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第 31 章
◎这是她第一回看清魏渔的脸◎
如果不是学过医学, 沈遥凌或许真的会相信魏渔能够冬眠。
他那个人真的很像是要睡一整个冬天才能勉强清醒的样子。
沈遥凌让若青和三个家丁陪着,穿过大半个京城来到一处小园门前,伸长脖子打量了一圈。
园内稀疏长着两三根绿竹, 看着不像是有人打理的样子, 但自顾自地也长得挺好。
右侧还有一方小小的菜渠, 里边儿地的土看起来竟然是翻过的, 只不过连一根枯杆都没有, 恐怕在下种的时候就已死在土里了。
沈遥凌唏嘘地收回视线, 再次拿出纸条对了对眼前的地址。
很正常。
那位魏典学不把自己养死就已经很不错了,更遑论其它。
应当没有找错。
这方安静的小园子,与魏典学这个人也十分相符。
园内还有一条院门, 院门其实没有落锁, 风吹过时会微微松动。
但沈遥凌没有直接进去。
她想到魏渔那个脾性,定然不会欢迎有人贸然闯入这间供他躲藏休憩的小屋。
她立在门外, 以学生之礼静静候着,让家丁前去叩院门,禀明来意。
家丁迈步快跑着到门边,拉起门环,轻轻敲了两下。
没动静。
又重重敲了两下,再等了一会儿,仍然没动静。
家丁犹豫地往回看一眼,想伸手推门,却被沈遥凌以眼神阻止。
“再敲一遍, 如若典学不在家,我就在院外等。”沈遥凌告诉他。
家丁只得依言再敲一遍, 附耳听了一阵, 屋内仍然一丝响动也没有。
沈遥凌神情平静, 收回目光,双手插在暖兜里安安分分地等着。
这一等,等过了半个时辰。
若青忍不住劝她:“小姐,这么冷飕飕的,不要在这里白等吧。”
沈遥凌握了下她的手,见还暖和,便摇摇头:“没事,我再等等。从前有龟山先生千里寻师程门立雪,我既然诚心求教,也应当如此。”
若青点点头,又退了回去。
再过半个时辰,园内仍然一丝动静也无。
沈遥凌才轻叹了一口气:“走吧,明日再来。”
第二日沈遥凌仍是故技重施,而园内也仍然大门紧闭。
沈遥凌在院外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冷了便跺跺脚走动走动,没有等到门开,就打道回府。
第三日、第四日,也都是如此。
沈遥凌在魏渔的园子外面读完了两本书,到第五日时,京城下雪了。
家丁替沈遥凌撑伞,沈遥凌坐在扫干净的石阶上,拿出书翻了两页,院门开了。
沈遥凌回头,粉氅白绒,发髻下的垂珠搭在脸侧。
魏渔站在门里,半晌无言。
沈遥凌冲他一笑。
魏渔转身离开,半开的门扉摇晃着吱呀轻响。
沈遥凌跳起来,拍拍衣裙上的落雪跟着进去。
一进门,沈遥凌就四处打量,非常迅速地熟悉着这间屋子。
“老师你一个人住吗?”她打着招呼,熟稔而自在,一点也看不出先前独自在外等了四天的守礼。
魏渔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已经开始感觉到了疲惫。
想不明白。
明明现在是冬休,他为何还非要应付这个麻烦精不可。
余光向后瞥了瞥,沈遥凌还在那仰着头四处看,一脸看什么都很新鲜的样子。
雪白的脸颊被冷风吹得有些微红,斗篷的领子上还沾着落雪。
魏渔无言收回目光,又多烧了一个火炉。
沈遥凌在桌边坐下,有些意外地说:“老师,你的住处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魏渔没接话,沈遥凌又自顾自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住在一个到处是书堆起来的屋子里,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可是其实,你家很整洁的呀。”
跟寻常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甚至角落的茶几上还摆着小花瓶,瓶中插着掉落的梅枝,野趣横生。
比起沈遥凌之前想象的凄惨冷清画面,要好多了。
甚至就连魏渔身上的气息,都比平时在学塾里碰见时要平和许多。
尽管他仍是长发披散不修边幅的模样,但可以看出来远离学塾的工作和人群之后,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
看来假期不仅对学子们很重要,对典学们也是同样的重要。
沈遥凌正胡思乱想着,魏渔终于开口了。
或许是太久不曾用过嗓子,他前几个字有些含糊不清,后面的声音也是喑哑。
“沈同学,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渔勉强礼貌地说着,像是一团毛球将自己撑成个人形那样努力。
大约是想在学子面前保留一点典学的威严和体面吧。
真可怜啊。
沈遥凌这样想着,其实却没有多少怜惜,而是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一样悄悄得意。
虽然十岁以后沈遥凌就开始常常跟同龄甚至比她大几岁的男孩子武斗,但小时候东叔在家里是叫她小粘牙糖的。
因为沈遥凌在还需要被人抱在怀里到处走的年纪时非常嘴甜,家里的长辈轻而易举就被她全部哄住,心甘情愿地被她支使着去这里去那里,带她做想做的事。
后来沈遥凌不再需要依靠别人,卖乖讨好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东叔当时还十分遗憾地抱怨过好几次,说她长大就不可爱了!怪她不撒娇,但其实心里还是非常疼她的。
虽然沈遥凌后来很少再使用,但哄骗长辈是她自带的天赋。
若是魏渔当真不把学生放在眼里,或是干脆不想承担一丝一毫师长的责任也就罢了,但只要魏渔在她面前仍以长辈自居,沈遥凌对付他恐怕只会无往不利。
沈遥凌眨了眨眼,神情变得有些忧郁,靠在桌上说:“老师,我遇到了大麻烦。”
“……”
听见这句话,魏渔已经不想往下接了。
但是偏偏,坐在桌对面的少女一脸哀伤,目光虽然没有刻意落在他身上,但偶尔扫过他时总是带着浓重的期盼,好像他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拉出泥沼一般,这种眼神使人觉得,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违背良心。
魏渔口舌艰难地运作,迟滞地吐字:“……怎么呢?”
他一脸痛苦,像是喝了一碗毒药,因为他完全不是发自内心地想知道那个麻烦是什么。
沈遥凌立刻把昨天王杰他们讨论的内容大概说了一遍。
关于未来、关于前程,烦恼说起来总是无穷无尽的,沈遥凌不想使魏渔感到太负担,尽力简化了些,只保留了最关键的信息——同学们觉得堪舆馆的前途没有指望。
魏渔听后,短促地冷嗤一声。
“只是这般?”
沈遥凌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语气这么轻蔑,看来魏典学并未把这种苦恼放在眼里,一定能够轻易地解决。
魏渔确实气定神闲,半张脸都被长发的阴影覆盖,薄唇一开一合。
“那就苟且偷生,混吃等死好了。”
“啊?”
沈遥凌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渔的语气理所当然。
“有什么问题?”
沈遥凌试探着道:“可是,老师,我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些指引,比如说,往后去哪里谋职才最有意义……”
说着说着,沈遥凌停下来了。
她自己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果然,魏渔满是不解。
突兀地问道。
“饭碗的事,要什么意义?”
“能吃饱,能活着,已经很辛苦了。”
“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
沈遥凌缓缓地闭上嘴。
是啊,她光想着魏渔才华横溢,内心里又很关照学生,却忘了,这个人恬淡无欲到了一种境界,旁人追寻的那些名利他根本不屑,也完全无法理解。
对他来说,确实只要能应付应付活一下就够了。
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他这样将自己的人生弃之敝屣啊!
沈遥凌有些头疼地想着要怎么换个方式和他接着沟通。
但她也知道,前途命运这种沉重的问题,不可能指望三言两语问出答案来。
即便是天才如魏渔也一样。
毕竟,每个人的抉择都是不相同的。
天纵奇才的人,也不一定就有世人眼中光辉灿烂的结局。
沈遥凌蔫蔫儿地,从荷包里掏出一粒金珀放在桌上。
“好吧。老师,这个是郭典学叫我带给你的。”
去郭典学家中观览宝石的那日,那名叫做亚鹘的僧人送所有典学每人一枚金珀。
郭典学做主替魏渔收下了,让沈遥凌探望他的时候顺便带来。
魏渔伸出指尖推着那粒金珀在桌上滚了滚,看了一会儿,没什么兴趣。
沈遥凌眨眨眼,小声地说道。
“老师,你知道吗,那群瓦都里僧人是来自一个叫做阿鲁国的小国。”
沈遥凌疑惑地问,“那天他们拿出来的宝石都快要闪花了我的眼睛。我光知道大偃地大物博,可为什么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国,也能拥有如此多的财富?”
魏渔坐在那儿,被热烘烘的暖炉蒸着,好像又快要睡着了。
过了会儿才低低评价了两个字,“自大。”
沈遥凌一愣。
魏渔深吸一口气,肩膀动了动,从茶杯里倒出些热水在桌上,用指尖蘸了,在桌上画了一个圆。
“《禹贡》背过了?”
沈遥凌赶紧点点头。
到堪舆馆上学的第一天便学的是《禹贡》,自然已经背过了。
魏渔伸手点了点桌上那个圆,在它外面又画了几道横杠。
“《禹贡》中认为,王都五百里是甸服,即京畿王城,再向外五百里是侯服,即诸侯领地,再五百里是绥服,即绥靖边境地区,绥服再外是要服,都是一些与我朝结盟的外族。而绥服以外,被称作荒服,意为未开化地区。”
“如今的全境舆图虽然没有严格按照《禹贡》的说法以五百里为界,但也沿袭于此,大差不差。历代以来,皆以都城为中心,以大偃为中心,好似整个寰宇都围着我们打转。”
魏渔拿出手帕,擦去了指尖残留的湿润。
“但我且问你,有谁曾去过‘荒服’,亲眼看过吗?”
沈遥凌听得入神,摇摇头。
既称作荒服,便是意味着从未有人到过,又怎么会亲眼得见。
“既未曾亲眼见过,又如何确定为荒,如何确定天地的边界?”
“更何况,从大禹至今,已经过了许许多多年,如何能确定,曾经上报为‘荒’的地界,仍然是荒芜一片,没有再出现新的民族,新的城池。”
“更有没有一种可能,寰宇的中心并非王都,甚至并非大偃,在我们不了解的地方或许还有别的同样昌盛的帝国,只是彼此之间从未互相见面,从未彼此了解。”
“妄自认为未曾了解的国度理应贫弱,岂非自大?”
沈遥凌挨了一顿数落,面上发烫。
魏渔却无喜无悲,续道。
“你我生活在大偃,只知大偃的风土人情、不,甚至只知京城的风土人情,以大偃渴求之物为贵,以大偃常见之物为贱。但却忘了,只要有树木生长之处,便有可能产出金珀,只要是岩浆流经之处,便有可能出现宝石,你或许认为这些稀有宝石是珍贵之物,但那阿鲁国的百姓或许正渴望大偃的粮田。”
沈遥凌听得怔怔。
没错。
在大偃以己为尊的百年里,异域外邦的势力也在增长,甚至有的早已成了能够威胁大偃的同样富强的国家。
沈遥凌是从后世而来,自然清楚这一点。
但魏渔在此时就能跳脱出寻常眼光的局限,预想到千里之外的事情,实在是目光如电。
魏渔酣畅淋漓地说完,谈兴又迅速地消退。
他似乎只是想说什么便说了,也不需要听众给他什么回馈。
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好,他都不甚在乎。
也难怪院正并不安排他授课。
不是魏渔吝于分享,而是他的许多观点,并非所有学子都能接受,而他的性格又太过凸显。若是碰上执拗只认书上死理的学子,或许还会激化矛盾爆发争执。
不过魏渔也并不在意这些。
以他个人的经验而言,求知是自己的事情,他并没有一颗非要替人传道解惑的心。
反正这世上总是物极必反,阴阳自有调和之道,为便是无为,无为便是有为,知与不知,做与不做,想与不想,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眼前这位客人是时候离开了。
于是开口赶人:“你应该回去用午膳了。”
沈遥凌回头,双眸湿漉地看着他,“老师,我不可以在这里吃午饭吗?”
魏渔浑身僵了一下。
懂不懂礼貌?
沈遥凌飞快地说:“老师放心,我不会麻烦你,午饭我会自己准备的,我只是想留在这里跟老师一起用午膳而已。”
她根本就不想走。
仅仅是听魏渔随口说的几句话,她的思路就被点拨得开阔不少,有一瞬间,沈遥凌简直很不能把他脑袋里的学识倒进自己的脑袋里。
听着这番胡搅蛮缠的话,魏渔整个人都脆弱了几分。
这可是难得的冬休日啊。
冬休日很长吗?
十天十天再十天,很快就要重新回到学堂了啊。
他一点都不希望自己的假日被心眼坏的女学生打扰。
魏渔张了张嘴,想要果断地拒绝这个无礼的请求。
沈遥凌转向他,目光越发湿润:“真的不可以吗?”
魏渔不吭声。
他当然不是非得要去怜惜这个千金小姐。
但是他的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想到了这之前的好几天,沈遥凌在院外安安静静等着的背影。
“……”
魏渔在桌面上撑了一下站起来,有些认命地往厨房走去。
算了。
只是一顿饭而已。
吃就吃吧。
只是他的厨艺,也是有与没有,没什么分别。
沈遥凌见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怕他是要跑到什么别的地方躲起来,又喊住他。
“老师不嫌弃的话,跟我一起吃吧!我把老师那份也一起准备就是了。”
魏渔狐疑地顿住。
什么叫做帮他也准备。
她会做?
半个时辰后,魏渔木然地看着沈遥凌带来的仆从进进出出,很快在桌上摆满了东西。
烧得热烫的锅子,在盘子里堆出尖儿来的嫩生生的肉片,还有掐得出水的菜叶,以及各色蘸料。
“这是聚福楼的羊汤锅子!”沈遥凌喜滋滋地介绍,“到了冬天就会非常抢手,还好我出门前就留了一个小厮在那边排队。”
本来打算今天再等不到魏渔的话就直接过去吃个热锅暖暖身子,结果没想到有意外收获,就干脆让人送过来吃了。
羊汤在锅里咕嘟嘟地滚着,只听声音就口舌生津,屋子里也像是暖了几分,实在是下雪天的绝配。
沈遥凌热情地招呼:“老师,你快吃呀!”
她口味刁,脾胃弱,爱吃的不多,这个羊汤是她都觉得好的,魏渔大概也不会不喜欢。
热腾腾的锅子香气四溢,魏渔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坐到了桌边。
沈遥凌贴心地递给他一双木箸,魏渔说:“等等。”
他低头从袖带里摸出一条丝绳,指尖捋过面前的发丝到耳后,双手后绕,将散落的长发束了起来。
沈遥凌惊愕地嘴巴微张,愣愣地看着他。
这是她第一回看清魏渔的脸。
魏渔本身就不比她大几岁,而他看上去比他本身的年纪还要再轻些。
肌肤苍白紧致,线条清俊,薄唇修鼻,瞳色比常人要浅淡,与他那泛着棕色的发色正好呼应。
锅子氤氲地升腾着雾气,攀延到他的脸侧,轻盈而易碎,有种不真切感。
似乎是感觉到灼灼的视线,魏渔眼睫轻抬,眸光转了过来。
“怎么?”
“没、没怎么……”
沈遥凌的声音忍不住放得更轻了。
沈遥凌轻咳两声,克制地收回目光,生怕把毫无所觉的魏渔吓回去,掩饰地夹了一片烫好的羊肉到碗里。
魏渔看着她的动作,也夹了一片羊肉放进嘴里。
第一个瞬间尝到的就是烫,从舌尖激得全身血液都蹦弹起来的热烫,之后是薄切羊肉的鲜美,经过咀嚼顺着喉管滑下去之后,齿颊间还留着羊汤的清香。
魏渔从来没有吃过这个。
沈家三小姐可以随意加价叫店伙计送上门的羊肉锅子,是拿着典学的俸禄想都想不到要去尝试的吃食。
他从来清淡寡欲,今日却突然觉得,满足口腹之欲不仅必要,而且重要。
他吃得很快,有时来不及吹凉就忍不住吃下一口,被烫得往后缩一下,但下一次还是会继续被烫到。
沈遥凌都快心生怜爱了,赶紧让人去马车里把准备的零嘴都拿来,摆到魏渔面前。
“也尝一下这些糕点吧,刚好可以让羊肉凉一凉。”
魏渔点点头,拿起糕点也是一口就咬下去半个,低着头认真急速地猛吃。
简直像是被饿坏了一样。
沈遥凌无声微叹,看着魏渔享受食物的样子,眉眼渐渐弯起。
作者有话说:
魏渔:摆烂还用教?(无法理解.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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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第 32 章
◎大偃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
鹅绒一样飘飘洒洒落下的大雪, 模糊了万物的轮廓。
宁澹坐在窗边看雪,过了会儿门扉被推开,溜进来一丝冷风, 脚步声轻响, 羊丰鸿端着午膳进来了。
为了凉得慢些, 餐盒用木板盖着。
宁澹垂眸扫了一眼, 忽而出声淡淡道。
“雪菜豆腐泥。”
羊丰鸿微怔, 意外地看了主子一眼, 揭开一块儿木板。
煎得微黄的豆腐之中卷着一点浓绿,果然是这道菜。
羊丰鸿笑盈盈地朝着宁澹:“是呢。”
宁澹神色平和,像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一般告诉这个从小看护自己到大的管事:“我可以预知。”
羊丰鸿没有惊讶, 仍然笑盈盈的:“不用预知, 主子这二十日以来每天都吃这道菜。”
春季吃笋,夏季吃藕, 秋季吃芋头,冬季吃雪菜,荤腥另配。
主子一年四季的菜本儿,十几年来都不带变的。
只是不知今日为何突然提起。
宁澹看着他。
羊丰鸿也看着宁澹。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显得有些寂静。
最终,宁澹率先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撇向窗外渐渐被铺上一层棉絮似的山峰。
罢了。
无需向谁证明,他自己心里已经确认。
那一阵又一阵的幻象,必然是预知无疑。
否则的话, 他不可能猜想得到喻家大小姐的下一句话,也不可能臆想得出尚未点燃的烟花。
只是, 宁澹后来又尝试了许多种方法, 都没有再出现过那种幻象。
似乎, 他只能预知到与沈遥凌有关的事。
这倒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宁澹从未想过要利用这种预言的能力去做什么特别的事。
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是非要预言才能解决的,便不会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所寄托。强即是强,弱即是弱,只与长年累月的练习和领悟有关,投机取巧的先知并不会改变任何。
不过,如果能提前知晓一点关于沈遥凌的事,倒也不坏。
他想到那日他告诉沈遥凌有烟花,而且也确实让沈遥凌看见了,就感觉到一点愉悦。
沈遥凌应该是挺喜欢,焰火在她的眼睛里倒映了一次也还是很亮。
吃过午膳,宁澹照常去公主府。
公主府里也摆出了不少过冬的器具,桌角、凳脚都包了边,看着暖绒绒的,就像沈遥凌到了冬季也穿得鼓鼓的一样。
他到得算早,宁珏公主刚叫人把餐具撤下去,正打算去院子里走一圈消消食。
宁澹便陪着。
他一靠近,宁珏公主便单刀直入问:“江东坊抓的那个县官,如何处置了?”
“还没下定论。”宁澹低声道,“但陛下似乎更想从轻发落。”
宁珏公主闻言,沉思了一会儿,轻叹一声。
“自从沈世安担任户部侍郎之后,早已没有漏洞可钻,这个时候还会出现空印账册,定然是有古怪。”
她告诉宁澹,早在几十年前也曾大面积出现过这种空印账本,那是因为地方官上税时路途遥远,粮食又有干湿之分,路上的损耗、水分减少,都有可能造成重量数量的前后不一致。
为了赶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上税,地方官往往会带两套账册,一套写明出发时的物品数量,另一套空白带印,到了京城后再行点数、重新填写,在那时,这是不成文的默契。
但这种小计俩虽然给公差开了方便之门,也使藏污纳垢的空间大大增加,直到沈大人到户部任职后彻底改良了上税制度,才逐渐禁止。
如今空白账本再现,显然已经跟公务无关。
“陛下也难呐。”
一条路走到尽头,宁珏公主抬手,宁澹上前伸出手臂让她搭住,回身转了个弯。
宁珏公主叹然。
“既然让禁军去查,陛下便是想管。”
“可又从轻发落,到头来,暂时还是管不了。”
至于为何管不了。
无非是因为此案所涉人员过多、过于重要。
又恰巧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不愿意使泉州那边有太多变动。
甚至可能,陛下早已知晓他们暗地里的动作,忍到今日才动手清查,为的并不只是这几个受贿的官员,而是敲山震虎。
“希望泉州市舶司能吃下这次教训。”
宁珏公主眉心微蹙,最终也没再多说。
她是不认可这样的仁慈,但陛下有陛下的考量。
雪又下了起来,宁珏公主拍拍宁澹的手臂,让他扶着进了屋。
取下斗篷让侍女去烘干,宁珏公主长睫眨了眨,不经意似的看了儿子一眼。
“开了春便是花箔期,你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她话语中多有暗示,宁澹却像一道城墙,木讷问:“什么?”
宁珏公主轻轻白了他一眼。
走到暖炉边坐下,懒懒地靠在案几上。
“花箔期是年轻男女们定亲的时机,一年也就一个月。若有心仪之人,就得早早准备下婚帖送上门去,对方若也属意于你,便会留帖商量婚期,好事也就将近了。小渊,你有没有寻到这样的人选?”
婚事离宁澹实在遥远,他还有太多事要做,从未考虑过这个,当即摇头。
宁珏公主看着他的目光影影绰绰,有些复杂,好似看着一根榆木。
怎么就没有呢,那个爱看蟠龙盘的姑娘呢?
即便这样想着,宁珏公主也不好催促,更不能直接说破。
免得弄巧成拙,反而坏了年轻孩子们的姻缘。
更何况,现如今也确实并非考虑小渊婚事的好时机。
心中念头转了几转,宁珏公主仍是从暖桌下取出了一个宝匣。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封朱红的空帖,和一张竹笺。
她将东西递过去,却没让宁澹立刻接走,而是用力按在桌面上。
叮嘱道。
“自你十八岁起,礼部每年都会送一份这个到府上,一年仅有一张,一张只能给一人,写坏了可就没有多的了,务必谨慎些。”
宁澹只听得出此物郑重,但心中也没多在意,点点头接了过来。
宁珏公主眸光幽幽,轻声道。
“也是我当年拖累了你。你现今尚未立起门户,若是说起婚事,终究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平白让人家姑娘委屈,因此你缓些也好。”
“只不过,若是当真有了倾心的女子,就不要计较这些俗事。”宁珏公主话中悉心藏着提点,“毕竟,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也得紧张些。”
宁澹不知母亲今日为何嘱咐如此多,但仍耐心听完了,才翻开竹笺。
空白的簇新纸页,边缘绘着若隐若现的竹枝。
指腹顺着侧边滑下,宁澹心口突然咚咚两声,眼前的画面连番变换。
手中的竹笺换了样式变作了一封花笺,侧边画满了各色花卉,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处盛放,勃勃生机跃然纸上,在春日晴暖的日光下展开,带着馥郁的香气。
接着视线从纸上移开抬起,他看到沈遥凌站在他面前,露出来的眼睛透着紧张。
脸上其它的部分被她自己扬起一张披风挡住——她好像并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因为某种礼仪和矜持的约束,所以不得不这样躲藏。但是即便躲藏,她也非要自己站在他面前,把这封花笺交给他。
“怎么样?”她悄悄地着急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她很少有羞涩的表情,但这时候耳朵和脸颊都是粉粉的。
她说话的时候宁澹闻到一种不太常见的甜味,像煮过的牛乳被加进了什么东西里面,飘出来的奶香味。
“你喝了什么。”宁澹问。
他看到沈遥凌缩起来的肩膀僵了一下,而后有些刻意地看向了一旁,装作不知道地反问:“什么喝了什么。”
宁澹戳穿她:“酒?”
沈遥凌的耳朵更红了,过了一会儿才说,“可能是吧。”
幻象消失了,宁澹唇瓣蠕动了一下。
他还有话想说。
但幻境里的沈遥凌已经不见了。
宁珏公主见他发呆,奇怪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
突然一脸震惊的样子。
不过,又不完全是震惊。
不好说。
像在那偷偷高兴呢。
宁澹向来清明的灵台有些许混乱,撑着身子退了一步站起来向母亲告辞。
手中紧紧攥着那封竹笺。
“儿子先回去了。”
宁珏公主点点头,颇有些担心地目送他出门。
怎么觉得,这孩子今日很是奇怪。
雪已飘得越来越大了,这是今年以来京城下的第一场雪,松软明亮,晶莹通透。
宁澹摆手拒了马车的跟随,迎面走在雪中。
他嘎吱嘎吱地走着,耳边好像只剩下他踩雪的声音,和心里纷乱的说话声。
一个声音在重复默念那封花笺上的字句。
另一个在独自严谨地思考着,幻境中的沈遥凌为何大清早地要饮酒,是因为贪杯,还是为了壮胆。
她哪里是会害怕的性子,胆怯是因为在意。宁澹感受着幻境中那个沈遥凌落在他身上甜蜜又闪烁的目光,忍不住有些得意。
还有一个声音拉着他的右耳在里面不停地喊着,她要跟你成亲,她要跟你成亲。
宁澹长腿迈得飞快。
他像是无意间拆到了一封极其重要的军机,他想当做若无其事地放回去保持原样,却又忍不住一个劲地想要跳起来回头看看,免得它长腿跑了。
他预言到了。
原来他是要和沈遥凌成亲的。
母亲还在替他担心,今天一个劲地叮嘱他。
母亲肯定不知道,他要和沈遥凌成亲了。
但他已经知道了。
沈遥凌会带着花笺到他面前来,会问他的意见,会与他“永愿如履綦,双行复双止。”
原来沈遥凌已经真的很喜欢他。
沈遥凌原本只是赤野林的一个闯入者,跟其他无辜误入的人一样,待了不到一会儿就离开。
不同的是,他以为到此为止,结果她从此天天都来。
他一开始躲了她一阵子,后来见她一个人在林子里待得很自在,好像已经无视了他占领了这里一样,宁澹又觉得有些不愉快。
所以他故意出现,想让这个光明正大的小偷知难而退。
结果沈遥凌像是等了他许久,见到他之后就立刻当着他的面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同他分割地盘。
可是他并没有答应啊。
宁澹心想,但不知为何,他最后也没说什么。
第一次有一个新鲜的,活泼的人在他面前停留这么久,宁澹忍不住观察她。
她说话的声音很甜,会让人想到荷叶上的露珠,春蚕的幼虫,类似这种柔软又转瞬即逝的东西,宁澹不喜欢,每每听到总是要忍耐。
他避免跟她讲话,她好像也看不出来,总是喋喋不休。不够聪明,也是宁澹对她没有好感的原因。
而且她的长相也让宁澹觉得很有负担。脸蛋太过小巧,而五官又很浓艳,不做表情的时候,脸颊就像是被糖水浸过的,氤氲着甜丝丝的气息,引诱着人想咬一口。
一点也不像个普通的姑娘,宁澹不怎么满意地想,其他的姑娘不会像她一样,让人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
唯一不使宁澹讨厌的或许只有她的性格。
她长得很小,但一点也不文弱。他也有过一柄这样的剑,因为是给孩子用的所以很细瘦,却磨得很锋利,现在还收在库房里,偶尔见了会感觉到小巧可爱。
因为这一点,宁澹其实也不算很排斥她。
有一次她没有去学塾的饭堂吃午饭,而是躲在赤野林里用一包糕点果腹,宁澹看着她一点点地吃,心想她要吃多久才能把一块甜糕吃完。
看到最后,宁澹也没计算出时间。沈遥凌抬头,发现他一直在看,就有些紧张起来。
她摸着自己的脸问:“是有面粉渣吗?”
宁澹没有答话。
沈遥凌还是很在意地问:“有吗有吗?”
如果告诉她没有的话,就无法解释自己在看什么,于是宁澹“嗯”了一声。
结果沈遥凌又问“在哪里在哪里”。
宁澹嘴唇动了动,抬起手随便一指。
沈遥凌狐疑地摸到额头:“没有呀,怎么会吃到这里来呢?”
宁澹发觉自己有点想笑。
他又重新找个位置指了一下,刚好沈遥凌低头找手帕,脸颊在他指节上蹭过去。
原来并不是跟冰糖葫芦一样的触感。
他想。滑滑的,粉粉的,带着一闪即逝的暖意。
后来,他可能跟羊丰鸿提起过沈遥凌几次。
或许也不止几次。
他可以对羊丰鸿把所有跟沈遥凌吵过架的人的姓名倒背如流,羊丰鸿笑吟吟地问他:“是吗?那沈三小姐有欢喜的朋友吗?”
宁澹矜持地不答话了。
他觉得有吧,就是他自己。沈遥凌讨厌所有人,只跟他要好。
否则沈遥凌为什么只找他呢?
什么都跟他说,只有在看到他的时候会笑起来。
不过沈遥凌到底没有这样说过,他也不好承认。
他就也会假装不确定地想一下。
是不是呢。
有时候甚至越想越有些怀疑起来。
沈遥凌于他像是一团新鲜的、火热的热源,整日围着他一个转悠。
但天上的太阳也只有一个,从来也没见属于过谁。
他真的能占有吗?
结果预言先告诉他答案了。
能的。
沈遥凌只喜欢他一个,想同他成亲。
宁澹想象着再过不久沈遥凌就会拿着花笺走到他的面前,现在就很想要见到沈遥凌。
简直是有些着急了。
当然,见到沈遥凌以后他也不能说什么。
他得把自己这个预言的能力给瞒住,不然肯定会把沈遥凌给吓到。
而且,人们许愿时常说,心愿在佛像前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也有点担心。
预言说出来就不灵了。
宁澹思绪混乱,脚步却飞快。
他凭自己走,也没花多久就到了沈府。
宁澹第一次敲了沈府的门,胸腔之中有些鼓噪。
沈家的小厮出来应门,他看着对方,也觉得有些亲切,像是面对自己家中的熟人一般。
虽然他从来没跟几个人熟过。
宁澹风姿翩翩,介绍自己的身份,问起沈遥凌。
小厮连忙行礼,又说:“沈三小姐不在家中。”
“她去了哪里?”宁澹耐心十足。
因连着往同一个地方派了几日的马车,小厮将地址牢记于心,答得很快。
宁澹长睫闪了下。
他又问:“那是什么地方。”
其实不用问。
他在过目太学院所有师生名录的时候,已将相应住址记了下来。
但小厮仍然答给他了。
“是去拜访一位典学。”
宁澹又站了一会儿,谢过这人,朝着那偏僻的住址走去。
穿过大半个京城,他似乎也没走多久。
找到那处园子时,他落到屋脊上,还能听到里边儿有阵阵说话声。
关起院门来,私语喁喁。
是沈遥凌读书的声音。
对方突然打断,说她,“重背。”
沈遥凌顿了一下,恼羞成怒道:“是我故意背错的!”
宁澹认为她在不自觉地撒娇,而那个男子显然也没有相信,又和她指点此处错在哪里。
宁澹坐在屋脊上,一声不吭地听了很久。
心里一直在想,不要紧的,沈遥凌是要跟他成亲的。
他数到沈遥凌叫对方“老师”叫了第五十三次,沈遥凌才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她和对方待在一起这么久,一点不耐烦的样子都没有,甚至依依不舍。
原来她不是讨厌所有人。
也不是只欢喜他一个。
宁澹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他的那些预言,其实也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应验的。
沈遥凌站在屋檐下同屋里的人道了别,心满意足地钻进马车里,一直也没有抬起眼来发现他。
马车的车轮在雪地里轧出两道长长的辙印,这是今年以来,京城的第一场雪。
下得斑斑,下得霏霏,下得湿淋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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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第 33 章
◎这听起来像痴心妄想◎
车辙载着风雪远去了, 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先前被啾啾唧唧的脆甜说话声充斥,这会儿陡然安静下来,恢复如初。
但似乎, 又比之前少了一分沉凝。
魏渔已经擦洗完毕, 长发又放了下来。
许是吃得太饱, 有些晃神。
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 直到冷风钻进脖领, 才退回温暖的屋内。
只是那道凉意似乎长了眼, 紧紧跟随。
走到哪里,都觉得凉嗖嗖的。
魏渔狐疑地伸手捂住后脖子,依然觉得寒气逼人。
可见并不是寒风的缘故。
像是有双森寒的眼睛在窥视。
魏渔狐疑地走了两步, 假作不在意。
而后经过窗边时, 倏地伸手推开。
探出脑袋,左右望了望, 并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便打了个哈欠缩回来,又把窗户牢牢锁上。
霜雪苍茫,一抹素色孤高立在雪中,几乎隐没不见。
宁澹看了半晌,仍未看出这个故作玄虚的典学有何特殊之处。
无非是会背的书多了些,算数快了些。
就这点小伎俩,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竟也能引得沈遥凌心无旁骛。
想到方才在屋檐之上听见屋里两人说话声,明明不曾逾矩, 却也处处亲近,好似已经相识多年的知交一般。
宁澹喉头蓦地像卡了根鱼刺, 吞吐艰难。
不知道他凭什么。
风雪愈盛, 马车行到家门前, 沈遥凌赶紧蹦跳着下车。
到门口时却被小厮喊住了。
小厮禀报道:“方才有位公子来过,要走了三小姐的详细去处,像是要去找三小姐的样子。”
沈遥凌迷惑道:“我方才一直在老师家中,并没有人来找。谁呀?”
小厮回忆:“是位姓宁的公子,名若渊。”
沈遥凌一惊。
宁澹来找她?
这可真是稀罕。所为何事?
可是再问,小厮却也不清楚了。
沈遥凌懵懵地点点头,走进院中。
脸上麻麻地冻着,心里七上八下。
难不成,是那日江东坊抓贪官的案子出了什么差错?
她什么坏事都没干,但还是紧张不已。
只可惜宁澹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就走了,她在这儿兀自乱猜也不是个办法。
沈遥凌朝外边儿望,恰巧瞧见父亲的随侍端着一壶新煮好的热茶从前院踏雪而过。
原来父亲此时在家。
沈遥凌暗忖,若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父亲那边定然会有消息,她去小心试探一番看看,总比越猜越害怕要好。
沈遥凌想着,顺手揣上一盒棋子。她棋术很臭,父亲只有心情极佳时才会捏着鼻子陪她,若是前朝有大事,父亲定然没有心思了。
走进院中,就听见父亲声音传来,有些严厉。
“稽核版籍从来都要慎重其事,说了今日定就要今日定,哪里是能拖的?朱郎官,你莫要再白费这些口舌。”
另一人声音高亢起来。
“沈大人,你不能这样子的呀!两日前我已把账册交予你,你今日才说我填的不对,总得给我时间改啊!”
“况且,前日你怎么不说有问题,昨日你怎么不说?偏偏到今日来说,这不是逼我去死吗!”
沈遥凌听着父亲啧的一声:“你那账册有大半全是空白,零星写个糊涂几笔,难道你自己不知道有问题?这还需要谁来说不成。”
对方喊叫:“那是你审校的问题!我交给你了,你当时没说不行,现在才来说,我不认!再说了,那些空白之处又不要紧,你分明知道是什么内容,你填不行吗,干嘛非要我来填!”
屋内一阵静默,沈遥凌听得一阵火气上涌。
这,这人好生胡搅蛮缠。
这话竟也能说得出口的?
难道她去参加考校,空着大半考卷不填,也能对考官说,你不是知道吗,你给我填!
父亲许是无奈了,叹气道:“朱郎官,你这样子我要同你怎么说呢?这不是闹笑话嘛!”
对方显然不是同他说笑,拿捏着高亢语调,越发怒气冲冲:“沈侍郎,你这是嘲笑我,侮辱我,你莫要同我讲话这般口气!把我逼急了,我不做这差事了,我这就去禀告圣上!”
沈遥凌听得揪心,恨不得把这人拖出来打一顿,沈大人却笑笑:“明明是你口气最大呀,朱郎官。”
那姓朱的郎官嗓门越来越高:“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沈侍郎你今日不说清楚这事儿我就过不去了。你没责任吗,你不替我审校,这都是你的责任!”
激烈的叫喊声还伴随着瓷具碰撞碎裂声,沈遥凌听得脸色都白了,也顾不得多想,立时冲进去。
好在,她看见父亲还在桌边端坐着,除了神情无奈,到没有别的损伤。
而另一位则坐倒在地上,手边全是摔坏的杯碟碎屑,头发蓬乱,还在叫喊个不停。
沈遥凌简直目瞪口呆,不过她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很快就被父亲发现,眉头微蹙使了个眼色,屋里的侍从就立刻上前来拉开了沈遥凌,并关上了侧门。
里面的情形沈遥凌看不见了,只听见又吵闹一阵,似乎有人摔门而去。
沈遥凌这才蹑步走近,拉开侧门,悄悄往里投了一眼。
几个婢女手脚麻利地清扫着屋中的残局,父亲在喝随侍方才送来的热茶,余光瞥见她,摇头暗笑,又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叫她进去。
沈遥凌快步进去,手里揣着的棋盒哗啦作响。
沈世安原本虎着脸,看见小女儿蒙头蒙脑地进来,还带着哗哗的动静,就有些想笑。
眉宇便展开来,朝着小女儿摆摆手。
“今日没空陪你玩闹。”
沈遥凌也不是真心想下棋,双手把棋盒搁在桌上,着急问:“爹爹,方才那人是谁,大喊大叫地干什么呢?您没事吧?”
沈世安揉了揉额角:“没什么事。他是户部的郎官,账册没交齐,又来不及改了,所以找到我这儿来闹,想叫我给他多缓几日。”
听起来倒不是什么大麻烦,但好好说不行吗,怎么弄出方才那动静?
沈遥凌不解,摇摇头批评:“好生野蛮。”
随即又狐疑,“这种人也能在陛下面前当差?简直贻笑大方。”
“当然能了。”沈世安挑挑眉,“这都只是常事。”
沈遥凌听着这话,好像脑袋上劈下一个惊雷,震得焦焦的。
她一直以为,陛下面前的人都是父亲这般,风度翩翩、谈吐优雅,要么就像是喻绮昕的父亲,城府深沉、心思机敏,再要么就是宁澹那样的,闷声不吭,只管做事从不多言。
总之,从没想到体面的朝廷里,会有人这样撒泼耍赖,而且还习以为常。
“可,爹爹您平日德行甚好,威望也高,他又只是个郎官,理应听从您的吩咐,他怎么会这样明摆着让您添堵?”
沈世安笑了笑:“什么德行威望,听没听过‘几分薄面’?本就微薄,不给,也很正常。”
“更何况,人有千面,”沈世安悠悠道,“他又并非真正的疯子,这时同我跳脚大骂,下一刻便又能握手言和相谈甚欢,都是牟利的手段罢了。”
沈遥凌上一世没有当过差,一时间有些难以想象,原来朝廷的高官要员,也要面对这么多的鸡毛蒜皮。
沈遥凌想到要是一屋子人都这样聚在一起吵架,头都大了。
“可他发脾气就是不对,这不是给爹爹添堵嘛。”
也怪不得爹爹大雪天的,还要喝刚煮好的菊花茶下火。
沈世安轻叹一声:“给我添堵算什么。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整日给陛下添堵的都不在少数。”
沈遥凌飞速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
陛下,为何突然说起陛下。
她能不能顺势问一下大事?
沈遥凌又想起自己的来意,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打探。
“原来是这样。看来,先前是我把陛下的日子想得太容易了。整天要应付些这样的人,还要操心国家社稷……”
说着说着,沈遥凌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上一世时,宁澹偶尔会跟她闲聊说起,陛下其实时常力不从心。
沈遥凌顿了一会儿,收拢心神继续问:“那陛下今日有没有不高兴?”
沈世安敲了敲她的脑壳:“乖囡,你性情纯稚,又心思敏锐,最容易受情绪困累,少打听这些腌臜事。”
说完又摸了摸女儿的额发,温声和煦道:“你放心,爹爹已经受过千锤百炼,不会叫他们欺负了去。”
沈遥凌“哦”了一声,脸上悄悄藏着心事。
沈世安又畅想道:“你日后若是进了哪个部府当差……”
沈遥凌精神振了振,眼瞳清澈透亮,对父亲立志道:“我也会像父亲一样,清源流净、闻融敦厚,以容人之心待人。”
“不!”谁知,沈世安大手一挥,否决道,“你记住,我的乖囡,就应该随心所欲,想骂谁就骂谁,想耍脾气就耍脾气,想发疯就发疯!不要受人欺负,就去欺负别人,不受那个鸟气!哇哈哈!”
沈世安语调慷慨激昂,一脸憧憬:“放心,爹爹会加倍努力当差,以后一定给你这样的底气。”
沈遥凌:“……”
不是啊。
爹您这个目标是不是有些歪。
又和父亲聊了一会儿,沈遥凌还是没试探出什么异常。
沈遥凌不敢再多说了,免得反而露馅,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回到卧房里坐在桌边,沈遥凌拿出纸笔。
重生以来,她心中的想法虽然尚且朦胧,但也是咬定牙关,尽了所有的努力去学习。
这些日子所学到的知识如一团云雾,膨胀充斥在她心里,看似吸收了很多,却伸手不见五指。
今日在魏渔那里经他点拨,又向他请教了大半个白天,沈遥凌心中总算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她一边在脑海中慢慢想着,一边提笔画着圈圈梳理。
最使她忧心挂记的,就是再过不久即将到来的、无可避免的天灾。
她选择进堪舆馆也正是为此。
洪涝、大旱、酷暑、寒潮,都与天文地理有关,她只有学习相关的知识,才有法子应对。
但是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
目前堪舆馆的学子受到诸多限制,并没有人重视这个行当,他们学的东西到时候很可能发挥不了多少作用,这是其一;想要抵御天灾,也并不是学一些技术,便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么简单,这是其二。
最根本的,还是要有银子。
上一世时,沈遥凌身为宁王妃,虽身无官职不能插手朝廷之事,但看了不少也听了不少。
朝中并不乏救国之士,但种种变革举措接连不断地颁布下去,直到沈遥凌重生前夕,仍未见什么起色。
其实在沈遥凌看来,朝廷最大的问题是国库亏空、无力应对突如其来的剧变,最终养疥成疮,循环往复恶积祸盈。
上一世,陛下为了调拨银钱,向最富裕的泉州、燕州下旨征重税,结果这二州表面应承,私下里却已生违逆之心。
陛下向二州单独征一百万石粮食,分摊到每一户后,换算出来是一两银子,以这二州连年的营收而言,虽是重税,但也并非是苛政。
结果泉州燕州接旨后,私下里假造户册,将户头砍去一大半再均摊,然后拿着圣旨向每一户征纳三两白银。
百姓被剥夺得两手空空,不少壮劳力为了减免粮食税而去从工役,当时大寒大旱之下,整个大偃适宜耕种的土地本就只剩下一成,泉州、燕州二州在这一成里又占去十之五六,结果百姓反倒为了交税逃出庄稼地,让这仅余下的良田也荒废搁置。
东窗事发之时,从泉州、燕州的刺史名下查封出的粮仓,何止百万石!在北方时有百姓饿死的当下,他们的粮仓中甚至还有陈年旧谷,乃是前些年囤积下来、还尚未来得及高价倒卖完。
沈遥凌仔细想过了。
查处贪官污吏,有御史台、都察院,而抗御外寇,有宁澹和诸位将士,这些她都完全帮不上忙,不因她的重生而横生枝节就已经是好事。
上一世她也曾渴切地想要去做点什么,比如治病救人,却被整个大偃的医馆联手驱赶。
到了这一辈子,她已不认为靠行医能够救世。
一副药只能救一个人,对铺天盖地的天灾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她想做更多的事,不仅仅是救灾、防灾,甚至是,为大偃解决银粮之患。
这听起来像痴心妄想。
但细细一想,并非完全不可为。
上辈子她父亲当了三十多年的户部侍郎,如无意外,这一世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父亲对于大偃的财政了然于胸,定然可以指点她,她天然有这个优势。
问题只出在去哪里挣这些白银。
沈遥凌看的仍是泉州燕州。
她思忖,仅这二州的刺史就能趁着朝局混乱贪下百万石粮食,它们平时的富庶简直难以想象。
沈遥凌上辈子分析过这二州,燕州离东边群岛小国最近,一直有对外通商,财富积攒多年。
而泉州原本常年苦于湿热,百姓除了种粮也没有别的财路,是陛下在此设立市舶司后,才繁盛起来的。它水域暗礁少有季风之便,兼具内航与外航之利,又不受广南府管辖,抽税甚少,只花了三十年便遍地黄金。
说到底,都是挣外邦的银子。大偃只有这二州允许普通商人对外流通,而这二州仅仅依靠通商,几乎把整个东海所有小国的白银都吸纳光了。
沈遥凌笔杆倒转过来,在纸上轻敲。
她想挣这种钱。
东海有二州牢牢把控,看现在的情形,陛下大约正与他们斗智斗勇,沈遥凌无意去掺和,北境剑拔弩张,她的目光落在——
沈遥凌看向舆图的西北角。
这里是西北游牧民族与大偃民族的交汇之地,迁徙频繁,城郭诸国的数量繁多,比起东南群岛小国不遑多让。
而且,西域与大偃一直有来往,有几个临近小国甚至与大偃关系密切,曾经大偃还借兵助其镇压内乱,此后它们与大偃一直保持朝贡关系。
只不过山高路远,还被漫天沙尘阻隔,双方的交流既不频繁,也不容易,一直以来,大偃平稳安定,比起这些小国如同高山俯瞰蚂蚁,也没有人想过要与这些渺小的国家通商。
但偏偏也就是这些高山和,使西域诸国免于大寒潮的侵袭,他们的粮田土地也没有受到损害。
如果能通过商路让西域的粮食和黄金流向大偃,定能在大偃在应付天灾时扶危持倾。
挣钱!
沈遥凌双眼放光。
直到晚上睡觉,沈遥凌还是满脑子的黄金白银。
梦里,漫山遍野的银子一箱一箱地朝她砸来,简直不要太惬意。
沈遥凌做了一晚上的梦,也没人拘着她,任由她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的,拳打脚踢,简直要从床的这头打到那一头。若说前半夜还是被银子砸的美梦,到了快要苏醒时,就骤然转成了噩梦。
白银铸成的山路上,突然缓缓走来一个宁澹,那双幽谷般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也不说话。过了好久好久,沈遥凌在梦中都急得冒汗,他才忽然说了一句:“东窗事发了!”
沈遥凌吓了一大跳,连忙追问,是什么事发了,怎么就事发了呢,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啊。
宁澹哼哼地冷凝着她,又不答话,等到两个黑衣黑面的人上来要捉走她,他才上前一步,喝住那二人。
沈遥凌正要从悲转喜,梦中的宁澹又对那两个黑衣人高傲地说:“慢着,我也是共犯,别把我漏抓了。”
于是沈遥凌陷入一阵绝望,跟宁澹两个一起被拖下去扔到深坑里,脚心一蹬,醒了。
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沈遥凌晕乎乎地坐了一会儿,掀开床帐一看,外边儿已经大亮了。
今天是个好天,雪没再下了,日光照在雪上,映得明晃晃的。
沈遥凌看着盈盈雪光,来了兴致,换上厚厚的短袄银鼠皮裙,叫上若青赏雪去。
外边儿果然热闹,稚嫩的孩童追逐着彼此的脚印跑来跑去,沈遥凌习惯性地移开目光,街市上暖香怡人,烟火气扑面而来,毕竟伴着新雪,无论是饮一口热酒还是吃一口刚出炉的点心,滋味都格外曼妙。
沈遥凌挑挑拣拣,搜罗了一堆吃食打算下回去带给魏典学,光是尝味道都给自己吃了个半饱。
等到心满意足准备离开,隔壁酒楼人群涌出,檐枋下八角灯笼随风扬起,沈遥凌偏头往那看了一眼,目光稍顿。
人潮拥挤,在街面上分作两波流水南来北往,一道苍青身影轻装漫步,自熙攘中穿过。
他投来的目光深幽静默,好似两只乌黑的小爪,将沈遥凌攥在原地,让沈遥凌模糊想起几分临醒前的梦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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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 第 34 章
◎为何沈遥凌似乎觉得厌烦◎
想到那个荒唐的“东窗事发”的梦境, 沈遥凌背心生汗。
直到宁澹走到她面前,垂眸瞧着她。
她等了一会儿,宁澹也还是像梦里那样沉默不语, 像在等着罪犯自行交代什么。
沈遥凌揉了揉手心, 扯了个干巴巴的笑容, 问候他一声:“宁公子, 你吃过了吗?”
宁澹仍是没有说话, 显然并不领情。
漆黑的眼睛沉沉地压下来, 像是有谁得罪了他一般。
沈遥凌东拉西扯地找着别的话题:“上回王杰的事多谢你,前些日子王杰还来找我们商量,说要怎么报答你的恩情才好。”
她谨慎地抬头, 眸光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乱转, 一副很纠结的样子,好像真的在为了挑什么礼物而忧虑:“你想要玉佛呢……还是银丝冠……”
她说得磕磕绊绊, 并没有多少诚心实意。
宁澹清清冷冷地瞅她一眼,对这两个东西都没有什么兴趣。
这跟软刀子磨伤口有什么区别,沈遥凌扛不住了,一咬牙一狠心,干脆摊牌道:“昨天——”
宁澹眸光倏地一定,直直地看过来。
沈遥凌咽了咽口水:“昨天你找过我,什么事?”
“我昨天出门了。”她补充说。
她的声音轻轻的,因为心虚,闷在脸颊里面, 像被她自己吞掉一截尾巴。
宁澹看着她,不为所动地开口:“出门了, 去了哪里。”
沈遥凌想了想, 问他:“这有什么关系吗?”
宁澹一眨不眨地瞧着她, 好像还在等她自己坦白,从轻发落。
沈遥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在友人家里,待到下午。”
友人。
听起来不仅熟稔,细细品后还有几分护短的亲近,好似无需对旁人过多说明。
宁澹咬紧牙根,忍着齿列里泛上来的尖酸。
她仍然不肯交代清楚。
昨日的雪水留下的灰黑湿痕还积聚不散,宁澹看着沈遥凌,有种觉得自己应该生气,却又不知道如何发怒的委屈。
沈遥凌看宁澹对她黑着脸,又高深莫测地不说话。
心里越发忐忑。
沈遥凌示意宁澹跟她走到僻静处,几乎视死如归地问:“说罢,是不是泉州那个县官的案子出问题了?”
宁澹看她莫名其妙地一脸勇毅,皱眉问:“出什么问题?”
沈遥凌更吃惊,瞪大眼睛,像个白玉娃娃似的仰头看着他:“没出问题吗?那你昨天找我做什么。”
宁澹眼睫眨了眨。
这才明白她方才那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支支吾吾是为了什么。
沈遥凌站得很直,双手紧贴在身前,好像不敢有一点小动作,紧巴巴地望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不知为何,宁澹并不想解释这个误会。
他瞟着她,说了一句很含糊不明的“你觉得呢”,就转身走向桥边。
沈遥凌果然跟了上来,围在他身边,从左边跟到右边,仰着头不断地说话。
“我觉不出来呀”,“到底跟我有没有关系啊”,“我真的没有跟任何人走漏过消息,我可以解释的”。
从桥头走到桥尾,河岸边摆满了摊铺,热闹非凡。
一直到宁澹在一个糖画摊前停下,沈遥凌都一直在说,并且已经快进行到自己给自己定罪的环节了。
宁澹转身,递给她一支蝴蝶形状的糖画。
沈遥凌下意识接在手里。
糖画的木签很细,指腹摩挲时还能摸到粗糙的木屑,稍微使劲一些就被搓得转动起来,黄澄澄的糖浆绘成的蝴蝶不能说栩栩如生,至少也是两须俱在,四翼俱全,举在面前就能闻到一阵丝丝的甜味。
沈遥凌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辈子她同宁澹成婚以后,有一回亦是过冬,年节之前,她听着院子外敲锣打鼓的热闹,忽然很想吃个糖狮子,而且还特别想要自己做。
后来她领着一屋子丫鬟,折腾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熬好了一盅糖浆,画糖画的大理石板也洗好了,宁澹还是没有回来。
她寻思着就先等等吧,现在宫里事情也多,反正糖浆若是冷硬了还能再煮开,不碍事的。
她靠在暖炉边等,等着等着等到睡着。
宁澹回来把她叫醒,她睡眼惺忪拉着他的手,想给他看熬好的糖浆,结果才发现不知何时有一缕头发掉了进去,把发尾也都黏在里面了。
沈遥凌当时傻了眼,但是无论再怎么可惜,这糖画也是画不成了。她拿了把剪子想把那缕头发给铰了,宁澹拦着不让。
那晚她在浴池里趴了很久,直到宁澹终于把那缕粘腻不堪的长发一点点拆开彻底洗净。
沈遥凌拿着糖画发了会儿呆。
新雪莹莹生光映在她的脸侧,眼眸柔和,好似回忆起了什么往事。
宁澹没有打扰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付完钱,回头搜罗起其它的可能会使沈遥凌感兴趣的小玩意。
沈遥凌提步跟上。
两人并未并肩,前后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宁澹时不时回头瞥她一眼,似乎为了确认她没有跟丢。
沈遥凌观察许久,仍不知道他那一句“你觉得呢”如何作解。
宁澹走进一间布帛铺子。
他肩宽身长,站在货架中间还挺占地方,偏偏自己不觉得,在那气定神闲地四下看着。
店掌柜目光频频朝他扫来,经过的姑娘们也来来回回地打量。
沈遥凌不愿被牵连,默默躲到离他不远的一架布料柜后。
宁澹的目光随即追过来。
他对着沈遥凌面前柜子上的一匹檀色芙蓉锦稍加审视,很快地伸手擒过,送到柜台上去结账。
沈遥凌眼前的货架骤然一空,茫然地跟过去,眼睁睁看着掌柜的跟他多要了五百文铜钱。
“……”
沈遥凌终于忍不住,边走出店铺边凑过去小声问,“宁公子,我们现在是要去做什么啊?”
为了不被旁人听见,一直跟宁澹隔着一人宽的沈遥凌第一次凑近。
说话时两人的脚步也没有停下,宁澹走得快,往往他迈一步沈遥凌便要加快几步追上,重心有些摇晃,旁边有人经过挤占路面时,沈遥凌就被挤得撞在宁澹身侧。
肩膀贴着他的胳膊,隔着冬日的衣衫都能感觉到宁澹紧绷着坚硬的肌骨。
沈遥凌立即退开,揉了揉肩膀。
好像就那一下也能把她撞痛了。
宁澹垂眸扫了眼,“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沈遥凌怔了下。
宁澹的目光又落在了沈遥凌身后的仆从手上。
沈遥凌比他先到,已经在市集上待了挺长时间,吃食、饰物、话本,都已经买得应有尽有。
看着满街琳琅的摊铺,宁澹难得地察觉到自己的笨拙。
他虽然认真选了一些东西,但沈遥凌再没看过一眼。
沈遥凌回过神,摇摇头说:“没有了。”
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宁澹听到这个回答,似乎是不太满意。
她老老实实地交代:“原本我是打算回去了。”
都已经逛完了,结果又被宁澹拖住,东拉西扯地走了这么一大圈。
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
宁澹微顿,把先头在摊上买的一个纸灯笼塞进沈遥凌手里,又抬手把那匹刚买的布料稳稳抛入她身后的家丁怀中。
随即淡声道:“那就不买了。”
沈遥凌一喜,是不是终于可以回家了。
宁澹又接着说:“去河边走走。”
沈遥凌:“……”
她开始怀疑宁澹是不是故意溜她。
沈遥凌硬气起来:“我不去。”
宁澹看向她,脸色瞬间有些僵硬。
是她先去和旁人在一块儿待了整整一个下午,而他只是提议去走一走而已,却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拒绝。
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最欢喜的是谁。
怎么可以这样。
宁澹下颌微紧,顿了半晌,冷冷地质问一句。
“你现在又无事要做。”
什么?
是说她反正是个闲人的意思吗。
沈遥凌倏忽来了点火气,甚至有些想同宁澹吵架。
他站得很高,没表情的脸上也能看出满是不高兴。
沈遥凌甚至觉得他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很挑剔,摆明了不接受任何其它的答案。
这种熟悉的执拗,让沈遥凌一瞬间有些灰心。
也没了想争吵的那股意气。
反正忍让他,也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若青和家丁叮嘱:“你们先回吧。”
若青有些犹豫:“可是小姐独自一人,路上危险。”
“我不碍事的。”沈遥凌倒不担心这个,没什么语调地说,“有宁公子在。”
有宁公子在。
这几个字,她说得笃定果决,宁澹沉黑的脸色不自觉缓和了些。
若青惊疑不定地又看一眼他们,尤其多看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宁澹。
宁澹微微蹙眉,发现沈遥凌的这个婢女看他的目光,似乎充满了不信任。
因沈遥凌没有松口,若青只得弯腰应了声是,接过小姐手中的东西,领着家丁离开。
他们走后没多久,不远处有人叫沈遥凌。
“沈三小姐?”
宁澹比沈遥凌更快地转头看去,沈遥凌也认出了正朝这边来的三人。
那三个人有些眼熟,是郑熙的跟屁虫,也是郑熙的眼线。
无论他们看到什么,只要是郑熙想要知道的,都会事无巨细地传到郑熙耳朵里,有时甚至添油加醋。
沈遥凌想到身边的宁澹,不愿惹麻烦,余光瞥见旁边的面具摊,便随手拿了一个,踮脚扣在宁澹脸上。
她急急忙忙,扣得有些歪,差点戳到宁澹的眼睛。
宁澹摁住那面具,想要摘下来:“为何……”
沈遥凌立即打断他:“很适合你。”
宁澹动作一顿。
是吗?
沈遥凌看着正越走越近的几个人,上前一步挡住宁澹的半边身形,面不改色继续道。
“嗯,这个面具非常威严,十分俊美,请不要摘下来。”
宁澹手上的动作缓了缓,过了一瞬,果然没有往下摘,甚至把系带捋到耳后,在后脑勺上精心单手打了个结。
沈遥凌看他这样,点点头。
说道:“好的,就这样保持。”
她不想久留,但是那三人随即追至。
“沈三小姐,果然是你。请问这位公子是?”
一面同她打招呼,一面又瞥向宁澹。
宁澹虽然面覆遮挡,但身形高大气质出众,极难忽视。
几人的目光便盯着他打转,似乎想透过他的面具辨认这是什么人。
沈遥凌心知这些人只是郑熙的走狗,恐怕从来没有机会见过宁澹的真容,大约无法隔着面具认出来,自然也无法去跟郑熙多嘴多舌。
便也从容,淡淡扫他们一眼,“这是我一位巧遇的友人。怎么,你们找我有事?”
沈遥凌随口应付,不欲与他们纠缠。
宁澹长睫微眨,掩在面具后的脸上神色微妙。
友人。
先头他觉得“友人”这词过分亲密,现在怎么又觉得不够亲密。
宁澹无声念叨着两个字,又反复对比着“友人”和“巧遇的友人”。
可惜他对这些事向来不敏锐,此时也难以辨析谁更亲近。
只是直觉一般,感到其中有些微的差别。
沈遥凌三言两语拦住了那几人,转身对宁澹抬手。
“我们走吧。”
为了礼貌,她让宁澹走在前头,抬手的动作也很小心,仿佛怕再惹得他不高兴,一点也没碰到他。
宁澹不在意地看了那几个陌生人一眼,顺着沈遥凌的话,朝着河边走。
路边有人经过,他不断与他们对视。
青面獠牙的面具和眸光炯炯的视线,吓得过路人慌忙躲避。
宁澹想,他们都欣赏不了沈遥凌说的威严俊美。
远离集市的护城河边积雪更多,河面波光粼粼,有些晃眼。
雪后初霁的这天似乎比下雪天还要更清凉,河水里也裹挟着冰块,偶尔能听到冰雪融化和冰块与石子相敲的清脆响声。
经过这一路,沈遥凌也意识到,自己之前是过分紧张了。
若是当真因为宁澹对她泄露的那几句话出了什么事,宁澹现在绝不会这样轻松地四处闲逛。
或许本来就什么事都没有。
沈遥凌这般想着,也就放松下来。
脑袋又开始转到了自己昨日想的那些计划,来来回回地推演,试图再确认一番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宁澹似乎终于察觉到自己腿长步子大,于是刻意放慢些。
他收了一半的步伐,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沈遥凌走到身侧。
宁澹收回余光,继续慢慢走。但不消多一会儿,沈遥凌就又掉到后面去了。
她想着心事,走走停停,好像神魂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
“沈遥凌。”宁澹出声喊她。
沈遥凌思绪被打断,惊得微微睁大眼,转头看过来,有些惊吓地问:“宁公子,怎么了。”
宁澹只是喊喊她,其实也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但她既然这样问了,宁澹只好找了个问题来问她。
“你在新学塾,过得怎么样?”
沈遥凌没有想到宁澹会关心这个问题。
但是看他那个样子,沈遥凌很快意识到,他大约是在没话找话。
于是也就没有打算认真回答,只是简短说了句:“不错。”
又想到那群小狗一样的同窗,沈遥凌唇角扬了扬,补充一句:“比以前好很多。”
宁澹“嗯”了一声。
她确实过得很不错。
还多了一些“友人”。
这些他都看在眼中,其实并不需要问。
只不过,亲耳听到沈遥凌的语气这样满足愉悦,他牙根深处的酸苦似乎也消减了些。
好像他也会为她开心。
两人简短地交谈几句,又陷入沉默。
宁澹走来走去,仍然没有发现有人对他的面具投来欣赏的目光,便伸手调整了一下。
疑心自己是不是戴得不对。
他想让沈遥凌再看看。
他回头,沈遥凌仍跟之前一样,低头慢慢走着,似乎在想跟他无关的事。
宁澹又叫了她的名字一次。
沈遥凌没有再被吓得用圆圆的眼睛看过来,只是含糊应了声,又问:“怎么了?”
宁澹这回没有别的话能再问她,只好说:“没什么。”
沈遥凌便转头看向夹着冰雪的河面。
“哦。宁公子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我们往回走吧。”
宁澹顿住。
伸手解开系带,将面具摘了下来捏在手中。
沈遥凌仍然没往这边看。
宁澹甚至从她身上察觉到了一丝无聊,她仿佛认为现在只是在浪费时间。
为什么会这样。
以他的观察而言,成婚之前的两个人,一同散步,互赠礼物,是很寻常的事。
为何沈遥凌似乎觉得厌烦。
宁澹唇瓣蠕动了下,最后还是沉默。
过于复杂的情形使他的思考被迫停滞,仿佛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
这时沈遥凌的斗篷动了动,像是她躲在斗篷里抬起手抱了下手臂。
宁澹忽地心弦微松,认为自己从这个动作里读懂了她真正的意图。
原来她只是有些冷了。
于是宁澹很快答应:“好。”
回去的一路沈遥凌走在前面。
宁澹习惯性地跟在后面,发觉她的步伐也没有那么慢。
至少他不会一不小心就超过她。
她刚刚怎么会跟不上呢?
走了一会儿,宁澹加快一步与她并肩,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句,“你与所有人都是朋友?”
沈遥凌不解其意,转头看他,但宁澹比她高出不少,转头只能看到他的肩臂。
沈遥凌懒得抬头,但听他语气平淡,似乎并没什么深意,只是随口一提。
便道:“那也不是。”
宁澹瞥她一眼,追问。
“谁不是?”
沈遥凌掰着指头数。
“比如说,我不跟傻子做朋友,混账也不行。”
“……”
宁澹心道,这只能证明他既非傻子,也不是混账,与他想听的,应该还差十万八千里。
沈遥凌眨眨眼睛。
“方才我将宁公子称为友人,是随口说的,宁公子如果介意,我以后不会再提。”
宁澹喉中一哽,恰巧对面跑跑跳跳地来了一群孩子,他伸手拦住沈遥凌前方,避让一步,方才低声道:“不是。”
想了想又说,“我没有介意。”
沈遥凌点点头。
到了分叉路口,沈遥凌要转去左边。
她理所当然认为宁澹不会再与她同路,步子便停了停。
“宁公子想必还有事情要忙,我就不打扰了。”
“?”
他没有什么事情要忙。
宁澹正要说话,手上叮叮当当落了一把铜币。
沈遥凌收回手,礼貌地同他笑笑。
“这是宁公子今日的花费,请宁公子收下。”
她客客气气地交代完,挥挥手离开。
宁澹站在原处,顿了好一会儿。
手掌摊开,铜币轻轻滑动。
只一眼,便算了清楚。
恰恰好是他送给沈遥凌的那些东西的总价。
宁澹静默着,捏着面具的左手微紧。
并且,他还算了出来。
这枚面具的钱她并没扣掉。
那粗木制的面具被攥得嘎吱作响。
她还挺慷慨。
作者有话说:
每天最爽的时候就是细化大纲的时候,想到将来要写宁小子多惨就又爽又觉得我很坏的,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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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 第 35 章
◎她没有找错人◎
其实这些日子宁澹也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
事情常常不按照他的想象发展。
这种感觉今日尤甚。
他甚至觉得, 沈遥凌好像变了。
具体是哪里变了,一时又有些说不清。
可能是变笨了些。
否则,为何没想到那些东西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竟还如数把钱还了回来。
他要这些钱有何用?
宁澹收起那把哗啦啦的铜币, 胸口里纷乱不息。
似乎一只小船在空荡荡的湖里飘来飘去, 没个凭依。
前方有杂耍台子挡着路, 一圈圈的人围着看, 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叫喊声不断。
这般吵闹,与之前的一次出巡时所见情景有些相像。
他们去的那地方正赶上办喜事,那纳妾之人大约是名乡绅, 地头蛇一只, 挥霍无度又无人能管。
一连数日,请了几百上千人来敲锣打鼓, 吹歌弹舞日夜不休,几乎有遮天蔽日的本领。
吵闹之下,学子们连着几天都没休息好,难免疲惫,忍不住抱怨连连,却又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忍着,盼着早些把活儿干完,早些回京。
飞火军恪尽职责地守在不远处, 沈遥凌某天忽然探头探脑地跑过来。
宁澹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悄悄缩了缩肩膀。
似乎有些犹豫, 但还是很快凑上来, 递给他一对东西。
接在手里软绵绵的, 边缘凸出中间凹陷,按揉一下又能摸出里面的硬度,很厚实,似乎是用布裹着棉花,棉花里又包着泥土。
一片锣鼓喧天之中,沈遥凌大约是怕自己说的话他听不清,特意凑近了些,并用掌心拢在嘴边,对他几乎一字一顿地叮嘱。
“这东西可以戴在耳朵上遮挡噪音。你们习武之人五感更加敏觉,恐怕受不了这个吵闹。我只做了一对,你先试试,若是觉得有用,我、我再给其他人做。”
她站在树下,眼底也是跟其他学子一样的疲惫泛青,手指上却多了些针眼。
显然她对自己做的东西没什么信心,或许笨拙地还弄错重做了好几次,所以有些犹豫。但尽管犹豫,却还能硬着口气,大言不惭地承诺,要给飞火军的每个人做一对。
宁澹觉得她的小把戏很好看穿。
为了能光明正大给他送东西,不惜给所有人都送一遍。
宁澹拿着那对粗陋的耳罩,既不想说它好用,也不想说它不好用,最后收在了帐篷里,从来没拿出来过。
那之后的几日宁澹时常看到沈遥凌会疑惑地往他这边看过来,然后努力在被他发现之前收回目光。
万一没有及时撤回的时候,就会盯着他旁边的石头或者草地,假装在看别的。
宁澹于是指使了一个人,去学子们面前貌似不经意地说起,虽然士兵们五感敏锐,但也可以运作内力抵御噪音侵袭,这点吵闹的程度还算不得什么,不需要外力辅助。
他在人群之外看着,觉得沈遥凌现在应该不会再疑惑,他为什么不把那对耳罩拿出来用。
而沈遥凌也确实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只不过,看起来还是没有很高兴。
他不明白为什么。
而今天的沈遥凌比那时的她还要难懂。
他一直想也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哪一步做得不对。也不明白,为何沈遥凌就是没懂,那些小玩意就是送给她的,甚至算不上礼物,只是一点给她拿着玩的东西,不必支付银钱给他。
直到快要走到宁府门前,宁澹才忽然有了一丝念头闪现。
脚步不确定地顿了顿。
总不可能。
她并非没有明白。
只是不想要他送的东西而已-
又过了两日,城中张贴出一张皇榜。
说某县官德行有失,殿前失仪,已被革除官职,余罪交由刑部处置,诏令天下百官引以为诫。
沈遥凌默默看着这张榜。
难怪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上一世的这个冬季发生过什么事。
若非她阴差阳错得知一些细节,也定然不会在意这张看似平平无奇的皇榜。
那被贪墨的百万石粮食绝非一日之功,定然早有预兆。
她猜想,陛下未尝不知这背后之人的狼子野心。但陛下选择轻轻放过,只就这样单单处置一个县官,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但如论如何,若是再这般发展下去,到了上一世那种地步,就只能悔之晚矣。
她只能从现在开始抓紧时间。
沈遥凌知道,在除夕的前三天,年节前的最后一次上朝结束后,陛下会邀请百官偕同家人进宫,吃一场家宴,坐在一起谈谈心、说说话,接着便是“百官会谈”,这是大偃的惯例。
所谓“百官会谈”,其实相当于一个简单的述职,并梳理来年的重要事项,像是一种联络君臣感情的场合,同时既是为了方便陛下了解大臣们的状况,也便于布置来年的公务。
在这场会谈上,不似平日里上朝那般严肃。
只要是能进金銮殿的官员,无论官职大小,都可以在陛下面前畅所欲言,只要不是故意冒犯,即便说错什么,也不会有人追究,比起议政,更像是轻松许多的闲谈,甚至还萦绕着过年过节的喜气氛围。
但只要说的话能被陛下听到,哪怕是闲谈也有意义。
对于目前仅是个学子的沈遥凌来说,这是她现在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她需要说服父亲,在这场无人苛责的“百官会谈”上,去代替她把“与西域通商”的想法提出来。
做最坏的打算,哪怕这个想法不被人认可,也不会害得父亲受到牵连。
但是要说服父亲也不简单。
父亲平时再怎么宠爱她,公务上也不可能由着她胡来。
她知晓父亲的办事习惯,最注重实效,即便是“百官会谈”这样的轻松场合,他也绝不会乱说话。
那么,她必须要准备一套完整详尽的方案,让父亲看到确确实实的可行性,而且有利可图,才有可能帮她去开这个口。
这两日,她在家中已经拟好了一个初步的雏形,只是尚且还没有同任何人提起。
沈遥凌看完皇榜,深吸一口气,说了句“走吧”,随即放下车帘。
沈家的马车来到魏渔家门外,已是轻车熟路。
她轻轻敲门,里边儿无人应答。
沈遥凌又再次敲了敲,仍是没有回应。
沈遥凌微微蹙眉,上一回她明明已经获得了老师的许可,没有道理会再被拒之门外。
时间紧迫,她也顾不上再讲那许多规矩,干脆推门走了进去。
好在两道门都未落锁,只是虚掩着。
沈遥凌一进倒屋中,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
屋子不大,沈遥凌眸光一扫,很快看见了趴在榻边的魏渔。
魏渔一身灰衣,脸朝下卧倒在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
烧炭的浓烟气味充斥着整个几乎紧闭的小房间。
沈遥凌心神俱裂,惊吓得大喊一声,“老师!”
她把门扉全数推开换气,疾步冲进去,跪坐在魏渔身侧,搬起他的脑袋放到自己膝上,伸手就要扯开他的衣领。
这时魏渔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了她。
沈遥凌瞳仁震颤,眼眶也控制不住地红了,止不住地喃喃:“老师你怎么——”
话没来得及说完。
魏渔望著她,朝她抬手,只是手臂似乎力气不足,有些发软,吐字也断断续续。
“……小羊?煮好了吗?咕哝哝……”
沈遥凌:“?”
老天爷,老师都开始说胡话了。
沈遥凌来不及想太多,伸手接过若青匆匆递来的湿毛巾,捂在魏渔鼻子前,又指使家丁把窗户全都打开,把魏渔扶到屋外去。
屋外空气洁净,沈遥凌亲眼看着家丁喂魏渔喝下去许多热茶,又指点穴位帮他按揉疏通经络,忙了一会儿,魏渔的意识慢慢清醒了些。
好在,魏渔应当是在那间屋子里待得不久,并没有吸入太多炭灰。
清醒过来之后,除了有些懵,倒也没有别的什么后遗症。
沈遥凌这才忍着颤抖和害怕,小心地问:“老师,你方才是在做什么?为何,在屋中烧那么多炭。”
一副,想要了却残生的样子。
沈遥凌伤心道:“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可以跟我说的。”
魏渔被围着一件厚厚的大氅,捧着热茶杯,脸上还有几道潦草的灰印,坐在石凳上虚弱地咳了两声。
这才闻见,自己一身刺鼻的炭味。
他轻叹一声。
“不是。”
“我不是故意的。”
他告诉沈遥凌,昨天家中火炉不够烧了,他出门买炭。
原本要买专门的火炭,结果,长得都一样,他认不出来。
现在看来,他是被人哄骗着,买了沃田用的草炭。
沈遥凌听得着急,问他:“你就没觉得,这一烧一屋子浓烟,不对劲吗?”
魏渔一脸呆呆的。
“卖炭的阿婆说,炭火有些湿,所以烟多,烤一烤就好了。”
好一个烤一烤。
没把自己烤在里面算他命大。
沈遥凌痛心疾首:“那你闻着刺鼻、头昏,也不觉得有问题?你都晕倒在里面了!”
魏渔有些苦恼。
“我以为是饿得头晕,通常而言,睡一睡就好了。”
沈遥凌听得神情都有些麻木了。
老师明明才高八斗,有的时候却笨得像乌龟。
她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魏渔闻言,闭上了嘴。
眸光也变得专注。
显然是开始沉思。
他算得越久,沈遥凌越是心惊。
连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别再花力气想了。若青,你赶紧让人去摊上或者隔壁邻舍谁家买一碗热粥来,小丁,把车上的包裹拿来。”
她带了不少花里胡哨的吃食,但是魏渔看样子许久没进食了,不能骤然吃那些。
沈遥凌选了个还算好克化的饼皮,教魏渔在茶水里浸一浸,泡软和些,洗去点油腥再吃。
魏渔双手接过,定定看了一会儿,随即吃得飞快。
沈遥凌忽然想到方才跑进屋中时,魏渔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问小羊煮好了吗。
应该是因为上回吃羊汤锅子时,他总是期待地问,羊羔片有没有煮好,都问成习惯了。
这是把自己饿得有多急。
昏倒了还出现羊肉的幻觉。
沈遥凌从没想过,魏渔一个人待在家中,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真是一点都没有办法放心。
喝下去一碗热粥,吃了两张饼,魏渔没有那么着急了。
一口一口地吃着,虽然不算小口,但动作也堪称清雅。
沈遥凌见他吃得差不多,又揭开面前的一个瓷杯。
杯中是乳白的凝脂,牛乳混着豆腐制成,上面撒了点点梅花瓣和一层糖霜。
魏渔吃着吃着,放下手里的饼,比寻常人浅淡的眸子看了过来。
直直盯着那杯凝脂,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我想吃。”
这还是他第一回主动说想要什么。
原先都是连哄带骗的。
沈遥凌忍笑,将瓷杯推了过去,附带一柄小银勺。
“吃吧,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魏渔捧着瓷杯,看看杯中的牛乳,又看看沈遥凌。
他这会儿已然目色清明,认真地问:“吃了这个,你会要我做什么?”
流程已经这么熟悉了吗!
都开始主动问了。
沈遥凌揉了下脸,宽慰道。
“我只是想让你吃好吃的而已。我确实有想要向老师请教的事,但是老师今天的身体……还是先吃饱喝足睡一觉吧。”
魏渔思索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了一会儿,魏渔收回目光,埋头把面前的食物吃干净。
沈遥凌真如她所说的那样,接下来根本没提干活的事。
甚至其实,她连想都没想起来。
开玩笑,她差点看着老师在面前发生命案、魂归西天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些。
人都要没了还干什么活啊!
还好自从宁澹叮嘱过不要一个人乱走后,沈遥凌很听劝地总是带着几个家丁才出门。
这会儿人手充足,一个去清理屋中残留的烟尘,一个去买新的石炭,不一会儿就打点好了一切。
魏渔也已经吃完,默默收好了碗筷。
沈遥凌忧心忡忡:“我给你把下脉吧。”
毕竟学过那么久的医,这点还是够用的。
魏渔犹豫一会儿,微微卷起衣袖,手腕朝上放到桌上。
沈遥凌找了块厚厚的软布团起来,垫在底下当做腕枕。
把腕枕塞进去的时候,指尖碰到了一下魏渔的手背。
魏渔敏感地抬头,匆促看她一眼。
少女指节葱白,指甲粉嫩,看起来到处都软软的。
魏渔倏地收回了手。
“还是不了。我已经没事了。”
沈遥凌懵然地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问:“为什么呀。”
就算没事了,也可以看看的。
为什么躲得像是她会咬人似的。
魏渔默默瞅她一眼,似是很不信任。
“你又不是真的医师。”
沈遥凌气闷,但又无话可说。
只能在心里腹诽。
这时候倒挑得很。
命快没的时候怎么不说。
魏渔看了一眼沈遥凌,停顿一会儿,似是转移话题,说:“你是不是还带了东西给我。”
沈遥凌带来的包裹里大多都是吃的喝的,只有一样到现在还没打开过。
那个形状,里面很显然是卷轴。
沈遥凌“唔”了声,摆摆手,“刚刚说了,今天就算啦。”
魏渔却意外地坚持:“我可以看。”
他倒是真没把这事当一回事的样子。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啊,难道就不值得他挂怀一下吗?
沈遥凌想到他上辈子的结局,又涌上来一阵心酸。
正色对着他道:“老师,如果你真的要帮我做一件事的话,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吧。”
魏渔点点头,等着她说完。
沈遥凌说:“你就答应,以后都一日三餐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每天都要做到,好不好?”
魏渔呆了一会儿。
才慢慢地又点头。
“好。”
沈遥凌总算长出一口气,站起身。
“那老师从现在开始就好好休息吧。”
她起身,朝门外走去。
魏渔也跟着站起来,长发重新披散在脸侧,过长的额发遮住面容,莫名有些失望。
快走到门口时,沈遥凌忽地转身。
不信任地盯了一眼魏渔,嘱咐道。
“明天我来检查!老师,你真的会遵守承诺的吧?”
“明天还来……”魏渔喃喃,过了会儿回答道,“会的。”
沈遥凌这才出门。
直到坐上马车,沈遥凌才反应过来。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间让那个懒虫老师答应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沈遥凌摸了摸包裹里的卷轴,虽然今天算是无功而返,但是比起以前说服老师替她办事,她今天好像反而更开心。
沈遥凌回到家里,刚好借着这空出来的一天把已经做好的初稿重新润色。
并且找齐了所有的参考古籍,分门别类地装好放到一起。
到了第二天,沈遥凌重新上门去拜访。
到了已经变得熟悉的院子前,沈遥凌心有余悸地推开门。
好在,昨天的惊魂一幕没有再次上演。
屋里开着窗,明亮透气,火炭在暖炉里很正常地烧着。
沈遥凌松了口气。
魏渔端着一壶茶从里面走出来,看到她,顿了一下,把茶壶在桌上放好。
“早。”
魏渔抚摸了一下旁边的一个木雕小象,轻轻说了声。
沈遥凌也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所以,老师吃过早饭了没。”
魏渔低声,“吃了。”
“嗯嗯,吃的什么?”
“……豆腐馅包子。”
沈遥凌大点其头,一副赞赏的表情。
“很好很好。”
……到底谁是老师,谁是学子。
“那老师,帮我看看这个!”
沈遥凌很快直奔主题,恢复了恶霸的行径。
这副模样,倒反而让魏渔松了口气。
否则。
他总还像昨天那样,喉咙轻微发紧,手脚也有些不知道该摆在哪里的僵硬,几乎怀疑真是炭烟吸入过多的后遗症。
魏渔接过她的卷轴,正要拆开丝绳,却被沈遥凌拦住。
沈遥凌定定盯着他的动作,咽下两分紧张。
毕竟,这里面的东西,还从没给谁看过。
上一世,她在宁王府里无事可干,独自做着天马行空的设想时,她甚至觉得自己疯了。
——憋疯了,抱负得不到施展,所以开始痴心妄想出一些天方夜谭的东西,把自己当成什么救世主。
她曾经很害怕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但是,她现在重生了。
她现在还很年轻。
年轻,就该有更多的胆量。
她还处于没有人会规训她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的年纪。
她可以不去强求那么多的合理性。
只要有可能,一丝可能,她就可以往前冲。
这就是年轻的底气。
但即便鼓足了勇气。
沈遥凌还是会有些无可避免的紧张。
毕竟,当除她之外的第一个人打开这份卷轴之时,就意味着她所有的“妄想”不再是只属于自己的想象。
它开始要被另一个人审判,开始要负责,开始要变得有意义。
而她无法预知。
这次审判的结果,是会被赞同,还是会被嫌弃。
调整了一番心绪,沈遥凌才开口。
“老师,在你看这个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魏渔安静地注视着她,示意让她说完。
沈遥凌道。
“在堪舆馆的课上,我们曾学习过科力沁沙地的演化过程。书上说,北部科力沁沙地迅速扩张的原因,最主要的是北夷侵占大锡、隆同,导致民众大量迁移,而作为迁移的结果,百姓过度密集,又导致过度农耕,对吗?”
科力沁沙地处于大锡、隆同两郡腹部,被包围在草原之中,是这两郡的主要组成部分。
大锡、隆同早年被北夷夺去,十几年前才收复回大偃。
魏渔思忖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打断,只是点点头。
沈遥凌续道,“可是,我翻阅了当时的州县记载,当时因战乱迁移到北境的人口最多只有二万人,而且他们同时也会带去肥料、开采水源,按理来说,是不会造成那么大面积的沙化的,老师觉得呢?”
魏渔浅淡的眼眸深处亮了亮,似是跃起一朵火光。
“你还查了那些资料?”
他脱口而出,随即沉默一瞬,笃定地点点头:“是。”
他说着跟书中的解释完全不同、离经叛道的话,却一脸坦然。
“我也认为,当时人口增长带来的农耕影响,实际上不足以造成这个后果。”
沈遥凌唇角的梨涡很快地一闪。
轻声道:“我就知道。”
学这堂课时,她还不认识魏渔。
只是看到,堪舆馆所发的教本最下端,还有一行小字,提示说,那十几年里,科力沁沙地急剧恶化。
急剧恶化,就是这四个字,引导着沈遥凌察觉到了不对劲。
在此之前,已经有数百万人口迁徙到了科力沁附近生活,并设立州县,留下了长达百余年的记录。
这片土地在经历了百年的开垦之后,没道理会突然因为那增加的两万人而骤然崩溃。
沈遥凌查完所有资料后便猜想,留下这一句话的人,定然也是不相信教本上的说法,所以才会刻意藏下这一句提示,悄然埋下一个谜题,然后被她挖到。
恰巧又听闻,有一位“幽灵夫子”不参与授课,但参与教本和考卷的编纂。
沈遥凌当时便猜,这位幕后指点之人,很有可能就是所谓的“幽灵夫子”。
及至后来,知道“幽灵夫子”竟然就是前世大名鼎鼎的魏不厌,她便越发加深了这个猜测,也坚定了一定要接近魏渔的心思。
直到今日,终于能够准备好,坐在魏渔的对面,跟他面对面地聊起这个观点,而且得到了他的认可,沈遥凌终于有种解开谜底的感觉。
她没有找错人。
魏渔是那个可以理解她、帮到她的人。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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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 第 36 章
◎仿佛他也有参与◎
沈遥凌缓缓地深吸一口气。
“老师, 我有一个跟教本上完全相悖的猜想,你愿意听吗?”
魏渔肩膀微微动了动,一向懒散的人, 此时也坐直了些。
他看着沈遥凌, 眸中火花愈盛。
魏渔点点头。
沈遥凌便说道。
“教本上将战争与沙地扩张联系到一起, 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它们就是同时发生的。”
“但是究竟是战争导致了沙地化, 还是沙地的延伸导致了战争?到底, 谁是因,谁是果。”
沈遥凌站起身,翻开另一本簿子, 上面写着大偃与北夷百年来的大事记。
“元贞年末, 大偃与北夷议和,达成昙下之盟, 约定休战。”
“从此相安无事,直到余祐年末,北夷再次南侵,并一举夺走大锡隆同,为何突然变卦?而此时,正是科力沁沙地恶化之初。”
“再看这个。”
沈遥凌翻过数页,是她誊抄的州县历年记载,指尖顺着一条条划下来。
“在余祐年的前三年,大锡、隆同年年冬季连续大寒, 可以想见,比大锡隆同更北的北境, 会是什么情形。”
“是不是可以推测, 当初北夷人正是因为气候的变化、沙地的扩张, 被逼向南部寻找更多的生存空间,所以才会撕毁盟约,发动战争。”
“若是以这个思路而言,战争并不是沙地扩张的起因,而恰恰是结果。”
“北夷为了转移气候恶化的苦果,向大偃发起侵略,夺取大偃的资源,以维续他们的稳定。”
沈遥凌收回有些颤抖的指尖,藏起有些不稳的心境。
她讨论的虽是历史。
但不久之后的大偃,与此情形几乎如出一辙。
她说着说着,便好似噩梦重现。
不过,至少她找到了相似情形的参考。
如果不是重生之后进入了堪舆馆,她也无法了解这些。
魏渔一直静静听着,未出一词。
见她停下,才开口问。
“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争取一个机会,去做这件事。”
沈遥凌的目光落在那封合起来的卷轴上。
魏渔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即展开。
他细细看下来,虽一目十行,但看得仔细,连边角也没有放过。
沈遥凌尽管已经尽己所能地深思熟虑,但最终能形成文字的初稿并不多,因此魏渔还是很快就看完了。
看完之后,魏渔没说什么,却是先轻笑一声。
沈遥凌听见他这声笑,面颊不受控制地烧红。
窘迫感席卷全身,前世被否定、被拒绝的挫败感再次涌上来。
她大约只是在妄想吧。
说到底,她确实只是一个深居内宅的废人而已。
“不错。”魏渔轻声地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
他抬起头,散乱的长发滑下,露出浅淡的双眸,直视着沈遥凌,似乎怕她没有听清一般,又重复地说了一遍。
“不错。”
“很有趣的想法。”
沈遥凌一怔。
不自禁蜷起的手指微微放松,眸光转动,长睫扬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魏渔将沈遥凌书写的那张卷轴摊在桌上,一手撑腮,又细细地研究。
“打通商路,弘扬国威,赚取金银,资源互换。听起来不错。”
“身为户部侍郎之女,有这个思路,也并不奇怪。”
“只是,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些?”
魏渔抬头看来,目光中略带疑惑。
安平盛世,一个贵家千金,为何会突然做起了这样多的准备。
沈遥凌手心微微汗湿。
她自然不能说,她是重生而来,已提前经历了一遍大偃的未来。
只好支吾道。
“只是有感而发。”
“我,我查了一遍历年战争,发现几场规模最大的动乱,都发生在气候寒冷的时候,与大锡隆同之争相类。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不过我有些担心,之后会不会也发生类似的事情,毕竟,天灾人祸实在难以预料。”
沈遥凌攥紧掌心。
低声道,“或许我是杞人忧天了。”
魏渔窝在椅子里,慢慢地摇摇头。
“做学问,‘杞人忧天’是好事。”
“说吧,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沈遥凌精神一振,接着大喜。
“老师!你真的愿意帮我?”
魏渔懒散地说。
“或者,你再给我一个不帮你的理由,我就不帮。”
说是这么说,魏渔的目光仍然落在那封卷轴上。
被遮掩的眸光之中,流光溢彩。
能让他感兴趣的事情,已经不多见了。
“帮我!帮我帮我!”沈遥凌彻底信了,拉了把椅子坐到魏渔身旁,指着卷轴说,“我还有好多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乌孙以西的西北国究竟实力如何?它们可有什么珍稀特产?”
“还有,对于西北国而言,大偃最值钱的货物是什么,好不好运输呢……”-
皇宫之中,龙涎香静静燃烧。
殿内无风,香烟无尘,轻飘飘地垂直上升,直到半空中才逸散成雾气,逐渐消失不见。
皇帝侧卧在珠帘遮掩的长榻上,和外面的人谈论着。
赵鑫贤小蹑步上来送椅子,将缎面雕花椅放在高大的人影身后,堆着笑道:“公子,也就是您来了,陛下才能这么闲逸地聊天!”
皇帝在珠帘里笑了一阵,朗声道:“小渊,坐着说。”
宁澹便转头谢过大太监赵鑫贤,在椅子上坐得板正。
皇帝半倚在软枕上,回忆着。
“赵鑫贤,别忙着走。朕问你,羊丰鸿那家伙从你手下出去的,如今多久没来跟你请安了?”
赵鑫贤退了一步,朝宁澹鞠了一躬,才笑呵呵地道:“陛下,可不敢这么说。羊管事现如今是公子府上的总管,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来跟咱家叙闲话。”
皇帝哈哈大笑,“别唬朕。就小渊那空荡荡的府邸,有什么好忙的?若是能添上几个人,倒还忙得有盼头。”
赵鑫贤听出其中意味,笑眼朝着宁澹那边溜了个缝,捂着嘴笑道:“陛下说的是,羊管事是该进宫来走走了。待到群臣到宫中办家宴那日,世家俊俏的公子小姐们都在,让羊管事陪着公主逛一圈,自然就分明了。”
宁澹不接话,皇帝也只笑不言。
赵鑫贤知道陛下不会再有吩咐,识相地退下。
宁澹有一瞬走神。
皇帝从榻上起身,拨开珠帘走出来。
比起这个年纪的老人,他穿得绝对不算多,即便屋里地龙烧得暖和,但这样还是太轻简了些。
皇帝在宁澹肩上拍了拍。
“你也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莫不是愁没有功名?你跟朕说,难道朕还会亏待了你。”
宁澹起身行了一礼,垂首道:“谢陛下厚爱,不过功名需得自己挣来。”
皇帝睨他一眼,不高兴地一甩手。
“哼,什么自己挣,这天下还不是朕说了算?你想做个什么王,什么侯,开口就是!”
说完犹不解气,背着手转回来,接着念叨。
“定是你母亲死心眼,仍惦记着叫你传续那个温啸之……哼,传续你父亲的名号,不许你自立门户。”
长辈的事,宁澹闭口不言。
但他心中清楚,母亲当初是陛下最宠爱的幺女,却瞒着所有人与父亲私定终身,定是惹得陛下不喜,事到如今仍有怨言。
不过,母亲不让他接受陛下赏赐爵位,却是另有原因。
无论什么原因,他都无所谓。
正如他所说。
不是自己挣来的功名,于他而言,很没意思。
宁澹像个闷葫芦似的,皇帝也不好在他面前继续埋怨。
不甘心地嘀咕几句,对宁澹转开话题道。
“宫中来了个外邦僧人,小渊,你见过了没?”
宁澹抬眸:“有所耳闻。”
皇帝有趣道:“这瓦什么什么教是有些意思。竟宣扬有长生不老之药,实在是胆大包天。”
宁澹微微蹙眉。
他打量着皇帝面上的神色,站起身。
低声劝道:“陛下,警惕妖邪之道。”
皇帝叹了口气,点点头。
“朕知道,只是说笑罢了。”
“不过,永生之事,哪个老人不渴求?”
皇帝自嘲两句,倒也不再执拗。
转到桌边,目光落在一封已经阅过的奏章上,冷笑一声,推到了宁澹面前,怅然道。
“若非满目都是此等臭鱼烂虾,朕又何尝会盼着永生。”
“当这一世皇帝,早已累透了。”
宁澹眉色凝重,看向那折子。
里面禀报的是北部雪患之事,流民流离失所,数量已经太多,难以控制。
情况禀报得很详细,似乎并无问题。
只是言辞之间,并未见多少悲痛之情,末尾甚至还有闲心向陛下问安。
宁澹放下折子,又看向皇帝。
年近六十的皇帝靠在窗边,声调滞涩,呢喃轻诵《孟子》。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这大偃的官,可真好当。”
“百姓无家可归,只需推给严寒天气,推给流年不利,推给那些可怜的百姓时乖运蹇,总之非己之过。”
“还不如那群敢胡诌‘永生’的僧人。至少人家,敢于不信命。”
皇帝挺拔的肩背转过来,眼角垂落,终究透出几分老态。
“小渊,你说,真的能为大偃披肝沥胆的忠臣,究竟怎么寻?”
宁澹单膝落地,一掌抵在胸口。
“臣为陛下护卫大偃安宁,矢志不渝。”
皇帝立即将他扶起来。
眼眸中闪动着欣慰,不舍得,以及不满足。
宁澹知道陛下提出此问,想要的并不是他,或者说,还远远不够。
他无法回答。
宁澹陪侍着皇帝,直到有其他臣子来觐见,方才走出内殿。
赵鑫贤自觉相送。
宁澹在门外止步,偏头低声。
“陛下近日忧思重重,恐劳心神,不能再这样。”
赵鑫贤愁眉道:“公子说的是。只不过,陛下也只有在公子面前才会这样吐露心腹,平日里,极难揣测到陛下的情绪。”
宁澹顿了顿。
又道,“瓦都里教的那几个僧人尽早赶出宫去,免得成个祸害。”
赵鑫贤又应了一叠声的“是”。
宁澹刚离开宫门,有个人落到他身侧,低声耳语。
是向他禀报沈遥凌的去向。
那人说完便离开,又消失在隐蔽处。
宁澹唇线微微抿紧。
他这几天没有再见过沈遥凌。
此时即便想去,却又有些退却。
他想到那日拒绝了他所有东西的沈遥凌。
莫名有些。
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沈遥凌身上,脱离他掌控的部分越来越多,好似流水从指缝中抽离。
宁澹定了定神,屏去这种异样感。
今日大雾,眼见着就要到巳时仍未散去,三丈之外即白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人走进雾中,也觉得全身都像被沾湿了一层,冷腻不堪。
宁澹脚程更快,候在转角,等着马车接近了,缓缓停下。
一个粉氅姑娘从车辕上跳下来,小跑带着蹦跳,就要进巷子里去。
宁澹呼吸放缓,倏忽接近。
“沈遥凌。”
他在三步外把人拦下,自白雾中现身。
沈遥凌瞪大双眼,似是把他当成什么鬼魅,吓了一跳。
看清人后,她懵懂喊了声,“宁公子。”
宁澹抿了抿唇。
又是宁公子,这三个字,为何听起来,比那句“老师”疏远这样多。
白雾阻挡了旁人的视线,他们能离近些也无碍。
宁澹缓步走近,直到停在沈遥凌面前。
他神色略为僵滞,低声问:“你做什么去。”
沈遥凌只当偶遇。
这附近,也确实是宁澹管辖的地盘。
她摊开双掌,示意自己两手空空:“总之,光天化日的,不是去偷去抢,不是去干坏事。”
宁澹喉头微哽,“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种烦躁感又隐隐而生。
沈遥凌对他越客气,他越能尝到其中的尖刺,扎在他的舌面之下。
他闭上嘴,不欲再用言语争辩。
转而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塞进沈遥凌手中。
沈遥凌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低头打开。
盒中用软锦裹着一支发簪,通体淡紫,是罕见的紫玉磨成。
正与她那对耳珰相衬。
沈遥凌看着那东西懵了下,下意识伸手要还给宁澹。
宁澹动作比她更快,紧紧按住她的手背推回来,牢牢按在她腹部,那力道简直像要打人似的。
他黑沉沉的双眸盯着她,靠近的气息灼热。
沈遥凌差点以为他要说点什么。
但最终宁澹也没有开口,摁着她的掌心挪开之际,他整个人也随之倏忽飞走不见。
只留下那个还不回去的盒子。
沈遥凌拿着有些发呆。
这是。
要送给她的?
宁澹为什么要送她发簪。
沈遥凌想了半晌,终于想到了一个合理的答案。
她以前,也送过宁澹挺多礼物的。
她不知道宁澹的生辰,没办法送他生辰礼,于是恨不得天天都当做他的生辰日来过。
只要是自己见到了、觉得好的、适合宁澹的,都会想方设法送到他那里去。
有的他没要,有的他收了。
但总之,不计其数。
宁澹也不是愿意白受恩惠的个性。
大约是她离开医塾之后,他觉得他们以后不会再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什么关系。
而她送的那些东西使他感到负担,所以想要全部退回,一刀两断。
只是时间久远,她送得又零零碎碎,他无法全找齐了退还给她,于是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用这支昂贵的发簪抵债。
沈遥凌无奈笑笑。
她不是那般小气的人,送出去的没想着要还。
不过,两清也好。
沈遥凌收下那盒子,交给若青收起来,转身进了巷中小院。
若青把盒子捧回马车上,去马车里坐着等待,没注意到巷子口外,刚刚消失的那个宁公子又悄悄地出现。
宁澹跟着沈遥凌的步子安静地走在后面。
他看见沈遥凌欢欢喜喜地进了那个小院。
小院之中走出来一个人,低头站在落着积雪的台阶之上等她,袍脚自雪面划过。
沈遥凌见了那人,笑容愈盛,似春日繁花一般。
大门敞开,沈遥凌朝那人跑去,熟稔地絮语,两人一同走进房中,沈遥凌抱着手炉,和他共看同一卷书。
宁澹心道,不就是看书而已。
沈遥凌只是喜欢看书罢了。
旁人打发时间往往成群结队,她从不参与其中,往往独自寻个清静处,拿本书躲得远远地看。
那时她总待在他旁边。
偶尔他静心冥想到一半,感觉有个小动物在咬他的衣角。
睁开眼一看,原来不是林子里的什么动物,而是沈遥凌趴在石头上看书入了神,嫌弃日头太晒晃眼,扯住他的袍角挡在脑袋上。
他垂眸看她,隔着一层衣袍,只能看见她后脑勺的发髻轮廓,耸起的纤瘦肩背,还在不自觉地往他这里靠近。
再这样靠下去,或许还要胆大包天地枕到他腿上来。
他收回目光,当做什么也没看到,随她去了。
冷风吹过,双眼似乎被冻得有些干涩刺痛。
沈遥凌脸上的笑容,他再熟悉不过。
甜得仿若山泉叮咚,真切又热烈。
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冲着别人这样笑。
她曾经在赤野林、坐在他的马上、躲在他的外袍底下读过许多书。
如今却跟旁人并肩同坐,亲亲密密地看着同一卷。
宁澹分不清自己的情绪。
只觉胸中烧得干裂焦慌。
原本宁澹不应靠近寻常人家中,不应探听他们的私事。
此时却又一次坏了规矩。
宁澹径直跟到那扇小门边,静默站立。
听着一窗之隔,沈遥凌在里面与人温声细语。
这个回廊背对院墙,无人可见。
宁澹无声地呼吸,撩袍扫了阶前雪,依着门边坐了下来。
听着里边的声音。
仿佛他也沉默地参与了这场对话。
仿佛他也跟沈遥凌看了同一卷书。
作者有话说:
听说有人不开心,打了一顿小宁出气,怒气值下降70%,效果显著,你也来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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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 第 37 章
◎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经过魏渔的指点, 沈遥凌正全心全意地完善初稿。
越是完善便越是发现,最开始写出来的东西简直堪称粗陋。
需要改进的地方还很多。
沈遥凌改得认真,改好之后, 再交给魏渔审阅。
她将稿纸递过去, 满是自信。
“老师怎么样, 这一遍应该好很多了!”
魏渔无所事事地撑着腮, 懒散应了声, 纤长指尖夹过纸页, 放到眼前看了看。
他眸子浅淡,接近栗子的色泽。
眼皮半垂,透着些微的暖意。
唇瓣浅粉带着苍白, 气血不旺的样子, 看起来柔软又好欺负。
上下一碰,却说出了冰冷的话语。
“不行。”
沈遥凌立刻埋头装死。
魏渔根本不理会她, 继续无情地指出问题所在。
“这一段,你既然已经提到了乌孙及其旁国的地理、物产、气候,自然就要考虑交通、人口和风土人情。”
沈遥凌死而复生地抬起头,慢慢“哦”了声。
也对。
这些因素缺一不可。
她下巴搁在桌上,像个乌龟,探出手指一点一点爬过去,接过稿纸,又一点一点拖回来。
打算接着改第五遍。
魏渔摸了摸木雕小象,转头吩咐。
“休息一下吧。”
“不行。”沈遥凌摇头, 接着奋笔疾书,“我学无止境。”
“……”
魏渔看着她, 分明是个脸颊软乎乎的姑娘, 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力。
在她面前, 他仿佛一条被卷着打转的咸鱼。
先前被她鞭笞着干活,只觉得这人心黑。
现在才知道,她对自己也一样不留情面。
魏渔本性不喜欢干涉别人的决定,但过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又说道:“你还是停一下吧。”
沈遥凌头也未抬,再次拒绝:“真的不用。”
“但是你刚刚喝了洗毛笔的水。”魏渔眸光复杂。
沈遥凌:“……”
她摸了摸嘴巴,果然指腹上一层黑色。
难怪她刚刚觉得嘴巴里有些苦。
原来是忙昏头,拿错了杯子。
“没事,”她轻声而坚定,“毒不死人。”
原来,不被毒死就行吗。
魏渔难得多了一分认真,道:“不行。你现在就要休息。”
冷风穿堂而过,拂动阶前落雪。
宁澹单膝屈着,手腕随意搭在其上。
听见屋中魏渔对沈遥凌说的话,心中不以为然。
他想这个莽撞的典学并不了解沈遥凌的性子。
沈遥凌不需要劝诫,她那么要强,而且她想要完成的事情,无论遇到什么阻碍,永远只会全力以赴地做到最好。
宫中有位御医姓杜,从好些年前开始便只专职负责调养陛下的身体,是沈遥凌最崇敬的一位名医。沈遥凌幼时生过重病,就是被这位杜大夫从生死线上拉回来,后来几经温养才有现在这般活泼模样。
杜太医久居宫中,外人极难得见到,有一回终于传出愿意开讲授课的消息,不过只能接待一位医塾学子。
为了竞争这个名额,沈遥凌牟足了劲。
典学已经透露,此次面授的机会不以过往考校成绩决定,而是出了一道全新的考题,以这一次的结果来决定让谁去。
考题是一个罕见的疑难杂症,想要解答此题,从疏通到防治都要给出办法。
那阵子,宁澹每每见到沈遥凌都能看见她冥思苦想,吃饭时也是,走路时也是,眉头皱得像是再也不会展开一样。
到了下学时间,沈遥凌也往往是最后回去的那个,直到值守的校卫准备下钥,跑来对她三催四请才肯离开,还恋恋不舍。
某次例外,竟然没叫人催,医塾的学舍里就已经空了,校卫摇头庆幸今日总算省了件麻烦。
宁澹也在学舍门外看了眼,果然桌椅空空。
他不大信邪,往后院仓房绕去。
仓房门果然虚掩着,留了一道小贼可溜进去的缝隙。
宁澹铁面无私地拉开门,走进去捉贼。
下一瞬脚步倏地一顿,险些迎面撞上一副苍白人骨。
而沈遥凌正蹲在那副人骨面前,两手托腮,痴痴守望。
细看才知,医塾的库房里有一具寒水石人骨架,被撑在木条板上,彼时窗外正是夕阳,暖光映照在寒水石骨架上几可以假乱真。
宁澹绕过那具寒水石像,走到沈遥凌面前拦住了她的视线,沈遥凌才发现他。
看清他后,沈遥凌先是一呆,接着立刻把他拽进来,掩上门。
“嘘。”沈遥凌用指尖压着微微嘟起的嘴唇,悄声对他叮嘱,“别让校卫发现,不然要来赶人了。”
宁澹默然,她为何笃定他不是来赶人的。
如此自然地将他拉作了同盟。
仿佛,无需理由便会相信他。
宁澹面无表情,终究什么也没说。
顺着她拉扯的力道在侧后方席地而坐,一条长腿伸直,另一条腿屈着,手腕随意搭在膝盖上。
他坐下时肩背舒展,盛夏轻薄的衣衫紧贴在脊背上,从肩胛到腰际的线条紧实流畅,肩宽腰窄的高大背影,能轻易把蹲在一旁的沈遥凌笼罩住,还有足够宽松的剩余。
过了会儿,宁澹淡淡问。
“你打算怎么回去。”
沈遥凌又已经看得入了神,不设防地实话实说。
“爬墙。”
“……嗯。”
又一阵无话。
直到沈遥凌双腿已经蹲得失去了知觉,准备换个姿势,才忽地转头瞥向身旁的宁澹,好像才发现这里有个人。
大约记起来是自己把人拽着留在这里的,沈遥凌有些不好意思。
赧然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太学,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嗯。”彼时窗外粉紫晚霞泼天撒下,绮丽余晖落在人面上。
他声调散漫,“带你爬墙。”
宁澹常年出入宫中,若他有心留意,有些消息自然有人上赶着来告诉他。
过了几日宁澹再去赤野林找沈遥凌,见到了更骇人的场景。
她捋起袖子,在自己纤细白皙的左手臂上扎满了长长的银针,另一只手还在往脑门上扎针,有风吹过,那些两掌长的银针甚至轻轻晃动。
“沈遥凌。”他喊她,颇有几分心惊。
沈遥凌仰起脸看来,满是高兴,“我好像找到那道题的解法了!我现在试一试。”
宁澹站得远远的,看向沈遥凌的视线无论是情绪还是角度都有些微妙,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是迟疑。
沈遥凌以为他不喜欢看到这些模样有些吓人的银针,于是一根根取下,等取得差不多了,才转头重新跟他讲话:“怎么了呀?”
宁澹嘴唇微微动了动,又停顿了片刻。
才说:“杜太医因故提前了会面时间,喻小姐这时已经进宫了。”
沈遥凌安静地看着他,好像没有听清他说的话,或是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脸上的神情是空白的,好像还没来得及露出失望。
考题作废了。
名额已经给喻崎昕了。
过了好一会儿,沈遥凌才慢慢地眨眨眼。
“哦。”
她很平静地说,停顿少倾,还冲宁澹笑了下。
“原来是这样啊。”
她又把右手臂的袖子捋起来,把刚刚拔下来的那些银针换了一只手臂重新插上去。
宁澹走上前一步,她好像就立刻察觉了,头也不回地说话,阻止了宁澹靠得更近。
“没关系的。”
“我解出了这道题,已经学到东西了。”
她的侧脸很认真,手上的动作也稳得不带一丝打颤。
宁澹只好停在原地,咽下那些不知是不是不合时宜的怜悯。
但他确信一点。
没有什么能阻止沈遥凌,无论是困难还是失败。
就像此刻,沈遥凌专心扑在她的研究上,她就会专心致志地做到她满意为止,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分心。
那个初出茅庐的典学并不明白。
任何让她休息的劝告,都只会徒劳地耗费她的心神,耽误她的时间。
他最应该做的就是闭嘴。
屋内的魏渔自然不会听到宁澹的心声,也不会闭嘴。
他盯了一会儿还在犯倔的沈遥凌。
遂站起身,走到了一旁的坐榻边,倒头躺了下去。
“那你忙,我睡了。”
沈遥凌大惊失色,立刻放下笔跑过去。
魏渔要是摆了,谁来帮她审稿子啊。
“老师,老师你不要闭眼啊老师!”
任她抓耳挠腮地催促,魏渔兀自纹丝不动,阖目躺得安详。
好像没长耳朵,根本听不见一般。
沈遥凌慌张地围着他碎碎念,一时之间再也想不起来稿子的事情。
窗棂挡住的屋外,宁澹眼睫一眨不眨。
愣愣地看着沈遥凌当真因为那人的一句话就立刻离开了书桌,不再伏案苦读。
而是围着那人打转,百般软话哄劝讨好。
檐下风裹挟着未化的碎雪,卷进宁澹眼底,冰得不自觉抖了下。
他不明白。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得到魏渔的认可实属不易,沈遥凌终于抱着最后一遍修改稿感激涕零时,已近黄昏。
整篇文章的构架终于确定下来,但其中内容却还有很多待完善之处。
比如想要说明地形,就必须配上舆图,想要证明西边还有许多广阔的天地、重要的国家值得通商,就要拿出能证明它们富有肥沃的佐证。
虽然她需要的大部分佐证都可以从典籍中获得,魏渔也为她一一指点了该翻阅哪些资料,但有些细节,却是连出处都寻不着的。
魏渔沉吟。
“大偃现存的地学典籍大致可以分为几类。研究某区域人民生活的记载、对边境地区的描述、各位名家的行记游记、水文地理经注、东南海岸线的记载描述、包括州郡志名山名川志在内的地方志,以及,对外邦的记载描述。”
“你想要找的,偏偏是最后一种,最稀少,也最难寻。”
“一方面,大偃国富民丰,史官们也无意花费笔墨去记载穷酸小国,而另一方面,与外邦交际和来往最多之人全在深宫中,他们的言行记载,自然并非寻常人能看得到的,即便看到,也不可能公之于众。”
“你唯一可指望的,只有鸿胪寺。”
魏渔指尖抵着下颌,慢慢道。
“西方有几个临近小国常年向大偃进贡,而记述、描绘这些入贡部族也是鸿胪寺的职务之一,据说,凡是描述风土人情及外邦地理分布的,都称为风土记,而在描画尚不熟悉的风貌时,则称为异物志。
“其中有几幅名作我只听过,也未曾亲眼见过,可供你参考,似乎叫做《王会图》,还有,《西域诸国入供图》。”
魏渔说罢,还是摇了摇头。
“精力有限,你自己考虑。”
沈遥凌听完也是一脸茫然。
即便是鸿胪寺有这些资料,她一个无关路人,又如何能够随便踏足,更遑论打开人家大门,堂而皇之地要求人家拿出珍贵书画给她欣赏。
难道这些部分只能空置了。
其实,她要写的也并不是什么正式的文章,只是要用来说服父亲的材料而已,确实不应该花费太多精力去强求细枝末节,糊弄糊弄也没什么。
可是,沈遥凌不想糊弄。
更何况,若能丰富这些资料细节,她的说服力就会大大提升,甚至有可能,父亲不仅不会拒绝,说不定都要夸她几句了。
虽知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有些事情并不能一味强求,但沈遥凌心中还是难免挂记。
再次向魏典学道谢之后,沈遥凌心神不宁地同他拜别。
临走前,魏渔起身送她,手心不自觉轻抚着一个木雕小象。
沈遥凌眉眼乖乖地,温声道:“老师再会。”
又弯腰点点那个小象的脑袋:“明天见。”
说完裹上厚厚的围脖戴上暖兜,一摇一摆地出门。
魏渔微愣,定定在原地站了会儿。
直到院门阖上,才拿起小象,放到面前端详,沉默须臾。
“听见了吗。”
栗色的眉眼稍弯,指腹抚了抚小象的头顶。
魏渔对着手心的小木雕说话,像是主人疼爱着真正的宠物一样。
“有人跟我们打招呼。”
沈遥凌转身合上院门,正要离开。
余光却透过晃动的竹枝,瞥见了什么。
后院的台阶上落满白雪无人去扫,独独有一块是干净的,好像有人在这里待过一样。
奇怪。
老师为何只清理后院的这一小块。
沈遥凌晃了晃充满学识的沉重的脑袋,不再多想,走出小巷爬上马车-
这几天整理资料有些辛苦,睡得也格外沉。
翌日一早,沈遥凌被推醒了,揉揉眼睛,看见若青有些慌张,说是母亲找她。
能有什么事情?
沈遥凌不解,洗漱一番后随着若青来到母亲院中。
母亲也正用早膳,手边摆着一封故牒。
看见她来,沈夫人放下瓷勺招手叫她过去,并将故牒递来。
“这是官府今早发来的,特特点名找你。”
官府下故牒找她?
沈遥凌狐疑地掀开一看,先被上头的徽纹晃了眼。
这,这不是,鸿胪寺?
她昨日还在念叨,怎么今天就找上门。
沈遥凌心中闪过狐疑,接着往下细看。
上面意思大概写着,宁长史在鸿胪寺办公务,记起来昨日落了一枚重要令佩在沈三小姐这里,烦请沈三小姐送到鸿胪寺来。
长史在大偃是对佐官幕僚的统称,宁澹一直受陛下吩咐办事,与幕僚相类,这个宁长史这应当是指的宁澹。
她与宁澹昨日确实见过,可不曾见过什么令牌。
沈遥凌不动声色收起故牒,点点头朝母亲道:“知道了。”
沈夫人没说话,慢慢拿着湿帕子擦手,抬眸悠悠看着女儿转身远去的背影。
沈遥凌叫来昨日乘的那辆马车,钻进去找了找。
果然在软垫下发现一枚银制令牌。
若青惊讶:“我昨日几乎不曾走开过,何时多出这东西?”
沈遥凌将令牌扣进手心,思绪难明。
终究按下其余念头,让若青去备齐了竹笔和空白书册,出发去鸿胪寺。
鸿胪寺位于京城南面,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
凡国外使臣来京朝见,鸿胪寺负责分辨来宾高下之等,享宴之数,迎送接待朝贡使者;朝贡之物也要先上数于鸿胪寺,估定其价值后,再定出回赐物品多少。
今日大晴,沈遥凌坐在马车之中,对门边戍卫出示了那封故牒,便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停在外院空坪,迎接她的是一位掌固,沈遥凌向他行礼,被他带着穿过青石板道,经过内门,看见广场上用数条长桌摆着许多画作、书卷,十数郎吏正小心翼翼地翻动纸页。
“这是……”沈遥凌忍不住出声。
“哦,”掌固惭愧道,“今日长史到此,发现古籍经卷全都堆在藏书阁中,指责我等管护不力,恐要生了蠹虫。我们便趁着日头晴好,将这些落了灰的书画拿出来晒晒。”
沈遥凌心头一跳,暗自按捺,将令牌拿出来。
“宁长史遗漏的令牌,是不是这个?”
掌固嘶的一声:“我也不曾见过。我拿去问问长史,沈姑娘请稍候。”
沈遥凌点点头,将令牌递给他,掐着指尖问:“我能不能,去看看这些晒着的经卷?”
掌固笑呵呵道:“自然可以,请随意,若有什么需要的再差人找我便是。”
沈遥凌目送他走远,才加快几步走到那些长桌边。
从藏书阁里搬出来的经卷本就是分类列放,沈遥凌很快寻到了自己想找的那几本书,还有画卷。
同一旁的郎吏打过招呼,沈遥凌慢慢翻动,快速记写,做着摘抄。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都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
沈遥凌总算记录得差不多了,速度也渐渐慢下来。
她阖上簿子,后退一步,却踩了一个人的脚。
慌忙撤开回头,那人却不偏不让。她“咚”地撞在宁澹肩上,抬头掠他一眼。
宁澹的目光,也从鸦羽似的眼睫后低低落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突然想到了个联动的小段子,也可以叫做无责任小番外,放在vb了~是这本还有另外两本的,vb名就是作者名,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去看一下~~权限是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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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第 38 章
◎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顶在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目, 使人眩晕得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沈遥凌拿手举在眼前挡了挡,也借着这个动作顺势拉开一些与宁澹之间的距离。
那块银制的令牌已经挂回了宁澹的腰间,边缘反射着一点日光的白芒。
沈遥凌没说话, 心中的沉默如同一块陶泥, 混乱地搅进数种情绪。
最后低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她说得轻而快, 像是有谁在后面追捕她。
不是不愿意感恩。
而是前前后后的事情联想起来, 让她觉得过分诡异。
看到那封故牒, 又找到那枚令牌时, 沈遥凌就猜到这是宁澹在背后帮她。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宁澹恍若未闻,并未与她说话。
迈出一步与她错身而过, 好像只是碰巧遇见、并不相熟似的, 率先踏上了青石板道。
周围郎吏全都俯首向他行礼。
险些忘了,他在此处是宁长史。
沈遥凌心绪平定, 也提步而出。
走到停放马车的空坪,四下无人。
宁澹停了步子,站在了围墙的遮阴下。
没了刺目的日光,沈遥凌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指尖攥了攥。
“你昨天,在魏典学家门外?”
虽是问句,但想到昨日那唯独干净的一片台阶,沈遥凌心中已经很是确信。
宁澹亦面色坦然,黑曜石似的眼珠静静凝着她, 仿佛比起注视她这件事,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
毕竟没有那么巧的事, 宁澹一定是听见她提起鸿胪寺了。
所以, 昨天宁澹一开始就不是碰巧路过。
而就是来找她。
之后也没有离开, 在门外听着她与魏典学的对话,才设计了今日的鸿胪寺之约。
沈遥凌看着他,眸光复杂。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宁澹皱起眉,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不耐,仿佛听到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冒犯。
他不想回答,所以继续无视这个问题,好像只要沉默得够久,就可以让它自行跳过。
但沈遥凌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她不容避让地催促了一句:“宁澹?”
宁澹双眸倏地盯住她。
他原先或许不觉得,现在却很清晰地知道。
宁公子,和宁澹,是有不同的。
因为他现在要等一句后者,需要很久很久。
或许是因为被叫了名字,宁澹终于愿意开口。
只是他的语气,仿佛觉得沈遥凌有点笨。
“因为你想要。”
他说得天经地义。
沈遥凌沉默了一下,又问得更深。
“但你为什么帮我。”
在这一刻,宁澹脑海中想到了很多。
最后占据上风的是,他希望沈遥凌在遇到所有困难的时候都来向他求助,而不需要疑惑他为什么会愿意伸出援手。
他希望他是沈遥凌唯一的选项,希望沈遥凌不会用期冀的眼神注视其他人。
他想要沈遥凌给过他的笑容不会再被其他人拥有,无论是同窗、典学,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想要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来分享沈遥凌的快乐。
但他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是,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围在沈遥凌的身边,愿意和沈遥凌分享。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这其中排第几个。
宁澹不由自主地说:“你还生我气吗?”
问完之后宁澹就自顾自地闭上嘴。
他觉得这句话问得对他十分不利,因为他还没想好如果沈遥凌点头说是,他要怎么做。
沈遥凌愕住,随即古怪地看着他。
“生气?”
她疑问的语调好像一个直立起来的小老鼠,讥诮地歪头看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在生气。生什么气?”
宁澹被问到了。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直觉地知道沈遥凌对他并不高兴。
否则不会离开医塾也没有跟他讲一声,也不会完全不搭理他的礼物,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让他好像半路上被人丢在大雨里,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顿了一会儿低声说。
“我不知道。”
沈遥凌短促地笑了一下。
好像是在笑话他的无知,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所以,”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稍等一下让我想一想的手势,然后抵在自己的下颌上,轻轻浅浅地敲,“让我确认一下现在的状况。”
“你觉得我最近很奇怪,担心‘我’生气,所以想哄哄‘我’,于是就做了这些事情来帮我。对吗?”
沈遥凌条分理析地说着,觉得很有趣似的。
宁澹想了想,点点头。
谨慎而认真地又补了一句,“抱歉。”
沈遥凌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
她刚刚居然有一点期待,可是在期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原来是补偿啊。
这就……不意外,也不难理解了。
她跟现在的宁澹之间隔了二十年的光阴,说实话,现在她看着宁澹的情绪,就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看着当时的宁澹,和当时的她的故事。
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一些前世没有的、另外的情节。
宁澹的歉意,和他给的帮助,如果是落在十六岁的她眼中,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很珍贵的宝物,或许会藏进枕头里,每天晚上都要反复地做这个梦。
但是在现在的她看来,这只算得上是一点施舍。
就好像。
寒天雪地里,一个背着重重薪柴艰难迈步想要去送给别人的人,终于在路上遇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而对方拿出一张火寸划燃,想要帮她暖暖身子。
沈遥凌笑得有些难以停下,简直越想越是好笑。
她不是嘲笑宁澹吝啬。
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觉得他天真。
以为一点星火,真的可以救活一个钻进了雪洞里的人。
其实沈遥凌愿意相信。
宁澹如今的在意是真心实意给那个十六岁的沈遥凌的。
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错位。
沈遥凌渐渐止了笑,眉眼间掺进一点遗憾,又揉进一点欣然。
不论怎么说,那个十六岁的她也在她自己的心里。
宁澹这份由歉疚而来的关心,虽然隔着回响,但也算是传达到了。
只是,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了。
现在的宁澹犹如一个珍贵的青芒,散发出稀有的香气,初尝禁果的女孩儿闻见了或许会心驰神往,可现在的沈遥凌已经有了坚实的外壳,这一点点香气,还不足以打动人。
她已经完整地爱过一遍,她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想象。
沈遥凌会小心地保护身体里那个十六岁的自己,清晰而残忍地告诉她——
歉意不等同于倾慕,在意也不等同于爱意。
她已经彻底明白宁澹的意思了。
沈遥凌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就当做是为印南山上的那个冻坏了的姑娘接受的。
又很快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
宁澹看着沈遥凌,迟疑了片刻,罕见地多问了句:“真的吗?”
这句追问显得有些狼狈,他通常并不用担心会上当受骗。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胆子,而他也总是能识破所有的谎言。
但是此时却有些摇摆,不确定。
沈遥凌笑了起来,她的脸颊很柔软,眼睛明亮得很真诚。
“真的。”
她说。
沈遥凌的表情看起来可爱得让人不忍再怀疑,宁澹也只好咽下了更多的追问。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也更想要这个答案-
沈遥凌满载而归,抱着写得细细密密的簿子去找魏渔。
魏渔见了也是吃惊。
“真被你找到了?”
沈遥凌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摸了下鼻尖。
“自有高人相助。”
魏渔闻言,果然也没有去好奇谁是这个高人。
只是恭喜她。
“好。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倒也不是……”沈遥凌把东西都放下了,清清嗓子站在魏渔面前,“老师,从现在起,你假装你是我的父亲,然后你来质疑我吧。”
魏渔:“什么?”
沈遥凌睁着圆溜溜的双眼,认真道,“因为我现在只是把想说的话写出来了,可是并不知道真正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啊。”
她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说服父亲,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模拟一次。
魏渔“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沈遥凌拽着袖子拖到椅子边坐下,小象也被拿过来摆在面前充当听众。
沈遥凌神情肃穆:“魏大人,我要开始了。”
魏渔抿嘴一会儿,轻轻笑了下。
这让他,没办法再把这件事只当成一个学子的兴趣课业了。
她是真的很认真。
努力得,让人钦佩。
魏渔轻轻地呼了口气。
“嗯。”
“不过,别那么叫我。”
“瘆得慌。”
沈遥凌知道他无心官场,赶紧安抚地点点头。
随即双手负在背后,挺起胸膛,郎朗有声。
讲稿里的内容是她一字一句写下来的,虽然文辞普通,但每一个细节她都印象深刻。
除去最开始的紧张,沈遥凌的语调很快就变得流畅自然。
字字带着恳切。
魏渔靠在椅背上,一直专注地看着她。
说到一半,沈遥凌忽然停了下来。
朝着魏渔轻咳两声,见他还是没反应,不得不小声提醒。
“你要反驳我呀!”
臣子们之间的清谈有时更像论辩,要有来有回地给对方挑刺,只有说服了别人,才算达到了胜利。
魏渔有些为难地坐着。
憋了一会儿,魏渔摇摇头。
“可是,你说的这些,我都很认同。”
他一脸认真,沈遥凌差点笑出声。
难道真不是老师私我也?
老师或许会对她宽宏大量,父亲或许也会。
但是旁人绝对不会。
她的这些观点,其他的大臣真的能够接受吗?
若是他们不同意的话,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飘过脑海,沈遥凌脑袋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
在她的想象中,旁人的指责、否定、轻蔑,栩栩如生。
看着这些画面,她本来引以为傲的计划,好像也变得黯然无光了。
沈遥凌忍不住瑟缩了下。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还出现了一个十分具体的人。
大腹便便,戴一个鸭羽绿围脖,满脸横肉,四十多岁年纪。
之所以会这样具体,是因为这是她上一世亲眼见过的人。
沈遥凌成婚后第一次随着宁澹进宫觐见,就碰上这人。
当时她在殿外等候,宁澹不在,对方并不认识她,她也不知对方身份,便只往旁边让了让,避免交谈。
结果那人莫名其妙朝她走过来,一开始还挂着看似友好的笑容,问她是哪家的新妇。
又玩笑似的说她为何不守规矩,不跟在夫君身边,独自在宫中乱逛,是不是对夫君有什么成见。
沈遥凌当时有些懵。
这人话语冒犯,却又在字里行间溜着玩笑的狡猾,让人掂量又惊疑,想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同晚辈说笑,还是刻意欺压。
好在宁澹立即出来了,喝住那人,让沈遥凌转过头去。
沈遥凌依言照做,感觉到宁澹走过来站在她背后,挡住那人的目光。
这才缓缓放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在害怕。
害怕那个人满脸横肉的丑陋,说话时逼近的黑黄牙齿的斑驳。
更害怕的是,她一向自诩聪明,可在这种时候,她的聪明竟然失去了用武之地。她那时竟然在犹豫。
她既无法同样以轻佻的姿态应付这样油滑的言语,也没有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巴掌,用手指上的宝石划破那张肮脏的丑脸。
因为那时的她已经知道,就是这样的人,可以一句话就取消她的学衔,让她数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让她学会忍让。
而她从学会忍让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彻底失去了青春年少时所向披靡的甲胄,开始变得腐朽脆弱。
她害怕的是那个学会害怕的自己。
那之后沈遥凌再没见到过那个人,也几乎没有再碰到类似的事。
但沈遥凌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一幕,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犹豫时,她就会想到那张脸。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小声地嘟嘟囔囔。
“应该给老师戴个绿围脖的。”
这样效果更好。
魏渔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却看出她在彷徨。
轻声道:“你的计划没有问题,况且,它有一个使人想要相信的理由。”
沈遥凌茫然:“什么?”
“它的信念。”
魏渔薄唇微启,“当真面对那般天灾,没有人能逃脱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愿意相信‘人定兮胜天’。”
“你就是那个反抗者。”
“他们会愿意追随你的胜利,而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沈遥凌气吞湖海地回了家,昂首挺胸地蹲守在家门口拦住了沈大人,英姿傲然地表示要和父亲密谈。
大约真是老师给她擂的这顿战鼓把她给迷晕了神。
也或许是那次模拟当真有效果。
沈遥凌发挥得特别好。
一点也没紧张,甚至一点也没卡壳。
她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既没将这位坐在面前的长者当做可依赖可撒娇的至亲,也没将他看作高不可攀的威严朝臣,而是就像面对一个推心置腹的知交,同他介绍、与他商讨,好似春雨润物,带着柔和的坚定力量。
沈大人的神情,从荒唐到好笑,又从好笑到好奇,逐渐变得凝重。
一个时辰后,沈遥凌从父亲书房中走出来。
然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尖叫着围着自己的院墙跑了整整五圈。
她做到了。
她做到了!
她真的说服了父亲!父亲答应她,会在百官会谈上将这个想法提出来与诸位大臣商讨,也就有机会上达圣听。
沈遥凌难掩激动,她前世的妄想加上这一世的努力,终于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觉得自己实在幸甚,从她决定开始做这件事起,她得到的都是支持和鼓励,仿佛老天都在帮她,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缥缈的幻想,是不是自己重活一次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是不是老天也认同她的想法,所以给她机会让她实现?
所以,她最后一定会改变大偃的未来,对吗?
不过,这种寄情于天命的念头无凭无据,沈遥凌害怕自己越想越钻入牛角尖,便不敢再想。
她要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于是稍稍冷静下来后,又急急叫了辆马车,匆忙跑去老师家中报喜。
母亲听闻动静,试图拦她:“你还要去哪?等会儿宵禁了!”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沈遥凌匆匆地走了,心里怀着巨大的喜悦,下马车跑进巷子,一把拉开院门,又去推屋门。
可往常并不落锁的门,此时却从里面闩着,怎么也推不开。
沈遥凌扒着门缝往里瞧,什么也看不清。
只好一下一下地敲着门,不停地喊:“老师开门呀,我是沈遥凌,老师老师开门呀。”
沈遥凌一门心思想着等会儿见到了魏渔要跟他说什么,越想越高兴,差点跳起来,没注意到自己现在活像个不懂礼仪的无赖。
急促的敲门声连续不断,终于把人从里面给敲了出来。
门闩哗啦乱响,被人从里面大力扯下,门扉唰地拉开,现出魏渔带着焦急之色的眉眼。
“你……”
看到门外的沈遥凌,魏渔愣了愣。
沈遥凌看着他,也呆了。
魏渔眉心微微舒展,微讶:“你没事?”
他额发全部捋在脑后,露出明朗温润的整张脸,面上还带着一丝薄薄的水汽,五官湿漉漉的。
侧落下来的长发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滴水,显然是根本没擦就跑了出来,衣襟也未拉好,外衣松松地拢在肩上,透出已经被沾湿的内衫,和小半截沾着水珠的锁骨。
“我没事。”
沈遥凌痴呆地说。
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老师究竟为什么要藏着这张脸。
魏渔也察觉自己误会了,抿了抿唇,倚着门框站直。
“既然没事,为何急促敲门。”
沈遥凌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对不起老师!我有好消息要跟你分享,所以着急了些。”
魏渔唇角勾了勾。
“嗯。你父亲答应你了?”
沈遥凌用力点头。
她眼睛很亮,声音也比平时高一些,按捺不住似的跟魏渔分享:“对呀!我说完之后,父亲还跟我讨论了许久,非常感兴趣!老师,我们的想法可能真的很不错!”
“我们?”
魏渔咀嚼着这两个字。
沈遥凌连连点头。
“没有老师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老师,真的很谢谢你。”
沈遥凌道谢,想要郑重些,只不过,眼神一落到魏渔身上,就不受控制地往那斜斜的、湿润的衣襟上飘。
雨打柳枝似的,也太显眼了。
魏渔似有所觉,竹骨般的手指捻着衣襟拉紧了,眼角耷落下来扫她一眼,温温凉凉的。
沈遥凌嘿然一笑,乖巧地收回目光。
“那、就是这件事,打扰老师了。我说完了,我先回去了。”
沈遥凌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走出院外,还在隔着院门朝他大力挥手,直到身影消失。
她那种明亮纯然的高兴几近天真,仿佛能够感染人,魏渔的眼尾也染上些许愉悦,对着无人的庭院无声说了句“恭喜”。
只不过,有件事她说错了。
就算没有他,她也一定会做得到的。
作者有话说:
老师不会是工具人的啊~~不然我白写了~~但是感情也会变化的~~我明白大家的意思!我会小心处理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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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 第 39 章
◎像极了沈遥凌说的那个预兆◎
天刚蒙蒙亮, 沈遥凌就睁了眼。
卷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喊了两声若青,沈遥凌滚了半圈,推开被子自己爬了起来。
若青跑进来撩开床帐, 就见三小姐眼睛还未睁开, 半眯着跪坐在床头给自己穿衣。
若青好笑地“哎呦”一声, 上手接过来, 嗔道:“小姐怎么这么着急?现在还早得很呢。”
确实, 实在是太早了, 沈遥凌脑袋还不清醒,仿佛犹在梦中,脑袋咚的一下坠在若青肩膀上, 喃喃地提要求:“梳头, 我要,最好看的, 最贵的……”
若青笑得打颤,连声哄:“好好好,给我们小姐梳个最漂亮的,过年才梳的那种,好不好?”
沈遥凌抱着若青又陷入半昏睡,模糊知道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了,也没有反驳,奋力轻轻点了两下脑袋。
梳洗打扮的时候沈遥凌又眯了一觉,等到若青给她穿上红褙子, 又套上一件加绒圆领袍,她也差不多醒了。
提着裙子跑到前厅去, 却见餐桌上空空荡荡, 周围也没什么仆婢, 好像没有人在的样子。
沈遥凌到处转了一圈,终于看见了一个沈夭意,就问道:“早膳怎么还没来,今早吃什么呀?”
她脸蛋红扑扑的,头上的珠钗映着灯烛流光溢彩,衣裙上的珠扣也熠熠生光,像个把自己打扮一新,迫不及待等着过年的小女娃。
沈夭意多看了她两眼,说道:“早膳已经吃完了呀。”
沈遥凌大惊:“吃完了?父亲呢,父亲也吃完了吗?”
难道她还是来晚了吗。
她们说话声把沈如风也引了过来。
沈遥凌见到哥哥,立即捉着他问:“早膳已经过了吗?父亲已经出门了?”
沈如风好奇地看看两个妹妹,见沈遥凌眸色焦急,而沈夭意一脸无辜,便点点头道:“是啊。”
还擦了擦嘴角,说:“吃的糯米水晶包,早就吃完了。”
沈遥凌脑中轰然一声,正要伤心,父亲母亲一面说着话,一面携手踏过门槛走进前厅。
而这时候,仆从也自偏门进来,端着热腾腾、刚出锅的早膳。
沈遥凌:“……”
回头怒视那两个罪魁祸首,眼神里写满了“你们骗我”。
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沈夭意一点不好意思也没有,顶着她的目光施施然坐在桌边,拿起碗筷。
沈如风忍笑摸摸幺妹的脑袋,也坐了下来。
沈大人似乎并未察觉到几个子女之间的暗涌,看了一眼几人,平和问道。
“今日宫中家宴,还是同往常一样,我们就不要全部都去了,给宫里添麻烦。今年谁同我和你们母亲进宫?”
早已打扮好的沈遥凌立即抬手:“我,我我我。”
沈夭意也举起手:“我也想去,还没去过呢。”
沈遥凌震惊地看向姐姐,这人分明一向对这些活动避之不及,往年都是求她去都不去,今年怎么突然积极起来了?
沈如风也讶异地问:“父亲,上个月不是说已经定了要我同去?”
沈遥凌顿觉危机重重!
她得去才行!毕竟,家宴之后就是百官会谈,她说服了父亲并不算什么,父亲能不能替她说服其他大臣、说服陛下,才是真正的一锤定音。
虽然在百官会谈时,同去的家眷也只能在外边儿等着,并不能听到里面谈话的内容,但那也是离得最近的地方了。
她想最快地知道消息,而不是在家里多等一段时间。
沈遥凌咬咬唇,侧过身子抱着沈夭意的手臂晃来晃去,黏着人说:“姐姐,让我去吧,姐姐。”
沈夭意扬了扬眉,神情似有松动。
沈遥凌再接再厉,又跑去扯着沈如风的袖子,湿漉漉地看着他:“阿兄……”
沈如风弯着眸子不说话了。
沈遥凌再去求沈夫人:“母亲,你看呀,我今天辛苦打扮了好久的。”
沈大人看着她们,轻咳两声。
沈遥凌歪头看了看他,走过来。
沈大人正襟危坐,暗自期待着。
沈遥凌生气道:“带我去!”
她总算看出来了,这几个人都是故意的。
“……”被凶了一顿的沈大人,“好好好。”
用过早膳就要进宫。
真出了门,沈遥凌又没那么紧张了。
大约是因为能做的都已经好好地做了,所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期待着。
倒是沈大人百感交集。
沈世安余光瞥向女儿粉嫩娇妍的侧脸,不由自主地回想着昨日女儿一脸严肃地说有事情要同自己商谈的模样。
说实话,他原本以为这又是孩子们的什么恶作剧。
结果他看到的却是,从起题到论证,再到列举佐证都有条不紊的小女儿。
不知不觉间,他也被女儿所述说的内容给吸引了进去,甚至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
直到一切结束,沈世安才忽然意识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他难以估量,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她花了多少功夫精力,思考、整理……
夜间他与夫人抵足而眠时说起这件事,都有些不可置信。
或许,孩子们的变化总是在一夜之间显现出来,叫父母猝不及防,怅然若失,又引以为豪。
晨间空气晴朗,巷子里的某个小园也罕见地在这个时间点打开了大门。
魏渔魏渔戴着斗笠徐步而出,抬头看了看云层后明亮的红日。
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想到昨日某人的高兴,似乎也有一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喜气萦绕着身周。
今日魏渔兴致颇高,打算趁着清晨人少,去集市买些用品。
然而到了集市上,魏渔却发现,人群比想象中要多出许多。
他退却地止了步子。
目光从斗笠下落到不远处的告示板上。
他便发现,许多人围在告示板旁边看了一会儿,接着便争先恐后地涌进集市。
魏渔慢慢走过去,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人少的时候,凑近看了一眼。
告示板上张贴着官府的公告。
原来今日午时过后,菜市上的粮肉都要涨价。
因为北方大寒,粮食供应出现了短缺。
恰逢年关,粮肉涨价并不罕见。
因此这份公告下的解释,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
魏渔却顿住,凝神了半晌。
直到身旁人群再度变得拥挤,魏渔才侧着肩膀从告示板前离开。
目光不由自主,眺向更远、更高的楼宇,宫廷的方向。
北方大寒。
像极了沈遥凌说的那个预兆。
……是碰巧吗?
宫宴是特殊的恩宠。
平常若是陛下留臣子在宫中吃饭,叫做“赐食”,此时称作家宴,则是为了模糊这种诚惶诚恐的气息。
除去皇恩浩荡,宫宴通常饮馔极丰,有光禄寺掌酒醴、膳羞之政,还分出四署来分别掌供祠宴朝会、祭祀庶馐、五齐三酒及醢醢之物,用菜用点常常多达二百余款,因此故也常常使人津津乐道。
每一年来宫中参加家宴的官员还会谈起去年、甚至更往年的宫宴菜品,描述起来如数家珍。
据传,先帝在时排场更为铺张,食官最高时曾多达两千多人,而到了陛下即位后已经节俭许多,但家宴的场面仍然十分震撼,且每年都花样不同。
沈遥凌随着父亲母亲被宫婢引至座位旁,乖巧地坐下。
席间熟人不少。
左边,喻绮昕若有似无的目光一直落过来。
不远处,郑熙瞅见她,一直踮着脚往这边看,似乎想走过来的样子。
沈遥凌无意与他们打招呼,拿父母当挡箭牌,低头玩着盘子,假装看不见。
不过,父亲母亲也不能一直陪在她旁边。
现在时辰还早得很,家宴算作午膳,这中间大段的时间则是用来给臣子们交际、叙话。
没过一会儿,大人们携着夫人走动交谈起来,年轻的孩子们就被剩在了一旁。
这其中却不包括郑熙和喻绮昕。
郑熙是岳平侯家的长子,又是唯一嫡子,自然要被带着交际。
喻绮昕则是喻家炙手可热的才女,她前阵子研究出一个“识舌板”,做出了各种病状的舌苔模型,可以帮助医师快速分辨病症,并做了数百件免费赠给京城所有医馆,收获了无数赞美和感谢。
不知说了多少遍大差不差的客套话,饶是喻绮昕也笑得面容有些发僵。
刚想退下去稍作休息,却听父亲疑惑地低喃出声。
“宁珏公主今年又没来?”
喻绮昕习惯性地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视线尽头是宁澹的身影。
他身边并无长辈,只带着一个仆从。
榆树高大繁茂,金白昼光将树影一半打在朱红宫墙上,另一半打在少年同样宽阔的肩背上。
喻绮昕闪了闪神,接着变色。
一看到这人,她又想起那什么疙瘩山葫芦寺。
可笑的是,她后来还真派人去寻过这个地方,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果然是宁澹有意戏弄她。
平常见这人以为多么孤高,没想到也会开这样恶劣的玩笑。
喻绮昕面色燥红,又按捺下去,撇头不再看他。
对父亲低眉道:“女儿去喝口热茶。”
“不急。”喻盛平拉住她,使了个眼色让喻绮昕看那边,“宁公子到了,你去同他说说话。”
喻绮昕瘪瘪嘴,想要推拒。
却先一步被喻盛平给制止了。
压低声音道,“莫要掉以轻心,宁珏公主现在看似隐退,实际却并未失势。你记着,只要宁珏公主还在,你就得跟紧宁澹。”
喻绮昕心底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点头应了声“是”。
喻盛平方才展笑,摸了摸女儿的鬓发:“乖。”
喻绮昕深吸一口气走到宁澹身旁,朝他微微矮身行礼。
“宁公子安。”
宁澹没什么反应,他身后的羊丰鸿笑着上前:“这位是喻家的大小姐吧?真是才貌双全。”
喻绮昕没想到宁家的一个仆从也会认得她,登时心里竟闪过些许受宠若惊,她笑起来,又行了个常礼,与羊丰鸿聊了几句。
都是些泛泛而谈之言,羊丰鸿聆听的模样很真切,回答得又很精妙,一来二去,倒使喻绮昕当真多了几分谈兴。
她好似无意瞥一眼宁澹,心想她还从来没有在这个宁若渊面前说过这样多的话。
宁澹目光在人群中找了一会儿,真的找到某个身影,就提步往前。
羊丰鸿连忙跟上步伐,不忘同时回头礼数周全地与喻绮昕道别。
或许是谈话到半途突然中断,喻绮昕竟有丝怅然之感,目光不由自主跟着那边。
她看见宁澹穿过来来往往的人群,走进座席之间,停在一张雕花红木桌边,跟坐在那儿的沈遥凌说了句什么。
沈遥凌的反应,被宁澹的身影挡住了,喻绮昕没能瞧见。
只能猜测他们像是说了几句话,接着沈遥凌不得不收起面前盘子里被她玩得到处都是的黑豆,宁澹高高地垂眸看她,沈遥凌低头收拾豆子的模样,像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喻绮昕差点笑出声,因为心里想到沈遥凌真是个软骨头。
她以前从没见过这么不好面子的姑娘。
其实早在宁公子露面之前,喻绮昕就已经听过他的名号,也知道他将要率领飞火军护卫医塾学子。
父亲一再叮嘱她,这是个要小心相处的人,她为了完成父亲的指令,悄悄想象过许多遍,要如何对这人既不失亲近,又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尊重。
可宁澹带着飞火军出现的第一次,她还未说话,沈遥凌便不知怎的直接攀了上去,好似跟人家已经多么熟悉。
当时喻绮昕也惊疑过,以为这两人真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渊源。结果后来看宁澹的样子,对谁都是兴趣缺缺,沈遥凌自然也不例外。
原来只有沈遥凌在剃头担子一头热而已。
冒冒失失,一丝矜持也无,以为这样便可以引人注意?
喻绮昕想,将心比心,她是想不明白沈遥凌原先为何愿意在医塾这样委曲求全,又在宁澹身边这么伏低做小的。
没错,沈遥凌是靠着自己的厚脸皮,同宁澹多说了几句话。
但那又如何呢?
喻绮昕观察过他们许久,每每凑近时,常常只是听见沈遥凌在对着宁澹自言自语。
偶尔听见宁澹开口,嗓音低沉停顿,仿佛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只是做一些简略的吩咐而已,往往都是在要求沈遥凌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好似对沈遥凌有诸多不满。
面对这种人,沈遥凌是如何能够忍得的呢?
喻绮昕不懂,后来看出沈遥凌渐渐对宁澹产生了遐思遥爱,就更加难以理解。
心里还曾经偷偷骂过沈遥凌是个受虐狂,学堂里有人欺负她,她赖着不走,宁澹看不上她,她上赶着去喜欢人家。
父亲时常拿她与沈遥凌作比,责问她为何课业上总敌不过沈遥凌。
喻绮昕觉得委屈,次数多了,也学会安慰自己。
她也拿沈遥凌与自己作比,心想,课业上差的那几分,只是暂时的,可心性的高低,却是永久的。
以喻绮昕看来,只有掌上明珠才算是明珠,煜煜其华,高光闪耀,那些在地上摸爬滚打的,出身再好,也只能是蚌珠,更何况,沈遥凌的身世也不如她。
她看不上沈遥凌的眼界,也看不起她为了那一分两分的拼死拼活,更觉得她公然先对一个男子情根深种实在可悲。
往后日子还长着,沈遥凌不懂得自珍自矜,时日久了自然遭人厌弃,她其实不必担心。
至于父亲,父亲终究是个男子,不懂得如何评判一个女子的好坏,并非父亲的过错,她也无需往心里去。
这般安慰着自己,喻绮昕便好过许多,现如今沈遥凌又离开了医塾,不再在面前碍眼,喻绮昕心情自然更是舒畅。
看见沈遥凌在宁澹面前吃瘪,她也觉得有趣,不由多看了一会儿。
看着那边,沈遥凌时不时抬头,好像在跟宁澹说话。
喻绮昕猜想宁澹大约是应得不冷不热,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也会拿些疙瘩山葫芦寺之类的来搪塞沈遥凌。
直到宁澹从沈遥凌桌边离开,喻绮昕才停下胡思乱想,目光却还没收回来。
便看见宁澹临走前,弯腰把沈遥凌快要被人踩到的大氅边缘往椅子里顺了顺。
喻绮昕的笑容倏地淡了几分。
有谁会去关心自己讨厌的人吗。
直到陛下出现,宁澹才朝高台上去。
再过不久,大臣们都相继落座。
宴席正式开始了。
乐舞侑食,礼仪严而有序,所有人一一照做。
这顿饭吃完,沈遥凌感觉自己都要下一身汗了。
上一世嫁入宁府后,时常需要出入宫中,原本也有这样繁琐。
她适应不来,几回之后越发苦闷。
有一次在宫中喝醉了酒,回到宁府后大约是跟宁澹发了脾气,说了一通胡话,好像说要找个不是皇亲国戚的宁澹重新嫁一遍。
后来宫中再有无关紧要的宴席,她就再也不用去了。
哪怕是不得不去的时候,宁珏公主也会给她打掩护,让她早早吃饱离席玩去。
家宴落幕,远远的太和殿外钟声悠悠敲响。
百官们起身离席,互相招呼着往殿中走去。
沈遥凌的心突然被提到了嗓子眼。
她也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父亲走了几步。
沈世安察觉到了,回头好笑地以眼神安抚,又冲女儿点点头。
沈遥凌这才冷静下来,给父亲递了一个信任的眼神。
父亲带着她所有的希望去了。
沈遥凌看着百官如同池中鱼一样朝着台阶靠拢,然后顺着玉白石阶一路而上,最终进入了那个远得看不见的门内。
他们会在这里畅所欲言,互相论辩,一一商定来年要做的大事。
沈遥凌攥紧手心,在心中许愿。
请求陛下。
通商西域,一定要成为其中一件。
作者有话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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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 第 40 章
◎眼前失了光彩◎
太和门面阔九间, 进深三间,钟声响后百官列队从掖门进入,按品级分列于两侧, 沿阶梯、廊柱, 三五成群。(1)
吏、户、礼、兵、工五部尚书站在最前头, 侍郎分列其后, 再旁边则是理藩院、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位置。
会谈也按朝会班位次序站, 尚书、左都御史为一班, 侍郎、左副都御史、大理卿为二班。
陛下乘御辇,先到一班听奏事,再至二班、三班, 翊卫如仪。
此时陛下未至, 几人便随口闲谈聊天。
左副都御史与大理卿不和已久,前些日子因为一个案子又起了争执, 此时被凑在一处,没两句便吵了起来。
其他人劝架的,说和的,撩火的,热闹非凡。
沈世安早已习惯,半阖着眼皮只不说话,好似在静悄悄地想着什么事。
等那几人吵到不可开交,又齐齐转向了沈世安。
沈世安向来是个“和事佬”,起了争执, 便习惯找他评理。
果然,沈世安微微一笑, 露出他那狐狸本相, 三言两语带歪了话题。
“诸位所探讨之事, 今日怕是难以有个定论。不如我说件喜事与诸君听。”
“喜事,什么喜事?”
果然钓足了胃口,众人围拢而来,沈世安揣着袖子道。
“郭太守家近来困窘非常,想给老母亲贺寿却备不出十桌席,这时隔壁来了个邻居,想用十斤金子同他换十斤稻草,岂不是喜事一桩?”
众人闻言只是哈哈大笑,以为他在说什么玩笑缓和气氛。
便配合道。
“不错不错,确实是好事。”
“哪里的太守会穷成这样!这太守不做也罢。”
“哪有这般好心友邻,莫不是财神爷到了!”
沈世安老神在在地揣着袖子,含笑任他们议论。直到瞥见陛下的御辇正往这边缓缓行来,才切入正题。
“这位太守嘛,是我编的。但国库的窘状却确实如此,你们也知道是个什么情况。”
“今日诸位在宫中吃了家宴,难道不替陛下体谅一番‘家’中的辛苦?”
“我这里有人提了一计,与友邦通商,以布匹换金银。不知诸位以为如何?还请诸君细听。”
旁人这才知道上当,这狐狸竟然在这里使手段。
但也并无合适时机打断,只好忍耐下去,任由他娓娓道来-
家眷不能进入内门,只能在外面等候。
沈夫人问沈遥凌要不要应其他夫人的邀约,一同去园子里赏梅,沈遥凌拒绝了。
她没有那个心思。
这会儿心里,正擂鼓似的敲个不停。
过盛的期待让她喉咙发紧,定不下神。
枯坐在这,好似有虫咬着身上的肉。
沈遥凌便忍不住站起来,到处走走。
宫苑之中花草甚多,一树一景,不知不觉中,竟逛到一间羽房。
房屋甚大,穹顶造型,精心养了十来只珍稀鸟雀,一进去,满耳都是清灵的啾啾叫声。
沈遥凌呼出一口气,正待细瞧,却发现正前方的盆景后还站了一个人。
身着青袍乌角带,红扇黑面靴,正一脸笑意看过来,是宁府的管事,羊丰鸿。
宁澹并不在附近,羊丰鸿大约也只是过来赏景而已。
沈遥凌犹豫一瞬,行了个常礼:“羊管事。”
她心中其实对这人很是熟悉,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若不是开席前,宁澹走到她旁边待了一会儿,这位羊管事也在,当时便已算是“认识”了,她是不想打这个招呼的。
免得露馅。
羊丰鸿笑着也向她行礼:“沈三小姐,你来看这只蓝孔雀。”
语气很平常,沈遥凌一时间并没有拒绝的由头。
只好走了过去。
她探头一看,那孔雀着实生得漂亮,翎羽精致,瞳仁似焠亮宝石,弯颈和尾羽都好似染了色的锦缎,行动间流光溢彩,映射出蓝紫光芒。
沈遥凌忍不住“哇”地惊叹,眼睛都快看直了。
羊丰鸿在一旁,也是连连夸赞,又带着沈遥凌去听一只绣眼鸟鸣唱,极是婉转悦耳。
两人一起赏了一会儿,羊丰鸿同她说起话来倒是熟悉不少,像是老相识了一般。
“走累了吧,沈三小姐,这边有石凳子,坐着休息会儿。”
沈遥凌依言坐过去,等回过神来,又觉得有些尴尬。
毕竟眼前这位并非只是一介寻常仆从而已。
对于宁澹而言,羊丰鸿虽是一个阉人,但却是他身边自幼陪伴最久之人,几乎能算得上是一个叔父。
而她入府之后,羊丰鸿也对她照顾颇多。她一开始哪里知道当什么王府主母,都是羊丰鸿手把手辅佐的。
前世对于这位管事她心中都是尊敬和感激,此时以陌生人的身份再相见,着实有些突然,也滋味难明。
虽然她知道,羊丰鸿处世以徐、静谧深藏,无论待谁都是十分宽厚的,并非只是单单对她一个那么亲近忠心。
因为她做了宁王府的主母,羊丰鸿便尽心侍奉,仅此而已,哪怕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这个主母,他都会如此。
但沈遥凌性情如此,受了旁人恩惠便觉亏欠,想着偿还,十倍还嫌不够。
面对感激之人,此时却只能装作并不相识,对坐无言。
她低着头揪着袖子边的毛毛出神,羊丰鸿好似没察觉到她的沉默。
边回忆边感慨道:“奴婢在陪公子去宁府之前,是在宫中当差的。那时,也常常路过这羽房,只是从未有机会进来看过。这一晃,都已经过去十余年了,奴婢那时,还是个面嫩的小内侍,这会儿,都已经生出好多皱纹咯。”
他抚着自己的手背,似乎感慨韶华易逝。
这段往事,沈遥凌从前倒没听过。
不过,她也是到过三十多岁的,很理解人这种怕老的心思,便出声宽慰:“鬓微霜又何妨,羊管事跟着宁公子,自是前程似锦。”
羊丰鸿笑着应承,又轻叹一口气:“有公子庇佑,奴婢自然是不操心这些。只是时常忧心没能把公子伺候好,现如今,已是一把没用的老骨头咯。”
他这般哀伤自郁,沈遥凌都听得有些揪心,不自觉就顺着话问:“怎么呢?”
据她所知,羊丰鸿是宁府里最老的老人,宁澹更不可能对这位叔父一样的管事生出什么厌弃之心,羊丰鸿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羊丰鸿垂首坐着,捻起手巾蹭了蹭眼角,大约是眼下有些不舒服,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垂泪而拭,看了更是叫人心酸。
“老奴资质愚钝,时常揣摩不清公子的心意,就连一日三餐都照料不好。”
羊丰鸿将宁澹一年四季不怎么更换菜谱的事情提了一提,又好笑,又自怨自艾:“好好的一位公子,偏被老奴照料得像是苦行僧一般,长年累月,极少见到公子有什么高兴的事。”
沈遥凌听了,更是觉得这位华发渐生的管事可怜。
她原先都不知道,羊丰鸿心里竟是这么想的?
在她看来,羊丰鸿已经尽心尽力,不仅是把宁澹当成主子辅佐,更是当成自己至亲的人一般照料,原来,羊管事心中也有这么多的委屈。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她再理解不过了。
这些委屈,分明就是不必受的。
宁澹自己有问题,他自己白长一张嘴,又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天天叫人家去猜,这怎么行呢。
她原先喜欢他,所以愿意去猜,乐意去猜,像解一道最爱的谜题。
可是对一个全心全意想要为他好的人来说,这种猜测无疑是一种折磨,猜对了只觉得庆幸,猜错了则会转为自责,不知道自己对他而言,究竟重不重要,有没有用处,是不是随便什么人来,都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就像现在羊管事的心思一般。
羊丰鸿轻言细语,还在一味地自责,同她说着这些,好似无人可倾诉了一般。
她明白羊管事的困扰,事实上,能帮他的人,就坐在这里。
上一世她花了二十年猜测宁澹的心意,没有一个探子能比得上一个满腔热忱的少女想要了解喜爱之人的决心,哪怕对方是一个缄口如瓶、无懈可击的将领。
她不敢说了解宁澹的全部,但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之后,宁王爷开口要说什么,抬手要做什么,她早已了然于胸,比面对自己还熟悉。
她怀揣着满肚子的关于宁澹的秘密,也知道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喜好,若是此时分享给羊丰鸿,定然能立刻帮助羊丰鸿解决他的苦恼。
可是她却不能帮。
因为她这一世与宁澹,只是点头之交。
羊管事是宁澹的看护人,在羊丰鸿面前,她更该守礼。
她不应该那么熟悉宁澹的一切,更不能对着旁人说出来,否则,指不定羊管事会怎么猜测她。
沈遥凌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羊管事放下拭过眼角的手巾,又反省了几处疑似没让公子满意的地方,有一回全素宴,公子几乎没怎么动筷。
沈遥凌移开目光,张了张嘴又闭上。
羊管事似乎是越想越神伤,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遥凌脱口而出:“撤掉萝卜试试看呢?”
羊丰鸿茫然地抬头:“沈三小姐,您是说……”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
她勉强弯了弯嘴角,找补道:“方才我听羊管事说的那些,猜想到,宁公子有没有可能,是不爱吃萝卜呢。那个,我们在学塾里的时候,大家一起吃饭,就有人爱吃萝卜,有的人一口都不要吃,所以我才这么猜的。”
说着说着,她耳垂都开始泛红。
真不知道自己找的什么烂幌子。
罢了。
就算羊丰鸿把她当成什么对自家公子心怀不轨的人,她也认了。
反正之后不会再与这位管事碰面。
丢脸也就丢脸这一回吧。
但羊丰鸿居然好像信了她这个解释。
认真地思考起来:“是这样吗?但,到冬日的时候,常有羊肉炖萝卜,也不见公子有厌恶神色。”
沈遥凌松了一口气,再提示道:“炖萝卜和清炒萝卜,是不一样的味道。”
这个真的不能怪羊丰鸿。
她当初发现宁澹喜欢炖萝卜又讨厌炒萝卜的时候,也花了好几天才想明白。
“噢,原来如此,的确很有道理。”羊丰鸿一脸受教,又道,“那沈三小姐,能不能再请你帮老奴猜想一下这个难题……”-
沈世安款款而谈,待到将通商的规划大体说完,才含笑问:“诸君,可还认同此提议?”
工部侍郎挠了挠下巴:“听着倒是不错。”
左副都御史也道:“虽是闻所未闻,但也不乏可取之处。沈大人,这点子是从何而来?你手下是不是又新进了什么人才。”
见众人无反驳之意,沈世安才带着些许骄傲,道:“乃是我家小女向我提议的。”
吏部尚书语气稍变:“沈三小姐?”
沈世安掠他一眼,自豪地点点头。
吏部尚书笑道:“老沈,我方才听你认真说了半晌,原来却是拿小女子的话来逗乐子。”
其他人面面相觑,跟着笑了笑,也不答话了。
沈世安面色微沉,盯向工部侍郎和那左副都御史,嗓音里也带了些寒气。
“方才两位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两人摆摆手道:“这,沈大人一向口若悬河,在下甘拜下风。”
言下之意,却是要反悔了。
原本并未反驳的观点,只因为听到是个晚辈所言,便不屑一顾。
礼部尚书忽而说了一句。
“沈大人是太心急了。沈大人同尚书令关系亲近,这是跟着尚书令的脚步呢。”
众人皆知沈家与喻家住得近,而喻家大小姐近来正名满京城,沈世安又恰巧把“自家女儿的提议”搬到朝会上来说。
原本只是巧合,但被礼部尚书点了这暧昧不清的一句,话中之意不言自明。
仿佛是沈世安在刻意攀比什么一般。
沈世安怎会听不出这几人的小心思。
只是压着火气,接着笑笑。
“跟着尚书令?这事我倒还没有同尚书令商量过。打算朝会上,直接向陛下禀报。”
沈世安的态度也表得分明。
不管他们同意与否,今日他就是要向陛下进言。
身为户部侍郎,他不仅要跳过户部尚书,甚至要跳过尚书令!
吏部侍郎皱眉,不悦地看他一眼。
“老沈,你这小女儿是不是太急功近利了些?我先前便听到传闻——”
沈世安倏地虎下脸,眼底几乎冒火。
说话间,陛下轿辇已至。
身旁带着五部尚书,还有尚书令喻盛平。
轿辇落下,众人深深弯腰行礼。
皇帝坐在轿辇中,笑面如春风。
“诸位爱卿,方才在说些什么?讨论得很激烈啊,我远远听着,似乎,是跟西域有关。”
各怀心思的几人默不作声了一瞬。
沈世安不亏被称作狐狸,这些小把戏偏偏有效果。
沈世安再鞠一躬,上前一步道:“陛下,其实是与西域通商的设想,请容臣细禀。”-
羽房中,羊丰鸿再一次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奴婢这就回去试试看。”
沈遥凌这般那般地说完一通,没忘补充一句。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宁公子的喜好,我不清楚的。”
羊丰鸿笑着点点头。
沈遥凌也放心了些。
心里更添了几分踏实。
她原先费尽心思研究的关于宁澹的那些事,这一世,都派不上用场了,浪费也是浪费。
若能这样帮到羊丰鸿,倒也算是善事一桩。
而事实上,这只是冰山一角。
还有更多她了解的宁澹的小习惯,一天一夜也无法说尽。
恐怕也没机会再说了。
沈遥凌想着方才羊丰鸿苦恼的样子,忍不住叮嘱,也是提醒。
“羊管事,其实,你根本没必要如此愁闷。我看宁公子他性情虽然孤高冷僻了些,但他终究也是个活人。
“或许管事不必这样小心翼翼,与其为难自己,不如为难他呢。大胆多试几回,总会试出来的,毕竟,他虽然没长……不是,虽然不爱说话,但若是当真不喜欢的事物,也不会接受的,对吧?”
羊丰鸿笑逐颜开,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是。”
“沈三小姐,是这样。”
羊丰鸿起身,脸上哪还有什么苦闷之色,忽然向她行了一礼,再次道谢。
“原来沈三小姐已经这般地了解公子。老奴也就放心了,沈三小姐,应当不会错过公子的心意才是。”
“什么?”沈遥凌听得有些懵。
就在这时,遥远的钟声再次响遍整个宫宇。
悠悠地,一圈一圈地回荡。
沈遥凌心腔之中霎时也被敲得震响,猛然一惊,抬头望向窗外。
百官会谈,已经结束了。
喉咙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发紧,心跳飞快加速。
沈遥凌仓促回头,跟羊丰鸿回礼告别。
随即提起裙边,不顾礼仪地跑了出去。
一路跑到殿外,守在宫门前。
沈遥凌踮起脚,仰着脖子,等着父亲的身影。
沈夫人也靠了过来,同她一起候着。
羊丰鸿也跟着她后边走了出来,看着与家人待在一处的沈三小姐,终究欲言又止,回到了宁澹的身旁。
终于,远处黑点一般的人群渐渐走近了,沈遥凌分辨出了父亲的影子。
高兴而紧张地望过去,期待地紧紧盯住父亲的神情,等着父亲朝她报喜。
沈世安步伐缓慢,并未与谁同行。
似有所感,自人群中抬头朝着妻女望来。
面色有三分淡淡的黯然。
眉眼略微憔悴。
他看向殷殷望来的女儿,顿了顿。
缓缓吸一口气,歉疚地摇摇头。
沈遥凌顿在原地。
倏忽之间,眼眶不受控制地泛上酸楚。
不可置信的热意上涌,抵及眼底,化作泪水滑下。
拥挤潮涌的人群之中,沈遥凌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紧紧咬住唇,头脑一片空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泪水也一点也无法停下。
似乎有人的目光朝这边看来。
看见她在这端肃的宫廷之中,不受控制地忽然落泪。
打量的,惊疑的,好奇的。
沈夫人很快察觉,转过身来。
揭开大氅包住女儿的肩膀,将女儿整个揽进自己怀中。
沈遥凌栽靠在母亲身上被笼罩住,眼前失了光彩。
作者有话说:
*修文
(1)朝会布置、人员位次参考自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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