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 第 51 章
◎情窦初开的桃枝香气◎
只一瞬间, 郑熙已将那封帖子完全抽了出来,朝着沈遥凌便递过来。
那朱红的色泽,和上面专用的漆印, 确实是婚帖无疑。
沈遥凌惊得连退几步, 瞬时间下意识地大喊出声:“你别过来啊!快给我收回去。”
郑熙动作一顿。
沈夫人拿起手帕掩住嘴角, 连续轻咳数声。
但再怎么咳也不管用了, 沈遥凌对着郑熙叱问道:“你是不是疯了?吃错药了吧你?”
郑熙跟她一直是死对头, 就是见到他就心烦生气, 能顺带想起来一箩筐他干的坏事的关系。
结果郑熙突然当着她的面要给她递婚帖?
沈遥凌完全无法理解,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好似有无数只蜈蚣在身上爬, 抓狂地刺挠。
到底是郑熙疯了还是她疯了?
她怎么会遇上这样的事。
大约是她嫌弃得太明显, 郑熙难以掩饰地露出失望,不过稍作停顿后, 又勉强压抑下来。
继续端着从容高兴的姿态,道:“今天不跟你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沈遥凌捂着耳朵不愿意再听。
她现在不仅觉得刺挠,还觉得阵阵恶心想吐。
递婚帖意味着向对方求取婚姻,在沈遥凌心里,这是个很端庄严肃的行径。
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若没有真挚之心,绝不应该拿这种事开玩笑,还要口口声声地说认真,则更是可恶。
而她绝不相信郑熙会对她有这方面的念想, 她也从没在这种事上考虑过郑熙。
此时自然无异于天打雷劈。
她拒绝的态度强硬得堪称恶劣,郑熙再端不下去了。
也顾不上沈夫人还在旁边, 郑熙眼底赤红, 大喊:“沈遥凌!平时你凶蛮也就算了, 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地听我说完!”
沈遥凌顿了顿。
捂着耳朵的双手放下来,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他好像真的是来真的。
郑熙用力地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重新开口。
“岳平侯府郑熙慕沈氏好女,愿以鸿笺结鸳鸯之盟,望沈三小姐收下此笺。”
他声音有些不稳,但屏着一口气说到了底,中间即便停顿,也没敢换气。
沈遥凌定定地愣了好一会儿。
郑熙抿紧唇看向她,眼含期待。
沈遥凌回过神来。
“不要。”
郑熙又要闹了:“为什么!”
沈遥凌又要骂人:“你脑袋……”
“咳咳。郑世子。”沈夫人站了起来,打断了他们俩,“你今日特地登门,府上十分感念,只不过,此事侯爷和夫人是否知晓?”
郑熙停住,浑身的气焰缩了一半下去。
转身回话:“嗯……知道。”
沈夫人捻起帕子,揉了揉额角。
“当真?”
郑熙闭着嘴不答。
也不能算不知道吧。
父亲母亲对他的心事早有察觉,而且并未当成一桩需要保护的秘闻,反而时常在嘴边提起。
每每当他犯错,或使父亲不满意时,父亲便会瞪起铜鼓一样的眼珠子,怒斥他一整天没点成就,只知道沈遥凌沈遥凌,又说人家比他考分高那么多,竟然还好意思钟意对方,怎么就不知道上进。
这些争端时常使郑熙感到难以言喻的刺痛,又不知如何排解。
发了几回火敷衍过去后,便渐渐甚少再跟父母提起自己的喜好,给那帮跟班更是下了死令,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来沈家送竹笺,也是他自己的主意,没跟父母说过。
反正还没到那一步,若是沈遥凌应了他,他再回去让父母提亲。
见他沉默,沈夫人心中便了然。
摇头道:“兹事体大,世子还需郑重斟酌。况且你们还年轻得很,这只是你们第一个花箔期,未来还长得很,再好好想想吧。”
沈夫人没指责他轻慢,也没数落他稚嫩拙,只是推说叫他审慎,已经叫郑熙好受许多了。
他吸吸鼻子,点头道:“好。谢过夫人。”
又转头看向沈遥凌,目光中隐隐还有未尽之语,似乎还是不甘。
沈夫人点点沈遥凌,说道:“遥凌,你随我来。”
沈遥凌越过郑熙跟上。
进到屋内掩上门,沈夫人才打量沈遥凌一眼,轻声问道:“他来之前,并未同你商量,是不是?”
沈遥凌觉得离谱:“何止没商量。娘亲,不瞒你说,他找上门我都以为是找我打架的,谁能想到……吓死人了。”
沈夫人笑笑。
沈遥凌心有余悸,叮嘱道:“娘亲,你没跟他说什么不该说的吧?”
沈夫人笑容收了收:“怎么可能。我虽对这位世子不甚熟悉,但你先前在医塾里过得什么日子我还是知晓的。”
沈遥凌眼睛一眨。
她险些忘了,自从她重病从印南山回来之后,母亲便一直对医塾的学子有成见,自然不可能随便答应郑熙什么。
沈遥凌凑过去蹭蹭人撒娇:“那,娘亲还对他那么好声好气,我想骂他两句,您都不让。”
沈夫人用指头在她额上推了一下:“小东西长心肝了吗?我还不是为了你。”
“他送竹笺来就是向你正式求亲,如果你想要拒绝,也应该依照正式的礼节,一方面是叫他死心,另一方面,再有其他人想要向你求亲,见到了你对他的回绝之礼,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原来如此……
沈遥凌感慨。
她从没想过这些。
上一世,她的婚姻来的稀里糊涂,堪称完全没有守礼之处,婚后又迟迟未曾抚育子女,也就不曾有机会从头重新学习缔结良缘的礼仪。
活了两世,在这方面,她倒仍像只懵懂冒进的土斑鸠。
沈遥凌嘟囔:“不会再有人来求亲的。”
“什么?”沈夫人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沈遥凌改口道,“总之,若再有人来,不管是谁,请母亲全帮我回绝了吧,不需要叫我来!”
沈夫人细细地审视她。
“我的乖囡,或许是现在还无心耽于情爱?”
沈遥凌连连点头。
确实无心去耽了。
上一世整颗心都溺进这杯迷酒中去了,这一世半滴也不想沾。
至少现在是不想。
至于往后,会不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人……
沈遥凌呼吸顿了一下。
这个问题,她也从没想象过。
她似乎很难想象出自己身边会站着一个什么样的人。
跟宁澹做了将近二十年夫妻,若要再对别人以夫妻之名相称,光是想着,就升起一种奇怪的别扭。
毕竟倾注过感情,她很难再从自己身体里挖出同样的一份去馈赠给新的一段婚姻。
罢了。
想那么远干嘛。
有感觉再说。
没感觉也不必强求。
沈夫人仔细看了她一圈,轻轻收回目光。
奇怪。
说得倒像是真的。
若是半年前听见乖囡说这些,她绝不信。
几个儿女都是她的血脉,她的珠玉,从小不点看到大,没有一丝变化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即便女儿不与她说,那情窦初开的桃枝香气仍从背后释放出来,她早已闻见,只不点破。
怎么近来,却大不相同了。
仿佛多了一丝,看破红尘的味道。
沈夫人幽幽敛眸。
“知道了。郑世子还在外头等你,恐怕还有话要说,去吧。”
沈遥凌应了声,又出门去会郑熙。
郑熙正在那儿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见到沈遥凌出来便两三步追上。
“哎,你真的不要?”
沈遥凌有些无言。
“这又不是什么好玩的把戏。”
“我可不是……”郑熙追着沈遥凌走到梅树下,语气中竟带上些讨好,“要不,你先收着,实在不行你就先搁置了呗。”
婚帖意为求亲,而给出的答复也大致分三种。
第一种便是应诺,双方满意,皆大欢喜。
第二种是回绝,烟飞星离,曲终人散。
第三种则是搁置,若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或无法决断,便将收到的婚帖束之高阁,改日再做答复。
而在这等待的过程中,还可以继续收到旁人的婚帖,对向自己求亲的人反复比较,甚至可以放出消息,引得旁人攀比,正如“待价而沽”。
虽说感情之事不过是你情我愿,扯不上什么道德,甚至这种做法也是被认可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对于求取者而言,这都是极不负责的。
沈遥凌对应诺和回绝的具体礼仪不甚熟悉,因为她上一世送婚帖到宁澹手上之后,就被搁置。
一直拖到花箔期临近结束的最后一天,宁澹才给了答复,匆匆到沈府来提亲。
沈遥凌还记得当时自己等待时每日如同热油煎锅一样的焦躁。
也记得,宁澹来的那日下大雨,他浑身淋得通透,出现在沈府门前时,她心中比起雀跃和松一口气,更快浮现的情绪是担心他会不会生病。
等待的那整整六十日里,她每一天都在不可控制地去想,宁澹到底还收到了多少人的花笺,又在把她与谁做比较?
她陷入一场看不见敌军的较量之中,每日都在自我折磨,最后即便她取得“胜利”,在“胜利”之下又何尝不是侮辱。
她理智地选择忘记这段等待,勒令自己不要再去想象在宁澹真正选中她之前还怎样反复比较过她与旁人的优缺点,更不要去在意宁澹最终选她胜出的原因。
家世、容貌、性情、才学……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拆成零碎,放到秤上比较,你重几两,她轻几两,花箔期听着美好,本质却是一场残酷的利益衡量。
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起,此后成婚数年,也从没向宁澹问起过。
这是她给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骄傲——
选好了的路,就不要回头地往前走去,不要管脚下是坦途还是泥泞,更不能把丑陋的一面掰开来摊在眼前,自己取笑被绚丽表象蒙蔽了的自己。
听着郑熙这么说,沈遥凌既意外,又有些无奈。
意外是因为没想到郑熙会这么“委曲求全”。
无奈则是因为,郑熙果然只有十八岁的猪脑子,又贵为岳平侯府唯一嫡子,哪里会懂得什么叫做自卑,就算做着再卑微的事情,也其实并不会真正感受到其中暗藏的低贱。
她却不同。
沈遥凌想了想,对他伸手:“拿来吧。”
郑熙眼前一亮,高兴问:“你答应了?”
沈遥凌摇摇头:“我去问母亲,怎样回绝你。”
郑熙吓得一缩。
方才迫不及待要送出去的婚帖反倒藏在了背后,支吾道:“你干什么?”
“该问这句话的人是我才对。”沈遥凌皱紧眉,仍然觉得浑身难受。
她认识郑熙两世,从未看出郑熙还藏有这般心思。
做个不甚恰当的比喻,这就好像你隔壁门口拴了十年的大黄狗,突然开口说人话,第一句就是要同你成亲。
她冷心冷情,根本不曾对他的追求抱有一丝丝感动或者惊喜,郑熙怎会看不出来。
恼羞成怒道:“你好好想清楚,难道你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还是说,你还在记挂那个宁——”
沈遥凌倏地抬眼盯他。
郑熙后半句话硬生生给吞了回去。
沈遥凌已活过两世,对一个绣花猪头实在没有多的话好说。
冷静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把竹笺给我,我去回绝。第二,你收回去,当做没有来过这一趟。”
说到底,沈遥凌虽然不喜郑熙,但对方今日巴巴地送竹笺来,终究还是费心又费力。
她给他多留一条退路。
当做没有发生过,她不说,郑熙不说,郑熙的名声仍不会受到损伤。即便他的竹笺作废,今年无法再向其他女子递送婚帖,却也不妨碍有心佳人给他送来花笺。
郑熙果然闭上嘴,退开两步。
“那,那你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吧。”
沈遥凌“嗯”了声。
郑熙还想说些什么。
但沈遥凌面色寡淡,显然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再给他。
他又想起沈夫人说的来日方长。
最终咽下不甘,去唤了家丁离开沈府-
一只灰色信鸽飞过鳞次栉比的街道,落进宁府大院中。
羊丰鸿伸手接了,看了眼信鸽爪上绑的纸条颜色,拢着鸽子送进了演武场中。
“公子,有十一送来的信。”
宁澹抬头。
摘下护腕跃下擂台,径直伸手,让鸽子走到自己手指上。
摘下信纸展开,看完后没多久,面色瞬时变得比鸽羽还灰。
郑熙去沈府送了婚帖。
郑熙?
宁澹将纸条捏成小团,想扔进灯笼里烧了,又收回手,重新展开看看。
看完眼底暗火更炽,手上内力几乎将纸团化为齑粉,又停了停,再次看了看。
怎么看都是那一则消息。
且十七并未在后注明沈府的回应,只说郑熙已经离开。
羊丰鸿见了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便伸手接过纸条。
那张宁澹像是不知如何处理的纸条被羊丰鸿轻易接了过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羊丰鸿有些吃惊。
“公子,您从来恪尽职守行事磊落,从不探问官僚府中的事,为何会把十一留在沈小姐身边?”
宁澹转眸看他,没有回答。
行事磊落有什么用?如果他还跟以前一样正大光明,他现在连沈遥凌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从前沈遥凌会自个儿想着法儿地告诉他,现在他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探听。
若非用了此等手段,今日之事,他还要被蒙在鼓里。
郑熙怎么配?岳平侯府难道没有铜镜。
宁澹向来无波无澜的心中,也冒出了堪称嫉恨恶毒的话语。
沈遥凌讨厌郑熙已经讨厌得那般明显,郑熙原先给沈遥凌找麻烦的时候已经非常碍眼,结果谁能想到,他还能更加没有自知之明。
想象着郑熙怀揣婚帖去沈府的场景,宁澹好似看到一坨狗屎非要去玷污一块小粘糕,胸中气怒交加,非常担心沈遥凌会被郑熙给害得心情不好,只恨不能在现场,他要将郑熙从沈遥凌身边撕开免得吓到她,扔出沈府大门,扔得远远的。
宁澹冷峻英朗的面容扭曲片刻,对羊丰鸿匆匆交代一声:“往后叫十一消息递快些。”
也来不及换衣裳,抓过一旁的外袍直接罩在薄薄的内衫上,疾步出了门。
宁澹径直造访公主府,好在宁珏公主今日恰在府中。
宁澹问:“我可以给别人送竹笺?需要怎么做?”
宁珏公主愣了下,连忙回答:“当然可以。本宫把竹笺给你的那日说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啊。你想送给谁?”
宁澹抿了抿唇。
又很小幅度地张了张嘴。
没发出声音来。
停顿了好一会儿,快速地说了三个字,“沈遥凌。”
宁珏公主展眉,倒是不意外。
问完关键信息,宁珏公主指尖点了点额头,道:“嗯。容本宫缓缓。”
这倒霉孩子。
早让他准备,乌龟一般没动静。
这会儿急吼吼地来问,仿佛立刻就要送出门的架势。
这可是大事,能不思量,不筹备的?
简直是为难她。
不过,也不是不能办。
特事特办。
宁珏公主脑海中过了一遍,点点头道:“可以。你同沈三小姐商量过没有?若是你们已心意相通,倒是简单了,本宫这就备一份厚礼,明日同你一道登门,沈三小姐接过婚帖后,再慢慢商议提亲之事。”
宁澹怔了下,“如果没有?”
“没有的话,”宁珏公主想了想,“那这样太简单,对方若认为你心不诚,或许会回绝。”
宁澹又问。
“若是她需要同时在我和一个侯府世子当中选呢?那个侯府世子不太聪明。”
宁珏公主目光闪动。
强调一下对方“不太聪明”有什么用。
“有竞争者……且对方还有头衔。那,就又回到了你尚未建功立业、立起门户的问题上来了。”
“这样算来的话,你的条件不如那位世子。”
宁澹垂眸。
宁珏公主也在思索。
她虽然对宁澹提出来的一串无理问题对答如流,其实脑海中正在飞速转动。
想说的,想问的,实在太多了。
但不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帮宁澹解决眼下的问题。
“若要比过那个世子,我只能替你去请求陛下。”
“如果陛下能亲笔写下诏书,为你的人品和才华作保,随着婚帖一并送到沈府去,沈家人应当可以安心。”
宁澹点头,跪坐在桌边行了一个叩头礼:“拜请母亲。”
他毫无犹豫,宁珏公主心中微松,却又一阵阵地发紧。
小渊只求过她两次,两次都是为了沈三小姐。
她既欣悦于小渊也拥有了这样浓烈鲜活的情感,又忍不住担忧。
现在小渊身边仍然荆棘丛生。
这时候出现的情愫,会不会因此受到难以预料的阻碍或损伤。
究竟能不能结下善果,似乎没人能够保证。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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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 第 52 章
◎“我和沈三小姐一组。”◎
也罢。患得患失没有任何好处。
宁珏公主调整了心绪, 不再胡思乱想,应诺下来。
“我择日进宫,筹备礼物也需要时间, 你……别来催。”
要是每天都来整一回罚站静坐什么的, 公主也受不了。
宁澹道:“好吧。”
答应得很勉强-
第二天再去上学, 所有人都恹恹的。
一直玩的地盘被人说占就占去, 任谁也不会高兴。
上完一堂课了, 也没人出去玩, 全都没精神地趴在桌上。
沈遥凌给桌面拍出一声响:“我们对医塾发斗书吧。”
一群人茫然地抬头看她。
斗书?
太学院每每放长假后再复课的头半个月都很轻松,课很少,每年的大型活动也安排在这个时候。
比如祭祀, 围猎, 比武。
学塾之间的比武即是学术成就上的竞争,且只看实业。
毕竟政绩和纸面上的成效一目了然, 过去一年来做了多少研究、有多少成果,祭酒都会一一向陛下回禀,再由评分高低决定今年一年的学塾排名高低,各学塾按照排名不同决定资源分配,排名最高的学塾享有最优先的选择权。
医塾能够私自决定拿走原本属于堪舆馆的地盘,也就是仗着它年年第一的排名。
就是明摆着欺负人,也根本没人能治得了它。
因为“规矩”如此。
比武则是学塾之间的争斗。若堪舆馆向医塾发起斗书,就意味着挑战医塾的地位,若是堪舆馆在比武中胜出, 就能跟医塾排名互换,医塾自然没有资格和立场来侵占堪舆馆的地盘。
“能行吗?”安桉弱弱地回应。
没有一个人有这个信心。
“我也觉得很难。”沈遥凌坦然道, “但可以试一试。”
反正, 堪舆馆的排行已经很靠末尾。
就算输了, 也不过就是被罚排到最末。能损失什么?
若是赢了,就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只要有一丝可能,就没有不能试的。
沈遥凌拿出一张画好的战略图,平声道:“我有计划,只看你们来不来。”
众人看着沈遥凌的动作一愣,很轻易就在她手里那张纸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什么?”
“我看看我看看。”
沈遥凌昨日趁着有空时把所有人的考卷都看了一遍。
大略统算了一下每个分段的名单,若有特别擅长或特别弱项的就做了标记,回去后按照这份名单画了一张图。
这张图像是一场战役的城防图,给每个人都安排了相对适宜的位置和角色。
这让“挑战医塾”这件事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还有点像一场游戏。
学生们新奇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当日傍晚,医塾门前出现了一张斗书。
用一枚飞镖钉在廊上,气势汹汹。
署名是堪舆馆。
沈遥凌和其余同窗排成两排,抱臂站在学塾门前,目光冷淡睥睨。
安桉嘴唇几乎不动,悄声在人群里说。
“怎么还没人出来?”
王杰也用腹语回道:“好急啊,那廊柱上的孔好不容易才钻进去一点,也不知道飞镖插稳没,等会儿会不会掉下来。”
就在这时,门开了。
医塾的学子穿一身月白衣袍出来,看见门前一堆苍青制服的人,脚步都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廊柱上的飞镖。
站在最前面的人摘下飞镖下钉着的斗书,脸色有些难看。
扬声朝这边问:“你们什么意思?”
李达身形高大,拦在最前,冷哼一声道:“字面意思。”
医塾学子也察觉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他们传阅那封斗书,嘀咕讨论了一会儿。
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旁人自动为她让道。
“怎么了?”
喻绮昕问。
她第一眼便看到了对面站着的沈遥凌,目光一凝。
沈遥凌神色冷淡,还带着一丝懒倦,与她分毫不让地对视。
喻绮昕接过那封斗书,垂眸看完。
想了想,轻声道:“沈三小姐,你这是想做什么,不要伤了两家学塾之间的和气。”
安桉不惯着她,大喊道:“你们强占我们地盘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喻绮昕语塞,脸色也有些难得的难堪。
但仅一瞬便消失无踪,喻绮昕说道:“那是太学院的决定。你们不应找我们这些同窗置气。”
“我们今日是来送斗书的。”沈遥凌出声,音色清越,吐字清晰,让在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只需回答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喻绮昕静了一会儿。
郑熙现在不在,医塾的人都以她为首,她的决定几乎就是最终的答案。
被人找上门,现在拒绝,就像是认怂一般。
当然医塾根本没有向任何人“认怂”的必要,但是这个掉面子的决定,不能由她做出来。
更何况,医塾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小小的堪舆馆想要挑战医塾,无异于以卵击石,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喻绮昕柔柔笑了笑。
“好。我们接受了。”
从这句话起,双方之间的氛围变得更是肃杀。
这一刻往后就都是敌人了。
沈遥凌点点头,放下手臂。
“三日后,试炼场比第一场。”
比武通常分为上下两场。
第二场是投票制,可参与投票的人包括京城所有官员百姓。
但每一票的价值是有区分的。
可以选择官员票数权重与百姓票数权重五五开,相等。
也可以选择官员票数折算九成,而百姓的票数折算为一成,合起来算总票数。
至于如何选择这个比重,由第一场比试的胜出者决定。
说完这句,沈遥凌转身离开,堪舆馆所有人紧随其后。
三日后,堪舆馆要与医塾比武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学院,连宁澹亦有所耳闻。
宁澹这几日过得有如烈火烹油,宁珏公主不许他催促,他无从打发时间,把这几日里京城所有成亲的新人全都围观了一遍。
从仪式起,到礼成,宁澹站在热闹欢欣的人群中仔细看完,每一对新人都带着白头偕老的许愿,在喧闹和祝福的顶峰中落幕。
他收获良多。
现在已经可以边听着身旁人的八卦便迅速地在心中评判出这户人家的六礼是否齐全,三媒六聘是否吝啬。
今日宁珏公主终于进宫去了。
宁澹勉强冷静一些,带着一肚子的学识回到太学院,便听闻了两个学塾之间的争端。
他很快地走向试炼场。
第一场比试的形式是固定的,体能试炼。
两两一组同时出发,穿过试炼场中的重重关卡,以最快通过的那组所属学塾取胜。
双方应该不会有太多体力上的差距,但偏偏堪舆馆的学子人数本就比医塾少,而且还是单数,有一个人不能参加。
堪舆馆凑在一处围着带队的典学商量,单出来一个人,应该让谁不上场,正讨论着,郑熙硬是凑了过来。
看着他一身刺眼的月白长袍,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目光不善地瞪着他。
郑熙假装没看见——他也确实不在乎这些弱者的目光——自顾自凑在沈遥凌身边搭话,“里面有的关卡很凶险,你进去之后不要逞能老想着赢,不受伤就行了。”
开战在即,这话自然被当做了挑衅。
李达和其他几个堪舆馆学子跳脚起来,也不管他是这侯府那世子的,一个推一把,就把郑熙搡得远远的。
郑熙说话时,沈遥凌目光刚在他身上落了一瞬,他被赶走,沈遥凌的目光也收回了。
沈遥凌暗暗啧了声。
现在她已经知道,郑熙说不定是真心提醒她。
不过也无所谓。
沈遥凌拍拍李达的肩膀,以示鼓励。
宁澹来便看到郑熙被赶走,气息稍加平复。
见到沈遥凌的举止态度,他已猜到,沈遥凌定然是已经拒了郑熙的婚帖,甚或根本不曾收下。
他就知道沈遥凌不会答应旁人的。
但即便如此,郑熙总在沈遥凌面前晃,实在碍眼。
宁澹径直走了过去。
他一身白衣胜雪,剑眉星目,一副极尽低调仍掩不住贵气的派头。
有学子注意到他,小小地吸了口气。
“这是赤野湖那位?”
几乎无声的气声,“从前远远地看不觉得,他原来长相这么俊俏!”
竟完全忘了讨论正事。
随着他脚步走近,几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不自觉地看着他。
喻绮昕有些意外,但很快上前一步,挽起一个笑,喊了他一声,正要说话:“宁公子……”
宁澹仿佛没听见,对着堪舆馆这边道:“郭典学,借一步说话。”
带队的郭典学愣了下。
还左右看了看,好似以为在场还有另一位典学姓郭。
反应过来后,郭典学靠近一些,疑问道:“宁公子,您说。”
宁澹没立即开口,目光直直看着沈遥凌,目光通透,却又仿佛压着许多想说的话。
三三两两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也投向沈遥凌。
宁澹低眸,与郭典学低声耳语。
过了一会儿,郭典学返回到队伍中。
寻了一会儿,看见沈遥凌,便点点她道:“我们不用减员了,等会儿宁公子与你一组。”
加上宁澹,刚好是双数。
当场一片哗然,众人纷纷说起小话。
“这样合规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宁公子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学塾,这个身份,算是可流动性外援吧。”
“那他不是应该帮医塾?医塾那个喻大小姐不是同他关系匪浅吗?”
“这就不知道了,宁公子做事自有其深意。况且,遥姐也跟他有过一段故交,帮帮咱们怎么啦!”
沈遥凌一阵愕然,还有些尴尬。
一想到宁澹耳聪目明,这些人的“小声嘀咕”都会被他听得清清楚楚,就更加尴尬。
沈遥凌眼神复杂地看着宁澹。
他干嘛突然来这么一出?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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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 第 53 章
◎“如果我向你求亲呢?”◎
宁澹突然横插一杠, 还点名要跟沈遥凌一组,搞得好像他是沈遥凌的什么人似的。
好似,是以家眷身份加入。
明面上虽然没人这么说, 但心里难保不会这么想。
此时医塾之中也是一片混乱的嗡嗡声。
宁澹向来是医塾的保护神, 此时却偏向外人一边, 他们却还敢怒不敢言。
喻崎昕无人理会的声音静落飘散, 齿根轻轻咬紧。
身旁有人安慰道:“因为堪舆馆少人, 宁公子才去那边帮忙的。”
至于堪舆馆少人跟宁澹又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突然性情大变善心大发,就没人再去探究,也没人敢提起。
喻崎昕也装作不知, 面色强行冷静着, 应了下来。
“嗯,你说的是。”
而站得离喻崎昕远些的人, 则不会那么体贴地顾及她的心情。
手掌拢在嘴边,交头接耳低语。
“宁公子这是何意?莫不是,突然又觉出沈三小姐的好了。”
“不知道,这两人指定有点什么。”
“我怎么觉得沈三小姐是故意的?从离开医塾后,时常有她出风头的消息,这次更是高调发起什么比武,那个破学塾怎么可能赢过咱们,沈三小姐难道不怕输?”
“能被宁公子注意到,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还有什么好怕的。”
郑熙在一旁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气得肺快要炸了。
他是搞不清楚那个宁若渊在想什么, 但总之是跟沈遥凌没关系。
这些蠢货非要把他们两个扯到一起, 听得郑熙一阵阵泛酸。
回头怒吼道:“很爱说闲话?没事儿干就滚出去, 医塾缺你们几个了?”
背后瞬间噤声。
但郑熙仍不解气。
流言蜚语就像蔓草一般斩不断理还乱,再怎么澄清也还是有蠢货听信他人的“小道消息”,越想摘清楚越是无力。
郑熙越想越是气得跳脚。
全然忘了,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是喜爱捏造此类谣言的其中一个。
但就算想起来,郑熙恐怕也不会感到懊悔。
曾经他爱在沈遥凌面前说那些难听话,是为了让沈遥凌“痛改前非”,自尊自爱,不再和宁若渊纠缠。
现在他厌恶这些人的胡乱猜测,也是为了让沈遥凌不要再和宁澹扯到一处。
目的一致,他当然不会觉得先前有错。
只是气恼沈遥凌为何不接下他的竹笺,若是沈遥凌干脆答应了他,老老实实和他议亲,哪里还会有人敢把她跟别的男子扯到一处?
沈遥凌深吸口气,假装无事发生地对郭典学道:“典学,我已经找好搭档了——”
“咦?宁公子不是你请来帮忙的吗?”郭典学抓抓后脑勺,显然有点茫然了,“他方才告诉我,说你们之前已经配合过一次了。”
“……”配合?是指在戏院里调查的那次吗。
沈遥凌沉默着,还想找些理由来拒绝,钟声已经敲响了。
郭典学赶紧拍了两下掌心,退到旁边去招呼:“所有人准备好,列队进试炼场了!”
宁澹站到沈遥凌身边,原定做沈遥凌搭档的安桉自觉溜了,溜得飞快,头也不回。
所有人两两一排站着,试炼场的大门已经打开了。
沈遥凌只能不去想象同窗们会怎么看她,今天过后又会从别人嘴里听到怎么样离谱的话语。
宁澹在她身边站得笔直,面色依然冷漠得像是不想接近任何会呼吸的人。
沈遥凌看着手心,和宁澹并肩站在前面一排人的后面,没人开口说话。
就这样看着他们两个人,倒像是沈遥凌上赶着的。
前面的脚步动了,沈遥凌放下手跟上,仍然垂着眼,视线中宁澹衣袍摆动,每一步的幅度都跟她一样。
像他这种我行我素的人,怎么偏偏却能照顾到别人的步伐,在这种时候倒显得“贴心”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
他高高在上,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万人瞩目的中心,也不知道身边不想被牵连其中的人可能会为此感到苦恼。
算了,来都来了。
沈遥凌咬咬牙,抱着这种“来都来了”的信念,走进大门之内。
门后是单独的通道,意味着不同的关卡,同组的两人要合作通过。
反正以最后到达终点的时间计算。
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里,同组的两个人都要单独待在一起,彼此照顾。
考验的是亲密和默契。
也多了一丝暧昧的气息。
试炼场的主事讲完规则,又扬声再对人群问了遍是否已经听懂。
沈遥凌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宁澹偏头看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两瞬。
出声问:“你不开心?”
这句话听起来倒像是质问,仿佛沈遥凌应该为了能够跟他组队而感激涕零。
毕竟在试炼当中,沈遥凌不愿意跟他争辩多余的事,于是扯了个笑,假装轻松地问:“没有。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开玩笑:“该不会是特意来帮忙的吧?宁公子真是位心善的好长史。”
宁澹当然不是特意来管闲事。他来这里,只是因为有话想跟沈遥凌说。
他心中有个很郑重的念头,最应该和他商量的就是沈遥凌。
而沈遥凌身边总是围绕着其他人。
恰巧这个试炼场中只有两人,刚好适合谈话。
宁澹目光一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沈遥凌,我有问题问你……”
话音未落,石扉缓缓开启,轰隆声响将宁澹的说话声完全遮掩下去。
沈遥凌走进通道之中,宁澹说了一半被迫打断,转头快速跟上。
不远处喻绮昕目光短暂地投来,也很快进了另一条通道。
试炼场连着后山,穿过石洞后便是荆棘丛生。
看来沈遥凌运气不佳,选到的第一关便很难前行。
似乎在说他们根本就不应该来。
试炼中不允许带武器,宁澹的剑留在门外,内力催动掌风,树丛被拂倒一片,只剩残断落枝。
沈遥凌:“……”
这个人的存在就是作弊。
罢了,她占了便宜就不要卖乖。
坦然抬手行了一礼:“多谢。”便沿着清理干净的羊肠小道往前快步走。
她苍青衣摆如莲叶轻晃,宁澹跟上去,沉声道:“你现在,很担心?”
直觉一般,他觉得接下来他要问沈遥凌的问题,最好在沈遥凌高兴的时候问。
而此时,虽然沈遥凌否认,但她看起来确实就是算不上开心。
他只能猜测她是在为了试炼结果忧虑。
沈遥凌却轻松地摇摇头:“我不担心。”
其实沈遥凌知道挑战医塾有多么不可能。
因此只想着尽力而为,却并没有想过一定要赢。
她真正的目的,只是鼓舞同学们的锐气,不要被这种小事击倒。
真正重要的是投入这个比武之中奋斗的过程,不论输赢,都会成为他们共同的美好回忆,也能帮他们在以后大偃需要他们的时候,更好地配合。
……虽然现在里面莫名其妙多出了一个宁澹。
宁澹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咽下原本的话头,转了个方式问道:“花箔期,你有什么打算?”
这一句,既是探问,又是催促。
他分明已经预知到沈遥凌会给他送婚帖,却偏偏不能问具体日子。
到底要等多久?沈遥凌现在一点苗头也没有,时日拖得久了恐要生变。
宁澹不愿生变。
他的生活中只有那么单调的几种事情,从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成婚于他而言,是从未考虑过的。
仿佛天外飞书。
是以母亲将婚帖交给他时,他只当作与己无关的事情,搁置一旁。
直到他在幻境中看到了沈遥凌送来的婚帖。
直到他意识到,要与他成婚的人是沈遥凌。
他才开始有了日益增长的期待,将与沈遥凌成婚的这件事列入计划之中。
一开始,他自然是想跟循预言,毕竟,就算让他自个儿去想,他都想象不到比那更好的事。
但突如其来的郑熙让他又乱了阵脚。
他希望沈遥凌不会被其他任何人看见,只跟他有关。
就像从前一样,她只看得到他一个人,而他身边也只要沈遥凌。
他们两个人彼此附属,不需要再与旁人去浪费一分一毫的注意力。
他曾以为这是共同的默契。
但现在却好像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他努力适应着沈遥凌有了新的兴趣、新的朋友、新的目标这些事,努力跟上她的脚步,继续像从前那样陪在她身边,但却时常有种被甩开很远的错觉。
他至少不能被旁人比下去,因此也着急忙慌地想要给她送去竹笺。
他察觉到自己的无知,因此去观摩旁人的婚仪,提前学了之后可能需要的所有知识,已经在脑海中筹备了许多回完整的典礼。
母亲去帮他向陛下索要手诏,他则来与沈遥凌商量,以为诸事皆备,信心满满,只需沈遥凌确认一次心意,他即刻就能上门提亲。
结果事到临头,他竟有些紧张。
心悸而情怯。
他手中的剑向来直来直去,此时的嘴却自动自发学会了拐弯。
无法先表露心意,而要先征询她的打算。
“花箔期?”沈遥凌蹙眉,宁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她摇摇头:“没什么打算。”
……这是什么意思。
宁澹胸口有一小块像是忽然塌陷了一下。
不。
不会的。
是他问得不对。
向来都是男子提亲,女子给男子送花笺的本就是少数,是特例,是说出来后要被人谈论个三天三夜的,因此沈遥凌就算平时大大咧咧,但也不会将这种事挂在嘴边。
所以她才会说没有打算。
她定然是连他也瞒着了。
即便这么想着。
宁澹仍然焦灼难言。
他确实不擅长琢磨人心。
但他善于观察蛛丝马迹。
宁澹观看了那么多对新人的典礼,没有发现哪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神是冷漠的。
而沈遥凌看着他时,常常泛着冷。
也不是厌恶,或憎恨。
而是一种太过复杂,他无法分辨的情绪。
像是不在意、仿佛随时都能和他挥手分别。
她的眼神中少了许多明亮欢欣的东西,仿佛被一条很长的河流给冲散、冲淡了。
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坏的兆头和好的预知在他心底不断拉扯,他分不清谁占上乘。
宁澹忽地伸手,拉住了沈遥凌的手腕。
沈遥凌惊讶回头:“什么?”
宁澹黑眸沉沉:“沈遥凌,如果我。”
他喉头滚动一回,吞咽下去一些干涩,“如果我给你送去竹——”
瞳仁深处猛地一缩。
手中攥紧,将沈遥凌用力拽过来。
沈遥凌站在高处,被他拉着回头,又用力一拖,就倒下来,像只蹁跹的青蝶坠进他怀里。
下一瞬,滚落巨石轰然砸在了沈遥凌方才站立的位置,一路顺着坡道滚落了下去。
宁澹掌心收得很紧,沈遥凌回头惊得都有些懵。
“这也是关卡中的一环吗?”
但显然并不是。
轰隆声响引得门外主事也跑进来查看,最后确认,他们的关卡都已经被落石摧毁,自然不能再继续通行。
主事遗憾地摇摇头:“那只能算你们意外退出了。”
沈遥凌:“……”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们学塾还是得少一组。
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参与。
反正没计较过输赢,沈遥凌倒是也淡定。
宁澹呼吸有些起伏,眸底不断闪烁。
他想说的话,接二连三地被打断。
这场并不太平的试炼,和并不顺遂的谈话,仿佛也是一个坏的预兆。
两人无所事事地坐在试炼场外,像是两个跟世界关系不大的人。
沈遥凌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她上一世已经体会得够多了。
沈遥凌眨眨眼睛,随便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种氛围。
“今天你突然过来,很多人夸你模样俊美呀。”
宁澹微怔,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
问沈遥凌:“真的?我不知道。”
沈遥凌笑笑:“你当然不会在意。不过,你今天突然说要跟我一组,实在是很莽撞。闹出这么一出,以后你有心仪的女孩子,她说不定会很介意的。”
宁澹怔怔地看着她。
他觉得,沈遥凌的这句话里应该是带着醋意。
他当然很想告诉沈遥凌,什么别的女孩子,你根本无需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但是又有些享受她难得表露出来的占有欲。
这让他觉得那个预知的幻境似乎又更真实了几分。
说了一会儿话,前头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
沈遥凌倏地站起来,朝那边踮了踮脚。
“好像是结束了。”
沈遥凌急匆匆走过去,很快就离开了宁澹的旁边。
宁澹抿抿唇,不远不近地跟了过去。
沈遥凌没有发现他。
胜者已经决出来了。
宁澹看见沈遥凌过去时,李达背上背着安桉,两人都在手舞足蹈,看见沈遥凌,就张开双臂欢迎她过去一起庆祝。
身后不停地有人走出来,宁澹退到一旁的墙后,能看得更清晰些。
“我们赢了!”李达欢快地说,高兴得像是捡了十盘大鸡腿,“我和安桉是第一!”
沈遥凌笑出来,这个笑跟方才与宁澹在一起时勉强的笑意那么不同。
她眼睛也亮晶晶的:“你们真的太厉害了吧!”
安桉连连点头,从李达背上跳下来,不知想到什么,有些犹豫:“遥遥,我们赶紧先走吧。”
她声音闷闷的:“医塾的人一直在说些难听的话,我们去解释也没用。”
宁澹蹙了蹙眉。
什么难听的话?
沈遥凌还没开口,已经有医塾的人围了上去。
有人调侃地问她,有宁公子帮忙的滋味怎么样。
这个第一对你来说是胜券在握吧。
要不你们堪舆馆怎么能赢呢。
还有些人在远处目光不善地看着这边,接着交头接耳,随即爆发出一阵嬉笑,偶尔传出露水情缘之类的词。
宁澹心口有些不舒服。
他终于意识到一开始他说要和沈遥凌一组时,似乎就已经给沈遥凌带去了麻烦。
而后来沈遥凌的不开心,也并非是因为她在担忧,而是因为他这个麻烦。
对于刻薄的玩笑,沈遥凌并不想忍让。
她按住生气的安桉,转头看着那些人。
“是吗?我不知道。我中途退出了。”
医塾的学子面面相觑。
退出?
沈遥凌说道:“主事那里有记录,你们不信可以去查。”
“至少在这次输赢中,我没有借任何人的光。”
更远处,喻绮昕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沈遥凌的目光扫过她,落在另外的一群人身上。
声音变得更冷。
“至于你们说的什么情缘。”
“我与宁公子只是旧识,并无其它。”
“我对宁公子,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如果再让我听见你们用这些无中生有的传言污蔑我的清誉,我只能请父亲母亲向祭酒提请申告,若是祭酒不能给我满意的答复,就去礼部接着申告。”
场中静默了一瞬,其余人讪讪闭了嘴。
宁澹顿了顿,从墙后走出。
面覆寒霜,走到武器架前,伸手拿回了自己的剑。
捏在手中剑柄轻转,几乎能听到剑刃嗡鸣的声音。
方才僵硬静默着的人群霎时散了个干净。
宁澹无声地吐息。
似乎要把心中隐隐的刺痛也吐个干净。
什么叫做,只是旧识。
听起来倒像是个毫无干系的人。
又是什么叫做,从没有非分之想。
难道她的意思是,从没有喜欢过他?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宁澹心想,这应当只是沈遥凌面对旁人时的转圜之语,沈遥凌只是现在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跟他扯上关系。
他可以理解。
沈遥凌那般好强,怎会愿意让她的胜利被冠以旁人的姓名。
是他鲁莽了,不应该随便插手她的事情。
她生气,也很正常。
但是再怎么生气,她可以跟他发脾气,可以朝他抱怨,却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胡话。
宁澹转过身来,望着沈遥凌,面色和眸光都带着灰沉。
他唇瓣嗫嚅了一下。
觉得沈遥凌现在当着他的面,应该至少要告诉他,方才她只是骗其他人的。
她知不知道,今天他本来是要来跟她商量亲事的。
沈遥凌发现他来了,也看到了他的脸色,知道他方才也听见了那句话。
倒也正好。
她从前对宁澹的喜欢,除了口头上没有承认以外,其实根本遮掩不住。
旁人清楚,宁澹自己当然也清楚。
而现在,她的心意已经改变了,却一直也没有机会告诉宁澹。
毕竟,从未承认过的事,无缘无故地要开口去否认,倒显得矫情。
借着这一次让他明白也好。
都说了个清楚,往后,他们彼此都不用再胡思乱想,也不用再感到尴尬了。
沈遥凌想着,朝他点点头。
很是平和道:“宁公子,还有事吗?”
宁澹攥紧剑鞘。
他想听的不是这一句。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崩塌。
堪舆馆的学子们听了沈遥凌方才那些解释,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只是简单的旧识。
就说谣言骗人,传闻不可信。
纷纷友好地上前来,跟宁澹打招呼。
“宁公子,多谢你,方才也算是帮了我们。”
“以后常来咱们学塾玩啊!”
一人一句地说着,像是主人招呼客人一般。
喜气洋洋地,谁也没发觉宁澹心绪难明。
很快,他们前呼后拥地围着沈遥凌离去,把宁澹落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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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 第 54 章
◎等着谁把那个沈遥凌还回来◎
寒意料峭, 皇宫之中风景最好之处,便是梅园。
皇帝与宁珏公主漫步园中,一面赏梅, 一面闲谈。
“今年宫中家宴你又不来。往后, 真要让朕变成孤家寡人不成。”皇帝板着脸。
宁珏公主浅笑:“父皇说笑了。儿臣家宴虽然不能露面, 闲暇时来父皇面前尽孝, 也是一样的。”
皇帝“哼”的一声, 倒没再接着训斥, 可见也并非真的恼怒。
宁珏公主拨开一枝梅花,觑了眼皇帝的面色。
轻声道:“儿臣这次来,是为了一事。”
皇帝眉心微蹙, 佯怒。
“何事?这会儿时候正好, 你可不要说些扫兴的事。”
宁珏公主含笑道:“是为了小渊的婚事。”
“嗯?”皇帝脚步顿住,回头, 脸上带了些宽和喜悦的笑,“这孩子总算开窍了?”
宁珏公主挑眉不答。
“好,好。这事倒是说得。”皇帝在园中木椅上坐了下来。
宁珏公主侍立在旁,正要详细说说。
皇帝感叹道。
“上回和他说起这事,他还像个呆木瓜,朕还道他不愿成亲呢,敢情只是瞒着朕!”
皇帝嗔怒,却越想越是高兴。
“好好好,既然有了成家的想法, 往后便会越发沉稳了。小渊是朕从小看到大的,得给他指门好亲事才行。”
宁珏公主嘴角笑容一僵。
指一门?
皇帝对她招招手。
“来, 这事儿得好好商量。朕早就让皇后为此事预备着, 皇后也算尽心尽力, 选了几个名门闺秀,朕看都还不错,你听听如何?”
宁珏公主心中更是沉了几分。
她没想到,在她还没考虑这些事的时候,陛下竟然已经有了“安排”。
听皇帝报了一串家世、姓名,一颗心便是当真沉到了谷底。
这里面没有沈三小姐。
也是。
沈大人虽然颇具人才,但终究只是个侍郎,在姻缘大事上,陛下自然不会无缘无故考虑到他们。
况且。
陛下所提及的这几个世家……终究还是太子背后的那一帮势力。
宁珏公主眼睫垂落。
怅然和感伤穿过胸膛,最后终究化为了然。
她原本还以为,陛下是真的疼爱小渊的。
但其实这么多年了,她也该适应了。
只是每每发现真相时,还是会恍惚。
天家并非没有爱,只是这爱,与想象中的极为不同。
这份爱带着条件,总是用利益来衡量。
而且是从上而下的,是俯视的,是不容商量的。
它只要感恩和臣服。
若是做不到让施爱者满意,他便可以随时收回,转而投向旁人。
他们都是陛下的棋子。
或许陛下确实爱护这些棋子。
但终究也只是棋子而已。
棋子是没有与执棋者博弈的权力的。
穷尽毕生智慧,也只能在棋盘上找一个自己能立足的位置而已。
宁珏公主深吸一口气。
是她的错。
近来好事遇得太多,生出了不该有的幻想。
此事果然难以顺遂。
皇帝话音落下,宁珏公主沉思着点头。
露出了惊喜又感激的神情。
“原来,京城世家之中还有这么多适龄的好姑娘,陛下真是费心了。”
皇帝朗声大笑:“怎么样,你不知道吧!朕就知道你这个做娘亲的,不尽心!”
宁珏公主笑容落下,语气亦低落。
“陛下教训的是。”
她静默一瞬,攥起手帕拭了拭眼角。
“是儿臣的错。若是能把小渊教得性情好些,也不至于让陛下白白操心。”
皇帝怔了怔,疑问道:“什么白操心?”
宁珏公主啜泣:“小渊现在恐怕无心婚事。儿臣正是为了此事烦心,所以才进宫找陛下商量。”
皇帝一顿,面上浮出恼怒。
“你……哼,朕还道若渊是想成家了,你才这样满面喜色地进宫来!”
宁珏公主面露恐慌,头上步摇颤颤晃了几下,退后一步要下跪。
“是儿臣使陛下误会——”
没跪下去,被赵鑫贤给拦住,扶了起来。
皇帝烦心地摆摆手。
“跪什么跪。话说清楚就是了。”
宁珏公主又连连谢恩,退到一旁站着,手绢仍擦拭着眼角,当真挤出两滴泪来。
皇帝不好再苛责。
但终究空欢喜一场,高兴是高兴不起来的。
板着脸色质问一句:“朕看你就是在耍心眼子。是不是这些个千金小姐,你都看不上,不满意?”
宁珏公主惶恐摇头。
“当然不是。陛下如此厚爱,宁珏哪敢还有异心。”
皇帝仍是一脸恼怒,不知信了没信。
宁珏公主伤感道。
“儿臣近来,与小渊能说的话也是越来越少了。”
皇帝没有打断,宁珏公主便接着往下说。
“上回小渊带着浑身血回来,险些把儿臣吓得晕倒过去。结果最后问清楚……唉,说来,皇太孙与小渊也是同辈,怎的就生出了那么些误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皇帝面色一僵,怒焰落下去些。
皇太孙买通杀/手埋伏宁澹这件事,他后来也有所耳闻。
不过,没有过多过问。
一是,太子已进宫忏悔认罪过,皇后也帮腔劝和,说到底,这是小孩子家家的争端。
二是,毕竟是嫡亲的皇太孙,做出这行径实在下作,要拿出来放到台面上讲,皇帝拉不下这个脸。
总之,太子已经认错,承诺回去会好好管教。
也已经把儿子关在房中禁足整整三个月,这般责罚,也不算轻。
皇帝便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
此时宁珏公主提起,皇帝难免讪讪。
不过宁珏公主也没有多说,很快收了话。
“那之后,小渊越发沉默寡言。这不,眼看着到了花箔期,这孩子还一点动静也没有。儿臣看,陛下今年不必替小渊操心了。”
宁珏公主说着,仿佛又深感辜负厚爱,低低泣咽。
皇帝果然不再提先前的话头,软和话声安抚一番。
见宁珏公主心绪疲累,又叫赵鑫贤送来一顶御辇,将宁珏公主送回公主府去好生休息。
御辇转出宫门。
赵鑫贤躬身到皇帝身边,低声道。
“陛下,公主这意思是——”
皇帝沉默不语,竖起掌心止住了他。
方才明面上的好话赖话都已经说完了。
都是些聪明人,话中暗地里的含义不必再多说。
宁珏进宫来时,分明是一脸喜色。
哪里是后面嘴上说的“烦忧”样子。
她确实是进宫来替若渊求取亲事的。
但最后又反悔。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不满意他提出来的这些人选。
皇帝难得生出一丝后悔。
他确实是真心为了若渊的婚事着紧。
但,却似乎没讨得了宁珏的好。
先头还一口一个父皇。
后来便立刻转为了“陛下”。
梅香阵阵,皇帝紧蹙眉心。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赵鑫贤见陛下的动作,便立即住嘴,躬身作揖。
温顺道:“陛下,西边儿日头正暖,去那边走走吧。”
皇帝轻叹一声,颔首,伸手由他扶了起来,朝西边园子里走。
他提的那几个世家,都是太子的隶属。
原本以为这样恰是正好。
毕竟,宁澹原本就是他安排给储君的助力。
但宁珏立即提起皇太孙的荒唐行径,堵了他的话。
宁珏那边,终究还是对储君一派生了怨怼啊。
皇帝心头悔意又添一分,心头沉沉-
从毫无信心到赢下第一场,堪舆馆的士气已经大大提升了。
大伙儿围着李达和安桉庆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紧锣密鼓地商量第二场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有票数分配权了,我们应该抓住这个优势。”
沈遥凌说道,“我的想法是,按照官员一成、百姓九成来算。”
郭典学也同意。
医塾的学子家中大多都是名门望族,官场又被人情牵扯着,应当把他们的比重降到最小,才对堪舆馆有利。
这样一来,堪舆馆说不定还真有争一争的机会。
其他人自然也没有异议,争先恐后地点头。
沈遥凌笑笑。
“十日后便是第二场比试了。这一场才是正式的内容,不过,咱们也不要慌。按照先前的计划,尽最大的努力就是了。”
“不管输赢,这一次,都是我们证明自己学识的好机会。而且,挑战太学院排行第一的学塾,还已经赢了他们一场,咱们还是头一个,多有面子啊。”
众人都兴奋起来,先前的消沉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宁珏公主被御辇送回公主府,由侍女扶着进了门。
院门关上,便放开了侍女扶着她的手,脊背笔挺,哪还有半分柔弱病恹恹的样子。
“去把小渊唤来。”
她吩咐身边侍女。
公主神色晦暗不明。
这次进宫,她再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太过愚蠢。
小渊到现在仍然没有正式归于她的名下,陛下自恃于小渊有养育之恩,不会将小渊全权放手给她。
或许,她不应该抱着那愚蠢的念头。
她确实想让小渊承袭将军的名号,将他父亲的象征留存于世间。
也想趁这个机会,让小渊远离宫廷。
若是能堂堂正正地以将军之子的身份自立门户,从此之后他便不再是宫廷之中稀里糊涂长大的“野孩子”,不再需要当这一枚无自由的棋子。
想得倒是很好。
可惜,现在她都险些要保全不了小渊的自由。
何谈以后?
思绪沉沉,不由有些惙怛伤悴。
侍女进来禀告,公子到了。
公主喝下一杯热茶,平复心绪。
宁澹唤了一声“母亲”,在她对面落座。
不知为何,眉目间似乎有些游离,面色也有些惨淡。
宁珏公主并没察觉出来。
她心头也装着心事。
宫中的那番对话,暂时不能告诉小渊。
也没必要。
小渊性情已是如此,她不能让小渊更多地接触到人性的复杂阴暗,尤其是身边亲近之人的。
免得他益发地厌世。
公主收拾出一个带着叹息的歉意浅笑。
“本宫……我与陛下说过了。”
“陛下没说别的,只说还要再考虑。”
宁澹眼睫轻晃。原来,手诏也没要到。
但他似乎并没觉得难过。
伤口之上再添一道伤口,也不会影响什么。
公主见他不语,又忍不住说了句。
“你也不要心急,你才十八,沈三小姐也是刚满十六,或者,你可以先考虑功名之事,有了功名,许多事都顺其自然了。”
宁澹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功名之事,这是母亲第一次催他。
他抬头看母亲。
公主脸上只有浅笑,好似无懈可击。
但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
宁澹深吸气,竭力提起精神。
他近来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已经很连累母亲为他操心。
“儿子知道。”
他对母亲如此温顺,好似完全不会有失望、埋怨或不满。
却更让身为母亲的人觉得亏欠。
公主呼吸不易察觉地轻颤一瞬。
伸手覆到儿子的手背上,轻声道:“抱歉。”
宁澹摇摇头。
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失败了,也没有强到哪里去。
哪里需要母亲道歉。
他一直在想,沈遥凌为什么要那么说。
让他一直坚信的预言幻境也崩裂了几分。
他并不是个傻子。
也不是一味相信虚缈幻境的疯狂信徒。
而是因为他看到那个沈遥凌,他才会相信。
他了解她的喜欢,她的勇气,所以他从未怀疑过那是会发生的。
他和沈遥凌共度了两年,两年里,他们一直是用同样的方式在相处,他很习惯很踏实,沈遥凌也像是永远不会改变。
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只有这两个月以来,沈遥凌变得很奇怪。
可是两年和两个月,他自然相信前者。
他没有怀疑过沈遥凌的心意,只是认为沈遥凌这一段时间对他感到不太高兴。
他可以改,沈遥凌对他生气的地方他都会改的,但是他要怎么让沈遥凌看见。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每天都感到怔忪和茫然。
似乎失去了方向。
如果他的生活原先是一条珠串,现在这条珠串断了,时不时坠下几颗,零零落落地掉进虚空,而他不知从何补起。
他做了这样那样的努力,却都变成无用功。
难道他只有等?
等谁把那个会高兴看见他的、他熟悉的沈遥凌还回来。
花箔期已经过了二十天了。
宁澹坠进迷阵之中,并不知道出口会出现在哪一天-
比武的第二场形式也是固定的,学生们戏称为“摆摊”。
两边学塾分派人选到指定地点,当场展示所学技能招揽票数。
的确与当街卖艺的摊位很像。
喝彩的人多了,投赏的人也会变多。
医塾不用想,就是给人看诊。
可堪舆馆能去做什么?
给人当场表演背书,还是吟诗?
总不能当真拿出一个罗盘,到处乱转。
一开始,他们怕的就是这一点。
并不觉得自己学的东西碰上医塾,能有一战之力。
现在嘛。
勇字当头,哪还管得了怕不怕的。
干了再说。
沈遥凌按照之前自己画的那个图,找到工匠做了数个沙盘。
到了第二场的比试日便送到了集市上,乍一看去,气势恢宏。
而这时候,医塾的人也已经到了。
义诊的摊位摆了十来张,也是一条长龙。
从排场上来看,倒是谁也不输谁。
看来输了第一轮,医塾的人也被激起了斗志。
不再轻敌。
计票的人是太学院派的,用一块巨石和一根长竿,做了一杆简易的大秤。
旁边放了两筐碎石子。
若是想给堪舆馆投票,就拿一粒碎石子放到左边的秤盘里。
若是想给医塾投票,则放到右边。
两个学塾比武的消息早早放了出去,周围已经围满了百姓。
一声长哨吹响之后,麻绳放开,百姓们纷纷涌入,近距离地看热闹。
医塾那边是义诊,所有人都可以免费看诊开方子,涌进来的百姓第一时间便冲到了那边去,眨眼间便排起了长队。
毕竟,免费的便宜谁不捡。
更何况,这些可都是太学院的医塾学子。
平日里轻易难得见到。
偶尔有挂诊的,都是要运气极好才能碰得到。
再加上,这些学子中,有一些是在医馆里坐过诊的。
很快就被人给认了出来。
人群中一叠声地传着,“那是陈小大夫!”“那个是小王大夫吧,给我开过方子的!”
这一声声的“大夫”,平时听着索然无味,还有些腻烦。
可在此时,显得分外有荣耀感。
似乎终于能使人感觉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一份了不起的事业。
受人尊敬和崇拜。
医塾的学子们便一边看诊,一边朝外面围观的人点头招呼。
时不时说一句:“请帮我们投票。”
就这样轻轻的一句,就引起热烈回应,许多百姓即便排不上看义诊的队伍,只要听人说这是哪位哪位好大夫,也就立刻去义不容辞地投了一票。
医塾的秤盘瞬间就积攒了许多碎石子,压下去一截。
堪舆馆的秤盘甚至还空空如也,被高高翘起。
医塾那边时不时有戏谑的冷眼投来。
堪舆馆的学子们终究有些脸上挂不住,退缩了几分。
沈遥凌轻声安抚。
“没关系。”
“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了吗。就算赢不了他们,这也是给百姓们证明自己的机会。只要能有一个人在今天觉得我们学的东西有用,也是很好的事。不是吗?”
同学们又连连点头。
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也不再看医塾那边的情形,按部就班地摆弄起自己面前的沙盘。
围观的百姓众多,总有些赶不上趟的,又或是身体康健,不需要看诊的,便到堪舆馆这边来看热闹。
只见一条条长桌上摆满了沙盘,顿时觉得有些新鲜。
凑近了一看,做得还颇为精致,里面有田垄、有水井,还有稻谷和小麦。
有人乐道:“嘿,你们不是学堪舆的么,怎么折腾起这些。你们倒是去给俺看看风水啊。”
其余围观的人也笑了起来。
就是啊,大多数人都觉得学堪舆的就是风水半仙,怎么弄些这样的玩意,看不懂。
安桉心直活泼,也跟着咯咯直乐。
乐完了道:“不会呀,我不会看风水啊。”
那人见她小姑娘声音甜,笑容也喜人,又接着调侃:“那你们会什么啊?”
安桉指着沙盘:“请看。”
她面前的沙盘里挖了一个又一个坑,里面蓄满了水,像是湖泊。
她指着道:“你们看这个像不像沔阳湖呀?”
沔阳湖是京城附近的一口大湖,有两条支流汇聚其中,对当地人来说自然也是熟悉。
“这,俺怎么看得出像不像。”
“不像!沔阳湖哪有那么大!小姑娘家家,胡说八道呢!”
众人又一阵哄笑。
安桉也不恼,脆脆说道:“这是百年前的沔阳湖呀,书上画了的。”
她点了点一旁挂着的一幅舆图,泛黄的纸张上,果然画着与沙盘中形状相类的湖泊。
上面盖着官府的戳,又清清楚楚地写了“沔阳湖”。
先前嘲笑她的人收了声了。
安桉拿起一团湿湿的黏土,捏成一条田垄的形状,摆进了沙盘上的“湖泊”边缘。
又以此类推摆了更多“田垄”,渐渐的,“湖泊”变小了许多,其中纤陌交错,已然有大半成了农田。
“‘自前朝以来,湖底被垦为阡陌,且各修堤坃障之,尽占水道。’这就成了现今的沔阳湖。”
“最开始,修堤坃是为了防水患,现如今,农田越占越多,上游河水下来无处可去,不仅冲垮农田,还会波及附近屋宅。”
说着,安桉拿起一杯水,倒了些许进沙盘的“河流”之中,果然刚放进去的“田垄”立刻被冲开,湖中水满溢出来,打湿了一旁的沙地。
“啊,你这样说咱就懂了!”人群中有人回应,“我二姑住在沔阳湖附近,官府正收他们的田呢!”
众人也叽叽喳喳讨论起来。
这事儿他们知道,就是从前年开始的,被收了田的人不在少数。而且乡里乡亲的,谁家有事儿,都是奔走相告,聚起来帮忙。
被收走田地,是要了农民的命根,就为了这个,闹出过不少事。
原先只道官府黑心,这下却有些明白为何要拆堤坃了。
留着命总比留着钱要强。
“行啊,有点意思……你们不是大官人家的娃娃么,还学种地?学得还怪好哩!”
王杰揉了揉鼻尖道:“不是不是,我们学的是地学。地学原本就能辅佐于农学,你们真正种地的人才是农学的专家,我们只能帮帮忙。您看,我们能告诉你们水怎么来的、土怎么养的,你们要是来问我们这些事儿,总比去问神仙要风要水来得强吧。”
这话听着舒心,哗啦啦一阵响,堪舆馆的秤盘里也多了一把石子。
虽然比医塾还是比不过,但怎么说也不再是个光头了。
众人互视一眼,隐隐兴奋。
每个沙盘有每个沙盘的用处,其余人见了安桉的例子,也纷纷热情地给面前围观的百姓介绍起来。
农户的种植经验基本都是靠口口相传,或是跟着长辈通过日复一日地耕种练习掌握。
但粮食种植又是农户们挣钱的根本手段,这里面的法子和奥妙都垄断在小家里,自然不会轻易流通。
有的人可能种了一辈子地,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土地上还可以种出其它种类的粮食、挣到更多的钱。
比如,京城附近的农户大多种水稻麦子,有的甚至从未见过木棉、苎、麻等物。更不知道旱地除了能种麦子,还能种黍、粟等杂粮。
而堪舆馆的学子们却不仅能告诉他们这些作物长什么样子,还能告诉他们种子去哪里寻得、应该怎么培育,又应该在什么季节耕种和收获。
学子们从书本中习得这些关键,再传授给农户。
农户们又有丰富的经验,只要能听懂学子们的阐述,就能触类旁通,有的甚至还能给学子们纠正照本宣科犯的错误。
交流起来,倒是其乐融融。
气氛很快也变得热烈。
想免费看病的人不少,但想学耕种的人也不少。
一时之间,堪舆馆的秤盘,竟然隐隐有了能够与医塾追赶持平的势头。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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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第 55 章
◎它带来的愉悦使魂灵都颤栗◎
百姓们一传十十传百, 参与投票的人越来越多。
学生们面前还放着一杆小秤,是给官吏投票用的。
正如沈遥凌预料,小秤这边几乎没什么悬念, 医塾那边一直沉沉压着。
一只修长的手摸过一粒石子。
沈遥凌抬头, 还没看清人, 脸上笑容已经绽开来。
随后笑道:“老师!”
旁边的学子闻声, 也抬头看了眼, 想了一下:“魏大人。”
魏渔玉面朱冠, “嗯”了声,低头将手中的石子放进小秤中。
自然毫无疑问选了堪舆馆。
沈遥凌笑嘻嘻:“多谢老师。”
魏渔看着她面前的沙盘,眸中有浅浅笑意。
“投机取巧。”
语气听起来却并不是批评。
沈遥凌耸耸鼻尖, 纠正他。
“怎么不说是能工巧匠。”
投票截止到酉时, 现在的票数来看,差距竟然也没有想象中悬殊。
沈遥凌轻声道:“本来以为大家都还只是孩子……结果其实很厉害的。”
有好些人的表现让她感到意外。
安桉活泼可爱很亲和, 王杰处事圆滑,李达一丝不苟,李萼几乎能给全场答疑……他们这支队伍,其实很是像模像样。
他们拥有着远比自己能想象到的更多得多的潜力。
魏渔无声地看她一眼。
偶尔,他会觉得她思考的角度有些违和。
并不似寻常少女。
“孩子?”魏渔低声道,“他们在你眼里,难道是晚辈。”
沈遥凌微愣。
嘻嘻笑道:“我说的‘大家’也包括我自己啦。”
魏渔看着她的笑弧,没再深究。
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魏渔陪不了他们多久,就要回衙门。
酉时一点点逼近。
眼见着两个秤盘上的差距慢慢缩小, 医塾那边似乎也坐不住了。
午时过后,竟打出了“免费赠药”的招牌。
涌入医塾摊位的人再次变多。
不过沈遥凌倒没着急。
反而还有些高兴。
吸引来的人越多, 就越多人了解地学, 堪舆馆正名得就越顺利。
可能日后有人反应过来, 察觉她对医塾的利用,又要说她心机深沉。
不过那都无所谓了。
目的达到了就行。
民心便是前途,百姓越是认可,往后堪舆馆的学子们仕途将会越顺利。
逶迤河流和浩渺湖泊等着他们兴修水利。
木材桐油需要他们勘探。
水旱虫灾需要他们治理。
他们若能在各地官府中发挥特长,抵御天灾便又多了一道助力。
沈遥凌这会儿面前的摊位无人,她边出神发呆,边下意识地拿着面前的陶俑摆在舆图上不同的位置。
仿佛也是一场排兵布阵。
她其实不擅长下棋,父亲常常嫌弃她是臭手。
好在人与棋终究不同,人是活的,只要齐心,终究会劲儿往一处使。
人定,则可胜天。
一抹雪白衣袍挡住她的视线。
宁澹站在她面前,也没跟她说话,低头看着她面前的舆图。
像是看懂了似的。
随后拿过一个陶俑,移动了一个位置。
仿佛无声地在她棋盘上走了一步棋。
沈遥凌看着一愣。
这样一来,舆图上的布局的确是协调了许多。
沈遥凌回过神,收起那些散落的陶俑。
“摆着玩的。宁公子,你吃过了吗?”
刚过午时,客套一句,问这个正合适。
宁澹抬眸看她:“尚未。”
又飞快地说:“我刚回城。”
沈遥凌诧异。
她也没问吧。
怎么听着,像是在跟她交代行程似的。
她没答话,宁澹便一直盯着她。
染着霜雪的眸底有探究,还有期待。
但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还是没接话。
那丝期待便转为了转瞬不见的失落。
“去吃馄饨。”宁澹再次出声,提醒一般,“你和我一起。”
原先他忙起来也经常不见人。沈遥凌担心他饿肚子,会盯着他什么时候回太学,去街尾给他买一碗馄饨,再偷偷瞒过院卫带进来。
每次都是热腾腾的。
他始终不知道怎么解释沈遥凌的变化,但是也没法就这样放任,什么都不做。
他只能觉得,沈遥凌可能是一时事情太忙,忘了要怎样去喜欢他。
他可以帮沈遥凌记起来。
她也不用多出力,只要跟着他就行了。
他全部都记得的。
沈遥凌“啊”了声,有些呆。
大少爷吃东西还要点个人陪的吗?
她摇头拒绝:“我很忙啊。”
宁澹自然也看得到她正在做事。
点点头:“好,我等你。”
沈遥凌:“?”
她不是这个意思。
宁澹自顾自地转身,取了一粒石子放进堪舆馆的秤盘之中。
接着便寻了个角落坐下,很安静,不会影响任何人。
目光时不时地看向沈遥凌这边。
沈遥凌若是也看过去,他就又会立刻收回。
那动作分明是“放心不催你”的意味。
沈遥凌:“……”
算了。随他吧。
他自己要饿肚子,跟她也没有关系吧。
面前有人过来咨询,沈遥凌放下了别的心思,专心解答。
等到对方满意离去,沈遥凌余光扫了眼角落。
宁澹还在那。
甚至姿势似乎都没怎么变。
又有人到这个摊位,沈遥凌回神,给对方介绍。
“想防御洪涝,仅仅修堤坝是不够的,开需要设计开挖排灌渠系,或建造引排涵洞,并保留蓄涝馄饨。”(1)
面前的百姓有些懵。
“怎么还要馄饨?”
沈遥凌一僵,改口:“抱歉,是蓄涝湖泊。”
又解释了一番,那人似懂非懂地离开。
沈遥凌又瞥了眼角落。
怎么还在。
这是什么情况。
怎么没有人来管一管?
但很可惜,宁公子身为长史,又没有闹事,只是在无人注意的椅子上坐一坐,自然是不会有人来管制他的。
等到天幕变得阴沉,有些起风。
巷子里的主人家要关大门了,过来收椅子,跟坐在那儿的宁澹比划两下。
宁澹起身,椅子也被收走了。
他便在原地站着。
沈遥凌:“……”
她干脆克制住余光,不再往那边看了。
反正已经打定主意和她没关系。
天色泛起靛青,酉时终于到了。
一声长长的哨音过后,四周又重新拉起麻绳,不允许再进入投票的地方。
沈遥凌看向地上的大秤。
左右两个秤盘几乎不相上下。
这时计票人把地上的大秤左右各拨出一成,长竿有些摇晃不定,难以分辨高低。
又将小秤举到半空,给所有人展示了一下。
然后在两边各拨出九成,把剩下的石子挪到了大秤的两边。
所有人屏息等着。
只不过,堪舆馆的学子暗藏兴奋,医塾那边大多脸色难看。
等了好半晌,木竿终于趋向于稳定,不再摆动。
两边的秤盘,仍然是不相上下。
并分不出谁高谁低。
“这……”
计票人头痛地看着这幕。
没办法,只能上真正的秤称。
于是又搬来一顶铜衡杆,分批将两边的石子搬运上去。
这顶铜横杆可称数百斤重,比起简易的杠杆秤也要精准许多。
好不容易搬完,最后仍是两边持平。
“……”
人群哄闹起来。
计票人擦了擦汗,朝着人群中拱手,“诸位稍安勿躁,已经向宫中禀报了。这等情形,只能请贵人定夺了。”
毕竟是天子特设的太学院,学塾之间发生解决不了的争端,只能上报圣听。
这种时候,往往是由一位皇子或者贵妃出面,裁定输赢。
众人越发紧张地等着,围观的百姓也觉得津津有味。
不仅能看病,学耕种,还能看到宫里的大贵人哩!
这之后又等了半个时辰。
道路尽头仪仗队开道,众人抬头一看,转瞬间哗啦啦跪倒一片。
谁也没想到,陛下竟然亲临。
听到“平身”,堪舆馆的学子们爬起来,腿仍有些发虚。
谁还敢记得。
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他们玩沙包的地盘被抢了。
老天乖乖。
因为想玩沙包,所以把当今陛下招来了。
这事儿往后能给子孙后代说上五十年。
皇帝倒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威严可怖,反倒眉目间因为愉悦而带了点柔和。
比武的事,他已听过禀报了。
此时从御辇上下来,也不用再询问,负着双手从两边的摊位前经过。
沈遥凌下意识看了眼某个角落。
宁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皇帝看了医塾开的方子,又看堪舆馆的沙盘。
眉间悦色更深。
对于皇帝而言,争斗从来不是坏事。
若是争得像模像样,那便是好事。
而年轻人愿意自发地去争去抢,更算得上大好事。
今天这场比武,便很是像模像样。
皇帝走到人群正中,目光从这群年轻人身上扫过。
有的垂首躲避,有的好奇得天不怕地不怕,反倒过来对视。
目光拂过低眉站着的沈遥凌时,顿了顿。
又是这个沈家幺女。
很有意思。
一片大气儿也不敢出的静默中,皇帝清晰道。
“朕心中已有决断。”
双方都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抬手指了指,“今日的胜者,是医塾。”
短暂的寂静。
医塾骤然爆发出一声欢呼,但很快又销声匿迹。
赢一个小破学塾赢得如此艰难。
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喜事。
堪舆馆这边,则没人敢说话。
虽然确实是意料之中。
但,多少也有些失落吧。
皇帝脸上的笑影子加深了些。
指了指堪舆馆桌上那些沙盘,佯怒道。
“这谁想出来的主意?古灵精怪。”
又道。
“你们两边其实不分伯仲。但医塾是实实在在地给人治病,你们这些,不过是些摆着好看的花架子,若不实际做出点成就来,如何让人信服?因此,这场比武,是医塾赢。”
堪舆馆的学子们听得呆掉了。
听着皇帝责怪这些沙盘是“花架子”,还要盘问想这主意的人,以为陛下发怒,都有些慌了。
郭典学也冷汗涔涔,下意识站出来一步,挡到了学生前面,拱手想要认错。
沈遥凌却是一愣。
“实际做点成就”。
这哪里是责骂,分明是鼓励。
陛下金口玉言,能说出这句话,甚至可以当做一个长远的承诺。
——他们做的这些演示,被陛下看进了眼中,等着他们实实在在地发挥作用呢。
沈遥凌转瞬厘清思路,喉头微紧,低声提醒挡在她面前的郭典学:“谢恩。”
郭典学听了这一声,话头一顿,很快跪下拜伏。
身后学子们也跟着跪下垂首。
郭典学扬声:“谢陛下教诲。”
皇帝朗声笑笑,摆摆手。
又当众点了句。
“你们都是太学的学子,往后更都是我大偃的栋梁,不能忘了和气。医塾既然赢了比武,便将和廪里的仓房奖作为奖赏,还需要什么器具,不够的,让祭酒报给户部。”
医塾的典学也带着学子战战兢兢跪下谢恩。
皇帝话音落下,由身边大太监扶着,又坐上了御辇,起驾回宫。
所有人都跪着,一直恭送到再看不见御辇,才怔忪地起身。
今日之事,实在是太过奇特。
看似医塾赢了,但,堪舆馆又好似也没有输。
陛下奖赏给医塾一间仓房,他们也就没有了理由再来侵占堪舆馆的地盘。
这竟是双赢。
沈遥凌心头阵阵鼓噪。
成功果然让人上瘾。
虽然,这或许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成就。
但它带来的愉悦,却使魂灵都跟着颤栗。
她想要庆祝。
也不用太多人知道,免得成了夸大其词的炫耀。
她想要一个人吹风,大喊,去平时去不了的地方,对着遥远的苍穹庆祝。
沈遥凌情绪高昂飘荡,脑海中胡思乱想着。
收拾东西时,无意间转眸。
角落里,宁澹又出现在那。
眼神直直地看着她。
……他没走?
那方才为何躲起来。
也好。
既然陛下方才没看见他,她也就不用担心是占了他的面子。
她今日的喜悦,只跟她和她的同窗有关。
沈遥凌想了想。
脚步轻缓地走过去,停在宁澹面前,笑容有些懒散。
调侃似的轻声问。
“还想不想吃馄饨?”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两湖平原开发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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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 第 56 章
◎他需要一只手◎
她或许真是高兴得过了头。
脑袋里已经飘飘然了。
看见宁澹在旁边从午后等到天黑, 那么老实的样子,她就也想上去逗一逗。
沈遥凌试图反思。
但在她改口之前,宁澹已经点了头。
宁澹点头答应, 又确认地问:“你收拾好了?”
方才皇帝出现, 他记得上次的教训, 没有随意露面。
沈遥凌收拾东西时, 他也没去打扰, 只是等着。
这次他应该做得挺对的。
毕竟现在, 沈遥凌对着他的时候,脸上还有笑容。
宁澹认真盯着她唇边的梨涡。
“嗯。”沈遥凌眯了眯眼,“想吃哪家的, 我请你。”
她豪气万千。
请一碗馄饨, 说出了赠人百里江山的架势。
不过对于宁澹来说,或许这两者没区别。
他很快地说:“南街巷尾那家。”
沈遥凌顿了顿。
很熟悉。她好像以前常在那个小摊上买。
沈遥凌点头:“好。”
南街就在不远。
沈遥凌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个馄饨小摊, 站在摊前。
摊主正在忙碌,揭开锅炉盖,一股滚烫的白雾冒出来,氤氲了视线,没瞧见他们。
宁澹正要开口。
沈遥凌提高声量喊:“来三十个水芹肉馅儿馄饨,带走。”
喊完她也有些怔忪。
仔细想想,她来这里买馄饨,也算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她竟然还能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宁澹唇线抿紧,目光快速地眨了一下移开, 避开扑面而来的水汽。
听着这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心中竟翻涌起一股热潮。
沈遥凌以前常常偷偷带进太学里送给他的就是这种。
数量, 馅料, 都一模一样。
原本再寻常不过的场景, 现在却让他恨不得掰成小块儿收进袖袋里珍藏。
沈遥凌等着摊主煮馄饨,余光扫了他一眼,差点被他吓一跳。
暮色渐浓,他的身影却仿佛比天幕更沉。
“你怎么了?”沈遥凌疑惑。
宁澹低声开口,有些微哑,他提醒:“我从午膳起就没吃。”
沈遥凌并不知道他离开太学院时具体是去做些什么事情,好像总是很担心他会在外面挨饿、受冻,或者受伤回不来。
那种担忧宁澹也是很享受的。
让他觉得自己像去外面捕猎的狼,回来之后会有只蝴蝶扑闪着翅膀停在他的鼻尖。
有人关心,有人等待,让出发和归来都变得有意义。
他从前并不想说自己有多辛苦,因为沈遥凌总是很夸张。
现在却恨不得绞尽脑汁,把自己说得更惨些,提醒沈遥凌,现在可以开始关心他了。
沈遥凌这才想起,他至少已经饿着肚子三个时辰了。
她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
宁澹没看懂,有些疑惑。
沈遥凌悄声道:“你傻呀,你跟我说有什么用,快去催煮馄饨的呀。”
宁澹:“……”
他垂下眼。
好像卖惨也不管用。
他不动,沈遥凌就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他。
小声嘟囔。
“你怎么这么胆小。”
宁澹深吸一口气。
寒着脸走到摊主身边,眸光森寒。
“快点。”
摊主一抬头,被他眼里的刀光剑影吓了一大跳,赶紧往灶台里又添了一堆柴。
终于等到馄饨煮好。
沈遥凌付过账,接过来。
宁澹看着她提着馄饨的样子,眸光闪动。
轻声问:“去赤野湖?”
从前沈遥凌就是带着馄饨去那里找他的。
沈遥凌摇摇头,“不去赤野湖。”
“去麓山顶。”
麓山是上一回沈遥凌和李萼他们去抓银鱼的那座山。
后来李萼他们不讲义气地跑了,留下她一个被宁澹逮住。
那座山爬起来至少得一个时辰,若是走着上山,馄饨早就凉透了。
但她知道,宁澹有办法在这之前带她上山。
现在的天空颜色她很喜欢,她想去山顶有风的地方看看。
沈遥凌晃了晃手里的馄饨。
仿佛不言自明。
用这碗馄饨换他帮忙带自己上山。
宁澹喉头轻滚:“好。”
麓山三百余仞,沈遥凌只觉耳边风声呼啸,到得山顶时,仿佛只过了须臾。
足尖落下时,宁澹仍是轻轻松松,不见任何费力的痕迹。
沈遥凌心里暗暗羡慕,退到一旁去,找了个树丛疏落,有风经过的地方。
她很谨慎,没太靠近容易滑落的草地。
找了个稍平的地方,抱膝坐下。
整片天幕是透着蓝紫,在蒙昧的光线中,很多东西已经看不清了。远处青黛的山与天混成了一体,很难分得清彼此的界限,身边的树若不细看,也是一株株摇动的影子,没有了自己的形状,也没有了自己的颜色。
苍穹像是一个混沌的半圆,将所有一切都包容地糅合在一起。
身处其中,像是也被这奇诡的蓝紫色给融化了,变成了一缕风,一棵草。
考虑自己的过去和当下已经失去了意义,只能模糊地想想未来。
她的背影坐在地上小小一团。
宁澹远远看着,心中的苦柑香气似乎逐渐变得明显。
他也坐过去,端起馄饨碗。
沈遥凌闭着眼睛,看不到他的样子,却能听到他衣摆窸窣的声响,和馄饨飘来的热乎乎的香气。
不知为何,沈遥凌有些想笑。
或许是笑这谪仙一样的人,却是这片玄奥之中,最像血肉凡人的人。
她慢慢睁开眼,呢喃越过唇瓣。
“你相信世间有神明吗。”
宁澹吞了一个馄饨在嘴里,没咬。
听到这句话,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他想到自己莫名出现的玄觉和预知。
把馄饨含在颊边,低声反问:“你信?”
沈遥凌一时没说话。
过了半晌轻声说:“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若是没有神明,她不可能从上一世到了现在这里。
也不可能和十八岁的宁澹成为朋友。
其实,如果她没有喜欢过宁澹就好了。
宁澹是一个忠实的听众,是一位心底善良的长史。
她从前有心里话想要倾诉时全都是对着宁澹说的,无论是一时冲动的奇思妙想,还是难以纾解的忧愁烦恼,他虽然从不回应,却也全部照单全收。
就像现在这样,和宁澹安静坐在一起的感觉其实不算差。她不用担心说错什么话,因为早在更加不懂事的时候,就已经对他说过很多很多了。
如果她没有因宁澹起过嗔痴爱怒,宁澹或许会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多年以后,如果有人问起,你朋友之中最有趣的怪人是哪一个,不管宁澹还记不记得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宁澹的名字。
她想永远像现在这样高兴。
有成功可以享受。有家人可以团聚。有同窗可以共勉。有朋友可以分享。
她不想再当那个失意的、被困住的沈遥凌。
那只苦柑大约在宁澹胸口被碾碎了,苦和酸涩从心底蔓延到鼻息。
沈遥凌信的哪个神?
难道还是那个疙瘩山葫芦寺。
难道,那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沈遥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兀自沉浸在这玄奇的感觉之中。
她对心底幻想的那个“神”炫耀自己当下的成功,又不满足于眼下的这一点点成就。
她想躺下来,想变成天上的云俯瞰大地,想直接翻到这个世界的二十年后,看看是不是真的跟上一世有了改变。
她已经迫不及待了。
宁澹囫囵吃完了那碗馄饨。
没怎么尝出来味道。
沈遥凌还没有解释那句“没有非分之想”是什么意思。
他想问,但又无法开口。
沈遥凌能够像现在这样走近他,和他说话,已经很好了。
他再努力一点,或许沈遥凌就又会对他好一些。
沈遥凌冥想了一会儿,天色彻底沉了下来。
那阵缥缈的暮霭已经消失了,玄异之感也褪去。
凉意慢慢爬上手臂,开始觉得冷了。
她站起来,拍拍斗篷上的草屑,语气轻快:“天快黑了,回家。”
一顿馄饨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宁澹也起身,“要飞?”
“不要。”
沈遥凌寻了条下山的路,慢慢走,宁澹也不出声地跟着。
沈遥凌和他开玩笑。
“你为什么不飞下去呀?”
宁澹深黑的眼珠落在她背上,没接话。
沈遥凌很明白地“哦”了一声,狡黠地道,“你是不是怕我出事。”
她一脸的聪明劲。
“真是百姓的好长史。”沈遥凌夸了一句,又说。
“你这么关照我们,王杰说要请你一起来庆功呢——那个,虽然我们是输了,但是我们保住了自己的地盘。下一个休息日天晴的话,我们打算去打马球,你要来吗?”
宁澹有一会儿没出声,随后点点头:“来。”
沈遥凌就又笑了声,很轻快的。
宁澹听着她的笑声,眉头微微舒展。
他不喜欢沈遥凌这种用邀请外人的口气邀请他,但是他也算了。
因为至少这样可以和沈遥凌待在一块儿。
看起来,好像也跟从前区别不算太大。
穿过小路走到街道上,沈遥凌默认应该跟宁澹分别了。
她又正式地向宁澹道谢。
“谢谢你带我赶上了很好看的风景。用它来庆祝,再好不过啦!”
宁澹按照她的意思停在了原地,看着她摆摆手走远。
是吗。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赤野湖不错,麓山顶也很好。
他也觉得今天的风景很美。
但是胸口还是有些闷-
比武结束,堪舆馆的院正特意带着学生们找到医塾的人握手言和。
有陛下的“别忘了和气”在先,医塾的人倒也没有摆什么脸色。
确实明面上是他们赢了,因此也不必有什么硝烟。
而剩下的,就是属于堪舆馆的狂欢。
谁也没想到他们能跟医塾打个平手!就算学塾的排名没变,自信却翻番地膨胀。
他们着急地等着下个休息日,沈遥凌笑道:“别急,老师……魏大人不是能观星象嘛,下了学去请他算算。我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沈遥凌翻开历书查了查,忽地一愣。
这一天。
是上一世她去给宁澹送花笺的日子。
这一世果然是物是人非了。
沈遥凌缓缓吐息,手指移开,下个休息日是三日后。
不算久,应该可以推测出来晴雨。
沈遥凌眨眨眼,收了历书,很快卷入了同学们其它的话题。
这三天宁澹没有再和沈遥凌见过面,他接了任务出城,几乎没有回过宁府。
他回来的时候,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找上门。
是公主府中的嬷嬷,她神情很慌乱,对宁澹说:“公主早晨受了伤,现在正在由太医救治,情形——有些危急。”
宁澹第一次看到这位嬷嬷露出这种表情,一时间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不太能接受地问。
“母亲今晨应该是陪着陛下围猎,怎么会受伤。受了什么伤?”
嬷嬷忍不住哽咽,赶紧用咳嗽掩饰了。犹豫少许,终究对宁澹说了实话。
“太医说,凶多吉少。”
从宁府去猎场的路很远,宁澹拉出一匹马急奔,身旁不停有人经过,他全都无法看清,瞳仁里似乎映照出无数模糊的游魂。
他进了猎场,已经能够闻到刺鼻的血腥气,但是也有可能是他想象的,因为现场已经被处理得很干净。
一队人马过来拦住他,穿着禁卫的服饰,他被迫下马。
“公子,陛下想先见您。”
宁澹被带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面容仍是棱角分明的,只是神情憔悴了些。
他招招手,让宁澹走近,跟他说。
“你母亲是为了保护朕受伤的。”
皇帝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
“太医正在全力施救,你不会怪朕吧?小渊。”
他第一句话问的竟是这个。
大约是已经从太医口中知道宁珏公主情形不好,想抓紧时间趁着公主的弥留之际,让宁澹在公主面前立誓。
宁澹看着他,肺腑之间忽然一阵翻江倒海。
他直直站着,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也没有把手里的剑架到对方脖颈上去。
过了几瞬,他说:“不会。”
皇帝点了点头。
然后才说:“去吧。去看看你母亲。”
宁澹跨出门时,脚步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赵鑫贤过来扶他,也被他挥开了。
他朝着太医来来往往的屋子走去,但那里面人太多,他不敢再往里挤。
他站在天井正中,雕花的门扉将光线挡得严实,里面黑黢黢的,他什么也看不见,身边经过的风很空很冷。
太医们迅速地交谈着。
“箭在肩膀,和心口很近……”
“……穿透了。”
“大失血!”
每一个词都是极为不祥的预兆。
宁澹不知怎样去理解这一切。
他已经完全停下了思考。
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了自己的需求。
他需要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直在他身边,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
作者有话说:
前面几章的情感层次应该已经分明了吧~~没什么问题的话接下来就全力写新的章节了!!还好是周末有时间修文qwq
然后就是目前是恢复记忆前的最后一个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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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 第 57 章
◎宁澹再也没有出现◎
宁澹终于被允许进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午时。
阳光很刺眼, 直直地照下来,但是几乎没有温度,令人完全联想不到这是初春。
御医们退出来, 在屋外站成两排, 让宁澹能够走到床边。
宁珏公主闭着眼, 脸色如纸, 仿佛浑身的血都已经流干流透了, 呼吸也很微弱, 像是快要变成只能悬挂在墙上的一张画。
宁澹不敢碰她,看着她胸前许久许久才会有一次的微弱起伏,想把自己这颗毫发无损的心换给她。
宁珏公主受伤以前, 替皇帝管理着几条暗线, 宁澹除了保护储君,有时也会替母亲做事, 对那些事宜不算陌生。
从宁澹十五岁以后,宁珏公主就退到幕后,说是为了疗养生息,其实是躲避锋芒。
一个母亲,带着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终究是有很多软肋。
即便是从明面上的位置退下来,公主手里的东西却没有放。
她曾告诉宁澹,手中只要有权就一定会有危险,她也害怕, 但是如果什么都没有,就只能任人宰割。
她说, 如果她彻底退了, 主管的这些事情也会大半交到宁澹手里, 会变成他的责任和武器。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又这么惨烈。
皇帝说,在猎场周围有一处很深的山谷,侍卫没能勘察到。
伤害公主的刺客就像是猿猴一般攀着树藤从深谷出现,转瞬就到了眼前,箭/矢飞向皇帝,根本来不及反应。
宁珏公主与皇帝各乘一骑,宁珏公主在前,当即拍马挡在皇帝面前,挡了那一箭。
一击未中,那些刺客便径直跳下山崖,丝毫无求生之心,再去寻时,只剩一堆粉身碎骨,看模样像南洋人。
近两年大偃正为了一条航线与南洋的几个小国起争执。
泉州分寸不让,航线上的布帛粮食只允许输送给大偃,而大偃卖过去的只有茶叶瓷具,久而久之,那几个小国只剩富人权贵享受着□□大国的精美器物,而穷困饿死的底层人越来越多,动乱频生。
南洋小国的国君为了稳固自己的名声和统治,将这一切全都怪罪于大偃的贪婪,反而越发鼓噪民众情绪,试图将动乱的根源转嫁到隔着山海的遥远过度。
但仇恨无处不达。南洋人生存条件恶劣,善隐匿、攀援者众多,由生死之仇聚集起来了一批死士刺客,竟然当真能到达大偃都城,甚至能够接近皇帝,若是没有宁珏公主在场,今日皇帝恐怕九死一生。
皇帝怎能不寒毛倒竖。
南洋那一片究竟乱成了什么样子?大堰境内是哪些人接应了这些刺客?泉州有没有参与其中?
这些问题都需要他去思考、提防、解决,相比之下,应该交给太医去救治的宁珏公主倒成了最不重要的事。
皇帝捏了捏眉心,站在宁珏公主床前,对宁澹说。
“公主那些事情从现在开始由你正式接手。小渊,你母亲信任你,朕也信任你。”
他听起来好像完全不知道公主正在昏迷。
即便公主就躺在他面前,只剩下一丝生机。
宁澹想到,这么多年以来,他总是被人诟病冷血无情,但事实上他只学到了皇帝的九牛一毛。
他沉默不语,皇帝又问了一次,“小渊,你可以的吧?”
宁澹低声道:“可以。”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空间留给他,转身离开。
宁澹站在窗边,仍垂首看着母亲的面容。
公主总说他很懂事。对羊丰鸿,对身边的嬷嬷,时常都在夸赞他。偶尔母亲露出落寞的神情,嬷嬷还会向他解释,是因为他太省心了,公主没有办法为他做更多,所以感到愧疚。
但宁澹其实知道自己很不好。
在此时这种感觉尤甚。
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但他总是很忙,做着一些自己也不知道意义何在的事情,只有例行探望的时候会出现在公主府,但也和母亲说不了几句话。
公主性情豪爽烂漫,是不爱歇下来的性子。但是他去的时候,公主即便觉得枯燥也会陪他待在一起干坐,虽然口头抱怨他的沉默,实际上如果他不想说话,公主从不会逼他主动开口。
他曾看到过别的母子说笑,他其实也可以和母亲一起去集市走走,让她给自己亲手挑两匹布做衣裳。肯定还有更多能做的事情,但他没有经历过,于是也想象不出更多。
他很小的时候,从公主寝殿里被抱走。
按理说那时他应该没有记忆,可不知为何就是记得很清楚,公主泪流满面地抓着身边的嬷嬷,后悔应该不要把他生下来,让他也变得这么可怜。
身为给了他生命的源头,她大约觉得她应该为宁澹一生中所有已经遭遇和可能遭遇的痛苦负全部责任,即便宁澹并不归咎于她。
宁澹身边来往的人不算多,但因为有母亲,从没有让他感到过孤独。
但是现在,生机从母亲身上不断流走的此时此刻,他感知到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恐惧。
皇帝把最看重的杜御医也留下了,负责救治宁珏公主。
杜御医走上前,征询宁澹的意见。
“公主很可能会一直这样昏睡,但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现在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往后一个月须得悉心看护,若是不再发生高烧,痉挛,苏醒的可能性就有五成。”
“看护的职责非常紧要,府上要做严密的打算。”
能不能免于高烧,只能靠公主的底子撑过去,也等于是向老天企盼。
但即便能做到,也只有五成的可能。
往后的这几十日,每一天都将会是提心吊胆。
宁澹点点头,哑声道。
“多谢御医。”
他胡乱地收拾了很坏的情绪,走到屋外叫来嬷嬷低声嘱咐。
言语虽然简短,但条理分明。
很快嬷嬷领命而去,将公主府和宁府的人手全都调来猎场照应。
除了飞火军,宁澹府上还有他亲手练的私兵,比宫中的侍卫强劲百倍,值守在猎场周围,有如铜墙铁壁。
公主手中的事务也迅速转接到了宁澹这里。
他仿佛转瞬之间就要担起全部的责任,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失误,也不许有一时片刻的停歇,直到公主能够平安醒来的那一天-
休息日果然是个晴日,日头大得简直有些刺眼。
众人换下厚厚冬装,头戴幞巾,足登长靴,手持球杖逐球相击。
场上骏马飞驰,马尾用丝绳束起,长杖相击声、吆喝呐喊声充斥在蓝天之下。
沈遥凌中场休息,骑马到场外,下来喝水。
水中放了新开的花瓣,带着丝丝清甜,沈遥凌把手里的球放在脚边,清风带走鬓边汗意。
她边笑边看不远处追逐的场景,目光又渐渐偏移,抬向了更远的门口。
宁澹不是说了要来的?怎么现在还没来。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并不是随意毁约之人,若是决定不来了,也会使人送信说一声才对。
她此时的心境与上一世听起来倒有些类似,但其实已经很不相同了。
上一世她也是这般等待着宁澹,不过并不是等着他来玩耍,而是焦虑地等着他的回应。
一边等待一边患得患失,每天的心绪像是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
有时她幻想着宁澹答应了她,选定良辰吉日上她家门前来提亲的场景,能乐得笑出声来。
有时候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宁澹会不会收了花笺后转头就忘了,冷酷地扔在一旁,直到仆从发现提醒他,他才想起来,随便找个仆婢代写回绝的信。
现在想想那时的念头真是蛮好笑的。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么精力旺盛,心里一天能唱百八十出戏,根本不嫌累。
现在倒是再也不会那么想了。
即便宁澹无故失约,她也只会好奇一下为什么,但并不执着地要一个解释,也不会过多地去探究。
朋友之交,本就应该这样平淡如水。
沈遥凌捧着茶杯正发呆出神,视野里竟果真出现了一个人。
朝这边慢慢走来,白衫飘荡。
他走近了沈遥凌才察觉到,高兴地一眨眼,眸中霎时添了几分神光。
朝那边招招手,喊了声:“老师。”
魏渔走到她面前,语气也是含笑。
“叫我来看马球,怎么你自己不上场,站在这里发呆。”
沈遥凌嘿嘿笑道:“我刚刚才下来休息。我刚刚进了三次球呢!”
其实是他们这一队进的,也不能算是她。
但不管怎样,她至少碰到了球,便在口头上偷偷虚揽一下功劳。
魏渔眉眼轻弯。
“不错。”
沈遥凌有些感叹。
士别三日真是刮目相看,魏渔进了衙门之后,整个人与从前变化了很多。
卑怯的性情似乎从他身上完全消失了,犹如过了一个冬日褪去了重重的满是灰尘的壳,只留下一个意气风发又清俊从容的才子,熠熠光华。
沈遥凌眨眨眼问:“老师今天似乎很高兴啊。”
总是带着浅笑,隽秀的气质更添了三分雅致。
魏渔点点头:“确实。”
沈遥凌好奇:“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魏渔喟叹:“今日不用当值。”
沈遥凌:“啊?”
魏渔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无边无际的天空,眸中满是欣赏与向往。
“在衙门里被连关五日再放出来,更能感受到世上的美好了。”
沈遥凌:……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老师的开心,是只要不让他当值就做什么都开心的开心。
好吧。
看来咸鱼本质还是不会变的。
只是换了种形式而已.
清风拂过两人,沈遥凌同他边绕着场周散步,边闲聊。
“老师你会骑马吗?”
“不会。”
沈遥凌好奇:“没学过吗?”
“没有。”
沈遥凌揉揉鼻尖,奋勇道:“要不我教你?”
“不要。”
魏渔拒绝,又解释。
“一般的马,个子太高,性情急躁,跑得也太快。”
沈遥凌:“……嗯。”
这里面好像除了性情急躁,都不属于缺点啊!
魏渔畅想:“要是有一种马个子矮些不易伤人,温和顺从,慢慢悠悠,倒是不错。”
沈遥凌想了想。
“老师你说的那种可能是驴。”
“哦。”
那天直到他们所有人都骑马骑累了,宁澹也没有出现。
之后又过了很多天,沈遥凌都没有再见过他。
沈遥凌也不再等了,很少再会想起他。
倒是魏渔主动来找过她一回,带来一个好消息。
“陛下前两日召集几位臣子单独研讨了西域之事,估计不久就要有动作了。”
“当真?!”沈遥凌兴奋难抑,这是她听到的最大的好事。
魏渔点点头:“嗯。不过,看陛下的意思,应当不会贸然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家,也暂时不愿意投入太多。相当于一次尝试,若这次通商效果不佳,或许这个计划也会被长久搁置。”
“也就是说这第一回试验很重要。”沈遥凌蹙起眉心,忽然把魏渔盯住了。
“魏大人,陛下是不是有意,让你主事?”
魏渔顿了顿。
“确实向我征询了意见。但其中牵扯太多,我一个从九品,算不得主事。”
“但你说得上话!”沈遥凌攥着手,忸怩两下,“你能不能向陛下提议,这一次出使外朝,让我也参与啊?”
魏渔一愣。
他方才刻意隐下一个细节没提,就是为了避免沈遥凌胡思乱想。
没想到,她还是起了这个念头。
魏渔微微偏开头,拒绝道:“去别的国家要翻山越海,并不是好玩的事。你不要去凑这个热闹。”
沈遥凌脸颊鼓了鼓。
“我知道的。虽然我现在走过的最远的距离也不过是从京城的城门到宫中,但是,我相信老师会把行程安排妥当的!而且不论如何,总之是要派人出使的,谁去不是去?我只担心,旁人不会尽心尽力,完成不了目标。陛下若是不满意,我们的心血还是只能白白浪费。”
魏渔静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沈遥凌的意思,因此也无力反驳。
而且沈遥凌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临时起意。
她到底筹谋多久了?
沈遥凌见他不说话,又添了一把火,故意道。
“老师,我也为这个计划出了力的,你不能抛下我不管。”
魏渔忍不住了。
“不是这个意思。但是……真的很危险。”
“那我也要去。”沈遥凌定定地看着他,“总会有人要去的,谁都知道危险,如果去出使之人心中只有害怕,效果肯定大打折扣。老师,我也会害怕,但是我更想达成目标,也更理解这个目标,所以我一定比所有人都要卖力。老师,你是主事,你应该更明白,我是最适合用上的人。”
魏渔连连败退。
喉咙有些干涩,但面对眼前人亮晶晶的专注坚定的眼神,似乎根本无法反驳。
静默良久,魏渔最终道。
“那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和你一起去。”
沈遥凌瞳仁微微睁大了,蹦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高兴地连连点头:“好的!老师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魏渔无奈失笑。
又沉吟道。
“你不要胡来。我这次会答应你,是因为这第一回尝试,陛下的办法也相对温和,危险性会小些。据我所知,东洋的阿鲁国一直在与宫中积极协商,邀请大偃的官员过去指点,也与不少官员结成了良好关系。”
“陛下近来渐有松动,打算派遣医塾去阿鲁国学习他们的医学秘术,西域通商的先遣队,应该会与他们同行。”
沈遥凌微愣:“是那群带了很多宝石来的瓦都里僧人所属的阿鲁国?”
魏渔点点头。
“他们近期有大部分人将要归返,假若计划商定,具体出发的时间应该会与他们一致。”
沈遥凌点点头。
这群僧人一直在京城活动,看来已经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自然是对路线很熟悉,跟着他们走,是最安全,也是最简便的方法。
但是,上一世并没有这一出。
上一世医塾不曾跟着瓦都里教去往那个阿鲁国。
看来,她带来的改变不仅仅只有自己身边,和自己眼前。
有很多事情,都是相互牵连的。
沈遥凌好奇地问:“陛下怎么会这么快有动作?我本来以为,就算按照最快的筹备速度,怎么着也要到夏季了。”
魏渔道:“具体缘由,我也并不非常清楚。只是猜测,似乎是因为泉州与南洋的争端有了什么变动,因此陛下想起了我们这个计划,加紧了日程。”
泉州和燕州是大偃最重要的两个通商口岸,也是隶属于官府的仅有的两个地方。
陛下如果对泉州感到了不信任,想要从别的地方去开拓,也算正常。
沈遥凌想起上回泉州县官贪腐的案子,点点头,没再多想。
总之,既然陛下决心行动,就是件大好事。
沈遥凌殷殷望住魏渔:“老师,你一定要好好策划,最重要的,是不能忘了我。”
魏渔抬手,掩住唇边笑意,撇开目光点点头。
“知道了。”
沈遥凌喜滋滋地回去上课。
她一向听课都很认真的,今天却因为过于激动的喜悦有些坐立不安。
她都没分清这课上的是什么,稀里糊涂地等到了下课。
正要稀里糊涂地回家去,她的马车被人拦住。
沈遥凌撩开车帘,看见羊丰鸿站在外面。
用一柄油纸伞挡着自己,似乎不想引起注意。
“沈三小姐,老奴有话想对沈三小姐说,不知方不方便。”
“羊管事怎么了?”沈遥凌下意识地问,想了想又道,“不介意的话,请上来说吧。”
羊丰鸿点点头,很快地收了伞,钻进马车之中。
放下伞,又摘下兜帽,羊丰鸿才对沈遥凌轻声开口。
“多谢沈三小姐。”
沈遥凌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她知道这位忠诚的老管事不会毫无缘由地来找自己,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为了什么。
羊丰鸿启齿,似乎颇有些艰难。
“其实,老奴有个不情之请。”
“能否请沈三小姐去府上坐坐。或者是……沈三小姐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多来走动走动。”
沈遥凌微微怔愣。
什么意思?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外面一阵响动,还有若青的惊呼声。
但只有很短促的一声,很快就消失了。
沈遥凌立刻掀开帘子往外看。
细细密密的春雨中,沈家的马不安地喷了个响鼻,若青已经不见了,而车夫的位置也被一个未曾见过的黑甲侍从给取代。
沈遥凌更是惊讶了。
回身呆愣地问羊丰鸿:“羊管事,这是何意?我家的婢女和车夫呢?”
羊丰鸿面露苦涩,安抚道。
“请沈三小姐恕罪,贵府上的人都会很安全,但是,老奴今日必须要将沈三小姐带回去。”
他话音落下,马车已经跑动起来,沈遥凌移到窗边往外看,隐约能看到后面有一辆青蓬马车跟着,恐怕若青和沈家的车夫就在里面。
沈遥凌:“……”
怎么回事。
到底发生了什么。
羊丰鸿并不阻挠她的动作,只要她不跳下车,或惊声叫喊,似乎都不会管她。
等到驶出了闹市,羊丰鸿才轻声道:“前些时日宁珏公主遇袭,受了重伤,正在秘密疗养。”
沈遥凌瞪大眼,似乎未能理解羊丰鸿的话中之意。
羊丰鸿声音更轻,甚至在原本就不宽大的马车中局促地跪了下来,语调有些轻微的颤抖哽咽。
“如今已经将近一月。依照太医的意思,公主若还能康复,应当就会在这几日苏醒。但是公主依然毫无迹象,公子日夜忙碌不休,近几日更是无法阖眼……老奴担心公子会撑不下去,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请沈三小姐来帮帮忙。”
沈遥凌艰难地消化着话中的讯息。
宁珏公主已经重伤昏迷一个月了?
宁澹这阵子不见人影,难道是因为这个。
她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
“可是,我能帮上什么忙?”
羊丰鸿看着她,眼角皱纹深邃,眼神带着哀伤。
这位沈三小姐是公主和公子都认可了的人,他才会冒着风险将这件事告知于她。
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
她不会将公主和公子置于危险之境。
“老奴虽然只和小姐说过一次话,但也知道,沈三小姐是重义的良善之人。”
“公子身边一直没有几个人,在这种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太艰难了。沈三小姐,你不用做什么,只希望,你能陪公子待一会儿就好了。”
他的声音仍有哽咽,最后几个字无力地垂落下去,音量轻得几乎听不见了。
仿佛只要大声一些就会让他自己惊醒,而后察觉自己的要求多么无理,无法再执行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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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 第 58 章
◎“会好起来的。”◎
窗外的路越走越陌生, 既不是去公主府,也不是去宁府的,看起来很偏僻。
羊丰鸿似是看出她的疑问, 解释道。
“公主重伤后不便移动, 一直在受伤地点调养, 几日前才挪回城内。为避免走漏风声, 公子没有安排在寻常的住处。”
沈遥凌拉上帘子, 从窗口扭回身子, 面色有些复杂。
“也就是说,这处住宅是秘密的。羊管事,你向我泄露的消息会不会太多了。”
羊丰鸿脸上轻轻抽动, 出于难以承受的痛楚。
“老奴违背主子私自做主, 若主子怪罪,老奴只能以死谢罪。”
他说着, 又要跪下来。
沈遥凌扶住他,摇头道:“不至于。今日的一切,我会全都忘了,只当没有发生过,也不用担心会有旁人知晓。”
她只是有些无法理解,她上一世和宁澹议亲后,都没看见过这个地方。
羊丰鸿现在对她的信任和厚望究竟从何而来。
或许,这位忠诚的老管事只是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又因为同她说过两句话, 所以病急乱投医找到了她。
马车驶进一座平平无奇的农庄,打开院门, 里面竟别有洞天, 一条长长的阶梯通往地下, 四周打造了坚实的石壁,竟是一座地下宫殿。
沈遥凌站在阶梯入口,羊丰鸿一言不发地跟着她。
沈遥凌回头,羊丰鸿语气似乞求:“沈小姐,麻烦你了。”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心事重重地走下阶梯。
春寒料峭的时节,地下比地上反倒还温暖些。
只是太黑了,石壁上间或挂着火把,点亮面前的一小块地盘。
沈遥凌慢慢往前走,走到最尽头的一间房间,隔着远远的,看到敞开的门内宁澹坐在那里,正垂首看着信函。
她脚步顿了下。
确实太久没见过宁澹了,因此对比十分明显。
他看起来状态不算好。
衣袍可以清晰看见被宽阔肩背顶起来的轮廓,脸也瘦了一条。
宁澹听见脚步声,但也听出来其中一道是羊丰鸿的,便没有在意,看完最后一段才抬头。
他没说出话来。
周围黑压压的,沈遥凌穿着看上去很柔软的桃色春衫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目光被烛火映照得有一分温柔。
宁澹盯着她,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丝晃动也没有。
沈遥凌叫他的名字:“宁澹。”
宁澹便下意识地张口,大约做了个嘴型,但并不知自己有没有喊出“沈遥凌”。
沈遥凌朝他走过来,走得近了,宁澹又叫了她一次,这回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接着,宁澹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又看向门口。
沈遥凌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羊丰鸿已经不见了,走廊里空无一人,房里也只剩下他们两个。
宁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落音短促,有逐渐成熟的上位者的魅力,但也像是一种生硬的倔强。
他分明知道羊丰鸿为什么把沈遥凌带来,却兀自不承认。
沈遥凌站在这间布置过于简单冷肃的书房里,低头看自己的裙摆,觉得自己与这里实在不相衬,像个闯入者。
她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宁澹。
过了半晌,实话实说道:“被羊管事绑来的。”
宁澹一怔,下意识道。
“对不起。”
然后抿抿唇:“我让人送你回去。”
沈遥凌忽然有一种心酸。
她觉得宁澹有一点可怜。
她看着宁澹被暖色烛火照得更加明显的青黑眼底和下颌线,说:“有用吗?羊管事又不听你的。”
宁澹又是一怔。
沈遥凌在他要说出“那我自己送你”之前,揉了揉肚子,这个动作看起来有些娇气,她说:“好饿。”
宁澹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换了一句:“传膳。”
走廊里明明没有人,但沈遥凌仍然听见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一句应答,接着便是有人走开去准备的声音。
沈遥凌好奇地往外看,好像想要把人找出来一样。
宁澹看她探头探脑地望着外面,很明显对其他的事情比对他更感兴趣的样子,忍不住说了句:“你想参观?”
听起来像嘲讽。
他说完抿紧唇。
近段时间他越来越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沈遥凌果然立刻回头,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出声问:“可以吗?”
“……”
宁澹面无表情地望过去。
“可以。”
他怎么不知不觉就答应。
大约是被她明亮的活泼的眼睛看得有些出神。
沈遥凌高兴地露出一个梨涡,目光跟着他移动。
宁澹只好收拾了桌上的信件站起来,尽地主之谊——陪她闲逛这处秘密的地下宫殿。
这里是用于特殊紧急事务的地方,其实当然没什么好看的。
但沈遥凌话已出口,就还是尽职尽责地装出好奇的样子来四处乱看——倒也不完全是装的,她也确实没有在地底下生活过。
地下还是太黑了,有时候沈遥凌必须从宁澹身边走开,凑近去看。
宁澹便挥挥手,让人把墙上的所有火把都点燃了,瞬间点亮了整座宫殿。
这里每一个房间都长得差不多,而且又实在够大。
沈遥凌逛着逛着,时常被宁澹喊回去。
“刚刚那里已经看过了。”
“哦。”
她记不得路。
这样的情形反复发生,宁澹到了后面干脆懒于开口,沈遥凌一走错他就伸手拎住她的云肩,把她往正确的方向一放,沈遥凌就像一头蒙头蒙脑的小鹿,又继续往前跑去。
干脆不管她吧,宁澹想着,沉默地看着沈遥凌从一个房间转出来后又一头奔进了前不久才去过的棋室,而且又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
宁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在消遣他。
拧了拧眉,严肃地问她:“你没有发现,这里是刚刚来过的地方吗?”
“没有吧,你骗我。”
沈遥凌一脸吃惊地倒打一耙,并且很快地找到了证据,捧起一个黑彩点绘、通体白釉圆乎乎的骑马塑像,瞪着他道,“刚刚哪里有看到过这么可爱的摆件啊。”
“……”
宁澹无话可说。
沈遥凌好像把每一处都点亮了才肯罢休。
也有可能是她走到腿酸了。
停下来锤了锤膝盖,弯着腰可怜巴巴地看过来。
“晚膳好了吗?”
她念了一天书,本来回去就有饭吃的。
结果被带到这里,好像膳食都是临时做的。
她没过来的话,宁澹到底什么时候吃饭呢?
宁澹喉头滚了滚,吩咐站在转角处的侍从:“去问问。”
没过多久,侍从就回来禀报,可以用餐了。
沈遥凌肉眼可见地高兴了几分。
让宁澹也莫名地,对用膳这件事多了一点期待。
宁府的厨子手艺不错,只是每一道菜都很清淡。
沈遥凌尝了一口,就尝出来熟悉的寡淡,想了想,也不打算拘着自己,转头跟身旁的侍从要了两碟小菜。
小菜是家家户户常备的,很快送了上来,其中一碟是咸豆豉。
明明是宁澹自己府上的东西,他好像从未见过,盯了半天问:“这是什么?”
沈遥凌看他悄悄皱着鼻子仔细嗅闻的样子,有些好笑,一边说,“这是豆豉”,一边夹了几粒放进薄薄的春饼里。
揉到一起,就要送进嘴里。
宁澹立刻警惕地阻止她:“不要吃。”
那表情好像她要给自己投毒。
豆豉气味很重,扑鼻而来的香辣。
宁澹十数年一直吃得清淡,或许这个气味对他而言很异常。
沈遥凌起了坏心,将手里的卷饼递过去,故意吓他。
“你吃吃看,至少不会立刻昏倒吧。”
她知道他可以接受这种味道的。
宁澹皱着眉,盯着她手里的食物,明明很提防,但不知怎么还是凑过来,张口从她手中咬了过去。
他吃东西的动作很慢条斯理,不愧是个安静的贵公子,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只是咽得很快,然后对沈遥凌说:“好好吃饭吧。”
讲得好像她是在玩闹一样。
沈遥凌撇撇嘴,也没有和他争辩,夹着清香的炒菜薹喝了一碗粥。
吃饭的时候可以自然而然地很安静,都没有人说话,沈遥凌也不必费尽心机地想话题。
她回想着上一世的事。
按照羊管事告诉她的时间推算,在她送出花笺之后没多久,公主就遭遇了不测,甚至生死垂危,直到现在仍在昏迷。
宁澹要同时支撑起公主府和宁府,可想而知有多么费心竭力,以至于羊管事实在看不下去,把她搬过来当救兵。
沈遥凌觉得羊管事可能误会了,她与宁澹的关系并算不上那么亲近,不过她还是留了下来,主要是出于心底的愧疚。
她上一世从来不知道花箔期发生了这样的曲折,只是一味地在心底用情仇爱恨猜测宁澹,为此有许多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地生气,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骂他。
宁澹不知道在她脑海里挨了多少顿打骂,而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在这件事上,宁澹算得上无辜。
她还猜测过宁澹是不是在把她与别家的女子做比较,“待价而沽”,可事实上是,宁澹根本没有住在宁府,也不可能收到旁人的花笺,在这一点上,也是她误会了宁澹的清白。
当时宁澹拖到最后一日才来提亲,却又同时坦白说无法立刻成亲。
后来他果然把她的婚书搁置三年,自己跑去南海带兵打仗,让她成为整个京城赫赫有名的“束之高阁”的未婚妻。
她确实因此遭了很多人的耻笑嘲讽,甚至还有传言说是她手段咄咄逼人,让宁澹不得不接下她的婚书,又跑去南海躲避。
但宁澹也吃了她父亲母亲,还有一对兄姐的不少脸色,成婚后的头三年,每一年宁澹到沈府来拜访,都要遭无数刁难,简直恨不得跪着进门。
他从未解释过拖延的原因。
原来是无法解释。
若不是羊管事自作主张带她来了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受的那些委屈,其实只是因为阴差阳错。
沈遥凌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误会了别人,总归是有些不好受。
她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弥补。
总之。
不是很想看到宁澹现在这样很难过的样子。
晚膳都吃完了,沈遥凌之前留下来的借口也没了。
她应该回家去。
不过,她没提,宁澹也没提。
沈遥凌往门口走,宁澹的目光就跟着她移动,手心悄悄攥紧。
沈遥凌跟站在那里的侍从说:“麻烦你,我想要一杯茶。”
侍从领命而去。
宁澹紧绷的肩膀微松。
沈遥凌回头,他的目光唰地收回。
喝完茶,沈遥凌想跟宁澹说点什么。
还没开口,宁澹忽然站起来,扔了句“我很忙”,转头又进了书房。
沈遥凌懵了下,跟上他的脚步。
她站在门边停了会儿,宁澹显然察觉到她跟了过来,余光扫了她一眼,并没有阻止什么。
沈遥凌便走了进去。
宁澹是真的很忙碌,而且还不断地有人送信来。
他一边审阅,一边吩咐,沈遥凌粗粗听了几句,只知道牵扯到各种事项,她能听懂的没几个。
沈遥凌不便打扰他,自顾自地研究他这间书房。
角落里的桌上摆着一个花瓶,沈遥凌转悠着转悠着就走到了那里去,手指抵在下巴上,对着这个花瓶仔细研究。
这间地宫的模样实在是太像她原先在那种小摊话本上看到的武侠秘境,按照话本子上说的,应该处处都有机关和密室才对,眼前这个太过显眼的花瓶的出现,显然就很不合理,说不定是什么密室的入口。
沈遥凌想着想着,不自觉就伸出手。
快碰到花瓶的时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指尖摸了上去。
想试着推一推,看能不能推开一扇隐秘的墙。
结果这时身后宁澹忽然抬高声音,低沉问。
“你在干什么。”
沈遥凌正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力道就没收住,“啪嚓”几声脆响,那个唯一的花瓶就被打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没有什么密室,甚至里面连一滴水都没有,只有一点没倒干净的灰尘。
沈遥凌没想到自己闯祸,低着头臊眉耷眼。
“抱歉,毁了你一个花瓶。”
宁澹蹙了蹙眉:“不要紧。”
又问:“你有没有事?”
他一边说话一边站起身想过来查看,但只走两步,身形忽然晃了晃。
沈遥凌惊了一下,赶紧过去,伸手想扶。
宁澹在她扶住自己之前就站直了,定了定神。
又看一眼她的动作,强调道:“我没事。”
沈遥凌耸了耸鼻尖,没接话。
她觉得宁澹很像一种动物,平时毛发柔顺,遇到威胁时就会炸起来,显得自己更蓬松,个子更大一点。
她把宁澹的手腕翻过来,将就放在自己的手臂上诊脉。
探了一会儿,她老实地说。
“确实没什么大事。”
宁澹稍稍满意。
沈遥凌:“就是吃多了。”
宁澹显然疑惑。
沈遥凌道:“你刚刚吃的食物应该比你前三天吃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多,而且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眠的迹象,肝肠过度疲累,血脉淤堵,所以在克化一段时间后,再久坐突然站起,会发生眩晕。”
她说完,瞄了宁澹一眼,“很正常。”
宁澹越听脸色越难看。
或许是那句“很正常”终于挽回了一些他的面子,宁澹沉默一会儿后,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问:“你能不能开药?”
“开什么药。”沈遥凌扫他一眼,“你只是要睡觉了。”
宁澹神色一僵。
沈遥凌松开他的手腕:“现在,去睡。”
医嘱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宁澹犹豫一会儿,脚步终于挪动,朝着门外走。
快要迈出门外时,他又收住了步子。
回头快速地看了沈遥凌一眼,退回来,口中道,“我就在这里休息。”
沈遥凌想再说什么,宁澹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很快找了个宽敞的椅子躺下来,脖子靠在扶手上,闭上双眼。
但是他的个头实在高大,那张最宽的椅子也盛不下他,他用一个看起来就很不舒服的姿势蜷缩着,闭着眼睛眉心也是紧蹙着,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地搁在地上。
这样怎么睡得着呢?
沈遥凌正想着,便发现宁澹又悄悄地睁开眼睛,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闭上。
沈遥凌:“……”
“你要不还是回房间去睡”,她犹豫良久,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宁澹却抢在她前面出声了。
他紧紧闭着眼睛,长睫轻微颤动着,声音有些疲惫过度的嘶哑。
“你看着我睡,能不能。”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
但沈遥凌终于明白过来,他为何不肯离开书房。
刚刚又为何突然强调他很忙。
只是因为不想她离开这里而已。
羊管事说得没错。
他身边,真的需要一个人。
沈遥凌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担得起这个职责。
因为她跟宁澹其实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母亲受伤那天。”
没有听到沈遥凌回话的声音,宁澹闭着眼睛的动作很用力,没话找话似的开口。
“太医说,让我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遥凌一怔。
宁澹喉头用力滚动。
“后来他们又说,只要母亲能够在这几天醒来,就有可能痊愈。”
“如果不能,就会一直昏睡下去,直到枯死。”
他仍然紧紧闭着眼,眼睫却在不停地颤动。
似乎在强迫自己承受失去视线的黑暗中的恐惧。
沈遥凌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够胜任在宁澹身边支撑他的这个人。
但是她知道未来,她可以帮宁澹逃脱未知的恐惧。
沈遥凌走过去,蹲下来。
把手心按进宁澹的手掌中,被他下意识地攥紧,紧得都有些发痛。
“会没事的。”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公主会醒过来,会很健康,往后的几十年都会一直陪着你,会好起来的。”
宁澹眼睫很缓慢地分开,浓黑的眼眸有点脆弱,全然信赖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说:
竟然有天真的小朋友夸我手速快,哇哈哈哈哈哈!我掐指一算,我好像今天写了差不多十二个小时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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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第 59 章
◎一点一点地撕碎◎
宁澹做了一个很短的梦。
梦里他站在荒野上, 四下皆空只有来自深渊的风穿胸而过,周围及膝的蔓草随之疯狂摆荡,晃出残影的瞬间化作了钢针从脚底刺透。
再下一个画面, 沈遥凌正朝他走来。
她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 专注地看着他, 慢慢地向他走近, 直到到了他面前, 抬头仰望着他。
宁澹叫她, 她没出声应,只是眨了眨眼。
宁澹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她没躲。于是宁澹弯腰把她拉进胸膛里, 紧紧地束缚住,像束缚住一朵云。
他隐约闻到她发间的香气, 柔软的暖意,还有她的脸颊贴在自己脖颈边的微凉的触感。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手圈在他的腰上,用带着抚慰和爱意的声音说,睡吧。
他于是用这个拥抱着她的姿势睡着了,梦境在此中断,但他的睡眠很沉地持续了很久。
醒来时宁澹抓了抓手指,手心里软软的。
他猛地睁开眼,额角连着眼尾一阵剧烈的刺痛。
地宫的火把一如既往地燃烧着, 将他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与沈遥凌的身影部分重叠在一起。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相牵的手心里传过来, 让宁澹浑身冒汗, 呆若木鸡。
他竟然抓着沈遥凌睡了一觉, 被团在他掌心里的手已经涨红,跟它的主人此时耷拉的长睫毛一样,看起来可怜兮兮。
看着这一幕,他睡着之后所发生的事,也很好猜测了。
沈遥凌好心安慰他,结果被他抓住无处可去,可能想过要偷偷溜走,结果被他攥得更紧。
连跑步久一会儿都要大喘气的沈遥凌怎么争得过他修炼多年的铜皮铁骨,像巴掌大的幼猫被套上了十斤重的脚链,挣扎一番,只能将就着在他旁边坐下了。
可能她想歇息一会儿再来挣脱,结果不慎染上困意,靠在桌上,和他一起睡着了。
宁澹无声地用力呼吸,很轻地松开自己的手指。
可以再次确认他在梦中时的确很用力,以至于现在指骨动起来都发僵发疼。
而沈遥凌似乎连骨头也软乎乎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挤在一处,像一朵软软的云,松开后,看起来发红得更明显,简直红得有些委屈。
宁澹后背心直冒汗。
害怕吵醒沈遥凌,所以动作一再小心,终于完全地放开来,轻轻托着她的指尖,把她的手搁在桌上的一块软垫上。
这个过程几乎花了小半刻的时间。
宁澹终于松了口气,站起来轻手轻脚地朝外走。
羊丰鸿听见细微的响动,迎上来。
“公子。”
“……”宁澹撇开目光,面色僵硬。
他原本当然应该责怪羊管事的自作主张,而且羊管事还去打扰了沈遥凌,让沈遥凌看到了他最狼狈的一面,更是罪加一等。
但是事实是,他确实睡了这几天来唯一的一觉,而且醒来后睁眼前那一瞬间的恐慌真实得无法否认,直到感觉到手心里还握着沈遥凌的手才停止恐惧。
若不是沈遥凌现在还在眼前,他差点以为地宫里的沈遥凌那也是梦境的一部分。
不过,梦中的沈遥凌似乎有些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同,又说不清楚。
似乎是更年长几岁的模样。
宁澹闭了闭眼。
眼前只有黑暗,再没有梦境的半分残影。
所有的情绪都在清晰地告诉他,他也想要沈遥凌。
所以他本应该训斥羊丰鸿,却说不出责怪他的话。
羊丰鸿往后面招招手,很快递上来一碗汤,飘着药草的气味。
“公子,沈三小姐交代过,公子醒后或许会觉得头疼欲裂,可用此药缓解。”
宁澹转眸看去。
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看了一会儿。
然后伸手端过,一饮而尽。
用舌根咂摸了一阵,没尝到多少苦味。
“现在什么时辰了?”
他问羊丰鸿。
“后半夜了。”羊丰鸿轻声回答,“外边儿天正黑着呢。”
宁澹一愕。
羊丰鸿随即解释:“您……拽着沈三小姐的时候,沈三小姐已经安排了婢女回去报信,假称是在同窗家中过夜。”
宁澹挺起胸膛,淡淡地“嗯”了一声。
耳根却悄悄泛红。
若不是为了陪他,沈遥凌不必同家中撒谎。
沈遥凌不惜撒谎也留在他身边,关切之情自不必言说。
他就知道。
即便这些日子沈遥凌对他很冷淡,但沈遥凌果然还是很喜欢他。
羊丰鸿问:“地宫之中已经给沈三小姐收拾出一间客房,您看,现在是帮沈三小姐挪过去还是……”
宁澹也陷入了苦恼,不知道是不是该吵醒她。
一边想着,宁澹一边回头。
结果正撞上沈遥凌的视线。
原本以为还在沉睡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大概还没多久,眼神还困困的,有些茫然。
她似乎反应了一会儿身在何处,接着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啊。”她猝不及防地低低喊了声,接着垂眸看向自己按在桌面上的手,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责怪谁打了她,“痛。”
宁澹心虚地闭紧嘴。
羊丰鸿赶紧绕过宁澹走进书房,搀着沈遥凌站起来。
“沈三小姐,客房已经收拾好了,老奴带您去看看还缺什么不曾。”
“哦。”
沈遥凌打了个哈欠。
地宫里不知晨昏,她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只是觉得很困。
羊丰鸿带人收拾的卧房看起来很舒适,应当费了不少的心力,挑不出来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又兼具地宫之中神秘的风情,甚至看着让人想要在这里多住上些时日。
搞得沈遥凌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只是不得已在这里过一夜,结果让人家弄出这么大动静。
羊丰鸿又招呼了她好一会儿,问她还有没有什么需求。
沈遥凌一再地说没有,羊丰鸿仍是一脸愧疚。
沈遥凌叹了口气。
她知道羊丰鸿的为难。
不过,这种事情,以后最好不要再找她了。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又犹豫。
这时门廊外有脚步声。
沈遥凌抬头看去,羊丰鸿自觉地退出去了。
宁澹很快出现在门外。
他看着沈遥凌,一脸谨慎,走进来以后,很不熟练地问候了一句客人:“还住得惯么。”
那当然是住不惯的。
更何况,仅仅只是度过这一个晚上而已,有什么惯不惯的呢。
沈遥凌想着,但也没有说什么,很快地对他笑笑:“还好的。”
宁澹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沈遥凌便劝他:“你既然醒了,就好好去躺着睡一觉吧,很快又要天亮了。”
宁澹目光移到她脸上,看见她圆圆的眼睛很近地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关心。
其实睡了那几个时辰之后他的精神已经全然恢复了,但是沈遥凌因为很在意他,所以还是会为他担心。
宁澹细细品尝着这种担心,慢慢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了前面来,手心里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桃花木盒。
他递给沈遥凌。
“送你。”
“是谢礼。”
沈遥凌一怔。
她打量着宁澹的神情,想了会儿,用有点高兴的语调说:“哇,礼物。”
她接过那个木盒,打开的瞬间,下意识地屏息。
里面是一块完整的黑曜石,表面被打磨成了许多个小小的菱形,镶在一个红宝石框里,中间留有狭小的空隙可以转动。
一根细细的珠链将外框和黑曜石串在了一起,做成了一个吊坠。
这两块宝石的价值和工艺都堪称连城,大约可以买得下她外祖家的半边矿山。
沈遥凌回神,合上盖子。
这不是什么可以随随便便送出手的“谢礼”。
她张开嘴,想说“我不要”的时候,宁澹已经开了口。
“这个吊坠一直放在父亲的遗物中。”宁澹说,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热。
他的神情是惯常的超出年龄的沉稳,但此时的语气却有些天真而仓促,“是母亲送给父亲的护身石。如果,你戴着,或许母亲会苏醒得更快。”
沈遥凌缓缓闭上了嘴。
她仰头看着宁澹,眼睛圆圆的,眼尾微挑,她模样太好,只是被她专注地看着,就会生出被渴慕的错觉。
她“嗯”了一声,语气有些温顺。
宁澹越发高兴了。
今夜本应该是他最难以承受的低谷,但沈遥凌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喘息的地方。
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一切困难,他也相信所有事情都会因为沈遥凌的一句话而变得好起来。
宁澹喉头轻轻滚动,试探着问:“我帮你戴?”
沈遥凌沉默了更久。
还是对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啊。”
宁澹长睫颤了颤,用力掌控着自己的手指不抖动,从她手里拿过了那个木盒,把父母定情的吊坠拿出来,在指间展开,更加走近沈遥凌一步。
沈遥凌转过去背对着他,宁澹伸手绕到前面,凉凉的珍珠和宝石碰到沈遥凌的脖颈,让她控制不住地抖了下。
宁澹一顿,喉头发紧,继续将珠链扣好。
沈遥凌背对着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深吸一口气,假装不知道地问:“戴好了吗?”
她只是不想转过去,那么快地面对宁澹。
宁澹没有回答她,又过了一瞬,腰间环上一条手臂,后背也贴进了一副宽厚炙热的胸膛里。
沈遥凌呼吸瞬间停滞了。
宁澹按着她的腰,让她完完全全靠在他怀里,似乎不想留下一点缝隙,脸也靠过来,轻轻地贴着沈遥凌的脖颈。
他的姿势很完全地掌控着她,但喷洒在沈遥凌下颌上的呼吸却很乱,泄露了他的冲动和任性。
他紧紧拥着沈遥凌,好像这个从背后索取的拥抱就已经是他现在在世上能获得的全部。
沈遥凌快要被他箍得喘不过气。
他才微微松开力道,仿佛已经从她身上得到了足够的爱意和抚慰。
他把她转过来,看了一下她戴着吊坠的模样。
然后有点紧张地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沈遥凌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控制了一下,垂着眼说:“你箍得我有点痛了。”
宁澹似乎觉得她的娇气很好玩,蹭过来贴着她的脸,很轻地笑了一下,低沉地说。
“好好睡吧。”
然后慢慢地松开更多,直到从她面前走开,脚步很慢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帮她合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很轻,好像很温柔。
沈遥凌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在床沿坐下来,心中原本就乱成一团的麻绳越发扯不清楚。
她知道宁澹现在对她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种错觉让他整个人都乱了套了。
对于安全感的渴望让他将身边出现的人当做了救命稻草,而这根稻草即便从前在他眼中是很寻常、很不值一提的,这会儿也闪着让他忍不住一再靠近的光。
沈遥凌吹灭了床头的蜡烛,陷入黑暗之中。
她知道,按照正常的过程是不会有这些事的。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出现,他拥有被人追逐的资格,现在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的错觉向她低头。
他无需任何人插手就可以度过这段艰难,而她本来只是他身边一个痴缠不休的人,现在却被摆到了仿佛救世主的位置。
她根本不应该来的。
沈遥凌有些后悔了。
她不该自大地答应羊丰鸿的乞求,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而让宁澹产生了误会。
沈遥凌摸着自己胸前的吊坠。
即便宁澹说得那么随意,仿佛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谢礼,但她却很清楚,上一世时,他们大婚的夜晚,宁珏公主才将它郑重其事地交到她手里。
她给的安慰和补偿似乎被宁澹当做了雪中送炭的爱意,于是他自以为心照不宣地用贵重的承诺来馈赠。
但她没想要过。
沈遥凌又静静地坐了很久,抬手解下颈后的珠链。
珍珠彼此碰撞的声音很动听,也很轻,像可忽略不计的挽留。
沈遥凌将吊坠摘下来,仔细地摆回木盒中,合衣靠在枕上,几乎一直睁着眼,直到屋外有了走动的声音。
她拉开门走出去,屋外的人立刻和她问安。
“沈三小姐。”
“早上好。”沈遥凌点点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是谁来了?”
大约没想到她这么敏锐,侍从反应了一下,才回答:“是杜御医,来给公主煎药。”
沈遥凌点点头,她也无事可干,说不定等会儿又要和宁澹碰上。
便说:“煎药的灶房在哪里?我也去帮忙吧。”-
宁澹往常的作息完全恢复了,他睁开眼,眸中满是锐气,底色铺着一层坚定的明亮,驱散了这一个月以来的晦暗。
他洗漱后照常先去探望母亲,路上碰到杜太医。
杜太医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夸赞他好了许多。
宁澹朝他点点头,进了母亲房里,坐在母亲床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一会儿话。
他说到沈遥凌,说到她总是在地宫里迷路,说他昨晚把那枚吊坠送给了沈遥凌。
说到无话可说了,宁澹才站起来,打算叫嬷嬷过来为母亲擦身按摩。
而就在这时,他恰好看到宁珏公主垂落在床上的手指动了动。
宁澹呼吸滞住,一瞬不瞬地盯着公主的手,直到它又再一次动了动。
嬷嬷侍女们顺着宁澹的召唤声疾步进来,看见宁公子将公主搂在手臂间,另一只手端着温热的茶杯送到公主唇边,似乎要为她润唇,但茶杯送了几次,都又晃动着退远。
宁珏公主双眼微微睁开些许,虽然仍是不大精神有力,但已经在自主地缓慢眨动。
嬷嬷喜极而泣,领着一屋子仆从跪了下来,喊道:“公主万福金安!”
屋里又惊又喜地乱了一阵,很快又变得有条不紊。
有的连忙去底下通知其他人,有的赶紧去请在地宫长住的太医,有的过来替公主舒络筋骨,嬷嬷擦了眼泪,接过宁澹手中的茶杯,喜道:“还是让老奴来吧。”
宁澹让开位置,单膝跪在母亲床前,想和公主对视。
但公主此时精力不济,仿佛仍是半梦半睡,并没有意识回应他。
宁澹只得走开,在门口转了一会儿,问一个路过的婢女:“沈遥凌呢?”
那婢女恰好知道,赶紧回答:“沈三小姐起来后,听说杜御医来了,便帮着煎药去了。”
宁澹想笑,沈遥凌怎么一点也闲不下来,她若是知道母亲已经醒了,肯定也会很高兴。
他循着药房走去,这一段路他这些日子已经走得烂熟,却是第一次这般轻松快意。
靠近药方时,他听见了说话声。
又走到转角,看到沈遥凌正和杜太医守着药炉闲聊,背对着他。
沈遥凌说:“人的意志真的是很宝贵的,其实很多药方换来换去,若没有求生的心,便是缺了最重要的一味药。”
杜御医点点头,一丝不苟的语气里难得带了点轻松,似乎和她对话得很满意。
“你学过医?我记得,方才你说你是堪舆馆的学子。”
宁澹脚步停住。
他记得沈遥凌一直很想见这位杜太医,想向他请教医术。
沈遥凌沉默了一瞬,笑了笑回答:“没有,自己胡乱看了点。”
“但你很有天赋。”杜太医揭开药罐盖子看了眼,又盖上,继续道,“你说的很对,强身健体从来不只是五脏肺腑,心神的强健也很要紧,爱意可以使人便强壮——正如你与宁公子之间。”
他似乎为了刻意在年轻人面前显得自己不古板,说了句不算好笑的调侃。
沈遥凌顿了顿。
药香袅袅,缠绕着沈遥凌的侧脸,她像是被熏到了似的,眯了眯眼睛,对杜太医弯了弯唇角。
“太医误会了。”
“我跟宁公子之间没有那种感情。”
杜太医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
他方才明明听见这里的仆从说……
沈遥凌打断了他的疑问。
“他对我不是喜欢,而是感激。”
“我也不喜欢他,只是,觉得他有点可怜而已。”
一阵有些尴尬的沉默,守着药炉的两个人自觉地转了话头,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宁澹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他胸口被重重地锤得凹陷。
一直以来都在心底不断安抚他的某种声音,也被这句由沈遥凌亲口笑着说出的、再明确不过的话,给一点一点地撕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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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第 60 章
◎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最开始, 宁澹还是固执地想过,沈遥凌是在说假话。
就像在试炼场时沈遥凌也当着旁人的面说过,和他只是旧识。
那回把他吓了一大跳, 他不想听到沈遥凌说出更过分的话, 整整十天不敢去见她, 再去找她时, 还要扯上一个“刚回城”的幌子。
他以为躲过去就好了。
如果沈遥凌不是骗人的话。
她为什么一开始要一再地接近他, 为什么要送给他糖, 为什么要大骂那些说他闲话的人,为什么告诉他那么多秘密,为什么想和他私奔, 为什么给他那么多错觉。
他想不通这些“为什么”, 所以没有再往前,假装没有看到过沈遥凌, 转身移动脚步去了随便什么方向。
地宫里没有日光,摇晃的火把日夜不休地燃烧着空气,释出缕缕轻飘的黑烟,将人影拉得憧憧。
他漫无目的地走,仿佛他也能在这间再熟悉不过的地宫里迷路。
黑色的影子无处不在,将视野扰得更乱。
不知道过了多久。
有下人来向他回禀,沈三小姐听闻公主醒了,觉得不便打扰,所以没有再来打招呼, 已经先回去了。
宁澹“嗯”了一声。
然后他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莫名其妙的藏书室。
他又再一次走开,走到沈遥凌留宿过的客房里去。
黑色的影子从地面往上攀爬, 束缚住他的脚踝和膝盖。
他走得更近些, 被褥上还有人轻轻靠过的痕迹。
宁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眸光抬起,终于看到了桌上的桃花木盒。
木盒中,仍然是那条他想要作为“谢礼”送出去的吊坠。
摆得那么整齐,就像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一样。
她明明说了“好”的。
于是宁澹发现。
把沈遥凌敷衍的谎言和那些错觉当真的他自己,确实像沈遥凌说的那样。
很可怜。
他从来没跟上过沈遥凌的步伐。
她对他示好的时候,他没有及时露出合适的笑容。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误以为这会是永恒。
她想和他去远方的时候,他不知如何给出正确的回答。
于是她不喜欢他了,他就被抛下。
沈遥凌只是曾经觉得他比别人要有趣而已,现在她身旁有了更多感兴趣的人,就再也没看过他。
而他妄想天上的太阳真能落到自己手心里,所以执着地痴迷一个注定会抛弃他的人。
他很希望沈遥凌没有这么坦诚地说出“我不喜欢他”。
或许他可以骗自己更久一点。
即便他其实早已经察觉到沈遥凌的冷淡,他仍然可以用逃避和幻想来缝缝补补。
直到沈遥凌坦率而真挚地把这一切都彻底打碎了-
沈遥凌一夜未归,回到家里自然遭到了盘问。
兄长今日休沐,看到打着哈欠进屋来的沈遥凌,先是嘀咕了一句:“不是休息日?怎么从没见你起过这么早。”
沈遥凌一僵,怎么好说自己不是刚起,而是没睡呢。
好在,昨天已经都打点好了。有若青在,应当不会随便穿帮,车夫也不敢随便胡说的。
她只需要重复昨日的谎言就可以,便“嗯嗯”地点头,转身想蒙混过关。
结果沈如风突然想起来不对劲了。
猛地过来拽住她:“你等会儿,昨天怎么不回家?”
沈遥凌瞪大一双眼睛,熟练地装傻。
“不是说了,去安桉家里住了吗。她本来就很爱聊天的,你不知道的,她的话多得三天三夜都说不完,简直梦里还说个不停,昨天我和她一块儿睡,都被吵得直捂耳朵。”
细节如此丰富真实,沈如风很快打消了怀疑。
只叮嘱道:“下次要提前同家里说。”
不经请示,半途过来知会一声,像什么话呢。
沈遥凌赶紧点头,这会儿乖巧得不得了。
沈如风又训了她一会儿,终于有了要收势的迹象。
沈遥凌本以为这关已经过了,赶紧想回卧房去补觉,身后又传来母亲叫她的声音。
“遥凌。”
沈遥凌后颈一麻。
母亲只有在办正事时才会不叫她小名,这一声一出来,沈遥凌霎时提心吊胆的。
她捂着嘴转身,没敢和母亲对视。
“娘亲,怎么了?我好困。”
“你过来。”沈夫人显然没那么好说话。
双眸眯起,细细地盯着她。
她还说旁人话多,她没察觉,她平时就是个懒蛋,一到撒谎时,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多话,语气也要生动几分,仿佛用尽全力想要使人信服。
沈遥凌一步一蹭地走过去。
方才她对兄长的那套说辞在母亲面前是完全不管用的。
不知母亲从哪里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她从前想瞒骗母亲时,明明也没有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却还是会很快被逮出来。
沈遥凌心虚加慌张,不对劲得越发明显。
沈夫人几乎不用猜,已经是笃定了。
这孩子一定有事瞒着她。
沈遥凌屏息,凝神。
忽然视死如归地大声开口。
“我打算跟老师一起去阿鲁国!”
她闭紧眼睛交代。
沈夫人一愣。
“阿鲁国?”
她按着额头想了会儿,“那群异域僧人的所属国?”
沈遥凌赶紧连连点头。
她把昨天魏渔跟她说的话告诉母亲,又努力地强调了一下,同行之人众多,且是陛下亲自授意,她真的很想去。
“你——”沈夫人心口跳得都提速了,喉咙一阵阵地发紧。
那可是山海之外,她的小女儿突然一声不吭地跑回来说,要走那么远?
难怪神色这么奇怪!
沈夫人气得捏起拳锤了她两下,斥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遥凌抬头看看母亲的脸色。
本来是随便找了个借口挡一挡,但现在看到母亲一脸焦急忧心的样子,她也有些愧疚了。
默然又乖顺地挨了打,沈遥凌犹豫了好一会儿,跟母亲说:“其实,还没有完全定下来。”
“那就不许去!”沈夫人立刻道。
沈遥凌吸了吸鼻子。
“可是娘亲,我不想欺瞒您。只要能去的话,我是一定想要去的。”
“我一生……一直都在寻找能让我有用武之地的地方。到了堪舆馆之后,我结识了新的同窗,有了很好的师长,也获得了一些赞扬,这些已经比我上、比我之前在医塾时获得的所有加起来都要宝贵了。”
“但是,我还是不够知足,我跟父亲说过的那个计划,他也赞同的,我想要亲自参与其中。”
“而且,”沈遥凌抿唇,泄露了一点点的骄纵,十六岁的心气终究重新从她魂灵里长出来,让她不知害臊地接着说,“我想不出来,除了我,还有谁能把它变成现实。”
“如果我因为胆小而不能去,我一定会非常、非常遗憾的。”
沈夫人眼眸颤动,盛满了一颗母亲几乎破碎的担忧。
过了很久很久,沈夫人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沈遥凌的侧脸。
“海外异邦的事,娘亲一点都不懂呀。”
“乖囡,你会不会遇到危险?”
沈遥凌霎时泪意上涌。
她用力憋回去,按住母亲的手背。
想了半晌,还是诚实道,“我不知道。”
她也没有多么神通广大,她可以跟宁澹笃定地说宁珏公主一定会好起来,是从上一世已知的内容推测的。
而她即将要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全然未知,她根本没有办法向任何一个关心她的人保证。
甚至也没有办法向自己保证。
沈夫人摇摇头,放开了她。
“娘亲要再想想。”
沈遥凌没再勉强。
她知道对于母亲来说,这件事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母亲一时之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不过还好,离老师预估的出发时间还有好几十天,她可以让家里人慢慢习惯,也多做些准备,好让大家都放心。
沈遥凌再次向母亲行礼,跨出门外,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母亲含怒伤心的面容。
至于父亲那边,她或许不用再去说了,母亲会与父亲商量的。
她最需要向父母证明的,是她有能力照顾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地回来。
沈遥凌回到家里,本来以为很快就会睡得着,结果心里装满了事情,一直躺到午膳快要做好,才终于勉强有了点睡意。
她心里有些乱,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梦。
又梦见最开始在赤野林里,她因为没能吵赢架偷偷在那里哭,宁澹丢给她一张手帕。
那时候她误以为是自己踩到宁澹的剑惹他不高兴,所以赶紧捡起来帮他擦干净。
直到很久以后的后来,她去问宁澹喜不喜欢喻绮昕的时候,宁澹又给她递了一次手帕,她才明白,宁澹一开始把手帕给她,就是想给她擦眼泪。
那场被油纸伞挡去的水杉落雨,大约也是他刻意的“表演”。
她在医塾里孤立无援的时候,永远有一个不容侵犯的去处可以去。
宁澹没有赶过她,反而很包容她。
在很多个她失意、孤独、叛逆的时候,他都能被她找到,然后被她拉着听她颠倒地说些她自己都不明白的话,从来不会质疑,像一座沉默的、可靠的山岳。
她还梦到她去给宁澹送花笺,这个场景她以前从来不曾回顾,因为她不敢想象当时宁澹心里会觉得她有多么厌烦。
现在她可以放心一些了。
至少,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宁澹对她有多么厌烦。
宁澹只是像她之前猜想过的最好的那种情况一样——其实没能花多少心思想她的事情,等到有空的时候才能来回应她。
后来她变成宁澹的亲人、变成宁澹的责任,接受他一丝不苟的保护,和沉默得顺从的包容,她也会努力地避免去占用他过多的时间,他们一直配合得很好。
她确实没有什么好怨怪的。
但是她还是会想起。
在一开始碰到水杉林里那个少年时,被他零落得甚至不自知的温柔打动时,她期许的并不是后来这个样子。
她把他当初的温柔放大成了喜爱,认定他是人群之中与众不同的独独能够欣赏她的那一个,把他的“喜爱”藏在心口,当成那段狼狈的少年时期里最珍贵的蜜糖。
而后来漫长的岁月里,她比包袱更一无是处,浑身再也没有了光彩,也使这块儿蜜糖越咂摸越变了滋味。
其实,本来就是她太痴了。
她不该在旁人身上去索求喜爱的。
这样的话,永远会觉得对方给得不够。
更何况,她能从宁澹身上索求的本来就不多。
也到时间了。
她和宁澹的上一段故事到这里也就够了。
她要去追寻自己取悦自己的道路,而宁澹,也有他原本就该有的光辉人生等着他-
沈遥凌请安桉替她圆谎,自然是要报答安桉的。
便想买点小东西,去送给安桉做补偿。
李达与安桉最熟悉,对安桉的喜好也更了解,沈遥凌便拜托他出来一起逛逛。
他们选得很认真,逛了很多家铺子,但都没有买到合适的礼物。
沈遥凌怀疑是自己太过挑剔,不好意思再麻烦李达,只好先让他回去。
李达倒不在意,他自信满满地说自己已经逛出了一定的心得,等下个休息日再约着一起出来。
沈遥凌笑得有点止不住,挥着手把他送走了。
哪里还能等得到下个休息日呢,她打算自己再接着找一找。
沈遥凌又多逛了逛,最终在茶楼里买了一套精致的茶具。
杯子侧面绘着小狗扑蝶的画面,很少见的童趣,正好适合安桉。
她付了账,请店家帮她用礼盒包起来。
等待的时候,身后有扇门打开来,宁澹坐在厢房里,似乎刚跟人说完话,对方很快地离开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走到宁澹背后,叫了他一声。
宁澹转头看她,并不像惊讶的样子。
应该确实早就发现她了吧。
沈遥凌有些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当做没看到而直接走开,否则的话也太不礼貌了,如果她被这样的对待的话,她一定会回去气个三天三夜。
不过奇怪的是,宁澹看着她的表情有种说不出来的沉。
好像很疲惫,又随时准备伤人。
他也没有开口,只是看着沈遥凌。
过了好半天,才回应:“嗯。”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
“我来买东西,没想到会碰见你。”
“是吗?”宁澹扫了一眼她背后,眼神说不出的有些凉。
“你和别人一起吧?”
沈遥凌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那样看人的方式,实在是太有指向性了。
而沈遥凌明明知道自己身后空空如也,因此几乎要怀疑自己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又不敢回头,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啊。”
宁澹抿直了唇线,没有继续说什么。
沈遥凌心想,怎么一天不见,他有点阴森森的。
她疑心难道是宁珏公主的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好,所以他才这样奇怪?
想了又想,试探着小声问了一句:“你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她很聪明而谨慎地隐去关键信息。
不是有句话叫做,隔墙有耳。
宁澹身份特殊,说不定就有什么人在旁边偷听呢。
宁澹仍然维持着安静,片刻之后才说:“好多了。”
那就好。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又对宁澹说:“那你就不要太着急了。你这样子,羊管事又会很担心。”
宁澹很奇怪地扯了扯唇角。
像是笑,但又绝对不是。
“劳烦你还关心。”
沈遥凌:“……”
宁澹漆黑的双眸看着她,眼前像是飘了一层雾气。
“你放心。不会再打扰你。”
沈遥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
她低下头。
那是最好了。
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救世主。
“但是。”宁澹转瞬又改了口。
“你有东西落在我那里。”
沈遥凌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边。
什么都没少啊。
她只好问:“是什么东西呢?”
宁澹撇开了目光。
“我怎么知道。”
“啊?”沈遥凌茫然道,“那我可能没有弄丢什么吧。”
“有。”
宁澹再次笃定,并给出了更多的证据。
“仆从找到的。”
“你要的话,去拿。”
他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
闺中女子落下物件在旁人家中终归不好,沈遥凌说:“能不能抽空带给我?”
宁澹抿了抿唇。
“我不知道在哪。”
沈遥凌:“……”
“羊管事收了,在宁府哪里放着吧。”
沈遥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再次好声好气地说。
“那,能不能麻烦你问问羊管事呢?”
“我为什么非要问?”
宁澹两道剑眉拧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低沉的嗓音也有些嘶哑。
“问了就会告诉我吗?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什么都不说?”
沈遥凌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么激烈的情绪。
而且,他说的话也让人不明不白。
她觉得,他可能还处在焦虑期。
不,应该说,比那天在地宫看到的模样更严重了。
沈遥凌心中无声叹气,但她确实不能再越线去做些什么了。
只能苍白地劝道:“你不要不高兴。”
又看他一眼:“开心一点。”
宁澹长长的睫毛频率破碎地颤了两下。
他静默了着,眉间拢着一重哀伤的薄雾,好似被人狠狠踢了一脚,也没等来任何的赔礼道歉。
执拗的目光直直盯着她,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僵了许久,他受伤又怅然地开口。
“沈遥凌,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沈遥凌顿了顿。
她终于明白了。
宁澹是在生她的气。
沈遥凌想到那日在地宫之中,宁澹弯腰抱着她,帮她戴上珠链的情形。
宁澹不喜欢欺骗。
可是她也不想骗人的。
她撒谎的技巧本来就很拙劣,怪也只能怪宁澹看不出来吧。
他怎么就会没看出来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1 23:37:57~2023-12-13 00:23: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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