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 第 81 章
◎梦回新婚(下)◎
宁澹咬着沈遥凌的嘴角, 探索的动作很凌乱。
好几次,沈遥凌感觉他撞到了。
沈遥凌心口紧缩,莫名害怕地喘息。
她突然喊了他一声。
“宁澹。”
宁澹忙着试错, 叼着她梨涡附近那块脸颊肉抬眸看来。
眼底还带着狼一样的光。
“我们还没有喝合卺酒。”沈遥凌艰难地说。
宁澹皱起了眉。
因为合卺酒在稍远一些的桌上。
如果要去拿酒杯, 他就要离开沈遥凌。
“明早喝。”宁澹在她脸颊上咬了一口, 磨着牙齿, 声音有点闷。
“现在, 现在喝。”
宁澹看着她, 终究还是起身去拿来了酒杯。
他转身回来时,沈遥凌已经卷进了被子里,缩进了床角。
宁澹声线喑哑, 喊了她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 沈遥凌才转过来,一点一点地挪动。
他们选的良辰吉日是盛夏, 所以衣被单薄。
锦被拢在沈遥凌身上,也像是一件华丽好看的大袍子。
只不过,方才解下的衣裳就放在被面上,她裹着被子挪动,并不知道那些衣裳正一路往外掉,赤红的喜服,小衣,都落在床榻上。
揉成一团,红得刺眼。
宁澹眸底越发晦暗, 收回目光,递给她一只酒杯。
杯中酒液清亮, 映着烛光。
两人手腕交缠, 将杯中酒喝了。
“咔哒”一声, 酒杯放回方桌上。
这一回,再也没有了拖延的理由。
沈遥凌迎着宁澹的目光,宁澹托着她的后颈,像是安抚似的,轻轻用指腹来回扫了扫。
他的目光几乎把她看穿了,低声问她。
“你不想?”
沈遥凌顿了好久。
宁澹一直没有催她。
直到沈遥凌终于摇了摇头。
在她给出答案的这个瞬间,疼痛感也来了。
宁澹把她抬起来,很轻地探进。
一只手伸下去抓着她的手,按在床板上,十指相扣。
沈遥凌感觉到酸胀,和终于得到满足的安定,焦渴平息了些许。
宁澹一直看着她的表情,抱得她很紧,让她胸口有种被挤压的感觉,仿佛空气都要被挤干净。
这不是梦境吗?怎么每一丝触感都这么真实,真实得过了头。
沈遥凌闭上眼睛,刚刚觉得冷的身子很快热了起来,脑海中一波一波地晕眩。
宁澹耳侧阵阵嗡鸣。
思绪趋于空白,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彼此相贴的肌肤上。
宁澹虽然不能掌控幻境中的身体,但是似乎这个限制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想做的事情跟这段回忆里的宁澹想做的事情一模一样,他想抬手时,那个宁澹也抬了手,他想吃掉沈遥凌的呻。吟声时,那个宁澹也亲吻了沈遥凌。
他终于真实地感受了另一个世界。
他终于不再只是“知道”沈遥凌是自己的妻子这件事,而有了切身的感受。
在狂乱的情绪中,他开始真正回忆起新婚夜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分甜美,每一个详细的感受,另一世的快乐真正落到了他身上。
而且他现在拥有的还不止这些。
他承受着双份。
复苏的记忆,和现在切身的触觉。
真正的欢愉竟是如此。
沉溺在这样的愉悦之中,还有谁敢说自己无心无情,冷如弦月。
沈遥凌抵在宁澹肩头的手揪紧了他的衣衫。
“宁澹……!”细细的声音在喊他,像是责怪,也像是求救。
宁澹耳根发烫,一路烧到颈侧。
弯下腰去贴近了她,将自己的耳朵贴着她的侧脸,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桌上两只酒杯空空如也,床角的烛台微微震颤。
苍蓝夜幕中明月高悬,花瓣在风中打旋飘荡。
坚硬的种子在湿润的土壤中被不断耕耘,终于在某个刹那,见到白昼日光,绚烂绽开。
哗啦。
海面翻起小浪。
宁澹睁开眼,发现自己仍是额前刺痛、陷入幻境之前,撑在床板上的姿势。
窗外投来日光,头顶木梁上波光粼粼。
残存的感觉还在身体中,宁澹屏息低头,调整掩饰。
掌握成拳,转眸看向蜷在被褥里睡得香甜的沈遥凌。
她面颊酡红,唇角轻微勾起。
长发如云,蹭动时散落了些许在枕上,也被颊边的细汗沾了几缕。
似乎在做一个美梦。
宁澹用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咙。
神智渐渐归位。
他在幻境中,和沈遥凌共度了新婚夜。
可是,眼前的沈遥凌什么都不知道。
在这样的沈遥凌面前,他既觉得羞愧,又觉得空虚。
仿佛,那只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幻想一般。
但是他们明明上一个瞬间还在一起。
现在,他却连触碰她的资格都没有。
宁澹收回身形,站远了些。
平定了气息,才从来路钻了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船上的水用得很紧张。
宁澹也没办法去浸凉水,只能不断默默背诵心经。
屏风边搁着一面水镜。
镜中映出颈项上的咬痕,此时已经红得发紫,还隐隐可见齿痕。
难怪连他都感到刺痛,沈遥凌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今夜他就要爆炸了。
宁澹转开目光,手却不自觉地抬起,指腹摩挲着那个齿痕。
就算幻境中的一切,是他一个人的妄想。
可这个齿痕,却是实实在在留下了的。
仿佛一个印戳,一个证明-
一床桃花,四下皆空。
沈遥凌慢慢地睁开眼,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
感觉还未平复。
藏在被窝里的身子还在轻轻颤抖痉挛。
浑身散着懒洋洋的满足。
说实话,她上一世面对成熟的宁澹太久,都快忘了宁澹生涩的味道。
除了横冲直撞些,其实也很不错。
他太不熟练,倒让身经百战的她觉得难以预测。
沈遥凌一边平复,一边回味了一阵。
虽然她这样,对宁澹似乎不太礼貌。
但她做她的梦,跟真正的宁澹也没关系。
她梦里的事,总不可能被别人看了去。
回味完毕,沈遥凌给自己探了探脉。
虽然这样探不算精准,但是,体内的情毒确实消下去了。
这个梦做得真不错。
要是下一次,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掌控梦境就好了。
不对。
她为什么还想着下一次。
沈遥凌略觉羞涩。
可是,通则不堵。
人有七情六欲,总还是要发泄一下。
沈遥凌摸摸鼻尖,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
虽然,顶着现在这张生嫩的脸想这句话,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嘛,这也没什么神秘的。
是长大后自然会懂的道理。
沈遥凌梦中力竭,醒来也觉得口渴。
掀开被子挪下床,自己倒了杯凉茶喝。
刚咕嘟了一口,沈遥凌忽然想到什么,差点被呛到。
等一下。
她是怎么跑到床上去的?
在进入梦境之前,她在干什么来着——
沈遥凌悚然一惊。
她抓着宁澹啃来啃去的画面,忽然回到脑海。
沈遥凌胸中一震,方才餍足后的懒散瞬时间荡然无存。
就算她做的乱七八糟的梦没人能来追究。
可是,她被打昏之前对宁澹做的那些事却是无法否认的。
沈遥凌心里瞬间麻了一片。
而且她随即想起来,一件更可怕的事。
宁澹似乎说了喜欢她。
还说,当初想要跟她求亲,是因为一直喜欢她。
沈遥凌屈指摁住自己的太阳穴,震撼地退了几步。
心中层层叠叠的回音。
来来回回地荡着同一句话。
她莫不是还在做梦吧。
让她捋捋。
她情毒复发。
宁澹刚好来找她。
还不知为何,突然说喜欢她。
她火烧得正旺,于是热血冲头,把人逮住啃了一遍,还在梦里和人这样那样一番,醒后甚至还在回味。
可是,她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作者有话说: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82 ? 第 82 章
◎“我介意。”◎
对着一个无关路人耍流氓, 和抓住一个说喜欢自己的人轻薄一番,是很不一样的。
前者蹲大牢即可,后者却会变成负心人。
沈遥凌一时有些愁眉不展, 坐在桌前深思不解。
宁澹以前对她的冷淡, 她已经全都谅解了, 其实如果换做是她, 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纠缠那么久, 她做不出比宁澹更有礼貌的回应。
但是宁澹突然说喜欢, 这让她要怎么理解呢?
如果她还想和宁澹在一块儿,她听到这一句话以后,一定是先欣喜若狂, 再陷入无止境的忧愁。
她会好奇, 宁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是在她重生之前,还是重生之后?宁澹是真的喜欢她, 还是只是因为少年人的占有欲作祟呢?
她会一直带着这些无法得到答案的问题,最终又陷入跟上一世一样的旋涡。
好在她现在已经没了那些执念。
而且归根结底,她跟现在的宁澹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她已经往前走了二十年,而宁澹还在他的十八岁。
现在的她,无法代替十六岁的她再去喜欢现在的宁澹,也就自然无法回应宁澹的在意。
更何况,宁澹的在意,或许只是一闪即逝的星火。
前世她竭尽全力都没有得到的爱意,现在有什么道理能够这样无缘无故地轻松得到呢?
她以前对宁澹缠得太紧了, 即便是一只野猫,这样一直跟在身后一两年也该养熟了, 更何况是个人。
她是重生了, 多了二十年的经历, 有些事情看得淡了,自然放手放得利落,但宁澹又不知道。
在他的理解中,她大约是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一个人突然变化这么大,确实也很难让身边的人完全不在意。
最开始的时候,甚至连她二姐都怀疑她是在“欲擒故纵”呢。
只能说,这种占有欲对于年轻的宁澹来说,看来影响还是挺大的,让他也与喜爱之情混淆了。
沈遥凌重生之后,与宁澹相处时一切行事都如刃迎缕解一般,从善如流,顺其自然,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对宁澹有过什么暧昧的心思,也没有过失望。
她对宁澹是最熟悉的,只要能怀着这样的心态与他相处,沈遥凌其实比面对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来得放心和轻松。
她知道要跟宁澹聊什么话题,知道他每一次皱眉是什么意思,知道将后背交给他就根本不用担心安危。
她跟宁澹在一块儿时,好像连身边的空气都要更加安定和适应,这种安全感是她花了二十年修炼出来的。
但是这种安全感需要距离,这里面不能再掺杂任何的猜忌和独占欲,而人一旦陷入爱情,就会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个疑心家。
对沈遥凌来说,能给她安全感的宁澹已经远远比那个会让她心跳不止的宁澹更珍贵了。
她并不想失去这些。
当然她也承认,重生之后她一直忙于理想或者未来这种很远大的事情,几乎像是忘记了自己平常的生活,只有今日在梦里看见宁澹,她才感觉到了血肉之躯的渴求和欲.望。
但这些,作为偶尔的调剂也就够了,她可以私下回忆,甚至也可以多做几个无伤大雅的梦,不一定非要得到。
这些俗事,并不值得她放弃经营到现在的这一段关系-
宁澹冷静了好一会儿,从暗室里走出来,又灌了几壶凉茶。
管事羊丰鸿是一个极为细心的人,看见主子的面色好似天色,忽阴忽晴的,便猜到主子又是去找了沈姑娘。
出海的这一路上,公子体谅他年纪大些,许多事就派给别人去做,他大多时候都在休息,或是帮着公子安排统筹一些事务,没有太多机会看到沈姑娘。
不过,沈姑娘的事迹他倒是听说了不少,羊丰鸿本来就对沈姑娘很有好感,听着那些故事,更是心中澎湃,仿佛在听英雄传奇一般。
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又看主子似有谈兴,羊丰鸿便忍不住道。
“沈小姐这一回真是辛苦了,她实在是有勇有谋,公子也这样觉得吧。”
宁澹点点头。
“真是难以想象她是怎么做到的?若是有时间的话,真想请沈小姐过来,给所有人好好讲讲啊。”
宁澹说:“那恐怕是很难的了,她并不是喜欢夸耀自己的人,不过如果你去夸夸她,她会很高兴的。”
羊丰鸿停下来仔细看了宁澹一阵,声音放得轻了些:“公子也很了解沈小姐的嘛。”
宁澹低垂着眼睛,没说话。
羊丰鸿又说:“其实沈小姐对公子的了解和信任,也是不遑多让。”
宁澹怔了一下:“怎么?”
羊丰鸿不好把那日跟沈遥凌私下的谈话再泄给宁澹听,只说:“很简单啊,沈小姐若是遇到什么事情,知道公子是一定会去帮忙的,从沈小姐留下的那个陶埙就可以看出来了。”
宁澹又默了一瞬,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分内之事,原来在旁人的眼中,这是沈遥凌信任他的表现吗?
听着这个说法,宁澹又多了几分信心。
转过头来,看了眼羊丰鸿道:“这算什么?她要是连这个都不能相信我,我才要着急了。”
虽然是否定的话,但羊丰鸿明显从宁澹的口吻中听出了笑意。
这倒是件奇事了,公子平时是绝对不会这样说话的,今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
羊丰鸿想着,偷偷打量公子的面色,这一看却吓了一跳。
刚才公子侧对着他,又低着头讲话,他并没看得清晰。现在一看,公子的喉结上竟然有一个深深的齿印,而且很明显,这一定是人的牙齿。
羊丰鸿老脸一红,顿时臊了起来。
公子不是去找沈姑娘了吗,怎么会带着这样的痕迹回来?难道……
这年轻人之间的事,他还真是看不清晰了。
先头他还在担心这两人会愈行愈远,现在却有了这样的好事。
宁澹也察觉到他的目光,又摸了摸自己的颈项。
“这是事出有因。千万不要在沈遥凌面前露出什么声色来。”
公子这句话妥妥的就是承认了呀。
羊丰鸿心底都快要笑出声来,面上却恭谨得很,脑袋里也迅速地转了几个弯。
“是,老奴知道分寸。”
宁澹又道:“找两件领子高些的内衫和外裳来,要把这里遮住,恐怕这几日都不会消了。”
羊丰鸿是自己人让他瞧见没什么,但这件事情不能再让其他的人知道。
羊丰鸿又连连点头,心思却转得飞快。
若是真想掩藏,公子箱笼中不止有多少上好的金创药,这不轻不重的咬痕,片刻之间就能消失不见。
但公子偏不用药,反而是麻烦地选择遮住,这就说明公子并不想消除这些痕迹。
羊丰鸿应了一声,退下去准备衣物。
宁澹又叫住他:“若是沈遥凌醒来,就过来叫我。”
羊丰鸿笑眯眯地走了。
宁澹感受着敏感之处余留的丝丝刺痛,耳畔仍然微红。
沈遥凌对他做了这种事,一定会给他交代吧。
不过羊丰鸿假作无意地路过了几趟,沈遥凌的房门一直紧闭着,偶尔碰到守在门口的若青,忍不住问起,都说小姐应该是晕船症发作,倦得厉害,现在还睡着没起来呢。
沈遥凌这样躲了一天。
到了第二日,怎么也躲不过去了。
若青进来服侍她洗漱,又悄悄地告诉她,昨日宁家的管事来问了好几回,这会儿又在外边,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沈遥凌眉心发紧,手心在裙摆侧边蹭了蹭,强作淡定地“嗯”了声。
昨日的事,她连若青都没好意思告诉,更遑论面对他人。
她也不敢想,羊管事是为什么想见她,等会儿又要跟她说什么。
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沈遥凌才冷静下来,几乎视死如归地走出去,让若青打开门,把人请进来。
门扉拉开,白衣皂靴翩翩而入,进来的却不是羊丰鸿,而是宁澹。
沈遥凌瞬间一僵。
她的目光很快地落到了宁澹的衣领上。
那层层叠叠的遮挡,似乎将昨日的一切都掩盖过去了。
她再对上宁澹的视线。
宁澹正看着她,目光似乎跟从前有了些不一样。
仿佛少了一层封印,多了几分亲昵。
沈遥凌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
毕竟做了跟这人有关的太真实的梦,再看到他的脸,沈遥凌多少觉得有些脸热。
她正踌躇着,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宁澹已经开了口:“你身子好些了吗?”
“我……”沈遥凌一张嘴,发现声音微哑,赶紧合上,“嗯。”
“那便好。”宁澹定定地看着她,走近了些。
沈遥凌看他伸出手,差点以为他要过来碰到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然而宁澹只是错过她,去拿了一个茶杯。
见到沈遥凌躲避的动作,宁澹的手一顿。
他刚想说什么,就看见沈遥凌发髻间透出的微红耳廓。
忍不住心跳加快了几分。
昨日幻境之中,沈遥凌浑身酸软靠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还依依在目。
随便知道她的记忆中并没有那些东西,宁澹还是又生起一阵燥热。
他撇开目光,倒了两杯茶。
一杯留给自己,一杯弯腰递给沈遥凌。
他凑近的时候,衣领略微散开些许。
藏在里面的伤口,顿时映入沈遥凌的眼帘。
牙印下青青紫紫的一片,看着好不可怜。
沈遥凌唰地收回目光,强行扭头看向一旁。
气息微促,暂时只能连宁澹的视线都一起躲避。
毕竟就算她多活了二十年,也从来没有过这种被耍流氓的对象找上门来的经历。
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
宁澹低声问她:“不想喝茶?”
沈遥凌声若蚊蝇,“嗯,你放那里吧。”
宁澹神色未改,反倒不易察觉地凑得更近,语气极为自然。
“那你想喝什么?我去准备。”
“我什么都不想喝。”沈遥凌握起拳抵着侧脸,背对着宁澹,“我晕船,没胃口。”
宁澹默默注视着她。
他当然能看得出来沈遥凌是在说谎话。
虽然沈遥凌这样的羞怯在他眼中,也是一种异样的满足。
仿佛能够填补他昨日幻境中没能看到的,洞房花烛夜之后的沈遥凌的表情。
但他今日的目的不止于此。
他已经等了沈遥凌整整一天一夜了。
宁澹声音沉沉。
“昨日你……”
沈遥凌心中发慌,仿佛被一只手攥得紧紧。
她深呼吸,试图调整心绪,想出个办法。
可惜想了一夜也没想出来的事情,在这时候也难以生出急智。
正在这时,门外的交谈声传进屋里。
“沈遥凌醒了没有?不会今天又要睡个一整天吧。”
颇不耐烦的声音。
若青在门外解释:“喻姑娘,我家小姐已经起了,您不要再说她是懒虫了。”
沈遥凌:“……”
她也顾不上管现在来的人是谁了,抬步过去,拉开方才被宁澹关上的门。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门一打开,外头的晨光洒了进来。
室内的暧昧气息消失得荡然无存。
正如幻境中再怎么放肆亲密,回到现实,宁澹也只能跟沈遥凌保持距离。
触不到的镜花水月。
沈遥凌这时巴不得有人来。打开门,对着外面的人露了一个笑容。
“喻小姐。”
喻绮昕被惊了一下,转眸迎上沈遥凌看到救星一般的视线,颇不自在。
但还是走了进来,打了声招呼:“早。”
喻绮昕进到屋中,就见到宁澹从桌边投来一眼。
顿时浑身凉了凉。
转了转身子,看向沈遥凌问:“听说你连着几日没有喝我那个药了,没出什么事吧?”
“当然没有。”
沈遥凌语气平淡,内心却有些尴尬。
喻绮昕看着她吃了那个药丸,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自然也知道药效。
这就好像患者在医师面前毫无保留一样,她最难骗到的其实是喻绮昕。
果然,喻绮昕狐疑道:“当真?”
宁澹袖中的手紧了紧。
从桌边站起身,走过来站在沈遥凌身后。
“嗯。”
沈遥凌讶然,回头看了宁澹一眼。
宁澹双手负在身后,语气十分笃定。
“她没有旁的症状,只是嗜睡。以防万一,再把一回脉看看。”
喻绮昕便当真掏出一个软垫,让沈遥凌把手腕搁上去。
探了一会儿脉,喻绮昕眉头舒展道:“确实看着没什么事了,脉象平息了很多。”
说完,喻绮昕又看了宁澹一眼。
宁澹仍是一脸从容,喻绮昕便也放下心来。
她已经给宁澹交代过了,沈遥凌的经脉里有蛊虫,既然宁澹说没事,再加上脉象平稳,那应该是真的没事了。
不过喻绮昕还是有些身为医师的唠叨,细细地交代道。
“或许是你体质特殊些。不过还是不可大意。这几日你或许会有心浮气躁,体虚多梦的情况,梦中或许会有一些旖旎的情形,这都是正常的,莫要因此心生了心病。”
她是以一个大夫的心态说的,语气平淡严肃,也没多想。
虽然宁澹在旁边,但她已经默认宁澹为沈遥凌的看护人,这又只是描述症状而已,所以让他听到也没什么。
沈遥凌却是面色忽地变了一变。
某底瞬间划过无法掩饰的尴尬。
这就好像小孩子去看病,医师把她上一次尿床是什么时候当着所有好朋友的面说出来了一样尴尬。
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宁澹原本听得认真,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沈遥凌神色的变化。
他忽地一怔。
沈遥凌这一脸心虚是怎么回事。
被戳中了?
她真的做梦了?
她,梦见的是谁?
宁澹牙根咬了咬,不动声色地问道。
“若是做梦,一般会梦见谁?”
喻绮昕奇道:“梦见谁又有什么影响?有的时候梦里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嗯,不过如果实在要梦见一个人的话,大约应该会是平日里最欢喜,最亲近的男子吧,不过即便是梦见对方,也并不代表什么,总之你不要有压力。”
宁澹耳道里胀胀的,仿佛除了那句“最欢喜、最亲近的男子”,别的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个形容,难道是魏渔?
想到他的幻境中昙花一现的沈遥凌,再想到沈遥凌或许会在梦里与魏渔相见……
即便知道只是虚幻梦境,宁澹仍是咬得后槽牙根快要出血。
再想到昨日他从幻境里抽身时,看到沉睡着的沈遥凌面上餍足快意的笑容,宁澹霎时嫉恨得胆汁倒流进心腔。
喻绮昕看着他突然涌现的一身杀意,有些发懵。
“是发生什么了吗?”
“没有没有。”
“并无。”
两人异口同声。
宁澹垂眸,与沈遥凌互视一眼,眼睫轻眨。
“一切如常。”
不管沈遥凌有没有在梦里会见旁人。
至少沈遥凌真正轻薄了的,只有他一个。
而这件事,不能让旁人知晓。
沈遥凌虽然是出于药效才会失控,但若是此事当真传出去,不管怎样都于沈遥凌名声有损。
“好吧,那就好。”
喻绮昕再一次被这两人的话打消了怀疑,点点头,对沈遥凌道:“那你之后不能再不重视了,药还是要每天按时喝的。”
沈遥凌“嗯嗯”点头。
喻绮昕该说的说完了,又心想自己管这么多干什么?扭头就想走。
然而说话间,一个侍从过来,侯在门外,见人出来便道:“几位公子小姐,魏大人说,若是几位已经用过早膳,就先到他那里去,有事商量。”
沈遥凌是一点也不想和宁澹独处。
接话道:“没关系,我可以先到老师那里去,商量完事情再去用早膳。”
侍从对她笑笑:“那也好。”
说曹操曹操就到,宁澹面色沉如黑铁,紧跟在沈遥凌身后。
喻绮昕起得早,本就是吃过早上来的,便也一道去了。
侍从便引着一行人朝第二层船舱走去。
路上熙熙攘攘的,还时不时碰到有熟人打招呼。
大多数人都是喻绮昕和沈遥凌共同认识的人。
喻绮昕本来走在沈遥凌身侧,和她时不时说两句话。
却顺着旁人的目光,看到了沈遥凌身后的宁澹。
宁澹的目光如同牵着线的纸鸢,一直落在沈遥凌身上,没有移动半分。
喻绮昕愣了愣。
若是从前他看到这一幕,或许会神伤。
可现在她已经放下了执念,知道自己的成功绝不应该在旁人身上体现,便心思澈然。
只是好奇,宁澹为何,像是与从前很不一样了。
而喻绮昕就这么愣愣地看了宁澹好一会儿,宁澹也毫无所觉。
从始至终只看着沈遥凌的侧脸。
那视线的热度,连旁观者都能感到灼热。
一个医塾弟子从旁边经过,跟沈遥凌道了声“早”,又跟喻绮昕说话。
喻绮昕却一直在出神。
还是沈遥凌觉得奇怪,回头拉了她一下。
用下颌点了点那人,“他叫你呢。”
喻绮昕:“……”
“嗯。”
她看着沈遥凌,眸色复杂。
被这样盯着,沈遥凌竟然毫无所觉吗。
沈遥凌从前可是对宁澹最上心的。
现在宁澹在她那里,倒还比不上一个旁人。
沈遥凌看着喻绮昕的眼神,微微皱眉。
怎么用这种目光看她。
她没忍住,问道。
“怎么了吗?”
喻绮昕深吸一口气。
“无事。就是在想,你是不是真的痊愈了。”
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别的症状,比如说,坏了脑子。
沈遥凌抬了抬手臂,轻轻晃动。
“至少现在确实生龙活虎。你放心,我以后肯定会按时吃药的。”
毕竟那种尴尬的情形,她也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
想到此处,沈遥凌不由得回头,看了宁澹一眼。
宁澹迎着她的目光,眼底微微亮了几分。
他跟在人身后,静静凝视着沈遥凌的双眼。
宁澹眸色很深,看着人的时候,时常给人一种很专注的错觉。
此时尤甚。
沈遥凌微愣,用刚好举着的手肘撞他一下:“看路。”
宁澹:“……嗯。”
他应了声,转开眸,避过眼前的一根桅杆。
绕过障碍物后,他又跟回沈遥凌身后,目光再次落了过来。
旁观着的喻绮昕静了静。
她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也察觉出了异常。
从前喻绮昕觉得宁澹只是默许沈遥凌待在他的周围,最多只是说,当沈遥凌在他旁边的时候,宁澹会看上去更“高兴”一点,或者准确来讲,更像是一个活人一些。
而现在,宁澹像是一个什么兽类,不断地在沈遥凌身边围绕,通过巡视领地、散发气场等等方式捍卫着自己的宝物。
喻绮昕觉得很怪,但是自然是不敢问的。
她想看看沈遥凌的反应,可沈遥凌却看也不看宁澹一眼,仿佛毫无察觉。
喻绮昕默默无言。
感觉自己怀揣了一个大秘密,却又不能查证。
简直憋得难受。
一行人一起走进了议事厅。
魏渔穿着一身湖绿官袍,面色沉静,见之如一缕清风。
他正弯腰研究着一封信,看见他们进来,便轻轻颔首道:“你们来看这封信。”
沈遥凌第一个探出头,上前一步:“哪里送来的?”
魏渔刚要出声,却见宁澹也上前一步,把沈遥凌拦在了自己身后。
“一个一个地看,未免浪费时间,请魏大人念一遍吧。”
沈遥凌被强行拦住去路,也只得停住步子,期待地看向魏渔。
魏渔顿了顿,眼眸半眯着看向宁澹。
这小子在想什么,他不用猜都能知道。
似是想到什么,魏渔目光单单看向沈遥凌。
好似听不到宁澹的话一般,故意道。
“沈三小姐看到这个应该会最高兴。”
沈遥凌顿时兴奋,从宁澹身后绕了过去,快步走到魏渔身旁。
宁澹:“……”
暗暗攥紧拳。
喻绮昕的目光又偷偷瞥向魏渔。
很明显这位魏大人是故意的。
魏渔与宁澹之间,似乎又因为沈遥凌而有了什么矛盾。
……她这一路上到底错过了多少东西?竟然今日才发现。
在喻绮昕眼中处于这复杂纠葛中心的沈遥凌,正捧起信纸看得一脸认真。
信是从大偃都城寄来的。
陛下大约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会返航,本来信鸽是要往阿鲁国飞去。
好在有燕州的侍从认出了信鸽上的烟燕州标记,让人提前拦截了下来。
按照信中的说法,他们离开大偃的这两个月中,西域发生了不小的动乱,其中一个国家的皇子亲自带人奔赴大偃,请求庇护和援助。
他们需要足够的粮草和药材,愿意奉上全部的忠诚。
陛下觉得这是一个打通西域的好机会,于是差遣信使来问问,他们在阿鲁国的进展如何,若是还有余力,可以先行研究出使西域之事。
沈遥凌见了果然大喜。
他们来到阿鲁国以后,发现阿鲁国根本无法通商,还担心过自己无法向陛下交差,不会再给他们出使西域的机会。
现在看来,却是杞人忧天了。
“我们还有几天能回到大偃?事不宜迟。”
沈遥凌语气兴奋。
魏渔好笑道:“也没有必要那么急。这样吧,到了燕州以后,我先留下来安置刺史之女与被哄骗的到阿鲁国的燕州百姓,你先回京向陛下禀报。”
沈遥凌羞涩道:“这怎么好意思?”
魏渔挑了挑眉梢。
“你还会不好意思?”
沈遥凌轻咳两声。
魏渔道:“行了,没什么。反正这回的功劳主要都是你的,又出力又受伤,最适合同陛下禀报的也就是你了。”
沈遥凌还是觉得不妥:“要不,我还是陪老师一起吧。毕竟,若不是为了帮我。老师也不会出来这一趟,我怎么好丢下老师自己回去?”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喻绮昕心中暗暗吃惊,这是何意,原来魏渔就是为了沈遥凌才来的?
也就是说这两人从一开始便是一起的。
她心中计较着,转眸看了看宁澹的神色。
果然看见,宁澹的面色阵阵发白,眸光也似有些窒闷。
再一转头,瞧见本来跟沈遥凌说着话的魏渔,也刻意似的,在这个时机抬起眸来,瞥了宁澹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喻绮昕默默地后退一步。
仿佛生怕走晚了被波及。
沈遥凌认真道。
“而且,老师你才是使臣之首。”
魏渔收回目光。
转向沈遥凌,淡淡开口。
“你想要,送给你又如何。”
喻绮昕暗暗震惊。
这位魏大人平时说话是这种风格?
似乎不是啊。
今日,怎么听怎么像是故意的。
沈遥凌微微脸红。
她还想说什么,被魏渔打断。
“总之这件事是好事,你只消说你高不高兴即可。”
“那当然高兴。”沈遥凌感觉自己颧骨都快要升天,赞叹道,“老师果然十分懂我。”
“嗯。”魏渔理所应当地接受了这个吹捧。
宁澹心中涩然,再也受不住一般,走上前。
挤进两人中间探头去看那封信件。
“轮到我看了。”
“你急什么?”沈遥凌说他,又抬头找喻绮昕的位置,“喻小姐,你先看看吧。”
毕竟信上着重提到了药材的事。
喻绮昕心中有瓜,对那封信其实兴趣不大了。
她实在是不想掺和其中,但又不好意思当着这几个人的面承认她在八卦他们,只好走上前去,敷衍地看了一眼,然后赶紧退开。
“嗯,我知道了。”
“具体要准备什么药材也要回京以后才清楚。”
沈遥凌点点头,然后才把那封信拿给了宁澹。
宁澹手中握着信纸,目光却偏向一旁的魏渔。
魏渔洒脱笑笑,反倒走开一步,忙自己的事去了。
宁澹:“……”
他潜心看向那封信。
虽然信中并没透露什么,但宁澹眸底却仿佛映出了许多未尽的言辞。
如果他另一世的记忆没有出错,那这个向大偃求救的国家应该是乌苏国。
西域边疆环境恶劣,那边的国家与族群在广袤的沙漠中寻找如星星点点般散落的绿洲来存活定居,沿着湖泊或河流发展出城镇。
而随着这些城镇的发展和壮大,逐渐互相联合,形成了一些城郭之国。
天山以西的城郭数量数不胜数,乌苏便是其一。
它与旁的国家不断互相攻伐兼并,算是这些城邦中较大的一个国家。
乌苏这些年一直与大雁断断续续有来往,也是因为共同的敌人——北戎。
北戎是西北边境对大偃而言威胁最大的国家,当年的大锡与隆同正是被其夺去,直至十余年前,才由腾骑将军带兵收回。
北戎大败,夹着尾巴讨回。
但大偃亦损失惨重,甚至在那场战役中,腾骑将军也折戟沙场,大偃少了一员神将,如猛兽失去了一只爪子。
双方都要养精蓄锐,从此之后北戎与大偃勉强维系十数年的安定,但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北戎贼心不死,只待时机成熟便会再度来犯。
宁澹眸光定定。
上一世,寒潮来袭,北地民众全数南迁,那一大片平原全成了荒无人烟的莽原,任由北戎作乱,好不容易收复的大锡和隆同也再度失守。
宁澹也曾想过要继承父亲的遗志,去北境守护父亲的心血。但彼时大偃大乱,宁澹忙于东奔西及,带兵平叛、抵御外敌,若等不到寒潮退去,根本看不到再次收回北地的希望。
这一世,他会选择不去南境,而是要跟着沈遥凌来到阿鲁国,除却想要守护沈遥凌以外,还有另一重盘算。
他知道沈遥凌最终的目的是去往西域,而西域与北戎也多有交锋,他可以在一路保护沈遥凌的同时,也在西域建立起大偃自己的兵力。
北戎掌控了乌苏的大半领土,致使乌苏常年民不聊生。
乌苏既然求助大偃,大偃何不趁机出兵联合西域诸国共击北戎。
到那个时候,就是大偃的战线将北戎包围其中,如同瓮中捉鳖,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宁澹放下信函,面上并未透露什么。
他虽然提前知道天机,但也事在人为。
这西域之行,沈遥凌定然要去,他也定然要去。
归还了信件,沈遥凌腹中咕噜响了一声。
魏渔目光瞥来。
“没用早膳?”
他分明提醒过,用了早膳再来说话的。
沈遥凌捧着肚子,不好意思地一笑。
“那我先去吃饭。”
魏渔点点头:“去吧。”
沈遥凌往前蹦了几步,宁澹亦跟上。
魏渔蹙了蹙眉,喊住他:“你做什么去?”
宁澹转眸静静看他,一本正经:“我也没吃。”
沈遥凌:“……”
糟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船上的条件一般,膳食也没有什么滋味。
即便沈府自己带的厨子绞尽脑汁,几乎把毕生所学都用了上来,但食材简陋,怎么做也只有这样而已。
沈遥凌身子不爽利时本就有些挑嘴,宁澹往她对面一坐,她更是食不下咽。
踌躇半晌,沈遥凌想要开口。
宁澹却打断了她。
“先吃饭。”
沈遥凌:“……”
她面色麻木地拿起银勺,吃了一块鱼肉。
周围的下人全都遣了下去,甚至包括若青。
没有人服侍,宁澹便自动自觉地接过了给沈遥凌挑鱼刺的活儿。
沈遥凌顿了顿。
“你不必做这些。”
宁澹面色不改,只答。
“我会挑。”
他眸光锐利,动作干净利落,确实是挑得很快的。
但沈遥凌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匆匆喝了一碗鱼汤果腹,拦住宁澹的动作。
“我吃饱了。”
宁澹这才停下动作。
沈遥凌忍不住问:“你吃饱了吗?”
要不你再吃一会儿?
其实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要跟你说什么。
宁澹放下碗筷,面色平静地看向她。
“我已经吃过了。”
沈遥凌:“……”
好吧。
她深吸一口气。
斟酌着想要开口。
却忽然触及到了宁澹有些难过的目光。
宁澹眸色墨黑,静静地凝视着沈遥凌。
他虽然不擅长观测人的情绪,但沈遥凌的表现也实在太过明显。
她并不想认账,他长了眼睛,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说到底,那只是药力之下的作用,昨日,只是刚好他在沈遥凌旁边而已。
沈遥凌当时神志不清的,她虽然是抱着他,可是当时她脑海中究竟是什么人,他都不好说。
若是细细追究起来,沈遥凌会不会觉得当时在她脑海中、在她梦境中的那个人才是她应该去负责的人?
如果真要走到那一步,宁澹宁愿她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他安静地看向沈遥凌,已经做好了她要否认一切的准备。
他也会配合的。
就如今天跟喻家小姐说的那般,他对每一个外人都会守口如瓶,不会提及一分一毫。
只是终究还是有些苦涩的。
缠着心扉的窃喜,翻来覆去一整夜的期待,落空的瞬间,还是有些痛楚。
但这也是他预料得到的。
昨日的亲昵,本就是他偷来的。
他甚至还要担心,沈遥凌回忆起那些亲密,会不会觉得恶心。
沈遥凌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要说的话突然就卡了壳。
“你在想什么?”
她喉咙里突然冒出这样一句。
不是的,她本来不是想说这个的。
宁澹愣了愣。
撇开目光,思索一会儿,才道。
“我在想,我应该用金疮药。”
“什么?”
沈遥凌一时没反应过来。
宁澹很安静地说。
“不应该让你看到那个痕迹的。”
他今天早上确实是故意的。
故意在沈遥凌面前露出来。
说他心机深沉也好,他当时其实没有想太多,只是想再看一下沈遥凌为他动容的表情。
但似乎反而招致讨厌了。
沈遥凌终于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霎时愕然。
放在桌板下的手拧紧成拳,宁澹无声吐息。
“你是被药力控制才会这样子的,不要放在心上。”
沈遥凌冷汗涔涔。
“你真的不介意?”
宁澹可是冰川一样的人。
皎皎如明月。
被人这样啃了又啃,竟然能如此大度地放过她。
“我介意。”宁澹咬字咬得很重。
眼神也透着狠。
沈遥凌:“……”
冷汗瞬间流得更多了。
宁澹抬眸,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睫。
“但是你会觉得我恶心。”
沈遥凌惊怔,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她还馋人身子来着。
宁澹表情惨淡,似是不信。
“那么,你就是觉得我可怜。”
沈遥凌:“……”
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不过,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沈遥凌仔细回想,脑海中唰地闪过一道闪电。
是那个时候,宁珏公主受伤的时候。
她在地宫之中,为了阻止杜太医多想,和杜太医闲谈时说的话。
原来宁澹竟然听到了。
难怪他后来,突然态度变得那么奇怪。
没有人会愿意被当做可怜虫。
就像她上辈子,也很害怕宁澹对她的关怀和爱护,是不是出于可怜她。
沈遥凌喉间涩然。
作者有话说:
好像流感中招了,越写脑袋越昏,不知道效果如何,之后可能会修文。
大家跨年夜快乐!!这章24h都发跨年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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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 ? 第 83 章
◎如饮水者,冷热自知◎
但是她说的“可怜”不是那个意思。
当时的宁澹看起来很需要一个很爱他的人去填补宁珏公主暂且空缺的位置, 她清楚自己当时出现的作用,就是为了给他那个短暂的错觉,帮他睡一个好觉, 度过白昼前的噩梦时间。
她是代入一个家人的角色, 才会那样说。
海上清晨的光有些刺眼, 经过雕花的窗棂, 投到沈遥凌和宁澹之间的桌面上。
扬尘捏造了一种有些氤氲的氛围, 沈遥凌转头看宁澹。
宁澹背对着门口坐在阴影中, 脊背习惯性地挺得很直,仿佛能扛起山岳,但微微耷拉下去的肩头又透露着一种防备。
沈遥凌想了想, 说:“对不起。”
无论如何, 她不应该擅自评价宁澹,即便她心里确实这样认为。
宁澹的肩膀动了动, 又问。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是为了什么事情对不起呢。”
他的气场比一般人要强大,面容又是冷若冰霜的俊美,在问询的时候,自带一种质问的效果。
沈遥凌有点无奈,只好更详细地说。
“我不应该说你可怜,还有把你咬到要涂药的事情,也很对不起。”
宁澹脊背后面蹿起一阵麻痒。
沈遥凌能够直面这件事情,而不是直接命令他忘记,已经比他想象的要好太多了。
他静静地看着沈遥凌, 询问地说,“我没关系, 我只关心你怎么想。事情已经发生了, 不过还好这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以后就都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就我跟你知道,你觉得好吗?”
沈遥凌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是那个非礼别人的罪魁祸首,受害者都愿意不揭发她,对她而言当然只有好处了。
她说:“你这样为我考虑,还这样客气,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需要我补偿什么,请尽管说吧。”
沈遥凌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因为这个事情一旦滑向暧昧的方向,就很不好把控了。
然而宁澹很显然不愿意公事公办。
他神色很静。
“我没有别的要求,我为你考虑,是因为我喜欢你。”
沈遥凌沉默了。
有很多事情她不知道怎么去跟宁澹解释,同时她也感受到了宁澹作为少年人的步步紧逼。
她顿了好半晌,无声地做了很多挣扎和纠结,最后眼神还是清明坚定的。
“我知道,如果现在我不回应你,会显得好像我在拖延。但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回应的,因为我的想法,其实还是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样,没有变过。”
“我从前确实对你有过思慕,但那只是少女怀春,很轻易就飘散了。到现在,也确实没有什么感觉了。”
宁澹紧紧攥着手心,胸口生出一种错觉,仿佛紧贴着香囊的那块肌肤在发烫,几乎要烫穿了一个洞。
他知道沈遥凌又在骗他。
什么少女怀春,如果真是那般简单的感情,怎么可能足够支撑她在花笺上写下他的名字。
如果不是找到了这个香囊,又意外拥有了另一世的记忆,他或许真的会被沈遥凌这番话给骗过去。
但现在他很清楚,沈遥凌不是没有对他动过心,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硬生生地耽搁了。
宁澹心里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说:“嗯,原来如此。”
他仿佛很轻松地接受了,看着沈遥凌,甚至朝她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那你现在想要我怎么做?”
沈遥凌愣了一下。
宁澹要怎么做,怎么轮得到她来安排呢?这话听着,倒像是对她百依百顺似的。
沈遥凌说不出哪里觉得奇怪,想了好一会儿,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才硬着头皮说。
“你就保持你原来的样子就很好了,你是个很值得信赖的伙伴,以后,我们还需要多多互相帮助的。”
总之,过上一段时间,宁澹这突如其来的“喜欢”,说不定就慢慢淡去了。
“好。”
宁澹应答得非常快,几乎是听了她的话之后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好像完全没有思考似的。
唯一的变化只是,他面上的神情像是凝了一层霜,越发看不清晰了。
他站起来,在一旁的湿手巾上把刚刚挑过鱼刺的手指擦干净,跟沈遥凌说:“那我不打扰你,你刚才应该还没有吃饱,你自己再多吃些,等会儿记得喝药。”
说完,宁澹就转身走出门去,长腿迈动间,步伐比平时更快些,像是逃跑似的。
沈遥凌看着他背影消失,靠在椅背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宁澹回到自己的房中,羊丰鸿还雀跃地等着。
他看见公子回来,就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等到对方一停下,就赶紧问:“公子和沈小姐是去商量什么事情了吗?有什么结果吗?”
他问得含蓄,但其实意思就是想知道自家府上是不是要有喜事了。
宁澹转过身,看了羊丰鸿一眼,又收回去,落在空茫茫的窗沿上。
他的眼神里看起来没有什么情绪,但又好像是因为太过难过所以反而表现得木然。
羊丰鸿心中沉了沉,有些不愿意相信地,又问了一句:“结果不好吗?”
宁澹从来不喜欢倾诉,羊丰鸿从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看着他从一个奶娃娃到现在,性情是越来越成熟,而情绪也越发难以从表面上看透了。
有时候,羊丰鸿甚至希望自家公子能够不要那么平静,哪怕是对下人发泄一顿也好,至少不会让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为公子做到,会怀疑自己失职。
宁澹沉默了很久,但也一直站在原地没有离开,羊丰鸿一直等着,某个瞬间几乎都要有了一种错觉,以为公子真的要开口跟他说些什么,然而宁澹却只是道:“以后不要再提了。万一被她听到,她会有心理负担。”
羊丰鸿愕了愕,还是立刻闭上了嘴。
他办事的小心,公子一定是心知肚明的,但即便如此,公子也不许他再提起,所以证明公子对这件事情有多谨慎了。
既然这样重视,为什么却得不到一个好结果呢?在他看来,这两个人简直是非常般配的,也不至于有什么深重的隔阂,甚至是彼此在互相关心的,可是为什么就是走不到一起去呢?
然而感情这件事情,或许天生就是这样,如饮水者,冷热自知,外人再怎么着急,也是没有办法插手半分的。
看宁澹回来时的状态,羊丰鸿原本以为,公子恐怕要冷静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消沉下来。
但他显然想错了,公子只是回来,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就又走出门去。
宁澹顺着说笑声来到最顶层。
海风和煦,沈遥凌正跟几个人凑在一起玩扔骰子。
和宁澹说完话后,她莫名觉得有些闷闷的,于是想出来吹吹风,分散一些注意力。
她并不知道是自己身体内的蛊虫暂时平息,只以为是今天的状态还不错,很顺利地喝了晕船药,又喝了清心汤,精神头很足。
看见船板上有人凑在一起玩骰子,便直接走了过去参与。
他们都是学子,即便是扔骰子也玩不来钱的,把各自珍藏的零嘴拿出来做赌注。
桌上摆满了糕点、瓜子,看着凌乱一片,其实是很珍贵的。
出门在外,吃得舒不舒服,占据了大头。
那阿鲁国的膳食丰盛是丰盛,但口味终究是不合他们的意的,能果腹已算不错,基本上还是靠着自己带过去的吃食解馋。
到现在还能拿出来的零嘴,简直算得上是宝物了。
沈遥凌士气高昂地摇着手中的筛筒,里面的骰子哗哗作响。
看架势好似很厉害的样子,但其实她刚刚输了好几把,同桌的人已经不以为意了,并不觉得她能摇出什么花来。
宁澹这个时候走近,在桌子边围观,众人都被吓得不轻。
虽然这一路上他们一直与宁公子同行,但是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太大的胆子敢直视这一位。
现在对方凑过来看他们玩的把戏,就如一只餐霞漱瀣的仙鹤突然走进了俗家。
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招待才好。
沈遥凌也是一顿。
手中摇得正欢的骰子便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她“啊”的一声,极为可惜地低头看去,一边道:“哎呀,我本来可以摇到好点数的——”
这是她习惯性用来挽回尊严的话,每一回她架势摆得很足,但总摇不出好东西,就会说,哎呀本来可以的,只是失误了。
每次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了。
因为那些掉下来的骰子在桌上互相碰撞,叽里咕噜滚了几圈,竟然摆出了一个遍地锦。
众人的目光也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暂时顾不上宁澹了。
沈遥凌双眼都惊喜得瞪圆了。
立刻道:“看吧,这才是我的实力。”
旁人被她这般不要脸的话弄得一阵唏嘘。
谁不知道她方才苦苦挣扎,都一直垫底,这会儿没摇好,反倒是走了狗屎运。
但狗屎运也就狗屎运吧,遍地锦是六个一模一样的点数,这样的好彩头在桌必定是碾压全场的,这一回合的零嘴,只能任她挑选了。
沈遥凌喜滋滋地揽过几块糕点到自己面前,为了炫耀,还特地拿起一块当着人的面咬了一口。
沈遥凌以前与医塾的学子总是相看两厌的,换了学塾后,似乎变得开朗了不少。
旁人心中正暗暗琢磨着这样的变化。
桌旁的宁澹靠近一步,拎着茶壶柄,倒了一杯热茶,递到沈遥凌面前:“别噎着。”
其余人:“……”
世道变化得真快啊。
作者有话说:
宁:嗯?这怎么不算我原本的样子呢?
被再次灭灯后强求不成开始温水煮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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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第 84 章
◎完全掉了个个儿◎
从前只见沈遥凌追着宁澹, 绞尽脑汁地接近他,找的那些借口,旁人听着都想笑, 只道她是个痴儿。
可现在的情形好像完全掉了个个儿, 从阿鲁国到回程, 这一路上宁公子对沈小姐的周到关切所有人有目共睹。
好似先头那些过往, 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回事儿?
沈遥凌也察觉到他们目光有异。
干笑两声, 扔了骰子起身, 往旁边招呼一句。
“你们来玩。”
说罢匆匆离场。
宁澹怔了一瞬,大约知道自己又讨人嫌了,但还是跟了上去。
沈遥凌一直往前走着, 但似乎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 只是一个劲往人少些的地方钻。
她终于停下来,宁澹便看着她说:“对不起。”
沈遥凌本来心里确实憋了阵火, 但人家态度好,她又想算了。
宁澹道歉道得太快,她连情绪都来不及积攒。
只是回头,有些无奈地:“我说了,你就照原样就好。”
宁澹敛眸,心想他原来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只是给沈遥凌提一壶茶,也能叫她觉得尴尬。
他嗓音发沉:“哪有永远一成不变的人。更何况,这只是不起眼的小事, 即便是朋友之间,也是稀松平常罢了。”
“你觉得不起眼, 但在旁人眼中并不是这样。”沈遥凌知道他从不计较人情世故, 更加叹气, “他们或许会在背后说你如何如何讨好我,你不觉得丢脸吗?”
这种话术她再熟悉不过了,任何人的自尊,在这种流言蜚语中也会受到打击的,那原本赤忱的爱意,也会在不断的否定中受到损伤。
宁澹闻言并不惊讶,只是道:“无关之人的看法,我为何要在意。”
沈遥凌默然无言。
她知道这个问题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她并不是宁澹,不能去左右宁澹的做法,她也稍微能理解宁澹现在这个阶段,一门心思以为自己喜欢某个人的时候,是最上头的,神仙来劝也没有用。
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宁澹前路可能会有的麻烦。
至于他能不能听,或者日后会不会后悔不迭,她是帮不上忙的。
好在这趟旅程也快要结束了。
沈遥凌假称自己要去休息,回到房中不再出来。
之后在船上的几日,她都极少出门,免得与宁澹再碰面。
终于回到大偃,仍是从燕州下船。魏渔先将燕州刺史之女送到府上,再一一安置其他被诱骗的大偃百姓。
刺史见到许久未见的女儿已经大起了肚子,说话也颠三倒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沈遥凌在这里与魏渔分开,和其余人径直回都城。
到达都城时,又是半个月后。
他们是奉皇命出行,即便知道家人都已经在翘首以盼,却不能第一时间与亲人团聚,而要先进宫回话。
只能在官道上掀开帘子,和提前听闻了消息守在路旁的家人打个招呼。
围观的百姓也不少,路上被堵得很慢,车队被投掷了不少鲜花瓜果,简直像是打了胜仗的队伍班师回朝的待遇。
这一遭艰辛劳碌,原本个个都心有戚戚焉,回到熟悉的地方,受到这样的礼遇,瞬间感觉全都值得了,荣誉感油然而生,与家人挥手时胸膛都更挺了几分。
进宫是不能带仆婢的,沈遥凌笑着让若青下了车,收拾行李先回府去,又不断与母亲招手,直到母亲与父兄姐姐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扭回身子,趴在车窗上。
一群熟悉的人大喊沈遥凌的名字,沈遥凌循声一看,居然是李萼他们,踮着脚等在路边,眼巴巴望着她的马车过来,赶紧伸手过来要与她拍掌。
沈遥凌眼睛笑弯弯的,探出身子来和他们挨个说了好一会儿话,马车才慢慢地驶远了。
碧瓦朱檐重重叠叠,蝉鸣不绝如缕,又是一个盛夏了。
进了宫门,众人列队而入。
陛下亲自召见了他们,关怀勉励一番。
此后便是述职禀告。
魏渔已写信指名由沈遥凌主述,沈遥凌亦做了充足的准备,不能给老师丢面子。
众人齐齐望着她。
一个未出学塾的学子能在陛下面前做主述,这是何等的荣耀,压力也可想而知。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行礼,不卑不亢。
“阿鲁国进献药物主要有两种,一为摩娑石,又称黑琥珀,阿鲁国人进献时称其可辟药虫毒,若做成指环,遇毒则吮之立愈,进而传为可解一切药毒、蛊毒。”
沈遥凌抬起眸:“此为虚假夸大。”
“经查证其来源,黑琥珀中确实含焦油等物,可用来抵御毒蛇虫毒,但并不存在解百毒之功效。”
“另一种,是木米亚。”
“它的实际成分为沥青混合树脂、香料、人体干尸……”
述职总共持续了一整个时辰。
在平缓的叙述中,遥远的异国情形在众人眼前如同画卷一般铺绘开来,从来未曾到达、未曾亲眼看过的地方,也能如此详细地在眼前一一展现。
沈遥凌声音平缓,在场的其他人,无论是高官,还是后妃,甚至是皇帝,都只能安静地倾听。
这些出使的学子、臣子,就如同最忠实的信鸽,带来“荒漠之地”的消息,也打破了他们旧有的偏见。
沈遥凌慢慢描述着翻山越海的经历,还有那些惊吓、威胁、恐惧,听者随之入了神,隐隐地开始敬畏起所有的未知。
再听到他们破局、找到真相的经过,忐忑的心又缓缓落下,仿佛勇气又回到胸中。
就像是听了一场传奇故事一般。
一个时辰里,沈遥凌一直站得笔直,只喝了两次茶水润喉。
等到全部说完,她将魏渔写成的卷轴以及其它证据资料一齐交给了礼官。
亚鹘等人也已羁押到了地牢之中。
皇帝沉默良久,接过卷轴仔细翻阅。
许久后,才抬起头,缓声又说了几句鼓励言语,让他们退下了。
众人拜礼,又列队朝外走去。
十数个小太监替他们引着路,为首的那人经过沈遥凌时,躬身讨好地笑了笑。
语气机灵地,小声提醒道。
“沈小姐日后必有封赏,您就等着接旨吧。”
那小太监笑容讨喜,颇为谄媚,显然是从陛下的面色看出了什么,想先行在即将受赏的人这边卖个好。
沈遥凌确实正想着这件事。
她是看不出陛下的喜怒,只一股脑地将自己准备的话全说完了,但也不知道陛下是否满意。
不过,这小太监一脸笃定,至少应该结果不坏吧。
她也放松一些,朝小太监点点头致谢,拿出荷包,将满满一袋银子直接赏了他。
小太监笑呵呵地退远了。
接下来便是彻底放松。
走出宫门,沈遥凌便钻进马车里,催着车夫快快地回家。
到了沈府前,父母兄姐果然在门口候着。
沈遥凌扑入母亲怀中,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她从上一辈子开始就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而真正经历过了旅途之后,她才发觉,去哪里、走多远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出发的真正意义是归途,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归来时的自己能变得更圆满。
沈夭意还是那般手痒,掐着她的脸。
“都饿瘦了。”
沈遥凌呲了呲牙,幽幽道:“是啊,我现在饿得能把你给生吃了。”
沈夭意嗤笑。
沈如风大笑:“好好好,快进屋,回家好好养回来。”
几人笑笑闹闹地进了沈府大门。
喻绮昕与她同路,余光瞥了一眼那边的热闹。
喻盛平也在家中候着她,她一进喻府,便被叫去回话。
父女之间也是许久未见,喻盛平看她半晌,点评道。
“风吹日晒,看你变得什么模样,哪有大小姐的尊贵了。”
若是往常,喻绮昕这会儿恐怕要惶恐恼怒。
但不知为何,她脑海中浮现的是方才沈遥凌被家里人围着,心疼她瘦了的情形。
听着父亲对自己模样的批评,也没有那么在意了。
心里反倒是有些冷淡。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父亲一眼。
喻盛平又道:“今日在宫中述职的为何是沈遥凌?你怎么没像她一样?难道你比不过她。”
“她救了我一命。”喻绮昕低低道。
喻盛平又说:“沈家的小娘子怎么就那般出风头。”
“沈家的父亲怎么知道在孩子远途归来的时候,第一句应当是关怀?”喻绮昕忽然道。
喻盛平一开始没在意,听清了之后,猛然一愣,看向自己这个长女。
“昕儿,你是在责怪我?”
喻绮昕眸光淡淡的,也倦倦的。
“不是,我很理解父亲为何会这样。”
“沈家孩子不够多,也就两三个,少了一个,沈家父亲母亲都心疼得紧,自然要嘘寒问暖的。父亲膝下孩儿太多,少了我一个在府中,也不会觉得寂寞,也就不必这般关怀备至了。”
“父亲对我不满意,换一个孩子去喜爱培养就是了,左右又没什么差别。”
“我一身尘土,先去沐浴洗漱,不在这里耽搁了。”
喻绮昕说完,便径自行礼退了下去,留下喻盛平在身后一脸惊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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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 第 85 章
◎期盼◎
喻绮昕差人准备了热水, 将自己浸到木桶之中,门窗紧闭,四下安静, 只能听到撩水声和她自己心底的声音。
她算是第一回顶撞了父亲, 对着父亲说出那种话, 她当然是会难过的。
但却也没到流泪的程度。
心里木然的, 好似这种事情已不足以使她波动了。
回到京城, 进宫的这一路上, 喻绮昕都在思索,自己从前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最后她发现,她其实并没有真正渴求之物, 只是一直在害怕失去。
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 就会失去父亲的赞赏、父亲的宠爱,失去身为喻家长女的一切。
所以她讨厌沈遥凌。
沈遥凌不需要付出任何就能得到父母的疼爱, 做什么事情都不怕承担后果,看上去没有任何害怕要失去的东西,那种不知者无畏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来火。
然而从阿鲁国回来后,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因为她忽然懂得了——生死之外,还有什么算得上大事?什么宠爱、声望,上一边儿去吧。
她陷入亚鹘的圈套的时候,这些东西能帮她一分一毫吗?如果她真的变成了亚鹘的一具傀儡,被玩弄磋磨致死,那么, 已经成了一具死尸的她,活着时是不是喻家的大小姐又有什么区别呢?
从今往后, 谁爱争谁争去吧。她已经明白了, 她就是做不到沈遥凌那样的勇敢无畏, 她天生就是一个胆小鬼。
那么,她就当胆小鬼就好了,她从前蜷缩在教条下,日日如履薄冰,虚荣心难以满足,其实都是在为难自己。
而她对自己这般勉强又能得到什么呢?在这个世上能活一天算一天,她争来争去,即便争到什么东西,也只会归属于喻家大小姐的荣光。
她也终于明白,她嫉恨沈遥凌的最根本的原因。
旁人看着沈遥凌时,不管评价是好是坏,面对的都是堂堂正正的“沈遥凌”三个字,而不是“沈家的三小姐”,“沈世安的幺女”,而她得到的就算全是荣耀和赞赏,也全都在“喻家大小姐”的名下,她离了这个称号,什么都不是。
方才她对父亲说的,句句是实话,父亲既然有那么多的孩儿,也不必强求她一个。
若是她那一回没有遇到沈遥凌,没有被沈遥凌点醒,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客死异乡,那她在死之前都没有一天做过自己,也实在是太可悲了。
喻绮昕想着想着,心里越来越麻木。甚至觉得都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了。
换了身舒适衣裳趴到床上去,其他的什么也不愿意想,只想先睡个好觉-
宫中直到深夜仍灯火通明,陛下正勃然大怒。
押进地牢中的亚鹘等人已经审完了,其供词与沈遥凌的陈述大差不差,还多出许多恼人的细节。
皇帝气得摔了桌上所有的紫宸银纹碗,这原本是用来喝每日的补药的,就连杜太医听闻陛下气急攻心,想要进宫来探望,也被赶了回去。
这个档口,陛下不想见到任何一个医师。
一回想起受到的那些欺骗,还有吃下去的那些东西……便恶心得够呛。
九五之尊遭受蒙骗,当然不会责怪自己轻易上当,只会责怪欺骗他的人,甚至迁怒到所有医师,疑心是不是其他人也都是如此。
室内一片狼藉,皇帝来回踱步一阵,怒吼道:“叫若渊进宫来!”
审讯官忙不迭地磕头应诺,弓着腰背对着门口退出去了。
宁澹此时正在公主府中。
阿鲁国之行有许多意外,但也有许多惊喜。
宁澹道:“燕州向来暗中与泉州攀比,泉州有的他也不落下。去岁泉州贪腐一事虽然没有查到底,但也已经可以看看到牵扯颇多,数目也令人咋舌,燕州也不可能安分。”
事实也正是如此。
另一世中,泉州、燕州二州在国家危难之际,趁朝廷无力,大肆剥削百姓和流民、倒卖存粮,陛下直到忍无可忍,终于下令将二州刺史斩首示众,但也已是亡羊补牢。
早已成了一滩烂泥的燕泉二州无人能够接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两片最富庶之地被浪费荒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泉州已露苗头,燕州却还貌似安稳,实则并不是因为燕州清清白白,而是,与燕州刺史做交易的人,本就不在大偃境内。
此次阿鲁国之行,恐怕至少斩断了燕州刺史的一条臂膀,也能够震慑东南一阵子了。
这些信息都是来自于对另一世的已知,宁澹自然不可能对母亲说出来,只能以推断的口吻。
但也足够了,宁珏公主的想法与此相差无几。
“你们走后,南海一战也捷报频传。若东南暂时能够平定,那么大偃真正难对付的,仍然在北方。”
宁澹点点头。
“朝廷对西北的掌控乏力已久,但越是乱世,越是大有可为,母亲,我想去西北挣前程。”
宁珏公主默默望着他。
“你是不是早有此想法了?”
不愧是母亲看儿子,一眼便透彻。
宁澹不知如何撒谎,干脆垂下目光不言。
他确实是在决定不去南海、而是跟着沈遥凌去阿鲁国时,就已经做了如此盘算,但当时无法跟母亲直言,否则显得像是异想天开。
现在东南情势既明,才好顺势提出。
宁珏公主心知他有所隐瞒,但欣慰大过失落。
叹息道:“你拿的主意不一定比我的差,放心去做就是。唯独有一点,注意安全,平安归来。”
宁澹顿了顿,默然点点头。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机会问过母亲,对于父亲还有多少想念。
他如今决心要去父亲身死之地,母亲心中会不会有别的隐忧。
母子俩对坐沉默。
过了许久,宁珏公主轻声问:“你与沈姑娘,如何了?”
从一开始,宁珏公主便知道,儿子这一趟并非只是为了公事。
见着人回来,自然想打听打听结果。
宁澹齿关紧了紧。
他本不愿意向母亲提起自己的失败,但这个失败又似乎与其他的不同。
他也并非原先那个不察人心的愣头青,母亲的希冀和期盼他都看在眼里。
甚至母亲暗中襄助他不少,只可惜,他终究没能得到一个好结果。
他没有能让母亲欣喜的好消息,但也不能再让母亲替他牵挂担忧。
宁澹看着母亲,眼神里有一点执拗。
“我知道母亲在期盼什么,其实,我心里也是同样的期盼,只是,眼下看来,终究是不成了。”
宁珏公主着急道:“怎么会不成呢?”
宁澹苦涩道:“她不中意我,这是怎么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哪个母亲听到这种话能够不心酸呢?
即便在宁澹小时候,宁珏公主能够以戏弄他看他哭泣取乐,现在看着他当真认为自己心慕之人对自己不悦,也是忍不住想替他流眼泪才好。
宁澹低下头,沉声道。
“我到了成人的年纪,母亲对于我有成家立业、含饴弄孙的期待,我很能理解。但是除了沈遥凌,我没有别的打算,先同母亲讲清楚这一点,只是怕母亲对我有别的期待,而我不能做到,反而使母亲伤心。”
宁澹虽然不觉得宁珏公主一定会急着给他安排相见别的女子,但凡事总是先说清楚为好,免得横生波折。他与沈遥凌之间,现在是一点差错也经不起了。
宁珏公主也反应过来,说道:“说哪里的话。莫说你现在还年轻,还有时间去争取人家女孩子的欢心,就是你七老八十了,本宫也不会催你。”
这种事,催是催不来的,她作为母亲,帮不上忙,难道还能去添倒忙吗?
宁澹心头一松,看着母亲,目光之中只有感激。
下人在此时匆匆忙忙地进门来:“公子,宫里找您。”
宁澹看向母亲。
宁珏公主略作思索,接过披风亲自给他披上了。
“去吧,恐怕没什么大事,陛下这会儿正缺人说话呢。”
宁珏公主钻研皇帝数年,成效还是颇为显著的。
宁澹进宫之时,地下的碎片早已收拾干净了,皇帝半靠半仰在软榻上,正由身边的大太监捏着脚心。
见宁澹进来,皇帝挥手赶退了人。
“小渊,过来坐。”
宁澹在一旁坐下,眸色黝黑。
皇帝看着他,倒是愣了愣,原本想说的话也似是忘了,开口道:“你像是又沉稳了不少,这一趟出行,历练了许多?”
那倒并非是因为这个。
宁澹近来亦觉得自己与另一世的那个自己越来越像,就像两半陶泥在缓缓融到一处。
他默不作声,单膝跪下行了个认罪礼。
“臣赶赴阿鲁国,原本想为陛下带回神药,却铩羽而归,有负于陛下。”
皇帝面色沉沉,还是伸手把他扶起。
“瑶草仙医何处寻?罢了。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比不知道更为不快。”
宁澹抬眸看向皇帝。
这话颇有深意。
在被戳穿那“神药”的来源之前,皇帝对此已深信不移。
即便旁边的侍人、太医再三劝阻,他也越来越常服用,一开始陛下还会斥责那些谄媚之人,而越到后面他越是愿意听那些人的胡诌吹捧。
□□凡躯,皇帝也是人,而越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就越会把自己看作神。
“神”既然已经有了取信之物,再去戳破这份信仰,即便是说真话的人,在“神”心中也是有罪的了。
宁澹兀自跪地不起。
“欺君之人罪该万死,陛下乃九五至尊,具有天子之目,合该彻晓天地间的事,洞察秋毫。”
皇帝听在耳中,微微一怔,眸色渐深。
皇帝刚才所言,确实带着泄愤。
若是此次的使臣没有带回来这些真相,他该吃的神药还是会继续吃,身心舒畅,一切都会相安无事。
然而现在到了如此境地,他怎么能不怪罪那些拆穿谎言的人呢?
然而,他并不是什么不清醒的昏君,只是在私下抱怨一句罢了,甚至也只是暗暗的抱怨,刚漏出一句话音,宁澹便要急着劝诫,仿佛生怕他当真迁怒,还学会了巧言令色,一句话将他被戳穿的恼怒,转为理应“洞察万物”的吹捧。
小渊从前不是这样的,既不会这么敏感,也不会这么着急。
方才他还夸小渊沉稳,而已经越发沉稳的人,还突然这般着急上火,便只有一个原因——
皇帝想起今日在殿中侃侃而谈,一一拆穿所有谎言的那个小女子。
再看单膝跪在地上的宁澹,眸中深意化作了玩味。
若是为了护着心上人,倒也不奇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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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 第 86 章
◎大旱◎
宁澹跪在原地不动, 好似非要等到皇帝回心转意不可。
皇帝有喜怒,这是很正常的。可是,他贵为人间至尊, 他的喜怒即便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 也一定会对旁人造成影响, 这便是他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他而死。
众生兴亡, 往往就在他一念之间。
如若皇帝今晚不能改变这个念头, 即便他只是情绪上对沈遥凌不满,并不见得会真正降罪,但也一定对沈遥凌不利。
皇帝沉默片刻, 却是朗笑出声。
“好好好, 小渊,朕知道, 你是一个忠谏之臣。”
皇帝手上用力,硬是将他拉了起来。
“好了,这一路上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宁澹欲言又止。
直到看着皇帝面上确实再无谈兴,才不得不行礼退下。
皇帝转过身来,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念-
八月初的大偃,暑气喧天,三伏炎蒸。
整座京城都被膨胀扭曲的热气笼罩着, 小贩沿街叫卖的喊声也像是打了蔫儿,在清晨里也有气无力的。
沈家却像是过起了大年。
沈遥凌离家多久, 沈家人便提心吊胆了多久, 直到亲眼见到沈遥凌全须全尾地回来, 还活蹦乱跳的、同从前一样皮实,那颗心才像是突然解脱了束缚,只差要飞上了天。
结果还没高兴多久,就听见沈遥凌禀报的那桩桩件件,每一遭都那么凶险。
沈大人还稍微绷得住,沈夫人只听了只言片语,就已忍不住落下泪来。
那些详细的画面,是想也不敢想的,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家闺女的脸已在阎王爷跟前现了好几回了,指不定都已经叫阎王爷觉得眼熟了。
于是沈遥凌这一趟回家过得颇有些复杂。
要说待遇吧,那是好得再也没有了,整日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来催她,顿顿都是自己爱吃的大餐,吃到腻了,家里的厨子还要想方设法地去折腾新鲜玩意,就为了让她满意。
可是偏偏也没那么舒坦,母亲终究怪她太过大胆,对她没个好脸色,父亲为了哄好母亲,天天陪着母亲在家里祠堂拜菩萨。
他们家的香原本也就每月初一十五烧两回,现在是一根接一根,整日里檀香缭绕的,仿佛生怕一个不注意,她就被阎王爷索了命去。
沈遥凌倒是想劝,可是在这件事上最没有说服的就是她的话了。
出发时说的好好的,说是奉命去出皇差,什么事都不会有,结果又是迷药又是刺杀又是干尸,好像生怕吓不死人似的。
好在过了两日,家中来了客人。
杜太医难得休沐,出宫一日,说是奉了宁珏公主的令来看看她。
受宠若惊,沈夫人想起之前有一面之缘的宁珏公主,更是感激不尽。
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如此热心,但也顾不得那许多,立刻留住太医,请他帮沈遥凌好好瞧瞧。
杜太医性情和善,浅笑着应下,掏出一应家伙事。
还一边同沈遥凌闲聊,放松她的心绪。
“虽然你也习得医术,但是毕竟是走了那么远,吃的用的也不见得都放心,还是全部检查一番为好。”
沈遥凌微怔,随即有些羞赧。
她上一回和杜太医见面时,是在宁澹的地宫。
她不想提起过往,也不想在这位太医面前解释自己放弃医学、转去学堪舆的原因,于是隐瞒了自己曾在医塾上学的事,只说自己是自学了皮毛。
没想到,还有被戳穿的一日。
杜太医帮沈遥凌把过脉,便开始给她针灸。
一面扎针一面闲聊道:“听宁公子说起,你从前很想见我?”
沈遥凌一愣。
她曾经确实最敬仰的就是这位杜太医,甚至为了能够求得一次与他面对面答疑解惑的机会而日夜不休地努力。
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险些忘记,难为宁澹还记得。
不过想想也是,对于她来说,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对于宁澹,或许才刚发生不久。
她与宁澹之间,早就天差地别了。
沈遥凌回神道:“太医医术卓绝,敬仰您的人比比皆是,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不过太医对我有恩,也正是因此,我才更想亲眼见见太医的风姿。”
杜太医惊讶道:“有恩?”
沈遥凌点点头,“我幼时身体弱,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据说所有人都说我已药石无医,是太医坚持救治,亲手把我救了回来。那时我太小,是听父亲母亲说起才知道经过,不过记忆之中,也似乎飘着一股淡淡药香,令人心安。也正是因此,后来才考了医塾。只不过……”
沈遥凌没再多说,只道,“世事难料,我现在已不再学习医药了。”
杜太医神情可惜道:“你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从前我确实曾经到过沈府看诊,那时你应当还在襁褓之中呢。转眼间,已成了这样一个冰雪聪慧的大姑娘。只是可惜,你有这样的智慧,又有韧性和善心,若是能继续学医该多好。”
沈遥凌讪笑两声。
她正是因为不想听到这样的可惜,上一次才没有对杜太医说起。
杜太医身为一位优秀而正直的医者,自然是希望同行、门徒越多越好,她却选择离开,于杜太医而言,或许像是一种叛逃吧。
杜太医曾是她最为崇拜的医师,他的评价于她而言自然是有些影响的,她不想动摇自己的心,也不想让杜太医觉得失望,所以干脆不提。
不过其实,眼下真的提起了,才发现其实也没什么。
无论杜太医对她的夸奖是真心还是客套,她都能安心笑纳,因为她在自己选的这条全新的路上确实已经得到了一部分回报,自信心也大大增加了。
杜太医技艺高超,直到扎针结束,沈遥凌都没有什么感觉。
她配合着杜太医收针,杜太医在取下她手腕上的针时,抬起来看了一眼,默默将针尖上缠绕着的几条蛊虫收进瓷瓶里,面色不改。
“这样调养一番,就没什么事了,我也好回去同宁公子回话。”杜太医收起医箱。
沈遥凌一愣:“宁公子?”
杜太医也是错愕,又连忙道:“说错了,是宁珏公主,瞧我这记性。”
他面上笑呵呵的,离开的脚步却很急,连沈夫人要留下他酬以金银都不要了。
沈遥凌默然无言。
其实没必要慌张,对她来说,不论杜太医当真是听从宁珏公主的旨意前来,还是宁澹托请他、假借了宁珏公主的名号,都是一样的,她总归是欠了宁澹一个人情。
沈遥凌喊住杜太医,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他。
杜太医打开一看,惊讶地睁大眼,匣中竟摆着三颗阳燧珠,是她从阿鲁国带回来的。
此物珍贵美丽,连宫中都很是稀少,就算是贵妃想要拿一颗去打珠冠,也得心疼再三。
而寻常人并不知道的是,这阳燧珠的成分,还可以用来治疗白翳病和偏瘫,对于这两样疑难杂症,此物是很有效的药材。
沈遥凌道:“多谢太医关怀。这阳燧珠在太医手上才最为有用,能救治更多的人,当做谢礼,请太医收下。”
杜太医心中感慨万千,不便也没必要推脱,点点头道过谢,收下了这匣子。
离开沈府,杜太医连连摇头。
他上一次见过沈遥凌之后,偶然得知了沈遥凌曾在医塾上学,听一些同仁说起这沈家的小女儿,形容是为非作歹、离经叛道,不敬师长等等罪名扣下去,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孽徒。
然而两次亲眼见到沈遥凌,所看见的却全然不是如此。
像她这样,既能够感恩又能够慷慨的人,怎么会是旁人形容的那种白眼狼?
医药世家之中的争端他也有所耳闻,医塾里那些同仁的作风他更是心中有数,在他看来,沈小姐与这些人孰是孰非,已经分明了。
只是当真可惜,医药一途,终究还是因为这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少了个难得的人才。
蛊虫已清,沈遥凌都不知自己身体中有过蛊虫,只觉身子确实轻松爽利了些,还以为是杜太医的针灸有奇效。
晌午过后,李萼等人来寻她,小院里热热闹闹的。
几人许久未见,玩闹说笑了好一会儿,也说起正事来。
“这两个月,绵城等地都报了大旱,但是似乎没有看到他们采取什么办法。”
沈遥凌笑容收了收。
大旱,年节前的大寒。
天灾已然来临了,只是许多人忽视了这些征兆。
上一回与医塾比武时,沈遥凌教堪舆馆的学子们做了沙盘,后来他们又自己做了许多场模拟,已经将书上的知识吃得滚瓜烂熟。
可是,他们现在心中却反倒出现了更多的问题。
譬如说,据传棉城等地井泉多涸,炎旱以致五谷损伤,却始终未曾听闻县官有派人通沟浍、行水潦、安水臧,反倒日日忙于一些其他的政务,好似完全不把百姓的饥荒放在眼里。
这在堪舆馆的学子们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就好像看着一个人已经引火烧身,却不知跳进塘里扑灭,还不知所谓地在路上闲逛。
沈遥凌摇摇头。
“大旱来临之际,必然伴随着疫病、盗贼频起,面对突如其来的旱情,县官措手不及,还要保护百姓安危,大多都是拆东墙补西墙,人手、资源都不够用,许多县官自己都分身乏术,身边更没有你们这样精通水文、地理的人才,自然生出窘迫之状。”
众人闻言,这才了然。
“我们倒是想帮忙,又怎么帮得上?”
作者有话说:
不行写不动了,争取明天上午再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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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 第 87 章
◎赐婚◎
他们原先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没有用, 现在知道自己的用处了,却又用不上。
绵城大旱,而他们身在京城, 在太学院中, 什么也做不了。
沈遥凌见他们抓耳挠腮的着急样, 笑道:“你们一个个的, 怎么好似恨不得飞到那里去?受灾之地条件艰苦, 可不是现在坐在京城能够想象的。”
安桉用肩膀撞了她一下, 佯怒道:“瞧不起谁呢?你连偏远小国都能去,我们在大偃国境内,还怕什么?”
李达应声虫似的跟着道:“就是就是。”
“要是我们真的能去受灾之地, 且不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能帮上忙, 总比现在这样明明知道他们该做什么,却只能看着他们干着急要好。”
沈遥凌一愣, 笑得无声。
“是,是我小人不识泰山了,公子小姐们高义。”
几人被逗乐,可惜这样讨论终究也是无果,话题只得又转开了去-
几日后,魏渔返京。
陛下重新召见奔赴阿鲁国的一众使臣。
这一回,却是为了赏赐。
就像是一场规模庞大的考校评分,每个人都依据自己的贡献得到了相应的赏赐。
大多数受赏的人家自然是高兴的。
沈夫人站在人群之中,却有些笑不出来。
还赏赐, 沈夫人都能够想象,乖囡得了赏赐之后会有多么得意, 下一次还有这样的事, 她还敢去。
沈大人低声地劝, 都已经这么多天了,咱就消消气吧,再说了,你生气除了气到自己还能怎么样?你以为没有这个赏赐,下一回乖囡就不敢去了吗?怎么说这也是陛下跟前呢,来,装作开心地笑一个。
沈夫人用力闭了闭眼。
学生们挨个领赏。
沈遥凌排得靠后,被单独点的名。
她走上前,余光瞥见宁澹站在不远处,正看着她,目光似有些隐忧。
沈遥凌:“?”
难道要发生什么坏事。
她低头跪着,难免有些忐忑。
过了少许,响起的却并非侍臣的声音。
而是陛下亲自宣读。
“今以天下之财,赏天下之功,封沈氏三女沈遥凌为鸿胪寺宣谕使,沈遥凌接敕书。”
沈遥凌惊然一怔。
陛下竟给她点了官。
从此,她再也不是王府之中无所事事的闲散之人了。
她心中轻颤,庭下亦是一片喧哗。
十六岁点官,世族之中再费心培养的才子也没有如此,更何况,这还是个女子。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并无不妥。
此次出使阿鲁国,规模上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又确实去有所得,陛下是定然要封赏的,只看赏谁罢了。
沈遥凌既然做了主述,这赏赐落到她头上,确实理所当然。
沈遥凌额头轻叩地面,轻声谢恩。
皇帝让她起身,却没急着叫她退下。
而是无声地端凝着她,眼中颇有兴味。
“你小小女子却英勇果毅,聪颖过人,吏部给你这点小小封赏,是委屈了你,你可还有旁的愿望?”
沈遥凌听得背后生汗。
什么叫做委屈了她,谁敢接这个话?陛下这厚爱得实在有些过了头。
沈遥凌颇有些不知所措,重新又跪了下去:“圣上龙恩浩荡,小女仓皇惊喜,正、正晕头转向。”
众人嗡声发笑。
这话说得也太老实。
皇帝也朗笑两声,眸光在右下首的宁珏公主身上扫了一眼。
又在沈遥凌身上落下。
“你资质过人,朕见你也颇觉亲切,想替你指一桩婚事,你看如何?”
沈遥凌刚被喜悦砸得发懵的脑袋,又是倏地一凉。
赐婚?
众人听出圣音中有亲和之意,便听风辨色地连贺恭喜,闹得越发热烈。
唯有沈遥凌十指扣在地面上,指节发白,不愿抬头。
她不知道陛下此举是何意。
但她原本以为,今日是她摆脱前世命运的捉弄,能够在朝政中登堂入室的开端,结果却大起大落,陛下忽然要给她赐婚。
她甚至来不及去想陛下打算给她指的婚事会是何人,也根本没有一丝期盼。
只是瞬间想到了,她的西域之行要怎么办?此时的婚事只会绊住她的脚,难不成,又要跟上一世一样,在京城束缚一辈子。
可拒绝陛下的赏赐与欺君无异,她若是贸然开口拒绝,恐怕要给自己家中惹来灾祸。
沈遥凌想不到如何转圜,跪伏在地,不敢应答。
皇帝又道:“朕知道宁澹与你年纪相仿,又与你是熟识,想来是合衬的。”
皇帝抬眸,找到宁澹的身影,“若渊,你上来。”
听到宁澹的名字,沈遥凌心中一怔。
随即了然,为何今日会突然有这桩赐婚。
她在船上拒绝宁澹时,并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遭。
难道宁澹拒绝她,和她拒绝宁澹的后果,这么不同。
沈遥凌跪在地上,琉璃石地面的凉意从膝头沁到心里。
沈世安和余娆两人也是惊呆了,怎么突然之间,自家女儿就要被陛下赐婚呢?而且指的还是——
两人虽然听闻过那桩密辛,却并不敢在此时转头看宁珏公主,只当不知这二人的关系,目光慌了神地看向跪在殿中的女儿,以及上前一步迈出人群的宁澹。
宁澹脚步迟滞,察觉到身后有沈家父母的目光投来,立刻将肩背抻得笔挺。
走上前,单膝跪在了沈遥凌身侧,敛眸屏息,面色有些沉凝。
跪着的两人各有心事,皇帝看着这两人,却是越看越是欣喜。
从前他想过要给宁澹指一门婚事,本打算从太子身后那帮世族中去挑,结果惹恼了宁珏。
现在他终于看出苗头,原来宁澹早有心上人,难怪宁珏当时会着恼,这岂不是刚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沈家倒也不错,虽然官位卑微些,又是个中立派。但事到如今,皇帝也想通了些,有些事情勉强不得,顺意便好。
皇帝还要再开口。
宁珏公主却忽然也上前,福身行礼。
温声道:“陛下请三思。”
皇帝稍稍一怔。
宁珏公主蹲着回话。
“陛下如此关爱,这两个孩子恐怕都不知如何是好了,但儿臣斗胆说一句,想替沈姑娘鸣不平。”
皇帝蹙眉:“鸣不平?”
宁珏公主笑道:“陛下既然说好要给沈姑娘赏赐,就该看到真金白银才好,怎么变成了赐婚?可不要糊弄人家呀。”
全场也就只有宁珏公主有这个本事去反驳陛下,她言笑晏晏,语调俏皮,皇帝也生不起气来。
况且,皇帝本就是想弥补宁珏公主,她一阻拦,皇帝也没有再强求的理由。
旁人看着这一幕,却是有些眼花缭乱,不懂这其中深意。
只看到,公主似是不愿陛下赐婚给宁澹与沈遥凌。
宁珏公主虽未正式将宁澹认进门,但其实宁澹就是宁珏公主之子,这也算是半公开的秘密。
如今公主要替宁澹拒这桩赐婚,难道是,看不上沈家?
众人心照不宣,只是当下没有说出口。
目光却是有意无意地朝着沈世安夫妇看去。
沈世安眉头轻蹙,余娆梳着官妇发髻,受着众人颇有深意的打量,面色冷峻,不卑不亢。
“谢陛下抬爱。”宁澹忽然出声。
他原本单膝跪着,换做双膝触地,与沈遥凌并肩。
“臣对沈姑娘确有求娶之心,但还未曾得到沈姑娘的应诺。沈姑娘在出使途中有勇有谋,功绩赫赫,更得到陛下青睐,臣若是借机攀附,有失君子分寸,臣不敢失节。”
场中寂静一瞬,气氛再度扭转。
宁澹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他一直在追求沈家女,不接赐婚竟是因为害怕在心上人面前失了君子名声。
众人震惊半晌,又小心翼翼地带着敬畏瞥向沈家夫妇。
沈世安一脸茫然,余娆轻咳两声,用手绢抵着唇。
皇帝看看宁珏公主,又看看宁澹。
想了一会儿,松了口。
“原来如此,是朕考虑不周了,理应换个赏赐才是。”
又对着沈遥凌道,“你可有什么愿望不曾?”
沈遥凌全程低着头,额头搭在手背上,没人能看得到她在想什么。
这时终于直起了身子,面上却不见喜怒哀愁,反倒很平静,好似方才的所有争执她都没听见。
“谢陛下。臣女方才高兴得昏了头,忘了同陛下说,其实臣女确有一愿。”
皇帝点点头:“说来听听。”
沈遥凌道:“臣女回到京城后与同窗好友闲聊,得知绵城等地正蒙受大旱。同窗们善修水利,懂耕种,正是出力的好时机,同窗们也都想为受灾之地舒忧解难尽自己的绵薄之力,臣女想,为堪舆馆向陛下请求一个机会。”
皇帝心底轻轻震响。
她的愿望,是希望所有同窗都能为国效力。
少女所言,并非多么铿锵的话语,甚至带着纯稚青涩,却极久违地使皇帝感到撼动。
仿佛,皇帝在这一瞬间忽然明白了,自己最渴求之物,正是这纯粹的一捧热血。
皇帝并未迟疑多久,很快掩下心口热意。
早已习惯喜怒不显于形的面上,看着也是一派平静。
“朕知晓了。”
抬手一挥,让他们都起了身,退回人群之中。
所有人都受赏完毕,皇帝轻轻颔首。
朗声道:“人君之职,惟在奉天,爵赏之颁,岂容私意?民之资力有限,名爵之贵无穷,故兹赍与,亦不以多少为轻重。或朕知有未尽,未满尔心,对朕自陈,若退有后言者,于犯法甚不可也,但恐尔等不立功尔。今后果能立功,至再至三,不吝爵赏。朕之此言,通于天地,布告尔众,咸使闻知。”(1)
众人齐声应是,又一齐跪下再度谢恩。
作者有话说:
(1)摘自网络,《靖难功臣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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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第 88 章
◎复流◎
礼毕, 沈遥凌走回父母身边,正要一同回家去。
身侧却跟过来一个人,一身黑漆漆的, 硕大的影子拢在身旁, 很有存在感。
沈遥凌抬眸看了眼, 宁澹正无声瞧着她。
见她驻足, 宁澹又抬眸, 看向沈家夫妇。
沈夫人:“咳。”
沈大人:“咳咳。”
周围其余人的视线也若有若无地朝宁澹这边看过来。
沈遥凌顿了顿, 说道:“父亲,母亲,稍等我一会儿。”
沈夫人嗯了声:“去吧, 我们也还有点别的事情。”
说罢同沈大人一齐转身走了。
待他们离开, 沈遥凌同宁澹避开其他人,站在回廊下说话。
宁澹先解释道:“今日之事, 并非我故意。”
自那晚到宫中说完话后,陛下那边就再也没有透露出什么。
宁澹原本还担心,自己的劝说是否成功了,今日陛下会不会为难沈遥凌,结果却是根本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陛下不知从哪里意会了什么,竟然想着当场给他们赐婚。
其实在听到“赐婚”二字时,宁澹真的心动了,心动到指尖都忍不住颤栗。
他知道圣旨在上,沈遥凌无法违抗, 她会成为他的妻子,就跟上一世一样, 仿佛一切都会回到“正常的”样子。
宁澹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想过, 强取豪夺又如何, 至少他拥有了自己的宝物,总比像现在这般,惶惶不可终日要好。
然而,光是看沈遥凌的面色就知道,她是绝对不愿的。
宁澹只得及时清醒过来,掐灭这个念头。
宁澹解释完,又出声问:“吓到了?”
沈遥凌慢慢抚平左手袖子卷起来的边,回答道:“也不算。”
她在听到陛下要给她和宁澹赐婚时,确实怀疑过宁澹。
心想宁澹是不是不满意她的拒绝,于是想要硬来。
但很快她也回过神来,宁澹并不是那样的人。
更何况,若是宁澹当真想要硬来,宁珏公主也没必要出面拒绝,还同时帮她争取更有价值的赏赐。
所以现在,宁澹说今日之事并非他有意谋划,她就信。
看来是陛下不知为何突然心血来潮,乱点鸳鸯谱,闹了个乌龙。
要说受了什么惊吓倒也算不上,毕竟沈遥凌还没接旨之前就看到宁澹的神情不对。她已有心理准备,猜到大约会出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回事。
沈遥凌放下双手,平静道:“比起我,你受到的影响才更大吧。今日当着这么多人,完全是牺牲了你的颜面保全我的体面。”
宁澹本来还想说,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况且他说的只是实话,又不需要欺瞒谁,无论是有人听,还是没人听,都是说得的。
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没开口。
想了一想,竟然蹙起眉毛,似是有些可怜地说:“不要紧,对了,也不知道今日之事,有没有惊吓到沈大人和沈夫人?我看我还是要上门拜访一趟,给沈大人、沈夫人当面赔罪一番,不知道沈府什么时候有空?”
他尽量说得平缓,心中却很是忐忑。
阴差阳错在沈遥凌的父亲母亲面前说了那样的话,虽然算不上提亲,但也是把他的心事坦露无疑了。
沈夫人愿意给他机会让他单独同沈遥凌说话,让他不自禁地想到,是不是可以去沈大人和沈夫人面前争取一些。
沈遥凌却没有给他继续幻想的机会,直白道:“父亲母亲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怎么会被这种事情吓到,恐怕都根本没有在意吧,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了。”
宁澹虽然本就心知这只是自己试图围魏救赵的幻想,但真的听在耳中,还是立刻像从头顶被挖了一个孔洞,灌进去一场冷风,让他五脏六腑都快被吹跑了。
过了一瞬,宁澹才勉强收拾,恢复镇定,假装自己真的没有其它的意思一样:“嗯,那就好。”
沈遥凌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宁澹嘴角发苦。
其实沈遥凌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多么坏,却时常让他感觉到身陷泥淖之中。
他知道能拯救自己的人只有沈遥凌,所以总是希望能从沈遥凌那里得到救助,而沈遥凌并没有向他伸出手。
他不会因此怪罪沈遥凌,只是感到一种不断下陷的痛楚。
即便沈遥凌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但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受到鞭笞,和不断被抛弃。
宁澹被迫细细地体会着这些,忽然在某一个瞬间意识到。
原来是这样的吗?原来从前沈遥凌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一直是这样的痛楚。
留下女儿之后,沈夫人和沈大人一起找到了魏渔。
略带忧愁地问。
“老师,我家乖囡在学塾里,不是,在外面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没有人欺负她吧?”
怎么感觉自家孩子出门一趟,被不得了的人缠上了。
魏渔此时也是心绪复杂。
但面对沈大人的询问,还是收拾了心情,答道。
“并没有被人欺负,那位宁公子……”
魏渔迟疑再三,仍是实话实说道:“品性不差,要说起来也算是个可信任之人。”
说完,魏渔的牙根酸倒了一片。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亲口夸出来,但面对沈遥凌的父母,难道他能够以自己的偏见去使沈大人和沈夫人担心吗。
若要他来说,他看不惯宁澹目空一切,倨傲自大的愚蠢模样,也觉得宁澹粗鲁野蛮,一句话就能被激成斗鸡,与沈遥凌怎能相衬?
沈夫人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沈遥凌恰巧走过来,大约是听见了这番对话,脸色黑了一层,别扭地道:“母亲,不要找老师打听这种事。”
沈夫人安抚地拍她两下。
“我这不是怕你不好意思说嘛。”
沈遥凌无言,若要论心理年龄,这里最单纯无辜的就是老师了,偏偏母亲要去问他。
沈遥凌再怎么厚脸皮,也不想当着魏渔说私事,不仅仅是因为她崇敬魏渔,还因为魏渔在她心中纯白一片,对于人情世故像个小婴儿一样,她都恐怕跟他讨论这些事情,会让魏渔嫌弃“不纯洁”。
于是飞了几个眼刀,匆匆推着母亲走了。
回家的路上,沈遥凌特意挑了单独的一个马车,不与父亲和母亲一起坐,免得他们又要八卦什么。
这一对夫妻,平日里对着孩子们好像很是宠爱的,但其实有笑话可看的时候,也是不会放过的。
她倚在车窗边,并不想看外面的景色,于是把车窗帘放了下来,只留一条缝隙,透进风来吹拂着自己的面。
她想到宁澹违抗圣旨时说的那几句话,很明显是为了尊重她的意愿,又是为了使她免于遭受旁人的非议。
她其实是不大能够承受得了这种体贴的,更何况对方是宁澹。
若她当真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不为这一幕动心的理由。
然而时过境迁,她在感情路上毕竟已经是一个三十五岁的成人,经历了太多,不允许她用心不心动这种简单的标准去衡量了。
宁澹随宁珏公主回到了公主府。
宁珏公主看出他的失魂落魄,叹气道:“你也不要怪本宫,你也应该知道,本宫今天是不得不阻止。”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竟然想着拿小渊的婚事来做顺水人情,宁珏公主很快就看破了陛下的这个意图。
他是九五之尊,以为缘分都是可以一声令下的,以为其他人在婚姻中也是可以发号施令的,根本不觉得需要考虑感情的基础。
若是小渊对沈家的姑娘只是寻常的感兴趣也就罢了,强扭的瓜也有甜的,但很显然,小渊的感情比这要复杂深沉得多,若是来日他们当真变成一对怨偶,小渊恐怕承受不来的。
宁心里也清楚母亲的用意,勉强打起精神道:“我知道。”
宁珏公主望着他,几次试图开口,又几次叹息,最后好奇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也没有开诚布公地对我讲过,你与沈姑娘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宁澹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一五一十地,把他与沈遥凌之间的来龙去脉给母亲讲了一遍。
一边讲的时候,他自己其实也在一边梳理。
原来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对沈遥凌有意;而他原来也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那么多次机会。
宁珏公主听完,嘴巴张得半天都没有合拢。
她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有些愚笨的,但没想到原来可以愚笨到这种地步。
人家姑娘很明显是对他有好感的,他偏偏不觉得,即便终于察觉到了,他也没有伸手去摘取。
是懒得伸手还是不敢伸手?
总之,不论如何,等到对方失望离开了,他又着急要追,怎么不是自作自受呢?
宁珏公主默默地合上了嘴巴。
虽然她不想插手宁澹的情感,但看着他太过痛苦、而对方无动于衷时,也是想过要劝劝宁澹,看开些,不必执意纠缠。
然而听完整个过程后,宁珏公主已经不想再劝了。
这种情形,对方要是有所动容才是真的见了鬼吧。
不过,听完全部,宁珏公主心中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了。
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世间种种爱恨情仇也算是看遍了,她知道感情这个事情更似水而不似钢铁,并非折断了就不能再续的。
水流缠绵悱恻,只要水源没有被污染,即便偶尔干涸,也会有可能复流的那一天。
宁珏公主说道:“既然是这样,你也不要太有压力了。只要你自己心里坚定,有什么可着急的呢?”
宁澹无声苦笑。
他没有办法对母亲说,其实他还知道另一个世界,也存在着“宁澹和沈遥凌”,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那就是他的前世。
比起他的前世来说,他现在可以说完全是失败的,怎么能够不着急呢。
宁珏公主又道。
“要是你还想着这个追不到,就及时止损换另一个,你才应该考虑她拒绝你,你是不是就不应该再继续了。”
宁澹正色道:“当然不是。”
他声音低落:“只是,我越努力,似乎就越不可能了。”
他越是想急着跟沈遥凌回到上一世的轨迹上去,就仿佛越离越远。
“哪有那么多不可能的事。”宁珏公主音色清朗,“只要你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努力为她好,她也受益,你也高兴,你这是在做对大家都有利的善事,老天爷也会帮你的。”
宁澹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还能这样去解释。
他心中定了下来,抬头对宁珏公主道:“多谢母亲。”
宁珏公主笑而不语,略微颔首,站起身来,高深莫测地事了拂衣去。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一会儿!
主要是最后一段写得我有点不自信了,改了几次,感觉写不对的话会有股公主鼓励宁澹加油当舔狗的味(不是)
明天还有(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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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 第 89 章
◎小王子◎
自从沈遥凌受封赏后, 沈家热闹得不得了。
沈遥凌突然成了个香饽饽,仿佛每个人都想要见一见。
沈遥凌觉得烦了,怒道:“我难道是什么值得观赏的东西?干脆把我装起来放在箱子里收钱好了, 有谁想要来看的话, 先付了银子再说。”
沈夫人被逗乐, 但是总不可能把沈府大门都关了, 就帮她想了个主意:“有客人来当然是要招待的呀, 不过你要是很忙的话, 也不必出来每一个人都见呀。”
沈遥凌听懂了。
于是连夜写了好多封信出去,写给同窗们,请他们有空的话每人带一沓书来, 找她研究学问。
从此顺理成章地关在自己小院里, 除了同窗谁也不见了。
李萼确实带来一个好消息。
“今日听郭典学说,要从学塾中选十个人, 去任‘云川使’。”
“云川使?”
李萼点点头:“这不是个实职,却能做实事。走特遣使的道,去绵城等地赈灾、主修水利、保灌溉。”
“当真?!”
沈遥凌反应过来了,双眼亮晶晶的。
她的愿望,陛下竟然当真实现了。
李萼笑着又点点头。
“遥凌,现在不仅你有官做,我们也跟着你当上‘官’啦。”
沈遥凌也替他们高兴。
拿出一张单子,递给李萼,说道:“这是这一次陛下给我的赏赐, 你们全都拿去,换银票、换粮都好, 作为你们共用的储备金库, 有需要的时候就从里面支取。”
李萼吃惊道:“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用你的钱。”
沈遥凌摇摇头:“你们要去的地方条件艰苦, 又人生地不熟的,那里的地方官不见得会有给你们多好的保障,到时候到处都需要打点。好了,不要推辞了,这不是给你一个人的,是给我所有的同窗。你们能把自己照顾好些,不勉强自己,不生病,就已经是大好事了。”
她出去了一趟才知道,如果不是有家里的照顾,她能不能够这么顺遂地到达阿鲁国都不一定。
堪舆馆的学子们家里各个情况都不同,不一定都能做到像沈府照拂她一样。
李萼咬了咬唇,也明白她的意思。
问道:“你的意思,是不会跟我们一起去绵城吗?”
沈遥凌顿了下,摇摇头。
指着桌上的画卷道:“我正研究乌苏的舆图,恐怕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去乌苏了。”
还在回来的船上时,他们收到京城的信后,就已经在做准备了。
李萼更加吃惊。
然而,李萼知道她的目标一直就是西域,现在终于达成所愿,也不再劝。
自个儿低头默默地想了半晌。
轻声道。
“遥凌,虽然跟你当同窗也没有多久,但是,似乎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情。第一回与你分别时,大家都依依不舍,只想天天都待在一块儿,一起上学,一起玩闹才好。现在我们都各自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反倒更能理解你了。你去吧,好好保重,等到回来我们再聚。”
沈遥凌听着,心中也波澜微生。
她用力地点头。
“我也等你们的好消息。”
其实不必伤怀,他们是在为了同一件事努力。
沈遥凌可以预见到,对于堪舆馆的学子来说,云川使只是个开始,等到他们做出功绩以后,陛下自会重用。
天灾来临时,他们将会成为分散到大偃各处的一座座指挥所,化作保障百姓生存的一道道防线,减轻天灾的影响。
而她前往未知的土地,去寻找一个可能的答案,给同窗们带去更多的信息,提供更多的帮助。
果然如沈遥凌所料。
过了没几天,沈遥凌收到一封敕书,请宣谕使去鸿胪寺面见乌苏王子,顺便商量乌苏求援一事。
沈遥凌得了“鸿胪寺宣谕使”的名头之后,还从未去鸿胪寺报过道。
心里不免有些隐隐的兴奋。
她换上为她特制的宣谕使服,束发戴冠,前往鸿胪寺。
这是她第二回来鸿胪寺,第一回的时候还是为了说服父亲同意西域凿空计划,而过来查阅史料。
——那次是宁澹帮的忙。
她有些出神,身后突然撞来一个人。
那人矮矮的,额头撞在她腰上,险些把她撞倒在地。
她踉跄几步站稳,低头一看,发现扯着她官服不松的,是一个小麦肤色的小孩儿,额上戴着金冠,冠上镶着宝石,手腕、脚踝上全戴着金环,一动起来晃得叮当响。
湖绿色的眼珠大大的,鼻头小巧挺翘。
是个长得很可爱的异族小孩。
鸿胪寺来往的异族人很多,沈遥凌一时也分不清这一位是谁。
只是从他的穿戴来看,他的身份应该不低。
沈遥凌半蹲下来,试着问:“日安?”
那小孩愣愣看着她,叽里咕噜说了一串什么,然后抓起她的袖子,在自己额头上揉来揉去,还时不时“呜哇呜哇”几声。
糟了,他不会说大偃话。
可沈遥凌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呀,只能试着先把自己的袖子收回来。
“这样不合礼仪的,你先松手。”
那小孩又愣了一下,看到她的动作,像是被抢了东西似的,生气跳脚,更加抓着她不放,滋儿哇叫得更响了。
沈遥凌:“……”
她在族中差不多是最小的,没有什么带小孩的经验,根本想象不到这么一个矮矮的小不点,闹起人来的时候原来有这么疯狂。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衣袖快要被那只小手攥成了一团咸菜,皱得根本看不了,已经不想要那片衣袖了,耳边滋儿哇滋儿哇的,吵得脑浆都快摇匀了。
几面攻击之下,她感到自己的精力仿佛在极快地流失,非常想逃走,然而被他拽着往下拉,根本走不了。
那孩子不仅是拉着她,还想整个人吊上来攀在她手臂上,沈遥凌被他拉得整个人晃来晃去,感觉脑袋都要晕掉,简直想喊救命了。
恰巧这个时候院里一个经过的人都没有,沈遥凌想找人帮忙都找不到。
僵持了好一会儿,小孩估计也是累了,见她宁死不屈的样子,忽然一阵委屈袭上心头,仰着脸大哭出声,泪珠儿一串串地往下掉。
沈遥凌霎时慌了,心道你怎么哭了,我还没哭呢,顿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睁着眼睛张着嘴,傻傻看着这个呜哇呜哇的小人儿。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声音,莫名有些森寒。
“你不哄哄他?”
沈遥凌赶紧回头。
结果就看到了那个小孩的“变大版”。
同样的小麦色肌肤,湖绿色的眼眸,鼻梁高挺,唇形像一把上好的弓。
他身上虽然没有那小孩那么多的装饰,却也难掩贵气,看着像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恐怕是这小孩的哥哥。
他会说大偃话,而且,看他这样子,应该是笃定是沈遥凌把他弟弟惹哭了。
沈遥凌连忙解释:“抱歉,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我是新来的宣谕使,方才碰到……这位小公子,然后,然后他就哭了。”
那人顿了顿,眉梢轻挑。
没答沈遥凌的话,却是说了句。
“女的?”
沈遥凌摸摸自己的头冠。
官服从背面看不出男女,不过,她是男是女也没什么要紧吧。
小孩似乎是看到哥哥来了,停止了嚎啕大哭,眼角坠着眼泪珠子,终于放开了沈遥凌,朝着哥哥伸手要抱。
那少年弯腰把他抱起来,掌心擦掉他的眼泪,用力却不显粗鲁。
小孩儿搂着哥哥的脸,亲昵地贴了贴,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好长一串。
沈遥凌虽然听不懂,但是凭借自己小时候为非作歹的经验也能猜出来,这小孩儿必定是在告状。
果然,只见那相貌英俊的小麦色少年听着小孩儿的哭诉,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屈起食指,在小孩儿额头上弹了一个脑袋崩。
小孩儿:“……”
沈遥凌:“……”
少年把小孩儿脑袋往下一按,按在自己肩膀上,示意让他闭嘴。
然后侧了侧身,瞥了沈遥凌一眼。
丢了句:“不好意思,他老毛病了。”
嗯
沈遥凌:“?”
少年移开视线,眸光凉凉的,似是有些不耐烦。
解释道:“他觉得所有的女孩子都像他的阿蛟,看到他摔跤,都应该摸摸他揉揉他,你不理他,他生气了。”
沈遥凌又疑问:“阿蛟?”
“带他的侍婢。”少年淡淡道,“死了,在来你们大偃的路上。刚出乌苏没多久,就死了。”
沈遥凌一怔。
随即行了一礼:“见过乌苏王子。”
这时终于有鸿胪寺的掌固姗姗来迟。
对着沈遥凌面前的少年匆匆弯腰道:“乌尔殿下,您在这里。”
又看向沈遥凌,思索道:“您就是新来的宣谕使?原来你已经见过乌尔殿下了,两位请随我来。”
沈遥凌点点头,乌尔抱着小王子从她面前经过。
这时原本脸埋在哥哥颈项里像是睡觉了的小王子忽然抬了抬脸,又看了沈遥凌一眼。
眼神怯怯的,又似是有些渴望。
乌尔顿了顿。
“乌里安。”他说完,又空出一只手,指了指怀里的小孩,“他叫乌里安。”
“乌里安殿下。”沈遥凌明白过来,招呼道。
听见自己的名字,小王子高兴得抿了抿唇,湿漉漉的湖绿色眼睛亮晶晶的,原本被一个脑瓜崩弹蔫儿了的精神头瞬间回来了,在兄长怀里扭来扭去。
乌尔嗤了一声,没再管他,单手搂着他大步往前走。
乌里安爬到了哥哥肩膀上回头来看沈遥凌,“啊啊”轻声喊着,伸长手似乎还想抓她的衣袖。
沈遥凌眨眨眼,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可恶!就差一点点,没赶到零点之前。
白天应该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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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 第 90 章
◎护食◎
掌固将人请到殿中时, 鸿胪寺卿还没到,只好陪着笑招呼道:“乌尔殿下、宣谕使,请你们先喝两杯茶吧, 大人近来事务繁忙, 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城东会客, 想必正着急往回赶了。”
沈遥凌面色不变, 倒不算很意外。
八月盛夏, 正是南部小国往来最频繁的时节, 更何况前些日子大偃在南部打了胜仗,来朝贡的人一批接着一批。
无论是上贡还是受降,对于大偃来说都是收钱的活。
而乌苏国来求援, 乃是要大偃出钱出力。
哪件事更好办, 简直一目了然,鸿胪寺卿自然不会把乌苏国的事摆在首位。
虽说乌尔兄弟身份尊贵, 但那也只是在他们自己的国家才彰显尊贵,到了大偃,不论是王子还是国王,都是求人办事的,能不能求到人帮忙都要看运气,更不要肖想能受到什么礼遇。
而且出门在外,年纪轻,总是容易吃亏,而且这一对兄弟可以说是逃难到大偃的, 更多添了几分狼狈。
若不是陛下有意开凿西域,恐怕他们现在还被晾着。
沈遥凌跟着他们一起等。
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对王族兄弟。
乌里安小王子看上去像是被保护得很好的样子, 天真无邪, 单纯可爱, 靠在兄长怀里,和兄长说话的声音嫩嫩的,像是在撒娇一般。
乌尔看着像是对他不耐烦,但也总是有问必答,即便答得简短,偶尔说一两个字,也不会让对方落空。
小孩子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大约也是知道这个地方不能乱走,乌里安强行忍着没有乱动,忍了没一会儿,实在撑不住,无聊地搂着哥哥的颈项打了个哈欠,阖起眼睛睡着了。
即便是弟弟已经睡着了,乌尔还是没有把他放下来,一直抱在怀中。
这是一对感情极好的兄弟。
沈遥凌不由得想。
她自己是有兄长姐姐的,所以即便知道不应该这样浅显地去判断一个人,也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觉得,乌尔应该是个好人。
“看够了吗?”
“什么?”沈遥凌正出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乌尔挑着嘴角笑笑,带着几分邪肆。
“我的脸,你看得那么认真,是很爱看吗?”
沈遥凌一时语塞。
她应该也没有看得那么认真才对。
“抱歉。”
她确实不应该一直盯着人家看,这样很不礼貌。
“不用抱歉。”乌尔像是很好脾气地说,笑容邪肆中掺进去一丝暧昧,“你想看多久都可以,只要给银子。”
沈遥凌:“?”
什么好人,果然她之前的判断太浅显了。
“沈遥凌。”
宁澹走近,打断了乌尔的话。
面色有些沉,扫了一眼沈遥凌身旁的乌尔。
乌尔也被声音吸引,看了一眼宁澹,似乎不大感兴趣,很快就收回,前面的话题也中止了。
“宁澹?”沈遥凌下意识叫了他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也要去乌苏?”
宁澹点点头,轻声道:“进去说。”
他身后,鸿胪寺卿正一脸笑意地走过来,等了这么久,人终于是到齐了。
沈遥凌甚至不得不怀疑,这位鸿胪寺卿是宁澹去找过来的。
否则恐怕还要继续等下去。
几人走进内殿,看见乌尔怀中抱着的孩子,鸿胪寺卿愣了下,随即含笑问:“不如把小殿下留给侍从照看?不然等会儿我们说着话,把他吵醒可就不好了。”
乌尔稍作停顿,唇线抿了抿,转身把乌里安交给了身后的随从。
这人虽然邪性了些,但对弟弟倒是一片拳拳之心,没得话说。
沈遥凌又想。
宁澹看着沈遥凌落在对方身上的视线,心中很不是滋味。
刚才他进来之前,分明听见这乌苏王子在对沈遥凌卖弄色相,瞬间心中便提防了起来,但沈遥凌似乎并没有厌恶对方这种行径,还频频往那边看。
难道沈遥凌如今喜欢这种直白的?
内殿之中,桌椅已经摆好,只待落座。
沈遥凌心知自己的地位是这里最低的,并等着旁人先选位置。
鸿胪寺卿习惯性坐去首位,一脸悠闲,乌尔站着没动,宁澹警惕地盯着他,也没有动作。
沈遥凌看看左右,也只好先站着。
过了会儿,面前还杵着三个人,鸿胪寺卿疑惑道:“怎么回事?都坐,都坐,不要客气。”
沈遥凌迎上鸿胪寺卿的目光,干笑两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乌尔随即上前一步。
宁澹大跨步向前,不动声色地拦在乌尔旁边,他身后是沈遥凌身边的空座位,隐隐好似护食之态。
乌尔似有察觉,双眸微眯,看了这两人一眼。
“抱歉,来迟了。”
魏渔抱着一堆文书从外面快步进来,啪嗒一声往桌上一放,坐下来喝了口水。
宁澹猛然回头。
他的座位。
没了。
宁澹眸光沉冷地盯着魏渔,魏渔根本没抬头理他,似乎毫无所觉。
乌尔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也坐了下来。
宁澹只得在鸿胪寺卿旁边坐下,结束了这场无声的争斗。
要防的人有点多。
宁澹不易察觉地深吸气。
鸿胪寺卿也看出了苗头,目光在对面的沈遥凌身上一落。
再联想到前几日在宫中听到的传闻,捻了捻胡须。
客套道:“这位就是我们鸿胪寺最年轻的宣谕使,亲眼见到,果然名不虚传。”
沈遥凌站起来回了一礼。
乌尔瞥了她一眼。
鸿胪寺卿又似是不经意地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句诗乌尔似是听不懂,眉间露出一点疑惑。
沈遥凌顿了顿,还没作答,鸿胪寺卿又轻飘飘带过,好似无意调侃,言归正传。
“诸位久等了。今日是为了商讨乌苏之事,乌尔殿下,您所需要的粮草具体数目是多少?”
“三十万石,这是让整个乌苏的人民活下来的必需之资。”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倒是不算多。
魏渔递了一卷文书给鸿胪寺卿,他提前算过,三十万确实已经接近最低的极限数额。
鸿胪寺卿看完,放下卷轴,语气还是犹豫:“这个,我们还需筹备。”
乌尔对这反应似乎并不意外,坦诚道:“乌苏也不想依靠别人来养活我们的人民,但是现在乌苏身处危难之中,只要大偃愿意帮助,日后必定十倍奉还。”
十倍,三十万到三百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一个十八岁的王子,怎敢夸下如此海口。
鸿胪寺卿叹息:“我们也有为难之处,能不能再减少些?”
沈遥凌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没想到,本来以为会很严肃的情形,竟然跟小摊贩做买卖差不多,不断地试探对方的价钱。
乌尔前边已经说过这是“必需之资”,听到鸿胪寺卿还在讨价还价,闭嘴沉默了一会儿。
再开口时,也不再提三十万。
“乌苏会陷入眼下的困境是因为国宝王冠被人夺走,如果你们能帮助我们找回王冠,即便没有三十万粮草,乌苏也会永远臣服于大偃。”
鸿胪寺卿果然感兴趣道:“王冠?”
乌尔答道:“王冠是乌苏王的象征。乌苏王已死,王冠也在内乱之时被叛军从王宫中盗走,所以我们回不去乌苏。只有夺回王冠,才能恢复乌苏的和平。”
其余人稍静,只有宁澹面色不改。
乌尔提了两个条件。
前者,借三十万粮草,来日乌苏归还三百万。
后者,助他们夺回王冠,乌苏臣服于大偃。
陛下想要哪一种,不言自明,所以宁澹才会出现在这里。
沉默片刻后,宁澹开口。
“三十万粮草,再加五千精兵,助你找回王冠。”
乌尔愣了愣。
目光转向宁澹,似乎确认了一会儿,他说的是真的。
宁澹又道:“但,你需要先表明你的诚意。”
臣服二字,不是随口说说,需要给出证明。
乌尔几乎没有犹豫,果断道:“我用乌里安来证明。”
沈遥凌忍不住又:“?”
她听见了什么,这个人之前不是很珍爱弟弟的吗?
“小殿下?”鸿胪寺卿摸着胡须,“乌尔殿下的意思是,要让小殿下当质子。”
沈遥凌不由得看向乌尔。
乌尔点点头。
“乌苏决不会背弃承诺。”
这个筹码确实够大。
按照乌尔所言,他与弟弟乌里安是仅有的两个从乌苏逃出来的王室血脉,除了他们之外,其余亲族要么已经牺牲,要么被叛军关押,生死不知。
而他想要的东西,大偃确实给得起。
宁澹没再说话。
鸿胪寺卿看他一眼,见宁澹微微颔首。
便开口道:“明白了,我等会再向陛下禀报。魏录事,沈宣谕使,可有异议?”
魏渔说并无,沈遥凌也摇摇头。
乌尔肩膀终于微微放松下来。
这时候才能看出,其实他的身形算得上瘦削,在少年人之中,也是没有被好好照顾的那一种。
正事说完,鸿胪寺卿说笑道,“不论听多少次,还是想感慨,乌尔殿下的大偃话说得太好了。”
“我从小就学。”乌尔也跟着站起身,眼角弯了弯,笑意却不是很明显,声音轻了些,“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
……
沈遥凌也起身往外走。
陛下大概率会同意乌尔的条件,乌苏是通往西域的第一个国家,若能得到乌苏的臣服,往后将会顺畅很多。
宁澹与鸿胪寺卿交代完,再转头,身边就已经看不见沈遥凌的身影。
他心弦微紧,大步跟出去,看见沈遥凌似乎在跟着乌尔往前走。
沈遥凌越想越觉得乌尔这个人处处奇怪,想再跟过去看看,身后突然卷来一道疾风。
宁澹唰地拦在她身前,挡住她的视线。
沈遥凌疑惑抬头。
宁澹憋着气,半晌,说:“你想看什么,我给你看,我不要银子。”
沈遥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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