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凌晨十二点的虹城沉入夜色, 沿街商铺大多已经关闭。
地处大学城中心地带的F大,周边娱乐场所原本不少,此刻仍有零星灯火亮着,刚结束考试的学生们正趁着空档出来消遣, 然而像程英这样深夜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身影终究是寥寥无几。
虹城的冬夜带着刺骨的寒意, 即便裹着厚重的长款羽绒服, 程英仍觉得冷风一直顺着衣摆缝隙往里钻。
他瑟缩着坐进私家车后座时,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小伙子刚考完试回家?”前排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笑问。
“嗯。”程英颔首,指尖急切地摩挲着手机,“师傅,能开快点吗?我有点急。”
司机踩下油门, 语气带着几分稳妥:“夜里路滑,开太快不安全,但我尽量赶。”
“谢谢您。”
“怎么这个点赶回去?家里有急事?”司机又随口追问了一句。
程英只含糊应了声“嗯”,便不再接话。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 映出他上扬的唇角。
点开微信,一个备注为“老婆”的对话框静静躺在列表顶端,点进两人的聊天界面, 23:49分的时间下, 一行灰色小字显示着“撤回了一条消息”。
系统早已吞掉了具体内容,可程英记得真切, 他那时刚好拿着手机,也立刻看到了对方发过来的消息,肖黎给他发的是「想你了」三个字。
两人从高三走到现在,恋爱快满一年。别说这样露骨的表达,肖黎平日里连主动发消息都少见。
所以在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 程英连自己丢失的手链都忘了,他反复眨着眼,生怕是自己考试周熬出的幻觉。
直到下一秒,那行字迹就被系统吞回,只留下冰冷的撤回提示。
他这才猛地回过神,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敲击起来。
「撤回了什么呀?」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老婆我也想你,好想好想你![小狗委屈.jpg]」
然而敲出的三行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回复。
程英盯着屏幕上那只耷拉耳朵的小狗表情包,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掏空了一块,却又很快被另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
肖黎当初想去虹城上大学,填志愿时程英便一门心思跟着他报了虹城的学校。
当时程英想的是他俩就算不在同一所大学在同一个城市也不错,谁承想肖黎最后滑档去了千里之外的城市,而从此程英每个周末都要背着双肩包挤上高铁,在车厢里数着窗外倒退的树木。
单程五小时的车程,座椅硌得背疼,可只要想到终点站有肖黎在,他就觉得那些在路上颠簸的时光是值得的。
期末周连轴转的这段时间,程英连给肖黎发消息都得见缝插针,更别提跨越千里去见他。此刻划过手机日历,才惊觉两人竟已半个月没见面了。
肖黎从不轻易表露心意,而且他比自己早几天考完试,早已回到榕城的家中,却偏偏在自己考完试的当天发来这样一句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消息发出来后又被撤回,但程英向来是极易满足的人。哪怕只是短到不能再短的三个字,也足以让他开心很久。
‘肯定是好久没见面,太想我了。’程英勾着嘴角想。
他依照离开前的承诺给手机设了闹钟,每隔两小时就给陈家宝和柯普发送定位。当第四个闹钟还差一小时响起时,车子终于缓缓停稳。
望见眼前熟悉的建筑,他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利落地付了车钱,下车从后备箱拖出行李箱。
此刻是清晨7:05,榕城的天色还没开始泛白,狭窄的城中村却已经苏醒。
早餐摊的白雾裹着肉香升腾,便利店卷闸门“哐当”拉起,收废品的吆喝与垃圾车的金属碰撞声交织,混杂着潮湿的腥气弥漫在逼仄的巷道里。
程英算准了肖黎的生物钟,再过二十分钟,他便该起床了。
于是他没急着给对方发消息,而是拐进街角熟悉的早餐铺,在店外搭起的简易棚下坐下,将行李箱推进木桌底,头也不抬地熟稔开口:“花姐,一笼小笼包,两根油条,一杯热豆浆。”
“好嘞!”正在蒸笼前忙碌的中年女人应声抬头,看清程英时先是一愣,随即笑出眼角的鱼尾纹,“哟,这不是程英吗?多久没见了!”
“花姐好久不见,您看着更漂亮了。”
“净会说好听的。”花姐将装着小笼包的竹蒸笼推过来,目光落在他脚边的行李箱上,“刚从学校回来?”
“嗯,下了车就奔这儿来了。”
“连家都没回就来找肖黎啊?你俩这感情还是这么好。”
“那是当然。”
程英夹起热腾腾的包子,望着巷口那栋熟悉的楼房,指尖在桌沿轻轻叩出节拍,大概再过十八分钟,肖黎会被生物钟唤醒,推开窗时说不定能看见坐在楼下啃油条的自己。
花姐转身继续忙活,程英捏着竹筷自顾自吃起来,眼皮却时不时往巷口瞟。油条蘸着豆浆咬下去的当口,每路过一个居民,他都要扬声打招呼。
“王大爷早,今儿晨练这么早?”
“刘奶奶拎这么多菜,小心一点。”
“小军慢点跑,红领巾歪到后脑勺啦!”
从高三那年每天放学傍晚送肖黎回家起,他就把这城中村的石板路走成了自家后院。哪家窗台养着多肉,哪户门口拴着黄狗,他比住了二十年的老街坊还清楚。
三两口扒完最后一口包子,程英才惊觉十分钟不到就扫光了整桌吃食。见花姐正忙得腾不开手,便主动接过零钱盒,帮着给顾客装袋找零。
没过一会儿,竹帘忽地被掀开,花姐一边擦着额头上的面粉一边叮嘱程英:“帮我看着点啊,豆浆卖完了,我进去拿。”
她话音未落,门外已经传来电动车的急刹声,几个赶着上班的打工族快步围拢过来。
“好,您去吧。”程英头也不抬地答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将两个馒头塞进塑料袋递给排在末尾的客人后开始数起的零钱,硬币与毛票在掌心窸窣作响,数到第三遍时,面前突然投下一团模糊的黑影。
一个熟悉的声线在热气腾腾的白雾里漾开:“两个花卷,两杯豆浆。”
程英闻言数钱的手指一顿,他猛地抬头,撞进一双盛满惊愕的眼眸里。
肖黎穿着件黑色羽绒服,头发睡得乱糟糟,眼下带着点青黑,显然是刚醒不久。
“程英?”他的声音还带着刚起床的沙哑,睫毛轻微颤了颤。
“老婆!”程英把零钱往抽屉里一推,绕过油乎乎的木桌,长臂一伸就将人捞进怀里。
怀里的人僵了两秒,才慢慢抬手,轻轻攥住了他后背的羽绒服布料。
身后传来花姐端着豆浆出来的脚步声,肖黎立刻往程英怀里缩了缩又挣了挣,程英刚把人松开,就听见花姐的笑声传来:“肖黎你可算来了,程英这孩子在这儿等你好久啦!”
程英立刻站直,像等着投喂的大型犬似的望向肖黎,眼睛里全是“快夸我”的光亮。可肖黎却垂着眸,只从喉咙里蹦出个“嗯”字,转而向花姐要豆浆:“花姐,一杯豆浆。”
“刚才不是说要两杯吗?”程英挠了挠头,“另一杯是……”
“刚才说错了。”肖黎接过装着豆浆的纸杯,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要一杯。”
说完他转身就朝巷子里走,程英拖着行李箱踉跄两步追上去,滚轮在青石板上磕磕绊绊。
“就吃这么点能饱吗?要不我再给你买俩烧麦?”
肖黎没接话,只是忽然顿住脚步:“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该在学校吗?”
“因为你昨晚发的消息啊。”程英紧跟着肖黎刹住脚步,行李箱因惯性撞在小腿上也没察觉,“我连夜坐车赶回来的,是不是特厉害?”
“昨天……”肖黎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
程英凑上前几乎要贴上他后背,声音里浸着蜜:“你忘啦?你说‘想你了’呀!黎黎,你第一次这么跟我发消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嗓门太大,赶紧压低声音,“我好高兴。”
“是吗?”肖黎忽然加快脚步,运动鞋在地面上蹭出沙沙的响。
“嗯!”程英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对了,你后来怎么不回我消息?”
肖黎垂眸踢开脚边一块碎石,石子骨碌碌滚进一旁的下水道,他的声线没什么波澜:“睡着了。”
“是这样啊。”
程英没再追问,只顾着跟他往居民楼钻。直到踏上年老失修的楼梯,他才忽然“咦”了一声,伸手攥住肖黎的袖子:“你昨晚没回家吗?”
目光落向对方羽绒服敞口处时,他心里有些奇怪,肖黎衣柜里的衬衫永远用衣架撑得笔挺,决计不会穿成这样出门。
“在家。”肖黎的肩膀僵了僵,“只是衣服忘叠了。”
程英“哦”了一声,下意识去帮他理平衣领,指腹擦过他后颈时却顿住了。
那片苍白的皮肤上散着几点红痕,像被细密的齿子啃噬过一般。
第102章
“黎黎, 这是什么?”
程英的指尖悬在那片红痕上方,沉默两秒后终于开口。
肖黎却侧过头反问:“什么什么?”
“就你后颈啊,怎么红成这样?”程英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将刚拍下的照片怼到他眼前。
肖黎垂眸盯着那块亮屏, 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 程英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只看见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羽绒服拉链头,指节泛白。
盯了两秒,肖黎猛地别过脸,冷不丁抛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衣服质量太差。”
“啊?”
“质量太差,领口磨的。”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程英愣了一下。
他确认了一下, 肖黎里面穿的那件衬衫是他上个月在大学城某家网红设计师店买的,价格不算便宜,质量居然差成这样?
念头还没转完,肖黎忽然转过头:“盯着我不说话,难不成是怀疑我在外面偷人?”
“啊?”程英吓得手机差点脱手, “怎么会!我刚才只是在想……想给那家店差评!”他急得舌头打卷,生怕肖黎误会,伸手去拽对方袖子时, 却被不着痕迹地避开。
“老婆我真没那个意思, 你信我……”
肖黎没接话,突然在楼梯拐角停下脚步。
他指着面前掉漆的铁门, 声线冷得像结了冰:“我到了,你回去吧。”
程英这才发现两人已走到七楼。
他知道肖黎家里没人,对方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住。
“我能进去待会儿吗?”他攥紧行李箱拉杆,小心翼翼地问。
肖黎没应声,只是转过身盯着他。
楼道的声控灯恰在此时熄灭, 昏暗中程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得那道目光像扎在他身上,让他莫名心虚起来,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还是讷讷地开口:“老婆你别生气嘛……”
“我没生气。”
程英却不信。任谁被恋人莫名其妙怀疑都会窝火,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背上了这口大锅。
原本想进门跟肖黎一起窝在沙发看电视的念头只好消散,他把行李箱转了个方向:“那我不进去了,你不生气就好。”
但第一天回来就闹得不愉快,心里总像缺了块。他搓了搓冻红的鼻尖,试探着问:“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吃完再给你买几件新衬衫,这破衣服咱不穿了。”
说完他便紧张地盯着肖黎的侧脸,直到对方沉默两秒后轻轻点头,才松了口气。
道过别后,他刚转身拖着行李箱踏上楼梯,肖黎却在身后叫住他:“程英。”
“嗯?”他立刻回头。
“之前跟你说的事,没忘吧?”
程英盯着肖黎看了两秒,猛地反应过来:“同学聚会嘛,后天晚上,没忘。”
肖黎没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还要把秦胜叫来,班长特意拜托的。”程英连忙补充,“我等会儿就给他打电话,保证忘不了。”
前阵子肖黎难得一次主动联系他,便是告知他班长决定在这个寒假办一个同学聚会,还特意叮嘱一定要叫上秦胜。
程英有些不解,这才毕业几个月,哪来这么急的同学会?更不明白为什么非得叫上秦胜。
可高中时班长与肖黎的关系最是要好,而肖黎的请求程英从不会拒绝。何况他和秦胜本就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叫人这事对他而言也他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股凉风从楼梯间缝隙钻进来,吹得程英后颈发凉,他却忽然觉得肖黎眼底的寒意似乎淡了些。
只见对方终于点头:“谢了。”末了又补一句,“路上小心。”
得了心上人的叮嘱,程英喜得脚下发飘,哪还顾得上其他。自然也没注意到,在自己拖着行李箱转身下楼时,身后那扇铁门打开的瞬间,一只手从门后伸出,熟稔地将肖黎拽了进去。
坐进回家的出租车里,程英立刻给秦胜拨了电话。他在电话里问秦胜从学校回来没有,得到了肯定的消息后又约人家出来玩。
“不了。我今天要约会。”
“约什……”程英顿了一下,想起来最近好兄弟确实谈了个新对象,“就是你前阵子说的那个学长男友啊?”
“嗯。”
“行行行,约吧约吧。”程英说着,又把后天同学会的地点时间絮絮叨叨念了遍,叮嘱秦胜务必到场。
他家离这边有段距离,挂了电话后出租车在早高峰的车流里晃了四十多分钟才到小区。
一推门就看见一副标准的家庭场景:他爸翘着二郎腿坐在餐桌旁剔牙,他妈捧着最新一期时尚杂志看得入神,他弟叼着牛奶吸管打盹,校服领带松松垮在脖子上,像只蔫了的雏鸡。
“阿英?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程妈妈一脸惊讶。
“学校无聊,就早点回来了。”
“吃饭没?坐下来吃点。”
“在外面吃过了。”程英踢掉运动鞋,拖着行李箱往房间走,路过弟弟时顺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下,“还睡?再睡该赶不上早自习了。”
程语被拍得一个激灵,看清是谁后眼睛瞬间亮了:“哥!”
把行李箱塞进房间后,程英折回来坐在餐桌上问弟弟:“还有几天放假?”
程语兴奋地比出三根手指:“三天!”
“复习得怎么样?”
“老好了!”小家伙忙不迭往程英身边蹭,牛奶渍沾在嘴角也顾不上擦,“哥,今天放学你能来接我吗?”
“我?刚到家就使唤你哥啊?”程英挑眉。
“求求你了嘛……”程语晃着他的胳膊撒,“以前你读书总说忙,从来没接过我放学。”
程英看向妈妈,对方正翻着杂志轻笑:“随你呗。”
“行啊,”他捏了捏弟弟的脸,“背首《望洞庭》来听听,背顺了就去接你。”
程语立刻坐得笔挺,小脑袋随着背诵节奏晃来晃去:“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字正腔圆的童声,尾音还带着点奶气的上扬。
“背得不错,”程英点头,“你哥今天就跑一趟。”
“耶!”程语兴奋得攥拳一挥。
看弟弟这反常的热络劲,程英忍不住追问:“到底为什么非让我接你?”
程语不语。
但是他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下午四点半,当程英站在榕城第一小学门前被一群梳着冲天辫、系着歪领带的小家伙围在中间时,感觉自己特别像一只误入鸽群的猴子。
“程语!你真没骗人,你哥竟然真的这么帅!”
“那当然!”程语挺了挺小胸脯,一脸骄傲。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仰着小脸:
“哥哥,你是不是特别有钱呀?”
“哥哥,是不是有好多人给你写情书呀?”
“哥哥!你真给程语买了全套火星超人吗?他上周在班里炫耀了三回呢!”
程英低头瞥了眼程语,这小子正用脚尖蹭着地面,耳朵却竖得像兔子。
他忽然想起暑假时程语“不小心”落在他床上的日记本,摊开的那页用歪扭的铅笔字写着:如果生日能收到全套火星超人手办就好了。
得,生日还有两个月呢,这牛皮已经吹到天上去了。
为了护着弟弟这点小虚荣,程英弯起眼角笑:“是真的。”
“哇!”惊叹声一波接一波,程语得意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直到其中一个小姑娘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哥哥,我长大能嫁给你吗?”
程语立刻慌慌张张拽住程英的手就往校外跑:“哥你可不能娶王雪妮!我们班冯刚喜欢她,他要是知道了能把你揍成土豆泥!”
“冯刚是谁?”程英任由他拽着走,看着小屁孩急得鼻尖冒汗的样子直想笑。
“我们班体委!”程语停下脚步,双手举到自己头顶比划,“就这么高!脸跟张飞似的,上次比赛掰手腕我们班三个男生都按不住他一只手。”
见程英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小家伙急得拽住他衣摆直晃:“哥!你记住没有啊?”
“记住了记住了。”
“对了哥,你真的会给我买火星超人吗?”
“买,生日就买。”
“耶!太好了!”小家伙蹦得老高,忽然被旁侧飘来的香气勾住魂,拽着程英往烤肠摊跑,“哥!我要吃那个!”
程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小男孩正舔着油亮亮的烤肠,辣椒面红得诱人。
他立刻板起脸:“不行,前两天是谁吃麻辣烫拉得蹲厕所半夜?妈妈说了最近不让你碰辣的。”
“我让阿姨别放辣椒嘛!”
“那也不行,路边摊不卫生,小孩子少吃。”
程语一脸不可思议:“你还经常吃呢。”
“你哥我铁胃,能跟你这玻璃肚比?”
程语说不过,索性往地上一蹲开始晃程英的裤腿:“我不管我就要吃!就要吃烤肠!”
嗓门越喊越大,引得旁边等孩子的家长直回头。
烤肠摊的阿姨看不下去了:“小伙子给弟弟买一根吧,我们家这肠可卫生了。”
程英头疼地揉眉心:“行了就这一次啊。吃完拿纸巾擦干净,回家要是被发现了我可不管。”
放学的孩子渐渐多起来,程英不想挤在人群里,便塞给弟弟十块钱:“你自己排队买,我在旁边等你。”
他站在马路边,被排队买烤肠的小学生挤得连连后退。
目光无意间扫过人行道边缘时,只见一个蹲在马路牙子上的身影,明黄色工装印着“脆当家炸鸡”的字样,头盔上还卡着个塑料竹蜻蜓。
他对这片地区熟门熟路,却从没听过这家炸鸡店。
新开的?
那人一动不动地低头盯着地面,脊背弓成虾米状。
程英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忍不住往旁边挪了两步。刚靠近些,对方像是感应到动静般抬起头,两人视线撞个正着。
那人戴着蓝色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瞳仁里没什么波澜。
他盯着对方被口罩遮去大半的脸,心底忽然泛起股没来由的熟悉感。可当看到对方头盔边缘漏出的发丝时,那点熟悉又瞬间散成烟雾,他不记得自己认识染着金色头发的人。
对视的两秒短得像眨眼,那人重新低下了头。
程英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胃里猛地一抽。
柏油路面的裂缝间,躺着一只被车轮碾轧过的老鼠,暗红的血肉混着灰毛摊在地上,早已辨认不出形状。可对方竟然看得入神,仿佛在研究什么稀世珍宝,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惊得程英一颤,那人摸出揣在工装裤兜里的手机,划开屏幕的瞬间,对面的大嗓门顺着听筒蹦出来:“小康!你人呢?又来新订单了……”
程英听到对方模糊地应了一声,随后利落地收起手机,跨上后座堆着外卖箱的电动车,引擎轰鸣着扎进车流。
“哥!烤肠买好啦!”程语举着油乎乎的锡纸包蹦过来。
“好,走吧。”程英一把捂住弟弟的眼睛,生怕他瞥见路边的狼藉。这小子最怕老鼠,上次在公共厕所的旱厕里见到一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刚才跟那个戴头盔的人看什么呢?”程语扒拉着他的手指往外瞅。
“没什么,快吃你的。”
寒风卷着烤肠油香灌进鼻腔。
路过一棵榕树时,程英回头望了眼那人消失的方向,金色的头发和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还在眼前晃。
真是个怪人。他想。
第103章
不论什么时候, 和肖黎约会,对程英来说都是头等大事。
即便约定时间在下午,第二天他也破天荒地大清早便醒了神。
翻身下床的第一件事便是冲进浴室,随后从衣柜里翻出那件自己最喜欢的衣服, 对着镜子精心打理了发型。
末了还得意地拍了几张自拍, 分别发送给肖黎、秦胜, 以及他们的三人寝室群。
消息刚发出去,秦胜的回复便弹了出来:「10分。」
程英:「满分是?」
秦胜:「100。」
程英:「去你的。」
紧接着,是名为干饭三巨头的寝室群。
陈家宝:「铁树终于开花了,太阳都得西升了,英子今天居然捯饬自己了!」
柯普:「+1。」
程英看着消息, 下意识揉了揉鼻尖,脸颊有些发烫。
他在学校向来是随性惯了,平时大多是穿着T恤牛仔裤头发随便一抓就出门了,只有在重要场合或是去见肖黎时才会认真收拾收拾。
在群里插科打诨几句后,肖黎始终没有回复消息。
瞥了眼时钟, 还不到十二点,程英索性又躺回床上翻来覆去,掰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
终于熬到下午四点, 他几乎是冲出家门的。
在商场与肖黎汇合时, 他眼前微微一亮,肖黎今天穿了件白色的上衣。
记忆里, 肖黎最常穿的颜色是黑色,高中时统一的黑色班服,程英总觉得有种奔丧的土气,可穿在肖黎身上却格外顺眼。
他总觉得肖黎与旁人不同,虽然是贫困生, 却从未有过半分自卑,背脊永远笔直,像一株挺拔的小白杨,即便穿着洗得发白的丑班服也难掩清俊。
那时他就暗自想着,廉价的衣服都配不上肖黎,肖黎这样的人,理应穿世界上最昂贵、最精致的衣裳。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他变着法儿给肖黎买衣服、挑鞋子、选首饰,像是对待一个精心呵护的芭比娃娃。肖黎在他的投喂下,也从原先略显单薄的营养不良体态,足足长了十斤肉。如今看着眼前几乎脱胎换骨的肖黎,程英心中满是造物主般的成就感。
当肖黎此刻朝他走来时,光晕勾勒着对方的轮廓,他恍惚觉得是天使踏光而来,下意识就想伸手去牵,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程英一愣,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里是人潮熙攘的商场,而肖黎向来不喜欢在公共场合与他有肢体接触。
他没多言语,转而提起早已备好的约会计划:“黎黎,我们先去挑衣服,完了去青榕街那家火锅店吃饭,饭后散散步,回来再看电影,好不好?”
肖黎点头。
两人转身拐进一家轻奢店。
肖黎的目光停留在展柜里的一件黑色丝绸衬衫,缎面在射灯下流淌着墨玉般的光泽,售货员适时上前介绍:“先生您真有眼光,这是今年秋冬的限定款,全球只发售五百件呢。”
程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乎没有犹豫:“喜欢就拿下,我买单。”
随后的一个小时里,他们陆续逛了三家店。肖黎先后看中的钱包、袖口钉,程英付钱时眼皮都没眨一下。直到在面对一条深棕色的鸵鸟皮带时,他的动作顿了顿,标签上的价格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生活费了。
肖黎显然察觉到了他的迟疑,刚触碰到展柜的手默默收回。他没有开口要,只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程英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立刻抢在售货员开口前掏出了卡:“包起来。”
“不用了。”肖黎的声音冷得像块冰,话音未落便转身朝店外走。
“黎黎!”程英慌忙追上去。
肖黎置若罔闻,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黎黎,我们回去买下它,好不好?”程英拽住他的袖口,语气带着讨好。
肖黎甩开他的手,语气不耐:"我说了不用,你听不懂人话吗?"
空气有些凝固。
程英攥了攥空落落的手心,试探着换了话题:“那……我们先去吃饭?”
肖黎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哼出两个字:“随便。”
榕城的天说变就变。两人刚踏出商场大门,前一秒还挂着晴空万里,下一秒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他们仓皇躲进附近便利店的屋檐下,尽管只淋了片刻,程英的后背也被浇了个透。他顾不上自己,慌忙转头查看肖黎,对方头发尚干,只是袖子和后背洇出几片深色的水痕。
见肖黎没怎么淋湿,他才松了口气,又连忙检查手里的购物袋,好在一路护得严实,刚买的东西丝都没沾到水。
他像献宝似的凑到肖黎跟前:“你看,东西都没湿。”
却见对方盯着雨幕里翻涌的乌云,脸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我要回家。”肖黎突然开口。
程英愣住:可是火锅还没吃,电影票也买了……”
“你没看见下雨了?”肖黎猛地转头,“非要在这种鬼天气折腾?”
“火锅店就在前面一百米,电影院也在楼上。”程英急切地比划,“买把伞两分钟就到了,不麻烦的。”
“我不想去!”肖黎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不知道我最讨厌下雨天吗?明知道我不喜欢,还选这种天气约我出来,你到底什么意思?”
程英张了张嘴,想说早上看天气预报还是晴转多云,想说手机APP的预警根本没弹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肖黎此刻烦躁的神情,比任何解释都刺眼。
他确实记得,高中肖黎上下学时总在雨天攥紧书包带走得小心翼翼,因为要蹚过巷口那段积水路。
“我们才见了不到两小时……”程英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肖黎突然冷笑一声:“程英,你现在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他逼近一步,“追我的时候说什么‘你说东我不往西’,说最喜欢我连皱眉都好看。现在我只是不想继续玩了,你就跟我掰扯距离?”
“不是的!我只是…….”程英不知道为什么肖黎突然要把简单的事上升到这个地步,下意识想抓他的手,却被肖黎狠狠推开。
他想解释“我太想和你待在一起”,想辩白“我不是故意要在雨天约你出来”,可所有的话在肖黎嘲讽的注视下都变成了苍白的借口。
最终他只能垂下眼,从湿透的裤兜里摸出手机。
“我帮你打车。”
雨幕里的沉默闷得人喘不过气。
程英盯着便利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想起前天晚上肖黎发来的微信对话框里,那被撤回的三个字让他盯着屏幕傻笑了好几个小时。
可此刻身旁的人却像块捂不热的冰,从见面到现在,没露出过一个笑容,甚至连眼神都懒得给他。
如果肖黎一直是这副冷淡模样,程英或许早已习以为常。毕竟从高中追他开始,他就习惯了对方的寡言少语。
可偏偏有了那句“想你了”做引子,此刻的疏离便成了根细刺,扎得他心口生疼。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那三个字会不会其实……只是肖黎一时兴起的玩笑?
他真的想自己吗?
网约车的双闪在雨中亮起时,肖黎率先迈开步子。程英慌忙追上去,下意识伸手护住他的头顶,另一只手拉开后车门。报完尾号后,他把购物的纸袋塞进肖黎怀里,然后叮嘱:“到家发个消息。”
眼看车子就要启动,他突然想起什么,冲着司机喊了声“师傅等我一下”便一头扎进便利店。
货架上的透明长柄伞还带着塑料包装,他抓起来甩下钱就往外跑。
可当他冲出店门时,路口只剩下一片空荡,刚才那辆网约车早已不知去处。
程英僵在原地,塑料包装被攥得咯吱响。
他盯着屋檐下汇成细流的雨水,许久才缓缓眨了眨眼,掏出手机重新叫了辆网约车。
回到家时,玄关的感应灯应声亮起,却照不见客厅里的人影。
程语去了同学家玩,爸妈也在外面上班,整栋房子静得可怕。
程英扯下湿透的外套,任由它滴着水砸在地板上。
他像滩烂泥般瘫在沙发上,手背重重覆住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机械地摸出手机。
划开外卖软件,翻了十几页都没找到想吃的东西。直到屏幕上闪过一个有些眼熟的LOGO——“脆当家炸鸡”。
他想起昨天在马路牙子上看到的那个怪人,鬼使神差地点进去,销量栏里鲜红的“999+”格外扎眼,往下翻评论区,前排全是“好吃”“下次还吃”的留言,配图里的炸鸡裹着金黄的脆皮,确实诱人。
他随手下单了销量榜首的黄金脆皮全家桶,随后拖着湿透的步子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过头顶时,外卖软件的提示音在客厅响了两声,却被哗啦啦的水声盖了过去。
等他吹好头发出来,时钟已经走了二十分钟,手机屏幕上骑士的定位停在距他200米的路口,那个黄色小人像被钉在地图上,一动不动。
程英盯着屏幕等了两分钟,直到小人突然跳了一下,开始朝自己逼近。
50米、30米、10米。
“叮咚!”
门铃响起。
拉开门的刹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骑手裹着件破了个大洞的黄色雨衣,裂口处露出底下湿透的工作服。
头盔歪扣在头上,昨天那只插在顶上的竹蜻蜓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个突兀的小孔。
裤腿上满是深褐色的泥点,从膝盖一直糊到脚踝。
蓝色口罩被雨水浸得发皱,唯独露在外面的眼睛,依旧是昨天那种沉得像潭水的平静。
骑手默不作声地递过印着「脆当家炸鸡」字样的纸袋。
程英接过来时,发现除了袋口沾着几滴雨水,整个袋子硬挺干燥,显然被精心护着。
他甚至能在脑海里还原出当时的画面:电动车冲进积水坑的瞬间,骑手连人带车摔在路面上,爬起来时顾不上擦破的膝盖,先把外卖袋紧紧护在怀里。
眼看对方转身就要去按电梯,他突然喊道:“等一下。”
骑手闻声回头。
程英从门后拽出那把仍裹着塑料膜的透明长柄伞,不由分说塞进对方手里:“雨太大了,路上慢点。”
骑手盯着塑料膜上的水珠,两秒后才缓缓接过,一个短促的“谢”字闷在蓝色口罩里,有些模糊。
电梯抵达的提示音在楼道响起,他转身走了进去。
程英关上门,把炸鸡袋搁在茶几上,却不由自主地走向阳台。
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
一分钟后,那个裹着破雨衣的身影终于冲出单元门,他送的长柄伞在对方迟疑了一下后被挂在了车把上,随着电动车启动的颠簸轻轻晃荡。
一人一车很快就消失在小区里。
程英盯着空荡的路面突然一拍脑门。对了,骑手怎么可能一边骑车一边撑伞啊,这把伞送得实在太不合时宜了,还不如送两张创可贴。
回到客厅里,他打开外卖盒的瞬间香气猛地涌出来。炸鸡表皮还带着酥脆的余温,咬下去时,温热的肉汁混着蜂蜜芥末酱在舌尖绽开。
他重新拿起手机,屏幕上“订单已送达”的提示下方,是一个系统默认的灰色头像,骑手姓名栏赫然写着:小康骑士。
另一边的雨幕深处,电动车在积水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架在车把前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弹出一行提示:客户cheng向您打赏了10元。
小康骑士垂眸瞥了眼,指尖在车把上顿了顿,想起刚才那人递伞时说的话,下意识放慢了车速。
第104章
前一晚的暴雨把天空洗劫一空, 第二天醒来窗外已是一片天朗气清。
程英在床上躺了许久才伸手拿过手机,意料之中,昨晚发给肖黎的消息依旧石沉大海。
“哥!”门外突然响起程语的声音,鸡窝一样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 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什么事?”程英撑起半个身子。
“哥, 你昨天买炸鸡了?还是脆当家的炸鸡!”程语扬了扬手里的白色小票。
“对。”
“超大桶的欸!”程语晃到他床边, 手指戳着小票上的配字,“哥你吃完了吗?”
“没,放冰箱了。”程英故意板起脸,“但你不能吃。”
“为什么?”程语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我就吃一个小鸡腿不行吗?就一个!”
“去问妈妈, 她点头你就可以吃。”
程语扭头望向厨房方向,妈妈正站在灶台前,手里的锅铲翻动着金黄的煎蛋,那是他每次考试前妈妈必做的双百煎蛋,据说吃了就能考满分。
程语撇了撇嘴, 小声嘟囔着“不吃就不吃”,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重新亮起来:“哥, 我今天放假, 下午你还能来接我吗?同学们都等着看你呢!”
“不行。”
“又为什么啊!”
“今天有约了。”程英掀开被子下床走到衣柜前。
“又有约!”程语抱臂做小大人状,脸上写满了不满, “你昨天才出去,今天又要出去?”
“你昨天上了学,今天就不上了?”程英从镜子里看到弟弟气鼓鼓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哼!你是不是又要出去见你对象了?”程语突然叉着腰宣布,“谈恋爱真麻烦!整天不是约会就是等消息, 我以后才不要谈恋爱!”
程英正扣着衬衫纽扣的手猛地一顿:“你八字还没一撇呢,倒先学会嫌弃了。”
“本来就是嘛!”程语拍开他的手,却在转身时偷偷瞄了眼被程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他才不要像哥哥那样,每天抱着手机等一个根本就等不到的回复。
没劲!
晚上的同学聚会定在离程英家不远的商圈饭店,因为肖黎始终没回消息,电话也没人接,程英就特意绕到他家楼下接他。
一路上肖黎一直没说话,只有程英偶尔开口时,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一两声“嗯”来回应。
程英猜不出他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赌气,只好尽量少说话,生怕碰到对方的情绪。
两人差不多是卡着约定时间到的饭店,刚到门口程英就收到了秦胜的消息,说自己马上到了,他便转头让肖黎先进去。
没想到肖黎没动,反而抛过来今天最长的一句话,语气里带着点少见的探究:“秦胜和他男朋友分手了?”
程英愣了一下,肖黎向来对别人的事不怎么关心,这么突然的提问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哪个啊?”
肖黎没接话,只是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睨着他。
程英这才慌忙解释:“哦对,他之前那个早就分了,最近刚谈了新的。”
“为什么分手?”肖黎追问。
“这……”程英迟疑了一下。
他总不能说是因为秦胜被绿了吧,就算是对着肖黎,他也不想随便把朋友的私事抖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只能含糊地应付过去:“不太清楚。”
肖黎立刻皱起眉:“你跟他关系这么好,怎么会不清楚?”
“就算关系再好,每个人也有自己的秘密吧。”程英这么回答,可肖黎显然没被说服,身上的气场瞬间冷了下来。
程英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他了,就见前头晃过来一个身着长款毛呢大衣、身形挺拔的高大身影。
他赶紧扬手招呼:“老秦,这儿呢!”
秦胜走到两人面前,和没什么交情的肖黎只潦草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目光便转向了身旁的程英。
好几个月没见着秦胜,程英高兴地揽过对方的肩膀开始跟他叙旧,一边说着一边往饭店包厢里走。
肖黎走在最前面,一路走得飞快,程英和秦胜两个个子超过他半个头的人都快赶不上他了。程英下意识去拉他,结果刚触碰到就被一把甩开。
秦胜见状问他:“你们还没和好?”
和好?
程英想了想:“你说我打电话叫你来同学聚会那次啊?”
那一次,程英不过是对大一就组织同学聚会感到疑惑,又不理解为什么非要强调要邀请秦胜参加,仅仅提出这两点疑问,肖黎就当场翻脸了,不仅冲他发火,还一气之下删掉了他的联系方式。
秦胜:“嗯。”
“早和好了。”程英摊手,目光追随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过你也知道,他这人就这样,在外面的时候巴不得跟我保持十米远。”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短暂的沉默。秦胜没有接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推开包厢门,喧闹声扑面而来,已经有大半同学落座。
众人举杯欢声笑语,一直到几乎所有人都到场了,有人指着门口惊呼:“陈小可来了!”
包厢门再次被推开,一道身影慢悠悠晃了进来。
高考完后,陈小可家的生意突然扶摇直上,一夜间从普通人家跻身富豪行列。
此刻他周身萦绕着土豪的张扬,名车钥匙、奢牌logo、拇指粗的金链子,还有身后站着的高大男人,恨不得在脑门上刻满“暴发户”三个烫金大字。
“各位好久不见!”陈小可扬着下巴,语气里满是炫耀,“给大家介绍下,这是我男朋友。”
陈小可侧身让开,露出身后的男人。对方看起来大概二十四五岁,穿着一件烟灰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眉眼间带着几分成熟男人的冷冽气质,倒有几分型男风范。
“他叫钟想。”
众人瞬间如潮水般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拉着陈小可往主位拽。
“陈总这行头不便宜吧。”
“早知道当初该跟你混!”
“苟富贵勿相忘啊。
此起彼伏的夸赞声里,陈小可倚着椅背,挑眉微笑。
程英凑到秦胜耳边嘀咕,声线压得极低:“长得还行,也没有巨帅吧,到底是谁传的小道消息?还没有我俩帅。”
话音未落,眼尾忽然瞥见斜对角的陈小可正用镶钻的手机壳轻叩着桌面,明明在跟旁人说笑,目光却三不五时往自己右边瞟。
他扫了眼旁边低头回消息的人。
这架势,明摆着是冲秦胜来的啊。
这念头刚冒头,热菜便陆续上桌了,程英夹起一块糖醋排骨,筷子刚伸到肖黎碗边,却见对方猛地侧过身子。
排骨“啪嗒”一声坠在桌面上,程英诧异抬眼,正撞上肖黎略微有些紧张的目光。顺着那道视线望去,斜对面的陈小可男朋友正低头给陈小可擦拭着碗筷。
等他再转头,肖黎已经重新低下头,筷子在白米饭里戳出个深坑,额前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出情绪。
程英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没由来的心里一堵。
大概吃了十来分钟左右,身旁的秦胜突然放下碗筷:“我出去一下。”
程英心不在焉地应道:“上厕所吗?我陪你。”
出了包厢,秦胜却径直往走廊另一头走:“我先走了。你等会儿让回包厢了跟班长解释一下,就说我身体不舒服。”
“不是,你这就走了?下面还有唱k环节呢。”
“我不去了。”
程英一想,今天与其说是同学聚会,倒不如说是陈小可的个人秀场,连他也觉得有些食不知味,秦胜不想待也正常,便也没再拦着。
只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秦胜都没动,他有些奇怪:“那你怎么还不走?”
“我男朋友来接我。”
“哦?”说到这个程英可就不困了,“行,那我也等着。”
他还没见过秦胜的新男友呢。
结果等没一会儿,他迎面看到一个裹着雪白羽绒服的男生朝着这边走来,五官精致得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大脑瞬间宕机的他僵在原地。
等等,为什么没人告诉他秦胜的男朋友竟然是方嘉容啊?
“结果你们还是在一起了?”他转头看向秦胜。
“嗯?”
“嗯什么嗯?”
“你说的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学长以前不是跟你表过白吗……”
后面程英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是机械地应答着秦胜抛出的每一个问题。直到回答完最后一句,他整个人还陷在“好兄弟和高中很出名的学长在一起了”的魔幻现实里。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秦胜的手掌轻轻落在他的肩头,拍了拍便要离开。可才迈出半步,他又突然定在原地,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
“我也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程英闻声抬头。
“我男朋友很爱我,我也很爱他。”秦胜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稳而郑重。
“搞什么?”程英挑眉轻笑,“一言不合撒狗粮啊?”
“不是这样。阿英,”秦胜神情认真,“我只是希望你遇见的也是这样的人,你们彼此喜欢,能站在平等的位置上相爱。”
程英怔了怔。
他想,好久没听过秦胜这么叫自己了,也好久没听过他这么正经说话了。
“走了,改日再约着吃饭。”秦胜朝他随意挥了挥手,脚步轻快地迎上前去。
程英立在原地,望着两人的身影。
那位素来神色清冷的学长,在看到秦胜朝自己走过去的瞬间,眼底漾开温柔的涟漪。
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擦过程英脚边,他裹紧外套,目送两人并肩走远,直至背影消失在街角。
许久,他转身重新踏入饭店。
刚推开包厢门,暖气裹挟着谈笑声扑面而来。
还没等他坐稳,班长就探过身来:“程英你回来了,秦胜呢?”
“他肚子疼,回家了,不用管他。”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下来。
如果说聚会前还抱着单纯叙旧的念头,此刻大家已经全然看清这场同学会的真实底色。
陈小可高中三年苦追秦胜无果,高考后家中突然暴富,火速交了个相貌出众的男友,如今大张旗鼓组局,无非是想上演一场“以前的我你爱答不理,现在的我你高攀不起”的戏码。
可主角秦胜一走,这场精心编排的戏瞬间没了焦点。
班长笑容僵在脸上,陈小可脸色也一阵青白。
班长急忙打圆场:“身体是比较重要,那咱们接着吃!”
陈小可却突然开口:“你们看见钟想了吗?”
“没见着,上厕所去了?”有人随口应和。
程英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座位,后知后觉发现不仅钟想不见踪影,连肖黎也消失了。
心脏莫名重重一跳。
“刚才服务员送错酒水,钟想离门近,主动帮忙去换了。”班长挠挠头,“不过去这么久还没回,是不是东西太多拿不动?”
“我去看看。”程英猛地起身,“搭把手。”
“那就辛苦你了。”
“没事。”
他出了包厢快步穿过饭店长廊,在大厅酒水台找了个遍,却不见钟想的踪影。
向服务员打听时,对方指着一旁堆好的酒水解释:“那位先生说要出去买烟,让我们先放着,还说很快回来取。现在需要帮您送进包厢吗?”
“不用,我等会儿再来。”程英丢下句话,转身便往饭店外走去。
他在附近几家便利店匆匆扫了几眼,都没发现要找的身影。犹豫片刻正要折返,忽然有缕刺鼻的烟味钻进鼻腔。
昏黄路灯照不到的拐角处,两道身影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程英呼吸一滞,即便只能看到模糊轮廓,他也能一眼认出那个稍微低一些的身影。
鬼使神差地,他贴着墙壁躲进阴影里。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有些尖锐:“你说过你不会跟他发生关系。”
另一个声音懒洋洋地带着不耐:“想什么呢?就种了几个草莓,那小子非要穿个低领露给姓秦的看,关我什么事?”
“但你还是碰他了。”
“拿钱办事而已。”那人嗤笑一声,打火机清脆的咔嗒声划破寂静,“他乐意花钱,我配合一下,有什么问题?”
熟悉的身影猛地攥紧拳:“他今天已经在秦胜面前摆足了谱,你们总该结束了吧?”
“结束?”烟头在黑暗里划出一道猩红的弧度,“那你告诉我,结束了我上哪再找这么肯砸钱的主?”
“你难道喜欢上他了?”
“喜欢他的钱,怎么不算喜欢呢?”
“我现在也有钱了。”
烟味有些刺鼻,程英皱了皱眉,忍不住捂住口鼻,辛辣的气息却无孔不入,喉咙里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痒意。
就在这股痒意即将冲破防线的刹那,一声轻蔑的嘲讽突然传来。
“你有钱?你是说你那个小男朋友逢年过节转给你转的的零花钱啊?”
程英浑身一僵,所有的不适瞬间被抛诸脑后。
“他是有点闲钱没错,但家底能跟陈家比吗?就那点零花,够我买块表吗?
傻黎黎,”那人伸手捏住面前人的下巴,指腹蹭过他泛白的唇瓣,“过惯了穿大牌、出入五星酒店的日子,你还能穿二十块的地摊货,啃馒头就咸菜吗?人都是往高处走的,以前靠着你男朋友的钱还能勉强过活,可现在不行了。”
“可你说过喜欢我……”
“我是喜欢你啊,你是我带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喜欢呢?”那人语气骤然放软,手臂圈住对方的腰往怀里带,“但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他给钱我演戏,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何必较真非要捆死我呢?黎黎乖,我们不闹了,今晚我还去你家找你好不好?”
带着哄骗意味的语调,像裹着蜜糖的砒霜。
程英的指甲深深抠进水泥墙面粗糙的纹路里,墙灰簌簌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我知道了,想哥……”
缠绵悱恻的尾音带着程英从没听过的顺从,甜腻得发齁的语气与记忆里那个冷漠的声音判若两人。
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变形。
黑暗中,高一些的黑影指尖顺着后颈缓缓上移。下一秒,较矮的身影仰头踮脚,主动吻上对方的嘴角。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程英能清晰看到黑影指腹蹭过颈侧皮肤的纹路,看到两人喉结滚动时吞咽的弧度。
那些细节被无限放大,刺得他眼眶发酸,连呼吸都带着痛。
第105章
程英记得秦胜曾经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肖黎, 那时他回答,因为肖黎英语好。
他还记得秦胜当时不可思议的眼神,可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是这个,却也不是这个。
那是高二上学期期中考试后, 在班主任重新编排座位后的第一节英语早读课上, 他正对着某个单词反复咬舌, 突然有支水笔尾端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课本。
“重音在第二个音节。”
新同桌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念单词时舌尖抵着上颚的弧度标准得能掐出水来。
等他跟着念对音节,转头去看时,阳光正好洒在过对方微垂的眼皮上,好看得要命。
那个暑气蒸腾的清晨, 校服领口灌进的风都是烫的,程英的心脏也跟着发烫。
后来的三百多天,他的书包里永远装着两份早餐,自行车后座总挂着肖黎的书包。
追到肖黎的那天更像场不真实的梦。他攥着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买的钢笔,送给肖黎时在教学楼天台上憋红了脸, 连一句简单的“我喜欢你”都说得磕磕绊绊。
肖黎听完只是垂眸拨了拨额前的头发,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那就试试。”说完便没了下文,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
程英听完却像被点燃的炮仗, 绕着操场跑了五圈。
他那时候悄悄发誓, 自己一定会对肖黎很好,不让肖黎吃苦, 不让肖黎流泪,永远最喜欢、最宝贝肖黎。
但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一年后的自己会躲在这片狭窄的阴影,看着自己的宝贝跟其他男人抱在一起。路灯把肖黎的影子投在对面斑驳的砖墙上,那人正仰着脖颈吻向陌生的男人。
程英记得第一次和肖黎牵手时, 对方指尖的冰凉让他紧张得冒汗,连多停留一下都要偷瞄肖黎的脸色。而此时那双被他牵过的手,正熟稔地勾住别人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别人的喉结。
为什么呢?
他对肖黎不够好吗?
早餐永远是温豆浆配肖黎最喜欢的糖心蛋,冬天晚自习后不论多冷都要绕远路送他回家,连对方随口提过的绝版漫画,他都会翻遍整个榕城的旧书市场淘来送给对方。
可那些小心翼翼捧出的热忱,怎么就焐不热眼前这个人?
回到饭店时,程英依旧有些神思恍惚,直到服务员连唤数声才如梦初醒:"先生,您的酒水。"
他低低应了声“嗯”,接过托盘的指节微微泛白。
推开包厢门,金属托盘轻磕桌面的脆响惊破了席间的谈笑声。
“钟想人呢?没找到他吗?”
“肖黎也不见了,他又去哪了?”
“程英,秦胜真的是因为肚子疼才走的?”
接二连三的追问扎得程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默不作声,只是坐回自己的位置重新拿起碗筷。
几分钟后肖黎和钟想先后推门而入,絮絮叨叨编造着离席的缘由。
程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肖黎在身侧落座的声响也没能让他分神。
整桌饭菜在推杯换盏间渐渐凉透,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却像座没有生气的雕塑。
餐盘快见底时,众人七嘴八舌地规划着下半场的KTV行程,他突然放下筷子出声:“抱歉,你们玩吧,我就不参与了。”
说着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敲了敲,然后将手机倒扣在桌上,目光平静地望向班长:“我和秦胜的饭钱发到群里了。”
班长蹙眉:“是有急事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也没不舒服。”他摇摇头,“就是不想去了,抱歉。”
说完这句话,他能感觉到肖黎骤然转过来的目光,但他没有回头。
刚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对方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过来:"等等。"
他终于转过身,自肖黎踏入包厢的那一刻起,两人第一次对视。
“你去哪?”肖黎问。
“回家。”他答。
肖黎蹙眉,指着身旁的空座椅:“坐下。”
程英纹丝未动,只是问:“还有事吗?”
往日里,只要肖黎一开口,程英就会乖乖就范。可今天,他笔直地站在原地,像是没听见一样。
肖黎的眼神沉了沉,重复道:“我让你坐下。”
“没事我就先走了。”程英抓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屏幕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周围同学的目光像探照灯般聚焦过来,肖黎有些尴尬。
他突然站起身,椅子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两步跨到程英面前。
“程英。”他轻声开口,“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联系我了。”
程英垂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那张熟悉的脸没什么变化,只有嘴唇有些异样,色泽鲜红,边缘微肿。
不是特别明显,如果不是他刚才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恐怕他只会以为对方是辣子鸡吃多了。
“那就不联系了。”他听见自己有些干涩的声音响起,同时胸腔里某个地方在轰然坍塌。
话音落下,他转身大步离去,身后的包厢门重重撞上门框,发出沉闷的回响。
周围的同学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错愕。
“程英这是怎么了?你们吵架了?”有人试探着向肖黎开口。
肖黎死死盯着那扇震颤的门,喉结动了动,吐出三个不带温度的字:“不知道。”
指尖摩挲着玻璃杯,心底腾起一股烦躁。
程英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失态过,更可笑的是,他连对方突然爆发的缘由都摸不着头脑。
班长迟疑着问:“要不你去看看?”
“不用。”他坐回原位,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自己会回来。”
走出饭店时,一阵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程英下意识眯起眼睛。
他裹紧外套,逆着黑压压的人潮前行。
裤兜突然震了震,隔着布料传来酥麻的触感,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回来顺路带包盐,还有生抽,要李锦记的啊。”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传过来,程英漫不经心地应着,目光却落在街边橱窗里倒映的自己。
“听见没?别又买错了,上次你买成老抽……”
“知道了。”
挂了电话才发现压根没记住,他叹了口气,回拨过去重新记下。
在附近的生鲜超市买完东西排队结账时,收银台上方的电视正播着一则广告:“香到灵魂出窍,鲜到疯狂尖叫。脆当家炸鸡,一口接一口,快乐永动机!”
屏幕里裹着脆皮的炸鸡正滋滋冒油,程英盯着金黄的肉汁发愣,心想这个炸鸡店最近是不是出现得太频繁了。
“下一位。”
扫码枪“滴”的一声打破思绪。
他拎着塑料袋走出超市,寒风里忽然闻到股熟悉的香味。抬头望去,街对面的商铺亮着块红色灯牌——脆当家炸鸡。
“是不是太巧了点……”
面积不大的炸鸡店铺里暖光氤氲,柜台后的年轻女人正用平板电脑核对着订单,栗色卷发松松挽在脑后,露出的耳坠是只迷你炸鸡模型。
“一打啤酒。”一个男声从柜台前传来。
女人下意识抬眼,撞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豁,好标志的小伙子。
“好的帅哥,”她递出菜单时笑得眉眼弯弯,“要不要试试我们家的招牌脆皮鸡?味道很不错哟。”
程英摇摇头没接菜单。
店里暖黄的灯光映着墙上的卡通炸鸡贴纸,靠窗的位置还空着几桌,但他却推开玻璃门,在门外吱呀作响的铁皮桌边坐下。
没一会儿,点的啤酒送上来了。
他拧开瓶盖时,泡沫溢出来沾湿了指尖,麦芽的苦涩顺着喉管往下坠,呛得鼻腔发酸。
原来借酒消愁是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爽。
可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扬起脖颈又灌下一口。
几个穿校服的学生打闹着从店里跑出来,其中一个人胳膊肘撞在桌边,程英的手机“啪”地摔在地上。
“不好意思啊哥!”领头的少年慌忙捡起手机。
“没事。”
程英接过手机,视线不经意落在手机壳上的照片,那是高三拍毕业照当天他在操场抓拍的肖黎。
照片里的少年站在一棵榕树下,侧脸被晒得微红,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叶隙间漏下的光斑落在睫毛上,格外好看。
程英将照片从透明壳里抽出来,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被身后玻璃门推开的风铃响惊了一下才突然松手,照片轻飘飘落进脚边的垃圾桶,背面朝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白色。
风铃叮当作响,穿骑手服的少年低头走进店里。
听见柜台前的女人问他“外面冷不冷”,他微微摇头,金属头盔摘下时,蓬松的金发在暖光下格外亮眼。
女人心疼地去搓他冻红的脸蛋。
后厨传来帘子掀动的哗啦声,一个系着围裙的男人大步跨过来,嗓门洪亮:“小康回来了!”
话音未落,温热的暖手宝已经塞进他的掌心,男人粗粝的手掌重重拍了拍他:“今晚剩下的单子我去送,你快坐下暖暖。”
少年点头接过暖手宝,走到柜台前坐下,开始清点收银机里的零钱。
没过多久,男人擦着杯子走过来,忽然指着窗外:“外面那位客人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
“啊?”女人踮脚望去,铁皮桌边的人正趴在啤酒瓶堆里,“把他叫醒吧,外头多冷啊。”
金发少年闻声抬起头,目光落在玻璃门外那人埋着臂弯的背影上,数钱的动作渐渐慢下来。
女人察觉到他的异样,追问怎么了,少年喉结滚动两下,终于从齿间挤出两个单调的字节。
“同、学。”
“那是你同学啊?”
少年点头。
“那你赶紧把他叫进来,外头零下几度呢。”
少年的指尖抠着收银台边缘,半天没动弹。
女人戳戳他:“怎么了?跟他关系不对付?”
他摇摇头,慢吞吞站起身。
程英也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喝醉了,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沉在一片深海里,好像昏迷了很久,久到全身都失去了知觉。
迷糊中他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
“程、英。”
谁在叫他?
他想睁眼,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
“这、里很、冷……”好奇怪的断句。
程英想挥开那只手,胳膊却沉得抬不起来。
“去、里面、睡。”声音一顿一顿,像老旧卡带卡壳一样。
到底是谁在说话?
断断续续的声音钻进耳朵,惹得程英眉头紧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攒够力气掀开眼皮。视线糊成一片光斑,他眨了眨眼,又用力晃了晃头。
迷迷糊糊间撑着桌子站起来,他脚步虚浮地凑近眼前的人,腿麻得差点栽进对方怀里。
“不要动。”他攥住对方的衣领,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努力将涣散的目光聚拢。
他歪着头,呼吸喷在面前人冰凉的皮肤上。随后缓缓抬起手,指节擦过对方的脸颊,捧住那张脸细细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突然响起一声带着醉意的“咦”。
程英松开手,整个人闭着眼瘫回椅子,后脑勺撞在铁皮靠背上发出闷响。
“你长得……跟我一个高中同学……好像啊……”——
作者有话说:你好,你长得有点像我同(后)学(任)
第106章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划破寂静, 程英猛地从混沌中惊醒。
睁眼的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眼前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他在衣兜里摸索半晌才摸到手机,手指划过屏幕却怎么也点不亮。
他将手机放回原位, 开始在黑暗中手脚并用往前探, 膝盖"咚"地撞上硬邦邦的木箱, 疼得倒抽冷气。
手掌刚蹭到墙壁,屋内突然响起一声“吱呀”声,斜前方缓缓开出一扇门,门缝里渗出一丝微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警铃在太阳穴突突作响, 程英下意识屏住呼吸。
门口的身影静了两秒,突然抬起手,“啪”的一声结束后,白炽灯骤然亮起,他条件反射抬手遮住眼睛。
等到适应光亮放下手时, 那人已经走了进来,后背对着他弯腰在货架间翻找着什么。
这是个不足十平米的逼仄空间,铁皮货架上摞满印着“外卖专用”的纸箱, 黄色胶带歪歪扭扭贴着“餐巾纸““甜辣酱包”等标签, 整个空间密不透风,连扇窗户都没有, 难怪刚才那么黑。
程英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躺的是几张铁皮凳拼成的“床”上,难怪醒来时腰和脖颈一个疼一个酸。
“你好。”他盯着面前人的背影,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请问这里是哪里?”
那人翻找的动作顿了顿,没回头, 只从齿间挤出两个短促的字:"炸、鸡。"
声音一顿一顿的,听着有些笨拙。程英觉得有些耳熟,却没多想。
他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四周印着炸鸡原料图案的纸箱,可以看出这里确实是脆当家炸鸡店的储物间。
可问题是,之前他分明还坐在店外喝啤酒,怎么一睁眼就到这里了?
“我手机好像关机了,”他晃了晃黑屏的手机,“能问下现在几点了吗?”
“八、点。”
程英瞳孔骤缩:“早上八点?”
头顶的白炽灯突然滋啦响了声,那人背对着他轻轻点头。
“那我怎么会在这啊?”
话音刚落,对面的人忽然转过身。
程英与他四目相对,呼吸猛地一滞。
他下意识抬手,隔着数米虚空做出一个遮挡的姿势,指尖覆住对方的嘴鼻,只留下一双眼睛。
淡淡的琥珀色,里面没有什么情绪。
和之前在街上擦肩而过时、点外卖开门撞见时,分毫不差。
指尖悬在半空片刻后缓缓收回,目光顺势下移,将眼前人的五官尽数框入取景框。
片刻后他迟疑着开口。
“……康……喜月?”
对方的睫毛剧烈颤动两下,随即轻轻点头。
“你、喝多、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转回头继续翻找货架。
程英的大脑有些没转过来。
所以他之前碰面过两次的那位骑手,其实是他的高中同学?
虽说那两次碰面对方都戴着口罩,可当时距离那么近,自己居然愣是一点儿都没认出来。
“我是程英,”他伸手抹了把脸,“和你高中同班的,你……”
“知、道。”康喜月的回答像被按了慢放键,每个字都拖着点尾音。
他指尖停在标着“甜辣酱”的纸箱上,琥珀色的瞳孔在光影里明明灭灭:“毕、毕业照……你站、站我后、后面。”
“是吗?”这个程英倒记得不太清楚。
与半生不熟的老同学突然相遇,还是在自己给对方添了麻烦的情境下,他突然有些窘迫。
谁家好人失恋买醉喝成烂泥还被老同学发现并在人家店里蹭了一晚啊。
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不自觉落在对方的头发上,浅金色的发丝在灯光的映照下,泛起丝丝微光。
“你变化好大啊 ,我差点都没把你认出来。”
程英对康喜月的印象不算深刻。在记忆中,这个人高中时留着呆板的锅盖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听说他小时候因为发烧,烧坏了声带,导致说话总是结巴。也正因为这样,除了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程英几乎很少听到他开口说话。
康喜月在班里一直都是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而眼前的这个人,染成金色的发丝蓬松微卷,将光洁的额头完全展露,常年隐在厚重镜片后的眼睛没有了遮挡,眼尾自然下垂的弧度透露出几分乖巧。与记忆里那个衣着素朴、总带着几分局促的身影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怪不得自己好几次都没能认出来。
程英话音刚落,康喜月已经从纸箱里翻找出两袋面包糠。只见他顿了顿,将目光投过来,缓缓说道:“你……不、大。”
程英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过了片刻,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康喜月是说自己变化不大。
尽管明白这或许只是对方随口的客套,他还是认真琢磨起来。他觉得自己变化其实也不小,高中时不太注重打扮,高考后受肖黎影响,才开始学习穿搭、研究适合自己的发型。虽说平时依旧穿着随性,但相较从前,终究是有了改变。
想到肖黎,昨晚的事又浮上心头,他的心里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复杂。
“不走、吗?”门外传来一声轻问。
程英闻声抬头,才发现康喜月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门边,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他连忙迎了过去。
推开储物间的门,门外果然是昨天见过的炸鸡店格局。大清早的店里还很清静,除了康喜月,只有那位年轻女人坐在柜台前,正对着电视剧屏幕看得入神。
女人见两人出来,笑着冲程英打招呼:“帅哥醒啦?”
程英连忙颔首:“昨天真是麻烦你们了。”
“客气什么,你是阿月同学嘛。”女人摆摆手,话音未落,康喜月已经拎着两袋面包糠掀开门帘钻进后厨。
“我是康喜月的姐姐,叫康佳星,你叫我康姐就行。”
“康姐好,我叫程英。”
康佳星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昨晚睡得怎么样?”
程英下意识忽略肩头的酸胀,扯出笑容:“挺好的。”
“好什么呀,”康佳星挑眉,眼神里全是了然,“就用几根凳子搭的铺,能睡舒坦?”
他笑了笑,没接话。
“也是没办法,本来想让你跟阿月挤一间,反正同学嘛,但他那屋子金贵得很,我和他姐夫都进不得,只能委屈你在杂物间凑活了。”康佳星从柜台下翻出一根木槌递过来,“来,锤锤肩。”
程英接过木槌,脸上满是歉意:“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多大点事儿呀,你跟阿月关系应该挺不错的吧?”
程英有些纳闷,不知道对方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听对方接着说道:“昨天可是他主动让你留下来的,我还从没见他这样呢。”
原来是因为这个。
程英心想,大概只是康喜月念在他们曾是高中同学的情分吧。虽说高中三年,他和康喜月基本没什么交流,甚至他跟隔壁班同学的关系都比康喜月熟络。
随便又闲聊了几句,程英看了看店里的时间,道:“姐,我手机关机了,身上也没带钱,明天过来把钱补上行吧。”
“不用啦,就这么点小钱。”
“要的。”
康喜月恰巧从后厨走了出来。
程英连忙起身。
“昨天给你们添麻烦了,真的谢谢你们。”接着又道,“我这就先回去了。”
一晚上没回家,也没给家里人说一声,估计他们得着急坏了。
“好呀,”康佳星扭头吩咐康喜月,“阿月,你送送小程。”
康喜月放下手里的托盘,默不作声走在了前面,程英跟了上去。
一路上康喜月始终一声不吭,程英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主动开口:“昨天班上办了个同学聚会,你知道吗?”
“嗯。”
“那怎么没见你去?”
“不、熟。”康喜月简短地回答,同时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哦……”跟着康喜月出了门,程英又想起什么,“其实前两天我们碰见过两次,你还记得吗?”
康喜月点头:“记、得。”
“那……”程英本想问“你当时认出我了怎么没打招呼”,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康喜月又回一句“不、熟”,那就太尴尬了。
于是,他冲对方挥了挥手:“那我先走了,拜拜。”
“等、等。”康喜月冷不丁叫住他。
程英闻声回头,目光落在对方伸出的手上。
白皙的手掌上躺着一张二寸照片,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光泽。
正是昨天他从手机壳里取出,被扔进垃圾桶的肖黎的照片。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脱口而出:“你从垃圾桶捡出来的?”
康喜月沉默不语,只是固执地保持着伸手的姿势。
“谢谢。”程英迟疑片刻,还是接过照片。
和康喜月道别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拇指与食指反复揉搓着照片边角。明明只是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却好像有千钧重。
转过街角,一个灰绿色的垃圾桶映入眼帘。他立在桶前,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两秒后,他突然松开手,照片轻飘飘落进桶内,仿佛卸下了什么巨大的包袱。
穿过熟悉的楼道,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屋内静悄悄的,放假第一天的程语还在呼呼大睡,爸妈都不在家。
程英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屏幕瞬间被数十条消息填满。他点开聊天界面,告诉爸妈自己到家了,让他们别担心。
退出界面时看到置顶聊天框里,肖黎的名字破天荒地亮着红点。
点开是一条地址共享,下面跟着一句简短的文字消息:「送我回去。」
发送时间显示昨夜十一点,正是他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程英盯着那行字,目光微微凝滞。
片刻后手机键盘在他指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光标闪烁间,字句被反复删除、修改。最终,所有纠结都化作一句「分手吧」。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许久,才终于重重按下。下一秒屏幕上却跳出一个刺目的红色感叹号。
程英望着那抹刺目的红,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轻笑。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随后毫不犹豫地划动,将那个熟悉的账号拖进黑名单。
这次该算扯平了,他想。
放下手机继续充电,宿醉的头痛如潮水漫上来,他抬手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酒气,他皱着眉扯下衣服,转身走向浴室。
半个小时后,他洗完澡走到阳台,随手将换下来的衣物团成一团丢进洗衣机。
指尖松开的瞬间,腕骨微微一顿,他眯起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件衣服上。
深灰色的贴身高领毛衣领口,赫然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痕迹,将边缘晕染得毛糙。
零散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飘来飘去,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这痕迹从何而来。
手指正要触碰那片印记,客厅突然炸响起一串尖锐的语音通话铃声。
他猛地抽回手,按下洗衣机的启动键。
滚筒开始转动的瞬间,那片可疑的白色很快消失在翻飞的布料间。
第107章
客厅里的手机铃声响个没完, 程英趿着拖鞋走过去拔掉充电器。
屏幕亮起的瞬间,柯普的名字跃入眼帘,他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柯儿, 怎么了?”
“我找到了你的手链。”柯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程英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收紧。
柯普误会了他的沉默, 紧接着补充道:“就是你男朋友送的那条, 不知道怎么会卡在我桌子和墙的缝隙里。”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手机画面突然切换成视频通话,镜头里,柯普高举着手,黑色的手链在他指间晃了几下, 正是程英翻找了几个小时都没能找到的那条。
程英盯着屏幕,呼吸几乎停滞。
他盯着手链上坠着的白珍珠,记忆突然翻涌,半年前肖黎随手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递给自己时,他高兴得好像收到了世界上最宝贵的礼物。可是……
柯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地址发我?明天就给你寄过来。”
“不用了。”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 不等对方反应又补了句,“扔了吧。”
柯普一愣:“你……”
“你还在学校?”他不等对方继续说下去,又迅速截断话头。
他太了解柯普的性子, 比起陈家宝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位室友向来会默契地给人留着余地。
果然,柯普顿了顿, 语调恢复如常:“收拾完最后一点东西就走,今天闭校。”
“哦。”程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纹路,随口开启新话题,“之前说的事,你和宝哥年后要来榕城找我玩, 可别放我鸽子。”
“放心,忘不了。”
“对了,你家离带家教的学生家远吗?来回折腾挺累吧?”
“比学校远些,但习惯了就不算麻烦。”
程英机械地点点头。
没人再开口,四周陷入一阵沉默,只剩下电流轻微的杂音。
柯普率先打破沉默:“那我接着收拾行李了,手链我帮你处理掉?”
程英扯动嘴角,“嗯”了一声。
通话结束,手机屏幕熄灭的瞬间,漆黑的镜面倒映出他模糊的轮廓。
喉结重重滚动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
切换、拨号,动作一气呵成,直到听筒里传来秦胜熟悉的“喂”,他才开口:“老秦,出来陪我打球。”
*
冬天公园的塑胶篮球场几乎没什么人,空旷得只剩下寒风掠过的声响,以及程英的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
他像头困兽般带球横冲直撞,三步上篮时故意用肩膀撞开假想的防守者,篮筐被震得嗡嗡作响。
秦胜抱着胳膊倚在锈迹斑斑的篮板下,看着好友通红的耳尖和绷成直线的下颌,终于在对方第三次砸飞篮板后开了口:“你跟这球有仇?”
程英弯腰撑着膝盖剧烈喘息,指腹蹭过额头时带下一道冰凉的汗痕。
秦胜转身走向一旁的自动售卖机,硬币投进机器中,他拿出两瓶运动饮料。
递过去时问:“怎么了,心情不好?”
程英直起身接饮料,手指蜷缩着勾住拉环:“你看出来了?”
“就你今天这个打法,谁都能看得出来。”秦胜的目光扫过他失魂落魄的侧脸,沉吟片刻后试探着开口,“跟肖黎有关?”
程英拧拉环的手微微一顿,即继续发力,灌了半罐饮料之后,他扯出个发苦的笑:“你真是神了。”
秦胜在他身边落座:“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英攥着手中的瓶子,喉结滚动两下,才缓缓开口:“昨天你走之后,我看见肖黎和陈小可那个男朋友……”他将整张脸埋进掌心,声音闷在指缝间,“……在接吻。”
最后那轻飘飘的三个字落下时,秦胜的眉心猛地一跳,瞬间变成一个“川”字。
程英的声音还在继续:“我第一次没送他回家,还把存了两年的照片都扔了。老秦,我这儿……”他抬手按住心口,“疼得喘不过气。”
昨天拒绝肖黎时的干脆,扔照片时的果决,都不过是强撑的体面。
七百个日夜的感情,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放下的?
秦胜望着程英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这场景像面镜子,映照出了当初的自己。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翻涌的安慰却全化作叹息。他与方乐宁潦草收场的感情,没办法和程英掏心掏肺的两年相提并论。
“今天想去哪儿?想吃什么?我陪你,我买单。”最后他拍了拍程英肩膀,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这么大方啊,秦哥。”程英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调侃道,“还是你最疼我。”
秦胜故意抖了抖肩膀,伸手拍他后脑勺:“少恶心我,走不走?”
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拐进高中时期常去的漫画屋。
玻璃门推开时叮当作响,老板从柜台后探出头,眼睛顿时亮起来:“哎哟喂,这可有半年没见着你们啦!《火星超人》刚出到第二十部,程英,你是不是特意来借这本漫画的呀?”
程英不禁笑出了声:“您这记性简直绝了,不过喜欢《火星超人》的是我弟弟,可不是我。”
两人沉浸在漫画的世界里,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待黄昏缓缓拉下夜幕,他们慢悠悠地晃进了漫画屋斜对面的网吧。
电脑屏幕上游戏角色激烈拼杀,血条数值跟着战况的起伏忽上忽下。
当“胜利”的字样第三次醒目地弹出在屏幕上时,程英突然摘下耳机揉肚子:“嘶,有点饿了,泡桶泡面?”
秦胜关掉机子,一把按住他肩膀往门外推:“泡面全是添加剂,出去吃顿正经的。”
程英正要抬脚,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把你男朋友叫出来一起呗。”
半小时后,蒸腾的烟火气里,大排档的塑料桌椅被油渍浸得发亮。
程英咬着烤面筋,目光不自觉地在对面的秦胜和方嘉容之间打转。
记忆里总穿着笔挺校服、在主席台上讲话的风云学长,此刻正垂眸帮秦胜剥虾,指尖沾了红油也不在意。
这人跟他谈话时语气沉稳礼貌,眼神清明,和记忆里在国旗下发言的模样别无二致。可只要一偏头看向秦胜,那双清冷的眼睛瞬间就化作了一汪春水。
程英咬着铁签,看着这冰火两重天的反差,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亮。
秦胜递过来一串茄子,打断了他的走神:“明天要不要出来?”
他摇头:“我明天有事。”
秦胜随口追问了句:“什么事?”
程英一边嚼着茄子,一边含混地回答:“说起来巧了,昨天你走了之后,我跑去一个炸鸡店喝酒”
他没好意思说是为了借酒消愁,好在秦胜只是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默契地没戳破。
“你猜怎么着?”他自顾自说下去,“我在店里睡着了,一觉到天亮才发现,那家店居然是康喜月家的。”
“康喜月……”秦胜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半晌才反应过来,“以前班上戴眼镜、说话有点结巴那个?”
“对,就是他。”程英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感慨,“以前总听大家说他是个怪人,但其实他人还挺不错嘛。”
秦胜单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所以这跟明天有什么关系?”
“我昨天手机关机,一分钱没付就睡着了,多不好意思,准备明天去给人家补上。而且我还给人家添了麻烦,你说我是不是得准备个礼物啊?”
程英絮絮叨叨说着,秦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接了他的上一句话:“康喜月这人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怎么说?”
程英和方嘉容两人齐刷刷地看向秦胜。
“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有一次体育课自由活动,我、你,还有张明他们几个一起打球……”
秦胜微微眯起双眼,试图从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一点点拼凑出相关画面。
照理来讲,对于康喜月这个人,他的印象理应比程英更为淡薄,但偏偏有一件事,在他脑海中却留存着深刻的印记。
那天他们几个打完球后,随手将喝空的饮料瓶丢进操场边的垃圾桶,便一起结伴回教室。
一直到了教学楼底下,秦胜才发现自己的手表落在了篮球场。于是,他赶忙折返回去寻找。也是这时候,他远远瞧见康喜月正半蹲在垃圾桶旁,全神贯注地翻找着什么。
他看见几个空饮料瓶被接连拽出,康喜月将瓶子逐一举到眼前,像是在比对瓶身的细节。最终,康喜月只留下了其中一个瓶子,其余的又抛回桶内,很快就带着那个瓶子消失在篮球场。
秦胜说着,指了指程英手边的饮料瓶,“柠檬气泡水,就跟这个一样。”
“嗯?”
程英盯着手边瓶身上的黄色柠檬图案,有些疑惑:“他捡瓶子干什么?”
而且还是在一堆瓶子中精挑细选了一个。
几人围绕着这个问题探讨了一番,却始终没得出个确切结论,于是很快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
早上才洗过澡,没想到晚上身上又沾上了烧烤味,程英回到家后便又冲了个澡。
洗完后他刚躺到床上,房门便被一把推开。
“哥。”程语站在门口问他,“我漫画是不是落你这儿了?”
程英看着手机,连眼皮都没抬:“你的书怎么会在我这儿?难不成还会自己长腿跑我房间来?”
但程语像是铁了心,非要在他房间里找出什么似的。程英没办法,只好任由他在房间里折腾。
程语搬来一张小板凳,站在上面踮起脚在书架前仔细翻找。找了十分钟却一无所获,只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片刻后,程英抬起头,看到程语留下的烂摊子,书架一片狼藉,书本东倒西歪,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
“小兔崽子。”
找完东西后也不知道收拾一下。
程英揉着突突直跳的眉心,无奈起身走到书架前。他耐心收拾了好一会儿,眼看着书架即将恢复整齐,刚碰上一本歪斜的书脊,一张照片便轻飘飘地滑落出来。
俯身捡起一看,是高三毕业照。
他们班一共五十人,在照片里刚好分成五排。前面两排站着女生,后面三排则是男生,所有人都身着同样的黑色班服,乍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照片定格的画面里,他紧挨着秦胜站在最后一排。
画面里的所有人都在看镜头,只有他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同学们,落在了第三排中央。在那里,肖黎身姿笔挺,正目不斜视地注视着镜头,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程英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视线从照片中肖黎的身上移开。
康喜月今早那句磕磕绊绊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他鬼使神差地凑近细看,果不其然,在照片中自己位置的下方,他发现了康喜月的身影。
照片里的康喜月留着个锅盖头,那副黑框眼镜几乎把大半张脸都给遮住了。
这么具象一对比,他变化果真很大。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毕业照边角,程英突然想起自己毕业时跟风买过一本同学录。他记得自己当时给全班每人都发了一张,但收回来后除了肖黎写的那页,其余的他都没仔细看过。
他放下毕业照,弯腰从书架深处翻出那本熟悉的册子,翻开扉页,密密麻麻间,康喜月那页的字迹格外工整。
姓名:康喜月
星座:摩羯
喜欢的颜色:红色
喜欢的食物:面包
直到扫过“喜欢的动物”一栏,程英的目光顿了一下,纸面赫然写着两个突兀的字:死的。
他突然想起那天街上腐烂的死老鼠,以及康喜悦盯着它时平静的眼睛,后颈瞬间泛起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用力搓了搓脸,将思绪拽回现实。
他轻轻翻过一页,背面映入眼帘,这一看,不禁一愣。
本该写下祝福语的页面不见半个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用铅笔勾勒的画稿。
纸面之上是一个投篮的身影,弯曲的膝盖蓄满爆发力,扬起的手臂正将篮球推向篮筐,身上穿着一件印着数字“11”的球衣。
画中人脖颈后短短的碎发,以及微微紧绷的小腿肌肉,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极为细致,看得出是经过反复描摹。
他垂眸盯着画稿许久,指腹轻轻碾过纸面凸起的铅笔痕,忽然抬眼望向一旁的穿衣镜,镜面映出自己微怔的模样。
他缓缓眨了一下眼,随后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道:“画得真像。”
第108章
程英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时光倒流回高二那年, 他和肖黎还是同桌。
他们一起上课、自习,在放学后的教室里偷偷分享同一副耳机。
一切都如此真实。
直到梦境将他带回到那个他表白的天台。
他站在肖黎面前,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那句藏在心底许久的“我喜欢你”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口时,天色突然骤变。
晴空被乌云撕裂, 暴雨倾泻而下。
他抬头再看时, 肖黎已经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钟想紧紧相拥。
肖黎抱着钟想, 冷冷地看着他,声音冰凉:“可是我不喜欢你啊,蠢货。”
程英猛地睁开眼。
窗外雨声淅沥,寒意渗进房间。他这才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踹到了床下,难怪梦里明明是夏天, 他却感觉那么冷。
他伸手捞起被子,把自己裹紧,手臂横在眼睛上,试图挡住现实与梦境交错的恍惚。
片刻后,他放下手臂拿起手机, 刺眼的白光让他眯起了眼睛。
消息通知栏里有几条短信通知,那串没有备注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他一眼就认出属于刚才梦里的那位。
这号码一共给他发了三条短信。
第一条是「你微信把我拉黑了?」
第二条是「把你的东西拿走。」
第三条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他留在肖黎家的家居服, 衣服旁边还摆着一个漱口杯、牙刷、毛巾,那个印着小恐龙的蓝色杯子, 是他们去年一起逛商场时买的。
高三毕业后的那个暑假,他几乎每周都要找借口去肖黎家过夜。他最喜欢在肖黎家的日子,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并肩坐在沙发上发呆,都能让他觉得很幸福。
现在, 这些回忆和那几件衣服一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等着他全部带走。
情感让程英不想这么快面对肖黎,但理智又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拖,终究还是得坦诚相对,将一切说个明白。
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叫了辆出租车。
车子穿过大半个城市,四十分钟的路程漫长得令人窒息。
他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想起以前每次来肖黎家时,总觉得这条路太短,短到还来不及整理好雀跃的心情就到了。而现在,当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只剩不到十分钟时,他才惊觉这段路原来可以这么长。
车停在肖黎家楼下时,他打着伞在雨中多站了一分钟才上楼。
站在熟悉的门前,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能落下。
犹豫的瞬间,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肖黎站在玄关处,眼神冷得像块冰。
程英张了张嘴,话还没出口,就见对方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那人转身拎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背包,毫不犹豫地朝门口扔来。
背包“啪”地落在他脚边。他蹲下身拉开拉链,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他的衣服、毛巾、漱口杯以及各种生活用品。不多,也不算少。
“怎么?还怕我给你少放了?”肖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程英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拉上背包拉链。站起身时,目光与肖黎齐平。
以前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肖黎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生气,扬言要把他的东西丢出去。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无论对方多么无理取闹,程英总会先低头,总会主动请求和好。
可这次不一样。
程英站在门口,没有小心翼翼的讨好,没有委曲求全的示弱。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肖黎,眼神清醒:“我有话跟你说。”
肖黎突然冷笑出声:“不回消息的时候,拉黑我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扑面而来,“现在有话说了?”
“晚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话音落下,他猛地就要关门。
程英下意识伸手去挡,沉重的防盗门狠狠砸在他的手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窜上来,手背瞬间浮现出一道紫红色的淤痕。
肖黎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程英的手背火辣辣地疼,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是平静地望着面前的人:“我们分手吧。”
肖黎闻言,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确实是程英本人没错。
随后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你这是从哪儿学来的招数?你觉得我很闲吗,有空陪你玩儿这种把戏?”
“我是认真的。”
“好,”肖黎慢条斯理地抱起双臂,“那你说说为什么?”
程英程英看着眼前人一副事不关己、胜券在握的模样,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肖黎神情没变,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度,“到底是什么事值得你这么……”
“同学聚会那天晚上,”程英打断他,平静得有些骇人,“吃饭中途你消失了一段时间,去哪了?”
肖黎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一瞬间,程英清楚地看到他的睫毛急促地颤动了两下。
“我去哪儿还需要向你报备吗?”肖黎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反击。
程英没接话,只是继续说:“你和陈小可的男朋友一前一后消失,又一前一后出现,未免太巧了?”
“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们俩有不正当关系?就因为我和他同时消失了?”肖黎的声音沉了下去,“程英,你什么意思?你要是想分手直说就是了,何必找这些借口来污蔑我。”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特别傻?”程英不敢相信到了这地步对方竟然还不承认,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我至少以为你该明白,如果没有证据,我不会无端说这些话。”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肖黎的脸上,他的目光投过去,顿时僵住。
照片里,昏暗的环境中,他与钟想纠缠的身影清晰可见。尽管光线不好,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中的自己。
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门框上。
程英缓缓放下手机,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现在想来,所谓的衣服质量太差,也是借口吧?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我竟然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没发现。我以前总以为,就算你只是出于感谢才接受我的好,至少对我还是有一点喜欢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突然熄灭,黑暗中只剩下程英沙哑的声音:“看到我因为你一句晚安就开心得睡不着觉,看到我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准备礼物,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可笑?这两年,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呢?肖黎。”
肖黎的眼皮跳了一下。
自从他们在一起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程英喊自己的全名,他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灯光再次亮起时,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程英的眼角好像泛着水光。
“就这样吧,分吧。”
落下最后一句轻飘飘的话,程英弯腰提起脚边的包。
背包带子蹭过手背的淤痕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始终没有放下。
这几个字像一记闷雷,重重地砸在肖黎的耳膜上。
他看着程英提着包转身朝楼下走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突然漫上心头。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他是不是该追上去?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惯有的傲慢压了下去。
开什么玩笑,一直以来不都是程英追着他跑吗?
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门框,指节泛白。
他想起钟想温暖的怀抱,想起那些隐秘的蜜语,想起对方长久以来对自己的帮助与陪伴,对比程英这两年笨拙的付出,天平似乎很自然地倾向了其中一边。
可为什么胸口会这么闷?
程英已经走到楼梯拐角,他的嘴唇微微颤动,对方的名字在舌尖打转,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猛地关上门,力道大得让门框都震了震。
“随便,分就分。”他对着空荡荡的客厅说,声音却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第109章
楼道里, 程英攥紧背包带快步下楼,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大概是肖黎摔了什么东西。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明明早就知道肖黎不在乎自己, 可当他说了那么多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换来时, 心底还是有些难堪。
转过六楼拐角时, 一抹明黄猝不及防撞进视线。穿着雨衣的骑手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正往门把手上挂外卖袋,雨水顺着他的雨衣滴在地板上。
程英猛地刹住脚步,那人转身的瞬间,两人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一瞬。
是康喜月。
程英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栋老楼的隔音有多差他是知道的, 在肖黎家时,他常能根据楼上的脚步声判断出是哪位邻居。
刚才的争执声不算小,不知对方听到了多少。
“又见面了,好巧。”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确实太巧了。他在心里默算,这已经是本周第四次与康喜月近距离碰面了, 比他们高中三年说话的次数还要多。
不过转念一想,他本就打算今天去趟脆当家,这下倒是省得专门跑一趟了。
康喜月的视线扫过他手中的背包, 短暂停留后随即移开, 对他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程英暗自松了口气, 对方没有问起肖黎的事。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下楼,走到一楼时,外面的雨依然没停。
康喜月走到自己的电动车旁,他跨上车的动作很利落,却在握住车把时停顿了一下, 转头看向程英。
那双浅色的眼睛平静无波,可程英却莫名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康喜月想载他一程。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跨上后座。
这辆车显然不是为两个成年男人设计的。程英刚坐稳就发现,自己的膝盖几乎要抵上康喜月的后腰,大腿外侧紧贴着外卖箱冰凉的金属边沿,他试着调整姿势,突然感觉到身前人的背脊微微一僵。
康喜月的呼吸声明显变得粗重,隔着雨衣都能感受到他绷紧的肌肉线条。
程英下意识扶住他的肩膀:“你……”
话还没说完,康喜月已经往前挪了挪,在两人之间硬生生挤出一线空隙。他深吸一口气,拧钥匙的动作有些急促,发动机的嗡鸣声瞬间盖过了雨声。
程英原本还有些担忧,突然听见前面传来一声提醒:“坐、稳。”
他应了一声,右手拎着背包带,左手撑开伞。伞面“嘭”地张开时,几滴雨水溅在康喜月的后颈上,顺着脊椎的凹陷滑进衣领。他想提醒一下对方,电动车却已经开始驶入雨幕。
转过第三个路口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竟忘了问康喜月要去哪里。
但此刻雨势渐大,他想起上次康喜月冒雨送外卖摔伤的事,生怕说话会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便也沉默着。横竖他现在无处可去,跟着去哪都无所谓。
他本以为康喜月要么是继续送餐,要么是返回炸鸡店,五分钟后电动车却突然减速,停在一家亮着冷色灯光的药店前。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前面的人就已经利落地翻身下车走了进去。
隔着药店的橱窗玻璃看着那个站在收银台前的背影,他有些不明所以,康喜月生病了?
正胡思乱想间,药店的自动门“唰”地打开,康喜月提着白色塑料袋走出来。
“你哪里不舒服?”程英向前倾身。
康喜月闻声抬头,眼睛闪过一丝困惑,随后摇了摇头:“没、有。”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塑料袋放在电动车的外卖箱上,窸窸窣窣地往外掏东西。程英正要继续追问,却在看清那些物品时猛地噤声。
棉签、纱布、生理盐水、碘伏、红霉素软膏。
这些是……
康喜月拧开生理盐水的瓶盖时,塑料瓶发出轻微的声响。他抬起眼,浅褐色的眸子在雨幕中像两块被浸湿的琥珀:“会、有点、疼。”
程英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愣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康喜月准备干什么。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道伤口,正泛着狰狞的红,是刚才在肖黎家挡门时留下的。
“忍、忍。”康喜月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
下一秒,冰凉的液体倾泻而下,程英倒吸一口冷气。原本被情绪麻痹的痛觉此刻突然苏醒,火辣辣地灼烧着神经,指节不自觉地蜷缩。
康喜月的手很稳,冲洗完伤口后,左手隔着袖口托着他的手腕,右手拿着棉签,开始从伤口中心开始螺旋状向外涂抹碘伏。
程英望着他低垂的眉眼有些出神。
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此刻专注得近乎虔诚,神情不像是在处理一道普通的擦伤,倒像是在修复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瓷器。
奇怪,康喜月一直都这么乐于助人的吗?
程英想起秦胜跟自己说的康喜月翻垃圾桶选瓶子的事,想到同学录最喜欢的动物那一栏牛头不对马嘴的那两个字,又看了看面前这人一脸专注的表情,他突然不知道康喜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谢谢你啊。”他出声道。
康喜月低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含糊的“嗯”。
空气沉默了两秒。
“刚才……”程英犹豫着开口,“你刚才,没听到什么吧?”
康喜月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程英观察着他的反应,有些忐忑地补充:“就是你送外卖的时候。”
康喜月一边恢复动作一边慢吞吞回答:“听、到、了。”
程英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这种场景下不管对方有没有听到,为了避免尴尬都会说没听到,没想到康喜月这么直白。
高中那会儿,他和肖黎的恋情在班上不是什么隐秘之事,但他也没料到两人分手时会恰好被同学撞个正着。
虽然康喜月看起来并不八卦,但那种被窥见窘态的尴尬还是像蚂蚁般爬满全身。
他干咳了一声,突然不知道该看哪,视线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康喜月正在给自己上药的手指上。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很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右手中指第一指节处有一个明显的茧子,像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
“你喜欢画画吗?”他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康喜月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昨天翻同学录的时候,看到你给我画的那幅画。”程英注视着康喜月微微颤动的睫毛,“画得特别好,你是专门学过吗?”
康喜月的手顿了顿,棉签悬在半空。随后摇摇头,将那根用过的棉签仔细用纸巾包裹起来,随后重新取出一根崭新的棉签,蘸取红霉素软膏时,指尖不自觉地用了些力。
“没学过还能画这么好?”程英有些惊讶。
那幅画里细腻的笔触和精准的线条,完全不像业余爱好者的作品。
康喜月包扎的动作干净利落,涂完药膏后,纱布在他指尖翻飞几下就妥帖地裹住了伤口。
程英低头看着手上整齐的包扎,再抬头时,康喜月已经将剩余的药品收进塑料袋。
“不会耽误你送单吧?”他问。
康喜月摇头:“没、单。”
“那现在你要去哪?”
“回、去。”
程英看着对方将雨衣帽子重新扣住头顶的动作,突然开口:“你要是没事的话,我请你吃个饭吧?”
尴尬归尴尬,但前天蹭了人家一晚,现在又让人家给自己包扎,这份人情确实该还。
康喜月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捏着药店塑料袋提手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展开。雨帽檐上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水花。
远处一辆汽车碾过水坑,哗啦的水声撕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他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脸上的表情:“好。”
第110章
程英问了康喜月的忌口, 得知对方并不挑食,便在手机上就近选了家川菜餐厅。
电动车行驶了三四分钟便抵达目的地。
推开餐馆玻璃门的瞬间,暖融融的空调热气扑面而来。
康喜月进去后脱下了湿漉漉的雨衣和外卖工服,这是程英回来后第一次见他没有穿工作服的样子。
康喜月生得清秀, 白色长绒毛衣穿在身上更衬得他格外清爽, 很显小。不过转念一想, 他们这个年纪本来就不大。
落座后,程英将菜单递过去,顺势问道:“你哪年哪月生的?”
听到回答时他有些诧异,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小的人竟还比自己大半岁。
点完菜后,服务员斟上两杯清茶。
等待上菜的间隙,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程英轻咳一声,找了个话题:“你家那个炸鸡店我之前好像没见过,是新开的吗?”
康喜月点头:“三个、月前。”
“挺好吃的。”
“我、姐夫、的独、家秘方。”
程英会意地笑了笑:“怪不得。”
茶水的热气渐渐散去,他又问:“你现在在哪个大学念书?”
康喜月报了个校名,程英惊讶地挑眉:“在棉城啊, 跟秦胜一个城市。”
他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将屏幕转向康喜月:“你们学校隔得还挺近。”地图上两个红点几乎挨在一起。
康喜月凑近看了看,轻轻“嗯”了一声。
“读的什么专业?”程英收回手机。
“建、筑学。”
“这个专业是不是需要会画画?”
看到康喜月点了头, 程英又想起昨天看到的那幅画, 不禁感叹:“你的画功真的很好,是真的一点都没学过吗?”
康喜月摇头:“小、时候画、多了, 就、会了。”
“那你也太有天赋了。”程英说着,顺便拉踩了一下自家弟弟,“不像我弟,家里还专门给他报了一年的绘画兴趣班,还是画得乱七八糟的。”
康喜月问他弟弟多少岁。
“八岁, 在读三年级。”
“报的、什么机、构?”
程英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但这次寒假我们刚好想给他换一个。”
“换什、么?”
“好像是叫……神笔画家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康喜月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放下茶杯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别、去。”
停顿片刻后,他罕见地多说了一句:“宣传、夸大,收费、不、不透明,课时、安、安排、不合理。”
程英第一次听康喜月说这么长的句子,虽然依旧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却字字分明,每个词都说得格外认真。
“这样啊……”他有点惊讶康喜月对这方面这么了解,随后继续道,“那我回去后跟他们再商量商量。”
一杯茶已经见底,菜却迟迟未上。
程英看了看手机,抬头看向对面的人:“我去趟厕所。”
康喜月点点头。
程英起身时又补充道:“要是上菜了,你先吃就行。”
“等、你。”康喜月轻声说。
“那我去去就回。”
程英起身去了卫生间,刚洗完手,四周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他下意识抬头,以为是卫生间的灯泡坏了,可走到门口时,发现外面同样漆黑一片,餐厅里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和桌椅碰撞声传来,原来是整个餐厅停电了。
虽然是白天,但卫生间位于餐厅最深处的走廊,没有窗户,此刻伸手不见五指。
他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手机还放在餐桌上。
他叹了口气,只能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两个中年男人的交谈声:
“哎哟,怎么突然黑了?”
“是不是跳闸了?”
“真倒霉!”
话音未落,其中一人猛地撞上了程英的肩膀。程英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哎哟,撞到人了?小兄弟对不住啊,这黑灯瞎火的……”那人连忙道歉。
“没事。”程英稳住身形,摆了摆手,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可刚迈出两步,他突然感觉面前似乎站着个人,下意识伸手一探,指尖触到柔软的衣料,紧接着,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轻轻拽了下来。
“……抱歉。”程英尴尬地缩回手。
一道微弱的亮光在黑暗中亮起。程英眯了眯眼,适应光线后,看清了面前的人。
康喜月正举着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的脸上。
“你是过来找我的?”程英有些意外。
康喜月没回答,只说:“你走、前面。”
“好。”
程英转身走在前面。
康喜月跟在他身后半步,手机的光稳稳地照在他脚下。
走了片刻,眼看就要走出这条长廊。拐角处突然出现一个服务员,方才那两个中年男人立即上前质问:“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突然停电了?”
服务员连连鞠躬:“先生实在抱歉,我们餐厅最近在进行包厢装修,施工时不慎损伤了部分明线导致停电。但电工师傅已经在抢修了,最多五分钟就能恢复供电。”
“什么狗屁明线暗线!”那个男人猛地拍了下墙壁,“我们在外面吃饭,你们在里面装修?现在停电了,老子都没心情吃饭了!”
“真的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除了道歉还会说点别的吗?”
这时拐角另一个方向匆匆跑来一个头戴安全帽的电工,他满头大汗地问服务员:“你们谁看到电笔了?我刚放在工具箱里的……”
“就是你小子把电搞没的?”中年男人一把揪住电工的衣领,“知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有多宝贵?”
“先生请您冷静!”服务员急忙上前劝阻。
争吵声越来越激烈,几人推搡间竟朝着两人的方向逼近。
程英皱着眉后退一步,缠着纱布的手背突然撞到什么,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他意识到是碰到了身后的康喜月,虽然不清楚是碰到了哪儿。刚要道歉,却感觉到对方的身体瞬间绷紧,呼吸声陡然变得粗重。
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回头,他看见康喜月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知道是因为周围环境太黑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眼睛看起来深不见底,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
“你没事吧。”他问。
康喜月后退了一步,他摇摇头,然后将手机塞进程英手里:“我上、厕所,你、先回。”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程英怔了一瞬,随即快步跟上:“我陪你过去吧,那边太黑了。”
康喜月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脚步越来越快。冲进卫生间后,他径直钻进隔间,“砰”的一声巨响,门板剧烈晃动。
程英站在门外,举起手机照亮昏暗的隔间:“能看清吗?要不要把手机给你?”
“不、不用。”隔间里传来康喜月闷闷的声音。
“那我在门口等你。”
程英退了出去。
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手机,是康喜月的,他没法用。
远处,中年男人还在吵吵嚷嚷,直到经理过来打圆场,承诺全场八折,对方才骂骂咧咧地作罢。
程英靠在墙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
没一会儿,头顶的灯管“滋啦”一声闪烁起来,刺眼的白光让他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眯起眼睛。
“来电了。”他朝卫生间里说了一句。
隔间里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接着是一声闷闷的“嗯”。
程英犹豫了一下:“那我先回座位了。”
“好。”
回到餐厅时,四周已恢复了先前的喧闹。他们的餐桌上整齐地摆着几道冒着热气的川菜,红油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程英没有动筷,只是将康喜月的碗筷摆正。
大概又等了十来分钟,康喜月才姗姗而归。他下意识抬眼望去,不禁微微一愣。
只见康喜月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显然是刚洗了把脸,眼尾泛着淡淡的红,在白皙肌肤的映衬下,格外醒目。
程英有些疑惑地眨了一下眼。
他洗脸干什么?
而且这大冬天的用冷水洗脸,不冻得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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