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第 71 章
◎很容易被两句软话搞定◎
沈遥凌跟宁澹分享了一下今日的所见所得。
听闻阿鲁国拒绝用钱币交换货物, 宁澹也蹙起眉。
“他们说仅靠自己国家的民众物物交换就足够了,你信吗?就算是物物交换,也得有个度量衡, 金银不就是充当此用的么。”
沈遥凌一边觑着前方, 一边道。
顺嘴举了个例子。
“要是我用一筐稻草跟你换一筐鱼, 你会换么?”
答案不用问当然是否定的。
若是钱币缺位, 普通的交换一定矛盾频生。
“我会。”
“?”
沈遥凌脚步停顿, 疑惑地看向他。
迎着她的目光, 宁澹面上一派宁静,呼吸却微凝。
其实沈遥凌想跟他换什么他都会答应。
当然不会有一丝犹疑。
沈遥凌细细地打量他半晌。
恍然大悟。
“原来你不识数。”
宁澹:“……”
不是。
“总之,独木难支。更何况, 这个国度由信仰紧紧捏在一起, 没有哪个信仰会教人永远忍受贫穷和痛苦,否则一定不会有信众。所以, 他们一定有比‘买卖’更加划算的途径。”
沈遥凌推了推他手里的火折子,示意接着往前面照,边走边道。
“比如说,直接获取。”
宁澹蹙眉不言。
似是想不到这个小小的岛国要如何做到空手套白狼。
沈遥凌瞥一眼他的面色,好心提醒。
“我们从大偃而来,不就带来了许多‘赏赐’?”
“若是他们能提供更多陛下需要的东西,‘赏赐’也会源源不断。”
她语气轻盈,谈笑间,已经将几种猜测全部说透, 甚至前后对应。
宁澹注视着她眉宇间的神采,喉头微动。
“你是说那所谓‘神药’。”
沈遥凌点点头, 又问。
“医塾那边如何?”
“只商量了过几日带他们去看药材。”
沈遥凌嗯了声。
她也很好奇, 在这个海岛之国, 会有什么样的“神药”。
石洞越走越深。
终于,听见了些许风声。
沈遥凌耳尖动了动,看向左边。
“那边有动静。”
宁澹自然也已经察觉。
半个时辰之前,他来这里时什么都没有。
宁澹很快在心中算了下时辰。
沈遥凌轻轻道:“第三更了。走。”
宁澹下意识拉住沈遥凌的手臂,止住她脚步。
沈遥凌转头不解。
“怎么了?”
宁澹张了张嘴,但一时没说话。
这个石洞他是事先探过的,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才带着沈遥凌过来,是给她玩的。
但现在不同了。
出现了奇怪的风声,还出现了他之前未曾看到过的路径。
他稍凝神,“前面可能会出事。”
“我知道啊。”沈遥凌更兴奋了,“我们不就是来找事的?”
“……”
宁澹一时没说话。
沈遥凌敏感地乱猜:“难道你之前是骗我的。”
宁澹:“……没有。”
宁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是什么道理。
沈遥凌当然不肯,却挣不过宁澹。
皱了皱眉,语气有点可怜地说:“你抓得我很痛。”
宁澹手指稍松。
但很快又记起来了她之前的那些谎言,于是又没有完全松开。
板着脸道:“难道你就不怕前面很危险。”
噼啪两声,身侧火折子快燃到尽头了,火光跃动之下,似是亮了几分。
宁澹天工雕刻的眉目间映出清晰的不满,仿佛他是真的在担忧沈遥凌的安全。
沈遥凌顿了顿。
火光倏然熄灭了。
他们已经离洞口很远,月光照不进来,一片黑暗,只有被抓着的手臂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我怕呀。”沈遥凌在黑暗中轻声说,“可是你在我就不怕了。”
对面一阵沉默。
接着窸窸窣窣的一阵摩挲声,是宁澹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在身前到处摸索,好像他短短时间就完全忘记自己把重要的火折子放在了哪里。
忙乱了好一阵终于找到。
手指一抖重新划燃,宁澹已经偏过头去。
黝黑的眼珠映着跳跃的火光,他神色严肃。
“那你只能走在我后面。”
沈遥凌点点头。
果然移换了一个位置,站到了宁澹身后。
宁澹抓在她手臂上的手指仍然没有松开。
她看着宁澹宽阔的脊背,好像终于找到了和他相处的诀窍。
宁澹正直,强大,充满责任心,无法抵抗旁人的示弱和崇拜。
很容易被两句软话搞定。
她在人背后藏起狡猾的表情,踩着宁澹的步伐一点点往前。
终于离风声越来越近。
然后忽然消失了。
但宁澹却几乎没有迟疑,仍然朝着一个方向继续前进。
过了会儿。
宁澹的脚步停了下来。
沈遥凌试图踮起脚越过他的肩头往前看,宁澹的声音却从前面传来:“闭眼。”
沈遥凌愣了愣,还是听话地闭上。
然后才问:“是什么?”
宁澹一时没答,只是握着她的手指紧了紧,似乎在想着措辞。
沈遥凌平静地猜测:“血?”
“……没有。”
“断肢?”
“不是。”
“尸体?”
宁澹不说话了。
“猜对了?”沈遥凌说,“那我现在可以睁开眼了吗。”
宁澹:“……”
难道这是什么猜对有奖的游戏。
抿抿唇,“不要看。你或许要做噩梦。”
“已经猜到了,不怕。”沈遥凌睁开双眼,上前一步,与宁澹并肩。
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看清了眼前一幕。
一具具人体被摆在石洞中,上面浇注满黑色的胶状物。
缠绕在尸体上,一层又一层地将其裹起来。
能看清的最远处的尸体脸上已经有一些黑胶开始剥落,透出里面的肌肤。
干瘪灰白,除了看上去没什么生机,与活人区别不大。
这里,全都是干尸。
说实话是挺吓人的。
但是做了足够的准备,到现在倒不是特别害怕了。
只是看着眼前场景沉默。
几息后,沈遥凌手臂晃了晃。
宁澹很快转身来,用目光注视她,似乎以为她要跌倒。
但沈遥凌只是想把手臂挣出来。
“我想摸一下。”
宁澹脱口而出:“什么?”
沈遥凌轻声道:“想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尸体上覆着的那层黑色胶状物。
宁澹也跟着看了眼。
攥紧她的手,认真地说:“不要乱摸脏东西。”
沈遥凌眨眨眼:“就摸一下。”
宁澹看她半晌。
最后似乎终于受不住,咬了咬牙根,带着她上前。
干尸近在眼前。
沈遥凌移开目光,伸手摸向那具尸体的上肢。
在就要碰到对方手指部分的时候,沈遥凌顿了顿,还是移向了眉骨处。
手指部分的触觉,会太过让她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沈遥凌手上停顿了好一会儿。
仔细感受了一番指尖的触感,又低下头去,似乎想要闻一闻。
被宁澹一把拉起来。
又是一脸“不要碰脏东西”的表情。
沈遥凌遗憾放弃。
就再这时,一阵风声又响。
宁澹忽地意识到什么,将沈遥凌一把拉起来,躲到了一扇石壁后。
在他们刚才待着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洞口被打开。
海风呼啸而入,随之而来的是新的一具尸体。
上面仍是裹满了黑色的胶状物,用绳子拴着,一点一点吊下来。
黑色的人形物在两人眼前一晃一晃地垂落。
沈遥凌忽然一个寒噤,像是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刚刚摸过那东西的手指,用力在裙子侧摆上揉擦。
宁澹攥住她的手,拿出自己的帕子包裹起来。
沈遥凌再看不到自己的手指,总算好受了些。
过了许久,那具新来的尸体硬邦邦地触了底,绳子便一收,混杂在风声中,整个过程听不见别的声音。
所以宁澹先前来探路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是因为这座石洞原本是被隐藏的。
半夜他们再来时,恰巧是不知名的人“存放尸体”的时间,不知更改了什么机关,露出山洞的别有洞天。
他们方才听到的风声,也就是放新尸体下来的动静。
许久之后,那处洞口再一次关上。
整个山洞的构造不难猜测。
既然上面能通往地面,下面便也能通往大海。
日后若是有不需要再用的尸体,便直接投进大海之中,浪花过去,无影无踪。
“回去。”宁澹提醒,以防山洞里的机关又忽然改变。
沈遥凌点点头,宁澹从她身边撤开,看见她双眼失神,似有些涣散。
宁澹心头微紧,嗓音不自觉柔和了些。
“还能走吗?”
沈遥凌回神。
“能。”
她已经迅速地冷静下来。
跟着宁澹往来路走去。
走到一半,山洞内一直沉默着。
似乎为了活跃气氛,沈遥凌挤出心思开玩笑。
“对了,还好那些‘人’全都被黑乎乎的东西包住了,也看不到脸,他们就算变成鬼,也找不着我们吧。”
宁澹脚步一顿。
想了一会儿怎么接沈遥凌的玩笑。
“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若真要寻仇,也该找那些把他们变成这样的人。”
他不擅此道,表现拙劣。
沈遥凌闻言也沉默少许。
过了会儿轻声。
“他们是谁,我也很想知道。”
好在出来的一路上很顺利,很快就见到了石洞口。
重新见到海上夜月,两人心中都有些沉甸甸的。
宁澹把沈遥凌带回她的住处,仍是从窗口放进去。
但却没立刻走。
宁澹乌沉的眼珠看了看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陶埙样的东西。
“它上面有些小洞,能吹响。此地风大,你若有事找我,吹响它我就能听到,循着声音便能找过来。”
宁澹捏住一半,展臂伸到空中。
风过陶埙,一阵鲸鸣似的悠扬声音响起,混进了浪涛声中并不突兀引人注意,但又厚重温醇,见过的人便能从万种声音中将其分辨出来。
他将陶埙递到沈遥凌手中。
“有事找我。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预警:本章有部分微恐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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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 第 72 章
◎一线之隔◎
沈遥凌握着陶埙, 上面似乎还留有宁澹手掌心里的温度。
算上这个陶埙,宁澹已经送了她三回东西了。
第一回是紫玉簪子,第二回是黑曜石吊坠。
虽然每一回都事出有因, 并不能算得上是“礼物”。
但这些事情, 也还是前一世从未发生过的。
就像, 从前都是她上赶着找宁澹的身影, 现在却时常能看到宁澹围着她打转, 保护她的周全。
当然这很有可能, 只是他对于同行之人的照顾。
但是,他的目光也时常很不必要地停留在她身上,明显到她刻意忽略仍会注意到的地步。
她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
便忍不住产生了一个疑问。
难道他做这一切, 是因为在意她吗?
但这个念头出来之后, 很快又被她嘲笑着打断。
因为这个问题太熟悉了。
她上辈子不知道想过多少遍。
她喜欢宁澹,所以会不自觉地注视宁澹。
于是她常常以己度人, 把宁澹对她的所有善意也视作喜欢的证据。
但很可惜那只是自我欺瞒的幻想。
他或许也曾看过她,但并不喜欢她。
他看过来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心意,对此感到好奇,也或许感到别扭。
她总看他,越看越喜欢。
而他多看她几次,却是越看越在心里弄明白了,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子。
一线之隔,暗恋的人和被暗恋的人,相似的行止, 却是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暗恋好就好在有足够的空间用来欺骗自己。
对方的任何一丝笑意,任何一个上扬的尾音, 任何一个随意的目光, 任何一次偶然的巧遇, 都会被她拾捡起来,当做幻想中相爱的佐证。
而这一辈子她再也不需要依靠这些暧昧过冬。
自然也没必要去捡拾。
所以。
她也没必要去尝试理解那些理解不了的目光。
沈遥凌出门时就已经是后半夜了,这会儿天都快亮了。
她没有再睡,握着那个陶埙合衣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那种黑色胶状物究竟是何物?
沈遥凌闭上眼回想,她在所有读过的书里都未曾见到过此物,应当是此地特产。
但此地到处都是石山,会有什么——
沈遥凌思索着,思绪微顿。
直到若青把早膳端进来,沈遥凌才伸着懒腰下床。
国主准备的膳食很是丰富,沈遥凌端起酒盅晃了晃,轻笑:“倒是热情。”
若青见她似是感兴趣,便拿了一只酒杯过来:“小姐可是想饮酒?奴婢替小姐斟酒。”
“这里面都是药材。”沈遥凌摇摇头,只打开壶盖,拿在鼻尖轻嗅,并没往嘴边送,分辨了一会儿,“乳香,没药,芦荟,龙涎香……倒都是一些好药。”
若青吓了一跳,连忙要把酒壶收起来。
“好药也不敢随便乱喝。”
沈遥凌点点头,认同了若青的说法。
门外忽然一阵响动。
她与喻绮昕的住处相邻,听这动静,像是喻绮昕那边出了什么事。
沈遥凌连忙推门出去看,结果倒也没看见什么大事,只是喻绮昕在回廊上训斥婢女。
喻绮昕面色烦闷,小婢女被训得泪水涟涟,跪着趴伏在地,泣不成声也不敢求饶。
沈遥凌忍不住问了句:“这是怎么了?”
喻绮昕冷冷扫过来一眼,显然还在气头上。
“丢了东西。”
难怪站在门廊上。
沈遥凌看了眼她屋内,其余几个婢女急成一片,正翻个底朝天。
跪在地上的那小婢女一个劲地垂泪,偶尔辩解一句:“奴婢真的不曾动过小姐的妆奁。”
“那是谁?”喻绮昕恼怒恨道。
小婢女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
沈遥凌察觉到周围还有人在看,便对喻绮昕道。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完,不如先到我房中坐坐。”
喻绮昕停顿少许,应了一声,依旧冷着脸。
沈遥凌知道她丢了东西正烦着,也没计较。
将喻绮昕让进房中之后,悄悄摆摆手叫那小婢女起来,不用再在门前跪着。
沈遥凌让若青给喻绮昕倒了杯热茶,问:“丢的什么?”
“随身的物件。”
喻绮昕撇开目光,敷衍了一句,大约不愿细说。
沈遥凌扬眉,也没多问,试着帮她考虑。
“有没有可能是落在了别处?还有些行李没带进来呢。”
喻绮昕摇摇头,眉宇间更有焦虑之色。
“昨日还用过的。”
“那屋里进过旁人吗?”沈遥凌想了想,“自家人,带出来的都是放心的,总不至于到了外头来动歪心思。”
喻绮昕很快地否认道:“没有旁人。”
沈遥凌顿了下。
见她似乎确实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只是劝了声。
“现在不比在京城,这些仆婢跟着出来一趟也不容易。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是不要大动干戈为好。”
喻绮昕神色一僵,好半晌,吐了一句。
“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你跟我说规矩。”
沈遥凌眨眨眼。
确实。
喻绮昕是喻家大小姐,比她讲规矩多了。
她跟喻绮昕比起来,简直像个野人。
沈遥凌揉了揉鼻尖,反思道:“抱歉,我似乎说错了话。你管教婢女,我确实不该插嘴的。”
喻绮昕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似是忍耐了下去。
沈遥凌换了个话题。
“不说这个。你那边进度如何了?”
本以为说说公事总没问题了,结果喻绮昕仍旧面色奇怪。
朝她看来一眼,眸光不悦。
反问一句:“你呢?”
沈遥凌坦诚道。
“困难重重。这里并不适宜通商,恐怕这次要空手而归。”
喻绮昕不知在想些什么,勉强答了一句。
“过几日,国主会安排人教习种药和用药的方式。”
沈遥凌眼睛发亮:“我能不能一起去学?”
她本来觉得问这一句没什么的。
都是大偃人,多一个人学会这神药的秘密岂不是好事?
然而,喻绮昕听完便怫然变色,摆袖站起。
桌上的茶还冒着热气呢,她一口也未动,已经准备走了。
“我就知道,你哪里会那么好心。”
喻绮昕指责她:“果然你是别有所图。沈遥凌,你不是厉害得很吗,怎么还非要惦记别人的东西。”
说完喻绮昕便直接出了门,先前那个跪着受罚的婢女大约还守在门外,喻绮昕出门之后,沈遥凌还听见她训斥的声音。
语气跟指桑骂槐似的。
沈遥凌给她一通说懵了。
转头问若青:“我又惹她了?”
过了会儿还是不淡定:“我惦记她什么东西了?”
若青忙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小姐问到药材她才发火,大约只是怕你抢医塾的功劳罢了。”
沈遥凌闻言想笑。
“她喻家大小姐,不至于跟我争这个风头吧。”
“那谁知道。”
若青翻了个白眼,把沈遥凌平时气人的样子学了个三分像。
沈遥凌是真被她逗笑了,也忘了生气。
可是,却始终觉得不对劲。
却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
若青想了想,凑近道。
“小姐,方才喻家姑娘骗你了。”
“什么?”
若青便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原来昨晚沈遥凌跟着宁澹出去之后,若青便一直守着门,再也没睡。
两边隔得近,若青分明听见隔壁半夜里门外长廊上悄悄地来了人,还有说话的声音。
听着虽然模糊,但有好几句不像大偃话。
分明有阿鲁国的人到访,喻绮昕却说没有。
沈遥凌心头疑窦重重,点点头,又嘱咐若青道。
“别去外面乱说。”
“我省得的。”若青赶紧应下。
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
沈遥凌接下来的几日,几乎都跟着招待他们的大臣在外面闲逛,说是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
那个大臣似乎因为那日沈遥凌用当地的语言说了一句“没关系”,便对她格外感兴趣,介绍得非常详细。
沈遥凌好奇地望着远处的高山。
“我们可以去火山旁边看看吗?”
一向热情的人却摇头拒绝了。
“最近很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去那里不安全。”
天衣无缝的回答。
沈遥凌也弄不清楚他说的是实话还是欲盖弥彰,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
每天这样出去晃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宁澹晚上没再来找过她,想来也是没有新的发现。
沈遥凌越来越提不起劲。
这日回到房中,若青却着急忙慌地过来禀报,说丢了东西。
事实上,这几日,好些人房中频频传出物件失窃的消息,早已闹得鸡飞狗跳。
沈遥凌愣了一下,先问道:“是丢了什么?”
若青说,是一支青毫湖笔。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这阵子丢东西的传闻太多,我们不敢疏忽,要紧的东西都锁起来了。但是总有忙碌起来的时候,屋里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有人在,还是大意了……”若青自责。
沈遥凌安抚道:“没事,别怕。”
一支湖笔,虽然贵重,但丢了也就丢了。
沈遥凌快步走到床边,翻开枕头。
那天宁澹给她的的陶埙她随手放在枕边,幸好,还在。
她听了若青的话,也不敢再大意,将这东西找了根绳子挂上,藏在内袋里。
总有人丢东西,自然也有人怀疑到了阿鲁国,甚至想过要对质。
但是说到底,他们并没有证据。
阿鲁国作为东道主又那般慷慨热情,怀疑对方实在很没有道理。
于是又偃旗息鼓,只是人心惶惶,私底下生出不少纠纷。
反倒是阿鲁国听说此事之后,态度坚决。
主动提出这是他们招待不周才出了这样的问题,要帮他们查清真相。
“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宁澹把沈遥凌拎到海边一处山石上,问。
这里有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山壁上延伸出去,站在石上,能够将远方的海面尽收眼底,赤霞与通红的落日映在海面上,壮丽无匹。
有个词叫做天涯海角。
沈遥凌虽然不知天和海的边界在哪里,但站在这里就仿佛已经走得够远了。
沈遥凌举起团扇,隔着朦朦胧胧的缎面看硕大而赤红的夕阳。
“不好说。”
“其实我觉得不可能是自己人干的。可是阿鲁国连金银都不要,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实在是费解。
想到最后也想不出什么答案。
若不为求财,便像是谁故意为之,捣乱一般。
沈遥凌继续往前走。
隔着一湾苍蓝如翠玉的海水,她发现脚下的海角延伸出去,连着另一个海角。
若平躺下来看,两处海角会像是连成了一根石桥。
但其实中间隔着三只羚羊跳跃的距离。
沈遥凌看看对面在风中摇晃的树木,神秘的风景在她眼底招摇,好奇心仿佛生出了小爪,勾引着她想要过去探秘。
她又看看底下碧波荡漾的海水。
袍袖被吹得摆荡,她不用回头,也能察觉到宁澹正在身后注视着她。
“你想做什么?”宁澹忽然出声。
沈遥凌收回神思,眨眨眼。
“没什么。”
宁澹抿唇。
虽然知道不应该。
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个同他成婚后的沈遥凌。
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东西时,会跟他撒娇,会用湿润的眼珠看着他,即便要忍着害羞。
比如他第一次知道沈遥凌的小名的时候。
沈夫人当着他的面叫沈遥凌“乖囡”,他听到了,就学会了。趁着沈夫人离开时,就一个劲地用这个称呼叫她。
沈遥凌不想要听,耳朵立刻热了起来,但是又不好因为这种事情和他吵架。
宁澹也看出她的窘迫,故意不肯改口。
沈遥凌被“折磨”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出一个办法,靠过来抓住他的手臂,用威胁的语气请求他:“不要再取笑我啦。”
宁澹知道自己在笑着,但是他说“不笑你”,弯腰在沈遥凌侧脸上亲了一下。
但那种事现在好像再也不会发生了。
沈遥凌不会跟他撒娇,也不会跟他抱怨。她隔着客气礼貌的距离,看上去好像很好说话,但是他再也听不到她坦诚地告诉他心里话,而他仅仅只是提醒她一句“危险”,也会换来她的一句“谢谢”。
这种词对他来说很刺耳。
宁澹拢起心神,走到她身后。
低醇的声音像是能诱哄人一般。
“你不想过去看看?”
沈遥凌倏地被戳中心底的痒处。
飞快地扫了宁澹一眼,又移开目光。
用了几分力气地说:“不想啊。”
她的语气听起来倒确实是兴趣缺缺。
宁澹“哦”了一声,越过她径自往前。
“我想去。”
沈遥凌倏地回头。
“啊?现在吗?怎么去?”
她忍不住追问。
宁澹用目光丈量了一下。
“轻功过去便是。”
说得轻松。
不会轻功的人要怎么办。
沈遥凌忍不住羡慕。
“我们只在这里待半个月。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以后就再也来不了了。”
宁澹又在此时回头。
“真不去?”
沈遥凌清清嗓子。
“你想带我吗?也不是不行。”
宁澹微微用力平了平嘴角。
他把手臂伸给沈遥凌,沈遥凌熟稔地攀住。
他垂眸:“不够。”
沈遥凌问,什么不够?
宁澹指了指自己的脖颈。
“不够稳,要抓这里。”
沈遥凌:“……”
就算他把他的脖子形容得像是一个椅子扶手也没用啊。
这个动作有点亲密了。
其实沈遥凌本来不必如此谨慎的。
但是最近,宁澹的态度总是让她忍不住多想。
沈遥凌微微退缩。
“那我不去了。”
宁澹静默了一瞬。
似乎退让地,指了指自己的肩膀。
“抓这里也行。”
这就是正常的了。
但是有了方才的对话,就总觉得还是哪里有些奇怪。
沈遥凌犹豫,目光往宁澹脸上飘。
宁澹站在那里,好似千年玄冰不染凡尘,自然也不会染红尘。
除了眼神时常莫名带着一股执拗之外,与九天仙君也区别不大。
沈遥凌看着他那张冷脸,又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走近两步。
宁澹偏头似乎在看她,距离瞬间拉得更近。
沈遥凌心跳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看,不过这个姿势,她的脖颈应该很接近宁澹的鼻尖和嘴唇。
但奇怪的是,她察觉不到宁澹的鼻息。
好似他有意屏住呼吸一般。
宁澹抬手拢上她的腰背,手心虚置着,只用手臂固定。
“这样可以吗?”
嗓音仍带着些微的嘶哑,沉沉的。
又紧了紧力道。
“这样呢?”
沈遥凌被他一通问得有些无言。
胡乱道:“可以。”
又忍不住道。
“你就当我是个麻袋不行吗。”
不要再一直问了。
“嗯。”宁澹倒也配合,果然没有再提出一些过于体贴的问题。
只是在腾空而起的瞬间,叮嘱了一句。
“搂紧。”
沈遥凌耳际一阵酥麻。
心无波澜地严肃纠正:“是‘抓’。”
宁澹唇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扬起。
沈遥凌回来时有些晚了。
阿鲁王宫的寝殿是三合的,中间用与楼层一般高的石山隔开,环抱着参天大树。
树杈之间,小路曲折。
沈遥凌从旁边经过,听到里面有细微的奇怪声响。
她下意识回头,透过密密的枝桠,隐约看见一个穿着僧袍的人搂着一个身着阿鲁婢女,交颈缠吻。
沈遥凌唰地收回目光。
她这几日也汁了解了,阿鲁国的风情与大偃大不相同,情爱之事并无需含蓄,也无需避讳,仿佛只要情投意合便百无禁忌。
沈遥凌知道,即便他们发现她看到了,也只会觉得很平常。
但她还是有些适应不了。
撇开目光想要换条路走,却看见二楼回廊转角处,喻绮昕正站在扶栏后面,有些失神地看向树丛中。
沈遥凌暗暗思忖。
她走上二楼,喻绮昕仍然没有发现她。
沈遥凌干脆走到她背后。
“瓦都里的僧人与佛教不同,不用禁欲,可以娶妻生子的,甚至还可以纳妾,收通房奴婢。”
喻绮昕被吓得一弹。
沈遥凌趴在扶栏上,语气若闲谈。
喻绮昕看清是她,脸色难看。
下颌微抬。
“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沈遥凌回头看她。
树林中的那个僧人和阿鲁婢女其实都很陌生,是她们不认识的人。
但喻绮昕偏偏看着他们发呆。
究竟是为了他们发呆,还是因为看着他们,想到了旁人?
沈遥凌对她露了个笑。
“没什么,想起来就随便说说。”
沈遥凌心想,少女的心思很好猜。
她看着喻绮昕无法遮掩的表情,就忍不住想,原来她曾经为了宁澹失神时,在旁人眼中是这样明显的。
她不知道喻绮昕跟那个名叫亚鹘的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是从下船以后,喻绮昕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喻绮昕原先也说得上心高气傲,但是端着大小姐的架子,并不会随意失态。
现在却屡屡作色,仿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控制。
沈遥凌想到那日喻绮昕与亚鹘说话时的神情,又想到若青说,半夜有人造访喻绮昕房中。
很难不将这几件事联想到一起去。
少女情窦初开并不是坏事。
但是若是对方身处异国他乡,又是一个根本不知根知底的神秘人,就有些危险了。
沈遥凌也做不了什么,只是提醒她。
“亚鹘也一样。”
喻绮昕呼吸猛地一跳,眼神晃动地看向她。
沈遥凌有几分残忍地接着说。
“以亚鹘的身份地位,他身边一定有了侍奉的奴婢,我看到过的,就有好几个。阿鲁国可没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说法,他日后内宅妻妾也绝不会少。”
喻绮昕面色唰地惨白,现出被侮辱的神情。
“沈遥凌你疯了?无缘无故跟我说这些,我难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没想过!”
喻绮昕愤而转身离开。
沈遥凌默默不语。
希望她真能想明白吧。
也不是沈遥凌多管闲事非要插手。
而是这阿鲁国,处处透着妖邪。
出发之前,她就与喻绮昕约定过,要互相帮衬的。
自然不能装聋作哑。
又这般过了两日。
虽然确定无法通商,但魏渔到岛上的这些日子其实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编了一个目录,上面详细记载了阿鲁国的地形地貌、植被、人口数量等等内容。
当然,还有一些信息是没有经过译人的审阅,偷偷记录下来的。
比如阿鲁国所有的航线图,日常说话拟音,战甲装备等等。
平日里魏渔负责应付那些招待他们的使臣。
沈遥凌和宁澹则负责到处搜罗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
再给魏渔来汇总。
不知不觉间,也收集得够多了。
魏渔判断过,再在这里待半个月,便可以将这座岛摸透。
沈遥凌和宁澹互视一眼,没说话。
魏渔奇怪地看着这两人眼神交接。
蹙眉道:“你们有事瞒着我?”
沈遥凌连忙摆手:“没有没有。”
魏渔面色沉了沉。
宁澹帮腔道:“并无。”
魏渔缓缓吸气,说道,“我问的是沈遥凌。”
沈遥凌讨好地笑笑,软声说:“真的没有啊,老师。”
宁澹看着她和魏渔说话的神情,喉间似卡了根鱼骨,吞吐艰难。
魏渔凝思半晌。
拿起纸笔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埋头苦写,再也不跟他们说话了。
沈遥凌心里一阵煎熬。
她并不是想单独瞒着魏渔一个人。
但是干尸的事情,到现在还一点线索也没有。
半个月摸透这个岛?
只怕这其中的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
魏渔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才是最安全的。
他是带着大偃陛下手谕派来的使臣,堂堂正正地来,光明正大地走,谁敢对他如何。
所以沈遥凌不愿意说。
宁澹低声劝她。
“先走吧。”
沈遥凌不愿意。
她还想再在魏渔的殿中赖一会儿。
魏渔其实耳根子很软,她多耍赖一会儿,魏渔就不会生气了。
宁澹胸口发涩,苦柑的气息又浓重起来。
他当然知道沈遥凌只把魏渔当做师长,或是友人。
但就这么一个魏渔,也比他的位置亲密数倍。
魏渔谁也不理,沈遥凌想方设法找他讲话,宁澹插不上话,默默凝视着沈遥凌。
若青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僵持的一幕,顿了一下。
不过这三个人,似乎没有一个人意识到。
沈遥凌看到她,还奇怪道。
“若青?怎么来了不说话?”
若青这才猛地回神。
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情,忙着急道。
“小姐,奴婢有事禀报。”
沈遥凌招招手:“进来说。”
若青轻吸下鼻子,小跑着进去。
附在沈遥凌耳边说了几句话,声音还有些颤抖和哽咽。
宁澹耳力好,听到一半,眉心倏地紧蹙。
若青话音落下,沈遥凌面色也变得冷凝。
抓紧她的手问:“我们家里的人没出事吧?”
“没有,没有。”若青连忙摇摇头,“小姐嘱咐了,一旦走得远些,就要那十位江湖高手随行保护,我们一点事都没有。”
即便如此,若青眼眶仍是红红的,看来还是被吓到了。
沈遥凌心中也发沉。
前些日子是丢东西。
到了今天,竟然还不见了人。
先是从一家报出消息说有仆婢找不着了,接着又有几家响应。
算一算,竟然总共已经失踪了五个婢女。
从大偃来这里的大多都是少爷小姐,个个身边都带着一串随从婢女。若是有对仆婢管得不上心,人数又多的,恐怕丢了好几天了才发现。
原先说这里有贼,就已经闹得人心不定。
这会儿发现身边竟然有五个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人心惶惶。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出了怪事,恐惧顿时如风卷燃草,一片片地蔓延。
若青确认了消息后差点软了腿,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沈遥凌。
他们都是家仆,只有看见主子才会觉得安定。
沈遥凌定了定神,转身对魏渔道。
“老师,目前已经发现有五个大偃人失踪了,这事在阿鲁国的地界上,需要立刻禀报国主。”
魏渔也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收了东西。
“我这就去。”
沈遥凌拉住若青的手,要回去安抚其他人。
宁澹想跟着,被沈遥凌阻住。
“你保护老师。”
沈遥凌琥珀色的眼底深处有无法言说的颤抖。
他们都看到了那些干尸。
莫名失踪的婢女,会不会跟那些尸体有关?
她不敢再深想。
宁澹看着她的双眸。
须臾,点点头。
“好。”
三人分道而行。
沈遥凌疾步回到寝殿时,发现各家大多都是大门紧闭。
这会儿恐怕都害怕得不行。
沈遥凌点齐了近身婢女之后,也把大门阖上。
对她们叮嘱。
“你们跟着我,我会尽力保护你们。但若是真的不巧遇上什么事,先表明身份,你们是大偃沈家的人,沈家为你们负责。”
“若是对方知晓身份仍然咄咄逼人,身上的财宝不要留,不危及性命的事,不要反抗,只要能活下来,无论损失了什么,我都会替你们弥补回来。”
几个婢女本被吓得六神无主,听着主子这话,都忍不住掩面啜泣。
但哭出来了,反而也没那么怕了。
沈遥凌展臂将她们聚在一起,拍着肩膀安抚。
魏渔他们的动作也很快。
入夜之前,国主亲自造访。
他以沉痛语气告知众人,近日确实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好几个阿鲁人在进山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正在严加调查当中,只是没想到,这失踪案还波及到了贵客。
沈遥凌忍不住出声问。
“敢问国主,最早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有阿鲁民众失踪的?是谁作案?能不能找到他们?”
国主一脸肃穆。
看见沈遥凌,语气却还算温和。
“最早是七天之前。原先我们以为是野兽吃人,可是一连失踪了好些人。阿鲁国的石山虽高,但树丛不密,没有这么多的大型野兽。那么,就只有可能是叛教者作祟。”
“目前还没有找到生还的人,不过请你们放心,对于我们尊贵的客人,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沈遥凌听着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国主接着道。
“为了防备可怕的敌人,吾会打开阿鲁圣域,供各位安身。”
“诸位尊敬的客人,请你们放心,阿鲁圣域是整片国土上最为安全的所在,从来仅允许最伟大的侍伸者进入。你们待在里面,不用担心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但是圣域圣洁,男子与女子必须分开居住,希望你们谅解。”
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管别的。
只要听闻安全,便迫不及待地点了头。
沈遥凌心中觉得不对劲,却也一时之间无法反驳。
所有人连夜收拾了东西,搬进“圣域”。
所谓“圣域”是一座巨大的神庙,造型与他们曾见过的石檐塔很相似。
比起石檐塔更要雄伟几倍。
他们被分别安置在不同的塔层,每一个房间都有专人把守,没有特殊的方式,无法打开门扉。
直到一切安置下来,沈遥凌坐在房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所有人就这样被分散了。
从寝殿到神庙的这一路上,她甚至连跟宁澹多交代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沈遥凌闭上双眼。
脑海中竭力地思考着。
这件事当中,到底有哪些人在撒谎,到底谁是背后的主谋。
国主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但是,他所说的叛教者是真的存在吗?
他们在“圣域”中过了一夜。
一夜过后,已经有很多人坐不住了。
第二天天一亮,就有很多人过来找沈遥凌,商量想要提前回去的事。
既然阿鲁国有反叛者,并不安定,这里就不适合游学。
离开大偃之前,陛下也曾嘱咐过,若是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可以即刻返程。
“沈小姐,你怎么看?”
男子和女子被分开保护,她们现在联系不上那几个使臣。
只能先把这边的意见统一起来。
沈遥凌看着对方憔悴的面容,猜测她应该一夜没睡。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说:“张姑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张家似乎也有一个婢女失踪了。”
张姑娘哽咽一声,点点头。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很多人找到她当说客。
她才会来找沈遥凌。
沈遥凌疑问:“如果我们现在走了,那个婢女怎么办?”
张姑娘一滞。
大约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她顿了一下道:“国主说了,会派人全力救援。救回来之后,自然会派船送她们回来的。”
“是吗?”沈遥凌扯了扯唇,“那你知不知道,阿鲁国的兵力有多少?他们对上那些反叛者的胜算又有多少?那些婢女是我们的人,如果她们被当做战俘抓走,我们不留下来替她们谈判,阿鲁国会费心尽力保下她们的可能又有多少?”
张姑娘又是一顿,更漫长的沉默后,忽然将脸埋进双手里。
痛哭失声:“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
她知道。
所有人都很清楚。
只要他们离开,那几个失踪的婢女生还的可能就是零。
但他们已经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
也并不想再去花时间等人找回那几个婢女。
说到底,无非是几个婢女而已。
死了又能怎样。
若是那些叛教者更进一步,真的伤害到了他们怎么办?
沈遥凌长长地吐息。
再一次开口,第不知道多少次地否决。
“你回去吧。我不同意。”
张姑娘失望地看了她一眼,擦去眼泪离开。
或许沈遥凌的拒绝只是螳臂当车。
只过了两天,国主给她们每个人送来一份礼品。
说是从阿鲁国带回去的纪念。
“返航的船队已经在筹备了,这些珍贵的药材是国主的心意,请你们收下,代为向大偃的皇帝问好。”
沈遥凌捧着那个盒子。
里面摆满了精美的罐子,打开来,是不同的药物,没什么气味。
最后一罐里的药粉,全是黑色。
沈遥凌看着这个颜色,心底一颤。
最近她有些过于敏感。
看到黑色,就忍不住想到那日看到的干尸。
她收起盒子,转头去看附在里面的纸条。
记载着这些药物的不同用法和用处。
那罐黑色的药粉叫做“木米亚”,可以治卒中,面瘫,头痛,耳道肿痛,咳血,解蝎子毒。
果然是神药。
沈遥凌一时之间真的想不明白,一种药粉为何能解这么多病症。
甚至还有几种不同的急症。
她阖上木盒,放在桌上,走出门外。
她门前的守卫用生硬的大偃话问她:“您要去哪里。”
沈遥凌说:“我想找大偃的使臣,魏渔。”
守卫摇摇头。
“在圣域之中,无关男女不得碰面。”
沈遥凌抿紧唇。
他们真的就要这样回去?
又有谁弄明白了这药材的来源。
沈遥凌忽地想到什么,改口。
“好。那我去找我的同伴,喻姑娘。”
那守卫果然没再阻拦。
沈遥凌问清了喻绮昕的新住处,疾步而去。
但喻绮昕房间的石门紧闭。
连守卫都不在,看来是没有人在房中。
沈遥凌不得不折返。
她暂时不想被关回那个石门之中,便换了个方向,顺着高塔的阶梯一级一级而上。
一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在脑海中想着事情。
余光忽地瞥见一扇门是打开着的。
透过缝隙,里面并不像是住处的布置。
沈遥凌不由得想。
这座“圣域”,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
就在想到这个问题的瞬间。
一阵危机感和兴奋感同时击中了沈遥凌的脑海。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在没有宁澹在身边的情况下乱走。
但是她也知道,在即将被送回大偃之前,她能做的事情已经不多。
就像宁澹说的。
如果错过了那片当时近在咫尺的风景,或许就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或许机会总是和危险并存的。
沈遥凌提起裙摆,脚步轻而快地移向了那扇门。
门里没有人。
她侧身轻轻地滑入-
“何物?”
“说是,带回大偃的礼品。”羊丰鸿捧过木盒,放在了桌上,转述方才那守卫的话,“据说,他们进贡给陛下的神药也是与此物同源。”
宁澹眸中利光微闪。
上前一步,拆开了那木盒里的药罐。
不同颜色的粉末,确实有些眼熟。
上一世,陛下确实时常以各色粉末泡水,据说可以止肺腑出血,还能明神提气。
原来那些粉末就是阿鲁国进献的“神药”。
宁澹毫不珍惜地伸进两指,捻了些许到鼻尖嗅闻。
心神忽地一凛。
那日在石洞之中,沈遥凌想要去嗅闻那些干尸,被他阻止。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让沈遥凌触碰肮脏之物,更是因为,他嗅觉足够敏锐,已经记下了那几具干尸身上所覆着的黑色胶状物的气味。
与手中这些粉末很是相像。
宁澹攥紧指尖。
他原本认为,只要他能记住这种气味,就一定能在沈遥凌之前分辨出来,能够提前给沈遥凌预警。
可他现在,和沈遥凌不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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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 ? 第 73 章
◎“圣女”◎
沈遥凌悄声进入屋中。
屋里空旷, 一片安静,没有人,也没有东西。
沈遥凌顿了顿, 以为自己走进了一间空置的房间。
退出去之前, 又环视一圈, 殿内四个角落垂着红绸。
偶尔, 东南角的红绸被风吹得微微飘起。
沈遥凌快步朝那处走去。
掀开红绸, 背后果然传来阵阵凉风, 似乎是从更广旷处传来。
红绸底端,有一块凸起的石板。
沈遥凌站了上去,石板受重往下一沉, 却并不是塌陷的沉法, 而是踩到底后,往回弹了弹。
随即, 正北面的石墙缓缓退了一人身位,又被一条轨道牵引着移向左边,落下簌簌灰尘。
露出一条长长的阶梯。
沈遥凌心口狂跳,走到阶梯入口。
阶梯下端连着的,是一间广阔的房间,应当差不多是五间房打通来的大小。
房间中放满了石棺,最顶端则是一座巨大的石磨,现在正静止着。
沈遥凌竭力咽下蹦到喉咙口的心跳。
一步步走下长梯,走到石棺边。
棺板是用沉沉的石板做成, 严严实实地盖在上面。
沈遥凌停在石棺前,伸出手, 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也没有撼动分毫。
沈遥凌喘了口气, 看向最远处的那口石磨。
她屏住呼吸,心中猜测几乎撞破胸膛,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双腿发软。
沈遥凌踉跄两步,提起气来不再犹豫,快步走了过去。
石磨之中,有熟悉的黑色粉末,还留有一些没有被磨完的部分。
一只涂满黑色胶状物的断手。
人的手。
沈遥凌牙根快要咬碎,走上前,睁着眼睛摸了一下那只干硬的断手。
沈遥凌眼睫颤了颤。
触感和那夜在山洞中遇到的,一模一样。
再转过身,眸中映有那数不清的石棺。
空旷的房间里摆满的密密麻麻的石棺,这会儿仿佛都朝着她,上面的棺板仿佛在齐齐震动,她耳朵里充斥着尖锐的金鸣之声,随即而来的是无数根本听不清的呓语。
沈遥凌猛地捂住双耳,屏住呼吸,紧紧闭上双眼,在心中不断地重复回想最熟悉之事物。
终于,赶走了一些恐怖的幻象。
耳边的谵语也渐渐消失。
她想,她应该弄明白阿鲁国的秘密了。
那些干尸。
其实就是它所谓的神药。
沈遥凌曾经也在书上看到过一种药材,需能融化钢锤的高温、和石上天然的晶体,再结合树脂、香料、动物的乳油,一齐经过漫长的时间反应炼化,能够入药。
那本书很偏门。
况且这种条件太过苛刻,无异于话本里的天山雪莲,谁也没亲眼见过,所以沈遥凌只是看过,便抛在了脑后。
那日她仔细想着阿鲁国的“特产”,想到石山和火山,才忽然想起来曾看到过的这条记载。
大约是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原料稀缺又耗时漫长的神药突然变得抢手。
阿鲁国的教宗不允许他们用寻常的钱币,民众便大多只有温饱果腹的需求,不需要华丽的衣裳,也不需要精美珍馐。
但若是阿鲁国有一日想要摆脱这种“安稳”的穷困,或者是有一日这个脆弱的群体遭遇了危机,就不得不借助他国之力量。
所以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地与大偃来往。
宝石虽然亮眼,可大偃也不缺。
他们只能用“神药”去吸引大偃的皇帝,以及其他想要攀附的国君。
为了制作“神药”,他们就不得不竭力抓捕大体型的动物。
其实有很多药物本身就是极偏极稀缺的材料。
用动物尸体的也不少见。
但是偏偏——国主说了,阿鲁国到处都是石山,极少有大体型的野生兽类。
而在这个地界,他们能大量抓到的最大体型的活物,就是人。
为了能够稳定地供应这种神药,他们不得不开始把人裹进香料和药材之中制成干尸,再把干尸磨成药粉,以换取强大国度的源源不断的眷顾。
沈遥凌现在明白了。
那日国君所说的话,大约是半真半假。
这肮脏污秽的生意被人发现,民众之中确实出现了“叛教者”。
但阿鲁国与大偃结交时间不长,所以在大偃之前,他们已经在持续向别的地方供应这种药物,才能够形成这样庞大的数量。
现在再想起刚来这里时,阿鲁国主所说的“自给自足”。
更加的嘲讽。
沈遥凌腹中一阵恶心翻涌,紧紧捂住嘴。
既然已经探明,她知道这里不能久留。
但就在此时,长阶之上传来脚步声。
“……”
沈遥凌看向旁边的一个窗口。
她敛起裙摆,踩着石磨爬上去,看到窗口之外,是滑翔而过的海鸥。
高塔危楼,从此处往下看,此时风平浪止,海面波光粼粼,石山随时能让不慎坠落之人粉身碎骨。
沈遥凌双手攀上窗沿,竭力将自己往外探。
抬起的腿弯处忽地一疼,手上力道松了,沈遥凌滚落在地,撞得肩胛骨生疼。
“沈小姐。”
头顶传来一声蹩脚而生涩的大偃话,沈遥凌抬头,对上一双蓝眸。
那蓝色的眼睛里,甚至还含着笑意。
似乎觉得眼前的场景有趣一般。
“沈小姐,为何在这里。”
沈遥凌忍着痛楚,从地上爬起,擦去脸上的灰尘。
“亚鹘,你会说大偃话。”
似是没想到她第一句是这个。
亚鹘弯着眼睛,笑得越发开心。
“当然。要和尊敬的你们打交道,当然要学习你们的语言。”
沈遥凌攥紧被划破的手心。
亚鹘随身带着一个译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听不懂大偃话。
他在大偃的出使队伍中穿梭来往,旁人对他也没有防备,他不知听去了多少消息。
难怪能那么快地锁定目标在喻绮昕身上,又能那么快地掌控喻绮昕。
“沈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亚鹘的口吻听起来竟然很礼貌。
仿佛完全不知道沈遥凌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秘密。
或者说,完全不在乎。
沈遥凌定定地盯视着他。
“偷偷进入别人的房间,似乎,是窃贼的行为。”亚鹘蓝眸朱唇,笑得潋滟,带着诱哄一样的指责,“看来,最近大偃的贵客们吵吵闹闹着要找的那个窃贼,原来是沈小姐。”
沈遥凌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亚鹘胡说八道。
“怎么办?我是否应该揭穿沈小姐的罪行?”
他说着,又摇摇头,“可是,沈小姐应当也不是故意的。若是就这样失去了好的名声,对你很不公平。”
“尊贵的瓦都里是宽容的,如果你能向瓦都里天神诚心乞求原谅,我也会忘记你的过错。”
什么意思?
沈遥凌蹙眉。
她警惕地缩紧自己的肩背,提防着亚鹘。
在亚鹘准备走近之时,她突然躬身朝旁边急蹿,躲过了亚鹘的手。
但很快,沈遥凌脚踝处又是一痛,被打到麻筋,她脚步一错踩到自己的裙边踉跄倒下,回头瞪向地上翻滚的一粒小鹅卵石。
方才亚鹘用这种石头打了她两次。
沈遥凌气得出声嘲讽。
“你们不是最尊敬瓦都里?怎么能把它当做下三滥的武器。”
亚鹘湛蓝的眼眸微微弯起,笑得越发开心了。
“我就知道。”他边笑着边走近,“沈小姐,你能够理解我们的天神,你很有侍奉瓦都里的天赋。”
沈遥凌被他提起来,捆住了双手双脚。
又在喉间某个穴位用力击打了一下,沈遥凌再也发不出声音。
随即,她头上被罩上了一个麻袋。
听着脚步声,沈遥凌判断亚鹘是走了出去。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陌生的脚步进来。
捉住沈遥凌被钳制到身后的手臂,将她推着往前。
接着,便是一阵轮子的咕噜滚动声。
再重见光明时,她发现她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
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怎么过来的。
但是凭借时间的计算,应该离刚刚那个摆满石棺的房间不远。
沈遥凌思索着,回头环视周围。
发现东北角有一扇门,门后不知道是什么。
而她身后,是一具石棺。
棺板打开着,里面是空的,仿佛正等着谁躺进去。
“……”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移开视线回过头。
看过了方才的东西,现在这具石棺在她面前,就像是无声的威胁。
笼子外还站着几个人,应该就是方才把她推过来的那几个。
沈遥凌看着他们。
有高眉深目的阿鲁人,却也有与她长相相似的大偃人。
沈遥凌目光定定地落在笼外那个大偃女子身上,许久,收回目光。
他们似乎叽里咕噜简短交代了什么。
那个大偃女子被推上来,和沈遥凌说话。
那女子模样年轻,声音也年轻。
语调冷淡,无平无仄。
“你是被瓦都里天神选中的人,只要你愿意留下信奉瓦都里教,天神就会接纳你。”
原来方才亚鹘说的“向天神乞求原谅”是这个意思。
信瓦都里教?
沈遥凌心中嗤笑。
过了这么一阵,她喉间被撞击的穴位也渐渐恢复。
能发出一点声音。
“要怎么才算信奉?”
“写一封家书,说你甘愿留下,在这里侍奉天神一年后,即可离开。”
沈遥凌皱眉。
侍奉一年,又是个什么说法。
她本以为自己被捉住之后,就是要被做成干尸了。
那么,那些失踪的婢女是不是也经历了这么一遭?
那也就是说,她们很有可能还活着。
沈遥凌思索着,试探问。
“天神难道只选中了我?我们一起来的人之中,有多少人信了?”
那年轻的大偃女子一顿。
似乎被她问得有些茫然,声音也多了些音调。
“并不是。”
沈遥凌立即道:“其他‘被选中’的人在哪里?我要见她们。”
笼子外的大偃女子面色有些古怪,转身回去后与另外几个人商量了一下。
沈遥凌注意到,那个女子根本不会说阿鲁国的话,甚至很可能,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固定的命令短词,因为她与他们交流,完全是靠比划。
然后再等对方点头或是摇头。
过了好一会儿,那女子走过来。
重新将麻袋盖上了沈遥凌的头顶。
“我带你去。”
笼子做的囚车又咕噜噜地滚动。
过了一会儿,停下来。
沈遥凌刚被揭下麻袋,还没看见人,就听见身后一把熟悉的声音。
“沈遥凌?”
“?”沈遥凌倏地回头,看见了喻绮昕。
喻绮昕看着她的表情也是格外的惊诧。
沈遥凌心中一阵激动加惊愕。
难怪她找喻绮昕找不到。
是因为喻绮昕也被捉来了!
喻绮昕是不是也戳穿了他们那个所谓神药的真相?
沈遥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没来得及出声,就听旁边那个阿鲁仆从对喻绮昕大吼一声。
一向心高气傲的喻绮昕被人劈头盖脸地大吼,竟然也没生气,而是立即闭上了眼,闭紧了嘴。
沈遥凌被吓了一跳。
心头见到熟人的激动慢慢冷却些许。
那个大偃女子上来把沈遥凌的双手解开,并没解开她的双脚。
又问了一遍:“你是否愿意留下来跟随瓦都里天神?”
沈遥凌看了一眼喻绮昕,喻绮昕并没看她,也没睁眼,神情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
沈遥凌说道:“我需要再考虑。”
笼子外面的大偃女子与那几个人比划了一下,然后跟着另外的几个人离开了这个房间。
沈遥凌看着他们离开。
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了,她有些疲惫地坐在了笼子里,跟喻绮昕搭话。
“喻姑娘?”
她小心地唤了一声,就没再多说。
喻绮昕终于睁眼,看着她,眼眸中的神色是故意压下去的平静,因此显得有些漠然。
“亚鹘也对你传教了?”
沈遥凌心头一咯噔。
什么传教。
怎么用的是这个词?
沈遥凌一时失声地看着喻绮昕,心头彻底凉了下来,再一次地试探道。
“他跟你说了什么?”
喻绮昕静默半晌,嘴角浮出一丝苦笑。
没有回答沈遥凌的问题,而是说。
“算了,随你吧。”
“我已经想好了,要留下来侍奉天神。”
沈遥凌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
她失神地用气声问:“你失心疯了!你什么意思?”
喻绮昕反倒看了过来,表情比她还茫然。
“你又是什么意思?”
“喻绮昕你清醒一点,你可是喻家的大小姐,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呀?他们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喻绮昕脸上终于又出现了一点熟悉的高傲神情:“只有一年而已。亚鹘说的不错,我确实有很多欠缺的地方,天神会指引我。一年之后,我会变成一个真正完美的人。”
沈遥凌终于知道为什么喻绮昕看起来这么不对劲了。
她根本就不是被捉来这里的,她是自愿来的!
沈遥凌心中的防备一再塌陷,受到的震惊太多,现在脑袋已经晕成了一团浆糊。
她双脚还被绑着,蜷缩在笼子角落,懵懵地出神。
现在喻绮昕神智已经被人控制了,根本不知道是敌是友,她也根本不敢跟喻绮昕多说什么。
只好自己在脑海中梳理着。
从国主着急给他们送礼、且积极地准备船只想要送他们回去的行为来看,阿鲁国主是很想让他们离开这里的。
毕竟,阿鲁国神药的秘密必须要瞒住他们。
而她跟喻绮昕都是有名有姓的人,若是出了什么事,使臣队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魏渔也绝对不会因为她的一封“家书”就这样丢下她离开。
而亚鹘宁愿挺而走险,也要将她们扣下。
阿鲁国内部是不是也有矛盾?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她跟喻绮昕还有那些不知道身在何处的婢女已经沦为了阶下囚,应当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性命,再找机会逃出去。
沈遥凌刚差不多想清楚,外面的大偃女子又重新走了进来。
沈遥凌看了一眼,她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
她这次是来给她们送饭的。
看来亚鹘并不打算虐待他们的“新信徒”。
沈遥凌隔着笼子自然没有办法吃饭。
那女子不得不打开笼子大门,把饭盘给她送进去。
沈遥凌伸手却没有去接那个饭盘,而是扣住了她腰间的一个布袋。
对方受惊之下,慌忙后退,拉扯之前布袋子被扯开,散落在地。
里面噼里啪啦摔出了很多的东西。
其中一样最眼熟的,就是沈遥凌的羊毫湖笔。
那女子惊愕地瞪大眼。
沈遥凌抬眸看她,说了一句。
“你呀翻高头?”
这是一句戏曲里的词。
翻高头指的是小偷。
那女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几乎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喻绮昕也看了过来,问沈遥凌:“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遥凌用她外祖家的方言告诉喻绮昕:“这个人就是之前偷东西的小贼。”
喻绮昕听得懂,皱起眉反驳道:“不是,你搞错了,这个人是亚鹘身边的婢女。”
沈遥凌扬眉,原来如此。
难怪她感觉喻绮昕看着这个女孩子的目光有些别扭。
沈遥凌收回目光,对着那个女孩子喊了一声:“段儿。”
喻绮昕眉头皱得更深。
那女子失神地僵了好一会儿,无措地倒退两步。
沈遥凌看她的反应,已经确认了。
这就是之前过年时请来她家唱戏的“梅江陵”班主失踪的妹妹,段儿。
她到官府见过段儿的寻人画像,刚刚摘下麻袋,见到段儿时就觉得眼熟。
但是她不能确认,毕竟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况且段儿身边当时还有好几个人跟着。她不确定对方能不能听懂大偃话,就算想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开口。
于是在段儿来送饭的时候,刻意试探了一下她的身手。
戏班子里的女孩子都是学过一点武术的。
而那一袋被拽下来的脏物实在是意外收获。
但也恰好让沈遥凌用一句戏曲里的词更加确认了段儿的身份。
沈遥凌外祖家在江南,那边的方言京城人慢慢听的话能听懂,外族人就不一定了。
她见了段儿的反应,便用方言又问。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哥哥他们一直在找你,还有“梅江陵”的小琦,也都很记挂你。”
喻绮昕听得一头雾水,眉心越蹙越紧。
段儿双眼盈上泪来,忽地拜倒。
“小姐,你怎么会知道我哥哥,又怎么会知道小琦?”
段儿没有伪装自己的语言,而是直接用的京城话。
看来另外几个人是听不懂大偃话的。
听着他们这个对话,喻绮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忽然升起一阵崩溃,原先平静的冷漠再也撑不下去了,对着沈遥凌嘶声道:“沈遥凌,你这个人究竟有什么邪?为什么事事都要抢先?甚至连亚鹘身边的婢女你都认得?”
沈遥凌一听喻绮昕这个话就知道她又想多了。
但暂时根本没有时间跟她解释,叹了一声,扶段儿起来,将先前寻她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喻绮昕也在旁边听得出神。
段儿已经哭得泪流满面。
“竟然还有这么巧的事。”
沈遥凌也想叹息。
是啊,她都没有想到会有这种巧合。
但是当她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很有可能是段儿的时候,很多事情就能想得通了。
比如段儿临走前留下的那个精巧的机关球。
以及她的那张字条。
那种机关在大偃是很不常见的,原来是来自于阿鲁国。
那张说着“我要跟随他而去”的,看上去像是跟情郎私奔的字条,其实指的他也并不是情郎,而很有可能是追逐信仰的神明。
段儿擦掉眼泪,一点一点地从头说起。
其实在小琦之前,段儿在戏班子里有一个特别要好的姐姐。
也住在她的邻床,非常地照顾她,平时晚上睡觉还会起来帮她盖被子。
段儿从小无父无母,父亲的角色虽然有哥哥来承担,但是对母亲的思念却一直积压在心底。
那个温柔又贤惠的姐姐,在她心里就一直像母亲一般。
可是没过多久那位姐姐就患了肺痨,生病去世了。
当时的医师都说,那是一种没有办法根治的病。
而且她们一穷二白,也根本治不起。
段儿那个时候年纪不大,根本想不到任何的办法,只能看着那个姐姐一天一天地在病痛中消亡。
而且其他的人对那位姐姐避之不及,数不尽的嫌弃和厌恶。
段儿因为这件事情受了很大的刺激,后来隔壁搬来了小琦,又比她年长几岁,也同她要好,无形之中与那个姐姐有几分神似。
可是小琦也患上了那个病。
段儿痛心之下,甚至觉得这像是一种诅咒。
她尽心竭力地照顾小琦,不想让小琦再像之前的姐姐一样,因为别人的白眼而痛苦。
可是即便她做的再多,也没有办法让小琦康复。
眼看小琦病得越来越重,戏园的主人几次提过要趁早把小琦丢去乱葬岗,免得传给了其他人。
段儿意识到,她只有一种办法能够真正帮到小琦,就是让这个“诅咒”消失。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误打误撞地接触到了瓦都里教。
他们说,事在人为。
又说他们擅长医药,就连宫中的皇上都要跟他们求医问药。
段儿找到了救赎一般,深深地相信了他们的话。
为了能够找到救小琦的方法,段儿忠心地想要加入瓦都里教。
段儿本来就是在戏园子里苦出来的孩子,做事麻利,很快作为“忠诚的信徒”得到了赏识。
她被允许留在僧人旁边做一个洒扫婢女,被送到了当时在大偃的僧人中身份最高的亚鹘身边服侍。
她看着亚鹘收服了很多很多跟她经历类似的少女。
这些少女满怀着各种各样的希望而来,都在亚鹘这里得到了神魂的平静。
那个时候,段儿简直觉得亚鹘就是神明在世上的化身。
她也坚信,只要她服侍得足够好,亚鹘就可以实现她的愿望。
直到有一次,段儿亲眼撞破亚鹘与那几个信徒女子在帐中“传教”。
她忽然一身的冷汗就下来了。
她虽然出身穷苦,但是被班主疼惜得很好。
这种行为,在她眼中是很轻贱的。
她便开始产生了无可抑制的质疑。
什么样的福运需要通过这种方式赐予?
什么样的信徒会被神使的皮囊引诱?
段儿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但是她已经走不掉了。
离开京城之后,她离开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再也没有了任何倚仗。她又是一个只在戏园子里闯过生活的女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够怎样逃出去。
即便知道自己已经上当受骗,却也只能先这样凑合过着,等待时机。
“我、我不是故意想偷你们东西的。”
段儿跪在地上说。
当她意识到亚鹘的骗局以及亚鹘的“圣女”计划之后,她就知道有更多的人会陷入到危险当中。
而且这些人原本身份尊贵,本来可以过上比她和她的姐姐美好无数倍的人生。
她想给他们警告,所以趁着房里没有人的时候,到处偷了点东西,想要他们赶紧离开。
当然也想过趁着他们离开的时候,自己也能偷偷溜上他们的大船一起回到京城。
可是,她的提醒好像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段儿看了一眼沈遥凌,和她身边的喻绮昕。
沈遥凌有些尴尬。
喻绮昕更是神魂出窍,整个人仿佛遭到了一记重锤,被锤得七零八碎。
沈遥凌摸着鼻尖道:“你放心,我不是真的想要当信徒来的……对了,你刚刚说的‘圣女计划’是什么?”
这个词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段儿也有些懵懂。
“我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只是偶尔听见亚鹘说大偃话的时候就记了几句。”
“好像是因为阿鲁国国力衰微,对国主不满的民众越来越多。国主对亚鹘抱怨民众不忠,不听从天神的指引,亚鹘认为这是因为天神没有足够的气运,所以无法庇护和教化他们的子民。”
“所以他们要从国运昌隆的大偃骗来‘圣女’,为他们诞下带有大国气运的子嗣,献祭给他们的神明。”
沈遥凌自己补上了后半句。
段儿想了想,点点头。
“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沈遥凌挑挑眉,看向了喻绮昕。
“既然牵扯到血脉,那这个‘圣女’既然是身份越尊贵越好。你说呢?”
喻绮昕整个人都已经面色惨白了。
不难想象她心里正经受着什么样的挣扎。
那个亚鹘确实生得一副好相貌,又有着巧言善令骗取人心的能力,喻绮昕涉世未深,被他骗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只是不知道喻绮昕到底是有什么执念,被亚鹘抓住了把柄,竟然骗到了甘愿留下来侍奉神明的地步。
不过可以想见,亚鹘一定没有跟喻绮昕完全说实话。
喻绮昕一定不知道所谓的“侍奉”,指的是这个侍奉。
现在苍白的脸又变得青紫交加。
昏昏作呕的样子。
沈遥凌赶紧安抚了她一句。
“好了,别难受了。现在要紧的是想怎么逃出去。”
几人说着话,门外传来铁链声音。
沈遥凌给段儿使了个眼色,段儿慌忙站了起来,把脸上的泪痕全都擦干净。
当门外的人拿着铁链和刺球等等刑具进来的时候,段儿已经站到了笼子外面。
沈遥凌则是拿着饭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对方进来便很不客气的问了句什么。
段儿低眉顺眼地转述。
“他们问你们想好了没有?现在就要去服侍天神。”
沈遥凌还没开口。
喻绮昕忽地崩溃了。
“不,绝不!我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去。”
沈遥凌心中一惊,拦都没来得及拦。
那几个人面色难看,转向了喻绮昕。
比划了一下,一个人就冲上去,把喻绮昕的手脚也绑了起来。
喻绮昕挣扎不已,握紧拳头砸了几下那个人的脑袋,但根本没有什么用。
那人把喻绮昕绑好之后,一脸恼火,想要扇喻绮昕巴掌。
“等等等等!”沈遥凌大声喊了起来。
那几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手上的动作停顿。
沈遥凌秃噜了几句阿鲁话。
什么“谢谢”“你好”“我喜欢这个”,反正所有她知道的词全都拿出来说了一遍。
那几个人被她整得有点迷糊了,盯着她,似乎想看她到底要搞什么幺蛾子。
沈遥凌叹息一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又比了比自己的嘴巴,叽里咕噜乱说了几句。
那几人似乎明白过来了。
留下其余的人继续看守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到门外去。
过了一会儿带回来一个大偃僧人。
沈遥凌一见到那个僧人,就一脸惊喜。
高兴地说:“你快帮我告诉他们,我愿意相信石头之神。其实,我早已经信奉石头之神很多年了。”
段儿一愣。
旁边的喻绮昕听着这句话,更加崩溃了。
挥舞着被绑起来的双手哭喊道:“沈遥凌你疯了!你不要他们骗了,你清醒一点!”
沈遥凌:“……”
一刻钟之前,这是她想对喻绮昕说的话。
喻绮昕的哭喊显然让另外几个人不满,他们并没有亚鹘那点穴功夫,冲上去用麻绳绑住了喻绮昕的嘴。
沈遥凌强行不看她,继续对着那个僧人一脸高兴。
“你应该明白我的吧,其实石头之神才是世上的真神,我有证据。”
那大偃僧人顿了一下,将她的话翻译成阿鲁话,转述给另外几人。
另外几个人都看了过来,显然多了一丝兴趣。
“你知道的,我们大偃自古就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你们相信世界是由瓦都里创造的,正如我们相信盘古劈开混沌的世界,从石头之中释放出了无数的生灵。而在盘古消失以后,他的身躯也化作了石头,山,和树木,直到现在在我们大偃的海岸线边缘,还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是盘古的足迹。那个形状与足印一模一样,你们阿鲁国不也有一座山,被叫做脚印山吗?”
这是沈遥凌在岛上的这几日到处观光时听说的。
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大偃也有类似的传说。
其实这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之前沈遥凌跟着魏渔学习研究外邦的典籍的时候,还同时学习了大偃的古代传说。
大部分神话都来源于夏鼎上的雕刻记载。
夏鼎是大禹时期传下来的,把所知的不同地区用什么祭物祭不同的神刻在鼎上,百姓习得了这些,就能辨别善恶,入川泽山林时,便能不惊动山妖水怪,不逢不若,魑魅魍魉莫能逢之,协于上下,以承天休。
在学那些典籍的时候,沈遥凌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海外异邦的神话传说中有很多跟跟九鼎上的百物神仙鬼怪有重合之处。
比如异邦有“带有翅膀的人”,山海经中有“飞人”。外文中说的“无头人”,对应着山海经中的刑天。人鱼在大偃被叫做氐人,长耳人则对应着聂耳。甚至一些奇奇怪怪的传闻,什么离开人体在天上飞的头、狗面人等等,都能在夏鼎上找到相关的传说。
魏渔说,地形和气候都是会变化的,这些巧合很有可能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山海的位置与现在不同,道路也与现在不同。
不同国家的人在那时能够互相来往,把彼此的传闻神话传到了别的地方去,才有了这般相似的古传闻。
即便魏渔解释得这样清楚,但沈遥凌刚看到时,还是觉得既神秘又有趣。
甚至开始幻想,有这样多的巧合,是不是说明世上当真有着这些神明。
既然她自己都能被唬住,那么唬住别人也没有问题。
因而现在沈遥凌信口胡说了起来。
“所以你们发现了吗,其实我们的土地本就是一体。当年盘古在我们的土地上留下了一只脚印,在你们的土地上留下了另一只脚印,你们的瓦都里,其实就是我们的盘古天神!”
僧人思索了很久,才将这些话译给另外几人听。
另外几个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脸茫然地跟那个大偃僧人追问,大偃僧人也手忙脚乱地用大偃话说了几遍“确实有这个传说”,接着才反应过来,又用阿鲁话说了几遍。
那几个人也思索了半晌。
最后摇头,叽里咕噜了一通。
大偃僧人转告道。
“他们说你信仰的虽然也是石头之神,但是盘古和瓦都里是不一样的,你现在应该去侍奉瓦都里。”
沈遥凌遗憾道。
“那可不行啊,我信奉盘古已经很多年了,从我出生开始就听着他的故事长大。我怎么可以现在突然去信奉另外一个神明呢?除非你们承认。盘古和瓦都里就是同一位神明。”
阿鲁国的几个人急了起来。
僧人接着转述。
“他们很尊敬你忠诚的信仰,但是现在,你必须成为瓦都里的信徒。”
那几个人互视一眼,拿着刑具走近。
沈遥凌喉咙干涩。
“你们再等等。”
“我身上有盘古的传承之力,我对石头有着超乎寻常的掌控力。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我说的不是谎话。如果你们相信了盘古的存在,就不能够再逼迫我改变信仰去侍奉另外一位石头之神。”
段儿在一旁听得双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
那个大偃僧人这回停顿了更久的时间,才转头跟那几个阿鲁国人转述。
“你需要多久?”
大偃僧人问她。
沈遥凌一个激灵。
“五个时辰。”
五个时辰之后天都黑了,她希望若青到那时已经能够发现她失踪,并想到办法把消息传到魏渔和宁澹那里去了。
阿鲁国人黑着脸。
“五个时辰太久了,到时候亚鹘大人已经回来了,你必须在他回来之前证明给我们看。”
沈遥凌妥协。
“四个时辰。”
“不行。两个时辰。”
沈遥凌手心捏了一把汗。
“好。”
“我需要一些鹅卵石。”-
若青一头的冷汗,从回廊上急急奔回来。
进屏风之后,突然被吓了一跳。
宁澹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
若青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忍住了尖叫。
宁澹站在阴影处,问她:“你主子呢?”
他发现药粉与那干尸有所关联,便过来想告知沈遥凌。
门口阿鲁国的守卫,于他而言形同虚设。
若青听着这话,冷汗随着泪水一齐落了下来。
声音压在喉咙里,小声地哭起来:“小姐,小姐不见了。”
宁澹胸口忽地一凉。
仿佛被人撕裂两半,塞了一块寒冰进去。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若青摇头。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天,很多人来劝小姐,想让小姐同意,不找人了,一起回去,小姐没肯。”
“今天,阿鲁国主送来了一些礼物,小姐忽然就说让我们在这里等着,她有事要出门。可是小姐一直没有回来,奴婢已经找了她半个时辰,门口守卫说,小姐去找喻姑娘。但喻家所有的人都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今天写完这个剧情的!结果写不完了——
一万字写得有些急了,过两天来修。
山海经那段是资料里的,等我明天去找找引用的资料。
吃木乃伊这个事情也是历史上的真事,那个黑色胶状物其实是沥青,你们可以去搜搜看,为了剧情合理我做了一点细节上的改编,因为现实根本不讲逻辑(至少传下来的历史记录是这样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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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 第 74 章
◎“现在已经,没事了。”◎
“滴答。”
“啪啦。”
汗水落在地上的声音, 石子掉落在地的声音,时不时交替响起。
沈遥凌全神贯注捏着手中的石子,不动声色地仔细用指腹感受上面的纹路和小凹陷凸起。
而在旁人眼中, 她看起来像是只是在发呆而已。
沈遥凌面前, 几颗鹅卵石以奇诡的姿势连接到了一起。
海边的石块高低不平, 放到一块儿就会滑落。
可在沈遥凌的手下, 这些形状、重量完全不一致的石头, 一块块地重叠到了一起, 仿佛堆积木一般,一点点往上垒高,达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平衡。
她面前的石头已经垒成了一根细细的石柱。
看上去宽窄不平, 摇摇欲坠。
却始终没有落倒。
旁边的人不由得看得入神。
沈遥凌接着拿起一块最大的石头, 在手中摆弄了一会儿。
不行的。
喻崎昕被缚住双手双脚,屏息盯着沈遥凌的动作。
不能用那一块, 那块石头太大了,一定会把石柱给压倒的。
可惜她的嘴也被堵住,无法开口提醒。
方才她真的以为沈遥凌疯了。
当她从亚鹘的婢女口中听闻,亚鹘这一路上欺骗了许多少女之后,喻崎昕的幻想就完全破灭了。
破灭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崩溃地想要逃出去。
而在这个时候,沈遥凌却突然说什么,她愿意信奉瓦都里。
喻崎昕差点涕泪横流,第一反应是沈遥凌也跟她一样疯魔了。
但后来再听着沈遥凌那一番胡说八道, 又看着沈遥凌的举动。
喻崎昕终于明白过来,沈遥凌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不过, 即便知道沈遥凌的意图。
当她听着沈遥凌拿着一堆石子, 并信誓旦旦地保证她能让这些石子“长”得像椅子一样高的时候, 喻崎昕还是很想昏倒。
石头怎么能长个?
然而沈遥凌竟然不是胡说的。
她慢慢将那些滑不溜丢的石头垒到了一起,明明没有鱼胶,那些石头却也彼此相连,越垒越高。
竟当真慢慢逼近了椅子腿的高度。
可是,这又能怎样。
喻崎昕怀疑,只要沈遥凌垒的那堆石块倒下,她的所谓“神力”之说就会被戳穿,她们也将立刻死无葬身之地。
沈遥凌拿着那块大石头,比划了一下。
喻崎昕无声地摇头。
然后沈遥凌手指翻转,将它竖了起来。
喻崎昕呆住了。
沈遥凌将那块大石头的一个尖端,立在了底下的小石头上。
就仿佛,是把一个重锤,立在了一根针尖上。
喻崎昕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
沈遥凌慢慢地把手松开。
那块又宽又长的石头一丝摇晃也没有,稳稳地立在了石柱之上。
不可能。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以肉眼看去,所有的石头都像是悬浮在空中,虽然确实彼此相接着,但根本难以想象它们到底是如何保持平衡。
除了神力,这一切似乎再没有别的解释。
几个阿鲁国人看着这一幕,吱吱哇哇一阵乱叫,手舞足蹈,又叫又蹦地喊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沈遥凌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叫他们安静,别震动了地板。
喻崎昕呆滞地缓慢眨眼。
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阿鲁国人果然听了沈遥凌的话,闭上嘴安静下来。
沈遥凌全神贯注地接着往上立起接下来的石块。
终于,达到了椅子腿的高度。
沈遥凌如释重负。
抬起头对他们说:“看!”
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沈遥凌的“神力”了。
那几个阿鲁国人简直是痛哭流涕,趴倒在地上好小心翼翼地围观着这座神迹。
越是看清细节就越是感到震撼。
沈遥凌偷偷地擦了把汗。
这其实是她以前无聊时爱玩的一个把戏。
她在王府里闲着没事干的时间很多,日复一日,春夏秋冬。
她必须要给自己找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来做。
哪怕只是看上去不那么平常。
垒石看上去很难,最终画面也震撼人心,但是其实是有技巧的。
每一块石头看似平滑,但其实有着细小的凹痕和凸起,如果能找到象鼎的三只脚一样,各立一方的三个凸起,则是最完美的落点。
只要能找到这些匹配的特征,就能把两块看起来毫无关联的石头连接到一块儿。
耐心摸索,慢慢试探,最后得到的成果就是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神迹”。
当然,沈遥凌是不会把这些秘密说出来的。
那几个阿鲁国人神情激动地对沈遥凌喊着什么。
这回无需翻译,沈遥凌从他们的表情就能猜出来他们的意图。
摆摆手,平和地说道。
“这不算什么,这只是盘古神赐给我的一部分力量。他真正赐予我最重要的力量是一种信仰。”
沈遥凌清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充满神秘。
才继续道:“——我们是自己命运的创造者,一切皆有可能。”
那个大偃僧人一怔,转过头,将沈遥凌的话翻译给阿鲁国人听。
他们听完之后,面色一震,仿佛听到什么神秘的感召,直接拜倒在地。
对着沈遥凌口中大声呼喊起来。
沈遥凌被吓了一跳。
有些不淡定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大偃僧人也这个拜倒在地,向她解释。
“您展现了高超的神力,又说出了《神典》扉页上的名言,您确实就是真神的化身。”
沈遥凌:“……”
其实那句话是她听亚鹘在大偃京城给人布道的时候说过的原话。
难道这就是骗人者恒被骗之。
沈遥凌也没想到这些人后劲这么大。
赶忙让他们起来,别拜了。
“现在我需要你们送我出去,并且帮助我和我的同行之人汇合。”沈遥凌端着威严的音调,问,“另外几个被关押的人在哪里?”
那几个阿鲁国人叽里咕噜地爬了起来。
大偃僧人躬身道:“我们带您去。”
沈遥凌心中长出一口气,等他们打开门解开她的束缚,便迫不及待地从笼子里走出来,到旁边给喻绮昕松绑。
刚解开喻绮昕脚上的绳子,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
“去哪里?”
熟悉的蹩脚的大偃话。
沈遥凌心中一凉。
她抬起头,果然看到亚鹘从门口进来。
他提前回来了,神色比之前更加阴狠。
喻绮昕看见他,面上闪过一阵复杂的恨意。
段儿已经躲了起来。
其余几个人向着亚鹘跪下,一边指着她一边说话。
“阿伯塔?”亚鹘似笑非笑地看来,沈遥凌知道他是在问,“真的吗”。
转向沈遥凌时,亚鹘又换成了大偃话。
“真神已经眷顾了你?”
跪在他身前的几人连连点头,语气狂热,不断地解释着。
然而下一瞬,一把弯刀弧光划过,将他们的头颅齐齐割断。
“啊!!——”
喻绮昕搂紧沈遥凌的胳膊惊声哭叫。
沈遥凌也浑身冰凉。
亚鹘走近,脸上已是疯狂之色。
“他们不懂神。”
他趟过血泊。
“所以没有必要留下。”
“你们呢?”
喻绮昕浑身颤抖着。
她感觉到沈遥凌也在发颤,闭上眼睛,把沈遥凌的胳膊搂得更紧。
沈遥凌被亚鹘提住了领子,拎了起来。
亚鹘盯着她,眸底闪烁着疯狂。
“我知道你们大偃的女子都非常的注重贞洁和名声,也非常地注重你们的血脉。”
“过了今天,你们就会甘愿为了天神诞下子嗣,天神也会宽宥你们的软弱。”
“事不宜迟。你们大偃有这样一句话,不是吗。”
他掐住沈遥凌的下颌,将她的嘴捏开。
另一只手扔下弯刀,捏出一粒药,塞进沈遥凌的喉咙里。
“你会变得很乖的。”
亚鹘蓝眸中充满恶意,满意地看着跪倒在地上拼命抠着嗓子眼咳嗽的沈遥凌。
那药物不知用什么做成,在喉咙眼里直接化了。
强撑到极点的恐惧让沈遥凌双眼染上茫然。
喻绮昕已经哭得声嘶力竭。
“你别过来……你别碰她,你这个疯子,恶鬼……”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
亚鹘看着喻绮昕,眼眸带笑。
“放心,待会儿就会轮到你。”
他上前一步,弯腰再次抓起了沈遥凌背后的衣料。
仿佛抓着一只濒死的猎物。
沈遥凌忽而抬头,看向这间牢房没有半个窗口的墙壁。
“现在外面什么天?”
亚鹘看着她垂死挣扎,拖延时间。
笑着回答。
“风和日丽。”
“起风了。”沈遥凌喃喃-
宁澹立在庭院正中,脸上嗯的神色游走在崩塌的边缘,四周围满了阿鲁国的士兵,后排更高处已经搭好了弓.弩。
从得知沈遥凌失踪之后,宁澹已经将整座神庙翻了个底朝天。
但依旧没有找到沈遥凌的身影。
他的暴动引起阿鲁国主的警觉,派出军.队镇压。
宁澹盯着他们的眸色漆黑。
声音好似从齿根磨出来。
“再重申一次。我在找人。”
如果军.队出手,这件事的性质就会变成战争。
而他只负责提醒。
如果阿鲁国主执意阻挠,他愿意将发动战争当做找回沈遥凌的手段。
国主面色苍白,冷汗不停流下。
双方都清楚这场对峙的含义,若是再进一步,便是无底深渊。
但是国主无法退让。
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
游说之人还在队伍前排不断唠叨。
宁澹不耐到了极点,额角青筋时隐时现。
若不是还想着国主有透露内情的一丝可能,缩短他寻找的时间,他绝不会再在这里多等一刻。
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信息。
宁澹抽剑出鞘,“铮铮”声音磨入众人耳中,瞬间冷得刺骨。
高楼之上,弓/弩拉弦的声音绷得更紧。
而就在这时,海风从空中带来一阵悠扬的鲸鸣。
宁澹豁然抬头。
下一瞬,一道强劲内力贯穿剑身,剑鞘横劈,十数举着盾牌的士兵被震飞,利箭咻咻穿下,却没有一支沾染了宁澹的衣角。
反倒被他踩着这些箭矢飞身而上,于重重防护之中生逮住国主,揪着国主的前襟径直飘摇,身影几个挪腾,霎时消失不见。
宁澹顺着声音找到了陶埙。
陶埙被放在一个峭壁外的窗台上,顺着窗口看下去,是一个摆满石棺的房间。
到了这个地方,国主已经不再挣扎了。
他很明白,已经有人发现了一切。
而且事情早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宁澹把国主扔进那个房间,抓着他的脖颈,把他的后脑勺抵在石棺上。
“沈遥凌在哪里。”
他眸底忽明忽暗,极端的情绪在疯狂地交织着。
国主其实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后脑勺随时可能会粉碎的危险预感让他迅速给出了答案。
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宁澹拖着他朝那边迈步。
在国主的指路下,宁澹穿过了三个密室,进入一条暗道。
前方传来哭到嘶哑的声音。
宁澹极速奔了过去,看见喻绮昕伏倒在地。
“沈遥凌在哪里!”
他好似已经变得只会说这一句话。
喻绮昕极度悲伤恐惧之下,胸口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看见宁澹,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指向角落里一道暗门。
“轰——”
门洞被击穿,石板门被剑柄敲得粉碎。
坐在正首的亚鹘睁开眼,用冷静覆盖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正中间是一个祭坛。
沈遥凌躺在其上,蜷成一团。
宁澹死死地盯着她,浑身紧绷。
沈遥凌昏聩之中察觉到什么,睁开眼,模糊映入宁澹的身影。
她喉间烧得声音作哑。
低喃。
“起风了。”
宁澹呼吸微颤,眼底瞬间血红。
亚鹘站了起来,看向这个突然闯入的武力极高的人。
用充满诱惑的声音问。
“你,也是天神的信徒吗?”
同时伸手向后,摸到了一把淬满毒液的匕首。
然而下一瞬,亚鹘握着匕首的手臂就被削落在地,他瞪大眼睛,尚未来得及痛呼,颈后又被狠狠敲了一记,几乎能将脖颈生生敲断的力道。
亚鹘轰然昏倒。
沈遥凌额角隐隐渗出汗珠,脑海中已经是一片混乱。
听见动静,勉强撑起身子,看向那边。
看到趴在地上闭着双目的亚鹘。
睡得真香。
她试着爬起来,浑身酸软无力。
下一刻,一条手臂绕过她的膝弯,另一只手臂把她按进了一方胸膛之中。
胸腔里那颗心脏撞得她耳朵发疼。
沈遥凌现在浑身如火烧,意识不清醒,知觉分外敏感。
她觉得那急促的心跳声响得过分,挑剔地移开些许。
却立即又被摁了回去。
宁澹低沉的嗓音颤抖,脸颊紧紧抵着她的额头,分明说着安慰的词句,话语中却满是比她还要浓烈的恐惧。
“没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懂得,这个咳咳药不能白吃~不过不用担心哈,不会发生让遥宝吃亏的事的,反正这一世只有小宁倒贴的份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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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 第 75 章
◎顺从得像个小奴婢◎
宁澹紧紧搂着沈遥凌, 掌心时不时在她背后轻拍,怀抱珍宝一般地轻声安抚。
“没事了。”
沈遥凌挣扎。
又立刻被宁澹按回去,更加细密地拍抚, 不住喃喃。
“不, 我有事。”
沈遥凌强行用仅剩的力量掐住他的耳朵, 让他认真听自己说话。
“我吃了奇怪的药。”
宁澹一顿, 眼眶泛红地盯来。
喻绮昕已经踉跄着爬起, 段儿过来替她解开了绑在嘴上的绳子。
哐啷一声, 宁澹抱着沈遥凌跌跌撞撞冲过来,双眼红得好似进了朱砂,脸色肃穆。
“她被下了药。”宁澹朝着喻绮昕说。
沈遥凌一条手臂无力地垂下, 喻绮昕连忙给她把脉。
卷起衣袖露出雪白手臂, 手心划出血痕,到处摔得青青紫紫。
喻绮昕有些不忍, 移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喻绮昕道:“浮而甚虚,散脉靡常,气血混乱不定。这脉象,乱是乱了些,但目前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药物已经侵入血脉肌理,后续会不会引发其他的症状, 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我只能给她找一些平心静气的药让她维持清明, 镇压她血脉中的乱象。”
宁澹眉心紧皱。
“只能压制吗?不能够根除吗?若是毒药怎么办?”
“这……”喻绮昕被逼问得陷入沉默。
她并不清楚沈遥凌具体是吃了什么药, 当然拿不出所谓的“解药”, 只能看脉象。
“我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喻绮昕有些羞赧。
她回忆了一下,记忆中,沈遥凌似乎从未说过“我做不到”之类的话。
“而且现在手头的药材也不够用。只有先压制,尽快回京。回到京城,有太医他们在,一定就有办法了。”
宁澹抿唇。
沈遥凌满头虚汗,“唔”了一声,在宁澹衣服上蹭掉眼睫上的汗珠,挣扎着说了几味药材的名字。
“淫羊藿、人参、蛇床子、枸杞,还有黄连。”沈遥凌神志不清,仍试图回忆自己吃出来的味道,整张脸皱起,“很多很多的黄连。”
因为真的非常非常苦。
“还有……我不知道了……”她声音几近无声。
“我知道了,那我这就去给她配药。”
喻绮昕听完,咬了咬唇,在段儿的搀扶下快步离开。
沈遥凌吃了那个药以后浑身无力,头脑仿佛被人用什么东西蒙住了,一片昏昧。
但偏偏,她又感觉自己很清醒,她的意识很活跃,想法不断地跳跃,时而兴奋至极,时而又忽地疲惫。
她唰地睁开眼,看着宁澹。
跟宁澹说,“快去救人,快去救人。”
宁澹问她救谁,她又说不出来名字,伸手去抓宁澹的衣襟。
宁澹把她给握住,告诉她:“不要乱动,你手上有伤。”
想了一会儿,宁澹折返回去,把被扔在一旁的国主给捡了起来。
“其余人在哪里?”
国主一脸颓丧,沉默不语。
宁澹也是方才急疯了,一时间没意识到,这个人根本听不懂他讲话。
宁澹于是暂时把沈遥凌放到一旁,让她靠着柱子,想捡起绳子把国主五花大绑起来去找人翻译。
正弯腰捡绳子,背后忽然爬上来轻轻软软的重量。
沈遥凌靠在他背上,好像很不满意他居然要自己亲自走路。
打着哈欠问他:“你在干什么?”
宁澹知道她现在不清醒,哄着她说:“我在扔垃圾。”
沈遥凌就转过头帮他找了找,好像是看哪里可以放得下垃圾。
找了一会儿找不到,有些不耐烦,又趴了回去。
“好困。”
宁澹看得出来,沈遥凌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心急如焚,生怕那药会损伤人的神智。但一时之间也没有什么办法,一边面无表情地任由沈遥凌趴在他肩上,一边手上使力,唰地扯紧绳子,捆得人手脚瞬间涨紫。
宁澹把国主扔在原地,蹲好了些,把沈遥凌背起来。
沈遥凌也不客气,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趴在他肩膀上,扭头就睡了过去。
等到沈遥凌醒的时候,身周围绕着一股清新的香气。
是医塾的人点燃了随身带的安神香。
燃香让她混沌的脑袋稍稍清醒了一些。
沈遥凌发现自己身处大殿之中,周围坐满了人,国主坐在正中,面无血色,像是在接受什么盘问。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宁澹身处大殿之中,而她身处宁澹的腿上。
宁澹眉目冰冷,一身黑衣,煞气四溢,好似一尊杀神。
而她把宁澹当成褥子坐着,在所有人中显得格外高人一等,好似那踩在杀神脑袋顶上趾高气扬的小妖。
沈遥凌:“……”
她下意识看向旁人的反应。
其他人沉眉敛目,不敢直视。
她屏息,转回视线来,就发现宁澹直视着自己。
他好像在第一时间就发现她睁眼了。
沈遥凌干笑了一下,试图往旁边挪动。
“有我的座位吗?”
宁澹一愣。
轻声说:“有。”
然后微微起身,把她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动作轻柔,还帮她调整了一下坐姿。
沈遥凌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都是什么事。
她暂时只能假装没有知觉,转头看向一旁。
若青正守在椅子背后,看见小姐醒了,很快端过来一碗药。
“小姐,这是喻姑娘熬的药,说是让您往后一日一碗。”
沈遥凌看了一眼喻绮昕,点点头,接过碗闭眼喝干。
碗底放在托盘上的“咯嗒”声有些清脆,沈遥凌下意识看了看一旁的人。
确实有几个在往她这边瞧的。
只不过瞬间又收了回去。
沈遥凌眨眨眼,试图平心静气。
一名使臣正在叱问。
“我等奉陛下之命远道而来,意为友好结交,尔等缘何设计陷害?”
译人跪伏在地,急促地翻译。
沈遥凌耳朵动了动,循着声音转头望去。
她也很想知道。
阿鲁国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与大偃为敌。
阿鲁国主面上一片灰败,语气沉闷。
原来阿鲁国一开始确实诚心,但更多的是贪心。
这里的百姓本来在教义教化之下性情淳朴,甘于贫苦,但见过了外人的富贵之后,纷争不断。
他对大主教亚鹘抱怨过几回,亚鹘却将其归咎于国运衰亡。
“若是国主得不到天神的眷顾,就由更尊贵的血脉来补上。”
国主被他这番言论吓得胆战心惊,深深懊悔自己不应该随便跟亚鹘胡乱抱怨,但后来才发现,亚鹘其实蓄谋已久。
自从阿鲁国开始用人尸做药之后,亚鹘就开始有谋划地从别的国家带回一些“信徒”,这其中有身体弱的,没多久就死了,便顺势做成干尸。
但渐渐地,亚鹘不满足于此,想要得到“更加高贵的血脉 ”,就将目标瞄准了大国的勋贵之家。
他故技重施,疯狂地到处搜罗“圣女”,国主拦过他好几回,本以为已经打消了他的念头——至少觉得他不会对这次来访的使臣一行动手。
没想到他疯到了极点。
不仅果真下手,还显些一次性伤了两个人。
他自知有负大偃厚爱,如今已经亚鹘及其帮凶全数下狱,阿鲁国愿意将功赎过,只求不要开战。
这当然只是国主所陈述的一面之词。
对他自己有利。
却隐瞒了诸多细节。
但在场之人也懒得深究,毕竟这些都是阿鲁国内部的事。
他们只需如实将所见所闻带回去。
刚交代完这些,一队士兵领着一群人走了出来。
都是之前“失踪”的仆婢。
而最后一个人看起来很陌生……沈遥凌眯了眯眼。
对方挺着孕肚,一脸茫然。
脸颊线条柔缓丰润,也是大户小姐的模样。
士兵一一核对姓名,沈遥凌才知,原来这陌生女子竟然是燕州刺史之女。
亚鹘初到大偃时就是在燕州停留,她与亚鹘也是在那里相识。
后来亚鹘西行入京,她被船队送到了阿鲁国。
她身份尊贵,即是亚鹘选中的第一个“圣女”。
喻绮昕牙关打战,定定看着那个抚摸着孕肚一脸无措的女子。
若不是她醒悟得早,那就是她将来的缩影。
好在现在为时尚早,并没留下不可逆转的后果。
国主期冀地看向喻绮昕这边。
喻绮昕算是毫发无伤,而沈遥凌……受了轻伤,被灌了不知名的药。
国主惭愧道,亚鹘瞒着他的事太多,他也不知要如何解沈遥凌身上的药效。
沈遥凌并不意外。
说实话,就算国主愿意提供“解药”,她也不一定敢吃。
已经直面过疯子的人,是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丝他们表面上的理智的。
但除此之外,其余的一切损失他们都会极力补偿,但求一条生路。
国主殷殷看着这边。
其他人也全都顺势看了过来。
沈遥凌忽然又变成了视线中心,忍不住偏头回避。
宁澹也注视着她。
恍若不觉旁人的目光,还伸手过来拉紧她肩上的披风。
“冷了吗?”
沈遥凌细微地抖了一下,抬手挡开他,想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离自己远些。
宁澹被打了,却没退开,反而捉住她的手,轻轻捧着,细细查看手上的绑带。
低眉顺目地说:“要换药了,等下我给你换。”
语气自然而然,仿佛他本就该为沈遥凌做这些事一般,顺从得像个小奴婢。
沈遥凌心中一片震撼的沉默。
宁澹是不是也吃错药了?
众人直直盯视的目光多了几分灼灼,原本说着正事,此时却变得八卦。
来回在宁澹和沈遥凌之间打转。
沈遥凌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
收回自己的手,假装看不见宁澹,漠然回应国主的话。
“该如何处置这些事,并不由我们说了算,还需回到大偃后秉明陛下再行定夺。”
其余人也轻咳一声,收回目光,纷纷应和地又讨论了一会儿正事。
喻绮昕给沈遥凌熬的药里有镇静成分,沈遥凌坐了没多一会儿,又开始犯困。
喻绮昕有几分别扭地过来叮嘱。
“我只能稍稍克制些许。这药必须一日一副,否则随时可能复发,甚至反扑。”
沈遥凌困倦地眨着眼点头。
宁澹见状,伸手过来,托住她的腰,躬身想要把她横抱起来。
喻绮昕在一旁,看到这个熟稔的动作,愣了一下,垂下眼,转身走远。
沈遥凌被惊得瞌睡都醒了几分,连连往旁边退,险些摔倒。
看了眼周围,沈遥凌不自在道。
“你做什么?”
“你走不动,送你回去。”宁澹低声答。
“不必。”沈遥凌连忙道。
险峭山崖他“送”一下也就罢了。
这众目睽睽的平地还搂来搂去?
沈遥凌想到方才她醒来时的那一幕,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说:
看到你们能接受狗血我就放心了(不是)
今天加班了,先只能发这么多,我继续写,明天争取早点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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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第 76 章
◎低眉顺目,小意温柔◎
沈遥凌越想越受不住, 飞快地拒绝了宁澹之后,逃难似的走了,两条腿迈得飞快, 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离弦的箭。
本来就出了一堆的事, 现在真相大白, 所有人都不想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
国主也算乖觉, 早早地准备好了大船, 他们当夜就能出发。
亚鹘等人被押进囚笼, 送进底舱,其余人也收拾东西上船。
若青早就吩咐人在船上准备好了房间床榻,只等着沈遥凌住进去。
沈遥凌咣当一声关上门, 心有余悸。
若青关切道:“小姐真是受罪了, 定是被吓坏了吧,谁能想到这些道貌岸然的僧人竟然这般妖邪。”
沈遥凌定了定心神。
不, 那个还不是最吓人的。
她眉心纠结:“宁澹把我救出来后……就一直这样?”
若青眨着眼:“哪样?”
沈遥凌憋闷不语。
就是就是。
坐在一张凳子上那样。
若青反应过来,“哦”了一声,又道,“不止。”
“不止?!”
若青便详细描述了一番当时的情形。
宁澹刚收起剑,一身煞气血腥气交缠缭绕,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如同地狱修罗。而比起修罗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大约地府来的恶鬼并不会在背上背着一个人。
当时沈遥凌趴在宁澹肩上一动不动,若青当即被吓得半死。
后来得只是受了轻伤, 又乏力昏迷,若青一口气才又活过来。
沈府的家丁想从宁公子手中把昏睡不醒的沈遥凌接过来, 宁公子却没让。
只是淡声吩咐了几句, 让人去把被绑住的国主还有断了一条手臂被打昏的亚鹘捡来, 再召集相关人等过来问话。
一国之主和主教都在旁人手中,也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堂会很快开了起来,若青想着现在该把小姐扶回去休息了,宁澹却还是不肯。
说是什么,沈遥凌若是中途醒来,会急着想要听事件经过和结果,不会想要去其它的地方。
若青说那好吧,奴婢去收拾一架软轿过来。
宁澹又说不必,换了个姿势,把人搂在怀里,还说有人在旁边沈遥凌会觉得安稳。
若青看着自家小姐确实睡得沉沉的样子,也无法反驳。
期间还有宁公子为小姐点香、披衣裳、挡光等等行径,说太详细口都要干。
总之就是在现场时大家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惹得宁公子不高兴。
负责审讯的使臣大约绞尽脑汁才拿出又轻柔又严厉的气魄。
沈遥凌:“……”
她垂死挣扎问:“有些夸张了吧,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而且刚刚发生那么大的事情,大家肯定都很急着想要知道真相,并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我。”
若青骄傲道:“没有呀,所有人都很崇拜小姐的,都围上来想要关心小姐的伤势。只不过宁公子嫌他们太吵,用眼神把他们全都赶回去了。”
沈遥凌:“……”
她抱着脑袋一脸痛苦。
若青吓了一跳:“小姐你怎么了?小姐,你是不是头疼?”
沈遥凌确实头疼。
她本来就困得额角一跳一跳的,这会儿听了这话,强撑着困意,觉都不敢睡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众目睽睽。
但她不想再跟上辈子一样,在旁人口中与宁澹纠缠不清了。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
“太失礼了。今日完全是个误会,要如何跟别人解释清楚?”
沈遥凌以前从不屑于为自己辩白,自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现在要提起心神去应付,却越想越头疼。
“怎么会。”若青摇头,“小姐不必忧愁,小姐为了拆穿真相负伤又昏迷不醒,这种情形怎么会责怪小姐失礼?倒是宁公子——”
沈遥凌一愣。
若青挠着头道:“今日,私下里,倒是听见好些人在议论宁公子。”
谁不知道宁澹是天下第一,再加上平时他的脸色就是一副“你们惹我不高兴就把你们都杀了”的样子,根本没有人敢随便跟他讲话,并且都觉得他平等地讨厌着每一个人才是很正确的。
然而今日突然见着这尊煞神低眉顺目,小意温柔的模样,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好似被天雷劈到眉心,纷纷觉得他也是被邪.教给摄了神魂。
沈遥凌又是沉默。
“平时他在旁人眼中有这么坏吗?”
若青道:“也不是坏吧,这才是宁公子正常的样子啊。就是,总之大家都不会想要惹他。”
那倒是。沈遥凌揉了揉额角:“但是若今日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陷入险境,宁澹都一样会去救他们。”
若青想了想,宁公子会救人她信,但是宁公子会把每一个人都抱在膝盖上哄睡吗?这个情景想一想就很恐怖好不好。
喻崎昕那一碗镇静的药好像还不太够。
沈遥凌撑不住了,额角越来越刺痛,浑身虚软地栽倒在软枕上,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是痛昏了过去还是睡了过去。
船队收拾停当,准备起航。
在船上用水不算方便,在出发前宁澹找了处水源,弯腰搓洗。
属下过来禀报:“宁公子,该上船了。”
宁澹直起身,指间摊开抻平一条拧得半干的手帕。
这是沈遥凌在密室时从袖口飘落出来的,他顺手捡了,方才忘了拿给沈遥凌的婢女。
手帕沾了灰尘,再单独拿过去岂不是给人添麻烦,他左右无事,便自己洗干净。
身后的属下看着那双提剑直劈四野的手上晾着的淡粉手帕。
心底暗惊:那手帕很显然另有所属,能把这位这样使唤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敢想不敢问。
宁澹旁若无人地捧着手帕走到舷侧,余光瞥见喻家的大小姐站在角落里,朝这边看过来,神色难明。
喻崎昕这几天心中简直是大起大落,消化了许久,现在才勉强平静些许。
回想起上当的前后始末,羞愧难言。
她原本出使阿鲁国的目的便不纯,存心与沈遥凌比较。
一路上,便不受控制地一直注视着沈遥凌的一举一动。
她时常会想,沈遥凌若是生在她家里,大约会被看作一个疯子,一个无药可救的蠢材。
沈遥凌的一切她都无法理解。
父亲一直教导她各种规矩和掌控人心的技巧,她努力潜心学习,用心掌握,才能得到夸赞。
父亲是她的引路人,为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帮她走向更好的地方。
她背后有整个喻家的智慧,不管从什么角度想,她都该是最耀眼的那个。
可是却出现了沈遥凌这样的异端。
以喻崎昕的标准来看,沈遥凌根本一无是处。
沈遥凌浑身充满了失败、危险、堕落的象征和预兆。
沈遥凌是她所受到的养育中绝对的反面。
可是沈遥凌却从未真正失败过。
所有人都愿意看着沈遥凌。
即便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对沈遥凌或捉弄或嘲笑,可是喻绮昕分明知道,没有人真的讨厌沈遥凌。
除了她自己。
她总是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努力却无法顺理成章地得到所有人的仰视,为什么世上总是要有沈遥凌这样的存在,为什么沈遥凌跟她不一样,无需耗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快乐。
这根本不公平。
她讨厌沈遥凌不知所谓的勇敢,也讨厌沈遥凌一往无前的执着。
她一直觉得沈遥凌是个错误,热切地期盼着沈遥凌会在突然狠狠地摔倒在地,盼着某个暗中的天神终于发现沈遥凌这个异端,然后降下一道意旨,没收沈遥凌所有不合道理的快乐。
宁澹出现的时候,她曾以为宁澹就是沈遥凌的劫难。
当她看到沈遥凌为了宁澹深陷其中,生出许多从前没有的忧愁和烦恼,喻绮昕觉得大为快意,心想沈遥凌你也有今天。
她巴不得沈遥凌多受些苦楚,她觉得天神对这个不讲规矩的女子的惩罚终于来了,同时也有些索然无味——她觉得沈遥凌怎么能够真的变得这么愚蠢?
可是当沈遥凌真的离开医塾,再也不在宁澹身上花心思讨好的时候,喻绮昕又想不通了。
沈遥凌做这些到底是什么目的?
沈遥凌究竟从宁澹身上获得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失去兴趣了?
喻绮昕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于是父亲再叫她去接近宁澹时,她也不再抗拒,不再只当做一个简单的命令,她也同样想得到沈遥凌得到的一切。
结果,换来的却是一次次难堪。
亚鹘就是在这种时候接近了她。
他告诉她,很少会有人懂得欣赏完美的石头,然而奇形怪状的石头总是得到旁人的吹捧。
后来,他又想方设法地让喻绮昕相信,只要她能够得到天神的认可,天神会帮助她开启身旁之人的神智,帮助他们学会欣赏她的完美。
现在喻绮昕终于明白,当时信了亚鹘的鬼话的自己有多么愚蠢。
她小心翼翼循规蹈矩,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做了自己所有厌憎的事。
她以为她讨厌沈遥凌,沈遥凌这样的反叛者只能配得上失败者的结局,可沈遥凌偏不,沈遥凌并没有如她所想象的那般,乖顺地去接受那些失败和痛苦。
喻绮昕曾笃信反叛只会带来厄运,然而最后,她发现她其实多羡慕沈遥凌。
压下心中复杂的酸苦,喻绮昕朝宁澹走过去。
扫了宁澹一眼,有些狼狈地又低下头。
低声快速地说。
“沈遥凌脉象太奇怪,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药里面应该有蛊虫,所以才会这样反复发作。蛊虫比毒药更麻烦,这阵子她身边都离不得人,你们,自己小心点看着。”
说完喻绮昕凝着脸僵硬离开,仿佛再多留一瞬就会羞恼得失态。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加更结果还是变加班(呵呵……)
零点来不了了别等呜呜,明天一定更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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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第 77 章
◎为人夫君该做的事◎
船真正开时已过了后半夜, 快要天亮了。
魏渔在屋中挑灯伏案,整理文书和记录。
烛光忽地一闪,窗前经过一道人影。
魏渔忽地转眸, 披衣起身。
拉开门朝着远处喊:“站住。”
高大的背影稍顿。
宁澹转过来盯着他, 眸色轻微波动。
“魏大人, 何事。”
魏渔淡淡:“宁大人朝哪里去。”
宁澹在原处站定, 轻声应:“不去哪儿, 看看月色。”
魏渔转眸看了眼天上看不见半分月光的层层黑云:“看来宁大人只能扫兴而归。”
“不会, 心中有月。”宁澹没动。
两人静默互视。
魏渔的房间安排得与沈遥凌不远,宁澹经过此处想要去哪里,显而易见。
夜半三更窥探女子闺房, 是何居心。
魏渔心底厌烦, 警示道:“执意纠缠,无异于海中捞月。”
宁澹抿紧唇。
何谓纠缠?
他分明有名有分。
只是不在这个时空罢了。
“只是关心而已。”宁澹放弃打哑谜, 转身就走,不再与他多言。
魏渔几步追上,身后的门都来不及关。
“不被需要的关怀便是纠缠。”魏渔语气加重,拦住宁澹的去路。
魏渔一直清楚,早在他认识沈遥凌之前,这位宁公子便与沈遥凌有着某种瓜葛。
不过,那是与他无关的过往,沈遥凌自己会有打算,魏渔懒得插手。
可是今日在大堂之中, 这人看守着昏睡的沈遥凌,仿佛沈遥凌已是其所有物一般, 那般骄纵跋扈不言自明。
而沈遥凌醒后的惊慌, 有目共睹。
显然无论他们之间之前有过什么纠葛, 沈遥凌现在并不需要他靠得太近。
而沈遥凌正病体难支,自己也算是沈遥凌半个长辈,自然应当帮她看守门户。
不被需要?
宁澹听闻此言,漆黑眸色变得冰冷。
凝默少许,反驳道:“你又不是沈遥凌,如何得知。”
“她叫我一声老师。”魏渔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宁澹:“……”
他真的和沈遥凌成过亲了。
有人信一下吗。
宁澹语塞半晌。
不屑道:“口舌之争。”
说罢就迈步越过魏渔。
竟然说道理不过就想赖过去。
魏渔心中愈发觉得此人无赖,更加看不顺眼。
寸步不让地跟着走:“那就让我见识一番宁公子深更半夜,是想要如何关心。”
宁澹听出嘲讽,蹙眉。
“我并非登徒子。”
魏渔审视着他:“看起来是。”
“……”
双方都觉得彼此很不讲道理。
说话间已到了沈遥凌门外。
但两人分寸必争,谁也没能靠近。
就在这时,门扉吱呀一响。
沈遥凌裹着披风,攥紧衣领,诧异地看向他俩,唇色苍白。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不愿让沈遥凌听见某些人不得体的念头,魏渔收回手,平淡道:“赏月。”
“赏月?”沈遥凌蹙眉,“老师,你怎么又大半夜不睡觉?”
魏渔:“……”
侧了侧身,立即指着宁澹改口道:“是他赏月。方才他亲口说的。”
宁澹:“……”
好奸猾。
沈遥凌生气道:“老师,你快点去睡觉,命不要了吗。”
难道魏渔又忘了自己有多脆弱。
他可是能自己把自己养死的人。
“对。”宁澹忽然说,“魏大人,我送你回去。”
同时上前一步,挡住魏渔的视线。
魏渔被宁澹半推半搡地弄回自己房门内,来不及再说什么,门“啪”的一声在面前关上。
只得攥紧拳,一阵气闷。
沈遥凌看着魏渔回去,没忍住,扶着门框弯腰又咳了数声,带着干呕。
她上船之后虽然勉强睡着了,却没能睡多久。
睡着睡着脑中突然一阵剧烈的眩晕,睁开眼仿佛所有东西都在摇晃,爬起来勉强拖过一个木盆,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因她今日原本就没进什么食物,只喝了一碗药汤,肚肠里全是涩然的空荡。
若青去给她熬药,她在房间里待不住,想出来吹吹冷风看会不会好些。
结果一推门就看见宁澹和魏渔手拉着手在赏月。
离谱。
宁澹扶住她,沈遥凌正肚肠绞结,被人碰触就更要炸毛,晃着肩膀想躲开,好似嫌弃一般:“不要碰。”
“别急。”宁澹掌心用力,另一只手覆在她背后某个穴位,宽厚掌心陡然变得热烫,好似按了一团火在那里。
沈遥凌从未习过武,也好似有种源源不绝的精纯内力灌入自己四肢百骸的感觉。
翻腾不息的五脏也安宁下来。
沈遥凌仿佛劫后逃生,舒了口气。
她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难受为何变得这么难忍。
其实她本就有晕水晕船的毛病,现在身体里又有蛊虫作乱,任何不适感都会被增强,她想再像来的时候那样硬挺过去,怕是不行了。
宁澹看穿而不说破,否则让她知道自己经脉里有条虫子,只怕恨不得把自己浑身都剥开洗干净。
只道:“你应当休息。”
沈遥凌难受了许久,现在好不容易喘口气,疲惫地摆摆手。
“睡不着。”
实在是身上变着法儿地难受,躺着也是折磨。
“我帮你。”
宁澹拉紧她肩上的披风,把她整个人卷起来,又送进内室。
绕过屏风,直接将人放进了床榻里。
沈遥凌心中暗惊,下意识防备地撑起身子,宁澹滚烫的掌心拂过她的眉心和太阳穴,一阵春风化雨似的柔润之意便席卷而来,使人不自觉地放松。
仿佛感觉到拉起被子盖到下巴底下的暖意,翻个身就能马上睡着了。
沈遥凌眉心终于松开,喟然轻叹一声。
宁澹的目光从她微阖的眼睫滑到不再紧抿的唇角,定了片刻,移开目光,手心接着运作内力。
照拂过眉心之后,宁澹将手心移到沈遥凌后颈经络集中处。
沈遥凌敏感地抖了一下,一倏尔后,整个脊背微微发热,丹田、涌泉好似有温流淌过,瞬时通畅不少。
这时若青端着药和吃食进来,看见半蹲在床榻边的宁澹,愣了一下。
“宁公子。”
宁澹手上内力越发凝聚,不看来人,刻意低声道:“还难受吗。”
不动声色地强调了自己身在此处的原因和用处。
若青本要说的赶人的话也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但沈遥凌觉得不妥。
眨眨眼道:“好多了。谢谢你,你也回吧。”
若青得了暗示,立刻上前来隔开宁澹,将托盘放下,扶起沈遥凌。
“小姐吃点东西吧,晕船的药也熬好了。”
沈遥凌点点头。
宁澹被迫让到一旁,只是还不肯走,立在一边看着。
沈遥凌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垂着眼不看,拿起点心咬了两口。
甜润的糕点顺着舌尖滑下,人也更加踏实了几分。
若青又端着药要喂她。
药汁酸苦的气味飘来,沈遥凌不自觉地躲避。
其实她平时要喝药时都很果敢,只是今日实在难受,感觉只要喝一口苦药,那些眩晕呕吐又会卷土重来。
若青端着药碗凑得更近些,好似催促。
沈遥凌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不想喝药,下意识拖延时间,转移话题,对宁澹开口:“宁公子你先回——”
宁澹跟她同时出声:“不要强迫她,她喝不下去肯定是因为这药对她现在没有益处,自然而然地排斥,强逼无益。”
沈遥凌说到一半的话锋一转:“——你不急着回的话就再坐一会儿吧。”
若青:“……”
她虽然关心小姐的身体,但更不想为难她,听了这话就收拾了碗盘起身:“好吧,那奴婢先去把药温着,等小姐好些想要喝药的时候就能喝了。”
沈遥凌如释重负地点点头。
若青退开,宁澹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位置。
沈遥凌这会儿精神头好些,还有心思开他玩笑。
“宁公子怎么这么周到体贴。”
若不是她知道不可能,她都要怀疑现在的宁澹是上一世的宁澹了。
否则,她喝不喝药,与他有何关系。
这是夸赞吗?宁澹琢磨不透,面色不改,露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来。
俯身拿起沈遥凌放在被子上的一只手,观察了一会儿,解开上面的纱布,“该换药了。”
沈遥凌缩了一下。
宁澹手中一空,抬眸看她:“?”
沈遥凌说:“等若青回来能给我换。”
“不必等。我在。”
宁澹修长的手指扯住绑带一角,轻轻拉开。
布料摩挲的感觉很快被带着剑茧的掌心触感取代,磨得手背微痒。
这确实是有些过分暧昧了。
自从她受伤以后,宁澹的态度就越来越奇怪。
沈遥凌垂着眼想了一会儿。挑着嘴角轻松地笑道。
“宁公子该不会是觉得没能保护好我,让我受了伤,要对我负责吧?”
这是唯一正常的解释了。
宁澹默然一瞬。
“我当然要对你负责。”
沈遥凌放松地往后一靠,望着床帐一角。
“大可不必。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而且我也得到了我想要的结果。”
“宁公子也不必为了补偿,对我这么……纡尊降贵。”
“嗯。”宁澹应了一声,一手握着沈遥凌的手背,摊开她的掌心,另一手小心蘸着药粉给她上药。
虽然应着沈遥凌的话,但他的动作却好似完全没有听进耳中。
沈遥凌想做什么事情,他不会阻拦,但是沈遥凌的一切就应该由他负责。
尽管他跟沈遥凌的婚事是在另一个时空中发生的,现在的沈遥凌也不知道那一切,但是沈遥凌就是他心目中的妻子。
即便没人承认,他也应该做到为人夫君该做的事。
宁澹拿过新的纱布,在沈遥凌掌心一圈圈缠绕上去。
为了自己的妻子周到体贴,自然算不得什么纡尊降贵。
作者有话说:
零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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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 第 78 章
◎“我也会有心仪之人”◎
宁澹的内力取暖果然好用, 精纯热力在沈遥凌身上运转一个周天后,仿佛形成了一道屏障,将那些不适都挡在了外面。
沈遥凌不知不觉中重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天明。
旁边已经没有了宁澹的身影。
沈遥凌找到魏渔时, 他正与其他使臣在一处商量事情。
见沈遥凌过来, 其中一人主动客气道:“沈姑娘有事?”
沈遥凌点点头, 目光落在他们面前的纸张上。
其中一张笔力遒劲, 让她的目光忍不住停留, 太过熟悉。
其余人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解释道。
“噢,这是宁公子给我等留下的记载, 其中有阿鲁国人善用的武器, 发现干尸的山洞地点等等。”
沈遥凌点点头。
“我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
她离开阿鲁国后一直昏昏沉沉,直到这个时候好不容易休息够了, 才有精力将所见所闻一一说明。
以及她所发现的那些石棺,还有石棺之中的干尸与神药的关联。
其余人闻言神情肃穆。
“虽然之前已经听宁公子提起过一部分,此时倒也不至于太惊讶,但是……这些人还真是丧心病狂。”
沈遥凌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不过其实过了这么久,她也稍微想通了一些。
人总是会对自己未知的事物充满害怕,也同时充满好奇。
大偃与阿鲁国之间隔着宽阔的大海,信息很难互通,仿佛自带一种神秘的气质。
而这种神秘很容易放松人的警惕, 毕竟世界确实宽广,只要一个人还愿意去好奇那些从未见过的未知之物, 他就很有可能会被这些掺杂了想象的真相骗到。
更何况这些真真假假混到一处, 被精心伪装过的言辞。
而这也说明, 在未知之物面前,大偃皇帝和平民百姓都是平等的。
他们一样有所渴求,一样会被骗。
唯有亲自探知真实世界的人,才会比旁人快上一步。
或许这也是她踏上旅行的意义之一。
使臣将沈遥凌所叙述的内容一一记录在册,又继续讨论起其它的事情。
沈遥凌也坐在一旁听着。
他们这次一共从阿鲁国中救回了二十一人,只可惜,这些人大部分已经彻底被所谓教义给迷昏了神志,完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甚至还在每天念经、叩拜,因为不允许他们见主教亚鹘,他们就认定自己被“神明”厌弃,整夜跪在船板上,请求上苍宽恕他们的罪过。
他们还不知道,大偃的使臣用了将近十个时辰,从亚鹘口中审出了更多的信息。
原来阿鲁国的前身叫做萨沙王朝,而亚鹘以及与他合谋的那些僧人其实是萨沙王朝灭亡后的贵族后代。
他们理想中的神并不会宽恕或拯救任何人,只是复国的精神象征而已。
他们所捏造的所谓“圣女”传说,也只是为了讨好他们幻想的神明,妄想着利用大国高贵血脉的圣女来诞下身负复辟使命的人,“夺回”对阿鲁国的掌控。
交代出这些时,亚鹘还在捧着一条断臂,嘶声吼着,妄想着说动大偃的使臣,助他复国的一臂之力。
沈遥凌暗自唏嘘。
一人走近来,在她旁边坐下。
说道:“船靠岸后,先把燕州刺史之女送回去。”
正商讨此事的使臣一愣,立即朝这边行了一礼,应下。
“是,宁公子。”
宁澹收回目光,向旁边扫了一眼。
沈遥凌坐得慵懒,一手撑着下颌。雪白手腕从浅粉袖口中翻出来,影影绰绰,好似落英堆雪。
宁澹顿了顿:“坐直些。”
案前的魏渔抬眸扫来一眼。
沈遥凌新鲜道:“规矩这么多?宁公子以前不是不拘小节么。”
她语气调侃,偏偏没有一丝想要顺从的意思。
日头正好,海面波光粼粼地映衬到人面上,让那双含笑而骄纵的眼眸越发活泼跳脱。
宁澹轻怔,片刻后移开目光。
“坐直了打开肩背,不易犯晕。”
看他一本正经,沈遥凌轻笑。
两人说话声音很小,并未影响其他人的讨论。
只是,魏渔时不时地投来一眼,欲言又止。
等到众人散去,魏渔才看着沈遥凌,单独与她道。
“你身子好些了?”
沈遥凌现在觉得浑身舒畅,嘴角轻勾,点点头:“好多了,我看我根本不再需要喝什么药,多谢老师关心。”
宁澹喉咙微堵。
他也很关心,怎么从没见沈遥凌提一句。
魏渔拧眉沉思一会儿。
罢了,既然她已清醒,她便能自己做决定。
至于她身边这个人是好是坏,她也应当自有定夺。
虽然魏渔在旁人面前自称为沈遥凌的半个长辈,但,不知为何,他也并不想当真被沈遥凌当做喜好多管闲事的师长看待。
他会重新安静地退到一旁,不再插手。
但若是沈遥凌需要他出面时,他也不会犹豫。
魏渔微阖双目,点点头。
“嗯。还有事?”
“没了没了。”
沈遥凌乖觉地起身,不再打扰他。
站起身时又觉得喉咙里忽然烧得一阵火辣,但也没在意。
只当是后遗症了。
魏渔目送着他们两人走出门外。
宁澹沉默着。
虽然他向来寡言少语,但奇怪的是,沈遥凌能够凭借直觉分辨出来,他此时的沉默有些异常。
沈遥凌疑惑地悄声问。
“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事?”
宁澹闻声看向她,眸光定定一会儿,摇摇头。
沈遥凌挑了挑眉。
不对劲。
还是有些怪怪的。
而宁澹心中确实在想着一件事。
燕州刺史的事。
他对另一世的记忆仍是片段式的,比如燕州。
那一世的燕州刺史原本与瓦都里僧人来往甚密,甚至帮助瓦都里教发展壮大,成了燕州的第一大教,盖过了佛寺的风头。
可后来在发狂之下,燕州刺史带人屠尽瓦都里教的石檐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一直没人知道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他们从阿鲁国中救出了燕州刺史之女,身怀妖僧的血脉。
上一世,是不是在这之后还发生了更加惨烈之事,
同时,这其中定然也藏着更深的利益纠葛。
但是,现在阿鲁国与大偃不可能再有往来。
瓦都里教也已经被彻底粉碎。
燕州切断了与这个邪/教的联系,是不是便不会再像另一世那般,大肆贪污揽财叛变?
若真能这般,倒是一件惠及百姓的大好事。
比起另一世,这一世就仿佛是有人在其中刻意帮忙一般。
看似没有什么出格的异常。
却因为一个小小的不同的决定,便一环扣一环,自然而然地避免了巨大的灾祸。
为何这一世会有这些不同。
宁澹思索着,却得不到提示。
最终,也只能归为三千世界的各有千秋。
毕竟这一世的沈遥凌,根本不愿正眼看他。
与另一世的沈遥凌,也是大为不同-
沈遥凌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下时又忽然觉得双腿发软。
恰好喻绮昕的婢女又过来提醒她,那一日一次的药,不要忘了喝,是缺不得的。
沈遥凌便让人端了过来,捏着鼻子一口饮尽。
腿上的无力感随之消失。
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沈遥凌便没再在意。
如此过了几日。
在船上航行的时间越久,沈遥凌晕船的症状便越来越严重。
如同来时一般,沈遥凌不许若青透露消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她想着,来时既然能忍一路,回去自然也忍得。
只是她又开始水米不进,喻绮昕熬的那药也是实在喝不下去。
为难地尝试了好几次,终不能成。
怀着侥幸心想。
亚鹘给她灌的那丸药,莫说她尝出来了其中的几种药材,即便是只靠猜,她也能猜到是做什么用的。
无非是春恤胶一类的东西。
但那之后都已经过了好几日了,就算再怎么烈性,也不应该再有什么反应。
那她偷懒空个几日不喝,应当也不会有事。
沈遥凌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忍着晕眩感。
若青看她这样,忍不住道:“不如,再请宁公子过来帮帮忙?”
她这样一说,沈遥凌也想起那日。
宁澹用内力替她温养几处穴位,确实是瞬间舒畅。
难受之时想起那种滋味,更是食髓知味。
但沈遥凌还是摇摇头。
“不要。”
“我与他非亲非故,怎好一直麻烦。”
若青眨眼道:“但是我看宁公子那样子,应该不会不愿意才是。”
“看?你如何看得出他愿不愿意。”沈遥凌被自家婢女的天真逗得轻笑。
“那倒也是。”若青想起宁澹平时的模样,以及这人从前对自家小姐的态度,又被泼了一瓢冷水,“那位公子实在高深莫测,更何况,天下皆知这一位冷心冷性,不近人情……”
“吱呦”一声,窗子轻响。
宁澹脸色微沉地站在屏风外。
显然将若青方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若青霎时吓得脸色灰白,求救地看向自家小姐。
沈遥凌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出去。
若青赶紧低着头溜了。
沈遥凌勉强打起两分精神,对宁澹道。
“抱歉。是我一时无力分神,没管教好婢女。”
宁澹走近,手心又覆上了沈遥凌的颈侧,带着一团火煨了过去。
沈遥凌如同坠入冰窟的人忽然靠近了热源,不受控制地轻吟一声。
宁澹神色平静,音调也缓缓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并不是那种傻子,我也会有心仪之人。”
沈遥凌不自觉地贴着他的手心,沉浸在热意当中,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宁澹方才说的话。
他也会有。
心仪之人。
沈遥凌愕然扬眸,长睫卷起,照进宁澹低垂而来的双眸之中。
那双眼眸黑亮清透,又盛着复杂的情意。
作者有话说:
好的小宁发起了第二次告白,这次还会被灭灯吗,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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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 第 79 章
◎轻微的刺痛◎
沈遥凌不说话, 两人霎时凝住了,身侧的风也停驻,只有水波在头顶的木梁上摇曳。
凑得近了, 对方身上的香气隐隐约约钻入鼻尖。
沈遥凌感觉他掌心是不是太热了, 烫得她脑袋里有点发软。
隐隐有些像是发烧时的症状。
宁澹说他有心仪之人。
又定定看着她。
一言一行仿佛都在暗示些什么。
这阵子以来宁澹仿佛性情大变似的对她百般靠近和关怀, 似乎也都有了原因。
沈遥凌怔了一瞬。
眼睫打落下来, 很快地遮住眼神, 脸颊从他手心里抬起来, 往后撤了撤。
宁澹手心很快追上去,握着她的后颈,有点用力, 像是抓着人不让逃跑。
气息略微不稳。
声音很低。
“你不问我是谁?”
“不想问。”沈遥凌推他的手。
她感觉到自己心跳越来越快, 顶着喉咙口。
脑袋晕晕的,似乎跟晕船的晕又有些不同, 但是她一时分辨不清。
她用力推走宁澹,但都是白费力气。
直到宁澹自己松了手上的力道,她才挣脱桎梏一般,从椅子上爬起来,朝外面走。
她脚步迈得很急,但走得却不够快,下一瞬又被宁澹抓住手腕拖了回去。
宁澹坐上了她先前坐着的那把椅子,而沈遥凌跌在他膝上坐着。
宁澹按着她的手臂,让她无法拒绝地和自己对视。
看了好一会儿, 宁澹开口:“我之前告诉你,我从一开始就想和你成亲, 你不信。现在你能相信我了吗?”
他语速很慢, 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清晰, 拉着比平时小心翼翼数倍的尾音,仿佛生怕被拒绝。
沈遥凌的呼吸有点混乱。
宁澹紧紧攥着她的手,自己的胸膛却也如擂鼓。
脑海中紧绷的弦被来回拨响,每响一声便带来更多期冀和恐惧的震颤,手脚有些麻木,仿佛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位置。
他把沈遥凌放在膝头,用钳制的动作,却是仰望的姿势,目光里几乎是祈求。
沈遥凌还是没说话。
宁澹看了她片刻,忽地抬起另一只手,遮住沈遥凌的眼睛。
“沈遥凌,你在害怕什么?”
他问得很轻。
沈遥凌的眼睫在他掌心里轻颤着。
她不知道自己与您的干近在咫尺的目光之中透露了什么样的情绪,被宁澹解读出了害怕。
她没有在怕啊。
她只是身体不舒服,所以想离开这里,离宁澹远远的,他是一个危险的陷阱,现在尤其散发着一种暧昧的香气。
沈遥凌被他挡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双手被捉住,只能抿紧唇脚上用力,想找到支撑物能蹬开,不知不觉中姿势变换,她跨坐在宁澹膝上,仍旧哪里都去不了。
宁澹眉心微紧。
他感觉到沈遥凌的不安,像是绕着他上下飞舞的蝴蝶突然被捏住翅膀。
但是为什么?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想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他根本不会伤害沈遥凌,他只会忠诚地护卫和陪伴,可为什么沈遥凌还是想要躲开他。
难道他还是不能弥补之前所做错的一切。
宁澹眸间划过酸苦之色,指腹轻抚着沈遥凌颤抖的睫毛。
“别怕我。”
半命令式的祈求。
沈遥凌想挪开,宁澹察觉到她的意图,抬了抬膝盖。
顶在沈遥凌裙摆下,她忽地脑中一懵,先前层叠堆积在脑海中的酸软之感,如同积云一样被顶开,铺了白茫茫一片,湿漉漉的,在她识海中下起了连绵的雨。
宁澹双膝抬高,沈遥凌又滑落下来,撞在他肩上,撞出一声细吟。
过了几瞬,宁澹放开了她的双手,转而扶在了她的后背。
暧昧的绞缠的香气靠近,宁澹的气息在她鼻尖前停留了一瞬,接着往上移,遮在沈遥凌眼前的手心重了重。
宁澹挡着她的双眼,也阻隔着自己的轻吻。
他的吻隔着手掌落在沈遥凌眉心的位置,似许愿似无奈。
“你从前明明也是喜欢我的啊。”
为什么那样的过去,突然戛然而止,怎么也修复不好了呢。
他真的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也一直在隐忍着。
宁澹从没有过爱人的经验,于是一点点模仿之前的沈遥凌对他做的事。
她曾经常常注视着宁澹,于是换做宁澹跟着她、如影随形。
她那时总是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一些很新鲜的事,他不善言辞,只能带她去看她或许会感兴趣的风景。
他以前孤独的时候转身总能看见她,而现在她身边已经站满了人,所以他要努力地挤进去,让她看见。
他拙劣的模仿始终没有能够得到沈遥凌的满意,这也就罢了。
但即便他的手心已经抓得这样紧,沈遥凌却还是逐渐离他越来越远。
好像他和沈遥凌是两叶小舟。
沈遥凌趁着他还在划桨寻找航道的时候,已经偷偷改了出发的方向。
她用看起来友善又狡黠的笑容应付他,仿佛与他毫无龃龉。
其实根本就没有想过要与他走同一条路。
正如她在花笺上写的那般。
她是一个很坏的骗子。
而他拼尽全力,只是想得到骗子的一丁点信任而已。
沈遥凌唇瓣微启,不知为何怔愣着。
宁澹慢慢地移开挡住她双眼的手,捧在她脸侧。
“沈遥凌。”
他的手掌大得几乎能将她的脸全都挡住了,她微凉的柔软的面颊在他滚烫的掌心里显得那么可怜。
宁澹的声音忍不住温柔了少许。
“你继续喜欢我吧。”
“我喜欢你,以后也会学得更好的。你就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不行吗?”
脑海中堆积云一直在下雨。
雨声偶尔滴答,偶尔淅淅沥沥。
充斥在沈遥凌的耳边,让她对其它的声音都只能模糊辨认。
她听到宁澹问她,是不是喜欢他。
仿佛一只深海里钻出来的湿漉漉的手,握住了沈遥凌的心脏。
沈遥凌浑身的力气软了一半,精神却跳脱而亢奋。
她微张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没能立即出声。
过了会儿才问:“什么时候。”
宁澹没反应过来的样子。
她抬起重获自由的双手,反客为主地按住宁澹的脸。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意你的?”
她一直明白,宁澹不可能对自己的心意全然不知。
但是他不承认,她就也不戳破。
给他留一个台阶,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但现在宁澹终于承认了。
宁澹耳根薄红。
他算是“知道”吗?
其实,他只是猜测。
甚至他都不确定能不能把沈遥凌的在意当真。
有时候他觉得,比起喜欢他,沈遥凌似乎更愿意捉弄他。
但还是很欣喜,沈遥凌对他与对别人终究不同。
宁澹答不上来。
沈遥凌见他支吾不言。
捏着他脸的手按得更重,揉面团一般。
跨坐着的双膝有些焦躁地绞紧几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不是?”
手心细细密密地贴着他下颌的线条,脖颈连着耳后的温度。
沈遥凌的眸光越发迷茫,语气仍带着凶狠。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看着我痴缠,看着我出丑,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
宁澹吃了一惊,心中涌起酸涩。
不是。
当然不是。
沈遥凌怎么这么想。
沈遥凌原来一直这样想他?
宁澹眸底墨色更浓,燃起委屈和悲伤的暗火。
“没有。”
他不敢想自己在沈遥凌眼里是个多坏的人。
难怪沈遥凌不愿意理他了。
那另一世的沈遥凌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他一直在看她的笑话,但还是喜欢了他那么多年?
几重情绪复杂地交织,直到宁澹也分不清,他是在为自己造成的误会生气,还是在为早已经伤心了很久的沈遥凌难过。
“喜欢?”沈遥凌已经听不进任何辩解,宁澹身上传来的香气愈发浓烈。
她鼻尖轻动,似乎在宁澹身上找着来源。
双眸忽明忽暗,陷入越来越浓重的混沌。
“你喜欢我?”沈遥凌顺着他的话问,尾音轻佻。
宁澹耳根愈红。
她问着这样的话,又近在咫尺,吐息如兰。
宁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露出些许不自在的神色。
原本这个姿势是为了方便交谈,现在却变成了他的负担。
宁澹移开目光,手贴着沈遥凌的腰,犹豫两瞬,轻轻将她拎开一点,免得露了破绽。
“嗯。我们好好说。”
沈遥凌不像想要跟他好好说的样子。
磨着再次凑近,直至贴得严丝合缝。
宁澹下腹处猛地一跳,随即跳动的还有额角青筋。
他下意识想阻止沈遥凌,沈遥凌却比他想象更快地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宁澹浑身僵直,声音不稳。
“沈遥凌?”
沈遥凌抬起眼睛看他。
她很久没跟宁澹离得这么近。
他的眉眼,鼻梁,抿紧的双唇,都带着那股熟悉的,高高在上又让人着迷的气息。
他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把自己弄得这么香,还口口声声说喜欢她。
是在故意引诱她吧。
沈遥凌凑近他轻嗅。
“藏在哪里了?”
宁澹不解:“什么?”
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这么香。
让她觉得很饿。
沈遥凌鼻息渐渐贴近他的颈侧。
原本用来束缚沈遥凌的座椅,此刻变成了宁澹的囚牢。
轻轻软软的一团趴在他身上,他根本动弹不得,无力反抗。
沈遥凌又咕哝了几句胡话。
宁澹快要烧沸的脑子终于冷静几分,反应过来。
“沈遥凌,你是不是忘了喝那碗清心药?”
他说话时,胸膛震动,喉间也在震动。
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喉结忽然一阵微痒。
沈遥凌按着他的喉结,轻轻地用指腹拨弄,眼睛直直盯着,好似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宁澹面颊发热,心跳难以控制地变快。
他竭力寻找着最后一丝冷静,伸手想把沈遥凌抱开。
沈遥凌对他的动作好像分外熟悉,他还没碰到她,她就察觉到他的意图,机警地往他怀里躲过来,为了不被扯开,膝盖紧紧圈在他的腰际。
宁澹受不住地轻颤,闭了闭眼。
沈遥凌越发肆无忌惮,指腹从喉结移到下巴,再滑过嘴唇和鼻尖,她跪直了些许,凑上前,跟他呼吸交缠在一起。
他们之间大约只塞得下几张薄薄的纸,有一个瞬间,宁澹以为沈遥凌是打算吻下来,他的心脏跳得整个耳畔都是那种咚咚的声响。
沈遥凌的确越凑越近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在最后停了下来。
她看着宁澹的眼睛,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双手压在宁澹的肩膀上,微微偏过头,错开了这次接触。
宁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失落,下巴上一阵温热的湿漉。
像是什么小动物的舔舐,一路滑下,喉结上传来比方才更重的痒意,和轻微的刺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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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 第 80 章
◎梦回新婚(上)◎
沈遥凌咬着宁澹的喉结, 当成糖丸一样含吮。
齿尖时不时从上面划过,仿佛嚼着一颗怎么也吞不下的糖。
宁澹浑身热烫,血脉似乎要冲破经络, 闭着眼止不住地吞咽, 喉头疯狂上下滑动。
他的逃窜引起了沈遥凌更大的兴致, 捕猎一般追逐, 舌尖卷着那颗凸起的喉结, 越发用力地往唇齿间裹, 然后努力地吞咽。
密闭的室内响起小婴儿吃奶时饿极了的啧啧吸吮声。
沈遥凌趴在宁澹胸口,仰着脑袋,眼眸半阖着, 因为目光涣散显得瞳仁越发大了, 表情严肃且用力,吃得一脸认真。
宁澹牙根拼力咬紧, 齿间仍溢出轻吟,被坐着的部位一片火烫。
他脑海中绚烂得如烟花不断噼啪盛放,炸得他眼前异彩纷呈。
悸动的情愫是双重的,一半激烈而陌生,一半熟稔而期待,识海深处另一世记忆带来的不谐又在此时凸显——
他身上仿佛被做下了什么机关,沈遥凌的气息所拂到之处,都会触发崭新的陌生的记忆碎片。
在那些碎片中,沈遥凌的声音, 沈遥凌的表情,都让人目眩神摇。
他分明什么都未经历过, 脑海中却不断出现那些想也不敢想的靡丽画面, 与当下的感受交织在一起, 挑得他血脉神经几近熔断。
原本对他来说拥抱和隔着手掌的亲吻已是极限,需要私下里冷静许久。
可识海之中不断浮现的一幅幅景象,比拥抱和亲吻剧烈千倍百倍。
宁澹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初哥,却被迫受着这样的刺激,第一次被喜欢的人碰触就如此猛烈。神魂深处的冲击和身体肌肤的触感交融攀升。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身躯脆弱得如此可怜,随时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这些太过强烈的知觉而崩溃。
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失控。
凭借最后一分理智,宁澹抬掌敲在沈遥凌颈后。
沈遥凌闷哼一声,软倒在他胸口。
宁澹轻轻地呼了口气,坐直了些。
沈遥凌身子滑落,磨蹭间又激起一重颤栗。
“……”
宁澹屏息闭眸,不敢再放松分毫,将人抱起。
却一时之间无法移动。
只能坐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等着悸动消退些许。
牙关紧咬,目光丝毫不敢往下落。
不知过了多久,宁澹终于揽着沈遥凌起身。
转过屏风,将人放到了内室的床榻上。
沈遥凌眉心仍然紧蹙着,还隐约留着被强行打断的难受。
她额前覆着一层细汗,沾着几缕碎发,红唇微微肿胀,泛着一层水光。
手心紧紧蜷着,显然她只是被强迫昏睡,意识还在躁动不止。
宁澹耳边仍然是自己的剧烈心跳声,他知道自己不得不阻拦这一切,哪怕再艰难。
因为沈遥凌现在是不清醒的。
她被蛊虫胁迫,才会与他如此亲昵,而他现在的欢愉偷得越多,日后要承担的后果也越严重。
宁澹帮沈遥凌盖上一层锦被,心情复杂难明。
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打算起身离开。
忽然,额前仿佛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眼前一片黑沉,接着是熟悉的刺痛。
沈遥凌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梦境中,她还在下意识地循着那缕让她焦渴的熟悉香气,迷迷糊糊地往前走。
眼前场景陡然移换,喜烛高燃,光影摇曳,红绸金笼掩映错叠,她坐在红木雕花床沿,床帏上也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
沈遥凌愣了愣。
她看向一旁的方桌,桌上摆着红铜烛台和菱花镜,镜中映出她掀起红盖头的模样。
这是她的婚仪。
所以,她是梦见了新婚夜,还是又一次重生到了新婚夜?
沈遥凌头脑混沌,身体里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躁动与焦渴。
她尚且未弄明白眼下的境况,迷蒙抬起双眼看向帘帐外。
“哗啦”一声响,门帘被挑开,穿着婚服的宁澹走进来,火红衣衫衬得他越发面如冠玉,衣袍上沾染着桃花香,鼻梁嘴唇线条锋利冷峻。
沈遥凌眼睫轻眨,垂下了目光。
仿佛与眼前这个人很陌生,不好意思抬头多看。
事实上,他们的新婚夜也确实如此。
宁澹从南境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成亲,他们三年未见,骤然就成了夫妻,除却陌生之外,还有些尴尬。
沈遥凌懵懵坐着,脑袋里还在犯晕。
她对新婚夜的记忆已经不甚清晰,只是印象中,记得是很慌乱无措的。
可是她为什么又会回到这个时候?
沈遥凌只想了一会儿,很快又意识不清醒。
胸口里生出的热和燥,快要把她烧干了-
就如从前眼前浮现幻境一般,刺痛缓缓褪去,眼前浮现出一个感觉极其真实的场景。
房中弥漫着淡淡的熏香,灯烛点得不亮,笼罩着一层暧昧。
宁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径自提步往前,然而掀开门帘,就瞧见了坐在床沿的沈遥凌。
沈遥凌抬眸朝他看来,红帔如霞,星眸迷蒙,发顶上落着几片桃瓣。
胸口的跳动瞬间凝滞。
这是,穿着婚服的沈遥凌。
宁澹痴痴看着,眼睫不舍得眨动半分。
按照从前的经验,幻境停留的时间极为短暂,每每只有一个画面,或是几个瞬间,就会消失。
他要趁着这个幻境消失前看个够本。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前走动了几步。
宁澹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还没有消失。
就如从前的幻境中,他无法掌控或改变任何事情一样。
现在宁澹也无法随着自己的心意行动。
看来,这又是另一个世界的一段记忆。
因为是记忆,所以只能遵循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原状。
他瞥见了菱花镜中的自己,亦穿着与沈遥凌相衬的婚服。
他这是,看着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与沈遥凌的新婚夜么。
宁澹心腔停滞的跳动重新砰砰作响,闷闷地撞在胸骨上发痛。
他几乎恨毒地嫉妒那段记忆,但是若让他当这段记忆的主人翁,他又回惊作喜。
自从知道那些幻境其实是另一世的记忆之后,宁澹没有一天不希望,这一世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而现在,他终于能在幻境中亲身体验一回。
不知道眼前这场幻境会维系多久,宁澹每一瞬都异常珍惜。
他看见沈遥凌低垂着眼,耳畔的金步摇轻微作响。
他走近了,站在沈遥凌面前,又盯着她看了很久。
似乎是看得太久了,沈遥凌往旁边靠了靠,像是想把自己藏到床帐之后。
那羞涩又尴尬地躲避的动作,如一道闪电击中宁澹的脑海,提醒了他——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自然不言而喻。
他心口跳得更快了,轻声喊了一句:“沈遥凌。”
沈遥凌怔了怔,探出头来看他。
“如果,”沈遥凌声音轻得像冬夜里的小猫,说了两个字,又退缩回去。
过了会儿,才又继续说,“如果你真的那么不愿意,你不用过来的。”
宁澹微怔。
他不愿意?
宁澹摇摇头:“我没有。”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宁澹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坐在了沈遥凌边上,抬起手,把她掀开一半的盖头彻底扯下来。
仆婢们立即呼啦啦地从黑暗里小步走出去了。
沈遥凌目光不自觉地跟着她们,似是有些无措,又有些紧张。
宁澹攥着盖头,一手撑在沈遥凌背后的喜床上,另一只手生疏地贴到沈遥凌腰侧,缓慢地往自己这边揽了揽。
沈遥凌抬起手,好像想要栏他。
宁澹察觉到她的动作,手上使力,沈遥凌被捏到腰间软肉,瑟缩着靠到了他肩膀上。
怀中温香软玉,触感那么真实。
宁澹瞳仁深处不断地放大又紧缩。
眼前的人就在怀中。
而且他可以触碰。
他不必隐忍,因为这只是幻境,是他曾拥有过的记忆。
一旦说服了自己,宁澹便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躁动与焦渴。
方才在幻境之外,他本就是靠忍力苦苦支撑,现在,所有被强行按捺下去的冲动全部反噬,在脑海中迅速烧得燎原,占据了所有的思考。
幻境中原本的那个宁澹似乎也与他如出一辙的毛躁。
他垂眼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沈遥凌,抬起拇指,指腹在沈遥凌看起来分外甜美的唇瓣上压了压。
触感有些微黏腻。
这就是唇脂?
沈遥凌被他搂在怀里,像个漂亮的小人偶,被他观赏,探索。
拇指停留得有些久,沈遥凌想躲。
他追着又摸上去,好像把人惹恼了,张开嘴咬了他一口。
雪白的贝齿磕在他拇指上,留下一点印痕。
宁澹抬起手看了看。
“不许咬我。”宁澹对沈遥凌说。
沈遥凌似乎被吓到了,愣怔地看着他。
宁澹俯身,吻在了那双唇瓣上。
沈遥凌这回没有再咬他,他尝到了唇脂的味道,轻轻地卷了一点,送到沈遥凌嘴里去。
她被收拢在臂弯里,怀抱越锁越紧。
沈遥凌面颊滚烫,脑海越发混沌,对于她此刻而言,宁澹的肌肤有如清凉的甘霖。
她终于想明白了。
她并没有再重生一次,这只是个梦境。
自己在阿鲁国中的那个药余毒未解,她偷懒,欠了两天的清心汤,这会儿反扑上来,竟然做起了春.梦。
梦到她与宁澹的洞房花烛夜。
她无法操控这个梦境,只能任由其发展,不过,身在其中的感觉却无比地真实。
除了她不能按照心意行动之外,一切与现实无异。
宁澹撤回去一些,气息低沉,抬起手摸索了一会儿。
沈遥凌的婚服仍然好端端地穿着。
他沉默,抓起沈遥凌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襟扣上。
沈遥凌咬紧嘴唇内侧,解开一颗。
宁澹很快就学会了,接过接下来的事情。
等到沈遥凌身上的束缚全部解开,他按着沈遥凌的腰把她放倒,俯身贴过来。
他又解下自己身上繁琐而华丽的婚服配饰,在最后抽开玉腰带的时候顿了顿,又抓着沈遥凌的手,叠在他的掌心里,一起放到了腰带上,缓缓拉出来。
沈遥凌喉间愈发地焦渴。
这梦做得太细致了。
连宁澹的眼神都那么真实。
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她放松心神,沉浸到梦境中,欣赏着宁澹的面容和身形。
烛光落在他胸膛上,肌肤如同暖玉。
他终于做好了一切准备,搂住她,假装自然地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
然后又慢慢地游弋到嘴唇。
沈遥凌一边昏沉沉地和他交吻,一边心想。
梦里都没换个人。
看来宁澹的模样确实是合她口味。
至少现在,她也没有排斥。
反而心里隐隐地期待。
她可不是什么真正的十六岁少女,尝过荤腥就没那么好定力了。
被药物激起了性子,若是没点像样的东西,怎够缓解。
这个过于真实的梦就很不错。
她对新婚夜原本已经记忆不深,如今重温一遍,倒也有滋有味。
亲吻之间,宁澹把她一层层剥开,直到脊背贴在了滑溜溜的锦缎上,而他自己只是衣衫凌乱,乍眼一看也算穿得齐整。
沈遥凌忽然在他胸口上用力推了一把。
宁澹眸底染上惊怔和疑问。
沈遥凌也想了起来。
当初这个时候,她好像是害怕了。
宁澹跟她已经分别三年了,这三年里只有书信往来,而且十封有九封是她寄过去的,偶尔宁澹回过来的信中,要么只有只言片语,要么就只夹着南境的一片绿叶。
她根本不知道宁澹变成了什么样的人,甚至不知道过了这三年,自己的心意有没有改变。
阔别三年的人对她而言像是一个俊美的陌生人,突然之间就如此亲密,她开始后悔了。
沈遥凌这个角度只能仰视宁澹,而宁澹正专注地盯着他。
那双黑沉的眼睛将她所有一切都收于眸底。
她袒露无疑,而他却仍然半遮半掩。
这个姿势显然很不公平。
沈遥凌觉得冷,只有偶尔宁澹的掌心抚摸过的地方留下一阵热。
宁澹俯身的表情过于专注,显得有些凶。
沈遥凌更加瑟缩,想躲到被子里去。
然而宁澹很快把她按住了。
像按着一条想从刀刃下溜走的鱼,宁澹利落地用自己膝盖压住她的小腿,一个非常熟稔而残酷的擒拿动作。
沈遥凌抖得更厉害。
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沈遥凌牙关轻晃着说:“冷。”
宁澹想了想,好心地压下来,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她,帮她取暖。
沈遥凌感觉难以呼吸,手胡乱地挡在两人中间,结果碰到了他。
宁澹好像也开始变得着急了。
他咬住沈遥凌的嘴角,探索得很凌乱。
作者有话说:
先发这些……还有一点点……分开发可能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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