程英还是不为所动,他突然支吾道:“你今年生日不是说……想试试更进一步吗?我现在……我现在可以的。”


    程英低低笑了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肖黎,你这是把自己当什么了?鸭吗?”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短短二十四小时内,竟然有两个人上赶着想跟他发生□□关系。


    肖黎的脸“唰”地红透了:“不是的!我只是……”他语无伦次地辩解,“其实我这阵子总想起以前的事,我觉得……”


    “觉得还是我比较好拿捏,是吗?还是说你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有点喜欢我?”程英打断他,“这种鬼话你自己信吗?”


    肖黎被堵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半天,才挤出一句:“我是真的……”


    “不、借。”


    一个冷硬的声音突然插进来,两人一愣,同时转头,康喜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距离。


    程英瞥向墙上的挂钟,指针明明还没到下课时间。


    “……你怎么回来了?”他问。


    “提前、下课,程语、去何新、存家玩了。”


    意思是让程英不用担心。


    肖黎盯着突然出现的康喜月,先是愣了愣,眉头越皱越紧,像是在努力辨认什么。“康喜月?”他迟疑地开口,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康喜月变化太大了,他差点没有认出来。


    “你们怎么……”他想问“怎么这么熟”,话没说完就被康喜月打断。


    “他、不借。”康喜月重复了一遍,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肖黎顿时脸色有些难看:“你又不是程英,凭什么替他做主?还有,你们俩是什么关系?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还挺熟的?”


    “肖黎,别闹了。”程英低喝,“没钱交学费可以申请助学贷款,现在距离大二缴费还有半年时间,时间很充裕,实在不行也可以去刷盘子跑外卖,条条路都能走。”他盯着肖黎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但你跑到这儿,找被你绿过的前男友借钱,不觉得自己太难看了吗?”


    肖黎被这话砸得后退半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后厨的帘子被掀开了,康佳星端着炸鸡出来,刚要说“炸鸡来了”,就见三人僵在原地,气氛诡异得很。


    她愣了愣,先笑着冲康喜月扬了扬下巴:“回来啦?”又转向肖黎,“帅哥,你的炸鸡好了,要现在吃还是打包?”


    肖黎猛地回神,喉结滚了滚,声音哑得厉害:“打包。”


    程英没说话,拿起纸袋接过炸鸡开始打包。


    肖黎伸手去接时,指尖不小心擦过他的手背,程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


    肖黎的目光滞了滞,落在自己空着的手心,又缓缓抬起,看向程英紧绷的侧脸。


    放在裤腿边的手无声地攥紧,他没再说什么,拎着炸鸡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出了店门。


    店里的空气安静了几秒。


    康佳星出声:“都站着干什么?坐啊。”


    程英没动。他本来算准时间提前来,就是想趁康喜月不在,跟康佳星说清楚辞职的事,偏偏还是撞上了。


    他咬了咬牙,避开康喜月的视线,抬头看向康佳星:“姐,我之后就不来了,抱歉啊。”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到康喜月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康佳星一脸诧异:“怎么了这是?你这活儿干得挺利落的啊。”


    “快过年了。”程英拿出早就编好的借口,声音尽量自然,“我家里想早点回老家,估计待不了几天了。”


    “这有啥。”康佳星笑了,“想回就回,就当我提前放你年假了。年后有空再来就是,岗位给你留着。”


    程英摇摇头:“年后……可能家里那边还有别的事,估计来不了了。”


    康佳星的目光在他和一旁沉默的康喜月之间转了个圈,眼神渐渐清明。


    “行吧。”她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程英的胳膊,“没事,工作的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不勉强。”


    “给你添麻烦了,姐。”


    “说啥呢。”康佳星转身去抽屉里翻工资单,“我给你算算这几天的工钱,一分都不会少。”


    “谢谢姐。”


    收到了转账,程英不想再多留:“那我先走了。”


    刚拉开玻璃门,身后就传来脚步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康喜月。


    走到店外的台阶下,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对方说:“不用送了。”


    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了。


    程英深吸一口气,终于转过身,迎上康喜月的目光:“以后……没什么事的话,还是不要联系了。”


    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闪了闪。其实他挺舍不得的,康喜月是个很好的朋友。可昨晚之后,什么都变了,他也无法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面对康喜月。


    康喜月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问:“你们、会和、好吗?”


    程英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对方是在问什么。


    “不会,分了就是分了。”他说,“我已经决定好的事,就不会改变。”


    说完这句话,他对康喜月说了声“再见”,别开脸转身就走。


    康喜月站在原地,看着程英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拐过街角彻底消失。


    寒风卷着雨点子往领子里钻,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五分钟,动也没动一下。


    推门进店时,风铃叮铃作响。康佳星正收拾着柜台,抬头看他:“跟小程吵架了?脸都冻青了,赶紧进来暖暖。”


    康喜月摇摇头,没说话,径直走上楼梯。


    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昏暗。他坐在书桌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铺着层黑色绒布,躺着只僵硬的青蛙。


    是今早翻进旁边小学,在后山池塘边捡的,冻得邦邦硬的,运气还不错,没怎么损坏。


    他从抽屉侧格摸出一把美工刀,刀锋在昏暗中闪了点冷光。


    划开青蛙皮肤时,他动作熟练得不像个学生,指尖稳定,眼神专注。


    直到内脏被一一分离,整整齐齐摆在白瓷盘里,他才停下动作,盯着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看了半晌,像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


    接着,他从另一个抽屉拿出炭笔和素描本。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青蛙被解剖后的样子渐渐成形,肌肉的纹理、内脏的位置,都画得异常精准。


    画完最后一笔,他在角落标上日期。


    他翻了翻素描本,前面八九页都是类似的画。有被车碾死的麻雀,有吃老鼠药死亡的老鼠,还有他特意买来的死兔子……每一页都标着日期,大多是阴雨天,或是犯病的日子。


    以前只要做完这些,心里那股翻涌的戾气就会慢慢沉下去。


    可今天,青蛙解剖得很完整,画也没走样,康喜月盯着素描本上的画,却觉得胸口那团东西更堵了。


    他把美工刀扔回抽屉,随后将那堆血肉模糊的青蛙残骸扫进纸箱,拎着出门。绕到店后僻静的小巷,在那棵榕树下挖了个坑,和以前埋那些动物尸体的一样。


    回到二楼,他拧开消毒水洗手,反复揉搓着指缝,直到皮肤发皱才关掉水龙头。


    房间里依旧昏暗。


    他躺回床上,摸出手机,点开其中一个加密相册。


    1208张照片。


    最早的一张是三年前,运动会上程英冲过终点线,被阳光晒得眯眼,嘴角扬得老高。


    往下翻,有他在课堂上低头记笔记的侧脸,有在食堂排队时不耐烦皱眉的样子,有雨天撑着伞、裤脚沾了泥点的背影……大多是偷拍的,角度刁钻,有的甚至隔着老远,像素模糊得只能看出轮廓。


    相册里有不少程英和肖黎同框的画面。以前翻到这些时,康喜月的目光只会锁在程英身上,肖黎只是照片里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有些碍眼。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他突然点开编辑功能,放大照片,用裁剪框把肖黎一点点剔除。


    剩下的画面里,程英成了唯一的主角。他一张张处理过去,直到所有照片里都再没有肖黎的痕迹才停下手。


    做完这些,他翻回到顶部,视线停在最新的12张照片上。


    都是昨晚拍的,开了闪光灯。


    照片里的程英躺在床上,睡衣半开着。长按播放实况,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混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康喜月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摸过枕边的蓝色睡衣,是他偷偷从程英家带回来的。


    他把布料按在鼻尖,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沐浴露和阳光的气息钻进鼻腔,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轻轻颤抖。


    眼睛死死盯着屏幕里程英的睡颜,鼻尖埋在睡衣里用力吸气,体温瞬间烧了起来。


    他的嘴唇轻轻蹭着睡衣布料,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不够、不够。


    以前光是看着照片就能熬过那些难熬的夜晚,可最近他和程英在一起的频率太频繁了,阈值被大大提高。现在即便闻着程英的味道,看着程英的照片,却还是怎么也够不着。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程英站在门口说“不要联系了”的样子,浮现出他转身时绷紧的脊背,浮现出他皮肤的温度、说话的语调以及他身上那些被自己吮出的、像花瓣般浅浅的粉痕……


    呼吸越来越烫,他闭上眼,指尖掐进掌心。


    想象着程英就躺在身侧,呼吸拂过锁骨,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那些压抑的喘息、颤抖的指尖都是真实的……


    “程、英……”


    他终于颤抖着低呼出声,猛地抬手捂住眼睛,滚烫的呼吸扑在手腕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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