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第 41 章


    ◎害怕她永远做不到了◎


    身侧脚步杂乱, 沈遥凌被母亲的手臂环抱着,看不见周围的景象。


    她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自己,和母亲怀中的温度。


    脑海中像是呼吸不过来似的晕眩。


    她跟着母亲的脚步被带出宫门, 听见旁边有人经过询问她怎么了, 母亲摸摸她的头, 声音平和地回答对方, 她不太舒服。


    沈遥凌跟着母亲爬上马车, 父亲也进来, 关上车门。


    沈世安艰难地略微停顿,伸手过来轻抚了下女儿的肩头,轻声道:“抱歉囡囡。”


    他语声滞住, 没能说出更多话。


    在太和殿中, 他确实按照计划向陛下禀报了通商西域的设想。


    但还没说几句,不远处的内阁侍读与记注官竟争执起来, 吵得颇为大声。


    陛下去查看争端,他的禀报被迫打断。


    待到跟上去想再找时机,户部尚书却把他拦住了。


    示意他,不合时宜。


    毕竟是他顶头的尚书,沈世安可以先斩后奏一两次,却不好连番公然违背。


    就这么犹豫了一瞬,结果一直到百官会谈结束,都再也没有机会与陛下单独面谈。


    沈世安心中苦涩。


    他想到,乖囡找到他时的模样, 是如何意气风发,英勇无畏。而他却连番受阻, 没能把握机会引起陛下的兴趣, 最后连乖囡的心愿也没有达成, 何其窝囊。


    他连自己十六岁的女儿都不如。


    更使沈世安郁结难消的是,他第一回明白,在朝堂上,不能庇护自家孩子的滋味。


    沈世安一向信奉为官中庸之道,从来不争不抢。


    可到了这种时候才意识到,只有手上握着权势,能让自己的孩子百无禁忌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才是他这个父亲该有的样子。


    别人家的孩子有家族公然支撑,旁人不看僧面看佛面,走到哪里都是夸赞。


    他的孩子却被别人当着他的面贬低侮辱。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守礼、不张扬。


    若是他也与喻盛平等人一般,拉党结派,何至于让孩子受这种委屈。


    沈世安五指紧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显露。


    沉黯地再次低声:“囡囡,是爹错了。”


    手背被软软的手心覆住。


    沈遥凌趴在母亲膝上,伸手牵住父亲。


    她上马车之后,就已经把眼泪擦干了。


    沈遥凌声音闷闷的。


    “不怪爹爹。我知道爹爹为了我,已经尽力了。”


    沈世安心头一热,方才那些阴沉难言的思绪散了几分。


    摸摸女儿泪痕未干的面颊,许诺道。


    “乖囡别怕,爹往后会再找机会同陛下详细禀报。”


    沈遥凌没应话。


    心中却很清楚。


    通商西域这件事,并不能由户部说了算。


    没有陛下首肯,就算户部当真愿意当成一件正事来大力推进,也还是要与另外四部协商,说不定还要征求市舶司的意见,这样一来一回,中间再生阻挠,恐怕大半年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动静。


    而且父亲身为户部侍郎,需要听从户部尚书管辖,这就注定父亲不能越俎代庖,不能管得太多。


    父亲这些年一直谦恭虚己,量力而行,也是为了适应官场中的位置。


    她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不知是否真的有用的设想,将父亲置于使人阙疑之境。


    沈遥凌摇摇头,喃喃地说:“不用,爹爹,我没事的。”


    沈世安轻叹一口气,神色复杂。


    回到家中,沈遥凌拆了头上的珠钗,卸下妆容,洗干净脸,换上宽松的衣袍。


    就好似跟平常无异。


    晚膳时也按时到了,并看不出多么萎靡,只是没平时那么多话,吃得也比平时少些。


    天还没黑透,沈遥凌就熄了灯爬上床。


    睁着眼睛看着床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她很清楚,父亲不会糊弄她,既然答应了,就一定是已经尽了全力。


    而且那日在父亲书房之中看到那个吵闹不休的郎吏,沈遥凌便也能够猜想,想要在官场之中办事,定然轻松不到哪里去。


    是她之前太过乐观了。


    不该那么贪心的。


    想着上天会帮她,所以寄予了不该有的奢望。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简单的必然而然。


    多的只是拼尽全力,却抵不过世事无常。


    公主府中,此时灯火通明。


    宁澹柱子一般在屋中沉默站着,肩背挺得笔直,仆从不断来劝,他好似未闻。


    今天他看见了。


    沈遥凌哭了。


    他并非第一次看见沈遥凌的眼泪,但这回却格外煎熬。


    他发现他可以看着沈遥凌气愤、痛恨、委屈或悲伤,但无法忍受看到沈遥凌绝望的表情。


    仿佛世上唯一值得她努力的事情也背叛了她,那种消沉,不能够出现在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落泪被人瞧见的时间很短暂,很快就被沈夫人保护进了怀中,带回沈府。


    他不知道沈家人会怎么安慰她,会不会让她不再感知到那种绝望,但他知道,沈遥凌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


    宁澹站了许久,直到宁珏公主不得不匆匆赶来见他。


    一看见宁澹那罚站一样的架势,公主脑袋里一阵犯疼。


    皱起眉头问他:“干嘛?你想干嘛?”


    宁澹视线转到宁珏公主身上,利落快速地说:“母亲,拜请您去向陛下进言。”


    “陛下?”宁珏公主越发疑惑。


    今日宫中家宴,她虽然并未前去,但也听闻了消息。就是十分寻常的一次家宴,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


    怎么突然就这么十万火急。


    她今日不在府中,听下人来传报,说小公子在府上从下午站到入夜,执拗要等她回去,于是匆匆忙忙赶回。


    以为是着急的正事,宁珏公主喝了口水,询问道:“具体怎么回事。”


    毕竟旁听了几次,宁澹大致清楚沈遥凌的意图,便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向宁珏公主说了一遍。


    宁珏公主听得荒唐。


    “西边渺无人烟,哪怕有几个小国,也几乎要变成了大偃的附属国,怎么会想着跟他们通商?总得有个缘由,你不说清楚怎么行。”


    宁澹又想了想。


    他心里知道前因后果,但实在嘴笨,说不清楚。


    而且他只是自己上赶着凑上门旁听,个中细节并不知全貌,多说反倒多错。


    冷着脸道:“有缘由,沈三小姐很清楚,母亲可先请教沈三小姐。”


    宁珏公主整个人都愣住了。


    沈三小姐,怎么冒出个沈三小姐。


    这宁小渊,求她办事,还要她先去跟别人请教一番?


    正想发火将这不识好歹的兔崽子赶出去,却见宁澹身后那位忠实的管事,正朝自己用力挤着眼睛,整张脸扭得都快能说话了。


    “……噢。”宁珏公主浅咳一声,低眉思索一番,右手掩饰地抵住脸侧,“哪个沈家。”


    宁澹道:“户部侍郎,沈世安大人的幺女。”


    宁珏公主点点头,眉宇舒展几分。


    沈世安嘛,她知道的。


    是个不错的人才,品德作风都很好,人也很聪明,想必家风也很是优良。


    臭小子眼光倒很好。


    宁珏公主感兴趣地问:“好吧,沈三小姐是在医塾上学的?你们认识有多久了。”


    宁澹皱了皱眉,简短道:“原先是。”


    原先是?


    宁珏公主想着,难道是已经从太学院结业了。


    那算算年纪,或许还要比宁澹大一两岁呢。


    不过,大一两岁也不要紧,生肖是一方面,月份、时辰又是一方面嘛。


    推八字也要考虑很多的。


    宁珏公主笑了下,又掩饰着道:“好的,好的。本宫找时机去看她。她是不是,挺喜欢古玩文物的?”


    宁澹虽不甚明白,但也察觉到,母亲说的事情,与自己正说的,似乎关系不大了。


    警惕道:“母亲,请您向陛下进言。”


    “……”


    怎么又绕到这句话了。


    宁珏公主揉揉额角,梳理道。


    “也就是说,那位沈三小姐提的设想,被陛下否了。是吗?”


    宁澹停顿了下。


    他没在太和殿中,不知具体内情。


    但看沈世安的反应,确实如此。


    于是点点头。


    宁珏公主摇摇头:“这不大好办。陛下做的决定本宫岂能随意置喙。况且他刚否了这个计划,那此时反复再提,绝不会有利。”


    宁澹略微急躁,闷头道。


    “沈三小姐的想法很好。陛下肯定只是并没有完全理解。”


    虽没有参与百官会谈,但宁澹想象得出那里面是个什么情形。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如若陛下能听到沈遥凌本人的陈述,定然不会拒绝。


    因此沈大人的落空,定然是事出有因。


    正是知道内里情形复杂,他才来找母亲帮忙,最为有力。


    “就算你这么说……”宁珏公主凝神思索一番,却也没有再接着否定。


    叹气道:“好,那我改日找个时机去跟这位沈三小姐问问详细。”


    说到这里,本以为今日也可以到此为止了。


    结果宁澹道:“不行,改日太迟了。”


    宁珏公主震惊:“那,你是想要我什么时候去?”


    “现在。”宁澹语气肃然,双目炯炯地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瞪着他。


    宁澹不知畏惧地仍看着母亲。


    宁珏公主森寒道:“羊丰鸿。”


    羊丰鸿战战兢兢地应了声“在”。


    “带着他给本宫滚出去。”


    片刻后,宁府的一对主仆被扫地出门。


    羊丰鸿苦笑着抹了把汗,对宁澹道:“公子放宽心,公子既然已经请求了公主,公主定然会找准时机,帮沈三小姐一把的。”


    今日从宫中回来后,公子便整个人乱了套。


    简直是急得团团转。


    平日里的冷静,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


    宁澹蹙着眉:“我知道。”


    他只是生怕会迟。


    想起沈遥凌怔然落泪的神情,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来回揪扯。


    那个画面,来来回回地在心底抓挠啃噬。


    片刻也不能安息。


    所以一点也等不得。


    第二天沈遥凌睡到了晌午过去才起来。


    其实,一整夜好像都是清醒的。


    小院里静悄悄的,平时最常数落她偷懒的母亲也没有派人过来打扰,大约是还在体谅她的悲伤。


    这不是一件好事,沈遥凌觉得,她不想在父亲母亲眼中成为一个很脆弱的人,那样只会叫他们担心。


    是她请求父亲帮忙,她的失败她也应该自己承担,不应该连累父母和她一起不高兴,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


    沈遥凌决定出门。


    至少不应该再缩在卧房里。


    她爬起来洗漱,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让眼睛成功消肿,最后只好欲盖弥彰地戴上帷帽。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最后还是要摘下来的。


    只不过,想到要去见的是一个根本无需在他面前掩饰的人,沈遥凌挣扎过后,也就觉得无所谓了。


    脸上有轻微的麻木感,可能是还没有消肿的缘故,让她多了一丝面无表情的冰冷。


    也挺好的,她睡了长长的一夜,她觉得自己应该已经调理好了。


    马车停到小巷外,沈遥凌慢慢走进小院。


    在外面扣了三下门,门开了。


    魏渔披散着长发出现在门内,看见她就让了一步,似乎是很习惯地等她进去。


    “……老师。”


    沈遥凌唤了声,听见自己声音闷闷的,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开口就会露出端倪。


    她呼吸波动了下,干脆自暴自弃地摘下了帷帽。


    魏渔看清她的脸时,好似微微震了一震。


    淡淡地质疑道:“龙睛金鱼?”


    沈遥凌看了他一眼。


    而原本就肿起来的眼睛,因为瞪视的动作,反而更像是金鱼的水泡眼了。


    魏渔点点头,自顾自地认可了自己的说法。


    沈遥凌悲伤地坐到了桌边,悲伤地给自己拿了个杯子。


    魏渔阖上门,往回走,看到沈遥凌埋头在杯子里喝茶。


    心中默默地说。


    金鱼喝水。


    沈遥凌一口气饮尽,放下杯子的动作有些悲壮。


    酝酿了半晌,始终没能开口。


    魏渔看了她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她浪费时间。


    轻轻地戳破她。


    “失败了?”


    沈遥凌骤然停下喝水的动作,看着自己唯一的盟友,喉咙里哽了一声。


    想要深吸一口气,却在胸口顿了好几次。


    呜咽快要忍不下去,屏到了嗓子眼。


    魏渔点点头,神色倒是平静。


    因为他确实没有更多的情绪。


    说不上失望,因为一开始也没希望过什么。


    这个世道本就是这样的。


    如同一个戏台。


    大家都在唱戏,有人唱得婉转,有人声嘶力竭,有人只张嘴不出声。


    但鼓敲了,锣响了,各自按部就班地上场、退场,一场戏也就唱完了。


    至于演得好不好,伶人已散尽,还重要吗。


    沈遥凌用力地吸气,想要压制住嗓子眼里越来越明显的紧绷感。


    她屏着呼吸,不想叫自己泄露情绪。


    声音被挤得细细的。


    还想着安慰魏渔。


    “老师还是谢谢你,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是我没……没做好……呜……”


    沈遥凌胸口抽动,终于按捺不住了,趴倒在桌上。


    手臂挡着自己的眼睛,衣袖很快就湿了一片。


    她还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呢。


    原来之前只是不敢惹得父亲母亲伤心罢了。


    魏渔被吓了一跳。


    站起来,在屋里绕了一圈,想找一条新手绢。


    显然想要在他的屋子里找到这种东西有些困难,最后魏渔拿了一条新脸帕过来充数。


    沈遥凌一边吸气,一边抬起头,接过脸帕,“谢、谢。”


    魏渔又被震撼了一下。


    第一次看到金鱼流泪。


    沈遥凌头脑缺氧,顾不上别的了,仰着头呜哇大哭。


    只能勉强用脸帕挡一下自己的哭相。


    所有的失落、失望,最终都转为了自责。


    她控制不住这种焦虑。


    天地突变近在眼前,她现在不能说服陛下,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时机。


    她不知道之后她还能怎么弥补。


    她很害怕,害怕她永远做不到了。


    而且她的害怕好像一点用处也没有。


    她感受着自己的无能,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她好像根本没有资格去谈对抗两个字。


    这才是真相。


    沈遥凌哭得轻轻发抖,许久都不停歇,原本淡然的魏渔心底也钻出些莫名的焦躁。


    大约有点怕沈遥凌能给自己哭成鱼干,魏渔给她不停地倒水。


    递到她手里的茶杯,沈遥凌就没思考地喝光。


    直到喝不下了。


    沈遥凌说:“不、不要了,谢谢老师。”


    魏渔神情肃然,接着将杯子推过去。


    “不行,继续喝。”


    “为,为什么?”沈遥凌勉强睁大肿起来的眼睛,一边打嗝一边问。


    魏渔哗啦啦地倒茶:“因为你还要哭。”


    “……”


    忽然就有点不敢哭了。


    见她似要收势,魏渔才放缓倒茶的动作。


    目光落在她身上,想了许久,似乎勉为其难地,劝了一句。


    “急什么。”


    “还有别的办法。”


    沈遥凌只是听着。


    她已经很累了。


    一夜没睡,这会儿所有的情绪和力气都好像一口气发泄完了。


    她呆呆地趴在桌子上,侧脸枕着手臂,感觉到眼泪还在从眼角滑下来,眼睛又肿又痛,睁着很累,不由自主地想要闭上。


    沈遥凌为自己也无法控制的眼泪道歉。


    “老师说得对。”


    “对不起,我再过一下就不哭了,就只一下。”


    “等一下,我就想一个新的办法。”


    “没关系的。只是需要,一个新的办法而已。”


    沈遥凌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过了不知道多久后,没了什么动静。


    魏渔轻轻地站起来,撑着桌子探头看了一眼。


    金鱼眼睛湿哒哒地闭着,可能因为鼻子被塞住,嘴巴微张地在呼气。


    睡着了。


    魏渔有些无措。


    往侧卧走去,想拿一条被子来给人盖一下。


    刚走开两步,北面的窗子被推开。


    一个人堂而皇之地跳进来,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魏渔站在原地。


    看着那人走到桌边,俯身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碰到沈遥凌的肩膀。


    “别动她。”魏渔出声。


    那人转头看过来,手还没收回去。


    魏渔认得。


    这人是之前,跟着沈遥凌说想蹭课的那个。


    宁澹小心扶住沈遥凌的肩膀,让她侧脸靠在自己腹部,又捂住她另一边耳朵。


    许是感知到热源,沈遥凌熟稔地往里窝了窝,贴得更紧。


    魏渔默然瞧着。


    他早感觉房子周围有些奇怪。


    像埋伏着一个贼。


    但他家中什么可偷的都没有,因此也没搭理。


    今天才知道。


    原来这个贼想偷走的,是原本不属于他屋里的东西。


    宁澹低声。


    催动内力,隐去了说话时身上的震动。


    “魏典学。”


    “我送她回去。”


    “……”


    魏渔停顿许久,最终说。


    “她醒了怎么办。”


    宁澹眸光骤然深邃。


    带着几分不清不楚的敌意,看了这位典学好一会儿。


    下颌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那她睁开眼时,看到的也是我,典学无需费心。”


    魏渔没再接话,长发挡着看不清神情。


    宁澹弯腰把人拢在怀中带了出去。


    背影遮挡得严严实实,沈遥凌只露出一只下意识扯着那人衣袖的手。


    看着人出了两道门。


    魏渔也好似懒得去关门。


    缓缓转身,走到桌边。


    收起喝光了的茶壶,擦了遍桌子。


    重新铺上纸笔,静静凝神后笔翰如流。


    一直到这日天黑,灯烛彻夜未熄。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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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  ? 第 42 章


    ◎心中忽地涌上浓重的酸涩嫉妒◎


    若青看到自己小姐被人抱着出来时, 是非常吃惊的。


    当看清抱着小姐的那个人是谁时,吃惊又变成愤怒了。


    她像个小牛犊一样冲上去,表情带着很多的不满。


    而她还没有开口, 那个人居然对她竖起一只手掌, 示意她不要跑过来, 要慢慢地走, 以免吵醒了怀里的人。


    若青脑海中狐疑地顿了一下, 接着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就听从地放慢了脚步。


    小姐确实沉睡着,并不是若青先前以为的那样受了什么重伤,不过睡得很深, 确实有些像昏厥了。


    “我把她放到马车上去。”


    那位宁公子这样交代着, 声音很轻,眸光垂落在小姐身上。


    若青心里想好吧, 既然睡着了确实应该到马车里躺着,而不应该这样被人端着。


    于是退到一旁让开了路,还帮人挑起了车帘,习惯性地守在了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的人还没出来。


    若青忽地一个激灵,察觉到了不对。


    自己身为小姐身边最贴心的婢女,所有可贵的品性,所有底线的道德,怎么好像都不复存在了呢?


    于是若青又凶着眉毛掀开车帘, 打算出声驱赶:“这——”


    下一瞬若青自己捂住了嘴。


    因为她看见那个高大得好像能够把整个车厢都挤占的公子,两条腿都半屈着, 以一种一看就很辛苦的姿势弯腰俯身, 好像不知道怎样才能够离开。


    而被放在软座上的三小姐一手揪着他的衣襟, 手指蜷紧着没有松,自顾自睡得深沉。


    她……应该帮忙吗。


    应该帮这位不君子的公子离开,还是应该帮小姐把人抓住呢。


    若青的头脑更加有些混乱了。


    宁澹回头,低声说了句“出去”。


    车门口傻站着的婢女吓得松了手,车帘落下来,微微晃荡着,但好在冷风没有再吹进来了。


    宁澹回头看沈遥凌,眸色很深。


    他确实不想吵醒沈遥凌,因为她一看就已经很久都没有休息好。


    但是他也不想要沈遥凌哭到昏睡,他会怀疑沈遥凌在梦中还在接着流眼泪,因此想要把她叫醒一下,让她起来重睡。


    宁澹蹙眉审视地看着她,好像一直这样看着,就能看穿她此刻的梦里在发生些什么。


    他犹豫的时候,沈遥凌忽然动了动。


    手指失力地松开,往下坠去。


    而后那条手臂惊得弹了一下,下意识地绕上来,轻轻地抱住宁澹的脖颈。


    宁澹怔了怔,沈遥凌已经在这一瞬间之后睁开了眼。


    他没来得及退开,沈遥凌已经睁开一条眯缝,看见了他。


    沈遥凌愣了一会儿,接着揽在他脖子上的手一动。


    宁澹:“……!”


    头发被扯得很疼。


    沈遥凌扯开他,靠着车壁坐了起来。


    很离谱地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接着转头看了看四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把我送上车的?”


    再然后便是质问:“你又偷听!”


    宁澹面无表情地揉着被扯掉了几根头发的那一块,同她争辩。


    “也不算偷。”


    沈遥凌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顾忌着宁澹前些日子帮了她一个大忙,现在她就会把宁澹的眼睛打肿。


    ——如果宁澹愿意不躲的话。


    她说:“搞不懂你是什么癖好,但你不要再偷偷摸摸地跟着我了。”


    宁澹没再争论这个。


    因为既然已经被发现,他以后肯定就算不上是偷偷摸摸了。


    若青听见里面的动静,非常快地钻进来,展示自己的忠心。


    义正言辞地对着宁澹道:“请速速离开吧。”


    宁澹恍若未闻,只低头看着沈遥凌。


    冷峻的面容有些沉凝,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在等着沈遥凌跟他说些什么。


    沈遥凌说:“还有事?”


    “没有。”宁澹眼睫耷拉下来,转身走了。


    偌大的一坨消失于视线,车帘掀起,冷风钻进来,带走他身上新雪般冷冽的气息。


    沈遥凌终于松了一口气。


    若青小心地靠在旁边,轻言细语地解释:“小姐,我拦过的……”


    沈遥凌呲起牙,想吓唬她,最后却又算了:“你也打不过他。是我的错,怎么就睡着了?”


    更可怕的是,被带上了马车也没察觉。


    她又想到宁澹身上的气息。


    熟悉到骨髓里的。


    又变得不难理解。


    沈遥凌叹了口气,把若青拉过来靠在她肩膀上,掩住脸。


    “……回去吧。”


    她都不太敢想象宁澹是怎么把她从老师家里带出来的。


    更不敢想,老师看到了会怎么想。


    今天来找魏渔,本是想正式告知他一个结果。


    毕竟,魏渔跟她一样,付出了很多的心血。


    可是她好像光丢人了。


    唯一的好事,大约是今日被滔滔不绝的泪水洗涤了一遍,沈遥凌的情绪轻盈许多,不再失眠。


    她这个晚上睡得很早,梦里偶尔闪过一些熟悉的拥抱,除此之外,倒是很安宁。


    翌日早上起来,屋外闹哄哄的。


    似是有了什么惊天的八卦一般。


    沈遥凌揉着眼睛问若青:“发生什么了?”


    若青先头已经在外面听了一轮,此时回答得熟练。


    “说是又有位儒生从山风亭的游廊成名了呢!”


    “听说呀,他的文章不仅风传于京城,还受到公主赏识,直接递呈给了陛下。”


    这个待遇,可是当初欧阳思都没有的。


    “噢。”沈遥凌懒懒地应了声。


    山风亭的游廊是片才子书生心中的圣地,堪比鲤鱼跃龙门。


    自从欧阳思“京都纸贵”一战成名之后,那里时常贴满文章,企盼着能得到贵人赏识,也能寒门入仕,混个好前程。


    时日长了,作秀的有,但郁郁寡欢者更多,能引起这般轰动的,极为少见。


    沈遥凌想着,虽无兴趣,但还是问了声。


    “叫什么名字?”


    若青连忙答道:“魏不厌。”


    沈遥凌倏地瞪大了眼。


    她反手攥住若青的手心,促声问:“你说叫什么?”


    “‘魏不厌’呀。”若青眨眨眼,这个名字很好记,她不至于记混。


    沈遥凌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早饭也来不及吃,径直跑到了街上去。


    书铺、墨摊,这会儿几乎人山人海。


    挤在外面进不去的人,各个手都伸得长长的挥舞着,着急喊着。


    “给我来一份魏不厌的抄本!这儿,这儿!”


    排在后面的人生怕抢不到,拽着那些从里边儿出来的人,好说歹说地求对方分他看一眼。


    沈遥凌胸口跳得急促,指使家丁也去买了一本来。


    看到扉页上那个熟悉的名字,沈遥凌手心抖了抖。


    生怕是巧合,沈遥凌定了定神才翻开。


    文题很简单,只有三个字。


    《西域论》。


    并不多么绚丽夸张,但沈遥凌瞬间呼吸就止住了,不可置信的喜悦胀满了整个胸腔。


    她已经确信了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魏渔。


    也确定了,这其中写的是什么。


    是她的“妄想”。


    是他们连日以来,一直在商讨、修正的提案。


    她猛地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进。


    目光震颤着往下看。


    从一开头,文章便气势雄浑。


    简明扼要地提出要与西域通商的观点,再从地势、历史、文化等诸多角度切入,任气骋词,精微而朗畅,甚至对比了以征战踏平西域和以通商掌控西域的利弊,拔高到了沈遥凌都从未想过的地步。


    他的文藻仿佛带着神力,使人阅后被深深触动,再也质疑不了分毫,甚至有激昂沸扬之感,恨不得马上投入其中。


    她从没想过自己粗糙的提案会变得如此具象化,如此生动,仿佛她想象中的未来,已近在眼前。


    文末落款。


    “魏不厌与一小友”。


    沈遥凌阖上纸张,呼吸仍未平复。


    她看着大街上为了争夺魏渔的文字而痴狂的人们。


    只有她知道,魏渔不仅是个天才,还擅长豪赌。


    文人们钦仰的是魏渔文章高妙,深于取象、论如析薪,即物明理。


    而她心中鼓噪不息的是,魏渔压下的赌注一夜之间将她被人弃置脑后已然作废的设想变成了千金难求的宝物,让她渴望被人得见的理想传遍了整个京城,让她本无缘上达圣听的奏请变成了争相阅览的智慧之言。


    赚大发了。


    找到魏渔当盟友,真的赚大发了。


    沈遥凌原地跳起来蹦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去找魏渔。


    她想知道魏渔是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的?他昨天说的“还有办法”就是指这个吗?


    她想问魏渔为什么能够那么大胆,难道他就没有害怕过失败,若是失败了,他不仅要任人审视批评自己的文章,那本应该名留青史的“魏不厌”也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所有读书人都会将这个名字等同于一个再无价值的人。


    车轮飞驰,沈遥凌趴在车窗边迎着风,很快又醒悟过来。


    魏渔根本就不会害怕这些。


    他不是为了争名逐利才生得那么聪明,所以他做任何事都不会计较得失。


    所以根本不可能,畏首畏尾。


    不会像她一样,既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


    沈遥凌深深呼吸。


    真不愧是老师。


    她赶到魏渔的小园,园内却空无一人。


    不应当,此时整个京城都在谈论“魏不厌”,魏渔那般不爱凑热闹的性子,定然不会在此时出门。


    正疑惑,转头却碰上了郭典学。


    “哎呀,沈三小姐,你也是来道喜的?”郭典学一脸的喜气洋洋,手里提着一大包生糕朝这边走来。


    这种糕点是官员升迁时常常用来贺喜赠送的,味道虽然一般但价格便宜,胜在名字里带个“升”的音,寓意步步高升。


    沈遥凌还在发愣,没反应过来,郭典学又道:“可惜这会儿魏渔不在,不能当面同他贺喜。”


    “魏典学去了哪里?”沈遥凌有点慌。


    “哎哟,原来你还不知道。”郭典学笑道,“陛下一早就遣派车舆将魏渔接进了宫中,还特地到太学来了一趟,要走了魏渔之前写下的所有文稿。魏渔恐怕日后要有大造化咯!”


    “或许下回再见,就不能再称魏典学,而是魏大人了。”


    沈遥凌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若真是如此。


    真不知道魏典学是想哭还是想笑。


    不过,沈遥凌反正是压不住心里的高兴,朝郭典学拜了拜。


    “多谢典学!”


    说完神色飞扬地跑上马车,回家等消息去了。


    却不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


    宫中迟迟没有消息来,沈遥凌着急地走来走去。


    休沐在家的沈大人被她晃得眼晕,嗔怪道:“莫要着急,出不了什么岔子的!”


    “那可不一定。”沈遥凌越想越是害怕,“爹爹你不知道老师那个性子,极是简傲绝俗,万一惹恼陛下怎么办?”


    沈世安摇摇头:“陛下是惜才,才会留他这么久,若真的觉得恼怒,早就将他赶出来了!”


    沈遥凌仍是不放心,满面焦急。


    沈世安看在眼中,颇有醋意。


    转头碰碰一旁的妻子,小声嘟囔道:“平日里我去上朝,乖囡在家,可曾这样盼着我不曾?”


    沈夫人回想一番,颔首道:“十年前或许有过。”


    沈大人嘴撅得老高。


    他俩嘀嘀咕咕,沈遥凌自然也听到了。


    她知道父亲心中在计较什么,跑过来坐好,轻柔蜜意地道。


    “爹爹呀,老师这回能说服陛下真真是运气好。况且他只是一介布衣,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师需要顾忌的东西哪里有爹爹这样多呢?爹爹能帮我去向陛下面奏,已经是尽全力了,现在结果也很好,应该开心才是嘛!我感谢老师,就跟感谢爹爹一样多呀!”


    沈世安很快被哄得心平气顺,也忘了拈酸吃醋。


    哼了两声,笑道:“倒也确实是少不了运气。平日里深居简出的宁珏公主,却恰巧就看见了那一篇文章,金口玉言自然引得全城轰动。你也放心,有公主力荐,陛下定然会更重视几分。”


    “嗯……”


    沈遥凌心里微微晃动。


    宁珏公主也参与其中,总觉得不似巧合。


    但未及深思,沈夫人又好奇地同她询问起魏渔的事。


    他的才华到底有几斗,又是为何这般花费心思地帮一个学子。


    沈遥凌隐去前世的事情,其余一一作答,沈夫人欣然地笑笑,说魏典学帮了这样大的一个忙,在京城又没有别的亲人,除夕时,应当请人到家中来过节才是。


    沈遥凌喜出望外,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这样一来,也就不用担心,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时候,老师会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说着话,都快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


    家丁终于喘着气跑来回禀,说,宫中终于有了动静。


    只不过,并非只是放人回家那么简单。


    沈遥凌跟着父亲去了宫门。


    宫门大开,沈大人瞥了一眼道旁停着的一辆马车,笑容越发笃定。


    点了点那个方向,同女儿道:“那是礼部的人。”


    如今已经休朝,礼部的人出现在此,自然是临时召来办事。


    沈遥凌心跳越发快,强忍笑意点点头。


    随着父亲一路往前走,却是畅通无阻。


    除了他们,还有旁人也陆陆续续赶来观礼。


    观阅陛下点官之礼。


    到了颇为熟悉的白玉石阶前,周围已有许多人候着。


    翘首以盼地等着看这位横空出世的新人。


    鼓声鸣响,金黄龙袍稳稳步出,众人皆跪,平礼,再起。


    正中一人紫袍加身,在记注官陪侍下安静上前。


    沈遥凌悄悄抬头看。


    魏渔此时的姿态,她从未见过。


    他换上朝服,长发一丝不苟梳起藏于帽中,坦露在外的面容清俊,眸光定定,不卑不亢。


    她眉眼弯弯地偷偷在人群中抬头,没察觉到,不远处有人正直直看着她。


    宁澹目光落在沈遥凌喜滋滋的笑容上。


    又回头看看褪去潦草模样之后、竟然面如冠玉的魏渔。


    再又看看沈遥凌专注的目光。


    心中忽地涌上浓重的酸涩嫉妒。


    宁珏公主坐在高台之上,远远瞥见儿子的神色。


    接着目光移动,顺着望向宁澹视线末端那个宛转蛾眉的小姑娘。


    陛下含笑,朗声宣读手诏。


    “以魏渔性有通方,才无滞用,可特授为职事官鸿胪寺录事,从九品上。诏到奉行。”(1)


    魏渔接过手诏,跪伏,以爵酹酒奠于神位前,平身,礼毕。


    虽然今日只封了个职事官,而且只是从九品,但没有人会看轻这位由陛下钦点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就连沈大人也有些震然,偏头跟沈遥凌道:“你这典学模样还很好看。”


    沈遥凌轻咳一声:“是魏大人。”


    便随着人流往前,预备贺喜。


    魏渔在人群中扫了一眼,目光直直落在沈遥凌身上。


    顿时神色幽幽的。


    清俊的面容,一瞬间显露出沉重的怨气。


    沈遥凌用力憋着笑,赶紧摆出个“非常抱歉”的表情。


    她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啊!


    无心官场的魏不厌,被陛下钦点做了官。


    但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


    至少,再也不用担心魏渔会跟上辈子一样,独自在小院中悄然离世了。


    魏渔看着她假惺惺的表情,咬牙切齿一瞬。


    转身向陛下行礼。


    “陛下,臣先前说的与臣一同写下《西域论》的学生,现在就在此处。”


    “哦?”皇帝颔首道,“朕记得。是沈家的……”


    “沈三小姐。”


    皇帝展眉看来。


    找到了沈世安,再瞥向他身旁。


    果然有个姣好灵动的小娘子。


    皇帝笑意愈深,众目睽睽之下,朝这边招了招手。


    沈遥凌脑海中空白一瞬,脚步已经蹦跳着跑上前。


    宁澹也自人群中上前两步,目光紧紧跟随。


    沈遥凌走到皇帝面前,站到了魏渔的身边,才想起来慌张。


    回头看一眼父亲,父亲眼中却全是骄傲和鼓励。


    陛下亲口同她说了几句勉励之言。


    又笑道:“朕想起来了。百官会谈那日沈侍郎也在与几位同僚商讨西域之事,对,对,当时沈侍郎便说过,是他家的小女儿提出来的设想,原来就是你呀。”


    沈遥凌眼眸明亮,有些不好意思,向陛下行礼。


    没注意距离,头上的珠冠磕在一旁的魏渔身上,险些撞歪,被他伸手扶住,护着她站起。


    沈遥凌耳根羞窘泛红。


    陛下笑声轻松,眼中满是欣慰,落在这两人身上。


    其余人的目光,也都直直望着这边。


    前日不屑一顾的人,此时已经汗流浃背。


    曾质疑沈家急功近利、耍把戏抢风头的人,此时方知什么叫做真正的风头。


    台上并肩的两人言笑晏晏,时不时互望,以共同的默契和脉脉目光无声分享着无边喜悦。


    台下宁澹失魂落魄站着仰望,眼前映下两个人的影子,难言的刺痛。


    坐在人群之外的宁珏公主两边看看,心中已十分明白,“啧啧”几声,轻轻摇头。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司马伋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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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3  ? 第 43 章


    ◎不祥的预感◎


    人生的际遇真是十分奇妙。


    昨天的这个时候沈遥凌还在郁郁寡欢, 责怪自己错失了一个最重要的机会,今天命运的车轮却完全转向了另一边。


    沈遥凌心想,从现在开始她就要笃信“尝试就是机会”, 她再也不会害怕退缩, 因为只要她往自己相信的方向去做, 即便失败也是在往前迈步。


    天边余霞成绮, 浸在眼底如同一道道绚烂的波光。


    皇帝的面容因沾染了喜色, 看起来十分和煦, 对他们承诺,等过完年就会调遣专人着手研究西域的事,但至于什么时候通商, 还说不准。


    沈遥凌理解他的顾虑, 点点头没有多说,她可以耐心地等待。


    不过, 当陛下当真决定实现这个设想时,一定需要人手出使西域。


    她需要确保,到那个时候,她会是陛下考虑的第一人。


    那个在她脑海里来回翻滚了无数遍的计划,她必须亲眼看着一点点成为现实。


    旁边不断有人过来道喜,魏渔肉眼可见地应付得局促,惹得皇帝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魏渔窘迫地同时承受着官场社交和皇帝善意的嘲笑,抽空对沈遥凌飞来疲惫而冷飕飕的眼刀。


    沈遥凌捂着嘴做出很害怕的样子,心里却是很感动的。


    如果魏渔不是为了帮她, 绝不会被卷进这个名利的大门。


    可是既然繁华的世界已经向魏渔展开了,她忠心地祝愿, 魏渔能好好地享受其中。


    “恭贺。”


    身旁落来低低的声音, 却不是冲着魏渔, 而是对她说的。


    沈遥凌回头,看见宁澹站在她身旁。


    宁澹与她比肩而立,比她高出许多,转眼只看见半张脸。


    沈遥凌抬起头,才看清他压下来的眉眼。


    说着恭贺的话,却散溢着冰寒的冷气。


    沈遥凌说:“谢谢。”


    似是想到什么,又说了一遍,“谢谢。”


    她先前缠了宁澹那么久,在整个太学院都算出名,她不知道宁珏公主知不知道此事。


    不过无论知不知道,她都不觉得宁珏公主会因此额外照顾她。而以她上一世对宁珏公主的了解,公主也不大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插手一个儒生的前程。


    因此,宁珏公主给了《西域论》这么好的一个机会,沈遥凌只能认为是宁澹从中帮了忙。


    有一瞬间沈遥凌其实很希望自己能忘掉上一世的记忆,那么她现在就能只把宁澹当做一个善心大发的好心人,只需要单纯地感谢他,而不用再纠结什么。


    “不用谢那么多。”宁澹大约也听出来她两遍谢谢的含义,眼睫低垂道,“你本来就做得很好。”


    她本来就做得很好,只是有天分看到的人不多。


    宁澹一直这么认为。


    从前在医塾里她就是最优秀的那唯一一个,旁人不能坦然视之,所以在她身上加诸了许多嫉妒、戒备和厌恨。


    世人本就如此,偏见累世不消,他早已习惯。


    就像总有人评价宁澹目空一切,而他们只是不能承认,能让宁澹入眼的人极少。


    而沈遥凌是其中一个。


    沈遥凌抬眼看着他,心中怔愣了好一会儿。


    没想到还能从宁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上一世直到成婚之前,宁澹都视她若无物,这一世他倒是会夸人了。


    而且听他语气,似乎很诚恳,好像毫不掺假。


    她心里虽有疑惑,但,终究释然。


    毕竟夸赞谁不爱听。


    也不用挑剔是谁说出来的。


    于是朝他笑笑。


    宁澹挪开目光,望着前方语气淡淡:“走吧。”


    招呼她一起离开。


    陛下已经去了旁处,排着队想恭喜魏渔的人还络绎不绝,沈遥凌自觉在这里确实碍事,也打算走了。


    结果刚挪动一步,被魏渔察觉,伸出手来迅速地隔着衣袖抓了一下她的手腕,然后又迅速地收了回去。


    这一下看上去没什么,只有被抓的人才知道,简直堪称无情铁爪,几乎吃奶的劲都要用上。


    她仔细看去,就见魏渔的表情虽是看不出异常,但后脖颈上已经起了一层薄薄冷汗,一旦有人靠近,他就寒毛倒竖,等那人走开,又缓缓平静,下一个人再靠近,又再次反复。


    他此时大约正慌张不已,恐怕下一刻就要挠人了。


    沈遥凌忍笑轻咳两声,也不好戳破,站在原地不动了,陪着魏渔。


    就算有人过来好奇地打量她,似乎在心底寻思她又没受封赏,为何总站在人群中心,她也装作看不见,反正只要她厚着脸皮,别人也拿她没办法。


    魏渔拉了一把沈遥凌的动作,被就站在旁边的宁澹瞧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所谓典学,根本就是心思不纯!


    宁澹眼底暗火更炽,森森地盯着魏渔。


    他对这人的不适感由来已久,这人挤占了他的位置,抢走了原本只属于他的目光。


    而昨日,他去接沈遥凌时,若这人当真只安分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典学,那这人只应向他确认,能否保障沈遥凌的安全,是否会按时送她到家,而不是问那句,“她若醒了怎么办”。


    像是在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有资格照顾和关怀沈遥凌。


    宁澹周身气息似寒针一般根根竖起,如狼犬嗅到侵略者的气息,骤然变得敏锐至极。


    他现在能容忍此人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魏渔确实对沈遥凌有益,而沈遥凌也已经把魏渔当成良师益友。


    这是他能容忍的最后边界。


    沈遥凌不走,宁澹也不肯走,直直地杵在一旁,目光凶得好似能吃人。


    于是过来攀交情的人在跟魏渔说过几句话之后,又不得不颤颤巍巍地向宁澹行礼。


    而既然已经跟前面的两个人说了话,也就不好独独跳过沈遥凌,于是又一一地跟沈遥凌问好。


    本来好好的给新同僚的祝贺道喜,不知不觉变成了给这三个人挨个点头哈腰,每个人都带着客套的喜气笑容而来,又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离开。


    沈遥凌:“……”


    诸位真是太客气了。


    远一些的高台上,僻静无人处。


    身旁的婢女替宁珏公主高高举着芭蕉扇挡着风,羊丰鸿侍立在旁。


    宁珏公主唉叹几声,捂着心口:“本宫胸闷。”


    羊丰鸿连忙紧张关切:“公主可是受了风寒?”


    “不是。”宁珏公主黑着脸,“儿子不争气,本宫心口疼。”


    羊丰鸿擦了把汗。


    前日宁澹巴巴地找来跟她说什么西域通商,拜请她一力促成,话里话外都是为了沈三小姐。


    今早手下报来消息,提及山风亭出了一篇新文章恰与西域有关,宁珏公主便赶紧通览一遍,并差人前去调查。


    看后觉得此文着实亮眼,而又查到作者确与沈三小姐以师生相称,宁珏公主便大清早地亲自将这份文稿送进了宫中去,陛下看后,龙颜大悦。


    原本以为这事儿办到这个份上算是办得够妥当的了,宁珏公主也心情舒畅,以为可以开始着手准备儿子的婚事,结果现在才知道,这傻小子根本没追上人家。


    白白叫她期待一番。


    期望落空,岂不是气得胸口闷疼。


    宁珏公主又哀叹几声。


    “本宫今日总算见着了。那位沈三小姐,着实颜色姝丽,又慧心灵性。”


    “听说,还在太学院堪舆馆念书?”


    羊丰鸿点点头。


    念及太学院内那未曾明言的等级阶层,又补充道。


    “是,不过沈三小姐原先一直是在医塾上学的,回回都是头名。”


    “原来如此。先前本宫倒是想岔了……”宁珏公主瞥一眼羊丰鸿,“你何时知道的这一位?”


    前日听见宁澹提起沈三小姐,这羊管事一点也不吃惊。


    今日更是分外主动地帮着解释,似乎生怕影响沈三小姐的名声。


    这般维护,可见是早已熟悉了。


    羊丰鸿道:“第一回听到沈三小姐的姓名,大约是去岁。”


    宁珏公主闻言怒道:“竟不想着告诉本宫?”


    羊丰鸿跪伏在地,苦笑:“公子原先提起沈三小姐时,老奴也曾大胆试探,公子便警惕起来,立刻沉默不言。老奴生怕干涉影响公子,只好凭空猜测,自然不敢拿这妄加的揣测来打扰公主。”


    宁珏公主叹息一声,亲自起身将羊丰鸿扶起,叹气道:“本宫自然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着急罢了。”


    羊丰鸿扶着公主重新坐下,递上一杯清心茶,小心道:“殿下勿要烦忧,公子本性纯良,只是欠缺提点,公主或可助一臂之力?”


    宁珏公主默然。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摇头。


    “少年人的情爱之事最是通透,也最是脆弱,越是想要插手越是与揠苗助长无异。小渊又要更特殊些,难得生出些苗头,恍惚像个刚出生的襁褓孩童,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也不知能教他什么。多教一点少教一点,都生怕吓着了他。”


    羊丰鸿自知出了个臭主意,低着头轻轻掌嘴。


    宁珏公主笑笑,拦住他。


    “罢了,也不用这样着急。小渊也没那么差劲。若是他有心,他自己会去想办法,何须你我干着急。小渊总是那般老成自持,偶尔看他摸爬滚打,其实也很有意思。”


    宁珏公主精神奕奕,唇角含笑。方才唉声叹气不忍卒睹是真,这会儿兴致勃勃看热闹也是真。


    羊丰鸿听了略有些迷茫,什么叫做很有意思?


    他竭力想理解宁珏公主的话中深意,最后意识到……公主好像,就只是因为看到儿子伤心难过,而感到快乐有趣而已。


    羊丰鸿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画面。


    宁公子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到处找不到母亲,以为被母亲抛弃而默默垂泪。玩着捉迷藏的宁珏公主则躲在偏殿门后,一边看着小公子的眼泪砸到地面上,一边抚掌大笑。


    真是美好的回忆。


    或许,这就是作为母亲的乐趣所在吧。


    羊丰鸿明白过来,也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人来人往,宁澹也一直没走。


    看着又一个年纪颇大的长辈打算给自己也鞠个躬,沈遥凌赶忙微笑着阻止,接着微笑着咬牙,缓缓转头。


    “宁公子。”


    宁澹眸光犀利。


    “你怎么还在这儿呢?”沈遥凌客气地问。


    一开始沈遥凌以为他有什么事。


    后来发现他就是无所事事。


    只要他不留在这里,她其实完全可以隐形。


    根本没人会在意她。


    宁澹又盯了一眼魏渔,憋了一会儿,“这里风景好。”


    沈遥凌:“……”


    行吧。


    好不容易,祝贺的人终于散尽。


    魏渔缓缓放松,像是终于把那口怨气吐了出去。


    摇摇晃晃的,似乎要倒下。


    对于习惯独居的人而言,骤然要跟这么多人说这么多话,实在是太耗费精力和体力的一件事。


    沈遥凌连忙伸手想扶。


    宁澹冷眸一闪。


    唰地上前,赶在沈遥凌之前,扶住了魏渔。


    魏渔也意识到撑住自己的肩膀比想象的要高。


    于是便回头看了一眼。


    宁澹凶恶地与他对视。


    眸中写满了不太好听的词。


    病病殃殃,矫揉造作。


    “谢谢。”魏渔礼貌地对他说。


    他没力气挑剔,靠在宁澹身上呼了口气。


    沈遥凌到底还是有些担心的。


    跑到他面前去,关怀道。


    “老师你还能承受吗?”


    魏渔气若游丝:“不怎么能。”


    沈遥凌顿时一脸心疼。


    宁澹听不下去,打断:“他又没有受伤,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


    沈遥凌凶道:“你又不懂,别乱说。”


    宁澹:“……”


    他说的实话。


    盯着魏渔的目光越发狰狞。


    魏渔缓过劲来,挪开一步。


    神情麻木地喃喃着:“回家回家。”


    沈遥凌点点头,蹦跳着陪他下去。


    宁澹见状,也提步跟上。


    这时,魏渔回头看了他一眼。


    “宁公子,不是觉得这里风景好吗?继续在这儿看吧,晚霞虽已沉落了,但今夜星星会很亮的。”


    宁澹脚步不得不顿住:“?”


    看吧,他就知道,这人哪里纯善、哪里柔弱了,分明工于心计,巧舌如簧。


    只有沈遥凌那种笨蛋会被骗到——


    转眼一看,笨蛋已经跟着人走下了台阶,还偏着脸好奇地问:“真的吗?老师你已经算出来了吗。”


    “嗯。”宁澹听见魏渔恬不知耻地应了一声,还抬起手指,在虚空里给沈遥凌划着方位,引起沈遥凌一阵又一阵的惊呼。


    两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远了。


    徒留下浓郁得无法排解的窝火。


    夜风转凉,宁澹单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


    ……


    厉害。


    实在是太厉害了!


    沈遥凌晚上做梦时都会蹬着被子笑醒,觉得自己真是好样的。


    沈遥凌美滋滋地在床帐里滚来滚去,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就迫不及待地把小伙伴们纠集到一起,分享这个无与伦比的好消息。


    小狗们听后都很惊叹。


    没想到那个还没说过几次话的魏典学,居然是这么厉害的人。


    简直就是藏龙卧虎。


    沈遥凌抱着双臂,下巴抬得很高。


    她之前说下的大话,终于有机会收回了。


    “怎么样,我可不是骗你们的。”


    “你们在医塾见过这么厉害的人吗?”


    “堪舆馆人才辈出,只要好好学习,你我就是下一个!”


    先是鼓励了一番,沈遥凌接着立刻问。


    “所以,你们这阵子学得怎么样了?”


    方才还高高兴兴的几人,立刻蔫哒哒了下去。


    只有李萼举了举手,目光坚定地答道,“都背完了。”


    王杰小声辩解:“逢年过节,来来往往的人太多,静不下心。”


    李达也道,“学着学着总是饿,没有办法。”


    安桉,“背书一点都不好玩,根本学不动。”


    果然,时日一久,上回给他们振奋的精神就全散了。


    沈遥凌叹了口气。


    “算了。”本来也不急于一时,沈遥凌道,“既然如此,那该玩的时候就好好玩吧!”


    王杰长出了一口气,嘻嘻笑:“多谢沈三小姐放我一条生路。”


    安桉兴奋起来,“去玩!我们去抓银鱼吧!”


    银鱼是麓山上一条山溪中特有的罕见小鱼,只在冬季深夜里出现,映着月色,鱼身散发粼粼银光,因此得名。


    沈遥凌疑惑,“可是,那时早已过了宵禁。”


    “别怕!只要不被抓到不就行了。况且,躲着守卫和爹娘偷偷溜回家,那才叫刺激!”


    沈遥凌一顿。


    随即赞叹:“野啊。”


    她原先在医塾出了名的不讲规矩,总以为自己愤世嫉俗,却原来,只是没有跟自己欣赏的人被分到同一个世界而已。


    几人一拍即合,还拉上了沈夭意帮他们打掩护,果然十分顺利地趁着夜色溜出了家门。


    魏渔说得不错,这几夜的星星都很明亮,细砂般数不尽,偶尔有几颗冲沈遥凌眨着眼睛。


    李达走在最前面开道,李萼挽着沈遥凌的手,侧头看了她一眼。


    “遥遥,你心情很好?”


    沈遥凌含蓄一笑,梨涡轻抿,“嗯。感觉到了做贼的快乐。”


    安桉咯咯直笑,熟稔地拉着她拐上一条小道。


    “放心当贼,这条路已经探清了,不会有守卫来逮捕你。”


    沈遥凌点点头。


    不过,心头莫名划过一丝不祥。


    做贼,逮捕。


    怎么莫名有些似曾相识。


    算了,应该是她想多了。


    枯枝踩在脚下,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月光如同一条丝带蜿蜒在小路上,引着人拨雪寻春。


    山溪出现在眼前,泛着粼粼波光,活泼地跳跃着。


    沈遥凌好奇地问:“就是这里有银鱼?”


    她也没见过,只是听说过。


    安桉点头:“应该是了!不过鱼要等,我们先找个地方生火吧。”


    沈遥凌顿时怀疑。


    他们不是来当贼的?


    怎么如此不低调。


    不过安桉搓着手,可怜兮兮地说:“好冷。”


    沈遥凌想了想,也就随他们。


    反正,不是说已经探清了,山上没有守卫。


    几人在林子里到处捡了些干柴,升起一小堆篝火。


    暖橘火光映照在每个人脸上,有股别样的暖意。


    就着噼啪柴火声,沈遥凌眼眸定定,一眨不眨地放空思绪。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


    感觉自己似乎变得轻盈了许多。


    前世的某些执念和愁闷,已经从身体里消失了。


    像冬日的雪水到了春日就会离开。


    比起从前,她更能轻松地感受到暖意和快乐。


    可能。


    她等这次成功,等这次证明自己的机会,真的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流水淙淙。


    沈遥凌觉得再这样坐下去,都快睡着了。


    起身道:“我去山坡上走走。”


    “去吧去吧,小心点别摔了。”


    沈遥凌迎着月光走了几步,看着底下莹莹生光的山溪,想找找哪里有银鱼的踪影。


    看着看着,似乎看到一两个银点。


    忍不住俯身,凑得更近,几乎像是快要跳下去。


    底下忽然传来一道冷声。


    “你们在干什么。”


    沈遥凌猛地停住。


    抬头一看,宁澹雪衣翩翩。


    糟了。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作者有话说: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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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  ? 第 44 章


    ◎长史想怎么罚我?◎


    孤月高悬, 林中鹧鸪应景叫了两三声。


    宁澹的身影倒映在水面上,晃动跳跃,但怎么看……都没有消失。


    沈遥凌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站起身。


    然而这一次脚步还没迈开, 宁澹已经足尖轻点跃到了她旁边, 拦在了溪水和她之间。


    夜风清凉, 宁澹的面色也是冰凉, 好似铁面无私的督察。


    沈遥凌心道, 安桉你真是言出法随。


    大晚上的,没事不要说什么当贼,更不要说什么被逮住啊。


    沈遥凌抹了把脸。


    “是这样的。”


    宁澹静默地看着她, 等她说完。


    “我们……只是想来抓银鱼。”沈遥凌实话实说。


    “们?”宁澹蹙眉。


    沈遥凌点点头, 伸手指向下方的火堆旁,“和我的同窗们一起……”


    话说到一半, 顿在了喉咙里。


    篝火旁树影晃荡,冷风像是随时都能把那一堆小小的篝火扑灭,周围空无一人。


    人呢?


    那么多的人呢?


    不错。


    逃跑倒是比她强。


    沈遥凌颤巍巍地收回手指。


    行吧。


    “没有‘们’。”沈遥凌扯出个大义凛然的微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宁澹仍是面无表情,眸底划过一丝笑意。


    方才他出声时,那几人慌张逃跑的动静,整个林子都能听见,也就沈遥凌后知后觉。


    林中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遥凌叹息:“宁长史怎么这么晚还在执行公务。”


    宁澹眉心微紧。


    他想说, 沈遥凌不必叫他宁长史。


    而他此时也并非在执行公务。


    但最终他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因为他意识到,沈遥凌可能并不愿意听。


    宁澹偏头, 干脆将此话认下。


    “你近来十分奇怪, 须得跟紧些。”


    沈遥凌一愣。


    “什么奇怪?”


    宁澹幽幽瞥她一眼。


    心道她还问。


    再也不来赤野林很奇怪。


    跑去别的学塾认识了一帮他不认识的朋友很奇怪。


    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冷漠许多, 很奇怪。


    宁澹心中鼓噪,语调也变得森森。


    “从前你专心学医,怎么忽而又热心于地学,又怎么一夜之间弄出篇文章引得陛下瞩目?变化如此之大,此时此刻,城中盯着你的眼睛何其多。”


    沈遥凌脊背一寒。


    她突然意识到,在旁人眼中,她的举止实在异常。


    虽然沈遥凌觉得他们也不至于想到“重生”,但大偃信神鬼之说的人也不在少数。


    万一她真被逮住……


    沈遥凌悚然地想,紧接着又觉得奇怪。


    原来,前些日子宁澹一直跟着她,是为了监视。宁澹是不是已经怀疑她许久了?


    既然对她有所怀疑,为何还帮她那么多。


    难道是,放长线钓大鱼。


    沈遥凌想了许多种可能,独独没觉得,宁澹是在唬她。


    毕竟,她知道,宁澹从不说假话。


    沈遥凌心中跌宕起伏,面上却维持着冷静。


    细细地打量宁澹一番,目光在宁澹脸上慢慢流连。


    圆月跃出云层,银辉落在沈遥凌眉间。


    就在宁澹以为沈遥凌要对自己解释些什么的时候,沈遥凌望着他挑起嘴角,“哦?那长史逮捕我的话,想怎么罚我?”


    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勾弄了下襟前的垂珠,清浅梨涡里纵生风流。


    说完又并不理睬宁澹,指尖勾着垂珠甩了甩,转身走下山坡。


    “……”


    宁澹愣怔了好一会儿。


    月色下,脖颈后悄悄红了一片。


    宁澹追着沈遥凌走下来。


    板着脸,面容严肃。


    “你既未违犯法令,自然不会……罚你。”


    沈遥凌心道,那你现在这样监视我,凭的又是哪条法令。


    但她无意与专横独断的宁长史争辩,扯唇笑笑。


    “那多谢宁公子。”


    “……”


    宁澹沉默不语。


    经过山溪,宁澹脚步顿住。


    沈遥凌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山溪之中浮动着一缕银光,摇摇摆摆,时隐时现。


    这是传说中的银鱼?


    沈遥凌下意识屏住呼吸。


    宁澹偏头看她,轻声:“想要?”


    沈遥凌点点头。


    她是想要近距离看看,但并没抱希望宁澹会帮她。


    然而,宁澹手指看不清动作地摆了一下,跳跃的溪水中溅出一朵涟漪。


    过了会儿,一条被砸得半晕的小鱼浮出水面,抖动着尾鳍。


    月光下,周身流动着银光。


    宁澹走到溪边弯腰,掌心中掬了一捧水,泡着那条小鱼。


    “给你。”


    宁澹声音低低的。


    沈遥凌怔了怔。


    她走过去,也蹲下来。


    口中轻问:“长史还要负责满足被监视对象的心愿?”


    两人相距不过三拳。


    皓月皎皎,清晖洒落在宁澹修长身影上,他惯穿的雪衣映着月光几乎莹莹生辉。


    沈遥凌这句话听起来像极了戏弄。


    他面上划过一丝窘迫,僵硬地转移话题。


    “要不要。”


    都已经被砸晕了,自然是要的。


    沈遥凌伸手想接过那条鱼,结果指尖刚碰到溪水,就被冬日里的山溪冻得一颤。


    宁澹见状躲开她的手,将小鱼捧出水面让她看得更清楚,合拢掌心,似乎想要煨暖些再递过来。


    结果,那鱼身上的鳞片似乎十分奇特,在水中时映射着银白月光,看起来像是通体生亮,而一旦离开水面,就变成了一条小小的枯褐色的再寻常不过的鱼。


    宁澹似乎也有些吃惊,又将手心沉进溪水里去。


    小鱼再次散发出月华银辉,在他手里晕头转向地摆了摆尾巴。


    夜风悄悄,沈遥凌偏头看着宁澹的侧脸。


    眸光沿着对方的眉眼、山根、薄唇一路而下,描摹他认真的神色,渗进那双难以解读的眼眸。


    原来,在不想拥有这个人的时候,才能被他温柔以待。


    像是过了短短一瞬,又像是过了亘古静默。沈遥凌浅浅挽起一个笑,没再往那边伸手,“放了吧。”


    宁澹疑惑偏头。


    “不想要了。”沈遥凌低头看鱼,“不在我手中,才更好看些。”


    宁澹亦垂眸,依言松了手。


    那条小小的银鱼已重新活过来,一旦获得自由,便倏忽间不知钻到了哪里去。


    “送你回去。”他起身。


    “好。”沈遥凌声音轻快地应。


    不管这个送是“护送”还是“押送”,对她来说都无所谓。


    反正也拒绝不了。


    身后的山路上,又开始飘起薄薄落雪。


    雪若飞花,细细密密,盖住那已经熄灭的火堆,也盖住两人并肩的脚印。


    诚如宁澹所言,沈遥凌的崭露头角已经在京城中引来不少人关注,喻家便是其一。


    谁也没想到沈遥凌会突然以这种方式半道杀出,衬得一整个世家的努力好似成了笑话。


    喻盛平虽然之前便有预感,这个沈家小女即便离开医塾,也不会当真埋没了姓名,但此刻预言当真应验,心中却极不爽利。


    一个小姑娘,凭什么能将一个世家踩在脚底、甩在身后。


    “就凭她攀上了宁澹?”喻绮昕咬牙。


    那日宁澹对沈遥凌的关照她看在眼中,方知这两人之间并不似之前自己想的那般漠然。


    沈遥凌那套厚着脸皮的招数,倒果真有用。


    若是没有宁珏公主推波助澜,何来沈遥凌当日的大放异彩。


    看她那炫耀的样子,分明不是她受了赏赐,却久久待在台上不肯离开。


    喻盛平叱道:“眼皮太浅!说些什么小家子气的话,太丢身份。”


    喻绮昕颤了颤,收起所有表情,站着不再出声。


    眸中愤恨却依旧不减。


    喻盛平道:“陛下真心看重那姓魏的儒生,沈遥凌也连带增光,这些真才实学你为何不学,你眼中怎么只看到一个宁澹?”


    喻绮昕不能出声辩驳,心头却划过浓重阴影。


    父亲每每在她面前强调与宁澹交好有多么重要,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又说她眼中只看得到宁澹、讽刺她没有真才实学?


    难道父亲一直都在看不起她。


    难道她想去做那些曲意逢迎的事?


    喻盛平重重叹一口气,摇头。


    “你抓紧些!别白白辜负了家族的心血。”


    喻盛平拂袖而去,喻绮昕垂首颤颤应了声“是”。


    然而不论外人如何,沈家上下这几日一直是喜气洋洋。


    沈夫人决定,要请一班伶人上家里来唱戏,让阖府上下都热闹高兴。


    沈遥凌和阿兄姐姐都很爱看戏。


    看戏也是很有讲究的,即便是富贵人家,规矩也各有不同。


    有人骄奢淫逸,在家中自己养个戏班子,想听什么便听什么,想什么时候听便什么时候听。


    但大多数只能去梨园,颇不方便。


    因此得知家里要来戏班子,沈家三兄妹都兴奋得不行。


    沈夫人与别的世家夫人还不同些。


    旁人家里要带孩子们听戏,流程是很繁琐的,要先选好了戏折子,再由主家或掌事娘子听一遍,确认有没有不适宜的内容,还常常要改动一些词,生怕这个词伤了这一位,那句话又惹得另一位伤心。


    往往这样筛选一通之后,最后剩下来能唱能演的,都是些陈词滥调,或是平白无味,只有了热闹,却没了情趣。


    而沈夫人则不管这些,什么唱的响就听什么,以沈夫人的话说——“若是梨园弟子有这样大的本事,唱念几句能把人教坏了,也不用挣这两个辛苦钱,早去旁的地方发大财了”。


    沈夫人还要沈遥凌去邀请魏大人来看戏。


    沈遥凌也颠颠儿地去了,结果被打着哈欠的魏渔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


    不过,魏大人面冷心热,门是虚掩的。


    沈遥凌趴在门边,朝里边儿问:“老师,你真不去啊?很有意思的!”


    “不去。”魏渔斩钉截铁。


    跟一群陌生人坐在一块儿听戏。


    干脆杀了他。


    沈遥凌小声道:“好吧。”


    她偷偷从门缝里塞进去一个信封,欢悦地说。


    “那老师,过年的时候你来和我们一起吧!”


    “我们一起吃饺子,一起看烟花,我们都会等你的。”


    说完这句话,沈遥凌又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那信封被魏渔捡起。


    拆开来,里面是惟妙惟肖的竹笔画。


    线条简单,人的情态却跃然纸上。


    为首的男子风度翩翩,满面带笑,魏渔认出来,这是他见过的沈大人。


    一旁的女子温柔从容,眸光坚定,应当是沈夫人。


    往下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男子,眉眼不笑而弯。


    再过来是个与这年轻男子眉眼相似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的情态并不似前者和煦,而是冷傲中透着蔫坏。


    大约是沈遥凌的兄长和姐姐。


    纸面翻过来,果然沈遥凌在背面画了个瞋目竖眉的她自己,旁边配了一行小字,介绍说父亲母亲都是很好的人,只有双生兄姐是一对坏蛋,不过我们都盼着你来。


    魏渔轻笑出声。


    目光移到信纸的最下方,还有一排字。


    写着。


    畴昔通家好,相知无间然。(1)


    魏渔宛然。


    卷起信纸重新塞回信封中,放在了床头边桌上。


    离除夕,已不差几日了。


    作者有话说:


    (1)孟浩然《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网络搜索翻译:长期以来两家关系就很好,彼此相知亲密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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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 第 45 章


    ◎反正我又不知道看星星◎


    过年之前是最热闹的, 现在又喜上加喜,家里一片宽容和气。


    尤其是还在家里做儿子女儿的,不用操心什么事情, 又仗着父亲母亲疼爱, 各种要求可劲儿地提。


    除了把角儿请到家里唱戏, 沈遥凌还要听说书, 沈夭意要看变戏法, 吵得沈夫人不可开交。但也不好偏袒谁, 只好真的一一满足,随她们闹去。


    偌大的宅院热闹非凡,这边唱了那边唱, 在家也跟逛市集没什么区别。


    沈大人在休沐当中, 一句不提公务,甚至亲自编了一套《百花图》带着孩子们玩。


    上面绘制各种花的图案, 玩法很简单,就是在碗里掷骰子,掷到几点,就往前走几步,只能掷二十次,最后落到哪一格里,便意味着当了哪一种花的花仙,十分需要偶然运气。


    一开始,沈遥凌回回掷到高点数, 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顿时得意忘形起来。


    还有闲心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笑话他们爬得像乌龟。


    结果下一回就掷到了“一花开后百花杀”, 被迫倒退十数格, 落到了最后面。


    这回轮到阿兄姐姐指着她哈哈大笑,沈遥凌鼓着脸也只能自认倒霉。


    最后沈夭意爬到了“牡丹”,沈如风走了半天走到个“空”,沈遥凌努力追赶,好不容易抓到了最下面的“桃花”,沈大人则步步高升,爬到了最上面的“芍药”,拿了第一名。


    沈如风最高兴,抚着胸口直叹:“还好还好,我才不要当什么花。”


    沈遥凌哼哼,试图强词夺理:“桃花好,桃花才该是第一!”


    沈大人摇头:“不,为父爱芍药,芍药就是第一,有本事你自己画一个。”


    沈夭意在旁边琢磨半晌,终于发现沈大人的骰子有诈,难怪能一路高歌,这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于是沈夭意和沈遥凌一起对父亲围追堵截,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除了自己人在家玩,这时节亲戚族人的走动也特别频繁。


    大人们的来往交际,沈遥凌和沈夭意两个人基本是不管的。


    她们俩都懒,小时候到长辈们面前去卖个乖讨个糖是很积极的,再大一些了就不想动弹,还嫌长辈们坐在一起扯闲声音大得震天,偶尔路过都要捂着耳朵。


    姨姨伯母们倒是轻声细语,不过她们说的八卦沈遥凌听不懂,听起来也没意思。


    沈遥凌只乐意接待表姐堂兄们,但凡有同辈上门,就会让小厮婢女去请来自己院里坐坐,再给他们分分零嘴,一起玩一玩。


    今日来的是三叔家的四堂姐沈涟,沈涟比沈遥凌大四岁,跟沈夭意同岁,按理说应该跟沈夭意更玩得来。


    但沈夭意和她话不投机,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看见她来了也不冷不热,有时还要故意起身躲进屋里。


    沈涟是知情识趣的,便也对沈夭意没什么热情了。


    沈遥凌则没那么多想法,她年纪小些嘛,小时候总是缠着各位哥哥姐姐带她玩的,有人带她就不错了,哪里挑剔那么多呢。


    就算知道自己亲姐与四堂姐不对付,沈遥凌也照样跟着沈涟玩。


    玩完回来再哄沈夭意两句,说二姐姐才是自己最喜欢的亲姐姐,沈夭意就也不会跟她计较的。


    不过那种肉麻话,也就只有沈遥凌小的时候才会说,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说过了。


    沈涟长相清秀,在三叔家算是模样顶好看的,因此常被三叔带着四处走动。


    看见沈遥凌,沈涟便满面笑容地走过来问:“小妹,今年你家请了哪些角儿?”


    沈遥凌虽然已经在家里听了两场戏了,但也记不大清名字,支支吾吾说了几个。


    沈涟眼前一亮,追问道:“是不是‘梅江陵’的那一班?”


    “梅江陵”大约是戏班子的名字吧,沈遥凌不钻研这些,哪里会晓得呢,呆愣愣地把沈涟望着,答不上来。


    沈涟嗔她一眼,清秀的眼尾忽然横生风情,仿佛一张秀丽的画儿突然活了过来,样貌倏然美了几分。


    “叫你看戏,真是牛嚼牡丹。‘梅江陵’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你方才说的几个,全是里面的名角儿……哎呀,不跟你说那么多了,快带我看戏去。”


    沈夭意凉凉地瞥她们一眼,怫然道:“还道涟姐儿过来是有什么好事,至少也是把姐妹几个放在眼里,有几句贴心话可说。结果张口闭口就是为了戏,赶紧去吧!过了今日再来府上,可就听不着了。”


    说罢扭头走了。


    沈涟有些尴尬,脚步顿了下。


    沈遥凌安慰她:“涟姐姐莫要在意,二姐只是爱嘴上说说罢了,你要是真的放着戏不听要去陪她赏花下棋,她又要说你肉麻。”


    沈涟笑笑,点点头。


    戏班子请到家里来,就是这点方便,想什么时候听就能什么时候听。


    沈遥凌带着沈涟到了侧院,沈涟一看见竖在旁边的那面旗,就立刻惊喜地叫了一声,直喊道:“是,就是‘梅江陵’,二伯母真是大手笔。”


    沈遥凌看她高兴,也跟着笑。


    让下人去嘱咐一声,后台便准备着了,瓜子花生香茶也一一端了上来。


    沈涟翘首以盼,一边问:“方才意姐儿说过了今日就听不着了,是怎么说?”


    沈遥凌回道:“这个戏班子母亲只请了五日,说是五日过了,我们的新鲜劲也就过了。”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几日沈遥凌把点戏的折子来来回回翻了个遍,听完自己想听的,已经很少到偏院来了。


    沈涟一脸的羡慕:“二伯母真是太好了。若是我早些上门来做客,也能多听几日。”


    沈遥凌听着,却知道沈涟想说的不止于此。


    从前沈遥凌还小的时候,沈涟大约以为她不记事,对着她呢喃过,“若我跟你一样,也是二伯家的女儿就好了。”


    长大之后沈涟不再跟她说这些,但看样子,她的艳羡并没少几分。


    沈遥凌拍拍她的手:“涟姐姐今日来了就听个够,想点什么就点什么,索性待在这偏院里不出去都行。”


    说着递上折子给她点戏。


    沈涟见了,果然也消减了烦忧之色,津津有味地翻起来。


    沈涟先点了一出《梧桐雨》,沈遥凌挠挠脸颊。


    她与这位四堂姐看戏的口味向来很不同。


    她偏好看花旦穿着漂亮裙子满头珠钗又哭又笑,《梧桐雨》这种以小生为主的戏,她不太懂怎么欣赏,时不时看看台上,又时不时扭头看看沈涟。


    沈涟倒是专心致志,当那位扮演汉皇的小生上场时,沈涟整个人都快离开了凳子,眉眼更是放出明亮的光彩来。


    那小生名叫孟文君,生得洁净俊美,还有一把好嗓子。


    沈涟痴痴看着他,并没注意到沈遥凌的目光,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似乎也在跟着台上的人一起唱这段戏一般,放在膝上的手也捏成了兰花指,小幅度地轻摆几下,动作很有韵律。


    沈遥凌托着下颌,若有所思。


    小时候沈涟总带着她和闺中好友一起玩,姑娘们在一块儿时常常爱扮戏。


    沈遥凌总是捡那种容易的角色演,比如贪吃的小奴婢,就可以一直在角落里吃,或者是顽劣的小丫头,时不时在场中跑来跑去,吵闹几声应个景。


    倒不在乎演了什么,只是觉得跟大姐姐们在一块儿打发时间挺有意思,有种自己也长大了的感觉。


    不过沈涟每次扮戏时都是很正经的,她用旧衣裳改了几套戏服,还自己做了珠花、女君印之类的行头,装扮得最齐,也总是她扮主角。


    演戏的时候,也总是沈涟拿主意,俨然像个小老师。女孩子们想做得好,就总是得围着她打转,听她指挥左右,有时还要讨好她来换得个好些的角色,颇有些俯首称臣的意味。


    沈涟自然感觉到很大的乐趣,唱得很起劲。


    后来沈遥凌上学了,空闲时间变少了些,又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渐渐就很少跟着沈涟到三叔家去玩耍。


    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沈涟直到现在仍然醉心此道。


    看来世上执着之人实在不少。


    戏听完了,沈遥凌原本以为沈涟会接着再点下一场,结果沈涟眸光闪闪道:“我们能不能,去里边儿看看?”


    “可以呀。”沈遥凌一口应承下来。


    戏班子第一天来家里时,她也跟沈夭意到后台去过一次,好奇凑热闹,也没见到什么禁忌。


    而且因为住在沈府,每天戏班子里还要派人去给沈夫人请安的,跟她们都算熟悉。


    结果沈遥凌带着沈涟刚进后台,碰见一个小花面。


    那小花面见了她们,倒是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叫了班主来,好说歹说地把她们拦在帘外。


    沈遥凌愣了下。


    心说原先那么热忱,怎么突然就防备起来了。就算明日便从沈府收场,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翻脸。


    沈遥凌好声好气解释道:“我们就来看看,我这姐姐很爱戏的。”


    班主陪着笑,只部应话,皱着眉,一脸为难。


    沈涟默默退了一步,说道:“小妹别恼,他们是防着我呢。”


    班主立即道:“哎哟,四小姐,千万别折煞小的。小的哪里敢冒犯您,只是大官人三令五申,若是再让您进了这腌臜地,小的们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沈涟摇摇头,眼里默默盛了泪,转身疾步走了。


    沈遥凌有些吃惊,连忙跟上去。


    沈涟一直走到院外,在湖边才扶着石柱停下,拿着帕子拭泪。


    沈遥凌不知她为何伤怀,陪她半晌,也只知道干巴巴说了句:“涟姐姐别伤心了。”


    沈涟擦干了泪,鼻子里吸了回冷风,脊背站直了。


    轻轻地说:“小妹,是我叫你为难了。”


    沈遥凌摇摇头,也不知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沈涟幽幽道:“是我不知好歹。跑到‘梅江陵’去学戏,学了二十来天,被父亲发现,狠狠打了一顿。这之后,也不知父亲对班主说了什么,现在连他们也不待见我了。”


    沈遥凌听得傻眼。


    她没想到四堂姐已经对戏痴狂到了这种地步。


    上一世她到了这个年纪,与四堂姐已很少有来往,出嫁后更是极少联系,只知道她平平常常地嫁了人家,至于高不高兴,快不快乐,心里究竟想做什么,是完全不知的。


    故此她直到今日才知,沈涟竟然还偷偷去园子里学过戏。


    “戏子”时常被贬为装丑弄鬼之流,沈涟是正经学塾出来的,又颇得三叔看重,家里当然不会愿意让她“自甘堕落”,跑去当个戏子。


    身在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却向往在戏台上敷粉扮相、演尽辛酸苦辣,这种不匹配,也是一种不幸吧。


    沈遥凌心里清楚,沈涟的这个梦想,是绝不可能实现的。


    她心中甚至生出一股不大光明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庆幸。


    尽管世人依旧摒弃堪舆而崇尚医学,但自己的梦想至少没有为世俗所不容。


    沈遥凌摇摇头,不再瞎想。


    梦想没有高低贵贱,但现实确实有许多不能容人的地方。


    沈遥凌安抚她道:“涟姐姐别急。你若是喜欢,就当一门爱好学了,在自家院里唱唱有何不可?到时我去给你捧场。”


    沈涟强行挽了个笑,没说话,仍是伤神。


    她所喜好的事物,全在她身后的门内,她却被拒之门外。


    沈遥凌莫名有些懂得她的想法。


    虽然不能同一而论,但她上一世的境地,也与沈涟现在差不离了。


    沈遥凌搂了搂沈涟的手臂,说道:“你别急,班主那里,我去帮你说说。”


    她见沈涟点了头,又折返进偏院,恰巧碰上盔箱倌在收拾家伙事。


    沈遥凌说明来意,盔箱倌叹息道:“三小姐您心宽不计较尊卑,看得起小的们。可小的们得混口饭吃,不能这样办事。”


    沈遥凌知道他们的担忧,也有办法:“我看涟姐姐倒也不是真的非要一意孤行,只是实在喜爱,想起来就伤怀得直掉眼泪。她曾经跟你们学了二十来天,你们再多教她一些,学完能学的,就让她‘出师’,满足了她的心愿,她也就不会再这样惦念了。”


    沈涟毕竟还是个闺中少女,心中有想法有冲劲,但也想得不够长远。


    她没想过,就算她真的违背家里的意思入了梨园,到时三叔定然也会想方设法地打压她,叫她上不了台,不能到外面“丢人现眼”。


    届时她吃尽苦头,也还是唱不了戏,尝不到自己想象中的美好,再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不如现在先缓和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盔箱倌语塞:“这……若是能成,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现如今,班子里遇上一桩大麻烦事,恐怕没这个闲情接待涟四小姐。”


    沈遥凌问:“怎么了呢?”


    片刻后,沈遥凌被单独引到后台。


    班主正在那儿亮着大嗓门训人,见了她急忙过来,弯着腰地笑迎。


    沈遥凌关心道:“班主好。我方才听说,你妹妹前不久走失了?”


    班主闻言,眉宇间浮出一缕痛色,沉重点点头。


    沈遥凌忙道:“我不是故意打听伤心事,一个大活人走丢了可不是小事,她前阵子是否与人结仇?是否有可疑的人或事?报官了吗?何时报的官,家父毕竟在朝为官,有些事情或许能帮上点。”


    班主也是个性情中人,听闻这话眼眶一热,拱手道:“多谢三小姐。报官是已经报了,只是还杳无音讯。”


    衙门的案上常年堆着山一样多的诉状,小小戏园里的姑娘无名无姓,查起来大海捞针。


    沈遥凌又问:“就算难,也不能这么不负责。你是上哪里报的官,我这就去问问。”


    班主面露感激,但是又犹豫。


    沈遥凌感觉有蹊跷。


    丢了人,应当着急得很,怎么不想着催呢。


    她不免心生狐疑,班主似乎犹豫再三,也顶不住焦虑,坦白道:“报官时我说是走丢,可也不知是不是我一厢情愿。段儿她失踪前的确不曾收拾一身衣裳,却留下了这个东西。”


    班主从怀中摸了一番,摸出个玲珑木球。


    木球用根根软木条拼成,严丝合缝。


    “这是何物?”沈遥凌接过。


    班主摇摇头,“我也不知。只是看模样,大约是个机关。”


    沈遥凌深思。


    “既是刻意留下的,里面应该有些线索。若班主信我,我能不能将此物带走去想想办法?”


    班主连忙点头。


    “三小姐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小的是个大老粗,对着这东西实在是看不透,也不敢劈开,生怕里面藏着什么要紧的东西。说到底,段儿忽然消失不见,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段儿自己留下的,还是被人掳走时落下的……”


    班主说着说着语带哽咽。


    越来越坏的猜测,使他恐慌不已。


    沈遥凌暂时也帮不上别的,只能宽慰两句,收起那个玲珑木球。


    走出来后,又找了个说辞安抚沈涟,隐去段儿失踪的事不提,只说现在戏班子里忙乱得很,但也已经同他们说好了,等过了这阵腾出空来,再谈学戏的事。


    这话说得含糊,好在沈涟也没问真假,点了点头,还谢谢她。


    “你放心,我也想通了。毕竟快到过年,父亲对我管得也没那么严格。我这几日还可以去梨园看戏,也不算苦闷。”


    沈遥凌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我或许可以陪你去。”


    沈涟有些惊喜,破涕为笑地点头。


    这回倒是轮到沈遥凌心里揣了事。


    她差人去衙门问了,确实有个叫段儿的姑娘报了失踪案,也已经在查了,只是还没有进展。


    沈遥凌对衙门那边催了一遍,晚上摸着那个玲珑球一直研究。


    却始终参不透。


    第二日出门,沈遥凌也还在琢磨着。


    身后不知不觉从人群中汇流来了一个人,缀在她身后,如鱼摆尾。


    这感觉已经有些熟悉,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终于回头。


    果然见到身后的宁澹跟得极紧,步伐慢慢,目光垂落而来。


    沈遥凌:“……”


    不知为何,她竟已经有些习惯了。


    好像只要她一踏出沈府,就很容易被这人盯上。


    宁澹低低说了声:“沈遥凌。”


    沈遥凌下意识回:“宁澹。”


    宁澹轻轻勾了勾唇角。


    这也算是简短打过招呼。


    沈遥凌挠了挠脸颊。


    忽而有些想要病急乱投医。


    宁澹身负长剑行走江湖,对于这些机关定是比她熟悉,说不定曾在哪里听过见过。


    便示意宁澹跟她穿过人群,走到无人的亭子里,拿出那个木球。


    “你看看这个,认不认得?”


    宁澹接过来,那木球在他手里变成了个袖珍小球。


    在指尖转动一圈,他便放下:“云片丸。”


    沈遥凌看他怎么这么快,好像只是放在眼皮底下过了一下似的,不由问:“真的吗?是不是随口说的。”


    宁澹脸色微沉,有点被怀疑的不甘:“不是。”


    沈遥凌叹息:“那我怎么看了一晚上都没看明白。”


    宁澹闻言,长睫轻眨,“那可能是我没看清楚。”


    又举着那小球大眼瞪小球地又看了一刻钟,宁澹才笃定道:“这是云片丸。”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知道了名字,沈遥凌到底还是高兴的,问他,“你能打开吗?”


    宁澹摇摇头。


    “若要拆开,需要知道云片扣合的路径。”


    沈遥凌叹气。


    宁澹看看她,说:“但我能找人打开。要不要?”


    沈遥凌惊喜,又犹豫。


    她跟宁澹什么关系也没有,凭什么这么麻烦宁澹。


    她在心里竭力措辞。


    想着要不让宁澹把那位能工巧匠介绍给她,或者她可以出三倍报酬,又或者其它的条件她都可以考虑的。


    还没说出口,宁澹问:“你从何处获得此物?”


    沈遥凌思路被打断。


    她忽然想到。


    如果段儿真的是被贼人掳走,那眼前恰恰就有一位专业捉贼的。


    宁澹既然有这个闲工夫常来监视她,那也该为大偃百姓干点正事吧。


    这样一说,也并非单纯帮她的忙啊。


    沈遥凌打消了心中顾虑,隐去了具体人物,将事件经过告诉了宁澹。


    “你是说,这里面有那女子失踪的线索。”宁澹低眸看那小球。


    沈遥凌点点头,又问道:“宁长史,百姓遇到困难,你是不是该想想办法?”


    宁澹想了想。


    “你的意思是,想找我和你一起?”


    沈遥凌一哽。


    但这样说也没错。


    遂点点头。


    宁澹神色莫名柔和了一瞬。


    但很快又板起来。


    沈遥凌看他这样,以为他要拒绝,正想另找说辞。


    宁澹又开口。


    语气有些高不可攀:“可以。”


    脸色有些臭臭地摆着。


    “反正,我又不知道看星星。”


    “只能做这些事。”


    沈遥凌:“?”


    这人说话很怪。


    作者有话说:


    有困难找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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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 第 46 章


    ◎宁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像是委屈◎


    沈遥凌不理解。


    只是莫名觉得宁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有些——


    不。


    这种情绪若是放在别人身上, 还可以被叫做“委屈”。


    在宁澹身上,还是形容为“怀恨在心”比较合适吧。


    沈遥凌自觉缩起脖子,试探道:“既然如此, 就交托给宁公子了。宁公子是不是现在就去找匠人开这个, 呃, 云片丸?”


    宁澹略加思索, 不答反问:“你现在要去哪?”


    奇怪, 这人怎么学会了有问不答、敷衍塞责。


    问题被抛回来, 沈遥凌只好道:“我与四堂姐约了,去梨园看戏。”


    她更是想去梨园里头看看。


    依照班主所言,最后一次有人瞧见段儿就是在梨园, 看着神情倒是很平静的, 或许还有一点高兴,总之并不像是被仇家寻上门, 也就是很平常的一天。她想去他们的住处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新的线索。


    “嗯。”宁澹眸光微闪,收起那枚玲珑木球,“我也先去梨园查探。”


    “……”沈遥凌干笑两声,“呵呵,刚好顺路。”


    “走吧。”


    宁澹提步越过,反倒走在了前面。


    沈遥凌只好跟上。


    她原本只是打算让宁澹帮忙把这木球打开,没想到他也要参与查案。


    对于班主和失踪的段儿来说,这倒是好事。


    她也没必要小家子气。


    她人高腿长, 沈遥凌一开始要赶上几步才能追上,后来不知怎的变慢了些, 她也不再需要追逐跑跳。


    宁澹对京城上万条小巷已烂熟于心, 沈遥凌跟在他身后穿过一个又一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路口, 看到梨园大门时,比预想的足足提早了一炷香。


    “哇……啊!”沈遥凌刚想感叹一声何其便捷,结果下一瞬感叹就变成了惊呼。


    她整个人被捞起来腾空而起带上了墙头,没往大门的方向去,而是径直去了后院。


    看见屋檐下走动的人影,沈遥凌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直到被放在一个清静园子里,沈遥凌才松开手,用气声问。


    “干什么?”


    “你不是想看看段儿姑娘失踪的地方。”


    “我是……”沈遥凌话音顿住。


    她又没同宁澹说过。


    宁澹如何知晓?


    宁澹神情酷酷,眼神却算不上冷,透过雕花镂空窗看过去。


    “来做客就走正门,查案只能如此。”


    沈遥凌倏地反应过来。


    继续用更低的气声问,“你是怀疑园子里的人有问题?”


    不然何必这么偷偷观察。


    宁澹没肯定,也没否定。


    “任何人都可以怀疑。”


    沈遥凌点点头。


    现在线索太少,确实不能大意。


    她也严肃起来,颇有些潜行的紧张之感。


    两人身处园中废弃的一角,旁边除了几柱快要枯败的竹子再无它物,罕有人迹。


    靠在墙上,只有一个雕花镂空能看到外面,必须要分享。


    沈遥凌全神贯注,不自觉往那边越靠越近,宁澹低眸看着她的动作,干脆退开一步,将窗口的位置让给她。


    沈遥凌察觉到,茫然回头:“我挤到你了?”


    “嗯。”宁澹应了声,却又立刻说,“不是。你更适合。”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更适合?难道是说她胆大心细,所以更适合观察敌情。


    沈遥凌心里难免美滋滋,不过高兴的表情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宁澹瞥着她说:“你跟它一边高。”


    沈遥凌回头,上半张脸正好露在镂空的位置。


    而若换成宁澹,只能弯腰。


    沈遥凌:“……”


    算了!她不计较。


    沈遥凌轻轻翻一个白眼,继续盯着窗外。


    马上又有一场戏,这时正是热闹的时候,时不时有人经过,但都不是沈遥凌见过的,他们也什么都没做。


    终于有个颇为熟悉的面容出现,沈遥凌顿时来了精神,小心地蹲低一些,只露出一双眼睛,免得被发现。


    那人正是孟文君,“梅江陵”主捧的那个小生。他穿了一身戏服,只是还没描妆,看来这一场又是他的戏。


    孟文君经过,路过的人都跟他打招呼,他也停下来笑笑回应,言语间都很熟稔。


    看来他们都是这园子里很老牌的人了,沈遥凌默默想着。


    大约时间还足,孟文君还停下来跟人闲聊。


    那人问:“少爷,您今日拜访过武管事没有?”


    “没有,正要去呐。怎么说?”


    “哎哟,您现在可别去,武管事跟武行头正在楼里争执呢,都快打起来啦!”


    孟文君皱眉,“怎么回事呢,这两位怎么会吵起来呢。”


    那人甩甩衣袖:“嗐,可别提了,还不就是底下那帮子‘旗锣伞报、宫女丫鬟’不听使唤呗!这两位吵吵,又不是第一回了,这会儿的动静,只怕要把楼掀了。”


    孟文君“唉”地叹息一声。


    他那张洁净俊美的脸,与戏台上所见的差不大多,即便是做着恼怒的表情,也透着一股子正派的角儿的气度,而无卑琐之感。


    “怎么就吵个没完。上一回若不是为了这二位,说不定,班主也不必那般伤心!”


    沈遥凌耳朵尖动了动。


    她面朝着窗子,宁澹背靠着墙,双手抱在胸前,长腿斜支着,眼珠也总是往右下旁斜斜瞟着,余光落在沈遥凌身上。


    看见她耳尖抖动,宁澹目光中多了几分促狭。


    孟文君对面那人像是被谁捏了下脖子似的,声音突然就小了下去。


    过了会儿才慢慢道。


    “哎,谁说不是呢。班主劳心劳力,对咱们算好啦!要不是班主那日忙着亲自出面开解这二位,段儿说不定也不能丢了……”


    说到最后,说不下去,化作一声叹息。


    孟文君也摆摆手:“算了。伤心事不提,我还是得去向武管事请教,这马上就要上台啦!”


    那人抱拳:“少爷慢行。”


    “老哥您忙!”


    好不容易听到了关键信息,沈遥凌忍不住直起了些身子,目光追随着孟文君的背影。


    旁边人适时问:“想去?”


    沈遥凌点点头,身子一轻,又被人给捞了起来。


    她配合地捂住自己的嘴。


    宁澹身轻如燕,臂弯里带着她也不在话下,在墙面上轻轻一点,就如同一只鹞鹰乘风而上,愣是半点动静也无,没叫一人察觉。


    他仿佛有御风的神力,随心所欲地就能去自己想去的地界,追着孟文君的脚步,轻轻落在一旁的青瓦屋檐上。


    孟文君走进了一幢小红楼。


    这就是他们方才说的“楼里”?


    楼外牵着许多晾衣绳,晒满了衣服。


    有戏服,也有布衣,应当就是伶人们住的地方。


    小楼中间有个天井,四面围着,只有两层,看起来倒跟个驿站差不多。


    仔细看去,每一层的房间好像都是大通铺,只有角落里的两个小屋单独列开,还拉了层帘子,其余的房间都是亮敞敞的,从外边儿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沈遥凌观察了一下,猜测这楼上应当住的全是女的,楼下则是男的住,招沈涟昨日说的,“梅江陵”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戏班子,里边儿的人口绝对超过了百人,全都挤在这两层里,着实辛苦,也就难免有争端了。


    在楼外面都能听见里边儿争执声,吵得震天响,其余劝架的、说和的、责骂他们碍事的、劝架被误打了在一旁哀哀叫唤的,乌七八糟,乱成一团。


    沈遥凌寻思,这样的动静,也难怪那日段儿失踪时,竟无一人察觉,班主甚至分不清楚段儿是自己走的还是被掳走——要趁乱抓走一个人,实在是太轻易了。


    孟文君进了楼,走到天井里,挤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之中,被挡住,就再也看不见了。


    沈遥凌也没兴趣看他们吵架,趁着这些人都围在天井里,就想去二楼瞧瞧。


    段儿失踪之前应当就是住在二楼的。


    于是沈遥凌跟宁澹说了声。


    宁澹意味深长地看她。


    沈遥凌无辜眨眼。


    宁澹走近俯身,手臂横在她腰间,搂着她脊背靠在自己胸膛上,再度凌空。


    沈遥凌扶着他坚实的手臂,悄无声息地吐息一回。


    其实她对宁澹的身体记忆太深,靠太近了容易生出遐思。


    但宁澹拎她像拎麻袋一样,神色十分冷淡,毫无旖旎之色,与上辈子那个总像被饿着似的人毫无相似之处。


    他这副冷脸沈遥凌多看两次,也就跟着变得淡定。


    比泼凉水还好使。


    宁澹带着沈遥凌落到二楼的走廊上,果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过道里堆满了东西,几乎没处落脚。


    宁澹走在前面开道,不得不边走边清理。


    什么锅碗瓢盆,木桶茶杯,统统随手放到旁边去。


    结果被拿开的一堆衣服突然动了动,钻出来一个人脑袋,瞪着他们两个看了一会儿。


    然后哇的一声仰天哭了起来。


    原来是不小心“拿”到了一个蹲在旁边玩的小孩儿。


    底下正吵得歇斯底里,这孩子的哭声一时间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总这样下去可不行。


    沈遥凌略有些着急,蹲下来连声哄劝,可那小孩皮实得很,怎么哄都没用,喊得跟拉了警报似的。


    还边抹泪边从指缝里偷看他们,抽空质问:“你们是谁?你们根本就不是楼里的人!你们想干什么!”


    这孩子倒是机敏。


    而且他像是认识这儿所有的人。


    沈遥凌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柄铜制的小飞镖,还拴了两根红缨子,想了想说:“我们是新来的,过来认认路。”


    小孩儿怀疑地看着她,干嚎声倒是小了些。


    信了?


    沈遥凌正打算再接再厉,那小孩儿不满地道。


    “你长得好看,可以来做个花旦。可他是干嘛的?”


    沈遥凌顿了下,看向身旁的宁澹。


    宁澹站得高,面色不善,眸光冷刀子似的落下来。


    小孩儿审判他:“一脸凶相,做个打门帘人都不要!”


    宁澹怒道:“你说什么?”


    沈遥凌拦住宁澹,说道:“他、他来聘武行头。”


    “真的?”


    沈遥凌连忙点头:“你们武管事同武行头不是不对付么,他就想来试试。”


    小孩儿仍然将信将疑。


    沈遥凌一脸笃定:“当然了。要不然,让他给你演一个。”


    宁澹的目光又意味不明地落到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假装看不见,指了指小孩儿手里的铜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烂木桶:“他能给你表演‘指上飞花’,飞镖入桶,入木三分,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小孩儿听了立刻有些高兴:“好啊好啊!”


    沈遥凌咽了咽口水,偷瞄一眼宁澹。


    宁澹目光钉在她身上,倒是配合地走近。


    走到她旁边,弯腰去拿小孩手里的铜镖。


    蹭过她耳际时,沉而又沉地说了句。


    “又当坐骑又当耍把戏的,下回你还想把我怎么用?”


    短短的一瞬,宁澹又起身离开,好像那句话只是幻觉。


    沈遥凌定了定神,板着脸严肃。


    心想什么怎么用。


    你只是坨不通人事的石头冰,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宁澹抬肘,“噗嗤”一声,铜镖果然扎进木桶内,从破烂桶口看进去,也果然是毫厘不差。


    小孩儿不知是从没见过这样的真把式,所以崇拜不已,还是见了这招之后心知这两人若真要干点坏事,自己也抵抗不过,整个人迅速变得顺从了许多。


    蹭过来仰着头看宁澹,信服地说,“仔细一看,你也挺俊美的,本来也可以做个小生,可惜我们这儿有孟大哥了,你也别灰心!”


    宁澹沉默,懒得管这比他胫骨高不了多少的小玩意,绕开他迈步。


    沈遥凌问这小孩:“段儿原先住哪间?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提起段儿,小孩脸上的高兴之色迅速败落下去。


    他吸吸鼻子:“你们这么快就要帮段儿姐姐收拾东西了吗?”


    沈遥凌迅速地和宁澹对视一眼。


    段儿果然住在这里。


    而且,很有可能所有行李全都还在。


    小孩儿不大愿意地说:“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同屋的小琦姐生了痨病,屋里的东西都不让动!”


    宁澹皱皱眉,几步走回来,抓住沈遥凌的手腕,将她拉远一些。


    痨病是会染给别人的,这小孩儿身上也不知道带不带着。


    沈遥凌心中也凛了下。


    难怪这样寒冷的天,整栋“红楼”的窗子全都大开着,是为了通风,而且二楼没一个人待着。


    这么大院子的人全挤在一起住着,若真有一个生了痨病,可就全完了。


    先头与孟文君说话的那人提到,武管事底下的人不听话,是不是也是因为怕染病,人心惶惶,所以才闹了起来。


    沈遥凌挣了挣,没从宁澹手里挣开,便先同小孩道:“那你先带我去看看小琦,好不好。”


    手腕被攥得更紧,铁爪一般锢着。


    沈遥凌转眸对宁澹摇摇头,轻得无声:“没事。”


    宁澹蹙眉不放。


    沈遥凌也不好解释。


    痨病有两种原因,一是瘵虫入侵,二是正气虚弱,后者症状较轻,若干预及时也不至于就是绝症,但若看护不当,就也会染上瘵虫,还会传给骨肉亲属。


    沈遥凌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用指甲划破,裁作两半,一半递给宁澹,又将手绢掏出来递给小孩儿。


    她把丝巾叠起,蒙住口鼻束在脑后,示意另两人跟着照做。


    “病人总得问诊啊,我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不妨事的。”


    宁澹这才松了手。


    小孩笨拙地捂住嘴巴,带着沈遥凌往前走。


    “小琦姐不是第一个病的,先头还有一个程姐儿已经死掉了,他们都说,是小琦姐睡了她的被褥才又得这病。”


    脆生生的声音说着这话,听着让人忍不住地揪心。


    但这对于他们来说,很可能只是常态。


    进了一扇木门,就是一排大通铺,只有一个炕位上躺了人,瘦瘦薄薄的一片,几乎快要撑不起被褥,干枯头发蓬乱,正昏昏睡着,应当就是小琦。


    沈遥凌压下旁的情绪,冷静走过去看诊。


    一刻钟后,沈遥凌走出门来,松了一口气。


    “她这不是痨病。”


    “损肺生虫,在肺为病。她还未到那地步,只是肺虚不能制肝,肾虚不能养肝,因而肺肾阴虚,心火上炎。”沈遥凌说了几句,简短道,“总之,早些把她挪出来,用百合固金汤养一阵子,使她心情舒畅强健体魄,再去看病,就会好得很快了。”


    小孩儿愣愣地吃着手指看她。


    “你不是来选花旦的吗?”


    沈遥凌:“……”


    她摸出一粒糖递给小孩,“今天不选了,你就当看了一场戏,别跟别人说我们来过。”


    小琦的事,她再想办法。四堂姐不是跟他们挺熟悉吗,应当能说得上话。


    这么一耽搁,时辰也快到了。


    段儿的东西还没看到,但前院的戏已经快要开场,她得赶着去赴约,否则沈涟要到处找她了。


    沈遥凌绕过走廊角落,到了小孩儿看不见的地方,着急地拍拍宁澹的衣袖。


    “快快,到前院去。”


    宁澹:“。”


    她真是越发熟练了。


    宁澹把沈遥凌按在肩上,沈遥凌视线被挡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飞了起来,再过一会儿,被稳稳当当地送到了园外的树下。


    正是去正门的路。


    沈遥凌连忙撒开手,朝着正门小步跑去。


    到得门前时,刚好碰上沈涟从马车上下来。


    沈遥凌赶紧迎上去:“哈哈,涟姐姐来啦。”


    沈涟好笑地瞅她一眼,拿出手绢替她擦擦额角,“瞧你大冷天的竟还出了点汗,这么着急,难不成是一路跑过来的?”


    沈遥凌干笑着,转到另一个话题,跟沈涟携手走进园里去了。


    看着人背影消失,宁澹默然转身。


    回到府中,洗漱后换了身衣裳。


    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趴倒下去。


    脸埋在被褥里,过了许久才抬起,面色飞红。


    默默从袖口里扯出一条柔软丝巾,看了好一会儿,团了团,攥在手中。


    作者有话说:


    遥遥:很好用,下次再来。


    ps:原来已经十二月了!2023年的最后一个月快乐!!!发一波红包吧这章!!!24h内都发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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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第 47 章


    ◎她想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带她去◎


    丝巾柔滑, 宁澹虎口收拢,仍然溢出些许,他想起沈遥凌手心的触感。


    她的手很软, 搭在他手臂上时, 像是被什么体型很小的动物轻轻踩在他心口。


    其实大多时候都隔着距离、隔着衣袖, 刻意不与他碰到, 因而让人不由得怀疑, 偶尔她手心在他手背上的停歇也是一种刻意。


    矜持的蝴蝶用透光的漂亮的鳞翅引诱观者, 然后又很快飞走的那种刻意。


    曾经宁澹和沈遥凌一起经过一个沿河的小渔村,村民都打渔为生。


    沈遥凌看起来很高兴,她每次出巡总是高兴的, 因为能去各种各样的地方。


    京城其实已经够热闹的了, 供她玩的东西也不少,但她似乎更高兴去看没见过的风景。


    那条河叫做海河, 夕阳西下时赤金的日轮洒在河面上,将半条河面都泼成了灿烂温暖的颜色。


    忘了那天本来是要做什么,也有可能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所以根本无事可做,总之他跟沈遥凌坐在一起,好像对着河面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在靠近码头的岸边,不断地有渔船出发、归来,细长的小舟乘着洒满碎金的河水飘飘远去,慢慢地变成一个个黑点,最后消失。


    沈遥凌觉得很新鲜, 站起身把手搭在眼前盯着远处看,有时把眼睛瞪得很圆, 有时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 直到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河面与天的交线那头到底有什么, 才放弃地坐回来。


    “他们去哪里呢?”沈遥凌拖着下颌问。


    知道她是随口问的,他没有回答。


    她不会不知道渔民是出去捕捞,而她真正想听到的答案也并不是这个。


    “如果不返航,是不是就会被流水带得很远很远?”沈遥凌傻乎乎地又问。


    想了又想,宁澹还是忍不住问她:“你想去哪里。”


    沈遥凌定定看着河面,跃金在她瞳眸里浮动,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退缩了,脸上露出一个很可爱的笑容,偏头问他:“那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宁澹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他看不出沈遥凌的眼神里有没有失望,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变化,也许她也没有期待过他会有什么有趣的答案。


    她的笑容多了几分狡黠,对他挤挤眼睛,然后扭回头去,下巴靠在手臂上说:“那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吧。”


    宁澹说不上来自己当时的心情,胸膛里像是鼓鼓囊囊的被装满了,但打开一看全都是碎纸片,也没有办法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去深想,这只是沈遥凌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与他的沉默寡言不同,她总爱随口胡说,每天说的话不计其数,不可能每一句都去认真计较。


    但是心底的鼓噪又让他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期待,有一部分的理智已经被他自己冲垮了,其实已经在偷偷地坚信沈遥凌真的有她说的那样信任依赖他,并且会永远跟在他的身边。


    但现在再回想沈遥凌当时的神色,时间给了他另一种答案。


    可能沈遥凌当时确实并不见得真有多么认真,但也并不是随口胡说。这中间有一个模糊的界限,她只是直白地将那一瞬间心底的冲动告诉他而已。


    她在那个瞬间生出了离家的渴望,想要去别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世界,于是用提问的方式邀请他同行。


    今日在戏园中,他听到有人在咿咿呀呀的练习唱段,如果按照戏曲里来说,沈遥凌那时是在邀请他“私奔”。


    宁澹团紧了手中的丝巾。


    如果他当时足够聪明,可能就会直接答应,或者至少换个答案给沈遥凌一个目的地,也能看到她雀跃的表情。


    下一次他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虽然确实没有想要到达的终点,但是他会告诉沈遥凌,无论她想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带她去。


    因为她在臂弯里真的很轻,所以她完全不用担心会造成什么麻烦-


    沈遥凌跟沈涟一起看戏,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后来沈涟拉着她说戏,说她之前偷偷藏在这戏园子里的生活,沈遥凌慢慢听进去一些,也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沈涟说,那时她对父亲说是出去散心,其实悄悄地藏在红楼里,借了女子们的衣裳换上。练功服其实男女差不多,都是短打布裤,粗糙得不得了,他们也夸她穿得好看。


    她没有自己的戏服,演什么都心甘情愿的,大多时候都作配,如果能多两句词,哪怕只是在人前端茶送水,她更高兴得不得了。


    偶尔要她演一个大小姐的角色,她就再换上自己的衣裳当做戏服,在台上袅袅娜娜地走两步,那感觉,跟平时好不一样。


    “分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套衣服,却好像借了别人的身份,借了别人的衣服在穿!”沈涟边说,边笑得不行。


    “只有一点,园子里的伙食不好吃,我总吃不惯。”沈涟摸着自己垂下来的发尾,含着笑。


    沈遥凌顺势问她:“涟姐姐,要是你不是三叔家的四女儿,而就是戏园子里的一个闺女,每天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想着唱戏的事,你会高兴吗?”


    沈涟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沉下去。


    “小妹,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清醒。我心底里知道我是千金小姐,即便是在这里学戏的时候也只有白天劳累,仗着‘只苦这一阵子’的念头,才能毫无畏惧地坚持下来罢了。我唱戏是为了玩耍,他们唱戏是为了生计,日日筹算奔波,那才是真正的苦。”


    “但是,我就是很喜欢那种扮演另一个人的感觉——你知道吗,即便是在台上扮演我自己,我也觉得日子没那么使人厌恶。总之,我或许只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但偏偏又离不开罢了。”


    沈遥凌大概懂得她的意思。


    可能人到了这个年纪,总会生出些反叛的冲动,像是拼命地想要逃离什么,她也曾经历过。


    后来想想,那大约是一种年少的恐惧。


    就像在盛夏时会害怕盛夏凋零,在烟花下感到孤寂想要哭泣,在最繁华的年纪容易产生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恐惧,恐惧以后的自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美好,恐惧时光的流逝,恐惧韶华和健康褪去,只给自己留下一个令人失望的空壳。


    而不幸的是,这种恐惧,往往会成为预言。


    但沈遥凌当然不能说自己就是从那个令自己失望的空壳里重生而来。


    正因为懂了沈涟话中的意思,沈遥凌反而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这时戏已开场,沈涟也不再需要她的回应,急切地看向台上。


    这场的小生仍是孟文君。


    沈涟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依依不舍地追随。


    沈遥凌是过来人,沈涟这样的情态,她多看几回也就明白了。


    使沈涟对“梅江陵”眷恋不舍的,除了逃离旧家的欲望,恐怕还有这位孟小生。


    但正如沈涟对唱戏的梦想一样,她对孟文君的情思也是不可能的。


    四堂姐已经定了亲。四堂姐的娘亲只是三叔的妾室,但因为三叔对四堂姐十分喜爱,因此追求她的人也不局限于她的庶女身份,自从她满十六岁之后便络绎不绝。


    最后沈涟接了一位巡抚公子的竹笺,如今算是对方的未过门妻子。


    三叔的官职是从四品,因此只从门当户对来讲,沈涟这桩婚事应当算是高嫁。


    沈涟宁愿以学戏的由头白白吃苦来接近孟文君,也不愿挑明,恐怕也是下不了决断,不想为了缥缈的感情,使这桩婚事真的出什么岔子。


    台上唱的什么戏,沈遥凌几乎没听进去几句,心中神思茫然地想着,可能人这一生在情爱上总要吃许多的苦头,有些是因为现实离不开盘算,有些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自尊。


    沈遥凌虽然看破,却不能戳破,只好装作看不见。


    戏到中场,孟文君退到台后,换了个小花面上来敲锣打鼓。


    沈涟虽然目光还落在戏台上,但显然已经没有那么全神贯注。


    沈遥凌趁机凑过去道:“听说这戏班子里有人生病了,往后几天还能不能来看戏啊。”


    “啊?”沈涟果然吃惊看过来,“谁?”


    沈遥凌装不懂,含糊其辞:“不知道啊,我来得早些,在周围转了会儿,就听说是有人生了重病,还传是痨病。”


    沈涟吓得一颤,表情像是快要哭了,想了半晌,抓着她问:“小妹,你从前学医的,你说说,这是痨病的可能有多大呢?”


    沈遥凌顺势道:“先头家里从这戏班子里请了十几个人,都是先验过的,没有带病的。而且他们在府上住了五日,也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劲。若是邻近的人里真有患了痨病的,可不会这么轻松。所以我看,应该不至于吧。”


    沈涟心落回了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那怎么会有人这么传?”


    “有些病情形与痨病类似,恐怕是被误会了吧。把病人单独隔开养一段时日,身子轻松些,症状不同了,便自然能跟痨病区分开了,也更好治些。”


    沈涟点点头,一口应承下来:“这可是大事,我等会儿便去同班主说。”


    沈遥凌笑笑,点点头。


    她垂眸,再次低声:“要不这样……”


    第二日,沈遥凌再次出门,去陪沈涟看戏。


    沈府离戏园子近,她走着去就行。


    走到昨日某个熟悉的巷口时,若有所感,沈遥凌回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道颀长身影,宁澹又无约而至。


    见她目光投过来,宁澹自觉走近。


    他身板笔挺,面容俊美得几近锋利,简短地开口,仿佛与沈遥凌之间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默契。


    “继续查?”


    沈遥凌想了想,点点头。


    宁澹神色微动,走近两步,还伸出一条手臂,方便等会儿给沈遥凌用来扶住。


    “走吧。还是昨天那条路。”


    沈遥凌摇摇头:“我走大路。”


    宁澹不解皱眉。


    沈遥凌这才笑道:“我已见过段儿的行李了。”


    昨日她看完戏后,跟着沈涟光明正大地去了后院,因为要探望生病的小琦,顺理成章地进了二楼,她戴上帷帽遮面,也完全没有人怀疑——毕竟是去探望一个疑似痨病的病人。


    巧的是,段儿与小琦睡得很近,就在邻位,因此包袱也都搁在一起。


    小琦那时醒着,听见沈涟告诉她,她可能不是痨病,高兴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同沈涟也多说了几句话。


    她告诉沈涟,因为怕自己的病过出去染给更多的人,领班人不许她晒被褥,不许她这间房里的东西出门,其他姑娘们每日进出也都要熏艾草,所有人都躲得她远远的,只有一个人不嫌恶她,愿意时常照顾她,就是班主的妹妹段儿。


    忍不住说起段儿,刚说了一句,小琦就断了话音,不再主动提。


    大约是班主交代过,不允许随便提起。


    沈涟不知道段儿失踪的事,没听出来她的停顿,和她感慨。段儿是个好姑娘,也是苦命,小时候被领班人捡了,养在院里当个苦役丫鬟,后来被班主认作妹妹,日子才总算好过了些,段儿性情腼腆,但待谁都是亲和的。


    小琦想到段儿,默默地流眼泪。


    沈涟见她不知为何被触动伤怀,连忙止了话头,说道:“我这妹妹是懂些医术的,不如让她给你看看。”


    沈遥凌点点头走近,小琦望着她,忽而有些疑惑:“这位小姐,好似见过的。”


    沈涟听着有趣,问沈遥凌上次来看戏是什么时候。


    沈遥凌答,恐怕是好几个月前了。


    小琦皱着眉努力地想,“不对,好像才见过不久呢……”


    沈遥凌赶紧不再多说话了,摆摆手,装模作样地替小琦把了一会儿脉,惜字如金地说:“我再检查下你的衣物。”


    小琦点点头。


    沈遥凌趁机翻开那一堆包袱,里面有段儿的,小琦见到了,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出声阻止,大约是不好意思。


    沈遥凌仔细看了一遍,一一记在心里。


    段儿的包袱很简单,除了两身换洗衣物,就是一些零碎铜币,还有些旧旧的竹片花。


    这种花是女孩子之间常常互赠的,模样简单,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长生花。


    沈遥凌问:“这是你的?”


    小琦摇摇头:“是我送给段儿的。不过,另一朵不是……”


    她后半句声音轻,沈遥凌见着里面好几朵,大约是还有旁人送了段儿,有心想打探更多段儿的人际来往,但也没有接着细问的理由。


    从这里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沈遥凌又拿起小琦的衣裳对着光看了看。


    “衣物洁净,不见黄渍,不是痨病的可能性很大,你不要着急。”


    小琦宽慰地点点头。


    沈遥凌把那些被翻过的包袱重新收拾好,就跟着沈涟离开。


    虽然没能再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该看的都已经看了。


    今日就不必再去红楼。


    “我只是去看戏,上门做客,自然走大门。”


    沈遥凌笑眼弯弯。


    宁澹有些怔愣。


    没想到一夜过去,沈遥凌连坐骑都不需要了。


    但是沈遥凌什么时候爱上了看戏?竟然一天不落。


    宁澹忽而又想到昨日那小孩说他比不上那个小生的事。


    不由摸了摸脸。


    他皱眉:“我也去。”


    “啊?”


    沈遥凌忍不住出声,显然是意外。


    不过,戏园子又不是她家开的。


    她还能拦着不成。


    慢吞吞地“哦”了声。


    莫名其妙又“顺路”。


    沈遥凌和宁澹一前一后走着,虽然知道宁澹要去哪跟她没关系,但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别扭。


    戏园外的空地上,几个附近的小孩儿在一起玩耍。


    沈遥凌顿住脚步,那个穿红袄子的,不就是昨日他们碰上的那个小孩?


    大约是各自属于不同的戏班子,小孩儿们正争得来劲。


    一会儿吹嘘自家的客人特别特别多,简直是一票难求。


    一会儿比较自家的角儿多么有名,功底多么深厚。


    沈遥凌犹豫,是不是能不引起注意地绕过去。


    也说不定小孩子忘性大,已经不记得自己。


    这时一个小孩喊道:“我家的武生能翻十个筋斗!”


    红袄小孩跟着喊:“那有什么,我家武行头会射镖!”


    对方不服:“我家花旦能唱哭百十个人!”


    红袄小孩跳起来:“我家花旦会治病!”


    沈遥凌:“……”


    两人站了一会儿,那几个小孩察觉到了,扭头看过来。


    沈遥凌慌忙抬起衣袖挡脸。


    腰间一紧,宁澹带着她一个闪身,飞快进了正门。


    进到院中,确认没被瞧见。


    沈遥凌松了口气,随即苦笑:“不是说好的查案,怎么这么偷偷摸摸。”


    宁澹:“。”


    也没有那么狼狈吧。


    沈遥凌又异想天开问:“有没有那种,易容术?我能学一下吗。”


    宁澹眨眨眼:“我教你。”


    沈遥凌吃惊:“还真有?”


    宁澹又默然。


    到底是要不要学。


    说话间又进一道门。


    沈遥凌往自己定下的座席走,见宁澹还跟在她旁边,不由得问:“你包银了吗?”


    宁澹脚步一顿:“忘了。”


    沈遥凌摆摆手:“快去吧。对了,记得别选我旁边的座席,离我远些,咱俩不是一起来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哒哒走了。


    宁澹:“……”


    他现在明白什么是偷偷摸摸了。


    付了银子,宁澹果然选了个最远的座席,远到了二层,能清清楚楚看见沈遥凌跟她堂姐凑在一处头碰头地讲话。


    宁澹拿了杯茶在手里,并不喝。


    帷幕拉开,生角登场。


    宁澹仔细看了眼,把茶杯放回桌上,下颌微抬。


    童言无忌。


    这小生根本比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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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  ? 第 48 章


    ◎宁澹忽地脊背生寒◎


    沈遥凌今日看戏, 就是只看戏,不过因为她对戏文的欣赏水平只有一般般,因此作陪的成分居多。


    她在座位上也不安分, 能换十来种坐姿, 最后用的这种是双腿朝右撇着, 身子□□, 腰靠在左边的扶手上, 用左手惬意地撑着下颌。


    宁澹默默看着, 不自觉也左手抵拳,撑住侧脸。


    这样坐了没一会儿,身旁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弓着腰腆着笑, 很拘谨的样子。


    那人过来叫了声“宁公子”,又自我介绍是滁州书院的开办者, 人称石先生,曾经在太子游访时与宁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恐怕宁公子已经忘记他了。


    宁澹低眸瞧他,其实还记得,但也不是故意要记住,只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过目不忘而已。


    那人又客套:“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跟宁公子相遇……啊,公子怎么不去雅座?在下在这戏园里做了个二当家,宁公子往后想听戏了尽管跟小的说。”


    还亲自捧了果盘, 弯腰候在旁边,说了一箩筐好话, 要请宁澹去上座。


    宁澹问:“哪里算是上座?”


    那人连忙指了指台前正中的两排, 有屏风隔着, 从旁边后边都看不清座席上的人,只有从二楼能看得清楚。


    宁澹顺着他一指,就看到沈遥凌正在那拿着一个柿饼慢慢地吃,吃了好几口也就啃破一点皮,看来是不饿。


    他点点头,站起身:“可以。”


    所有人正看戏看得入神,沈遥凌忽然发现面前来了个人,她看着宁澹,问他:“干什么?”


    宁澹回头看她,石先生在旁边愣了一下,连忙赔礼道歉:“抱歉,这位宁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我们并没有迟到,是从楼上的位置挪下来的。”


    沈遥凌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以为宁澹是来找她。


    清清嗓子说:“哦,没什么的,我只是说他个子太高,把我挡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石先生看这女子穿戴华贵,心知也不好得罪,就一个劲地赔罪。


    原本专心看戏的沈涟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了拉沈遥凌的手说:“不碍事,请坐吧。”


    石先生松一口气,宁澹道,“那就坐后面吧。”


    石先生:“啊?”


    宁澹瞥着沈遥凌,声音慢悠悠的:“挡到别人也不好。”


    石先生没想到这位上回在太子身边冷着脸的宁公子竟然这么好说话,不过,这尊活佛难得到了自己的场子,当然得好好招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忙把人请到后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正中的,跟那两位贵家小姐挨在了一块儿。


    宁澹长腿放下,那座椅给他衬得简直有些局促,座椅之间留的空儿也变得狭小了几分。


    石先生坐在宁澹右手边,特意把自己的座椅搬开点儿,宁澹也没往他那边挪,就那么老神在在地坐着。


    小小的动静过后,几人接着看戏。


    石先生时不时小声同宁澹说话,宁澹貌似偏头听着。


    某一刻忽然往左伸手,托住了一个坠落的果盘,放回了沈遥凌面前的小桌上。


    沈遥凌:“多谢。”


    石先生:“……宁公子真是身手不凡,实在高超。”


    好像总有哪里不对劲啊。


    又勤勤恳恳地陪了一会儿,石先生忽然听身边的人低声说。


    “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


    石先生心道陪好您就是我的头等大事,刚要说话,又听人说:“这里不用你招待。”


    这便是赶人了。


    石先生眼珠一转,又客套了两句,识相地起身退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喜滋滋地送过来一碟脆果子,说是太子府的人听闻宁公子在,特意孝敬的。


    宁澹看了他一眼,端起来咬了。


    戏散场后,生角带着其他伶人到台前来谢客。


    沈涟看到中途时,就一直在流眼泪,此时忍不住了,解下腰间荷包抛到台上去,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孟生,是世人不懂你!”


    沈遥凌也被吓了一跳,转头看沈涟,沈涟吼得清秀的脸颊都涨红着。


    方才这出戏讲的是一对被棒打鸳鸯的小情人,孟文君演的是被恋人家中嫌弃的一个贫弱书生,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对着台下唱了大段的词,悲悲切切,情意深长。


    沈涟或许是极受触动,动情之下,来不及顾忌别的。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叽叽喳喳地嗤笑,自然体会不到沈涟的心情,当成一个笑话似的,纷纷说那是沈家的哪位哪位小姐,花大手笔捧戏子。


    众口悠悠,沈涟此时听不见,沈遥凌知道堵不住,拉着沈涟往外走。


    沈涟不肯,蛮着劲往后台走。


    沈遥凌犟不过她,被她拉着一同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来捣乱。


    宁澹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趁乱凑到旁边,沉声地质问一句:“不是说只看戏?”


    沈遥凌愕然回头,还没答,又被沈涟一扯,钻进了人堆里去。


    宁澹蹙眉跟上。


    方才耽搁那一会儿,后台的伶人大部分都已经散了,散落的戏服沾满了劣质脂粉的刺鼻香气,偶尔有几个正换衣裳的人被突然闯进来的沈涟一行吓到。


    沈遥凌不住道歉,沈涟则激动地问,“孟文君呢,孟文君去了哪里。”


    戏园里什么没见过,戏疯子一年也要见不少个,也不稀奇了。


    对方吓了一跳后,就明白过来:“想要找少爷的话,他应当是去了兰苑。”


    孟文君是“梅江陵”主捧的小生,地位之高,让班子里所有人都称他一声少爷。


    沈涟听了,脚步不停地立即往兰苑去,看来对这里确实很是熟悉。


    宁澹如影随形,插嘴问:“找他做什么?”


    沈遥凌咬牙:“你别捣乱,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到了兰苑,沈涟目光四下找了一番。


    忽然回身阻住沈遥凌:“小妹,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沈遥凌有心想要跟上去,但沈涟却坚决地拒绝。


    她只好默默点头同意。


    沈涟独自进了月门,沈遥凌心里担忧,轻声自言自语:“涟姐姐该不会干傻事吧?”


    宁澹蹙眉疑惑:“什么傻事?”


    沈遥凌心道,情热之际,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的。


    她只怕沈涟以后会后悔。


    沈遥凌目光追随着沈涟的身影,见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


    沈涟捏紧了帕子,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沈遥凌也跟着提起了心。


    但下一刻,沈涟只是站在那,久久地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另外两个人远远地出现在沈遥凌的视线里,沈遥凌也就明白过来,沈涟为何只是呆站不动了。


    那两人是孟文君,和一个没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一根发钗也没有,看起来像是戏班子里做粗使活儿的。


    孟文君与那姑娘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拿出一个荷包来给她。


    两人推拒了一会儿,那姑娘终究收下了荷包,低着头轻声地说了会儿话,说什么,外人是听不清的。


    那荷包就是沈涟打赏给孟文君的,连系带都没有解开过。


    孟文君一点也没留,全给那姑娘了。


    沈涟在转角,攥紧手帕看着这一切。


    沈遥凌在不远处,也看着她。


    直到那两人一起离开,沈涟才默默地转身,慢慢往回走。


    她去了一趟,沈遥凌还担心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结果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原先的兴奋、激情消失不见,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宁澹在旁边看着沈遥凌眉心蹙起,眼神心疼,就问:“你在担心谁?”


    沈遥凌道:“四堂姐。”


    “嗯?”宁澹问,“为何?”


    沈遥凌无言,“难道你看不出,四堂姐钟意于孟文君,而孟文君别有心上人吗?”


    宁澹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说?”


    “……”沈遥凌道,“没事了,你去玩吧。”


    沈涟回来时,果然腮边沾泪。


    她已冷静了许多,再面对沈遥凌和那位陌生的贵公子时,有些尴尬,但也算不上后悔。


    既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即便是被耻笑,也是她该得的。


    沈遥凌挽住她,低声说:“没事的。涟姐姐,今日的事情,我们都不会往外说。你……以后算了吧,别想了!”


    沈遥凌没有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千方百计去痴缠别人的人,此时竟会说出劝旁人不要再执着的话。


    沈涟点点头,仍忍不住一声叹泣。


    “其实,我早知道他心中有人的。”


    “甚至有人劝过我,叫我对他表明心意,说他只要知道了我的意思,自然会有所回应,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比不过一个粗使丫头呢。”


    沈涟笑着摇头:“可是,何须表明呢。”


    “他这个人我看了许久了。他是憨厚,却不是憨傻,我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懂呢?何必要我挑明。情爱使人耳清目明,他对我不懂,只是因为他不想懂罢了。我也该忘了这段念想。”


    这话隔着时空,倒像是句句插在沈遥凌心上。


    但有意思的是,沈遥凌一点点难受都不觉得了。


    即便此时宁澹就站在她身旁,她听着这番话,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触动。


    沈遥凌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惊讶过后,她庆幸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原来放下是不易察觉的,就那么容易地在某个瞬间发现,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沈遥凌抚了抚沈涟的肩头,平静地告诉她。


    “你会忘了的。”


    沈涟擦了眼泪,瞥了眼宁澹。


    她也是看出来了,这位贵公子与小妹恐怕是认识的。


    不过此时不便多问,沈涟行了一礼:“这位公子,让你见笑了。”


    宁澹停顿着,过了一会儿,才回应道。


    “不必在意。”


    沈遥凌和沈涟相携而去。


    宁澹没有再跟。


    独自出了门。


    沈遥凌说时,他不解其意。


    后来听完沈涟诉说衷肠,宁澹忽然好似多了一丝了悟。


    沈遥凌的四堂姐原本钟意于那个生角。


    而现在,不再喜欢了。


    因为那人对她的示好装聋作哑,未曾理会,使她确信对方于自己无意。


    君若无情我便休。


    这挺正常。


    宁澹走着。


    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正常的吗。


    女子们,在那个时候,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宁澹忽地脊背生寒。


    因为他忽然想到,他曾在沈遥凌脸上看到过的面对他时的雀跃,与那位四堂姐方才着急去兰苑时的神情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那位四堂姐折返时露出的苦涩心酸,他没有在沈遥凌身上见过。


    可是,没见过就是真的没有吗。


    宁澹忽而感知到了一种恐惧,好似心胸被撬开一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带着空荡的回响。


    他仿佛第一次学会走路,而眼前就已经是无底深渊。


    不会吧。


    沈遥凌不会的。


    沈遥凌很在乎他,很关心他,他还为此得意过,而且,沈遥凌是要同他成亲的。


    狭窄小巷中,四周的屋檐下忽然有了一阵动静。


    尖利哨声破空而出,十数黑衣杀手像冷箭急掠而来,抽刀围困住呆立不动的宁澹,每一道剑光都满是浓重杀意。


    宁澹仍是不动,好似元神出窍一般,直到十数柄剑同时逼至近前,才抬手格挡。


    “锃”的一声银剑出鞘,冷月似的白芒一闪,皮肉破绽声,血雾唰地喷出几丈。


    十数杀手轰然倒地,双眸仍然惧怕地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宁澹站在正中,眉色冷峻,手中提剑,赤红鲜血裹着剑身淌下,将剑身染成通体血红,满地鲜血汇聚,凝成一个发黑的血坑。


    宁澹抬手,指间掉下一粒看起来与脆果仁无异的药丸,落在地上,很快也淹进了血水中。


    他踩过血水,身如鹞鹰轻掠而过。


    太子府。


    一滴血水“嗒”地坠落,正洒扫的仆婢见了,来不及反应,再一抬头,看清来人的样貌,顿时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宁澹仍是面无表情,浑身染血地穿过石子道,来到了前厅。


    已有奴仆急急忙忙地去请了太子出来,宁澹没坐多久,便见到了满脸难言之色的太子。


    见他转头,太子收了收表情。


    宁澹提剑,太子慌忙退后一步。


    宁澹道:“殿下。”


    太子深吸一口气,对他压压手。


    “好说好说,不必行礼。若渊公子,你这是……大白天的,上哪儿,杀这么多人来了?跟个修罗地煞一般。”


    宁澹道:“我从戏院出来,碰上十五个杀手埋伏在路旁,对我动刀,我全杀了。”


    太子听得吓人,“你你,好端端的,走在路上,怎么也有杀手要杀你。孤不是告诫过你了,平日里不要与人结仇——”


    宁澹打断他:“在戏院中,遇到了曾服侍过殿下的石先生。”


    太子糊涂问:“啊?然后呢?”


    “他给我一粒药,可使人软筋散骨,说是太子府所赠。”宁澹语带凉薄,“出来后,遇到了埋伏的杀手。”


    太子听得面色瞬间青白。


    仓惶道:“你,若渊啊,你可不要胡说!孤怎么可能对你动手?这,这分明是有小人陷害于孤,挑拨离间。若渊,还好你没事,你可是父皇派来保护孤的,孤为何害你,疯了不成!”


    宁澹抬眸:“皇太孙呢。”


    太子骤然卡主。


    好似被人掐住自己的喉咙。


    “不、斯儿他也不可能……”


    宁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太子骤然咬牙,声音森寒地对着下人道:“去把斯儿叫来!”


    不过多时,一个锦衣少年就被不情不愿地拽了出来,扯到宁澹面前。


    看到宁澹,少年凶狠地瞪视他,接着又赶紧跑到父亲身后。


    恶声喊道,“你怎么还不死!”


    宁澹指间夹了一枚银镖。


    太子吓得肝胆俱颤,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拦住他,声音都走了调,“若渊,若渊你别冲动,斯儿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


    宁澹转眸盯他:“殿下以为,我要对皇太孙动手?”


    太子唾沫咽得咕咚响。


    那枚银镖在指间转了转,又消失在袖口,好似只是无聊拿出来把玩。


    宁澹声音冷而轻:“陛下令我保护储君,殿下却觉得我会伤害你的嫡长子。原来殿下怀疑我不忠。”


    太子冷汗涔涔,浑身发颤,却又不得不应对。


    “若渊,孤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孤只是爱子心切……这个不成器的斯儿,总是惹孤动气!”


    太子说到一半,怒目圆睁,转身捏起一个杯子,恨恨地砸在儿子脑门上,啪啦碎裂,碎屑溅得到处都是。


    “孽畜!竟敢冒犯你表兄,你是鬼上身!”


    锦衣少年额角瞬间见红,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嘴里吐出一串污言秽语,太子举掌狠狠扇了几下,那张嫩生生的脸飞快地红肿。


    屋内外的仆从全都跪了一地,抖得如筛糠。


    宁澹冷眼看也未看,过了一会儿,淡淡道:“够了。”


    太子猛地停下手,将已经被扇得头昏脑涨的儿子扔到一边。


    他转身过来,眼眶涨得突起,面色红得发紫,颤声道:“若渊,你消气没有,你就看在孤的面子上,饶了斯儿这一回。”


    宁澹再次重申。


    “殿下如何管教皇太孙与我无关。但是殿下若要怀疑我的忠心,至少要有证据。”


    太子唇瓣颤抖,面白如纸。


    “若渊,孤绝对没有……”


    宁澹起身走了,跨出大门,身影倏忽消失不见。


    太子府与公主府离得不远。


    宁澹骤然现身,见到人便说了句:“不是我的血。”


    下人急急忙忙地给他找来换洗衣裳,浴池也加满热水。


    宁澹清洗过后踏出来,重新换上白衣,又是翩翩雪衣公子模样,乌发仍在滴水,也一丝不苟地束起。


    作者有话说:


    宁小子不纠过来臭毛病就想起前世是不是太便宜他了,肯定要先被毒打一番的。不过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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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  ? 第 49 章


    ◎他从今夜开始倒数◎


    宁澹合衣坐在回廊门口, 浑身热气蒸腾,风掠过耳畔。


    一种熟悉的玄而又玄的知觉忽然击中他的心胸,宁澹定定坐在原地。


    仿佛感觉到有柔软纤细的手指从颈侧划过, 绕到耳后, 捉住他束起来的湿发。


    轻灵甜蜜的声音落在他耳侧, 抱怨地, “你这样子老了以后要头疼的, 别给我添麻烦呀, 到时候我们都老啦。”


    发绳被扯下,身后的人用干布巾把他的湿发裹起来,一点一点揉搓。


    终于等到她赞许地说“差不多了”, 他才可以行动, 伸手把人从后面捉到身前搂住。


    沈遥凌身躯柔软,顺势窝在他胸口。


    他握住沈遥凌的双手, 察觉到自己发上渡过去的凉意,就攥紧了那细嫩的指尖。


    沈遥凌抬头望他,目露狡黠,忽地抽开手,从他衣襟里钻进去。


    胸口被凉意激得一抖,她顽劣地取笑他,“这里更暖。”


    幻境戛然而止。


    宁澹下意识收拢手臂,然而怀中空空。


    眸光直直落在自己膝上,仿佛还有人坐在此处一般。


    他知道这又是那个预言的幻觉。


    应当是他和沈遥凌成婚之后的情形吧。


    这预言的细节真实得令人无法不信服, 连沈遥凌腰间的触感、肩背的位置和蝴蝶骨的形状,都与那日在戏院中, 沈遥凌靠在他胸前时他亲手所触碰到的感觉毫无差别。


    宁澹一动不动, 呼吸放缓, 眼睛也几乎一眨不眨。


    好似这样就可以再次沉到那个幻境中去,看到更多的画面。


    但正如来时毫无预兆,它每每消退时也不见踪迹。


    最终徒劳无功,只得遗憾放弃。


    木质回廊那头传来震动,宁珏公主迤步而来。


    宁澹起身行礼。


    “母亲。”


    “可有受伤?”


    “并无。”


    宁珏公主放心些许。


    叫他进屋,坐到了火炉边细说。


    除了与沈遥凌听戏的部分与刺杀无关,宁澹自觉不必提起,其余都一五一十向母亲交代。


    不过这场刺杀情形简单,远比不上宁澹曾经历过的百分之一,因此即便细说,也不过寥寥几句便交代完。


    宁珏公主知道儿子身手,不至于吃这种小亏,但还是被凶险人心激得泛起阵阵恶心。


    自三年前起,宁澹受皇帝指示暗中护卫储君,替太子府抓的探子、杀的细作不计其数,虽也算不上多么亲密的盟友,但也绝不至于产生什么化解不开的龃龉嫌隙。


    最大的矛盾只是皇帝对太子不满,时常当着宁澹的面训斥太子,甚至拿太子与宁澹作比——差了一辈,太子仍被狠狠踩落下去,面子上自然不好过。


    渐渐地时常有太子亲信举证弹劾宁澹,斥他行事乖张、目无尊长、手段狠毒。


    公主察觉这些迹象后,干脆借着这个话头,以宁澹性子冷僻为由,向皇帝请愿先将宁澹安置在别处,软和性情,借此远离储君身边的是非。


    于是宁澹才去了太学院,“修身养性”只是其一,更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长大成年,蒙受陛下厚爱,也渐渐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储君的仇敌恨他如铜墙铁壁、麻烦难缠,而太子本人也厌他盛气凌人、头角峥嵘。


    尽管公主已安排他离开显眼之处藏锋敛锐,却仍然躲不过旁人惦记。


    不知太子平日里究竟编排了什么,竟使一个贵为皇太孙的十三岁少年耳濡目染,阴毒到了□□的地步。


    “一大一小,两个草包,蠢毒不堪。”公主恨声咬牙。


    若是敌人的愚蠢,倒是让人愿意拍手叫好,实在到了太过讨嫌的时候,除去便是。


    偏偏这两人一个是储君,一个是储君的嫡长子,想想便叫人作呕。


    公主一口气灌下去三倍凉茶,勉强压抑心火。


    宁澹则是无所谓。


    他自幼情感凉薄,即便被同盟背刺陷害,也无意去思考对方为何要如此,更不会因此难过或愤怒。


    “本宫有所耳闻,近来皇太孙身旁又多了许多谗言献媚的小人。小渊,这一回你平安无事,但皇太孙却是真想置你于死地,你往后要更加小心。”


    宁澹点点头。


    他虽已去太子府震慑一番,但看太子那样便知道,无论是赔礼认错还是打儿子,都是为了抹平面子而已,恐怕并没有真心悔改。


    但宁澹也没有再继续追究,因为太子府这一次的计俩失败,必定会夹着尾巴沉寂一阵子,这段时间不敢再胡来。


    日头渐渐隐没。


    冬日天黑得早,年关将近,家家提早贴上了红窗花,院门口摆起了吉祥树,一派迫不及待的喜气洋洋。


    宁澹回想起来,发现他并没有同宁珏公主在一起过过几个年。


    自有记忆开始,每逢年节他大多时候是在皇帝身边待着,即便被皇帝放回母亲殿中,也只能待到夜里初更,就要被抱回皇帝身边,免得旁人以此说闲话。


    在心智不全的年纪,他一度分不清自己的身份。


    他不是皇子,却由皇帝管束,他只能在私下里有母亲,而在外人面前,他只能闭紧嘴巴保持缄默。


    两岁时,陪他捉蝉的近侍受人指使,戏谑问他父亲在哪,他那时已经知道“父亲”的形象是一个在身边照看自己的有威严的男子,于是指了指陛下待着的紫宸宫。


    这个动作引得周围亲王、宫婢哄堂大笑,间或夹杂许多淫邪怪话,他虽不知何意,但也知道是对母亲极为不好的事情。


    从那之后他再不随意与任何人交谈,说话仿佛在地上凿眼,一敲一个洞。


    陛下夸他老成持重,说他与自己最为相像,越发喜爱,时常带在身边教养。


    羊丰鸿曾告诉他,他幼时惯用左手拿箸,有一回陛下见了说这样有失礼仪,当天夜里的晚膳他便改了用右手持箸。


    他从一岁多点起被迫独自夜睡,晚上时常多梦,到了五岁时仍有这个症状,有一回陛下心血来潮带他同榻而眠,说他夜里总攥着拳,爱翻来覆去,露出多疑心性,不好。第二晚他就改了这毛病,躺得平平整整,一觉到天光手脚都未挪动半寸。


    这些事宁澹倒是已经忘了,不过他记得自己从前偏好有翅膀的活物,比如宫檐上飞过的秋雁,比如荷花池里逗留的蜻蜓,比如野花丛里的粉蝶。


    后来他不再多看它们一眼,同时也抛弃了其它可能存在的兴趣。


    他学过许多东西,大约都学得不差,因为从来没有看到过陛下对他露出不高兴的脸色,但他最后也全都放弃了。


    他不能有喜好,不能有特点,旁人便会觉得他温顺,陛下也不会百忙之中突然因为他过多的性格而察觉到他的碍事、硌手。


    他只在身边留下了剑,唯有此道他悉心钻研,因为他在很小的年纪便察觉了只有锋利的东西会使人受伤,会使外人不敢靠近他与母亲。


    他的剑术讨得了陛下的欢心,也给他换来了他想要的结果。


    旁人看轻他,到看不透他,到看见他就惧怕。


    而他现在也已经知道了,那些人并没有他以前误以为的那样神通广大。他曾经将他们当做一生之仇敌,现在却发现,原来只需要十几年的训练,他们在他面前便变得卑小、懦弱、不堪一击,他甚至不屑于一顾。


    公主封府之后他也离开了皇宫,单独住在宁府,仍保持着宫中的习惯,年节时母子两人也不能共度。


    倒也不是什么禁忌,只是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刻意提出要改,显得矫情,而且宁澹性情淡漠,规矩改或不改好似都没什么必要。


    宁澹坐在火箱旁,看母亲剥了一个橘子,分了一半给他。


    他出声道:“母亲,今年除夕,我到公主府过吧。”


    宁珏公主缩回来一半的手停顿在空中,怔愣住。


    “为何?”她问了句,声音有些凶,听起来像是拒绝。


    但下一瞬公主眸中隐隐升起泪光,又问了句,“为何?”


    要问为何,宁澹也说不清楚。


    只是觉得,他该这么做。


    而且,早该这样做了。


    宁澹沉默着没说话,但也没改主意。


    宁珏公主生怕吓到他一般,勉力地恢复平静。


    短促而简单地应了一声,“好。”


    宁澹点点头,没有久留,很快起身告辞。


    原来主动说一句话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以前为什么一直没有做呢?


    宁澹想不明白,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追责的人,无论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


    有时他觉得他可能更像是手里拿着弓箭的猎人,只懂得追逐,不懂得回顾,可能他在外面跑了半天回来,发现家里的羊圈早已坏了,之前捉的猎物已经跑得一只不剩。


    这个想象的画面让人发笑,但是宁澹有些笑不出来。


    他很快进了自己的书房,翻找出一堆东西。


    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大多数已经缠绕在一起。


    最上层能看到的是一只装点心用的空了的小匣子,一小罐安神香,半捆没用完的包扎用的麻布,一封被雨水浸湿又烤干的皱巴巴的信,和半根丝巾。


    被遮掩住的底下,还有更多精致的礼物,和写了很多字的信。


    都是沈遥凌送给他的。


    在他巡逻回来的时候,连夜赶路不得安眠的时候,被灌木割破手的时候,想要约他去看花灯的时候,和他一起扮演花旦和武行头的时候。


    每时每刻,她一直在关注着他,甚至比他更熟稔地看穿他的心思,比他更早了解到他的需求。


    但宁澹想不起来自己给过什么回应。


    其实也不难。


    为什么一直没有做?


    他不知道该如何自证,他与那个孟生不同。


    盒子摆在眼前,宁澹却不敢继续往下翻了。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确切地想些什么,但如烟一般模糊地、不切实际地升起一种恳切的希望。


    他希望在沈遥凌看着他背影的时候他有回过头,希望那个从来没有给沈遥凌写过回信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别的什么人。


    而他只需要负责去做一些值得沈遥凌念念不忘的事,比如带她私奔,策马去找落日的尽头。


    希望他比沈遥凌来接近他更早一步地去认识沈遥凌,在沈遥凌对他好奇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剖白自己。


    他急于做这一切,但过去的时光当然已经不能弥补。


    他以后会主动走到沈遥凌身边去的。


    在更远的以后,他会跟沈遥凌很好地在一起,让没能看完的预言变成现实-


    又过了一日,沈遥凌收到一张纸条,宁澹约她午时前在戏院外的小亭子见面。


    沈遥凌很有做密探的精神,把纸条烧了,特地换了身一看就平平无奇的衣裳,戴上幂篱去和宁澹碰头。


    靠近戏院时,还没有发现那个红袄小孩,沈遥凌暂时放松警惕。


    她远远看到宁澹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背靠廊柱抱着剑,就假装一个很普通的路人走过去,还特地改变了自己习惯的走路姿势。


    正要经过时,突然听见宁澹的声音。


    “走过头了,你还要去哪里?”


    沈遥凌回头,发现宁澹正直直地看着她,目光中没有一丝的惊讶,也没有疑惑,既清明又笃定,好像真的以为她只是走错路了那样提醒。


    “怎么回事!”沈遥凌不信,“我的伪装难道一点用处也没有吗。”


    宁澹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


    他沉吟一会儿:“其实,我并没有认出你是谁。”


    “算了算了。”沈遥凌摆摆手,“你找我什么事?”


    宁澹拿出一个木匣打开,匣中是那个被拆开的木球。


    木球由二十二片云片镶嵌而成,散开在匣中像是一朵苍白的花,正中放着一张纸条。


    上头写着一行字。


    “大哥,我为他惦念不忘,我去追寻他,请不要追问我的去处。”


    沈遥凌怔怔。


    “这是段儿留下的?”


    宁澹帮她纠正。


    “不确定,只能说是在这木球中找到的。”


    沈遥凌点点头。


    她想了想,把匣子合上。


    “我先去找个人验验真假。”


    小琦已经从红楼中被单挪了出来,独自一人住在靠近库房的小屋里。


    虽然条件仍然简陋,但比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宽敞不少,气流也清新许多。


    她心里烦忧减轻,面色也比之前好看了。


    沈遥凌进门,小琦还笑了笑。


    “沈小姐,你又来看我。”


    沈遥凌帮她把了一回脉,一切正常。


    她看着小琦的双眼说:“其实,我在帮班主调查段儿失踪的事。”


    小琦惊愣,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怎么样,找到了吗?”


    沈遥凌摇摇头:“不过,我看到了这个。”


    沈遥凌把那张纸条递给她。


    “认得出吗,这是段儿的字迹吗?”


    小琦接过,仔细看了看。


    班子里唱文戏的都要学些字,免得闹笑话,小琦蹙眉看了片刻,点点头:“是。是段儿的字。”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


    “你确定?”


    “确定。”


    沈遥凌停了会儿,对她笑笑。


    “那我就去向班主答复了。”


    她拿回纸条,起身时又对小琦问道:“你与段儿亲近,可曾知道她中意的这位情郎是谁?”


    小琦苦涩地摇头,缓缓地说。


    “我也以为,我跟段儿无话不谈。看到这张字条才知道,她竟什么时候有了个深爱的情郎。”


    沈遥凌没再问什么,又宽慰两句,退出门来。


    门外,宁澹已将她们的对话全部听得清楚。


    沈遥凌和他对视一眼,走远一些,才轻声道:“这字条确实是段儿写的。”


    宁澹沉默着没立刻应答。


    沈遥凌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


    “我会碰上小琦完全是意外,应当不存在有人故意设计。更何况,段儿于小琦有恩,段儿不在,小琦病骨支离无人搭理,在戏班子里孤立无援,她没有理由害段儿,也没有立场骗人。”


    宁澹这才“嗯”了声。


    这样说来,兜兜转转查了一圈,查到最后,却原来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犯人。


    段儿的失踪,确实是自行离开的。


    只有一处仍然奇怪。


    沈遥凌皱着眉。


    其实她觉得段儿留下的字条很可疑。


    她信中的“他”,初读之下任谁都以为是情郎。


    可是,这个连最亲密的友人都不知道的、神通广大使段儿心向往之的情郎,究竟会是什么人?


    段儿既然特意留下一张字条给班主交代,说明对这位大哥还是敬重,那为什么又不在字条中说清楚那人的来历,白白叫大哥着急?


    沈遥凌想起自己的前世。


    她曾想象过数百遍,要如何对父母坦诚自己已心有所属,她要如何向父母介绍自己的心上人,恨不得洋洋洒洒说上一天一夜,才会让父母对他感到宽容和满意。


    但段儿既然爱得痴狂,不惜离家出走,为何一句褒扬对方的字句都没有留下?


    这既不符合常理,又不符合人性。


    沈遥凌觉得不对劲,但拿不出更多的证据。


    宁澹低头看她,忽然发现沈遥凌下颌边有一条青乌,下意识抬手蹭了一下,问:“这是什么?”


    沈遥凌倏地惊怔,往后一躲。


    自己抬手摸了摸,看见指尖黛色,明白过来:“哦,大约是描眉时蹭上的。”


    宁澹看着她一瞬间躲开的动作,手指慢慢收回来,在背后握紧。


    “嗯。”


    “那我去跟班主说其中详细,你……要不要一起?”沈遥凌问他。


    宁澹沉默了一下,说道:“不要。”


    那就好,沈遥凌松了口气,否则有点难以解释宁澹的身份。


    她摆摆手,拿着匣子走了。


    宁澹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


    他本以为,主动些不会有错。


    但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不安升腾,宁澹只能攥紧手心压制。


    沈遥凌连着木球带字条拿给了班主,又跟班主确认过了一遍段儿的字迹。


    班主看后,霎时愤怒、悲痛、和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极其复杂地揉在了脸上。


    把他当成一个关心妹妹的兄长来看,便不难猜测他此时的心情。


    虽然确定妹妹并没有遇害,但孤身在外,跟着一个不知名的男人漂泊,让兄长变成了另一种揪心。


    “谢谢你,沈小姐……也实在是,耽误你了。”吞下所有情绪后,这位兄长面对外人时又多了一层羞愧,“待到明日,小的便去官府撤了诉状。”


    自己离开的人,即便是官府也没有理由去寻。


    沈遥凌叹了口气。


    事情至此,看着好似水落石出,但她仍然满腹疑云。


    更糟糕的是,她已经没有办法再查下去。


    班主显然也没有怀疑这张字条有什么不对劲,或许对他们来说,能识得几个字已经不是易事,就算留言简陋些也不奇怪。


    沈遥凌只得将这桩事压在心底。


    之后家中迎新年彻底忙碌起来,沈遥凌来不及想别的事情,也再没出过门。


    再过三日,除夕夜至。


    沈遥凌吃过午饭,早早地跑去外面等着,手里拿个红灯笼,也不挂,晃悠悠地转来转去。


    直到看见远处慢慢走来一个身影,沈遥凌才高兴地蹦起来。


    “老师!”


    沈遥凌朝着那边摆手,笑眯眯的。


    魏渔也提着一个红灯笼,慢慢地走近。


    见到人了,低声说句。


    “阖家团圆,福禄双全。”


    “老师也大吉大利!”沈遥凌穿着一身小桃红夹袄配滚毛边襦裙,头发盘成两个圆髻,用绒绒的红布包起来,侧边挂两串小铃铛形状的金发链,看着特别喜庆。


    她低头一瞧,指着魏渔的灯笼说:“一样的!”


    她把自己的灯笼拎得高高的,跟魏渔的摆在一起看。


    魏渔也看了过去。


    撇开目光道:“不一样。”


    沈遥凌笑眯眯地:“我的是小老虎,你的是小兔子。其它都一样!”


    “老师快进来!我们玩《百花图》啊,这次绝对不用舞弊的骰子……”


    公主府今夜也是格外的热闹。


    仆婢们忙忙碌碌,各个眼里带着笑意。


    羊丰鸿在院子中央帮着指挥,脸上的褶子都笑得快堆到了一起去。


    吃完年夜饭后,周边院子里爆竹几乎没停过。


    羊丰鸿也应景地捧了一串竹□□,过来呈给宁珏公主。


    公主面上含笑,昳昳面庞更添几分柔和华美。


    划燃一根发烛正要靠近,宁澹伸手接了过去。


    “我来。”


    公主笑容愈盛,让了他。


    宁澹点燃竹□□,扔到院中泥地里,噼里啪啦一阵热闹得窜天的响动,足以避山臊恶鬼。


    公主含笑合掌,默默许愿。


    宁澹站在母亲身后,亦合掌,心中默念。


    驱瘟逐邪,岁岁平安。


    过了今夜便是明年,从开春到花箔期结束,总共九十日。


    不知沈遥凌哪一日会带着花笺来找他。


    好在总共只有九十日。


    他从今夜开始倒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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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 第 50 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过年之前家里人来人往, 左一个学士,右一个通判,根本认不全, 一波一波地来了, 到处贺喜, 沈遥凌时常怀疑到底是谁负责去记这些人的身份和长相, 她是完全记不来的。


    好在到了除夕夜大家各回各家, 反倒清静下来了, 家里只留下真正亲的人,魏渔来了,就多了个真正亲的好友。


    魏渔手脚不易察觉地有些僵硬, 进屋后看到沈家人, 一对视……反倒放松了些许。


    虽然都不熟悉,甚至有的从未谋面。


    但, 沈遥凌画给他的那串树枝小人实在传神。


    见画与见人无异,看的次数多了,再看到真人,也仿佛已经认识很久了一般。


    魏渔在门槛外站定,低头行了一礼。


    因为沈遥凌称呼他一声老师,魏渔便被当成长辈,一进门就被沈大人拉着,吵吵嚷嚷地要一起推牌九。


    沈遥凌惊呆,奔过去拦着:“爹!怎么抢人啊!”


    不是说好的老师来了以后跟她一块儿玩的吗。


    老师那么胆小, 跟别人待在一块儿肯定会被吓到的。


    沈大人挥挥手赶走她,并笑话。


    “小孩子气, 一边玩儿去。哪里有让师长坐小桌的道理!”


    沈遥凌还想争辩, 出乎意料的是, 魏渔也转过来,虽然面色看起来还有些紧张,但站姿笔挺,颇有风骨,朝她温和地点点头:“我无事。”


    沈遥凌眨眨眼。


    就像点官礼那日一样,魏渔虽然仍然略有局促,但举止风雅,谈吐自然,这点局促在他身上也就变成了清贵的骄矜。


    原来老师在旁人面前是这样的呀。


    倒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沈遥凌觉得新鲜,托着腮也坐到了旁边去看,但是目光却没落在牌上,倒是一个劲地盯着魏渔打量。


    魏渔被看得害臊,忍了又忍,起身说:“沈大人,我同你换个位置。”


    背对着沈遥凌,便看不见她那仿佛取笑的眼神了。


    结果他一声“沈大人”,沈世安和沈如风两个都齐齐抬头。


    魏渔这才察觉到不对,有些尴尬。


    刚好沈夫人带着仆婢送果盘过来,见状便笑道:“魏大人,你与我家如风年龄相仿,不如就以字相称吧。”


    魏渔镇定地点点头,于是又和沈如风探讨起年纪来。


    一问才发现,魏渔比沈如风还要小上几个月。


    沈如风笑道:“那你叫我如风便是。对了,你方才是要换座么?”


    玩牌是讲究风水的,有自己想要的方位很正常,沈如风说着就要站起来给他让位。


    他这样客气,魏渔更尴尬,不知如何解释。


    沈夫人过来捏住了沈遥凌的脖子,笑眯眯道:“别在这儿碍事,跟娘亲上旁边儿玩去。”


    沈遥凌被提溜着站起来,一边顽抗一边被扯走。


    魏渔松了一口气,对沈如风摇摇头:“多谢,不必了。”


    沈如风也明白过来,摇头乐了:“魏大人别介意,我这小妹是有些讨嫌。你没来之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们千万别吓着你,结果她自己才是最吓人的那个。”


    魏渔微怔,含笑抿唇。


    沈家推牌九是不玩钱的,因为沈夫人不爱此道,而沈遥凌和沈夭意对上两个父兄,只有被掏空钱袋子的份,太不公平。


    于是他们玩牌九通常只作为放松休闲,一般都玩得慢吞吞的,跟打太极也差不多。


    结果今天,厅堂里逐渐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喝声。


    沈遥凌被提溜出去,在外面放了几个竹火.枪玩,结果被这阵热闹又引回了厅内。


    一个劲地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没人顾得上搭理她。


    沈世安面红耳赤,按着手心底下的牌,沈如风在旁边一边拊掌一边喊,“开,开!”魏渔则在端着茶杯喝茶。


    沈遥凌一溜烟跑到爹爹身旁,看看他手里的牌,又看看他犹豫不决的样子,上手帮他翻了。


    牌面掀开,地高九。


    沈如风一阵狂笑,搂住魏渔的肩膀直晃,“好好好!魏兄,咱们又赢把大的!”


    魏渔杯子里的水都差点晃出来,赶紧放下。


    桌面上充当筹码的琉璃珠数目三家割据,竟难分上下,看来今日是场鏖战。


    这三个人……每个都能掐会算,碰到一处,确实精彩。


    看得出大哥今日确实玩得尽兴,都开始长幼不分,对着比自己小几个月的魏渔喊起了魏兄。


    一直玩到吃饭几人才鸣金收兵,魏渔果然又被径直拉到上座,按着肩膀坐下,给面前的酒杯倒满了酒。


    沈夫人笑着看他:“魏大人,千万不要客气,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一样。”


    魏渔眼神轻轻晃荡。


    自己家吗。


    恐怕不成。


    自己家里,没有这么多人说话,饭桌也没有这么热闹,更没有这么暖和。


    他举起酒杯,敬了沈夫人一杯。


    沈世安朗笑出声:“好,我就知道小魏不是扭扭捏捏的性子。来来,咱们吃得开心!”


    沈遥凌弯起唇,说不清为什么这么高兴。


    她拿起筷子想找旁边的沈夭意说话,却发现魏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遥凌回望过去,以为他要说什么,好奇地对视了一会儿,魏渔很快被沈大人拉着说话,视线也转开了。


    年夜饭总是要吃很久很久的。


    满桌丰盛至极的珍馐,虽不能跟宫里的家宴相比,但全都是自家人喜欢的口味。


    魏渔喝了两杯酒,心口开始发热,夹了一筷子卤肉片压一压酒意,结果被辣得差点跳起来。


    沈如风拍着他的肩膀:“你真会挑,这是乖囡最爱的一道菜,卤水调得极辣,出锅后还抹了一层辣酱,一般人还真受不了!”


    沈遥凌一拍脑门,怎么把这个忘了,赶紧让身后服侍的婢女挖了一勺芋头到魏渔碗里,教道:“吃这个就不辣了,这是要配着吃的。”


    魏渔点点头,往嘴里送了一勺芋头,才缓过来一口气。


    沈世安哈哈大笑:“完了,叫小魏把乖囡的秘密食谱学去了!”


    桌上的话题没断过,酒杯也没停过,喝到后来三个人都开始想方设法地开溜,奈何先头又许下过大话,说要将酒盅里的酒喝个干净。


    沈世安将酒盅递过去,严肃道:“贤弟,你年轻有为,你担子该重些!”


    魏渔嘴唇已经喝得发红,蒙着一层水光,笨拙地开口:“我,我好像困了,我还是先回去吧。”


    “哎,说哪里的话。”沈如风一摆手,“魏兄,哥跟你说句实话,你这人哥很欣赏。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如风一辈子的兄弟。来,喝!”


    沈遥凌听得头晕,站起来拍桌:“乱啦,全乱啦!”


    沈世安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别管。各论各的,不乱。是不是,贤弟?”


    “对!各论各!”沈如风指着父亲,哈哈大笑,“你管我叫爹,我管你叫哥!”


    沈遥凌大喊:“娘亲——”


    沈夫人及时出现,一把收走酒盅,把三个醉鬼赶下饭桌。


    仆婢们早在花厅里收拾出了一张暖桌,今夜月色很好,刚好在外面儿醒醒酒。


    魏渔被安置在暖桌上,蒙了绒布的桌面已经被底下的火炉烤得暖烘烘的,他干脆趴了下来,清俊的脸颊贴着桌子,合上眼睛,也算是酒后暴露本性了。


    沈遥凌有个堂嫂离他们家住得近,堂兄去了外地跑商,便也接了堂嫂和姑母到沈府来一起过年。


    吃完饭后,沈夫人陪着女眷们在另一张桌上闲聊,说起一些旧人旧事,交换一些传闻。


    沈遥凌和沈夭意在玩翻花牌,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好像是说起从前有一个在两家人都侍奉过的旧仆叫阿温,前两年由堂嫂做主许配了人家,嫁到了南方的郡县去,嫁得老远老远,当时堂嫂还落了泪,只盼着她过得好。


    结果前段时间收到她寄来的信,才知道当时来求娶的那个男子心术不正。


    当时扮得像个正经商人,骗取了堂嫂信任,结果身份全是假的,只是一个穷得把地都卖了的农户而已。阿温嫁过去后吃足了苦,两年生了三个孩子,大冷天的背着孩子给一家人洗衣裳。


    沈夫人听了也生气,说要早些派人去把阿温接回来,继续在京城当个家生奴婢,也比受那种折磨要好。


    沈遥凌脖子有些酸,习惯性地抬头想看看魏渔怎么样了,结果发现本来以为已经睡着的魏渔这会儿已经坐起来了,正捧着一杯醒酒茶,直直看着沈夫人那边,好像很专注,表情看起来很清醒,眼神实际很模糊。


    沈遥凌差点笑出声,心想老师你听得明白吗。


    漫天星子明亮,仿佛被银河水沾湿了似的,眨着孩童瞳仁一样的光。


    盈庭笑语渐灭,夜阑将息,情谊已结,人生何处不相逢。


    爆竹声响,送走旧岁,春夜将至了-


    除夕夜后再过了十五日,太学要复课了。


    沈遥凌如今更加盼着到太学院去了,因为她更明白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太学院复课,朝廷也会结束旬休,她很期待陛下会如何谋划西域通商之事。


    虽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是按照惯例,陛下只要同意了这个计划,就该由提出此计的人主管此事,也就是由老师负主责。


    而她也就有了优势,她可以向老师自荐,让老师把她派进出使西域的队伍中。


    这些接踵而来的期待让沈遥凌激动不已,不过也不能一味沉湎于幻想之中,更重要的是要做好眼下的事。


    与西域通商赚得白银只是一方面,粮食更是大偃稳定的根基。


    农业与地学密不可分,天灾来后地质气候条件都会发生改变,届时如何研究新的土地垦殖条件、协调新的人地关系,这其中千头万绪,非她独自一人可为,她也从没想过要去逞这个英雄,因为,她还有一群专学此道的同窗。


    所学将有所用,这会是他们共同的使命。


    ……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学得怎么样了。


    复课第一天,郭典学发了冬休前考校的卷子。


    排名是早已公布过的了,因此卷子发下来大家不痛不痒,有的看也没看,直接往桌肚里一塞。


    沈遥凌与李萼坐得近,借她的卷面看了一眼,几乎没有错处,不愧是堪舆馆的首名。


    但再一转头,看到李达桌上的卷子赫然被朱砂勾记了许多道,顿觉脑壳微疼。


    台上的郭典学说完了一些勉励的话,正要离开。


    沈遥凌忽地举手,站了起来。


    “典学,我有个提议,不知能不能讲。”


    郭典学亲切道:“当然可以。”


    这位沈三小姐趁着冬休假自费将堪舆馆的所有学舍翻新了一遍,还能有什么提议是她不能说的。


    沈遥凌环顾一圈殷殷望着她的小狗眼,神情中带上三分肃穆,三分冷酷。


    “新年到了,自然也该有些新气象。我提议,让大家都到台上去,说说这个冬休假都学到了些什么,并且当众立个下回考校的目标。”


    周围一圈殷殷热切的目光瞬间变得惊恐!


    怎怎怎,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


    学生们顿时慌作一团,只有郭典学笑出了声。


    抚掌大赞,“好,很好,我也想听听。谁先来?李达,就从你起!”


    李达垂头丧气,托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台。


    站在台上,浑身像是长满了跳蚤一样的刺挠,面对底下熟悉好友们投来的目光,娇羞得像是只被拍得半死的蚊虫。


    憋了半晌,细细道:“冬休假我背了《四民月令》,待到下次考校,我应当往前进五名。”


    台下一片哗然,不断有扇坠铜币等杂物扔上台。


    “你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竟然偷偷背着我们看书?”


    “还前进五名,下来吧你!”


    沈遥凌心中却有些感动。


    她假期与李达他们几个碰过面,督促过他们看书。


    原本以为他们当时听了,转眼就会忘到了脑后去,没想到,玩闹归玩闹,答应她的事,他们还是都做到了。


    李达下来,换一个人上台。


    大约抱着不想输阵的心态,张口便喊:“我下回要在李达前面一名!”


    由此彻底沸腾。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台,喊的名次一个比一个高,郭典学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一边叫好,一边把每个人的发言全都记在了小本上,白纸黑字,莫想抵赖。


    最后进展到两个人在台上快要扭打起来,就为了争谁当下次的第一的时候,窗外突然一阵轰隆声响,盖过了他俩吵架的声音。


    郭典学走到门外看了看,学生们也都好奇地站起来直往外探。


    可惜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郭典学在外面逗留了一会儿,再进来时,神色变得不大好看。


    笑容都淡了几分。


    不过也就一瞬,很快郭典学扬了扬手中的小本:“你们说的我可都记下了。下回考校一一来兑现!”


    待到典学离开,学生们一窝蜂地往外涌。


    循着动静的来源,找到了东林街旁边的空地。


    那原本给堪舆馆的学生们用来扔沙包蹴鞠的地方,此时堆满了木板和卵石。


    沈遥凌微微皱眉,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又有两个人推着一车木板过来,李达跑过去捉着人家问:“这是做什么?”


    对方带着口音,说了好一会儿,才叫人听明白,医塾的器械不够地方放,要在这片空地建个新的仓房。


    沈遥凌心里微沉。


    李达怒气冲冲,疾步过去想要踹翻地上的木板,又强行忍住,怒道:“冬休假前的集会上,那马脸典学提了此事,我道他是异想天开,结果他来真的!”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蔑视。


    整个堪舆馆都没被人放在眼里。


    看方才郭典学的反应,显然堪舆馆的院正典学们是已经知道了此事,但抗争不过,或已经不打算再抗争了。


    一块地事小,况且都是太学院的地盘,给谁不是给,争不过就争不过吧。


    但损伤学生们的自尊心事大。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


    这不消明说、却无处不在的轻视,终究会化成自卑在学生们的心底生长。


    人若自卑,就会失了勇气。


    方才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士气,这会儿恐怕已经烟消云散。


    安桉有些伤心地蹭过来,轻声抱怨。


    “怎么这样啊……那以后我们去哪里玩?”


    沈遥凌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再好听的话,比不上一次实际有效的行动。


    这块地不能让。


    让,就是让了少年锐气。


    如今院正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睬,她得自己想个办法才行。


    下学回家,沈遥凌回到卧房里琢磨。


    若青一阵惊奇,不明白怎么第一天复课就布置了这样多的课业,让小姐回家来还写个不停。


    刚想劝人休息休息,门廊上传话来,说有人找。


    若青赶紧借着由头去了小姐身边。


    “小姐歇歇,夫人在前院叫你呢。”


    沈遥凌甩甩有些发僵的右手,“嗯”了声,洗干净手上蹭到的墨,边往前院走,边还在脑袋里想着事。


    走进前院,刚要喊“母亲”,声音却顿住。


    只见郑熙昂首挺胸地站在她家前院里,像个开屏的孔雀。


    身后跟着十数家丁,每人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匣子里放着一颗珍珠。


    沈夫人坐在软椅上。


    沈遥凌仍想着两个学塾之间的恩怨,还没反应过来,看见所属医塾的郑熙,就更来气,冷声道:“你干嘛?”


    沈夫人轻咳一声。


    沈遥凌翻了个白眼,重新问一遍:“有何贵干。”


    郑熙看着她,目光不知为何有些激动。


    “你来了。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沈遥凌狐疑地看着他。


    只见郑熙在原地定了定,才伸手摸向怀中,在外衫上透出像是书信的形状,往外抽了些,露出点赤红色的边角。


    那是,婚帖?


    沈遥凌脑中一嗡。


    作者有话说:


    遥遥:他祖宗的,开了眼了。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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