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第 24 章
◎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听了简直惊呆。
她从不知道, 宁澹也是如此的勤学好问。
宁澹面色从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旁垂首沉默的魏渔。
语声温凉:“往后沈三小姐同魏典学请教时,我也一道。”
魏渔虽然面容被长发全都遮挡住, 但不难看出他震惊到僵硬的情绪。
愣怔一会儿, 魏渔断然摇头。
宁澹眉心微蹙, 黑眸越发深幽。
“不行。”魏渔长发微抖, 彰显被压迫剥削的愤怒, “两个人我不教。”
“这是另外的价钱。”
宁澹:“……”
沈遥凌实在看不下去, 开口打断:“不用的。老师,他瞎说的。”
宁澹带着凉意的目光偏移过来,挪到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一时来不及思虑计较, 干脆一把扯开他, 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魏渔旁边。
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再开口, 仍旧温声软语地哄着魏渔。
“老师别相信他。”
“他脑子不好,学不会的。”
“我们不教他。”
看着沈遥凌在那哄人的模样,宁澹眸光冷漠,夹杂着些许气闷。
她对旁人或笑或嗔,都不要紧。
可她跟旁人,一口一个“我们”,让他莫名有些呼吸不畅。
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仿佛只是一错眼,沈遥凌就变成了许久难得一见的人。
从她离开医塾起, 一切就变了。
她原先厌恶的人很多,喜欢的人只有他一个, 因而时时刻刻都想跟在他的旁边。
可现在, 她身旁总有鸦飞鹊乱的人在围着唧唧咕咕, 她却看起来并不讨厌他们。
她再也不会因为和别人争闹而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也再没去过赤野林。
他好像已经不被需要了。
她甚至发誓说,不再关心他。
偶尔宁澹会有种察觉。
仿佛他是一枚陈旧的印章,被她留在这个冬日以前。
但思辨过后,他又会驱走这不值一哂的错觉。
即便沈遥凌那般说。
他仍然相信,沈遥凌的目光并不会那般轻易地被旁人引走。
她颖悟伶俐,爱憎分明以直报怨,她的性情如他手中的剑一般锐亮率真,胸有丘壑,并非斗筲小器之人。
因而她的决断不易更改,她的喜爱也比旁人更加坚牢不渝。
被沈遥凌喜爱着的人,根本无需去担忧这份情谊会颠倒消散。
而他是沈遥凌先选中的人。
宁澹目光定定落在那个以发遮面、畏缩躲闪的典学身上。
心底自有了计较。
虽然沈遥凌不惜当着他的面诋毁他去安抚这个软弱的夫子。
但他怎么也不可能被这种人取代。
他也不允许自己被取代。
沈遥凌在那边哄小孩子一般好说歹说了许久,魏渔才总算勉强松动了些,没再生气。
他谨慎地打量一眼宁澹。
轻声问:“这是谁。”
宁澹身形高大气质出众,眸光湛湛如一捧新雪,眉宇清冽使人见之难以忽略,更何况来势汹汹。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脑子不好的无辜同学。
沈遥凌却依旧能够面不改色道。
“无关路人。”
宁澹面色微沉,但也没有开口反驳什么,仿佛不屑。
他静静立在那儿,看起来很有存在感。
魏渔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默默蜷在一旁暗忖一会儿,忽然默不吭声从沈遥凌手中抓过暖炉,起身离开。
经过宁澹时,步子谨慎地特意绕了半圈。
像躲着个什么讨人厌的大麻烦。
“……”
沈遥凌一阵头疼。
宁澹为何突然跑来吓一下她的老师。
也不知道这回魏不厌溜走之后,她下次又能用些什么计俩去哄回来。
周围已没有了外人,宁澹眸光掠过沈遥凌的发顶。
轻声问:“你回府?”
典礼已匆忙结束,学子们理应各自归家。
沈遥凌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恰好。”宁澹启唇,“我要进宫一趟。”
从太学院去宫中的路要经过沈府,他们同路。
沈遥凌闻言却一激灵,忙不迭地改了口。
“不是,我说错了。”
“我不回去,我去书市。”
书市在完全相反的另一头,根本不顺路。
宁澹的眉心又蹙了点。
他想说方才经历过一场突袭,现如今太学院乃至整个京城都不能确保太平,她不应当在外乱逛。
但最终,他没有开口,点了点头。
沈遥凌也点头朝他告别,转身离开。
宁澹缓缓提步。
沈遥凌走了一会儿,发现身后缀了个人。
她绕过湖边,那人还跟在身后。
她抿抿唇,走上了大路,身后的脚步仍然亦步亦趋。
沈遥凌加快步伐,走到了分岔路口,倏地回头。
宁澹果然站在不远处,既不左转也不右转,一袭素白衣袍单手负立,眉眼淡淡地瞧着她。
像是打算一跟到底。
见她停下,宁澹便也驻足等待着。
虽然此时的确不宜外出,但有他看着就无需担忧。
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没必要阻止。
沈遥凌面色复杂,转头对着这踩着她脚印走路的人,迟疑了好一会儿。
最终放下纠结,摇摇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路那么宽,也不是她家买的。
谁不能走?
也不一定就是在跟着她。
虽然本来打算回府的,但话既已出口,沈遥凌就当真改了主意,打算去书市逛逛。
刚好这些日子光顾着努力地学新知识,许久没看话本子了,她也是需要玩一下的。
结果甫一出太学院的大门,沈遥凌就被一团暗红色的东西给劈头盖脸地捉住。
跟在她身后的宁澹看到这一幕,脊背挺直了些,脚步微顿,没再上前。
沈遥凌眨眨眼抬头,发现自己双肩被人紧紧锢着,也看清了阿兄微红的眼眶和担忧的脸。
“乖囡。”
这两个字一出,沈遥凌就浑身一颤,头皮发麻,想叫阿兄赶紧住嘴。
沈如风的心思却根本没有放在妹妹的暗示上,自顾自痛切地问:“乖囡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吓坏了?”
太学院出现匪人,消息立刻传遍了京城。
沈如风所在的衙门离太学院最近,听闻消息顿足失色,立即叫了辆马车带着十数护卫匆匆赶来。
虽然到太学后听说匪人未能得手、已经被宁家小公子当场解决,沈如风还是焦急不已,一面着人往家中送信好叫家人莫要担忧,一面继续守在大门外,等着妹妹出来。
直到亲眼看到人,沈如风一颗心才总算落回胸腔里。
因太学院出事,门口聚集的人很多。
沈如风虽未刻意拔高声量,但成年男子胸腔有力,语气急促焦虑,怎么也不可能小小声。
旁边路过的人全能听到,不住地侧目看来。
沈遥凌脸皮热得发炸。
上一世她已三令五申要求家人给她换个小名,防的就是这种时刻,可惜她的诉求始终没得到重视。
沈遥凌不由得想,若自己当真只有十六岁,脸皮生嫩得很,此时恐怕早已七窍升天,但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见惯了大场面,自然应该沉稳许多,她稳得住,嗯,稳得住。
沈遥凌手中竭尽全力扯着阿兄的衣袖,面上端的淡然,轻言细语道:“阿兄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太平盛世长大的贵家千金哪见过冷刀冷枪的,哪里有说没事就没事的道理。
沈如风心疼自家妹妹无辜牵扯其中,正满心怜念柔肠百结,甚至料想她应是生恐却不言、默默咽下苦泪。
沈如风越想越是心酸,于是很不好糊弄,坚持道:“看你穿得单薄,快来暖和暖和。”
沈遥凌心想我根本不冷啊,结果还是被阿兄一把拽过去认真严肃地围上斗篷。
沈遥凌试图接过:“我自己来。”
沈如风坚决地挡开她的手,很快速地系了个漂亮的绳结,还替她整了整发髻和衣摆。
沈遥凌臊得脸上通红,挣扎着从阿兄手里逃出去,手脚并用地往车里爬。
兄长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她,沈如风正打算也一同上车,余光却忽然注意到什么,定住身形在人群中望了望,朝着不远处微微拱手,略行一礼。
宁澹亦抬手回应。
同在陛下面前效力,彼此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沈如风行完君子之礼,就立马撩起衣摆,火急火燎地钻入了车厢。
只见沈家的马车一路驶出昌平大道,家丁护卫列阵随行,声势烜赫器宇轩昂,浩浩荡荡踏上回府路,到了路口忽然“吱嘎”一扭,急匆匆地转去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奔去了书市。
“……”
宁澹挺直的脊背缓缓松下来几分。
在原地又定了一会儿,往宫中去。
沈遥凌被她兄长带走,保护得好好的,还陪着去逛了她想逛的书市,他也就没了跟着的理由。
只是,遗憾挥之不去。
有些该做的事情没能做到。
被人抢了先。
宁澹迎面穿过人群,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很快跃上屋檐,身影消失不见。
宫中层层禁制,宁澹穿过其中却毫无阻滞。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鑫贤趋步迎出,拂尘搭在肘上,弓着腰笑呵呵道:“公子来得巧,正撞上了好时候。”
赵鑫贤说的好时候,自然是指陛下心情好、有空闲的好时候。
一般人得了这番提点,怎么也要奉承两句,宁澹却依旧面无表情,来时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赵鑫贤也不意外,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反而倍加殷勤地引着宁澹一路升阶入室,朝着里边儿道:“陛下,宁公子来了。”
到得门帘前,赵鑫贤便止住,宁澹曼步而入。
屋内地炉烧得热,皇帝只穿一袭宽逸的白色中衣,正伏身在案边写一卷章草,闻声直起身子,眼中含笑地望来,慈和道:“小渊来啦。”
宁澹颔首,目光落在皇帝的薄衣上。
皇帝低头看了眼,摆手笑笑:“无碍,神医说了,衣着轻便利于通达。来,小渊来坐。”
宁澹正襟危坐,以简单言辞禀报了一番今日太学之事。
皇帝在水盆中捡了条帕子擦去手上墨迹,唇边的笑淡淡地隐去。
听罢后,却是看向了宁澹。
声音越发缓和:“小渊觉得如何?”
宁澹垂眸,不置一词。
皇帝拭净的食指点了点他,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母亲豪奢放逸,怎把你教得三眼一板的。”
宁澹仍未开口。
他身世有异,众人每每见他便靡知所措,敬而远之。
只有皇帝会叫他小名,并对宁珏公主称呼为“你母亲”。
但他在皇帝面前,依然是一贯的沉稳淡漠,并未比对待旁人多出一丝亲近。
皇帝笑骂他一句,随即冷声:“自搭台自唱戏,还要先借禁军之手透露消息叫朕知晓,生怕戏唱不响!乞哀告怜,惺惺作态。那几个世家如今也就剩了这点心计。”
宁澹仍是沉默。
只是闻言抬眸,瞥了眼窗外。
皇帝哼的一声,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又变回了平和的姿态。
他总算穿上外袍,边道。
“这事八成查不出什么消息,挪去大理寺便是。过些时日变成桌案上积压的一张卷宗,也不会有人再理。”
皇帝眼角眉梢透出冷嘲,“你不必沾手。”
“知道了。”
宁澹应承一声,顺势起身离开。
“慢些。去库房挑些血斛燕窝带上送去喻家一趟,免得他们白唱戏。只盼他们在位的这些年,除了玩弄心术,能真培养出些人才。”皇帝面上的红润逐渐褪去,越发显出森严的皱纹,笑已不达眼底。
喊了声,“赵鑫贤!”
外边儿的大太监“喏”了一声,急急地小碎步进来,好似什么也没听着,面上一团和气,却无需主子再提点,对着宁澹笑呵呵地弯腰:“公子,请。”
宁澹狭长的眼眸最后在皇帝的身影上落了落,旋即收回,跟着赵鑫贤出了门。
方才,他有瞬间的犹豫,有一事险些要同陛下说。
最后还是按捺下来。
其实他怀疑自己脑子生病了。
那时不时闪现脑海、无法忘怀的幻象,真实到几乎能与现实混淆。
每每要分离开来时,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甚至有时他会恍惚觉得,幻象里的才是真实。
而他是注定要上场杀敌的人。
在战场上,受伤流血只是常事不值一提,但脑子里若是长了病,则是自取灭亡的征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宁澹时常在判断自己的情形,是否需要找医师。
若是医不好,该如何做。
直到今日。
在太学院遇袭之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幻象竟与之后发生的事完全重合,那喻家小姐说的话,竟然一字一句都不差。
他与喻家小姐并不熟悉,无从猜测她的遣词用句,因此,即便是脑子里生了病,他也绝不可能在听到那句话之前便先行在脑海中模仿出来。
那便是另一重可能。
也许他并非罹患疯病。
而是,有了些近似于预言的才能。
若真是如此。
以过去的几次幻象来推断,这个预言还有偏向性。
现实并不会完全依照幻境来进行。
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不会发生。
譬如,沈遥凌空等他一夜。
又譬如,沈遥凌也在那张台上、险些被匪人袭击。
宁澹忽而又想到在梅树下看到的的那段幻境。
幻境中沈遥凌面如桃花,喘息细细。
“公子,好了。”
不知不觉中,手中不知何时已被堆满了礼品。
赵鑫贤领着几个小宫婢挑挑拣拣一番,忙得直擦汗。
直起腰提醒他道,“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劳烦公子代为送去喻家,聊表陛下心意。”
宁澹敛神,眸光严肃正直。
这幻境究竟是不是预言,他会再搞清楚-
沈喻两家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直道,爬得稍微高些甚至能望见彼此院中的人。
回沈府时,便也免不了要经过喻家门前。
远远地便瞧见喻府十分热闹,连阶前都站满了人。
仔细一瞧,还都是熟人。
喻崎昕被十几个人围在正中,众星拱月一般。
沈如风扫了一眼,又看一看小妹,便想将车窗关上。
都是曾同过窗的人,上一回乖囡独自养病凄清孤寂,而今喻家小姐受了惊吓却门庭若市关怀备至,沈如风担心小妹见了此景会伤怀。
沈遥凌只专心翻着刚买回的话本,似是完全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
马车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动。
车夫打起车帘,沈遥凌正要下去,却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门口候着,伸长颈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脸,那几双眼睛也亮了几分。
东叔老泪纵横地扑上来,搀着她下马车,哭喊道:“三小姐,你差点把奴一条老命吓没了……”
沈遥凌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从旁过来,摸着她的脑袋:“上个学堂怎么这般多灾多难,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围乌泱泱一圈的人,家里的亲戚来得比过年还齐。
沈遥凌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学院出事后,因匪人是冲着医塾来的,祭酒便当场决断,将医塾的学子全送进了密室看护起来。
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
很快便瞧不见彼此。
沈余两家的亲眷里就没有闲人,今日却因为听闻太学出事,全聚到了一块儿,候了沈遥凌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安心。
沈遥凌感念叔伯姨母们的厚爱,很是知情识趣地先在每个人跟前卖了会儿乖,给每个人都呼啦了几下额发,直到长辈们都放下心来进了院子喝茶,沈遥凌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双亲身旁。
轻轻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绪便散了个干净。
又说了会儿话,声调也渐渐明快上扬。
沈夫人看着女儿的笑眼,便知道今日这场惊吓,是真的无碍了。
这时门廊上递消息来,说门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遥凌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去吧。”
既然无碍,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样地护在家里。
去外边顽皮摔打,反而更易变得强壮,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遥凌点点头,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遥凌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误会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见了宁澹。
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对视的那一眼。
作为唯一知内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误以为现在门外找她的就是宁澹,怕她独自去了会心神不定地吃亏,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遥凌摇摇头,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宁澹。
沈遥凌自个儿去应门,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宁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边探望喻绮昕的郑熙。
郑熙一看到她,就扬了扬下颌,目光深深看来。
沈遥凌刚同家人待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和,难得匀出几分耐心,淡声问他:“有事?”
郑熙皱了皱鼻子,埋怨地睐她:“怎么跟我讲话,语声里总夹枪带棒。”
沈遥凌没答,清涧双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检视他配得上什么样的态度,有些话便不言自明。
沈遥凌道:“你不待在喻家,跑过来干嘛。”
“嘁,那边无聊至极。你怎么不过去?好些同学都在那边。”
郑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语气不佳,回答完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遥凌,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听见今早沈遥凌为了维护那个破堪舆馆与李典学当面呛声,便越发觉得,沈遥凌是认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喻。
沈遥凌不在,医塾里都沉寂了许多。
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了。
时常觉得空落落的。
但,沈遥凌这般决绝,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郑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装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那宁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遥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宁澹。
她知道郑熙找她绝没有好事,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声,第一次亲口说谎,否认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郑熙垂着眼帘闷声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医塾里看谁也看不上眼,对谁也比不上对他上心。”
沈遥凌哼笑:“那是因为你们太过蠢笨,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郑熙脸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说:“你!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别装没有。”
沈遥凌笑意收了收:“我没装。”
郑熙目光有些发痴。
她性子执拗,长得却是乖极了,带一点点笑便梨涡浅浅,衬着那双清冷的眼,像秋雾里掺进一缕甜糯的香。
郑熙心中轰隆作响,心腔里忽地钻出一个念头。
难道,沈遥凌是真的不喜欢宁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试探:“你对他是殷殷厚意,他对你……也不能说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远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遥凌听着他的话,心想,是,她是知道。
毕竟现在,宁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边。
他有一百一千个理由呵护喻家大小姐。
他们确实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遥凌静了会儿,便没再有别的反应。
眼眸似笑非笑地侧来,眸中寒光点点。
“郑熙,小心你的嘴。”
“我从未说过我对谁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说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对自己撒谎,对别人却没有。
她确实从未当着旁人提及过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她不痴缠,也不故作回避,就当一个寻寻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后宁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
就只是这般平淡的、安静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故事。
背面被写了字的花笺自然已经作废。
沈遥凌痴痴看了一会儿,直到纸背干透。
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笺举在眼前。
北牖半开,薄白日光透在花笺上,依然刺目。
沈遥凌抚了一遍,又抚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时,分别捻在花笺一角,嘶啦撕开。
对半再对半。
撕成难以辨认的碎片,团在掌心,本要寻个火折子点燃烧了,沈遥凌又顿了顿。
时隔这么些年,这张纸上原本的每一个字都仍然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吹干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烧了很轻易。
但当初那个费尽心思偷写花笺的姑娘多可怜呢,仿佛她不该存在过。
沈遥凌犹豫片刻,从妆奁里摸出个锦心绣口的香囊,将碎纸片放了进去,扯紧丝绳,牢牢挂在腰际。
也算是个好意象——尘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轻轻地拨弄。
那无香的香囊,便如无铃的铃铛一般晃荡几下。
作者有话说:
九千字!公主请审阅!
能在这里看到大家十分感谢!啵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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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 第 25 章
◎少女的絮语◎
喻盛平将宁澹迎到上座, 屋中已坐了不少人。
宁澹略扫一眼,既有朝中依附喻盛平的官僚,也有医塾里的年轻学子。
只不过, 不论年纪大小、关系远近, 都几乎无人出声, 即便偶尔要同旁人讲话, 也是交头接耳低声絮语。
显得分外安静。
倒不像是来看望拜访。
而像是在肃穆的学堂中上课一般。
喻盛平入座, 底下更没人敢再开口。
一双双眼睛似田鸡瞪得鼓鼓, 抻着脖子静默地齐齐瞅过来。
宁澹余光能瞥见旁边坐着喻绮昕。
她靠在红木椅中,仍是与先前无甚区别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时不时朝底下的宾客点头问安。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场景瘆人。
宁澹睫羽低垂, 眼波沉静, 仿佛很是适应这间四周皆静的屋宇,又仿佛已经超然物外。
实则却在走神。
他想到, 若是沈遥凌在这儿,一定会搓着胳膊往他身后缩,缩到别人看不见了,再嘟囔一句,这般架势,到底是探病还是上坟。
唇边不自禁莞然,因意识到身处何处,又缓缓隐去。
宁澹收神,听到喻盛平在旁边讲话。
“……匪徒出现在太学乃是冲着医塾而来, 吾女又首当其冲,多亏圣上恩慈, 有若渊公子护着医塾的安危, 这才没有酿成恶果。”
喻盛平嗓音颤动, 仿佛后怕不已,提及陛下时更是感念不已,又述说了一番陛下的恩德,对医药世家的罔极之泽。
在场的田鸡……不,在场人都随之动容。
宁澹安然地看着喻盛平,眸中依然水波不兴。
五日之前禁军捉到一个毁坏城墙的外族细作,那人经了一番拷打吐露出更多消息,其中便有一条,有其同伙埋伏在太学之中,欲要对喻家长女不利,因为喻家对朝廷效死输忠,乃是大偃皇帝一大臂膀,若能重创,大偃便不会再如此固若金汤。
这些话递到陛下面前,立即惹了陛下震怒。
当夜金銮殿上下宫人尽数被罚,灯火通夜不熄。
陛下继天立极已近四十年,脾性并不算好。
但这回显然怒火未泄,全憋在胸腹中。
身为天子,该骂的人不能骂,只能拿身边近侍出气,竟也有此般憋屈境地。
什么细作,只是幌子罢了。
陛下利眼看得分明,知道喻家这是故意提醒朝廷,喻家功若丘山,甚至能影响江山社稷。
却也只能忍让。
不仅要忍让,还要命令宁澹保护好喻家大小姐,万万不能遭“贼人”损伤。
喻家的一场戏,戏台搭到了天子脚下。
逼得天子也当他们的戏子。
若是当真圣眷正隆,这倒也并非不能容忍,毕竟喻家虽然行径乖张,却也只是撒痴卖乖,想博陛下眷怜。
但若是陛下心中早有积怨。
这桩桩件件,便无疑成了挑衅。
宁澹静静地看喻盛平演得情真意切。
心中也在猜测。
喻家究竟是真的全然不知晓陛下的厌恶,还是蓄意激怒陛下。
但也仅仅猜了一瞬,念头便消散。
不论真实的想法如何,天家现在与喻家还是“琴瑟和鸣”。
喻盛平说完,朝喻崎昕招了招手。
喻崎昕乖顺地走到人前,喻盛平揽住她的肩膀,语调不乏骄傲。
“本来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恰巧诸位都在。”
“这倒是一件好事。”
“还请诸位看看,小女近日的成就。”
喻崎昕面色微红,似是羞赧地侧了侧身。
几名下人抬着一个圆盘从侧门而入,来到众人面前。
看清那物事后,有人被惊吓到,也有人“咦”的一声,满是新奇。
那圆盘上乍一看全是人的舌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用某种材质捏得像是人舌,状貌各有不同。
有的如豆渣炒黄,有的薄白如米饮敷舌,这分明,是对应着不同的病症。
喻盛平扬手道。
“这是小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根据《舌苔图谱》制出来的,来,昕儿,你自己说。”
喻崎昕矮身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又不乏力道。
“各位见笑了。”
“这东西本不入流,是为了方便我在医塾的同窗们练习之用。”
“望闻问切中,观舌之务最是关键,又分为苔色、舌质、舌尖、舌心、燥润及舌边、舌根,书上形容繁杂,即便有绘图,也时常使人迷惑。我见同窗们日日为其烦忧,便请喻家的医师和工匠根据图谱做了此物,可亲眼见得,可亲手摸得,比书卷上的文字要易懂得多。”
“父亲抬爱我,见了我这把戏便赞赏,说要推而广之。请诸位长辈先替我掌掌眼,不要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闻言都是惊叹。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若在医馆都能用上,大夫会要轻松得多。
而更珍贵的是,喻崎昕小小年纪,能关怀同窗又能别出机杼,俨然已有领头人的风范。
喻崎昕说完,便让下人们将圆盘抬得更近,便于观摩,众人也齐齐围上来研究探讨。
喻盛平满意地抚须而笑,眸中满是慈和与骄傲。
但,余光注意到旁边无甚反应的宁若渊,心中又有些不满。
暗怪陛下怎的派来这样一个愣头青,完全不经世故,若是换一个人来,此时定会喜气洋洋地贺喜一番,再顺势呈去陛下面前大为赞扬。
喻家女饱受惊吓摧折却仍出以公心的形象,就该这样立起来。
偏偏这无亲父教导的宁若渊不通人情,只是兀自呆坐不动,使他的苦心白废一半。
喻盛平偏头向一侧,无声冷哼。
掐着点坐满了半个时辰,宁澹起身。
喻盛平先前一直以后脑勺对着他,不愿多跟他说一句话,见他要走便转过脸来,又是满面春风地寒暄。
“昕儿,你去送若渊公子。”
喻崎昕乖顺地应了一声,走到宁澹侧旁,娇而不怯地抬了抬手。
“公子,请。”
这才是大家闺秀。
看着喻崎昕的在场之人无不这么想。
宁澹抬脚出门,天家的轿辇已没再候在门外,意思便是,无需再进宫回禀。
喻崎昕静默陪在身侧,随着宁澹亦步亦趋。
面上仍含着微笑,心中却多了几分尴尬和恼怒。
这人与个锯嘴葫芦无异,难道要她先搭话?他一路上自顾自地大步走在前头,倒好似真把她当成了个陪同丫鬟。
走到院外,喻崎昕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宁公子。”
温柔的语气差点没拿捏住。
宁澹偏头。
喻崎昕仰视着他,神情柔婉,轻声道。
“在太学院时,多亏有你相助。宁公子往后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做到。”
宁澹目光越过长街,落在不远处沈家门前的阀阅上。
果真思考了一会儿。
道:“你知道疙瘩山?”
“疙、疙瘩……”喻绮昕语塞。
见她神情不似了然,宁澹摇摇头。
“你找到疙瘩山便告诉我。”
“……好。”喻绮昕微微呆滞地应承。
宁澹大步离去。
喻绮昕僵滞过后,脸色乍青乍白。
她以千金贵女身份许以重诺,又小意逢迎,宁澹不仅不为所动,还这疙瘩那疙瘩地敷衍她。
如此轻视。
她有哪里做得不好?
偏偏,他又是父亲极为看重之人。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
父亲为她铺的路,她走得,她值得-
刚放假时,沈遥凌很快乐。
而到如今,冬休已过了好几日,沈遥凌渐渐觉得无聊了。
整日待在家中,该玩的都玩遍了,而且因为在母亲面前露脸过多,时不时就被捉住教训两句。
都有点怀念上学堂的日子。
至少,她能哄骗老师给她写书。
还有那群小狗同窗,不用她开口,便会自己想着法儿地打发时间。
现在,她只能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了的话本子,另一手跟沈夭意玩双陆。
沈夭意掷了个骰子,也是兴趣缺缺。
骰子都没看清,明明能过中河,结果棋子挪到逢门就停下。
沈遥凌叹一口气,都懒得提醒。
院外的□□上却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进了主院。
沈遥凌迁怒:“父亲为何天天有客来!都说些什么呢?”
这阵子,主院里时不时就充满了这般的欢声笑语,岂不是衬得她更无聊了。
沈夭意撑着下颌,抬眸扫了她一眼。
倦倦地道:“你去打听打听。”
沈遥凌说我不。
时下风气虽然不重男女之防,但也只是同窗和友人之间。
没有半点干系的男女见面,往往还是有些窘困的。
二姐诓骗她,她才不会去。
沈夭意轻嗤一声,招来一个方才从外边儿回来的仆婢,问。
“今日父亲见的又是何人?”
小丫鬟矮身答道:“回二小姐,是欧阳思大人。”
欧阳思。
这倒不让人意外。
欧阳思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但是在两年前,他还是个入京不久的落魄书生。
他潜心想要做赋成名,却遭旁人取笑贬低,说如若他这种乡巴佬也能写成文章,路边的狗便也能奏乐,叫他莫要再浪费稿纸云云。
欧阳思自然委屈愤懑,某天夜里喝了不少闷酒,结果醉倒街边,被人偷空了钱袋子。
这成了压倒欧阳思的最后一根稻草,欧阳思悲愤之下干脆孤注一掷,趁着未醒全的酒意,将手头的最终稿贴在了山风亭的游廊边。
这是京城许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他将自己呕心沥血做出的文章贴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嘲讽自己怀才不遇,也或许是想以文代人“享受”一回做官的滋味。
但总之,结局不止于此。
那日沈遥凌的父亲沈大人起得颇早,经过游廊时见到了这篇散落的文章,尽管上面贴了主人自叙,称自己仅是人世间一张不足挂齿的浮萍,沈大人仍是将这篇路边的文章通读完了。
并提笔在其上作一则序,又写下“不能以人废言”的鼓励言语,亲笔落下沈世安的署名后,扬长而去。
沈世安的名字引来过路之人争相传阅。
欧阳思的文采虽然略微拙钝,但文质却蕴意深远,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于是玩笑一般,又有几位大臣挨个地在那篇文章上做注释,作别序,赞其作者通晓博物、颇有情致。
如此一来,欧阳思一夜之间声名大噪,整个京城的文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头,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他的文章,以至于一时间“京都纸贵”。
不仅如此,他还掀起了一股新兴的潮流,山风亭旁的游廊从此常常贴满俊才贤士们的诗文想要效仿,来此处观摩研习他人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逐渐成了文人雅客们心中的圣地,时不时还真有一两人能从中崭露头角,改天换命。
欧阳思得此机遇,对那几位给他题字作序的大人自是感激涕零,几乎每个年节都要上门拜访,沈遥凌对他的名号自然不会陌生。
只是奇怪:“可现在非年非节,他是不是来得更频了些?”
沈夭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去前厅瞧瞧。”
“去干嘛,去挨骂?”
“才不会,他们乐意你去。”沈夭意笑得玩味。
沈遥凌忽然醒过味儿来了……
欧阳思来得勤,乃是因为他尚未娶亲,而沈大人家中还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
敢情这番殷勤是献给她们的?
她前世一心想着宁澹,从未关心过这档子事。
沈夭意见她明白,又戏谑道。
“你真该去看看。才子佳人,不正是你爱看的话本里常写的?”
知道沈夭意坏透了,沈遥凌根本不接这茬,摇摇头道。
“这算哪门子的才子佳人。”
“欧阳大人时常到访,乃是冲着父亲的恩惠。”
“即便有我们的缘故,也只是因为花箔期将至,父亲母亲定然会操心我们的婚事。他身为父亲的半个门生,必然要表现得积极些,露出梦寐魂求之态。实际却并非为了求取好女,乃是表露对父亲、对沈家的尊敬想往之意。”
“说到底,与我们并无什么干系,更没有什么缠绵可言。”
沈夭意深深看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只是戏谑之意少了许多。
“乖囡。”沈夭意叹了一声,“看得这样清楚,对你的姻缘很不利的。”
其实说句难听的,世间大多数夫妻的婚姻,都起于糊涂。
若是真将人的一颗心掰开来,一分甜一分苦地算个干净,哪里都难寻到一个合心意的。
沈遥凌话声一顿,呛她。
“宝囡,彼此彼此。”
沈夭意脸色一沉,冷冷道:“不许这样叫,你这个乖囡!”
“宝囡宝囡,你是宝囡!”沈遥凌不甘示弱。
沈夭意抄起双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追过来,要打她。
沈遥凌一边大声叫着姐姐的小名一边拔腿乱跑。
两人打闹得快要出汗,但总比先前快要睡着地坚持下棋好些。
上门造访的客人坐不了多久,起身要告辞。
沈如风替父亲送客人出门。
经过与别院最近的小径时,欧阳思不自禁停了一停。
竖起耳朵想要捕捉院里的动静,或许能听到一两句少女的絮语。
沈如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欧阳大人,怎么了?”
面对恩人的长子,欧阳思有些羞赧,忐忑地说。
“风弟,你说,你的两位姊妹仙姝,有没有可能会提起我?不知,不知她们如何评价……”
沈如风仰天想了想,认真地道。
“如果你可以现在在这里摔个大马趴。”
欧阳思一愣。
“再团起来叽里咕噜地滚到池塘里去。”
“砸晕一条大鲤鱼。”
“她们会夸一句你很厉害的。”
欧阳思:“……”
大冬天的,他擦了擦汗,点点头道。
“不好意思,风弟,是我冒犯了。”
欧阳思终于看了出来,这位一向春风和面的沈公子很不满意外人惦记他的两位妹妹。
他才提了一句,对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仿佛剥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沈如风的笑脸看上去依旧清朗亲和。
一只大掌在欧阳思的肩头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放心。”
“我再告诉欧阳大人一条真理。”
“其实姑娘们聚在一起时,是懒得讨论男子的。”
“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动什么芳心。”
“即便要动,也要经过父兄的检视,才是正道。”
“毕竟男子,才最了解男子。”
“明白了吗?”
欧阳思忙不迭地点头。
沈如风亲切地揽着他,继续送他离开。
沈遥凌最后还是被姐姐给抓到了。
她认怂讨饶,免去责罚的代价是,现在上街去替姐姐买一包糖炒栗子。
因为沈夭意跑太多步,嘴里干了,忽然想吃糖炒栗子。
明明家丁就可以去买。
沈遥凌敢怒不敢言,臊沓着脑袋出了门。
背后传来沈夭意的嘱咐声:“要刚出锅的!冷的不要!”
沈遥凌被她喊得也想吃了。
这个时节,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并不好找。
沈遥凌兜兜转转,总算在一处热闹市集看见一个小摊。
她走过去:“小哥,麻烦问下,有刚炒出来的吗?”
摊主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沈遥凌并不意外,又问:“上一批什么时候炒的?”
摊主又摇摇头:“没炒。”
“我刚支的摊,没人来买。”
“你要的话,这就是第一锅。”
“要吗?”
沈遥凌语塞。
也难怪这个时间点了,他的摊还在这摆着,敢情是生手。
旁人家的好栗子,早已经卖空走人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要的,炒吧。”
反正沈夭意只说不要冷的。
没说不要难吃的。
摊主受到了极大鼓励,当即将炉灶烧得更旺。
将栗子哗啦啦地倒进铁锅之中,同黑砂石一道翻炒起来。
沈遥凌不明炒栗子的个中奥妙,只觉得这位摊主动作利落,力气也大,挥舞着铁铲十分麻利,倒也不像个不擅长的生手。
便好奇地凑近了些看。
砂石同栗子一起翻滚着,醇暖的香气很快扑涌而出。
“姑娘你站开些,这铁锅能把你骨头烫化咯!”
摊主紧张地劝道。
沈遥凌点点头,正要往后退一步。
摊主许是太过紧张,手上竟然一滑。
硕大的铁锅被推下炉灶,里边儿翻滚得滚烫的砂石飞扬出来,朝着沈遥凌的面门扑过来。
沈遥凌一悚。
面前倏地划过一道剑光,叮咚数声脆响,黑砂石全被击落在地,在泥地上烫出刺啦的声音。
沈遥凌有些失魂,抬头看向来人。
宁澹双手握剑,锐利眼眸鹰视狼顾地朝她瞥来,身上隐有未熄的剑意。
方才那一瞬几近极限,何况他不自禁失了片刻的从容。
好在终究并未失误,宁澹心中后怕。
沈遥凌也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看了宁澹一眼,沈遥凌赞道:“宁公子好剑。”
宁澹:“?”
“术。”
作者有话说:
欧阳思的成名史参考“洛阳纸贵”的左思,这个配角仅是路人,与历史人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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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 第 26 章
◎沈遥凌已经不喜欢这些旧盘子了◎
落日的余晖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 跃出一线橘红,挤进人的视线之中。
暖光覆着眼睫,反射的弧光使眼前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宁澹忖了忖, 接受沈遥凌的赞扬。
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遥凌眸子很圆, 眼尾微微上翘, 琥珀色的眼珠总比别人多一分顽皮, 湿漉漉的, 好似一头纯洁无瑕的幼鹿。
你以为她朝你跑过来是要钻进你的怀里, 但当你伸开手,她又立即跑开,眼里的纯洁也变作了狡黠, 告诉你刚刚都在逗你玩。
宁澹习惯迅速地找到每个人的弱点, 对沈遥凌,他也同样下过判断。
这是一个很好看透, 但很难讨好的人。
宁澹不擅长讨好,便等着她的靠近。
她每每要打什么主意时,那小鹿的天真和蝴蝶的狡黠便会一齐冒出来,在眼角眉梢窜来窜去,观看她写在脸上的心思,也是一种很长久的趣味。
但现在,那些全都消失了。
他曾经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发冷。
现在,连那种冷意都察觉不到了。
好像在她的眼眸里,他又从一个不想被看见的人, 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遥凌朝着他的脸上明明带着笑。
但那笑容,可以给鱼, 给花, 给那个他觉得平庸卑懦的老师, 怎么能给他呢。
沈遥凌夸完他,对着地上那热气腾腾的栗子一阵可惜。
但她随即发现不妙。
伸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小摊后:“摊主跑了。”
宁澹眼睫微颤,缓缓凝神。
答道:“他并非寻常摊贩,而是一名尚未被画像的逃犯。”
沈遥凌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摊。
“那他是在此发展副业?”
“……”宁澹又顿了顿,声音有些轻而飘,“伺机出城。”
沈遥凌“哦”的一声,点点头。
原来如此。
这里确实离城门较近,又人多热闹,或许就是想等守备不严时混出去。
方才他大约是发现了附近的守卫,故意将铁锅倾倒想趁乱逃跑,叫自己后退,也是避免再闹出人命,让这场骚乱拖延一点时间。
沈遥凌关心地问:“那还抓得到他吗?”
宁澹点点头:“发现他的时候,四周的通道便已全部封住。”
原本只是个很简单的小任务。
没想到,沈遥凌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那瞬,他胸腔几乎震裂。原来惧怕……是这般清晰的滋味。
沈遥凌听罢,也是松了一口气。
能抓住就好。
不然,她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沈夭意解释栗子没了的事。
沈夭意绝对会说她又在瞎编了。
宁澹提醒道。
“接近年关,城中有些不太平。你出门时最好带着三五家丁。”
沈遥凌点点头,记下了他的教诲。
遂转身道别。
“那我不打搅宁公子执行公务。”
宁澹怔了怔。
他终于发觉,宁公子这个称呼,有些刺耳。
他对沈遥凌直称为“你”,沈遥凌却言辞客气。
虽然从前,沈遥凌也不是没这么叫过。
但大多数时候,沈遥凌会对他直呼其名。
或者干脆撇去姓名。
毕竟赤野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姓名也失了意义。
那般叫法,多久没听到过了?
“等等。”宁澹开口。
沈遥凌疑惑回头。
宁澹看着沈遥凌,视线沿着她的眉眼、鼻尖、唇角一路描摹。
没有找到一丝想要留下的痕迹。
风卷着落叶在身后沙沙作响,有些隐匿的心声藏在了躁动的声响间。
宁澹像是被谁催促着一般,着急而没准备地开口:“东郊姓王的人家新起了一幢茅屋。”
“啊?”
沈遥凌懵住。
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讲完一个逃犯炒栗子的故事,现在轮到了砌房子的故事?
宁澹抿了抿唇,接着开口。
“王家在挖地窖时,挖出来数样古物。”
“其中有一彩绘蟠龙盘,许是先朝观星台上留下的祭神物。”
“都点检司已将其买下,明日戌时要抬着从朝营门前经过,会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届时可以细看。”
沈遥凌曾有段时间很是痴迷古玩文物,一听便知道,这彩绘蟠龙盘定是价值不菲,进了官府手中定会被严加看护起来,往后很难再亲眼看见,这个机会倒是难得。
若是从前,沈遥凌定然如饥如渴地想看,而且会从现在这一刻就开始迫不及待。
但多活过了一辈子,沈遥凌对这些物事的兴趣也没那么浓了。
沈遥凌感叹道:“真是好东西。谢谢你,我知道了。”
宁澹眉眼舒展,轻声回。
“不必。”
想起什么似的,宁澹又追加了一句提醒。
“戌时,别忘了。”
沈遥凌眉梢微扬,点点头。
心中暗道。
也没必要记这么仔细吧。
她也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
宁澹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目光落在沈遥凌身上,这回再没了别的话说。
沈遥凌见怪不怪,弯唇朝他一笑,摆手道别。
颊边淡紫的耳珰随着动作悠悠晃荡,衬着如玉的面颊,水光流转。
她果然将那块玛瑙打作了耳珰。
不知为何,宁澹手心微微一紧。
沈遥凌旋身离去,厚重的斗篷很快覆住了细柳似的身形,步伐有些漫不经心。
一枚香囊挂在侧旁,时而被风吹出了斗篷之外,又被丝绳牵绊着。
她还做了新的香囊。
宁澹默默忖着,目光一动不动,直至那道身影消失-
翌日一早,沈家门外来客。
院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一听这客人就很有活力。
过了须臾,沈遥凌的卧房外也响起呼唤声。
“三小姐,三小姐——”
沈遥凌往枕头底下钻了钻,卷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熟练地求饶。
“娘亲,再让我睡一会儿。”
这大冬天的,晨起时分外艰难。
门外的声音依旧不绝。
“三小姐,三小姐醒醒,您同窗来找您。”
沈遥凌在半梦半醒中听到这话,忽地清醒了不少。
但还没有完全清醒。
想着是哪个猪头打上门来了?
等反应过来,沈遥凌扯下蒙脸的被子,犹豫地问。
“是谁?”
门外答,“是安姑娘。”
沈遥凌仍在愣神,好似还在梦中。
呆了会儿才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脚步声雀跃地小跑进来。
沈遥凌穿着中衣下榻,绕过珠帘,果然看见安桉一脸兴奋地冲进来。
她穿着鹅黄小袄,脸颊嫩红,活泼泼的身上还带着冬日清晨料峭的寒意。
沈遥凌没完全清醒的声音有些闷。
“安桉,你怎么来了。”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
这话听起来,不像欢迎。
但她只是一时间没想好措辞。
毕竟,从未有过同龄的姑娘到她家中来找过她。
更何况还是她尚未晨起洗漱的时候,直接进了她的卧房。
这样的亲密,很是陌生,但并不讨厌。
她暗暗纠结,安桉却毫不经意。
嗓音脆生生地:“遥遥!快起来跟我去看蓝眼睛的秃驴。”
说着捂住嘴,小声地改了口。
“不是,是游学回来的僧人,其中有一些是异邦人。”
从那日太学院里出现匪人时,沈遥凌将安桉护在怀中之后,安桉对她的称呼就变得更亲切了。
沈遥凌打了个哈欠,不解。
“秃驴有什么好看的?”
即便是蓝眼睛,也不值得大早上跑去看吧。
安桉老实地摇头。
“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
“但是郭典学说,叫我们去看。”
沈遥凌明白了。
定然是这些僧人回京之后要传经授课,因此联络了太学院,安排些学生去听。
虽然昨天沈遥凌还在想着,在家待着无聊,不如早些去学堂上学。
但上学跟同学玩和上学听讲,还是不同的。
她有些犹豫,便问道:“都叫了谁?”
安桉报了一串名字。
沈遥凌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这选人的规律。
安桉似通晓她的心意,抢先答道。
“郭典学说要找长得好看的,镇一镇场子。”
沈遥凌惊叹,郭典学怎么在这么不寻常的地方好胜心这么重。
她抖震精神,点点头。
“那我去。”
到了天心阁,沈遥凌发现其余人都已经在了。
隔了几日未见,再看到这群小狗,沈遥凌觉得分外可亲。
其他人见到她并不惊讶,打了声招呼:“遥姐也来了。”
沈遥凌含蓄地点点头:“毕竟长得好看。”
聊了一会儿,安桉悄悄地捅咕她一下。
伸出一根指尖,指了指某个方向。
“真的是蓝眼珠哎。”
沈遥凌抬眸扫了眼。
只见那异邦僧人翠眸高鼻,皮肤白皙,是个皮相很好看的秃头,他身穿僧袍,但那双翠色的眸子稍稍抬起时,却波光潋滟,好似十分风流多情。
也难怪郭典学要找人来镇场。
毕竟为了体现人灵地杰,外貌是最直观的攀比。
沈遥凌也有了些好奇。
“异邦人也信佛?”
“不,他们信的不是佛教,而是叫什么,瓦都里教。只不过这些信徒也被统称为僧人罢了。”
沈遥凌仔细一看,确实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与常见的僧袍不同。
“据说这瓦都里教原本就是起于外邦,大偃的僧人游学到那个海外小国后,受到感召改变了信仰,成为了瓦都里的信徒,并将那边的信徒也带了过来。”
“郭典学说,他们还带回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宝石,是我们这里没有的,让我们好好听听。”
竟然还能这样。
佛寺的年轻僧人大多都是自小养在寺庙之中,佛寺是一种归属,亦是一种传承,几个月的游学,就能叫他们改变信仰?
沈遥凌直觉地感到不祥。
他们围着站了一会儿,那蓝眼僧人叽里咕噜地开始讲话。
旁边立着一人,等他讲完一句,便用大偃话复述一句。
听起来,就是些很寻常的教义。
重复提到得比较多的一句话是,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这听上去也是一句充满勉励的好话。
至于其它的,就更没有什么趣味。
看了半晌,沈遥凌最感兴趣的,却是那个通晓外邦语言的大偃僧人。
沈遥凌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想看大偃对外朝的记录,可少之又少、很难找寻。
但这么多年以来外朝视大偃为金山银库,定然会留下不少的记载,从他们所著的书里,或许反而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但想要读通他们的书,就得先学会他们的语言。
沈遥凌暗暗记下这个想法,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实施。
过了晌午,那些僧人仍在喋喋不休,沈遥凌早已经坐不住了。
她使了个眼色,安桉就立刻跟了上来。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学生跟着她们溜了出来,实在是没法儿捱到散会。
“怎么说?”有人挤眉弄眼。
“溜都溜了,干脆一起去玩呗。”
“就是,就是!北园的湖已经冻上冰了,可厚了,咱们去那里玩儿?”
沈遥凌也点点头。
几个少年人凑在一处,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玩,就玩到了黄昏。
北园里的更夫敲着锣经过,喊着“酉时已至——”
沈遥凌愣了下,这才想起来宁澹说的那个蟠龙盘,酉时会经过朝营门。
算了,现在也赶不及了,更何况本就没打算去。
沈遥凌分神想了一下,很快安桉从后面踩着冰滑过来要捉她,她便再没空闲想了-
休息日较为难得,宁澹往往会去公主府度过。
这日也是如此。
只是他到了哪里都一样,即便在母亲面前也沉默寡言,若不是宁珏公主拘着他坐下,他或许会干脆跑去后院练剑。
金丝楠木桌后,坐着位华贵妇人。
她相貌端容而不失威严,剑锋一样锋锐而笔直的眉毛,和瘦削挺立的鼻骨,使她越发添了几分清冷高傲,分明身上没有过多装饰,却乍一看去只觉光华闪摇,原是她那双眸子,锋利剔透得能穿透人心。
这是位冰霜似的美人,被年华沉淀成了不易融化的高山之雪。
屋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幔帘尽数挽起,一丝不苟地束在廊柱上,显得自成一派的厅堂越发空旷通达。
宁澹凭几而坐,指尖转着杯热茶,却不饮。
檀香慢慢燃着。
美妇人终于忍不住,以手支额,按了按额角。
“已过了半个时辰了。”
“回回来本宫这里便是静坐,你这是折磨本宫?”
宁澹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母亲一眼。
慢而不经心地说。
“儿子来尽孝。”
宁珏公主暗自吸气压抑心火。
儿子是她生的,生出来这副脾性,她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因为与常人有异的身世,也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天赋总需要用些别的东西来交换。
这孩子的魂窍里仿佛缺了些什么,也因此变得更加锋锐。
宁澹在人群中总是像被拘束着。
他与周遭这些同他模样相似的活物没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他是一把锐利的剑,能够杀灭所有灾厄,但因为他的冰冷不近人情,他像是也能够随时随地能够刺伤所有人。
甚至连宁珏公主也会察觉得到,在儿子身旁有种无形的界限,就算是她也无法擅自踏入。
但总之,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是宁澹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宁澹办事极有原则,每隔三日必会到她府上来待个半日,意为尽孝。
只是这孝还是不尽为好。
每每连累她也被迫静坐。
受罚一般。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宁珏公主启唇,问道。
“陛下特意让你在太学院修心,想叫你与同龄人亲近些,到现在,可有什么进益?”
宁澹闻言,唇线慢慢抿得更直。
见他这样,宁珏公主便猜想到答案,心中难免失望。
失望归失望,宁珏公主心中并没有什么埋怨。
她很清楚自己的孩子与常人不同。
自然不能与常人有着一样的期待。
即便是会损伤一些做母亲的乐趣,她也仍然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就这样被世俗大流摒弃。
他总能适应的。
只是,还是有些心疼。
公主轻喃着,自言自语似的出声。
“太学院那么多孩子,难道就一个令你高兴的人都没有?”
宁澹脖颈更挺直几分。
他看了会儿母亲,说:“有。”
公主叹气:“嗯,我就知道……什么!”
她转过头来,一双美目瞪圆了:“谁?!”
她极意外这个回答。
宁澹独自住在宁府,平时生活大小事务,她从不干涉,连仆人都配得极少,除了为他往后盘算,还有一个考量,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周遭的一切。
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宁澹亲口说,身边有了朋友。
看着母亲的反应,宁澹又微微低下头。
声音却仍是沉稳。
“等会儿我要去同她见面。”
声直调平的嗓音里,宁珏公主却硬生生听出几分笃定的、暗自的欢喜。
莫名的,宁珏公主心神一动。
心中越发肯定地猜测。
儿子所指的这个人,应当是个女子。
宁珏公主嘴角隐秘地扬了扬,轻声问。
“什么时候?”
“傍晚。”宁澹目光挪向窗外。
今日仍是晴日。
应当会有晚霞。
“去看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语气中隐有炫耀。
这在他身上,是极其难得的情绪。
公主的心腔几乎承受不住骤然的雀跃,有些发颤。
压着躁动,又缓声地问:“她喜欢的?是什么?”
“祭祀的盘子。”
似是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宁澹抬手比了比,“从前的皇帝,祭神前净手的盘子。”
宁珏公主:“……”
她是不是高兴早了。
哪有人,会在傍晚,特意带着姑娘家,去看古人洗手的盘子。
看着自己儿子俊逸神秀的侧脸,再听着他说的话。
宁珏公主顿了顿,将想说的咽回了喉咙口。
默了一会儿,仍是选择了鼓励。
“嗯。祝你们玩得开心。”
宁澹点了点头。
到了时间,宁澹向公主告辞。
仰看天边,恰是夕阳在西峰,叠翠萦残雪。
宁澹踩着霞光,到朝营门时,恰巧是酉时。
他选了个人少僻静的高处等。
宁澹等人的姿势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干,只是专注地等。
时间久了,很容易将他与石刻人像混为一谈。
宁澹等着。
一直等到了都点检司的人马抬着几个木箱而来,在朝营门卸下,一样一样搬出来粗略清洗、风干。
宁澹仍然等着。
他盯着蟠龙盘,似乎觉得沈遥凌来得晚,会少看了几眼,他便替她看。
等到那蟠龙盘和其它的古物被擦拭一番,重新装入了木箱中,被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宁澹转身,跃到一旁的屋脊上去,在视野更开阔的高处去等。
等到了酉时过。
又等到了亥时过。
四野漆黑,宁澹知道,沈遥凌不会来了。
他手心紧紧贴着屋脊上的瓦,冰冷的凉意穿过他的血脉,钻入他的骨头缝。
原来是这样。
沈遥凌已经不喜欢这些旧盘子了。
所以她没来。
作者有话说:
嗯嗯,你说是就是吧!
ps:12号也就是周日要上千字收益榜,所以要晚上九点更哦~之后如果没意外都保持零点更新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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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 第 27 章
◎反复念了好几遍◎
宁澹记得第一次喝皋卢茶。
那个盛夏格外燥热, 他的管事羊丰鸿倒给他一杯冷茶,他双手捧着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饮食总是囫囵吞进咽喉里, 从不花时间细品, 直到那日才知道, 原来舌尖尝甜, 舌根尝苦。
苦得他默不吭声地捏着杯子打了个颤。
羊丰鸿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
他仰起头,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觉得有趣。
等过了一会儿, 浓重的苦味渐渐消散,齿颊间泛上微甘。
羊丰鸿才笑着弯下腰,温声对他说:“小公子, 这是皋卢茶, 可清热解毒。虽然味苦,却是好物, 小公子莫要慌张。”
宁澹一点一点尝着这滋味。
从傍晚等到深夜,寒意已经湿淋淋地浸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身躯紧绷似铜铁,抵御这彻头彻尾的冷意。
夜风呼啸经过耳边,他无意识伸出五指捕捞几缕,在心中将昨日复现了一遍。
他想到他是哪里出了错。
那根本算不得邀请。
他想找个参考,想着真正的邀请是什么样,于是想到了沈遥凌给他的那封信。
字里行间虽未明言,但仿佛满纸都写着清清楚楚的一句话, 我想见到你。
宁澹眼眸空茫,微微启唇, 低声一字一句地背着那封信的一部分。
——【花灯很好看, 你想看吗?】
顿了顿, 宁澹再启唇,改了几个字,声音变得更小些,很快飘散在风里。
“蟠龙盘你会喜欢的,你想看吗?”
又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宁澹接着喃喃自语地背那封信。
——【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下颌线紧了紧,又低声地重复一遍:“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接着背。
——【如果你不来,我会生气,我生起气来吓人得很。】
宁澹停住了。
他想到信纸上画的那个拿着渔网、气得跳脚的小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弯着。
“如果你不来。”宁澹低而又低地说,“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排演一般,又将这几句话连起来,无声地含在唇齿间,反复念了好几遍。
直到与它们熟悉些,不至于被它们磕碰了嘴。
直到最后,连山风亭的灯烛都熄了,他是被滞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
宁澹没急着走。
他想着花灯节过去了的夜晚,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沈遥凌。
在瓢泼大雨里等他,最后失望而归的沈遥凌。
虽然,理智明知那是预言中并未发生的部分。
但胸腔仍被扯着,隐隐作痛,脑海中总是那个身影,挥之不去。
她也一定觉得这个滋味很苦吧,跟他如今尝到的一样。
不。
只会更苦。
还好她没来。
宁澹心中再一次这样回响-
自从沈遥凌被薅出去听了回讲座,同窗们便时常上门。
今日是由李萼来给她送新的弟子服。
沈遥凌转学塾转得十分匆促,放假前弟子服还没能及时做出来,她每日是穿着常服出入。
堪舆馆的弟子服与典学们的制服相似,底色苍青,如竹林如远山,如深春的原野大地。
穿在沈遥凌身上,削肩细腰,袖口紧束长发高盘,既有少女妩媚风流,又有几乎模糊了性别的清冽飒爽。
李萼捂着脸,盯着她的眸光闪闪。
“……好,好好好。”
沈遥凌失笑,去屏风后换了下来,又穿上加厚的鹤氅,一边道:“不用改了,就这样挺好。”
看着青色的衣袍,沈遥凌又想起了魏不厌。
轻喃道:“不知道魏典学住在何处?”
难道一整个冬休日都见不到他?
他那般性情,等到再见面时,莫不会生疏了。
李萼有些惘然。
“郭典学替院正执掌学塾部分事务,或许知晓各位典学的住址。”
可是问这个做什么,难道遥凌休假时也要向典学请教?
李萼想到此处心中生出敬意,并决定等回到家里也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沈遥凌闻言眼眸一亮。
她揣起来一个灰鼠暖兜,心中盘算。
既然如此,那可就得去问问了。
等把李萼送回去,沈遥凌独自上街逛了逛。
想着要去老师家里的话,要带些什么礼物。
可是想了半天,沈遥凌最终遗憾地发现。
这人很可能什么都缺,但什么都不需要。
结合前世那些追随者对魏不厌的评价,沈遥凌几乎能想象出来魏渔家中四面空空,唯有写得潦草的书页堆得满地都是,而他蜷缩在一张小床上便能满足度日的场景。
这样寡欲之人,很难被什么礼物打动。
不过,或许她也并不需要“打动”他。
魏不厌那个人,本就应该超然物外,对除了真理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才对。
她只需要让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并大度地将他脑海中玄妙无穷的知识不断分享出来就好。
沈遥凌想到那日魏不厌靠在自己肩头,虽然并未看清他的脸色,但他鼻息轻弱,面颊泛冷。
是得赶紧吃点调理的药了。
上门提药做礼,是不合礼数,但显然魏不厌并不会在意这些。
沈遥凌脚步循着药铺走去。
京城药铺、医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三百家,找不出一家不姓喻。
喻家在祁州有一大片地专种药材,源源不断地运输到京城。
甚至有人说,草到祁州方成药,药经喻门始生香。
若哪种药材背后没有喻家的姓名,一定销路艰难,最后只能沦为野草。
虽然沈遥凌因着上一世的芥蒂无论如何不想再与医药世家沾边,但实则,他们的存在无所不在,是很难完全避开的。
沈遥凌只纠结一瞬,还是提步进了一间医馆。
隔着廊柱,沈遥凌进去后并未看清后面坐诊的医师。
她径自走到药柜前,对着药材签自个儿琢磨着要开什么方子,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几个人缩成一团,穿着有些破烂的纸裘,依偎着彼此挨坐着。
像是乡下农户,仔细看去,应是一家三口。
被抱在中间的孩童双颊泛红唇色枯白,是生病的模样。
沈遥凌担心他们是第一回到京城,不晓得看病的规矩,在错误的地方枯等。
便走过去提醒道:“大娘,排队得去里边儿排。给医师看过后,再拿着方子来这里抓药的。”
大半张脸埋在头巾里的妇人闻声,抬起头茫然地寻了会儿人声,枯槁的眸子半晌定到她身上,迟滞地笑笑,露出上下两排四颗色泽浑浊的牙齿,和干裂流血的内唇。
这绝对不止等了一时半会儿了。
沈遥凌左右看了看,更弯下腰些指着角落里一个铁桶,放慢语速对那位大娘说:“那里有热茶,拿个碗来,可以接着喝,不要钱。”
大约是看她凑近,大娘面上竟露出一丝羞窘,手迅速地理了理头巾,指了指自己的孩子,又快速地摆摆手。
“他不喝,不喝。”
沈遥凌顿住。
她其实是想叫那位大娘去喝口热茶,但对方心中只记着孩子。
这口音听着,并不像是太远的乡下。
按理说,勤劳的农户杂务繁多,都恨不得把一刻掰作两半花。
若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病,大多都放不下家中的事务,想要早早地看完,回去接着忙灶台、捡柴火,怎会愿意耽搁在这里白等?
沈遥凌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高声,“没人了?没人收摊!”
这声音有些熟悉。
沈遥凌走进内堂,果然看见桌边坐着的,是贺武贺金两兄弟。
医塾会允许部分通过考校的学子到医馆中做见习,按照寻常医师的酬劳算工钱,一日结一次,大概也有个两三百文。
贺武贺金两个人加在一块儿,就有五六百文,对他们家中来说应当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活计医塾其他的学子不愿意来,贺武贺金倒是抢着想做,但分不分给他们,全凭典学心情。
今日他们既然在这儿,想必近来颇得几位典学满意。
于他们倒是好事一桩。
沈遥凌暂且不去想过去的龃龉,提步走过去。
她一靠近,贺武贺金便看见了她,唰地一下站起。
面上瞬间带上了谦卑的笑,微微弯着腰讨好道:“沈三小姐。”
虽然沈遥凌转学塾后,莫名其妙对他们十分冷淡。
他们对沈遥凌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
沈遥凌“嗯”了声,指了指外面的一家三口。
“还有病人没看完呢。”
贺武贺金往外瞅了眼,显然是看清了人,都面露难色。
沈遥凌看懂了他们的神色。
“已经看过他们了?”
沉默片刻,贺武缓慢地点点头。
沈遥凌心平气和。
“是不会治?”
那孩子症状明显,她看一眼已确定大半,并非什么疑难杂症。
若再看看贺武贺金的问诊记录,应当能够替他们做决断。
贺金蹙眉,说道:“怎么会!开了药方,她不肯抓药,留在此处不走,我们有什么办法。”
贺武闻言搡了弟弟一把,却最终也无可奈何,找不出其它说辞。
不肯抓药?
沈遥凌摊手,“看看药方。”
这回贺金也沉默。
沈遥凌凝视着他们催促,贺武才摆了摆手似是疲惫说:“早不见了,一整天这么多病患,他们又不肯抓药,那药方就成废纸了。”
“那就现在重开。”沈遥凌说。
贺金支支吾吾,推拒的意图明显。
“是忘了症状,要再看一遍?”沈遥凌一边说着,一边低头。
桌上以一根针扎着几张揉乱的废纸,是写错、或没写完的药方。
其中有一张却是完整的。
沈遥凌动作利落,掀开上面的纸,将那一张单独扯下来。
三指铺平,摊到眼前来看,右上角一个丁字。
短短几瞬便看完,沈遥凌哼出一声冷笑。
将纸移下,通透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们。
贺金一脸心虚,移开了头。
贺武还在佯装作态:“那是什么?哎,沈三小姐,搞错了,不是这张……”
沈遥凌没搭理他的话,回头喊了一声:“丁家大嫂?”
听见招呼,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急急地应,以为又轮到自己看诊,赶紧抱起生病的孩子,又扯了一把累得昏睡的丈夫,朝这边过来。
沈遥凌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武贺金。
这两兄弟面上已全是尴尬,显然再无可辩。
沈遥凌将那张药方按在桌上,已然克制,却也还是忍不住动气。
那生病的孩子怕冷流涕,色白状稠,未见口干,或许还有白痰,虽然病起来症状急得有些吓人,但只需两三剂药便能好。
可贺武贺金开出来的药方洋洋洒洒,竟有六七种,疗程达半月。
而且,这些药材大多是保健用,价格高昂,对于病症本身并无太多助益。
贺武贺金并非傻子,且成绩优异。
他们绝不可能不知道,有更简单的方子。
但他们仍开出了这价格高昂的药方。
这其中因由并不难想象。
周边药材货商多达数千,都盯着京城这三百家药房养活。
开什么药,由医师说了算,这中间自然要打点主意,动点手脚。
这实在是难以避免之事。
沈遥凌亦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面对着那般窘困的病患,贺武贺金竟一丝丝仁慈也无,眼睁睁看着人抓不起药,不知能去旁的哪里求助,又不敢再顶着迷路和耽搁时间的风险去别的医馆,只能茫然无措地在门外苦等,等这药房发发善心,是不是能讨价还价,便宜些卖一两味药给她。
好得很。
这便是贺武贺金能做出来的事。
她上辈子选这两人做盟友,实在是有眼无珠。
先前她不懂。
她总以为,贺武贺金出身微末,自会对普通百姓多些怜惜。
可她忘了。
恰恰是因为身处微末,贺武贺金才会拼命想着往上爬。
他们不满这配不上自身才华的出身,所以迫切地想要改变。
一双眼睛只长在了头顶上,怎还会看得清脚底。
更不可能看到,他们脚底踩着的比黄土还卑微的人。
他们的叛变,其实可以推见。
他们是那腐朽秩序的受难者。
却也正是它的臣服者。
他们急切地想要爬到秩序的顶端,拿着这把曾残虐过他们的武器,去大刀阔斧、酣畅淋漓地继续践踏他人。
沈遥凌气得眼底泛红。
那被唤来的大娘犹豫地问了句。
“是有,有药给我了吗?”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偏过头。
声音尽可能地柔和些。
“是。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了。”
沈遥凌打开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压着那张长长的方子。
“开药。”
“剩下的钱,买足量的棉衣、火炭。”
贺武贺金面色有些泛白。
他们只是地位低微,但看人眼色、人情世故却很是练达。
想也知道,这钱不能收。
他们曾受过沈三小姐无数恩惠,说过无数要报恩的话,如今……怎可能明晃晃地从她手中挣这个钱。
“不行,沈三小姐,不能这样。”
贺武正色,以直挺的腰背掩饰心虚。
“世上穷人无数,而医馆和医师却有限。若是今日她在此哭求你便替她付账,坏了规矩,日后医馆门前全是想占便宜的乞怜者,想花钱看病的人都看不着了。”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可惜内里实则一派胡言。
沈遥凌定定地望着他们,失去了最后的耐性。
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别说废话。”
“他们来求医,你们能治病,现在,你给不给他们看?”
贺武贺金讷讷不敢再言语。
生怕说什么都错。
僵持之中,沈遥凌轻声道。
“好。”
“你们不看,我看。”
沈遥凌收回银锭,换了几十枚铜板。
说道:“桂枝,厚朴,杏仁。抓药。”
贺武贺金面色更是惨白。
这三味药,全是对症的药。
而且最是常见,价格低廉,对此症而言见效也快。
他们的幌子,已是被彻底戳穿。
再无可掩饰之处了。
曾与沈遥凌相处那么久,他们心中很清楚。
这位沈三小姐,最厌恶的,便是偷奸耍滑之人。
今日之后。
他们与沈三小姐之间原本的交情,已是全然毁了。
两人心中霎时痛惜。
早知会这般,他们先前机灵些,重新写个便宜的方子,遮掩过去也就罢了。
实是愚蠢。
药童在旁愣愣地听了一会儿,这时也不敢不抓。
用纸包好放在案上,便要来接铜板。
丁家大娘忽然使力往前挤了挤,掏出自己的口袋。
“我来付,我有钱,我付。”
她很快数清沈遥凌放在桌上的铜板数额,动作麻利地如数掏出,手心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把铜板拢在了桌上。
沈遥凌微微笑了下。
顺从地收起自己那些铜板,将药包递给她。
大娘抱着孩子不断弯腰道谢。
沈遥凌凑过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探了下温度。
“回去先用桂枝煮汤,再和另外两味一起煎药。”
大娘连连点头。
这小姑娘虽然样貌年轻,衣衫如长相一样华丽,说话却利落干净,很像是个医师模样,使人不自觉信服。
大娘已把她当做今日未坐诊的医师,对她所说的并无一丝怀疑。
其余围观的人显然也这般想。
沈遥凌收回探温度的右手,将银锭悄悄放进大娘包裹中的左手也随之收了回来。
她没再看贺武贺金一眼,转身跨出了门槛。
走了挺远,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难掩腹中泛起的恶心。
她并不知道她走后,身后吵吵嚷嚷。
医馆周围原本还坐了许多的民众,看完方才这回子事,根本无需解释,全都立刻明白了,闹了起来。
纷纷嚷着要买刚刚那小姑娘说的几味药。
却又记不清药名,只能越发着急地吵着。
时不时夹杂着咒骂,骂这回春堂的医师黑心,大发横财。
有的则去拦住那个大娘,已然把她手中的药看作了神药,喊着要她拿出来,照着也抓一副。
吵嚷的场面,丁家大娘越发害怕,被堵着出不去,只能抱紧怀中孩童,紧紧地攥着药包,生怕被谁抢去。
场面愈发混乱。
贺武贺金脸色已然全黑,几重压力之下,终于受不住地崩溃,勃然大喊。
“吵死了,有什么用!”
“你们敢随便吃药?”
“信她?她是被太学医塾驱逐出去不要的学生,根本不能当医师,吃她开的药也不怕吃死人——”
“哐!”
内堂悬挂的“回春堂”匾额被人砍了一半下来,恰恰砸在人群中的空档。
人群吓得骤然噤声,呆在原地,再不敢闹。
贺武贺金说了一半的话被迫咽回去,吓得踉跄两步,狼狈坐倒在地。
宁澹收剑,转头一望。
人们还以为见了个杀神,哪敢对上他的目光,纷纷退让,宁澹就这般以眼神在人群中划出一条道。
“这药若是吃了有任何问题。”
宁澹对着那丁家大娘说话,咬字森然却无比郑重,“到开云坊找宁府。”
“有求斯应,信守不渝。”
作者有话说:
说女主不愧是医学生的那个梗……笑发财了,你们别太有才华了,有时候我一个人看评论区很无助的qvq
ps:零点还有一章,就是恢复正常零点更新的章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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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 第 28 章
◎更多的悸动,就没有了◎
宁澹所言掷地有声。
丁家大娘本就并未怀疑过那张药方, 闻言神情更是笃定。
她匆忙朝一旁的宁澹鞠了一礼,趁着人群分散,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人群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叠声地咒骂堂前的两个医师胡说八道, 为了卖自己的药泼别人脏水。
比起读书人, 他们只能算得上是大老粗。
读书人的之乎者也, 他们听得半懂不懂, 也不耐烦听。
但他们骂出来的夹着俚语的脏话, 贺武贺金却能一字不差地听懂。
不仅能听懂,还又新鲜又泼辣,直往他们耳朵脑袋里钻。
想忘都忘不掉。
贺武贺金坐倒在地, 脸色发白, 被那些自个儿看不起的人指摘得几乎没有勇气起身。
宁澹没再管他们,快速掠出医馆。
目光在街道上有如潮涌的人群中扫看一会儿, 盯紧一个方向追上去。
他神色端静,快步追至一道茜色身影之后,便放慢了步子,双手负在身后,一步一移地踩着对方的影子,没有出声。
前边儿的人正垂着脑袋揉眼睛,瘦月似的脖颈弯着,怯生生地露出一截,揉眼睛的动作却很用力, 夹在肩膀旁的手臂都能看出来憋着劲。
宁澹想她的习惯很不好,不怕把眼睛揉坏?
他抬手, 欲要伸向前握住她的手肘, 眼前却闪过一个画面, 是她双眼红彤彤的,湿漉漉的像浸在暖泉里的两块儿饴糖,泪珠滑下来,也可能是甜的化了的糖水。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有些发呆,耳边嗡隆作响。
幻境中的他好似听见了什么,于是心腔里莫名钻进一只欢悦的兔子,而且这只兔子左突右跳地蹦跶着,嘴里含住了一根最美味的甘草,边咀嚼吸吮边来回打转。
可是他是听见了什么?
再仔细回想,想不起来了。
幻象也慢慢地散去。
宁澹目光不自觉失落,又停在前边人的后脑勺上。
她现在会不会就是在哭。
若是她哭了……
要怎么办。
他毫无准备地想到这四个字,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跟呆头鹅也没有什么差别。
终于他想到一个或许也并不怎么聪明的花招,迈开长腿上前一步。
沈遥凌感觉到身边有人走上来,在拥挤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侧了下身,似乎是为了不碰到她的肩膀,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打算附上一个同样有礼仪的浅笑,在看清人的瞬间下意识顿了顿,于是瞪着对方而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并不那么礼貌。
好在过了两个瞬间,沈遥凌又想起来自己给自己写下的判词。
便很快恢复如常,又从容地展开了嘴角,微微笑着看宁澹:“宁公子。”
“沈遥凌。”宁澹也叫了她一声,并且在同一个瞬间发现她并没有在哭,或许只是方才眼睛里进了一点灰尘。
宁澹视线微微下移,但又没有垂落太多,只是与她的目光将将错开,闷声道,“你……”
他的话没能一次性说完。
沈遥凌忽然打断了他,圆乎乎的眼珠里有些惊讶:“你受寒了?”
沈遥凌是下意识出口的。
宁澹的嗓音与平时很不同,不对,要说非常不同,倒也没有,只是带着闷闷的鼻音。不过沈遥凌对他实在熟悉,所以这点区别,在沈遥凌听来简直是非常明显。
宁澹也会患上风寒这件事,让沈遥凌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可是剑挑江湖的人物,想听到他打喷嚏……就跟想听到寺庙里的佛像开口说南无阿弥陀佛一样艰难。
沈遥凌眼珠很大,使她目光上挑时有种天然的纯真和好奇。
宁澹看着她怔住,要说的话也忘了说。
那夜在深冬里吹了半夜的冷风,他是有些风寒症状。
不过已经差不多好全了,也无需用药。
沈遥凌,这是在关心他。
宁澹脑袋里有些轻飘飘的。
沈遥凌看了看他的左手,又看了看他沉默的眼睛。
提醒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宁澹好似一架卡壳的水车,被这句话拨动了一下,又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
“我……”
他回想着,但想得依旧不是很清楚,有些胡乱地说:“你看你荷包里,有一只玉葫芦。”
沈遥凌愣了下,找了找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
宁澹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右手在沈遥凌面前晃了下,想要引开她的注意力。
但沈遥凌的目光并没有顺着他的心意移到右边来,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左侧,低头说:“因为在你的手上啊。”
“……”
宁澹僵住了。
他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摊开的手心上掌纹平整,躺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
宁澹沉默得越发久了些。
心想这个花招已经很不巧妙。
而他甚至还把它给弄砸了。
原本,他应该藏着这个玉葫芦,先用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使沈遥凌感到迷惑,再趁她因迷惑而无防备的时候转移她的心神,然后把玉葫芦放进她原本并无此物的荷包中,就能成功把她吓一跳。
但是。
他为什么。
在做这一切之前,就把攥着关键答案的手摊在了沈遥凌的面前。
而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看来他的脑子飘得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厉害些。
沈遥凌一阵莫名其妙。
不知道这位大少爷这是在干什么呢。
宁澹顿了好长一会儿,终于阖起左掌,从容地背到身后。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低声开口。
“人心易变本是常事,即便那两人是你熟悉的旧同窗,你也无需对他们的恶行负责。”
曾经同为医塾的学子,心怀行医治病济世救人的共同理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很容易把身旁的人当做同伴,与自己共担荣辱。
看着同伴做下恶行,沈遥凌心中大约会觉得羞耻。
但她不必承担这些。
她与那些人,根本不同。
沈遥凌听着,很快地明白了宁澹的意思,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宁澹竟然是在安慰她。
想来之前在回春堂发生的一切,宁澹是全都看见了。
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番话。
那么……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玉葫芦,很有可能也属于这场安慰的一部分。
大少爷安慰人的方式挺独特。
宁澹是站在她这边的。
公正地评判,宁澹是一个很好的好人,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怜善嫉恶的公义心,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他更适合当朋友。
从前沈遥凌对他的喜爱太过热烈,反倒一叶障目失了公允,不能单纯把他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来看待。
现在则不会有这个偏见了。
得到他的安慰,便是得到了她理念中的一位好人的肯定,确实使她感到宽怀。
但更多的悸动,就没有了。
“谢谢。”沈遥凌诚心实意地道谢,对他笑了下。
沈遥凌戴着毛茸茸的围脖,柔软洁净的白色在下颌边围了一圈。
不刻意直起脖子的时候有小半张脸埋在围脖里,另一半脸玉白地露在空气中,很怕凉又很勇敢的样子。
她想要展露笑容,还得努力地把下巴往毛茸茸的围脖外抬抬,看起来很温顺可爱。
宁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应。
最后撇开脸,又嘱咐了一句。
“明天过后宵禁时间就会提前了,尽早回家,接下来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了。”
上一回他便提醒过,接近年关,城中不算安定。
这样频繁的警示,究竟是无话可说所以随口而出,还是事出有因?
沈遥凌思考着,但没有多打听。
只点点头:“知道了。”
宁澹手心轻轻攥了攥。
他发现他有点想摸一下沈遥凌的脑袋,但最后也没有这样做-
沈遥凌回去后仔细回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这一年的冬季究竟发生了什么动荡。
大约是并没有闹出什么大事。
那群从东海小国返回的僧人最近在京城可谓声名大噪,连沈大人和沈夫人都曾在闲谈时提起。他们似乎是着意与达官显贵交好,时常在大户之家的门庭之间流连,而奇怪的是,极少有人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这日沈遥凌又收到消息,郭典学邀请她与另外几个学子去他家中,观览僧人们带回来的珍稀宝石。
沈遥凌恰巧对郭典学还别有所求,就欣然赴约。
她备了辆马车,嘱咐车夫在城中绕了点路,先去接上其他人,再一同去郭典学家中。
天越来越冷,出行总得需要马车。虽然太学之中多为权贵子弟,但各家境况不同,并非每个人家都能单独支出一辆马车来供孩子们做这些“闲事”。
沈遥凌跟这些同窗虽是同龄友人,时常玩在一处,但以她多出二十年的见识而言,她有时又会忍不住把这些单纯的同窗们看作小辈,总不能被他们白叫一声遥姐,于是能照顾的便照顾一把。
先接了安桉和李萼,再去接李达。
李达性情爽朗,一坐上车话就没停过,沉闷的冬日顿时热闹得很。
他带来不少消息,比如这支僧人游学队伍不仅受城中贵胄欢迎,甚至已经进宫觐见过了陛下,还受到了丰厚的赏赐,大约朝他们大门紧闭的,如今只剩佛寺而已。
沈遥凌问:“他们去了各家,是宣教还是占卜?”
“都不是,据我所知他们只是坐坐,接着献上礼物。”李达解释,这个瓦都里教起源于一个名为阿鲁的小国,那里虽是弹丸之地,却有无尽宝石美玉,且色泽缤纷夺目,是大偃见所未见。
如此稀奇之物免费赠上,没有人能拒绝。
沈遥凌点点头,心中却暗忖。
她娘亲家中亦有矿山,各色矿石她也见过不少。就算那个阿鲁国地形地貌特异,能产出奇形怪状的宝石,但也仅仅是石头而已,总不可能陛下也是被这点东西收买。
说话之间便到了郭典学的住处,众人下车。
离了烧着暖炉的车厢,寒气登时扑了一脸,刺骨冷风不容分辩地钻进领子里,几人一边尖叫一边跑进廊下。
仆从们端着热茶迎上,将他们带入一间大殿。
大殿原本很是空旷,此时摆了几条长桌,桌上用红布盖着,郭典学正在一旁与僧人交谈。
沈遥凌过去乖巧问了声好。
那蓝眸僧人亦看过来,又是那般波光潋滟的看法,好似能吸住所注视之人的所有视线。
或许这种眼神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会被斥放肆,惹得姑娘家脸热恼火,但这人是异邦人,又是个不染俗尘的无发僧人,加之长相优异,便似乎自动被洗涤去了冒犯之感,没了恼火,只留下脸热。
禁忌之下,总是更容易心动。
难以打动的似乎只剩两种人,一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女,另一种是已历经情爱看破红尘的过来人。
沈遥凌属于后一种。
她掠了那僧人一眼,很快转向脸颊胖胖的郭典学。
“请问郭典学,魏典学有没有来呀?”
郭典学叹气:“请了他,但没有回音。”
“那能不能告诉我住址……”
正问到一半,门外锣鼓“咚呛”一响,预定的时间到了。
郭典学也顾不上她,赶紧走到长桌前面去。
先是再次介绍了一番这个名叫瓦都里的信仰,再命人依次揭开长桌上的红布。
红布揭开,饶是沈遥凌也眼前一亮。
只见五条长桌上,最右一条摆满了大小不同的金珀,如蜜糖一般通透甜蜜的色泽,华贵诱人。琥珀大偃也有出产,这种纯金色的琥珀被视为财石,许多人相信佩戴在身上便能增长财运,的确是十分喜人的。
不过沈遥凌先前就见过血珀,比金珀更为难得,因此很快走向了第二条长桌。
这张桌上摆着的是珊瑚,根根火红,几乎难以寻见杂色,亦是上上等的佳品。再往左是珍珠,颗颗饱满硕大,这两种物品都是本身并不算稀有,但随便能拿出这样多品质上佳者,绝非易事。
沈遥凌在第四条长桌前停住了。
这张桌上的东西似玉似石,色泽纯净亮丽,深林湖泊似的绿,比朱砂更艳的红,还有,与那僧人的双眸一样少见的蓝。
沈遥凌不自觉摸着耳垂上的耳珰。
她用来做耳珰的这块玛瑙,与这桌上的刚玉亦属同种。
她知道这种石头有多么难得。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兴致勃勃地带回来,想送给宁澹。
只不过,她的玛瑙呈淡淡紫色,已被她视为佳品,而这些僧人带来的刚玉色泽秾丽,乃是她见所未见。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沈遥凌转身,见那蓝眸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侧。
目光也落在她的耳珰上。
他话音落下,他身后那名大偃僧人开口为他复述。
“姑娘这件宝石,也同样宝贵。”
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
沈遥凌定了定神,第一回正眼看他。
行了一礼,说道:“你们带来的这些珍品已经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却在京城各处拜访、随手送给旁人,为何如此慷慨?”
大偃僧人低声叽里咕噜了几句。
蓝眸僧人弯唇,使他多情的眸子看起来更为潋滟了。
“我们不会售卖神圣的石头,只会向有缘的朋友赠送,作为连接彼此情分的象征。”
沈遥凌微微蹙眉,无法理解。
她思索时,右手竟被那名僧人抓住。
沈遥凌吃惊地用力收回,对方却并未放松力道,将她的手心摊开,拿起第五条长桌上的一粒圆润宝石,放进她手中。
“这颗猫睛石是你的礼物。你同它一样美丽。”
这大约也是一种宝石,质地温润。
那僧人握着沈遥凌的手放在窗边透下的日光之中,能看到其间有一道细窄明亮的反光,随着宝石的滚动而转动,犹如狸猫观察着人的双眼。
沈遥凌呆了一瞬。
她从未见过这种宝石,但不用说也知道它的珍贵。
桌上总共只摆了三颗,比起之前那些成堆的珍珠、珊瑚,它的数量少得可怜。
沈遥凌挣脱了他,将猫睛石放回了桌上。
“我不能收,它的价值无可估量。”
蓝眸僧人被拒绝,却是笑了笑。
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转开了话题。
“听说你是太学院有名的学子。我们阿鲁国有专门的宝石鉴定学,欢迎你来做客。”
“方才那位先生只介绍了我的佛号,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叫做亚鹘。”
亚鹘。
沈遥凌疑惑地扭头看向一旁桌上的刚玉。
她记得,方才听这些瓦都里僧人提及刚玉时,出现过这个发音。
蓝眸僧人愉悦地笑了一声,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的大偃僧人翻译道:“是的,聪明的女孩,我和它同名。”
跟那个名叫亚鹘的僧人交谈完,沈遥凌心里有些怪怪的。
不知为何,对方越是友好,她心中便越是下意识防备。
只是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直觉的警示,还是她的偏见。
毕竟,经历了上辈子,她看待海外异邦的眼光早已不再天真。
她很清楚,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最重利益,若是利益失衡,便会带来侵吞彼此的野望。
而她一时想不通,这群瓦都里僧人在大偃京城做这些事情的利益,究竟在何处。
沈遥凌终究还是跟郭典学要来了魏渔的住址,之后便没再久留,打算把跟她共乘马车来的同窗们再送回去。
回到马车上,刚看完奇珍异宝的另外两个姑娘都有些兴奋,李达却有些唉声叹气的,因为王杰没来。
他俩最是要好,可冬休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这小子这些日子好像天天替他那个长兄到处跑腿,忙得都顾不上我了。”
王杰是戍边将军王镇江的戍弟,两人相差年纪颇多。
如今父亲已经逝世,王将军主事,两人尚未分家,王杰便由王将军管教,听说时常训斥,“骂家里的一条狗一般”,王杰自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过。
沈遥凌想了想。
“要不,我们去看看?”
“这、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同窗之间的拜访而已。”沈遥凌耸耸肩,“更何况,若不能亲眼见他,你也无法安心。”
李达沉默了一下,“是的。”
说什么“顾不上他”不高兴,其实是幌子,他只是担心好友,又恼恨自己帮不上忙罢了。
“没事,我们就去看看。”沈遥凌开玩笑,“我们全都待在一块儿,王将军再吓人,能把我们几个都一口吃了不成。”
李达也嘿嘿笑起来。
沈遥凌打定主意,便探头出去转告车夫请他启程。
再坐回来时,李萼也贴了过来。
握着她的手心,悄悄靠在了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目光,有点感谢,又有点依赖。
沈遥凌以为她有些冷呢,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又把面前的火炉拨旺一些,马车又碌碌地朝着将军府去。
作者有话说:
(公主摇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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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 第 29 章
◎烟火坠落◎
卯时, 宁澹准时睁开双眼。
撩开床侧的幔帐,宁澹的眼睛和他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样清醒,就好像他在睁眼前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窗外的天幕仍是沉黑, 寒风阵阵呜嚎, 从院墙上、屋瓦上掠过时, 声音高低各有不同。
飘进来的雾气很刺骨, 今天又会是一个冷透了的天。
门内的灯烛亮了, 门外的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羊丰鸿送进来用炉子暖过的衣物, 身后跟着服侍洗漱的小厮。
宁澹曾听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感叹过,每天早上睁开眼时就是最幸福的瞬间,因为他又能多活一天。
那句话宁澹听的时候并未触动, 但不知为何从此刻在了他心中。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他总会想,他感受到了什么吗?
庆幸?没有。烦躁?没有。难过?没有。
似乎只是平静。
只要睁开眼就能感到高兴, 这种事像是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八岁时宁澹确认了自己最擅长的事就是执剑。
他同侍卫比试,后来同禁军比试,直到无论面对什么年纪、什么体格的敌人,他都不会再战败,自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对于自己总是格外的苛刻和清醒。
从小到大,宁澹听过无数的夸赞。他身边从来不乏害怕他的人,也不乏恭维他的人,溢美之词总是环绕在他的周围, 说他是武学天才,是苍天赐予大偃的一柄神剑化身为人, 仅仅十五岁他便由皇帝授命统领一支飞火军, 权限甚至高过宫内禁军。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是天才, 他只是依靠剑而活,只有赢和不断的赢能带给他意义。
曾有许多人对他表达过感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感谢他的保护,他听得很漠然,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胜利。
所以他坦诚地告诉他们,不是我而是陛下救了你,是他的命令。于是他们转而开始赞美他的忠诚,浮着满脸恭敬的笑,嘴唇张合喋喋不休,宁澹便不再开口。
他心想为什么不懂呢。
是陛下要救你,所以我的剑会保护你。如果陛下要杀了你,我的剑刃也会立即割断你的颈项。
母亲发现这一切之后问他,若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对你下令呢?
那就听您的。他当时回答着。
母亲的眼睛里很失望。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错在哪里。
母亲和陛下都盼着他改变,他开始学着模仿。
模仿陛下的思维,借此猜测他们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陛下说。
或许是他表现出来了抵抗和不耐烦,陛下又安抚地补充了一句,慢慢等,总会等到的。
他从没怀疑过陛下会错,而这一次陛下也仍是对的。
宁澹终于察觉到自身似乎有所改变的契机,是在某个早晨,他在照例思考完自己空荡荡的情绪过后,另一个问题主动跳进了他的脑海——
沈遥凌今天会跟其他学子吵几回架,会在第几回之后跑进赤野林来找他?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新鲜,而且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会很想知道答案。
宁澹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把变凉的毛巾扔回水盆里。
他穿好甲胄,出门上马。
今天只需要简单的巡视,寒冬的清晨非常安静,他坐在马背上如鬼魅般从将亮未亮的天色里穿过。
偶尔有屋舍里亮起了暖黄的烛光,传出低声的私语,但很快就被吹灭,生怕浪费了一丁点的灯油。
藏在寂静的黑暗中彼此牵着扶着走动的人是很亲密的。他比从前要理解这种亲密。
天边的星子有些闪动,天光很快就要大亮了。
宁澹心情平静,脊背挺得很直,古印骑马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打着哈欠。
古印是他的下属,也是他今日巡视的搭档。其实自从那夜关于“流言”的交谈后,古印总是刻意避开与他的私下接触,免得自己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夜之后过了不久古印才知道,原来宁澹后来派人重新调查过他。
这不是什么奇事,飞火军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得起反复的查验,而且无论怎样彻查都不算冒犯,只是应该的。他们每一个人在主子面前都应该像一张白纸,反过来也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肝胆相照。
但这次调查的内容却与他是否忠心无关,而重点围绕他曾有过多少个小情儿。
古印对自己的几段情史再了解不过,生怕这不算纯情的过去影响主子对他人品的评价,进而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心虚地问旁人,主子听后究竟是什么意见。
那人道,主子只评价了一句,经验丰富,建议值得参考。
古印于是又吓出一身冷汗。
暗自决定往后闭紧自己的嘴巴,免得又不小心给出什么“建议”被主子给瞎记住。
感情这事,怎么可能靠外人指点迷津。
所幸宁澹本身极其话少,也就很难察觉到古印近来在他面前的沉默。
两人相安无事地快要度过一整个白天,经过江东坊的时候,一辆眼熟的马车快速从他们面前驶过,惊走树枝上挤在一起取暖的几团灰鹊。
“沈遥凌?”
古印就听见宁澹这么嘀咕一声,接着便像个木偶人突然被灌入了神魂,精神提振了几分,忽然驱马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沈遥凌一行赶到将军府时,只看到一片混乱。
别说王将军本人,连一个迎客的小厮都没看见,大门敞开着,寒风呼呼往里灌却无人在乎,偶尔能看见几个家丁匆匆跑过。
沈遥凌干脆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人家家中。
另外几个也赶紧下来,在她身后跟成一串。
正边走边看,院内迎面冲出来一个高壮大汉,拳头大得似沙包,见到他们便瞪大双眼,瓮声瓮气道:“尔等何人?”
沈遥凌见他装束气魄,即刻反应过来,行了一礼:“王将军。”
李达将李萼和安桉护在身后,闻言惊疑不定。
这便是王杰那大哥?
长得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人没否认,便确实是王镇江无疑,上下扫他们几眼。
沈遥凌续道:“我们是堪舆馆的弟子,今日众学子奉典学之令前去观摩,王杰却无故失约,故此,我们将典学的责罚带来。”
李达高大的个子有些瑟瑟发抖,听着沈遥凌当着王将军的面撒谎。
典学哪有要责罚王杰?
李萼却拉了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出声。
毕竟这是最合适的说法,不然能怎么说?我们怀疑你欺压幼弟,所以前来看看情况,讨个公道?
王镇江瞳仁和鼻孔皆是硕大,哼地喷了口气,怒声道:“请代为转达,王杰并非有意缺课,乃是在江东坊被禁军抓了去。”
沈遥凌和其他几人皆是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上午。”王镇江语气烦躁。
沈遥凌又问:“定是误会。王杰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天,半个月,一个月?”王镇江越发不耐烦,“鬼知道。”
“你!”李达气愤至极,眼眶也有些红了。
他们只是一介学子,连面对同窗家的将军兄长都忍不住恐惧,哪里敢招惹禁军?他都不敢想王杰被人抓去后会有多么害怕,后果又会如何,王镇江这个兄长却一点怜惜也不见。
王镇江扫了李达一眼,并没理他,叱问道:“还有何事?”
“……无事。”沈遥凌让开一步,王镇江大步跨出门槛,很快消失了踪影。
李达握紧拳:“我去拦住他!他怎能不管王杰?”
沈遥凌摇摇头:“先别急。我看王将军并非不管,他这时或许是急着疏通关系,找人帮忙救王杰去了。”
李达犹疑着难以相信。
沈遥凌道:“若是王将军当真对这个弟弟毫不负责,方才就根本不会向我们解释。王杰不管是被典学责罚,还是被禁军扣押,他都无需动怒。”
李达前后想了一遍,终于冷静些许。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沈遥凌沉吟:“去江东坊看看。”
路上沈遥凌一直想起宁澹的那几次警告。
禁军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一个普通学子,定是有什么事在悄然地发生了。
江东坊虽算不上最热闹繁华之处,但来往人员很多。此处为进京城的第一个落脚处,大部分外来富商、官员都会选择在这里的驿站休憩一晚。
可现在,大街上空空荡荡,安静得像张画儿似的。
看来今日闹出的动静不小。
好在禁军的标志显眼,沈遥凌很快找到他们的驻扎地。
屋外的街道上散落着行囊、包裹,寒风吹得零碎物品到处都是。
镇守在外的禁军黑甲黑靴,森然矗立。
这个场面莫说李达他们害怕,就是沈遥凌也从未见过。
她上前一步,又犹豫。
回头对李达说:“你们先回去。”
李达摇头:“遥姐我们一起走吧。”
看到这个情形,原本着急焦躁的李达也被泼了一脑袋凉水。
这根本不像是他们能搞得定的样子。
沈遥凌知道希望渺茫,但已经到了这里,至少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禁军非同寻常衙门,若是决定拿人就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王将军那边去疏通关系也不一定有用,只能在押送进宫前想想法子。
况且,就算不是为了王杰,她也很想搞清楚眼下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上一世时,她只知后来的变故,只看到后来的一团乱麻,却未曾有机会弄明白其中的起因经过,自然也就无法解开这复杂的绳结。
这个冬季她曾经过得无波无澜,最关心的事就是如何把婚帖送到宁家去,跟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一般。
这次她总得改变些什么。
沈遥凌看了眼殷殷望着她的三个同窗,坚持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只是去问问情况。”
沈遥凌对车夫嘱咐说,路途遥远又在不同方向,免得路上耽误时间错过宵禁,便先将他们三个送回去,再回头来接自己。
李达他们自然不愿,但也只能被关上车门拖走了。
沈遥凌慢慢走上前。
她并不是存心想要挑战禁军的仁慈,她唯一凭仗的只有沈家三小姐这个身份,即便她真的惹怒禁军被关押,陛下也会认出她,不会将她如何。
她缓缓接近,身着防寒大氅,毫无威胁的模样,守在门外的禁军注意到她,并未有所动作。
沈遥凌心里生出一丝侥幸,心想难道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又缓缓走了几步,到一丈远时,“唰”的一声,沈遥凌足前齐刷刷地戳来一排枪尖,锋锐的银光中透着森然寒气,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人扎透。
沈遥凌抬了一半的脚僵住。
手心有些发麻。
正打算换个方式再尝试一次,“吁”的一声响哨,急促马蹄声接近,她的视线也被随之遮挡。
“她是来找我的。”宁澹冷淡平稳的声音传来。
沈遥凌仰头看他,见他身穿一身甲胄,骑在马上拦在她与那些禁军之间,大约是巡逻路过此处。
宁澹低头俯视她,目光之中显然是警告和不同意,驱赶她尽快离开。
沈遥凌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和笃定得像个将军一样的神情,仿佛她已经是他麾下的士兵,因为受了他的恩惠,所以要对他言听计从。
他的解围很及时,但沈遥凌并不需要他的搭救。
不过,如果他愿意变成同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沈遥凌额前的细汗慢慢收了回去,没急着退后,顺着他的话道。
“嗯。我等你呢。”
“方才等你的时候,我听说太学院的一个同窗被扣押了,所以好奇想来问问情况。”
她仰头看着宁澹,向他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目光中写满了衡量。
“宁公子。”禁军向宁澹行礼,又朝沈遥凌道,“小姐,这不是你该好奇的。”
沈遥凌抿嘴不语。
宁澹看了她一会儿,问:“什么名字。”
沈遥凌立刻道:“王杰。”
宁澹偏头看了眼那几个守卫,翻身下马低声对沈遥凌道:“你先走。”
沈遥凌定定地看着他,仍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在等宁澹开出下一个条件。
宁澹松开缰绳,走到禁军面前,说了些什么。
守卫面露为难,宁澹似乎拿出了一个玉佩。
禁军犹豫一瞬,让开一步放行。
宁澹上前后,他们又迅速地站拢回来拦住入口,显然不再允许其他人进入。
宁澹转身,看了沈遥凌一眼,他俊美的面孔上带着最后一次问询和确认。
沈遥凌隔空向他点了点头。
宁澹转身,大步走进了那间被封锁的驿站。
沈遥凌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缓缓松懈下来。
她知道宁澹的本事,也相信宁澹有多守诺。
宁澹既然决定帮她,王杰就一定不会有事。
若王杰是清白的,肯定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而若王杰当真犯了事,宁澹也不会让他在里边儿受苦,至少在陛下下令审讯之前,都会安然无恙。
此时寒风又盛,沈遥凌退到直道对面的走廊里避风,观察着驿站里的情况。
她确实答应了要先离开不给禁军惹事,但是她待在这个走廊里还是待在家里,对于宁澹和禁军而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至少禁军现在已经完全视她为无物。
沈遥凌原本做了要等很久的准备。
结果,大约也就过了一个时辰,车夫都还没赶回来,她就看见王杰从对面驿站里跑出来了。
王杰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好不算狼狈。
沈遥凌高兴得踮起脚尖,想伸手同他打个招呼,结果王杰害怕地瞅着旁边戍守的禁军,低着脑袋夹着腿跑得飞快,根本没瞧见她。
虽然样子怂了些,但看那一溜烟的脚步,看来是没事了。
沈遥凌咧着嘴角,结果下一刻,又看到驿站里出来一个人。
宁澹双手负在身后,身板笔挺地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下,似乎在找人。
沈遥凌赶紧缩起身子。
她和宁澹做了一个无声的交易,而现在宁澹达成了他的许诺,她却没有。
沈遥凌毕竟心虚,不想和宁澹对峙,于是缩着等了好一会儿,探头往外看。
大街上已见不到人,沈遥凌料想宁澹已经寻去了别处,便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溜出去。
一直走到没了遮挡的地方,沈遥凌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下。
宁澹迈着长腿又出现在了方才无人的地方,望见她便定定看了过来,目光像个爪子把她抓住。
沈遥凌僵硬一瞬。
接着抬脚。
宁澹似乎提前猜到她要做什么,警告地喊出声:“沈遥凌。”
沈遥凌抓紧斗篷拔腿跑走。
宁澹立刻追上来。
沈遥凌跑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她根本跑不过宁澹。但是其实也并不算多么愚蠢,因为不管她跑还是不跑,她都会被宁澹给抓住,她从没看见哪个犯人从宁澹手下逃脱过。
宁澹心腔咚咚地加速,有种怪异的热蔓延到喉咙口,灌进喉咙的冷风也无法将它浇熄。
他眼中有沈遥凌摆动着的斗篷,试图逃跑的姿势笨拙得堪称可爱,而这一切像一个抖动的鱼漂,牢牢吸引他的视线。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她,但是他现在不想,他觉得沈遥凌想在他面前逃跑,是跟他在开一个很有趣的玩笑,他觉得很有意思。
在这样堪称玩闹的追逐里,宁澹高度地专注,兴致高昂,心情愉悦,快要入夜的雾气从呼吸旁边流过,一段画面流入他的脑海。
黄昏时苍白的云和雾气,临江处盛放的烟花,骑在马上的他,还有边想着“沈遥凌会在看这场烟花吗”边慢慢前进的归途。
幻象褪去,宁澹喉咙干涩了一瞬。
他的这种幻象真是预言吗。
还没有想清楚,宁澹已经开口喊住前面的人。
“沈遥凌。”
“看左边,有烟花。”
沈遥凌跑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跑错了路,跑到了一个大平台上。
前面有遮挡,原先没瞧见,跑近了才发觉,再往前,就是三人高的高台边缘了。
她步子慌张地慢下来,又听见身后的宁澹在喊她。
叫她看左边。
沈遥凌下意识随着指令回头,就在这一刹那,“咻——”的一声尖啸,临江的天幕上炸开一朵灿烂的光华,“砰”的爆炸声随后而至。
纤云飘散,艳回烟彩,在她回眸的这瞬,长发和斗篷和焰火一齐在风中荡开。
沈遥凌看得痴了一瞬,没注意脚下踏空。
一个人从后面飞速地冲上来,用手臂揽住她。
她趴在宁澹肩上,短短的瞬间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目光还在凝视着空中的焰火。
她失重,火光坠落。
她落地站稳,焰火从她的眸中倒映到宁澹的双眸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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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 第 30 章
◎好似神谕◎
烟火坠落的过程有一瞬的寂静, 等到硝烟散尽前才能听到噼啪的炸响。
沈遥凌定了一瞬,放开他退了一步。
宁澹不自觉地往前追过来,眼底有勃勃的力量, 似乎这场捕猎尚未使他满足。
沈遥凌举手认输。
“我不应该留在这儿, 不过我是打算回去的, 只是因为我家的马车还没来所以才没走。”
她主动承认错误, 说得半真半假。
“我知道。”
他看到了之前离开的那辆马车, 里面没有沈遥凌。
但他也知道沈遥凌不肯离开并不是因为没有马车可乘, 她的谎言和叛逆他早有预料。
宁澹俯视她,深黑的眼珠看起来很高傲。
我送你。
我送你。
负在身后的双手攥紧,紧闭的唇齿在脑海中排演这三个字。
沈遥凌假装不经意地问:“禁军为什么抓王杰?”
她的打探在宁澹看来显而易见。
还好她不是一个专业的探子, 因为没有哪个将领会选择任用一个表情很刻意地不关心、眼睛却很诚实地好奇的人。
沈遥凌不算会看人眼色, 她瞟了好几回沉默着的宁澹,才说:“哦, 我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
“王杰没有犯事,确实是被无辜牵连。”宁澹很快速地道,“检校官在赴京的官员身上发现盖了印的空白账册,禁军得知消息后围住了整个驿站。王杰只是办事路过,方才已经查清,所以已经放他离开。”
沈遥凌呆住了,后背唰的一凉。
盖了印的空白账册?
账册在府衙之间运用得很频繁。
以沈遥凌最熟悉的户部而言,每年秋季地方官到户部来上税, 就要带着账册,账册上记载清楚白银多少、粮食多少、其余布匹等各多少的明细, 层层审核层层把关, 每一级衙门审核后盖章, 既是认可,也是对账册上的文字负责,户部再派人对着账册去核对上税的内容,逐一校验后无误才能放行。
府衙和县衙之间还可能存在赊予关系,比如府衙依据诏令向县衙征收款项,比如遇灾时府衙将自己的开支下拨给县衙救急。
总而言之,账册与金银、粮食如影随形,有一笔账就必须有相应的东西,反过来,盖了印的账册就相当于有了官府的确认,上面写的一字一句都必须兑现。
可却出现了空白的加印账册,也就意味着无需审核,可以任由最终拿到账册的人填写数额。
往小了说,若是地方上带来一千石粮食,府衙里收账的人只在空白的账册上填下五百,这剩下的五百石就进了自个儿的粮仓。
往大了说,地方官员带着空白盖印的账册前来拜谒京中部员,不就是相当于将县衙的家底双手奉上——只要有一支笔,便能任由他要讨好的对象予取予求。
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绝不会是个人为之,只能是上下串通,彼此默认,甚至在查出此事之前,已经上行下效许久了。
怪不得出动了禁军,在陛下眼皮底下占官为私,这的的确确是触怒龙颜的大事。
沈遥凌定了会儿,收了收背上的冷汗,才接着问:“那地方官是从何处来?”
“泉州。”宁澹声音很低。
沈遥凌并不意外。
上一世也是泉州、燕州最先背离朝廷生出异心,但她从未接触过如此详细的细节。
她点点头,愣神好一会儿。
宁澹也没有催促,他的眉眼很深刻,看着沈遥凌的目光被将近昏昧的天色晕洗去了几分凌厉,显得很温和。
沈遥凌自己静静地想了许久,才倏地回神。
她抬头看宁澹,承诺道:“你放心,这些事我绝不会向旁人泄露半个音。”
宁澹仍是看着她,不知信是没信。
说完沈遥凌也觉得自己傻。宁澹能对她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是怕她往外说的机密,难不成她以为,那种紧要东西是她随便问问就能问出来的。
就算如此,沈遥凌还是想表示自己的诚信。
她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许个什么誓言才能让宁澹安心,宁澹又慢慢地说了个“嗯”字。
宁澹说:“我送你。”
“什么?”沈遥凌反应不过来。
宁澹手指抵着手心,又说了遍:“上马,我送你回去。”
沈遥凌这才听明白了。
这倒是不需要的。沈遥凌拒绝道:“不必了,车夫很快就会来。”
宁澹纤长的睫毛压下来,眸光在其后一个忽闪,瞧不分明了。
沈遥凌慢慢梳理着今日的经过。
“王杰的事多谢你。他应当也不知道真相吧?想必,禁军行事之前应当找了别的理由。”
宁澹沉默,高大的肩膀像石刻似的撑在愈来愈暗的天幕下,那股柔和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沈遥凌也没在意他语气的冷淡,心中暗忖,幸好方才王杰跑出来时没有瞧见她,也就不需要再跟王杰解释什么,只当王杰获救与她无关就是了,否则怕是多说多错。
前后都想妥帖了,沈遥凌放心地点点头:“好的。总之,今天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她再度强调,并且为了使人取信,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
不过宁澹没看她,也没有回答,可能是不太想理她。
高台侧面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沈遥凌之前下车的位置,马儿嘶鸣一声。
沈遥凌便和宁澹说,“我现在要回去了。”
宁澹恰好在这时转过目光来,和她对视了一瞬。
沈遥凌觉得宁澹还是在责怪她的违约,因为宁澹冷冰冰的脸上又露出了些微的,不太高兴的神情。
她识相地闭上嘴,转身走向马车。
沈遥凌回去之后没怎么睡好。
梦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账簿,虽然她未曾亲眼得见,梦中却真切得好像就在她面前,她看着那几本账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漆黑一片,原来成了舆图上被烛火烧出来的一个黑洞。
火舌伸得越来越远,燎遍了整卷舆图,烧成灰烬,火光又攀上她的床帐……
沈遥凌惊醒了,后来再没睡着,白天也无精打采。
院外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安桉趴在院门边往里看,接着她上面又嗖嗖地伸出另外几个脑袋。
“……”沈遥凌站起来招呼他们,“快过来坐。”
安桉蹦着进来,李萼小心提着裙摆,李达身后跟着王杰,都是一脸喜色。
毕竟比捡到钱更开心的事只有劫后逢生。
沈遥凌装作懵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王杰!你没事啦?”
王杰一个劲地点头,面上的神情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碰上了宁公子。”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架势。嗬,我从前还道宁公子吓人,昨天才知道,谁比得上禁军吓人啊!”
安桉叫道:“你不知道昨天我们有多担心你!遥遥还想去求禁军放了你呢。”
沈遥凌哭笑不得:“我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情况而已,后来、后来问不到,我也就走了。”
几人对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叽叽喳喳、又比又划地讨论了一番昨日的可怕景象,沈遥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问:“你昨天为什么会去那里?”
“唉,说来话长。”王杰叹了口气,方才还精神百倍,这会儿又蔫蔫儿地坐下了,“我替兄长去接个东西,结果莫名其妙听见一阵大喊声,正想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被扣下了。”
“我就知道你那兄长不是东西!”李达愤愤不平,仍然对昨日王将军的态度耿耿于怀,“果然就是他坑的你。”
“并不是谁坑的我。”王杰无力道,“不能怪兄长,我只是倒霉而已。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李达不解。好不容易冬休,偷着玩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帮人跑腿干杂活?
王杰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
低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我只是王家的庶子。”
李萼犹豫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
王杰涩然道:“我们家如今都是哥哥当家,风头都是哥哥挣来的,离了哥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李达似是想说什么,王杰却没看他,接着道。
“父亲已经不在了,主母体弱不问俗事,哥哥从前常年在外带兵,家中只有我与几个姊妹,感受并不真切,我一直当自己是王家的小少爷,从不觉得身为庶子是什么丢人的事。”
“直到前些年兄长回来了,我家门庭前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什么族人、师友……热闹得不得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王家从前的清静,并不是因为父亲逝世、家中只有妇孺幼小,不便打扰。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我和其他姊妹放在眼里。”
“父亲在时,他们只认父亲。父亲不在,他们只认兄长。而我们,只是王家的累赘,等到分家之后,自会甩出去罢了。”
都是意气扬扬的少年骄友,何时见过对方这般消沉?
李达忍不住心酸,想打断这番自轻自贬的言论,王杰却苦笑看他一眼。
“就连能够认识你们,也是沾了哥哥的光。”
“若不是我与王大将军还有兄弟之名,我也不能进太学。虽然最后只是被分到了堪舆馆……但能与你们同窗,已经值得我偷偷庆幸。”
“但是,从堪舆馆结业之后呢?”
王杰神情迷茫,哀愁笼着一身。
“届时我也已经弱冠,又身无学业,理应自谋前程,再不能赖在兄长名下。若是没了哥哥的庇护,我,我只怕沦落得稻草也不如。”
李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声音嘹亮。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立门户就是了,怕谁不成!”
王杰却没应话,默然半晌。
才犹豫地道:“原本,我也不想说这些,怕你们嫌我市侩,更徒惹你们不高兴。”
“但,事实便是如此……我曾同你们说过,我有一个族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
沈遥凌点点头。
魏渔身上那个“幽魂夫子”的传言,就是从他们那里流传下来的。
“她,她从堪舆馆结业后,也想去换些职位来做做,可处处碰壁,最终只得待在家中。家中姊妹多,闲言碎语也多,我曾见过几个姑娘围着她转圈,嬉嬉笑笑地叫她‘风水先生’,族姐只是垂泪。”
“后来再也不提什么差事了,没过多久便嫁了人,据说是在家中待不下去,匆匆嫁了的。”
沈遥凌攒紧手指。
她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身边除了一对双生的兄长阿姊,其余的全是堂兄弟表姐妹,无法完全体会庶子的心情。
但王杰所说的这位族姐的经历,却像把小刀子正戳在她的心上。
从牙牙学语到正式进入太学,沈遥凌心中都曾怀着一股意气。
因为不断地学习着新知识,见识越长越多,她时常有自己也无所不能的错觉,甚至心比天高,觉得只要是努力去做了的事情,就定然能做得成、做得好。
谁想到,从医塾结业之后,她所有的努力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个白养出来的闲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从前心中那些绵延不绝的理想,也终将成了妄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感觉着自己的衰老,自己的落魄,思绪不再活泼,身体渐渐吃力,偶尔回想起过去灿烂的青春时光,才惊觉原来如晨光一般绚丽短暂,稍纵即逝了,而她什么都没换回来。
那种滋味,是极其可怕的,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用力。
“那,你待如何?”
王杰深吸一口气。
“我也是看透了,堪舆一行,属实没有什么前途。”
“与那位族姐同期的成绩最优之人,是名姓白的公子,在学堂时与族姐关系颇为熟稔,族姐曾为我引荐过。他后来做了黄门侍郎,从二品!听着威风,是不是?可我与他相处一日,看着他对不同的人百般逢迎、千张嘴脸,做的事情与书卷上的东西一丝关系也没有,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王杰痴痴道,“既然我如今所学根本无用,学它干嘛?浪费这个时间,不如在兄长面前讨巧卖好,说不定日后,能在他手下混个一官半职……我这一生也有个托付。”
李达几个听得都呆在原地。
王杰年纪轻轻,却开口闭口谈论着“一生”,是很滑稽,但很显然,他们从未像王杰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些事。
太学之中,各个学塾学馆也已经高低有别。
他们这些学子,分明各个都是家中身处备受宠爱长大的,却因为身处冷落的堪舆馆,所以在面对众星捧月的医塾时,都得仰着脖子。
同在太学之内,同为祭酒名下的学子,其实都已经这般不同,所谓公义、平等,在许多时候只是表象而已,一戳就破。
那,离开了太学,到了全无管束的地方之后呢?
连伪装公义平等的人都不会再有了。
这些事情,他们也并非毫无所觉。
只是因为年轻,因为还被人护着,所以暂时不用想得那么远。
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
在潜意识中,他们也是很在意的吧。
否则为什么,对从医塾转来的沈遥凌会那么关注。
李萼紧紧咬住下唇,羞愧地垂下眸子。
她对沈遥凌的友谊,一开始其实也没有那么单纯。
那份喜欢里,细细掰开一算,其实有许多的好奇、期待,还有隐隐的焦虑。
他们是不如医塾的学子的,他们很清楚。
离开太学院的大门之后,就更加不如了。
父兄们在官场上本就有三六九等,财富和能力都需要日积月累,到了他们这一辈,差距只会越来越大,甚至有如云泥。
而就在这种时候,沈遥凌离开了他们视为不可攀登之境的医塾,到了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堪舆馆。
就好像,就好像承载着什么期望一般。
李萼曾经很害怕沈遥凌会再次离开这里,回到医塾去。
她希望沈遥凌能够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那就仿佛,同样选择了堪舆馆的他们……也是对的。
今日王杰说的这些,戳破了他们无忧无虑的面目之下的隐忧。
气氛变得沉重,僵滞缓慢蔓延。
王杰有些后悔,用力地挑了挑嘴角。
用轻松的语调道:“嗐,我就说我不该瞎说的吧。”
“忘了吧忘了吧,就当我没说过——”
“不会这样的。”沈遥凌沉默了许久,突然出声。
李萼怔然地抬头,看向沈遥凌。
沈遥凌窝在椅背里坐着,神色中有丝倦意,因此看起来显得散漫,眉眼淡淡,仿佛面前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会这样轻描淡写,不足为虑。
沈遥凌曼声道:“我曾对医塾的人说过,堪舆馆往后会比医塾更风光。”
“我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吗?”
安桉顿了顿,用力地摇头。
李达也跟着摇头。
“那就是了。”沈遥凌轻轻挑眉,“曾有人告诉我,地学是门极好的学科。你们只需要负责学有所成,我保证,日后你们一定会学有所用,今日的这些烦恼,便全都会烟消云散了。”
几人呆呆地看着沈遥凌,她分明说话的声量不大,用词也并不多么夸张,却自有一股笃定的力量,好似……好似神谕。
就连最愁肠百结的王杰也云开雾释,一脸神往,受到什么启发一般。
沈遥凌打发他们回去看书。
“典学们教授的课业都融会贯通了不成?浪费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回去温书。还学不会推步算历的人,不要再来见我。”
另几个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大声道:“喔!”
他们精神振奋结伴出门,只有安桉流连不舍,转头问:“遥遥那你现在去做什么?你明明都已经全部学会了。”
“我?”沈遥凌低着头的微笑有几分高深莫测,“我要去见一个人。”
真是十分神秘,安桉捧着脸颊还想再留下来玩一会儿,被李萼给拉出去了。
等人全都走了。
沈遥凌撑着挺立的肩背立即垮了下来。
将近半夜没睡的眼睛半睁着,哪还是方才的散漫不羁,只是困倦而已。
沈遥凌忍不住抓了抓脑袋。
她确实说过堪舆馆会胜过医塾那种话。
但,当时只是有这么一个念想而已。
现在却成了必须达成的目标。
她并不是后悔夸下海口。
虽然小狗们的烦恼有些幼稚。
可是他们提出的问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是长久地存在着。
只是想要解决这些阻碍,光凭她那几句唬小狗的好听话是绝对不够的。
沈遥凌摸出那张写了魏渔住址的字条,定定凝视。
老师!
醒醒啊,别睡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撸了个很喜欢的预收文案!你们快看!也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叭!
《少女小珠》文案:
陌生的屈先生找到小珠,要和她结婚。
小珠住在贫民窟里,全身的钱凑在一块儿买不起一条火腿,每天晚上都要担心被老鼠咬坏脚踝。
而屈先生高大俊朗,好似琼林玉树,还会替她解决付不起的账单,给她宽阔的带榕树的庭院,把她因盗窃入狱的朋友救出来。
小珠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她跟屈先生完成婚礼,屈先生握着她的手绅士地吻在她的脸侧,用一个陌生的名字唤她,“白秀瑾”。
她和照片上那个白秀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小珠成了白小姐、屈夫人,听说那位白小姐留学海外时与屈先生缱绻羡爱、鹣鲽情深。
小珠晚上抱着屈先生汗湿的肩胛,一晃一晃地颤声抱怨:可我明明不晓得“下午茶”用法语怎么讲。
“我教你。”他压住她的唇。
两年后小珠见到了真的白秀瑾,并且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她们其实并没有多么相像。
小珠皱皱鼻子,拉起自己的行李箱。
白小姐问她去哪里,碰到屈先生又要怎么办。
“如果遇见就和他道别。”小珠往外走,摆摆手,“Séparation pour toujours,我学过的。”
*Séparation pour toujours:(法语)永远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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