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 第 24 章


    ◎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听了简直惊呆。


    她从不知道, 宁澹也是如此的勤学好问。


    宁澹面色从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一旁垂首沉默的魏渔。


    语声温凉:“往后沈三小姐同魏典学请教时,我也一道。”


    魏渔虽然面容被长发全都遮挡住, 但不难看出他震惊到僵硬的情绪。


    愣怔一会儿, 魏渔断然摇头。


    宁澹眉心微蹙, 黑眸越发深幽。


    “不行。”魏渔长发微抖, 彰显被压迫剥削的愤怒, “两个人我不教。”


    “这是另外的价钱。”


    宁澹:“……”


    沈遥凌实在看不下去, 开口打断:“不用的。老师,他瞎说的。”


    宁澹带着凉意的目光偏移过来,挪到沈遥凌身上。


    沈遥凌一时来不及思虑计较, 干脆一把扯开他, 小心翼翼地坐到了魏渔旁边。


    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再开口, 仍旧温声软语地哄着魏渔。


    “老师别相信他。”


    “他脑子不好,学不会的。”


    “我们不教他。”


    看着沈遥凌在那哄人的模样,宁澹眸光冷漠,夹杂着些许气闷。


    她对旁人或笑或嗔,都不要紧。


    可她跟旁人,一口一个“我们”,让他莫名有些呼吸不畅。


    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仿佛只是一错眼,沈遥凌就变成了许久难得一见的人。


    从她离开医塾起, 一切就变了。


    她原先厌恶的人很多,喜欢的人只有他一个, 因而时时刻刻都想跟在他的旁边。


    可现在, 她身旁总有鸦飞鹊乱的人在围着唧唧咕咕, 她却看起来并不讨厌他们。


    她再也不会因为和别人争闹而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也再没去过赤野林。


    他好像已经不被需要了。


    她甚至发誓说,不再关心他。


    偶尔宁澹会有种察觉。


    仿佛他是一枚陈旧的印章,被她留在这个冬日以前。


    但思辨过后,他又会驱走这不值一哂的错觉。


    即便沈遥凌那般说。


    他仍然相信,沈遥凌的目光并不会那般轻易地被旁人引走。


    她颖悟伶俐,爱憎分明以直报怨,她的性情如他手中的剑一般锐亮率真,胸有丘壑,并非斗筲小器之人。


    因而她的决断不易更改,她的喜爱也比旁人更加坚牢不渝。


    被沈遥凌喜爱着的人,根本无需去担忧这份情谊会颠倒消散。


    而他是沈遥凌先选中的人。


    宁澹目光定定落在那个以发遮面、畏缩躲闪的典学身上。


    心底自有了计较。


    虽然沈遥凌不惜当着他的面诋毁他去安抚这个软弱的夫子。


    但他怎么也不可能被这种人取代。


    他也不允许自己被取代。


    沈遥凌在那边哄小孩子一般好说歹说了许久,魏渔才总算勉强松动了些,没再生气。


    他谨慎地打量一眼宁澹。


    轻声问:“这是谁。”


    宁澹身形高大气质出众,眸光湛湛如一捧新雪,眉宇清冽使人见之难以忽略,更何况来势汹汹。


    怎么看都不像只是一个脑子不好的无辜同学。


    沈遥凌却依旧能够面不改色道。


    “无关路人。”


    宁澹面色微沉,但也没有开口反驳什么,仿佛不屑。


    他静静立在那儿,看起来很有存在感。


    魏渔不知信了还是没信,默默蜷在一旁暗忖一会儿,忽然默不吭声从沈遥凌手中抓过暖炉,起身离开。


    经过宁澹时,步子谨慎地特意绕了半圈。


    像躲着个什么讨人厌的大麻烦。


    “……”


    沈遥凌一阵头疼。


    宁澹为何突然跑来吓一下她的老师。


    也不知道这回魏不厌溜走之后,她下次又能用些什么计俩去哄回来。


    周围已没有了外人,宁澹眸光掠过沈遥凌的发顶。


    轻声问:“你回府?”


    典礼已匆忙结束,学子们理应各自归家。


    沈遥凌心不在焉,“嗯”了一声。


    “恰好。”宁澹启唇,“我要进宫一趟。”


    从太学院去宫中的路要经过沈府,他们同路。


    沈遥凌闻言却一激灵,忙不迭地改了口。


    “不是,我说错了。”


    “我不回去,我去书市。”


    书市在完全相反的另一头,根本不顺路。


    宁澹的眉心又蹙了点。


    他想说方才经历过一场突袭,现如今太学院乃至整个京城都不能确保太平,她不应当在外乱逛。


    但最终,他没有开口,点了点头。


    沈遥凌也点头朝他告别,转身离开。


    宁澹缓缓提步。


    沈遥凌走了一会儿,发现身后缀了个人。


    她绕过湖边,那人还跟在身后。


    她抿抿唇,走上了大路,身后的脚步仍然亦步亦趋。


    沈遥凌加快步伐,走到了分岔路口,倏地回头。


    宁澹果然站在不远处,既不左转也不右转,一袭素白衣袍单手负立,眉眼淡淡地瞧着她。


    像是打算一跟到底。


    见她停下,宁澹便也驻足等待着。


    虽然此时的确不宜外出,但有他看着就无需担忧。


    她想去哪里都可以。


    没必要阻止。


    沈遥凌面色复杂,转头对着这踩着她脚印走路的人,迟疑了好一会儿。


    最终放下纠结,摇摇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路那么宽,也不是她家买的。


    谁不能走?


    也不一定就是在跟着她。


    虽然本来打算回府的,但话既已出口,沈遥凌就当真改了主意,打算去书市逛逛。


    刚好这些日子光顾着努力地学新知识,许久没看话本子了,她也是需要玩一下的。


    结果甫一出太学院的大门,沈遥凌就被一团暗红色的东西给劈头盖脸地捉住。


    跟在她身后的宁澹看到这一幕,脊背挺直了些,脚步微顿,没再上前。


    沈遥凌眨眨眼抬头,发现自己双肩被人紧紧锢着,也看清了阿兄微红的眼眶和担忧的脸。


    “乖囡。”


    这两个字一出,沈遥凌就浑身一颤,头皮发麻,想叫阿兄赶紧住嘴。


    沈如风的心思却根本没有放在妹妹的暗示上,自顾自痛切地问:“乖囡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被吓坏了?”


    太学院出现匪人,消息立刻传遍了京城。


    沈如风所在的衙门离太学院最近,听闻消息顿足失色,立即叫了辆马车带着十数护卫匆匆赶来。


    虽然到太学后听说匪人未能得手、已经被宁家小公子当场解决,沈如风还是焦急不已,一面着人往家中送信好叫家人莫要担忧,一面继续守在大门外,等着妹妹出来。


    直到亲眼看到人,沈如风一颗心才总算落回胸腔里。


    因太学院出事,门口聚集的人很多。


    沈如风虽未刻意拔高声量,但成年男子胸腔有力,语气急促焦虑,怎么也不可能小小声。


    旁边路过的人全能听到,不住地侧目看来。


    沈遥凌脸皮热得发炸。


    上一世她已三令五申要求家人给她换个小名,防的就是这种时刻,可惜她的诉求始终没得到重视。


    沈遥凌不由得想,若自己当真只有十六岁,脸皮生嫩得很,此时恐怕早已七窍升天,但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见惯了大场面,自然应该沉稳许多,她稳得住,嗯,稳得住。


    沈遥凌手中竭尽全力扯着阿兄的衣袖,面上端的淡然,轻言细语道:“阿兄我没事,我们快走吧。”


    太平盛世长大的贵家千金哪见过冷刀冷枪的,哪里有说没事就没事的道理。


    沈如风心疼自家妹妹无辜牵扯其中,正满心怜念柔肠百结,甚至料想她应是生恐却不言、默默咽下苦泪。


    沈如风越想越是心酸,于是很不好糊弄,坚持道:“看你穿得单薄,快来暖和暖和。”


    沈遥凌心想我根本不冷啊,结果还是被阿兄一把拽过去认真严肃地围上斗篷。


    沈遥凌试图接过:“我自己来。”


    沈如风坚决地挡开她的手,很快速地系了个漂亮的绳结,还替她整了整发髻和衣摆。


    沈遥凌臊得脸上通红,挣扎着从阿兄手里逃出去,手脚并用地往车里爬。


    兄长的目光片刻不离地追随她,沈如风正打算也一同上车,余光却忽然注意到什么,定住身形在人群中望了望,朝着不远处微微拱手,略行一礼。


    宁澹亦抬手回应。


    同在陛下面前效力,彼此的名号还是听过的。


    沈如风行完君子之礼,就立马撩起衣摆,火急火燎地钻入了车厢。


    只见沈家的马车一路驶出昌平大道,家丁护卫列阵随行,声势烜赫器宇轩昂,浩浩荡荡踏上回府路,到了路口忽然“吱嘎”一扭,急匆匆地转去另一个方向,似乎是奔去了书市。


    “……”


    宁澹挺直的脊背缓缓松下来几分。


    在原地又定了一会儿,往宫中去。


    沈遥凌被她兄长带走,保护得好好的,还陪着去逛了她想逛的书市,他也就没了跟着的理由。


    只是,遗憾挥之不去。


    有些该做的事情没能做到。


    被人抢了先。


    宁澹迎面穿过人群,显得有些形单影只,很快跃上屋檐,身影消失不见。


    宫中层层禁制,宁澹穿过其中却毫无阻滞。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赵鑫贤趋步迎出,拂尘搭在肘上,弓着腰笑呵呵道:“公子来得巧,正撞上了好时候。”


    赵鑫贤说的好时候,自然是指陛下心情好、有空闲的好时候。


    一般人得了这番提点,怎么也要奉承两句,宁澹却依旧面无表情,来时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赵鑫贤也不意外,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反而倍加殷勤地引着宁澹一路升阶入室,朝着里边儿道:“陛下,宁公子来了。”


    到得门帘前,赵鑫贤便止住,宁澹曼步而入。


    屋内地炉烧得热,皇帝只穿一袭宽逸的白色中衣,正伏身在案边写一卷章草,闻声直起身子,眼中含笑地望来,慈和道:“小渊来啦。”


    宁澹颔首,目光落在皇帝的薄衣上。


    皇帝低头看了眼,摆手笑笑:“无碍,神医说了,衣着轻便利于通达。来,小渊来坐。”


    宁澹正襟危坐,以简单言辞禀报了一番今日太学之事。


    皇帝在水盆中捡了条帕子擦去手上墨迹,唇边的笑淡淡地隐去。


    听罢后,却是看向了宁澹。


    声音越发缓和:“小渊觉得如何?”


    宁澹垂眸,不置一词。


    皇帝拭净的食指点了点他,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母亲豪奢放逸,怎把你教得三眼一板的。”


    宁澹仍未开口。


    他身世有异,众人每每见他便靡知所措,敬而远之。


    只有皇帝会叫他小名,并对宁珏公主称呼为“你母亲”。


    但他在皇帝面前,依然是一贯的沉稳淡漠,并未比对待旁人多出一丝亲近。


    皇帝笑骂他一句,随即冷声:“自搭台自唱戏,还要先借禁军之手透露消息叫朕知晓,生怕戏唱不响!乞哀告怜,惺惺作态。那几个世家如今也就剩了这点心计。”


    宁澹仍是沉默。


    只是闻言抬眸,瞥了眼窗外。


    皇帝哼的一声,却也没有再往下说,又变回了平和的姿态。


    他总算穿上外袍,边道。


    “这事八成查不出什么消息,挪去大理寺便是。过些时日变成桌案上积压的一张卷宗,也不会有人再理。”


    皇帝眼角眉梢透出冷嘲,“你不必沾手。”


    “知道了。”


    宁澹应承一声,顺势起身离开。


    “慢些。去库房挑些血斛燕窝带上送去喻家一趟,免得他们白唱戏。只盼他们在位的这些年,除了玩弄心术,能真培养出些人才。”皇帝面上的红润逐渐褪去,越发显出森严的皱纹,笑已不达眼底。


    喊了声,“赵鑫贤!”


    外边儿的大太监“喏”了一声,急急地小碎步进来,好似什么也没听着,面上一团和气,却无需主子再提点,对着宁澹笑呵呵地弯腰:“公子,请。”


    宁澹狭长的眼眸最后在皇帝的身影上落了落,旋即收回,跟着赵鑫贤出了门。


    方才,他有瞬间的犹豫,有一事险些要同陛下说。


    最后还是按捺下来。


    其实他怀疑自己脑子生病了。


    那时不时闪现脑海、无法忘怀的幻象,真实到几乎能与现实混淆。


    每每要分离开来时,都需要花上一段时间。


    甚至有时他会恍惚觉得,幻象里的才是真实。


    而他是注定要上场杀敌的人。


    在战场上,受伤流血只是常事不值一提,但脑子里若是长了病,则是自取灭亡的征兆。


    因此这段时日以来,宁澹时常在判断自己的情形,是否需要找医师。


    若是医不好,该如何做。


    直到今日。


    在太学院遇袭之时,他脑海中闪过的幻象竟与之后发生的事完全重合,那喻家小姐说的话,竟然一字一句都不差。


    他与喻家小姐并不熟悉,无从猜测她的遣词用句,因此,即便是脑子里生了病,他也绝不可能在听到那句话之前便先行在脑海中模仿出来。


    那便是另一重可能。


    也许他并非罹患疯病。


    而是,有了些近似于预言的才能。


    若真是如此。


    以过去的几次幻象来推断,这个预言还有偏向性。


    现实并不会完全依照幻境来进行。


    不好的事情,似乎都不会发生。


    譬如,沈遥凌空等他一夜。


    又譬如,沈遥凌也在那张台上、险些被匪人袭击。


    宁澹忽而又想到在梅树下看到的的那段幻境。


    幻境中沈遥凌面如桃花,喘息细细。


    “公子,好了。”


    不知不觉中,手中不知何时已被堆满了礼品。


    赵鑫贤领着几个小宫婢挑挑拣拣一番,忙得直擦汗。


    直起腰提醒他道,“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劳烦公子代为送去喻家,聊表陛下心意。”


    宁澹敛神,眸光严肃正直。


    这幻境究竟是不是预言,他会再搞清楚-


    沈喻两家离得近,只隔了一条直道,爬得稍微高些甚至能望见彼此院中的人。


    回沈府时,便也免不了要经过喻家门前。


    远远地便瞧见喻府十分热闹,连阶前都站满了人。


    仔细一瞧,还都是熟人。


    喻崎昕被十几个人围在正中,众星拱月一般。


    沈如风扫了一眼,又看一看小妹,便想将车窗关上。


    都是曾同过窗的人,上一回乖囡独自养病凄清孤寂,而今喻家小姐受了惊吓却门庭若市关怀备至,沈如风担心小妹见了此景会伤怀。


    沈遥凌只专心翻着刚买回的话本,似是完全不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


    马车停下,她才拎起包裹挪动。


    车夫打起车帘,沈遥凌正要下去,却是一怔。


    爹娘和姐姐正在门口候着,伸长颈子望着她,一看清她的脸,那几双眼睛也亮了几分。


    东叔老泪纵横地扑上来,搀着她下马车,哭喊道:“三小姐,你差点把奴一条老命吓没了……”


    沈遥凌眨眨眼,她大姨小舅也从旁过来,摸着她的脑袋:“上个学堂怎么这般多灾多难,要不咱不去了。”


    再周围乌泱泱一圈的人,家里的亲戚来得比过年还齐。


    沈遥凌心头一热,鼻子也有些酸。


    上一世太学院出事后,因匪人是冲着医塾来的,祭酒便当场决断,将医塾的学子全送进了密室看护起来。


    但其实不出半个时辰,医药世家的子弟都被悄悄地提前接走,而她与其他的学生被留到深夜,才由禁军挨个送回家中。


    也就没能看见家人们翘首以盼的这个场景。


    只是事后听母亲提了一句,许多长辈还有堂兄表姐都很记挂她。


    但又哪里比得上亲眼所见的感动和熨帖。


    若是当初便早早地回来了,被家里人温暖的掌心宠着爱着揉搓几下,驱走晦气,也就不必再做那几夜的噩梦。


    沈遥凌放纵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十六岁的少女。


    乳燕投林一般钻进了大姨怀中,撒娇地蹭蹭。


    呜嘤呜嘤地假哭几声:“姨姨我想吃鲍螺滴酥!”


    她脾胃弱,母亲从小管着她的零嘴。


    “好好好!”


    “还有澄沙团子~”


    “买买买!”


    沈遥凌瞄了一眼沈夫人的脸色,作势擦擦眼角,打算见好就收。


    小舅发现她手里的包裹,伸手一摸,发现是书,眉毛顿时竖起,五大三粗的壮汉一声怒吼。


    “这撮鸟太学!怎的休假了还要看书!”


    沈遥凌一阵心虚。


    没好意思说里面装的书是《东厢捕快小记》。


    这边的动静传到了喻家。


    喻家自诩书香门第,药学传承,说着话儿也是轻缓端肃的。


    沈家一行在门边吵吵闹闹又哭又笑的,将那边说话的声音全盖过去了。


    喻大人脸色不虞,只是一直不好说什么。


    直到听着余彰大骂太学“撮鸟”,才终于忍不住了。


    走出来到大街上,脸冲着沈家这边,眉眼显然是不悦,嘴角却还挂着一丝笑。


    似是客套,又似是暗讽。


    “孩子们都还在呢,余小爷说话还是要文雅些。”


    余彰鼻子里哼了一声,问沈遥凌:“乖囡,你晓得撮鸟什么意思?”


    沈遥凌忍着暗笑,眼神无辜地摇摇头。


    余彰便扭头跟喻盛平道:“看来喻大人也不够文雅。”


    喻盛平脸色霎时灰了一层。


    被余彰这浑身铜臭的商贾抢白一句,并不值得喻盛平动怒。


    但偏偏这句“不够文雅”,令喻盛平又一次想到,沈世安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余娆一个商户女,一家子只懂得与钱打交道的人,竟能养出个还算像样的女儿,回回压着他的昕儿一头。


    这简直成了喻盛平的心病,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作色。


    他身为尚书令,身居高位惯了,脾性本也不好。


    正要发火,却见那沈家的小娘子抬头盈盈望来。


    清秋白露一样雅净的双眸之中,澄澈通透。


    喻盛平的思绪不自觉被引开,怒意便被打散了些。


    他莫名觉得,这小娘子就算已离开医塾,日后也有大造化。


    罢了。


    喻盛平冷哼一声,收袖旋身,却听门口家丁又大声传唱。


    “宁公子到——”


    沈遥凌亦不自觉看去,一辆金红顶的天家宝驾缓缓停住。


    宁澹从车辕上轻巧跃下,抬眸的刹那好似冷月出岫,发带招展。


    她极少见宁澹乘车。


    他总是身负长剑,一袭白衣肆意来去,无拘无缚。


    这般束带矜庄地登门造访,几乎从未有过。


    礼遇之姿不言自明。


    沈遥凌目光幽幽。


    宁澹似有所觉,侧脸转来,眼神与沈遥凌在空气中相碰。


    瞬时宁澹停住脚步,沈遥凌沉默,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三四丈远,身边却围着全然不同的人,仿佛相距银河。


    沈遥凌心中喟然地想。


    原来上一世她茫然地被关在密室里不知何时才能归家的时候,宁澹就在她家不远处,带着御赐的礼品去探望安抚受惊的喻绮昕。


    没想到这辈子,她还能多看清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


    两人之间似有些异样的凝滞,旁人也有所察觉。


    但人多嘈杂,很快就被打破消散。


    宁澹看着她,脚步移动仿佛要朝这边走来,喻盛平大步迎上。


    “若渊公子也来了。”喻盛平特意以名相称,以示客气与亲近。


    宁澹顿了顿,回头与喻盛平讲话。


    沈遥凌侧身走进院中,裙裾曳曳逶迤划过墙角。


    很快便瞧不见彼此。


    沈余两家的亲眷里就没有闲人,今日却因为听闻太学出事,全聚到了一块儿,候了沈遥凌那么久,就为了等一个安心。


    沈遥凌感念叔伯姨母们的厚爱,很是知情识趣地先在每个人跟前卖了会儿乖,给每个人都呼啦了几下额发,直到长辈们都放下心来进了院子喝茶,沈遥凌才蹭去父母面前,偎依在双亲身旁。


    轻轻地一靠,那些沉郁的情绪便散了个干净。


    又说了会儿话,声调也渐渐明快上扬。


    沈夫人看着女儿的笑眼,便知道今日这场惊吓,是真的无碍了。


    这时门廊上递消息来,说门外有位公子找三小姐。


    沈遥凌朝外瞥了眼。


    沈夫人摸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去吧。”


    既然无碍,也就不用瓷杯瓷碗一样地护在家里。


    去外边顽皮摔打,反而更易变得强壮,也能更快忘掉可怕的事。


    沈遥凌点点头,沈夭意忽然按了按她的肩膀。


    “我陪你去。”


    沈遥凌微怔。


    旋即明白过来,姐姐是误会了。


    方才姐姐定然看见了宁澹。


    也看见了他们之间对视的那一眼。


    作为唯一知内情的人,姐姐心中不知想了些什么,误以为现在门外找她的就是宁澹,怕她独自去了会心神不定地吃亏,所以提出陪她一道。


    沈遥凌摇摇头,笑道:“不必。”


    不可能是宁澹。


    沈遥凌自个儿去应门,而如她所料,廊下站着的,果然并非宁澹。


    而是方才也在喻家那边探望喻绮昕的郑熙。


    郑熙一看到她,就扬了扬下颌,目光深深看来。


    沈遥凌刚同家人待了好一会儿,心绪平和,难得匀出几分耐心,淡声问他:“有事?”


    郑熙皱了皱鼻子,埋怨地睐她:“怎么跟我讲话,语声里总夹枪带棒。”


    沈遥凌没答,清涧双眸在他身上一落,仿佛检视他配得上什么样的态度,有些话便不言自明。


    沈遥凌道:“你不待在喻家,跑过来干嘛。”


    “嘁,那边无聊至极。你怎么不过去?好些同学都在那边。”


    郑熙倒也不是真的嫌她语气不佳,回答完这一句,很快又直勾勾地盯着她。


    “沈遥凌,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他听见今早沈遥凌为了维护那个破堪舆馆与李典学当面呛声,便越发觉得,沈遥凌是认真的。


    心中滋味有些难以言喻。


    沈遥凌不在,医塾里都沉寂了许多。


    不,应该说,再也没有什么鲜活的动静了。


    时常觉得空落落的。


    但,沈遥凌这般决绝,倒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郑熙盯着她的神色,假装漫不经心地接着开口:“那宁澹呢?你也不在乎他了?”


    沈遥凌不意外他又提起宁澹。


    她知道郑熙找她绝没有好事,无非就是想看她的笑话。


    她回想起以往,淡淡地笑了一声,第一次亲口说谎,否认自己的心意。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乎他?”


    郑熙垂着眼帘闷声道:“你整日追着他跑,在医塾里看谁也看不上眼,对谁也比不上对他上心。”


    沈遥凌哼笑:“那是因为你们太过蠢笨,我懒得跟你们说话。”


    郑熙脸色急了下,瞪她一眼,说:“你!谁都看得出来的事,你别装没有。”


    沈遥凌笑意收了收:“我没装。”


    郑熙目光有些发痴。


    她性子执拗,长得却是乖极了,带一点点笑便梨涡浅浅,衬着那双清冷的眼,像秋雾里掺进一缕甜糯的香。


    郑熙心中轰隆作响,心腔里忽地钻出一个念头。


    难道,沈遥凌是真的不喜欢宁澹了。


    他定定地把人看了好一会儿,轻声试探:“你对他是殷殷厚意,他对你……也不能说是全然冷漠,但你知道的,永远也比不上喻绮昕。”


    沈遥凌听着他的话,心想,是,她是知道。


    毕竟现在,宁澹人就在喻绮昕的身边。


    他有一百一千个理由呵护喻家大小姐。


    他们确实门当户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沈遥凌静了会儿,便没再有别的反应。


    眼眸似笑非笑地侧来,眸中寒光点点。


    “郑熙,小心你的嘴。”


    “我从未说过我对谁有什么情什么意。”


    “再胡说八道,等着挨揍。”


    她只是对自己撒谎,对别人却没有。


    她确实从未当着旁人提及过自己的情愫。


    她追逐宁澹那么久,却确实从未真正剖白过心意。


    在印南山上时,她说了最露情露怯的一句“我担心你”。


    却被满山的风雪挡了回来。


    后来花灯节那日,本也打算着,要如何在满河面烛光里朝宁澹倾诉心迹。


    可他也没来。


    再往后,就没了机会。


    她也是想明白了。


    既已重生,何必受过往负累?


    她倾慕纠缠宁澹,早已是上辈子的事,闹出来的风风雨雨,与如今的她有何干系,又何必让这一世的她来承担。


    既不打算走上辈子的老路,直接否认,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了。


    旁人是爱嚼口舌,可她也是长了嘴的,难道怕说不过谁?


    本就是缥缈如烟的事,只消她一句否认,便很容易就轻飘飘地散了。


    想到这里,沈遥凌不得不庆幸。


    庆幸上一世宁澹冷漠如斯,又加之种种阴差阳错,将曾经冲动的她遏止住。


    恋慕又无凭证,这些风言雾语,只要她未亲口承认过,就会渐渐消散。


    正如灰烬堆里的火星子,虽然曾经存在,但看不见摸不着,再往上踩一脚,连温热劲都没了,有跟没有又有什么两样。


    本就是无可对账之事。


    郑熙听着这话一怔,脸上的笑容控制不住地扬起再扬起。


    沈遥凌怎么突然之间……不对,总算是学聪明了!


    本来嘛,女子痴缠男子,这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若是旁人被传出这样的谣言,定然要奋力洗清自己,再也不同那谣言中的男子来往,恨不得断开个天堑才好。


    偏沈遥凌先前死心眼。


    旁人怎么说她激她,她一个字也不反驳。


    现在终于开窍了!


    想到往后沈遥凌的名声和心都干干净净,再无瓜葛,郑熙乐得简直要蹦起来。


    勉强压抑住,郑熙瞅着她,别有深意地提醒。


    “那你可得抓紧了。”


    “花箔期开春便至,你看你这些年光顾着玩闹,也没干点正事。”


    “你得多看看,寻个如意郎君,知不知道?”


    “……郑熙,你真爱管闲是闲非。”


    沈遥凌简直不理解。


    郑熙找她来说了这么半天话,最后居然是为了劝她早些着急姻缘之事。


    她大姑小舅都不会管这个。


    沈遥凌耐心告罄,熟练地翻了郑熙一个白眼。


    打了个哈欠,挥挥手示意人赶紧走,转头不再搭理。


    不过郑熙今日确实提醒了她。


    花箔期快到了。


    沈遥凌绕过前厅,没被家人瞧见,悄悄去了卧房。


    手心扶着床帐想了好一会儿,试探着伸向床头。


    在某块木板上按了一下,果然它弹跳开,露出里边的洞眼儿。


    沈遥凌静了静。


    才往里摸了摸,拿出一封花笺,是婚帖常用的内页式样。


    与她印象中不同。


    这花笺如今还新得很。


    墨痕清晰,是在某个赶走所有旁人的夜晚,悄悄地将灯烛挪到床头,躲在帐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然后悄悄地藏进少女的秘匣中,隐秘地等待花箔期到来。


    沈遥凌指腹轻轻在边缘抚过,几乎还能触摸得到上辈子自己捧着它的珍惜。


    花笺侧边用浅淡墨迹绘着多情山樱,她曾经嫌不够,又自己添了水仙、小雏菊和山芙蓉,她要她的情意烂漫盛开,在花箔期套上俗丽的赤如绛玉的外壳,以求取婚姻的姿态送去宁府。


    顶上写着宁澹的名字。


    底部落着她的款。


    这封违世异俗的、邻女窥墙的婚帖,后来在宁府放了三年,等了三年。


    三年后,他们大婚。


    换了她去宁府,放了近二十年。


    上一世分明没觉得多么含辛。


    再想起来,为何舌根泛苦。


    果然少女但凡尝过了婚姻,便不再盼着婚姻。


    沈遥凌怔了许久,笑笑捻着花笺走去了桌前。


    重生以来,她每每见到宁澹时,总不得不想到前世那些事,因而往往想着躲避他,或要用力思索,该如何应对他,该与他说什么话才合宜。


    却忘了,这其实也是另一种在意。


    她在当下的这个时刻,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瞻前顾后,不必承担那么多的责任。


    先前犯过的错,就当做写坏了的一页练字纸,翻过就是。


    她与宁澹上一世的命簿已经写满了。


    但这一世翻过错页之后,便是新页。


    一片空白的纸张上,想写什么都可以。


    那她要写。


    沈遥凌与宁澹,相识于医塾。


    曾有一面之旧,淡水之交。


    后判然两途,捐弃前缘,渐成陌路。


    沈遥凌一边低低念着,一边在花笺的背面落笔。


    字成,拿起来捏在指间吹了吹,看着那墨迹。


    那些牵丝扳藤的纠葛不再发生。


    她不痴缠,也不故作回避,就当一个寻寻常常的故交。


    二十年后宁澹怎么可能还会记得她。


    就只是这般平淡的、安静的、很快就会被忘记的故事。


    背面被写了字的花笺自然已经作废。


    沈遥凌痴痴看了一会儿,直到纸背干透。


    往后仰着靠在椅背上,花笺举在眼前。


    北牖半开,薄白日光透在花笺上,依然刺目。


    沈遥凌抚了一遍,又抚了一遍。


    指尖再落下时,分别捻在花笺一角,嘶啦撕开。


    对半再对半。


    撕成难以辨认的碎片,团在掌心,本要寻个火折子点燃烧了,沈遥凌又顿了顿。


    时隔这么些年,这张纸上原本的每一个字都仍然记忆犹新,她甚至还能记得起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吹干的小心。


    如今的她要烧了很轻易。


    但当初那个费尽心思偷写花笺的姑娘多可怜呢,仿佛她不该存在过。


    沈遥凌犹豫片刻,从妆奁里摸出个锦心绣口的香囊,将碎纸片放了进去,扯紧丝绳,牢牢挂在腰际。


    也算是个好意象——尘埃落定。


    指尖按上去,轻轻地拨弄。


    那无香的香囊,便如无铃的铃铛一般晃荡几下。


    作者有话说:


    九千字!公主请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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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 第 25 章


    ◎少女的絮语◎


    喻盛平将宁澹迎到上座, 屋中已坐了不少人。


    宁澹略扫一眼,既有朝中依附喻盛平的官僚,也有医塾里的年轻学子。


    只不过, 不论年纪大小、关系远近, 都几乎无人出声, 即便偶尔要同旁人讲话, 也是交头接耳低声絮语。


    显得分外安静。


    倒不像是来看望拜访。


    而像是在肃穆的学堂中上课一般。


    喻盛平入座, 底下更没人敢再开口。


    一双双眼睛似田鸡瞪得鼓鼓, 抻着脖子静默地齐齐瞅过来。


    宁澹余光能瞥见旁边坐着喻绮昕。


    她靠在红木椅中,仍是与先前无甚区别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之态,时不时朝底下的宾客点头问安。


    她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场景瘆人。


    宁澹睫羽低垂, 眼波沉静, 仿佛很是适应这间四周皆静的屋宇,又仿佛已经超然物外。


    实则却在走神。


    他想到, 若是沈遥凌在这儿,一定会搓着胳膊往他身后缩,缩到别人看不见了,再嘟囔一句,这般架势,到底是探病还是上坟。


    唇边不自禁莞然,因意识到身处何处,又缓缓隐去。


    宁澹收神,听到喻盛平在旁边讲话。


    “……匪徒出现在太学乃是冲着医塾而来, 吾女又首当其冲,多亏圣上恩慈, 有若渊公子护着医塾的安危, 这才没有酿成恶果。”


    喻盛平嗓音颤动, 仿佛后怕不已,提及陛下时更是感念不已,又述说了一番陛下的恩德,对医药世家的罔极之泽。


    在场的田鸡……不,在场人都随之动容。


    宁澹安然地看着喻盛平,眸中依然水波不兴。


    五日之前禁军捉到一个毁坏城墙的外族细作,那人经了一番拷打吐露出更多消息,其中便有一条,有其同伙埋伏在太学之中,欲要对喻家长女不利,因为喻家对朝廷效死输忠,乃是大偃皇帝一大臂膀,若能重创,大偃便不会再如此固若金汤。


    这些话递到陛下面前,立即惹了陛下震怒。


    当夜金銮殿上下宫人尽数被罚,灯火通夜不熄。


    陛下继天立极已近四十年,脾性并不算好。


    但这回显然怒火未泄,全憋在胸腹中。


    身为天子,该骂的人不能骂,只能拿身边近侍出气,竟也有此般憋屈境地。


    什么细作,只是幌子罢了。


    陛下利眼看得分明,知道喻家这是故意提醒朝廷,喻家功若丘山,甚至能影响江山社稷。


    却也只能忍让。


    不仅要忍让,还要命令宁澹保护好喻家大小姐,万万不能遭“贼人”损伤。


    喻家的一场戏,戏台搭到了天子脚下。


    逼得天子也当他们的戏子。


    若是当真圣眷正隆,这倒也并非不能容忍,毕竟喻家虽然行径乖张,却也只是撒痴卖乖,想博陛下眷怜。


    但若是陛下心中早有积怨。


    这桩桩件件,便无疑成了挑衅。


    宁澹静静地看喻盛平演得情真意切。


    心中也在猜测。


    喻家究竟是真的全然不知晓陛下的厌恶,还是蓄意激怒陛下。


    但也仅仅猜了一瞬,念头便消散。


    不论真实的想法如何,天家现在与喻家还是“琴瑟和鸣”。


    喻盛平说完,朝喻崎昕招了招手。


    喻崎昕乖顺地走到人前,喻盛平揽住她的肩膀,语调不乏骄傲。


    “本来有一事要告知诸位,恰巧诸位都在。”


    “这倒是一件好事。”


    “还请诸位看看,小女近日的成就。”


    喻崎昕面色微红,似是羞赧地侧了侧身。


    几名下人抬着一个圆盘从侧门而入,来到众人面前。


    看清那物事后,有人被惊吓到,也有人“咦”的一声,满是新奇。


    那圆盘上乍一看全是人的舌头,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是用某种材质捏得像是人舌,状貌各有不同。


    有的如豆渣炒黄,有的薄白如米饮敷舌,这分明,是对应着不同的病症。


    喻盛平扬手道。


    “这是小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根据《舌苔图谱》制出来的,来,昕儿,你自己说。”


    喻崎昕矮身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又不乏力道。


    “各位见笑了。”


    “这东西本不入流,是为了方便我在医塾的同窗们练习之用。”


    “望闻问切中,观舌之务最是关键,又分为苔色、舌质、舌尖、舌心、燥润及舌边、舌根,书上形容繁杂,即便有绘图,也时常使人迷惑。我见同窗们日日为其烦忧,便请喻家的医师和工匠根据图谱做了此物,可亲眼见得,可亲手摸得,比书卷上的文字要易懂得多。”


    “父亲抬爱我,见了我这把戏便赞赏,说要推而广之。请诸位长辈先替我掌掌眼,不要闹了笑话才是。”


    众人闻言都是惊叹。


    这的确是个好东西,若在医馆都能用上,大夫会要轻松得多。


    而更珍贵的是,喻崎昕小小年纪,能关怀同窗又能别出机杼,俨然已有领头人的风范。


    喻崎昕说完,便让下人们将圆盘抬得更近,便于观摩,众人也齐齐围上来研究探讨。


    喻盛平满意地抚须而笑,眸中满是慈和与骄傲。


    但,余光注意到旁边无甚反应的宁若渊,心中又有些不满。


    暗怪陛下怎的派来这样一个愣头青,完全不经世故,若是换一个人来,此时定会喜气洋洋地贺喜一番,再顺势呈去陛下面前大为赞扬。


    喻家女饱受惊吓摧折却仍出以公心的形象,就该这样立起来。


    偏偏这无亲父教导的宁若渊不通人情,只是兀自呆坐不动,使他的苦心白废一半。


    喻盛平偏头向一侧,无声冷哼。


    掐着点坐满了半个时辰,宁澹起身。


    喻盛平先前一直以后脑勺对着他,不愿多跟他说一句话,见他要走便转过脸来,又是满面春风地寒暄。


    “昕儿,你去送若渊公子。”


    喻崎昕乖顺地应了一声,走到宁澹侧旁,娇而不怯地抬了抬手。


    “公子,请。”


    这才是大家闺秀。


    看着喻崎昕的在场之人无不这么想。


    宁澹抬脚出门,天家的轿辇已没再候在门外,意思便是,无需再进宫回禀。


    喻崎昕静默陪在身侧,随着宁澹亦步亦趋。


    面上仍含着微笑,心中却多了几分尴尬和恼怒。


    这人与个锯嘴葫芦无异,难道要她先搭话?他一路上自顾自地大步走在前头,倒好似真把她当成了个陪同丫鬟。


    走到院外,喻崎昕终于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宁公子。”


    温柔的语气差点没拿捏住。


    宁澹偏头。


    喻崎昕仰视着他,神情柔婉,轻声道。


    “在太学院时,多亏有你相助。宁公子往后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竭尽全力地做到。”


    宁澹目光越过长街,落在不远处沈家门前的阀阅上。


    果真思考了一会儿。


    道:“你知道疙瘩山?”


    “疙、疙瘩……”喻绮昕语塞。


    见她神情不似了然,宁澹摇摇头。


    “你找到疙瘩山便告诉我。”


    “……好。”喻绮昕微微呆滞地应承。


    宁澹大步离去。


    喻绮昕僵滞过后,脸色乍青乍白。


    她以千金贵女身份许以重诺,又小意逢迎,宁澹不仅不为所动,还这疙瘩那疙瘩地敷衍她。


    如此轻视。


    她有哪里做得不好?


    偏偏,他又是父亲极为看重之人。


    总有一天,她会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


    父亲为她铺的路,她走得,她值得-


    刚放假时,沈遥凌很快乐。


    而到如今,冬休已过了好几日,沈遥凌渐渐觉得无聊了。


    整日待在家中,该玩的都玩遍了,而且因为在母亲面前露脸过多,时不时就被捉住教训两句。


    都有点怀念上学堂的日子。


    至少,她能哄骗老师给她写书。


    还有那群小狗同窗,不用她开口,便会自己想着法儿地打发时间。


    现在,她只能一手百无聊赖地翻着看过了的话本子,另一手跟沈夭意玩双陆。


    沈夭意掷了个骰子,也是兴趣缺缺。


    骰子都没看清,明明能过中河,结果棋子挪到逢门就停下。


    沈遥凌叹一口气,都懒得提醒。


    院外的□□上却传来几个人的说笑声,由远及近,又从近而远,进了主院。


    沈遥凌迁怒:“父亲为何天天有客来!都说些什么呢?”


    这阵子,主院里时不时就充满了这般的欢声笑语,岂不是衬得她更无聊了。


    沈夭意撑着下颌,抬眸扫了她一眼。


    倦倦地道:“你去打听打听。”


    沈遥凌说我不。


    时下风气虽然不重男女之防,但也只是同窗和友人之间。


    没有半点干系的男女见面,往往还是有些窘困的。


    二姐诓骗她,她才不会去。


    沈夭意轻嗤一声,招来一个方才从外边儿回来的仆婢,问。


    “今日父亲见的又是何人?”


    小丫鬟矮身答道:“回二小姐,是欧阳思大人。”


    欧阳思。


    这倒不让人意外。


    欧阳思是京城有名的才子,但是在两年前,他还是个入京不久的落魄书生。


    他潜心想要做赋成名,却遭旁人取笑贬低,说如若他这种乡巴佬也能写成文章,路边的狗便也能奏乐,叫他莫要再浪费稿纸云云。


    欧阳思自然委屈愤懑,某天夜里喝了不少闷酒,结果醉倒街边,被人偷空了钱袋子。


    这成了压倒欧阳思的最后一根稻草,欧阳思悲愤之下干脆孤注一掷,趁着未醒全的酒意,将手头的最终稿贴在了山风亭的游廊边。


    这是京城许多官员上朝的必经之路,他将自己呕心沥血做出的文章贴在这里,或许是为了嘲讽自己怀才不遇,也或许是想以文代人“享受”一回做官的滋味。


    但总之,结局不止于此。


    那日沈遥凌的父亲沈大人起得颇早,经过游廊时见到了这篇散落的文章,尽管上面贴了主人自叙,称自己仅是人世间一张不足挂齿的浮萍,沈大人仍是将这篇路边的文章通读完了。


    并提笔在其上作一则序,又写下“不能以人废言”的鼓励言语,亲笔落下沈世安的署名后,扬长而去。


    沈世安的名字引来过路之人争相传阅。


    欧阳思的文采虽然略微拙钝,但文质却蕴意深远,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于是玩笑一般,又有几位大臣挨个地在那篇文章上做注释,作别序,赞其作者通晓博物、颇有情致。


    如此一来,欧阳思一夜之间声名大噪,整个京城的文人都知道了他的名头,豪贵之家争相传写他的文章,以至于一时间“京都纸贵”。


    不仅如此,他还掀起了一股新兴的潮流,山风亭旁的游廊从此常常贴满俊才贤士们的诗文想要效仿,来此处观摩研习他人文章的人也络绎不绝,逐渐成了文人雅客们心中的圣地,时不时还真有一两人能从中崭露头角,改天换命。


    欧阳思得此机遇,对那几位给他题字作序的大人自是感激涕零,几乎每个年节都要上门拜访,沈遥凌对他的名号自然不会陌生。


    只是奇怪:“可现在非年非节,他是不是来得更频了些?”


    沈夭意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又道:“你去前厅瞧瞧。”


    “去干嘛,去挨骂?”


    “才不会,他们乐意你去。”沈夭意笑得玩味。


    沈遥凌忽然醒过味儿来了……


    欧阳思来得勤,乃是因为他尚未娶亲,而沈大人家中还有两位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


    敢情这番殷勤是献给她们的?


    她前世一心想着宁澹,从未关心过这档子事。


    沈夭意见她明白,又戏谑道。


    “你真该去看看。才子佳人,不正是你爱看的话本里常写的?”


    知道沈夭意坏透了,沈遥凌根本不接这茬,摇摇头道。


    “这算哪门子的才子佳人。”


    “欧阳大人时常到访,乃是冲着父亲的恩惠。”


    “即便有我们的缘故,也只是因为花箔期将至,父亲母亲定然会操心我们的婚事。他身为父亲的半个门生,必然要表现得积极些,露出梦寐魂求之态。实际却并非为了求取好女,乃是表露对父亲、对沈家的尊敬想往之意。”


    “说到底,与我们并无什么干系,更没有什么缠绵可言。”


    沈夭意深深看着她,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只是戏谑之意少了许多。


    “乖囡。”沈夭意叹了一声,“看得这样清楚,对你的姻缘很不利的。”


    其实说句难听的,世间大多数夫妻的婚姻,都起于糊涂。


    若是真将人的一颗心掰开来,一分甜一分苦地算个干净,哪里都难寻到一个合心意的。


    沈遥凌话声一顿,呛她。


    “宝囡,彼此彼此。”


    沈夭意脸色一沉,冷冷道:“不许这样叫,你这个乖囡!”


    “宝囡宝囡,你是宝囡!”沈遥凌不甘示弱。


    沈夭意抄起双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追过来,要打她。


    沈遥凌一边大声叫着姐姐的小名一边拔腿乱跑。


    两人打闹得快要出汗,但总比先前快要睡着地坚持下棋好些。


    上门造访的客人坐不了多久,起身要告辞。


    沈如风替父亲送客人出门。


    经过与别院最近的小径时,欧阳思不自禁停了一停。


    竖起耳朵想要捕捉院里的动静,或许能听到一两句少女的絮语。


    沈如风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欧阳大人,怎么了?”


    面对恩人的长子,欧阳思有些羞赧,忐忑地说。


    “风弟,你说,你的两位姊妹仙姝,有没有可能会提起我?不知,不知她们如何评价……”


    沈如风仰天想了想,认真地道。


    “如果你可以现在在这里摔个大马趴。”


    欧阳思一愣。


    “再团起来叽里咕噜地滚到池塘里去。”


    “砸晕一条大鲤鱼。”


    “她们会夸一句你很厉害的。”


    欧阳思:“……”


    大冬天的,他擦了擦汗,点点头道。


    “不好意思,风弟,是我冒犯了。”


    欧阳思终于看了出来,这位一向春风和面的沈公子很不满意外人惦记他的两位妹妹。


    他才提了一句,对方就好似变了一个人。


    仿佛剥去了温和的外衣,露出了凶恶的本相。


    沈如风的笑脸看上去依旧清朗亲和。


    一只大掌在欧阳思的肩头轻拍了一下,似是安抚。


    “放心。”


    “我再告诉欧阳大人一条真理。”


    “其实姑娘们聚在一起时,是懒得讨论男子的。”


    “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动什么芳心。”


    “即便要动,也要经过父兄的检视,才是正道。”


    “毕竟男子,才最了解男子。”


    “明白了吗?”


    欧阳思忙不迭地点头。


    沈如风亲切地揽着他,继续送他离开。


    沈遥凌最后还是被姐姐给抓到了。


    她认怂讨饶,免去责罚的代价是,现在上街去替姐姐买一包糖炒栗子。


    因为沈夭意跑太多步,嘴里干了,忽然想吃糖炒栗子。


    明明家丁就可以去买。


    沈遥凌敢怒不敢言,臊沓着脑袋出了门。


    背后传来沈夭意的嘱咐声:“要刚出锅的!冷的不要!”


    沈遥凌被她喊得也想吃了。


    这个时节,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并不好找。


    沈遥凌兜兜转转,总算在一处热闹市集看见一个小摊。


    她走过去:“小哥,麻烦问下,有刚炒出来的吗?”


    摊主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沈遥凌并不意外,又问:“上一批什么时候炒的?”


    摊主又摇摇头:“没炒。”


    “我刚支的摊,没人来买。”


    “你要的话,这就是第一锅。”


    “要吗?”


    沈遥凌语塞。


    也难怪这个时间点了,他的摊还在这摆着,敢情是生手。


    旁人家的好栗子,早已经卖空走人了。


    沈遥凌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要的,炒吧。”


    反正沈夭意只说不要冷的。


    没说不要难吃的。


    摊主受到了极大鼓励,当即将炉灶烧得更旺。


    将栗子哗啦啦地倒进铁锅之中,同黑砂石一道翻炒起来。


    沈遥凌不明炒栗子的个中奥妙,只觉得这位摊主动作利落,力气也大,挥舞着铁铲十分麻利,倒也不像个不擅长的生手。


    便好奇地凑近了些看。


    砂石同栗子一起翻滚着,醇暖的香气很快扑涌而出。


    “姑娘你站开些,这铁锅能把你骨头烫化咯!”


    摊主紧张地劝道。


    沈遥凌点点头,正要往后退一步。


    摊主许是太过紧张,手上竟然一滑。


    硕大的铁锅被推下炉灶,里边儿翻滚得滚烫的砂石飞扬出来,朝着沈遥凌的面门扑过来。


    沈遥凌一悚。


    面前倏地划过一道剑光,叮咚数声脆响,黑砂石全被击落在地,在泥地上烫出刺啦的声音。


    沈遥凌有些失魂,抬头看向来人。


    宁澹双手握剑,锐利眼眸鹰视狼顾地朝她瞥来,身上隐有未熄的剑意。


    方才那一瞬几近极限,何况他不自禁失了片刻的从容。


    好在终究并未失误,宁澹心中后怕。


    沈遥凌也回过神来,缓缓吐出一口气。


    又看了宁澹一眼,沈遥凌赞道:“宁公子好剑。”


    宁澹:“?”


    “术。”


    作者有话说:


    欧阳思的成名史参考“洛阳纸贵”的左思,这个配角仅是路人,与历史人物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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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6  ? 第 26 章


    ◎沈遥凌已经不喜欢这些旧盘子了◎


    落日的余晖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脊, 跃出一线橘红,挤进人的视线之中。


    暖光覆着眼睫,反射的弧光使眼前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


    宁澹忖了忖, 接受沈遥凌的赞扬。


    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遥凌眸子很圆, 眼尾微微上翘, 琥珀色的眼珠总比别人多一分顽皮, 湿漉漉的, 好似一头纯洁无瑕的幼鹿。


    你以为她朝你跑过来是要钻进你的怀里, 但当你伸开手,她又立即跑开,眼里的纯洁也变作了狡黠, 告诉你刚刚都在逗你玩。


    宁澹习惯迅速地找到每个人的弱点, 对沈遥凌,他也同样下过判断。


    这是一个很好看透, 但很难讨好的人。


    宁澹不擅长讨好,便等着她的靠近。


    她每每要打什么主意时,那小鹿的天真和蝴蝶的狡黠便会一齐冒出来,在眼角眉梢窜来窜去,观看她写在脸上的心思,也是一种很长久的趣味。


    但现在,那些全都消失了。


    他曾经觉得她看向他的目光发冷。


    现在,连那种冷意都察觉不到了。


    好像在她的眼眸里,他又从一个不想被看见的人, 变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遥凌朝着他的脸上明明带着笑。


    但那笑容,可以给鱼, 给花, 给那个他觉得平庸卑懦的老师, 怎么能给他呢。


    沈遥凌夸完他,对着地上那热气腾腾的栗子一阵可惜。


    但她随即发现不妙。


    伸手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小摊后:“摊主跑了。”


    宁澹眼睫微颤,缓缓凝神。


    答道:“他并非寻常摊贩,而是一名尚未被画像的逃犯。”


    沈遥凌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小摊。


    “那他是在此发展副业?”


    “……”宁澹又顿了顿,声音有些轻而飘,“伺机出城。”


    沈遥凌“哦”的一声,点点头。


    原来如此。


    这里确实离城门较近,又人多热闹,或许就是想等守备不严时混出去。


    方才他大约是发现了附近的守卫,故意将铁锅倾倒想趁乱逃跑,叫自己后退,也是避免再闹出人命,让这场骚乱拖延一点时间。


    沈遥凌关心地问:“那还抓得到他吗?”


    宁澹点点头:“发现他的时候,四周的通道便已全部封住。”


    原本只是个很简单的小任务。


    没想到,沈遥凌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那瞬,他胸腔几乎震裂。原来惧怕……是这般清晰的滋味。


    沈遥凌听罢,也是松了一口气。


    能抓住就好。


    不然,她都不知道回去怎么跟沈夭意解释栗子没了的事。


    沈夭意绝对会说她又在瞎编了。


    宁澹提醒道。


    “接近年关,城中有些不太平。你出门时最好带着三五家丁。”


    沈遥凌点点头,记下了他的教诲。


    遂转身道别。


    “那我不打搅宁公子执行公务。”


    宁澹怔了怔。


    他终于发觉,宁公子这个称呼,有些刺耳。


    他对沈遥凌直称为“你”,沈遥凌却言辞客气。


    虽然从前,沈遥凌也不是没这么叫过。


    但大多数时候,沈遥凌会对他直呼其名。


    或者干脆撇去姓名。


    毕竟赤野林中,只有他们二人,姓名也失了意义。


    那般叫法,多久没听到过了?


    “等等。”宁澹开口。


    沈遥凌疑惑回头。


    宁澹看着沈遥凌,视线沿着她的眉眼、鼻尖、唇角一路描摹。


    没有找到一丝想要留下的痕迹。


    风卷着落叶在身后沙沙作响,有些隐匿的心声藏在了躁动的声响间。


    宁澹像是被谁催促着一般,着急而没准备地开口:“东郊姓王的人家新起了一幢茅屋。”


    “啊?”


    沈遥凌懵住。


    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讲完一个逃犯炒栗子的故事,现在轮到了砌房子的故事?


    宁澹抿了抿唇,接着开口。


    “王家在挖地窖时,挖出来数样古物。”


    “其中有一彩绘蟠龙盘,许是先朝观星台上留下的祭神物。”


    “都点检司已将其买下,明日戌时要抬着从朝营门前经过,会在那里逗留一段时间,届时可以细看。”


    沈遥凌曾有段时间很是痴迷古玩文物,一听便知道,这彩绘蟠龙盘定是价值不菲,进了官府手中定会被严加看护起来,往后很难再亲眼看见,这个机会倒是难得。


    若是从前,沈遥凌定然如饥如渴地想看,而且会从现在这一刻就开始迫不及待。


    但多活过了一辈子,沈遥凌对这些物事的兴趣也没那么浓了。


    沈遥凌感叹道:“真是好东西。谢谢你,我知道了。”


    宁澹眉眼舒展,轻声回。


    “不必。”


    想起什么似的,宁澹又追加了一句提醒。


    “戌时,别忘了。”


    沈遥凌眉梢微扬,点点头。


    心中暗道。


    也没必要记这么仔细吧。


    她也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


    宁澹还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


    目光落在沈遥凌身上,这回再没了别的话说。


    沈遥凌见怪不怪,弯唇朝他一笑,摆手道别。


    颊边淡紫的耳珰随着动作悠悠晃荡,衬着如玉的面颊,水光流转。


    她果然将那块玛瑙打作了耳珰。


    不知为何,宁澹手心微微一紧。


    沈遥凌旋身离去,厚重的斗篷很快覆住了细柳似的身形,步伐有些漫不经心。


    一枚香囊挂在侧旁,时而被风吹出了斗篷之外,又被丝绳牵绊着。


    她还做了新的香囊。


    宁澹默默忖着,目光一动不动,直至那道身影消失-


    翌日一早,沈家门外来客。


    院门被敲得咚咚作响,一听这客人就很有活力。


    过了须臾,沈遥凌的卧房外也响起呼唤声。


    “三小姐,三小姐——”


    沈遥凌往枕头底下钻了钻,卷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熟练地求饶。


    “娘亲,再让我睡一会儿。”


    这大冬天的,晨起时分外艰难。


    门外的声音依旧不绝。


    “三小姐,三小姐醒醒,您同窗来找您。”


    沈遥凌在半梦半醒中听到这话,忽地清醒了不少。


    但还没有完全清醒。


    想着是哪个猪头打上门来了?


    等反应过来,沈遥凌扯下蒙脸的被子,犹豫地问。


    “是谁?”


    门外答,“是安姑娘。”


    沈遥凌仍在愣神,好似还在梦中。


    呆了会儿才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串脚步声雀跃地小跑进来。


    沈遥凌穿着中衣下榻,绕过珠帘,果然看见安桉一脸兴奋地冲进来。


    她穿着鹅黄小袄,脸颊嫩红,活泼泼的身上还带着冬日清晨料峭的寒意。


    沈遥凌没完全清醒的声音有些闷。


    “安桉,你怎么来了。”


    说完她又有些懊悔。


    这话听起来,不像欢迎。


    但她只是一时间没想好措辞。


    毕竟,从未有过同龄的姑娘到她家中来找过她。


    更何况还是她尚未晨起洗漱的时候,直接进了她的卧房。


    这样的亲密,很是陌生,但并不讨厌。


    她暗暗纠结,安桉却毫不经意。


    嗓音脆生生地:“遥遥!快起来跟我去看蓝眼睛的秃驴。”


    说着捂住嘴,小声地改了口。


    “不是,是游学回来的僧人,其中有一些是异邦人。”


    从那日太学院里出现匪人时,沈遥凌将安桉护在怀中之后,安桉对她的称呼就变得更亲切了。


    沈遥凌打了个哈欠,不解。


    “秃驴有什么好看的?”


    即便是蓝眼睛,也不值得大早上跑去看吧。


    安桉老实地摇头。


    “其实我也觉得没什么好看。”


    “但是郭典学说,叫我们去看。”


    沈遥凌明白了。


    定然是这些僧人回京之后要传经授课,因此联络了太学院,安排些学生去听。


    虽然昨天沈遥凌还在想着,在家待着无聊,不如早些去学堂上学。


    但上学跟同学玩和上学听讲,还是不同的。


    她有些犹豫,便问道:“都叫了谁?”


    安桉报了一串名字。


    沈遥凌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出这选人的规律。


    安桉似通晓她的心意,抢先答道。


    “郭典学说要找长得好看的,镇一镇场子。”


    沈遥凌惊叹,郭典学怎么在这么不寻常的地方好胜心这么重。


    她抖震精神,点点头。


    “那我去。”


    到了天心阁,沈遥凌发现其余人都已经在了。


    隔了几日未见,再看到这群小狗,沈遥凌觉得分外可亲。


    其他人见到她并不惊讶,打了声招呼:“遥姐也来了。”


    沈遥凌含蓄地点点头:“毕竟长得好看。”


    聊了一会儿,安桉悄悄地捅咕她一下。


    伸出一根指尖,指了指某个方向。


    “真的是蓝眼珠哎。”


    沈遥凌抬眸扫了眼。


    只见那异邦僧人翠眸高鼻,皮肤白皙,是个皮相很好看的秃头,他身穿僧袍,但那双翠色的眸子稍稍抬起时,却波光潋滟,好似十分风流多情。


    也难怪郭典学要找人来镇场。


    毕竟为了体现人灵地杰,外貌是最直观的攀比。


    沈遥凌也有了些好奇。


    “异邦人也信佛?”


    “不,他们信的不是佛教,而是叫什么,瓦都里教。只不过这些信徒也被统称为僧人罢了。”


    沈遥凌仔细一看,确实他们身上穿的衣裳与常见的僧袍不同。


    “据说这瓦都里教原本就是起于外邦,大偃的僧人游学到那个海外小国后,受到感召改变了信仰,成为了瓦都里的信徒,并将那边的信徒也带了过来。”


    “郭典学说,他们还带回了许多不同种类的宝石,是我们这里没有的,让我们好好听听。”


    竟然还能这样。


    佛寺的年轻僧人大多都是自小养在寺庙之中,佛寺是一种归属,亦是一种传承,几个月的游学,就能叫他们改变信仰?


    沈遥凌直觉地感到不祥。


    他们围着站了一会儿,那蓝眼僧人叽里咕噜地开始讲话。


    旁边立着一人,等他讲完一句,便用大偃话复述一句。


    听起来,就是些很寻常的教义。


    重复提到得比较多的一句话是,人生一切皆有可能。


    这听上去也是一句充满勉励的好话。


    至于其它的,就更没有什么趣味。


    看了半晌,沈遥凌最感兴趣的,却是那个通晓外邦语言的大偃僧人。


    沈遥凌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想看大偃对外朝的记录,可少之又少、很难找寻。


    但这么多年以来外朝视大偃为金山银库,定然会留下不少的记载,从他们所著的书里,或许反而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但想要读通他们的书,就得先学会他们的语言。


    沈遥凌暗暗记下这个想法,一时之间却也无法实施。


    过了晌午,那些僧人仍在喋喋不休,沈遥凌早已经坐不住了。


    她使了个眼色,安桉就立刻跟了上来。


    没过多久,又有几个学生跟着她们溜了出来,实在是没法儿捱到散会。


    “怎么说?”有人挤眉弄眼。


    “溜都溜了,干脆一起去玩呗。”


    “就是,就是!北园的湖已经冻上冰了,可厚了,咱们去那里玩儿?”


    沈遥凌也点点头。


    几个少年人凑在一处,时间过得飞快。


    这一玩,就玩到了黄昏。


    北园里的更夫敲着锣经过,喊着“酉时已至——”


    沈遥凌愣了下,这才想起来宁澹说的那个蟠龙盘,酉时会经过朝营门。


    算了,现在也赶不及了,更何况本就没打算去。


    沈遥凌分神想了一下,很快安桉从后面踩着冰滑过来要捉她,她便再没空闲想了-


    休息日较为难得,宁澹往往会去公主府度过。


    这日也是如此。


    只是他到了哪里都一样,即便在母亲面前也沉默寡言,若不是宁珏公主拘着他坐下,他或许会干脆跑去后院练剑。


    金丝楠木桌后,坐着位华贵妇人。


    她相貌端容而不失威严,剑锋一样锋锐而笔直的眉毛,和瘦削挺立的鼻骨,使她越发添了几分清冷高傲,分明身上没有过多装饰,却乍一看去只觉光华闪摇,原是她那双眸子,锋利剔透得能穿透人心。


    这是位冰霜似的美人,被年华沉淀成了不易融化的高山之雪。


    屋中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幔帘尽数挽起,一丝不苟地束在廊柱上,显得自成一派的厅堂越发空旷通达。


    宁澹凭几而坐,指尖转着杯热茶,却不饮。


    檀香慢慢燃着。


    美妇人终于忍不住,以手支额,按了按额角。


    “已过了半个时辰了。”


    “回回来本宫这里便是静坐,你这是折磨本宫?”


    宁澹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了母亲一眼。


    慢而不经心地说。


    “儿子来尽孝。”


    宁珏公主暗自吸气压抑心火。


    儿子是她生的,生出来这副脾性,她也没有办法。


    或许是因为与常人有异的身世,也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天赋总需要用些别的东西来交换。


    这孩子的魂窍里仿佛缺了些什么,也因此变得更加锋锐。


    宁澹在人群中总是像被拘束着。


    他与周遭这些同他模样相似的活物没有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他是一把锐利的剑,能够杀灭所有灾厄,但因为他的冰冷不近人情,他像是也能够随时随地能够刺伤所有人。


    甚至连宁珏公主也会察觉得到,在儿子身旁有种无形的界限,就算是她也无法擅自踏入。


    但总之,她这个做母亲的,已经是宁澹身边最为亲近之人。


    宁澹办事极有原则,每隔三日必会到她府上来待个半日,意为尽孝。


    只是这孝还是不尽为好。


    每每连累她也被迫静坐。


    受罚一般。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宁珏公主启唇,问道。


    “陛下特意让你在太学院修心,想叫你与同龄人亲近些,到现在,可有什么进益?”


    宁澹闻言,唇线慢慢抿得更直。


    见他这样,宁珏公主便猜想到答案,心中难免失望。


    失望归失望,宁珏公主心中并没有什么埋怨。


    她很清楚自己的孩子与常人不同。


    自然不能与常人有着一样的期待。


    即便是会损伤一些做母亲的乐趣,她也仍然相信,这个孩子不会就这样被世俗大流摒弃。


    他总能适应的。


    只是,还是有些心疼。


    公主轻喃着,自言自语似的出声。


    “太学院那么多孩子,难道就一个令你高兴的人都没有?”


    宁澹脖颈更挺直几分。


    他看了会儿母亲,说:“有。”


    公主叹气:“嗯,我就知道……什么!”


    她转过头来,一双美目瞪圆了:“谁?!”


    她极意外这个回答。


    宁澹独自住在宁府,平时生活大小事务,她从不干涉,连仆人都配得极少,除了为他往后盘算,还有一个考量,就是为了让他能够更真切地感受到周遭的一切。


    这还是她第一回听到,宁澹亲口说,身边有了朋友。


    看着母亲的反应,宁澹又微微低下头。


    声音却仍是沉稳。


    “等会儿我要去同她见面。”


    声直调平的嗓音里,宁珏公主却硬生生听出几分笃定的、暗自的欢喜。


    莫名的,宁珏公主心神一动。


    心中越发肯定地猜测。


    儿子所指的这个人,应当是个女子。


    宁珏公主嘴角隐秘地扬了扬,轻声问。


    “什么时候?”


    “傍晚。”宁澹目光挪向窗外。


    今日仍是晴日。


    应当会有晚霞。


    “去看一个她喜欢的东西。”


    语气中隐有炫耀。


    这在他身上,是极其难得的情绪。


    公主的心腔几乎承受不住骤然的雀跃,有些发颤。


    压着躁动,又缓声地问:“她喜欢的?是什么?”


    “祭祀的盘子。”


    似是怕自己说得不清楚,宁澹抬手比了比,“从前的皇帝,祭神前净手的盘子。”


    宁珏公主:“……”


    她是不是高兴早了。


    哪有人,会在傍晚,特意带着姑娘家,去看古人洗手的盘子。


    看着自己儿子俊逸神秀的侧脸,再听着他说的话。


    宁珏公主顿了顿,将想说的咽回了喉咙口。


    默了一会儿,仍是选择了鼓励。


    “嗯。祝你们玩得开心。”


    宁澹点了点头。


    到了时间,宁澹向公主告辞。


    仰看天边,恰是夕阳在西峰,叠翠萦残雪。


    宁澹踩着霞光,到朝营门时,恰巧是酉时。


    他选了个人少僻静的高处等。


    宁澹等人的姿势很安静,几乎一动不动,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干,只是专注地等。


    时间久了,很容易将他与石刻人像混为一谈。


    宁澹等着。


    一直等到了都点检司的人马抬着几个木箱而来,在朝营门卸下,一样一样搬出来粗略清洗、风干。


    宁澹仍然等着。


    他盯着蟠龙盘,似乎觉得沈遥凌来得晚,会少看了几眼,他便替她看。


    等到那蟠龙盘和其它的古物被擦拭一番,重新装入了木箱中,被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宁澹转身,跃到一旁的屋脊上去,在视野更开阔的高处去等。


    等到了酉时过。


    又等到了亥时过。


    四野漆黑,宁澹知道,沈遥凌不会来了。


    他手心紧紧贴着屋脊上的瓦,冰冷的凉意穿过他的血脉,钻入他的骨头缝。


    原来是这样。


    沈遥凌已经不喜欢这些旧盘子了。


    所以她没来。


    作者有话说:


    嗯嗯,你说是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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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 第 27 章


    ◎反复念了好几遍◎


    宁澹记得第一次喝皋卢茶。


    那个盛夏格外燥热, 他的管事羊丰鸿倒给他一杯冷茶,他双手捧着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去。


    在此之前,他的饮食总是囫囵吞进咽喉里, 从不花时间细品, 直到那日才知道, 原来舌尖尝甜, 舌根尝苦。


    苦得他默不吭声地捏着杯子打了个颤。


    羊丰鸿在一旁笑得肩膀直抖。


    他仰起头, 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觉得有趣。


    等过了一会儿, 浓重的苦味渐渐消散,齿颊间泛上微甘。


    羊丰鸿才笑着弯下腰,温声对他说:“小公子, 这是皋卢茶, 可清热解毒。虽然味苦,却是好物, 小公子莫要慌张。”


    宁澹一点一点尝着这滋味。


    从傍晚等到深夜,寒意已经湿淋淋地浸透了他的前胸和后背,身躯紧绷似铜铁,抵御这彻头彻尾的冷意。


    夜风呼啸经过耳边,他无意识伸出五指捕捞几缕,在心中将昨日复现了一遍。


    他想到他是哪里出了错。


    那根本算不得邀请。


    他想找个参考,想着真正的邀请是什么样,于是想到了沈遥凌给他的那封信。


    字里行间虽未明言,但仿佛满纸都写着清清楚楚的一句话, 我想见到你。


    宁澹眼眸空茫,微微启唇, 低声一字一句地背着那封信的一部分。


    ——【花灯很好看, 你想看吗?】


    顿了顿, 宁澹再启唇,改了几个字,声音变得更小些,很快飘散在风里。


    “蟠龙盘你会喜欢的,你想看吗?”


    又停顿了更长的时间,宁澹接着喃喃自语地背那封信。


    ——【我想和你一起看。】


    他下颌线紧了紧,又低声地重复一遍:“我想,和你,一起看。”


    再接着背。


    ——【如果你不来,我会生气,我生起气来吓人得很。】


    宁澹停住了。


    他想到信纸上画的那个拿着渔网、气得跳脚的小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也没察觉到自己的嘴角微微弯着。


    “如果你不来。”宁澹低而又低地说,“我也不会生气的。”


    他排演一般,又将这几句话连起来,无声地含在唇齿间,反复念了好几遍。


    直到与它们熟悉些,不至于被它们磕碰了嘴。


    直到最后,连山风亭的灯烛都熄了,他是被滞留下来的最后一个人。


    宁澹没急着走。


    他想着花灯节过去了的夜晚,他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个沈遥凌。


    在瓢泼大雨里等他,最后失望而归的沈遥凌。


    虽然,理智明知那是预言中并未发生的部分。


    但胸腔仍被扯着,隐隐作痛,脑海中总是那个身影,挥之不去。


    她也一定觉得这个滋味很苦吧,跟他如今尝到的一样。


    不。


    只会更苦。


    还好她没来。


    宁澹心中再一次这样回响-


    自从沈遥凌被薅出去听了回讲座,同窗们便时常上门。


    今日是由李萼来给她送新的弟子服。


    沈遥凌转学塾转得十分匆促,放假前弟子服还没能及时做出来,她每日是穿着常服出入。


    堪舆馆的弟子服与典学们的制服相似,底色苍青,如竹林如远山,如深春的原野大地。


    穿在沈遥凌身上,削肩细腰,袖口紧束长发高盘,既有少女妩媚风流,又有几乎模糊了性别的清冽飒爽。


    李萼捂着脸,盯着她的眸光闪闪。


    “……好,好好好。”


    沈遥凌失笑,去屏风后换了下来,又穿上加厚的鹤氅,一边道:“不用改了,就这样挺好。”


    看着青色的衣袍,沈遥凌又想起了魏不厌。


    轻喃道:“不知道魏典学住在何处?”


    难道一整个冬休日都见不到他?


    他那般性情,等到再见面时,莫不会生疏了。


    李萼有些惘然。


    “郭典学替院正执掌学塾部分事务,或许知晓各位典学的住址。”


    可是问这个做什么,难道遥凌休假时也要向典学请教?


    李萼想到此处心中生出敬意,并决定等回到家里也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沈遥凌闻言眼眸一亮。


    她揣起来一个灰鼠暖兜,心中盘算。


    既然如此,那可就得去问问了。


    等把李萼送回去,沈遥凌独自上街逛了逛。


    想着要去老师家里的话,要带些什么礼物。


    可是想了半天,沈遥凌最终遗憾地发现。


    这人很可能什么都缺,但什么都不需要。


    结合前世那些追随者对魏不厌的评价,沈遥凌几乎能想象出来魏渔家中四面空空,唯有写得潦草的书页堆得满地都是,而他蜷缩在一张小床上便能满足度日的场景。


    这样寡欲之人,很难被什么礼物打动。


    不过,或许她也并不需要“打动”他。


    魏不厌那个人,本就应该超然物外,对除了真理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才对。


    她只需要让他健健康康,长命百岁,并大度地将他脑海中玄妙无穷的知识不断分享出来就好。


    沈遥凌想到那日魏不厌靠在自己肩头,虽然并未看清他的脸色,但他鼻息轻弱,面颊泛冷。


    是得赶紧吃点调理的药了。


    上门提药做礼,是不合礼数,但显然魏不厌并不会在意这些。


    沈遥凌脚步循着药铺走去。


    京城药铺、医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三百家,找不出一家不姓喻。


    喻家在祁州有一大片地专种药材,源源不断地运输到京城。


    甚至有人说,草到祁州方成药,药经喻门始生香。


    若哪种药材背后没有喻家的姓名,一定销路艰难,最后只能沦为野草。


    虽然沈遥凌因着上一世的芥蒂无论如何不想再与医药世家沾边,但实则,他们的存在无所不在,是很难完全避开的。


    沈遥凌只纠结一瞬,还是提步进了一间医馆。


    隔着廊柱,沈遥凌进去后并未看清后面坐诊的医师。


    她径自走到药柜前,对着药材签自个儿琢磨着要开什么方子,余光瞥见不远处有几个人缩成一团,穿着有些破烂的纸裘,依偎着彼此挨坐着。


    像是乡下农户,仔细看去,应是一家三口。


    被抱在中间的孩童双颊泛红唇色枯白,是生病的模样。


    沈遥凌担心他们是第一回到京城,不晓得看病的规矩,在错误的地方枯等。


    便走过去提醒道:“大娘,排队得去里边儿排。给医师看过后,再拿着方子来这里抓药的。”


    大半张脸埋在头巾里的妇人闻声,抬起头茫然地寻了会儿人声,枯槁的眸子半晌定到她身上,迟滞地笑笑,露出上下两排四颗色泽浑浊的牙齿,和干裂流血的内唇。


    这绝对不止等了一时半会儿了。


    沈遥凌左右看了看,更弯下腰些指着角落里一个铁桶,放慢语速对那位大娘说:“那里有热茶,拿个碗来,可以接着喝,不要钱。”


    大约是看她凑近,大娘面上竟露出一丝羞窘,手迅速地理了理头巾,指了指自己的孩子,又快速地摆摆手。


    “他不喝,不喝。”


    沈遥凌顿住。


    她其实是想叫那位大娘去喝口热茶,但对方心中只记着孩子。


    这口音听着,并不像是太远的乡下。


    按理说,勤劳的农户杂务繁多,都恨不得把一刻掰作两半花。


    若不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病,大多都放不下家中的事务,想要早早地看完,回去接着忙灶台、捡柴火,怎会愿意耽搁在这里白等?


    沈遥凌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高声,“没人了?没人收摊!”


    这声音有些熟悉。


    沈遥凌走进内堂,果然看见桌边坐着的,是贺武贺金两兄弟。


    医塾会允许部分通过考校的学子到医馆中做见习,按照寻常医师的酬劳算工钱,一日结一次,大概也有个两三百文。


    贺武贺金两个人加在一块儿,就有五六百文,对他们家中来说应当也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活计医塾其他的学子不愿意来,贺武贺金倒是抢着想做,但分不分给他们,全凭典学心情。


    今日他们既然在这儿,想必近来颇得几位典学满意。


    于他们倒是好事一桩。


    沈遥凌暂且不去想过去的龃龉,提步走过去。


    她一靠近,贺武贺金便看见了她,唰地一下站起。


    面上瞬间带上了谦卑的笑,微微弯着腰讨好道:“沈三小姐。”


    虽然沈遥凌转学塾后,莫名其妙对他们十分冷淡。


    他们对沈遥凌的态度,倒是一如往常。


    沈遥凌“嗯”了声,指了指外面的一家三口。


    “还有病人没看完呢。”


    贺武贺金往外瞅了眼,显然是看清了人,都面露难色。


    沈遥凌看懂了他们的神色。


    “已经看过他们了?”


    沉默片刻,贺武缓慢地点点头。


    沈遥凌心平气和。


    “是不会治?”


    那孩子症状明显,她看一眼已确定大半,并非什么疑难杂症。


    若再看看贺武贺金的问诊记录,应当能够替他们做决断。


    贺金蹙眉,说道:“怎么会!开了药方,她不肯抓药,留在此处不走,我们有什么办法。”


    贺武闻言搡了弟弟一把,却最终也无可奈何,找不出其它说辞。


    不肯抓药?


    沈遥凌摊手,“看看药方。”


    这回贺金也沉默。


    沈遥凌凝视着他们催促,贺武才摆了摆手似是疲惫说:“早不见了,一整天这么多病患,他们又不肯抓药,那药方就成废纸了。”


    “那就现在重开。”沈遥凌说。


    贺金支支吾吾,推拒的意图明显。


    “是忘了症状,要再看一遍?”沈遥凌一边说着,一边低头。


    桌上以一根针扎着几张揉乱的废纸,是写错、或没写完的药方。


    其中有一张却是完整的。


    沈遥凌动作利落,掀开上面的纸,将那一张单独扯下来。


    三指铺平,摊到眼前来看,右上角一个丁字。


    短短几瞬便看完,沈遥凌哼出一声冷笑。


    将纸移下,通透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们。


    贺金一脸心虚,移开了头。


    贺武还在佯装作态:“那是什么?哎,沈三小姐,搞错了,不是这张……”


    沈遥凌没搭理他的话,回头喊了一声:“丁家大嫂?”


    听见招呼,那女人立即抬起头来急急地应,以为又轮到自己看诊,赶紧抱起生病的孩子,又扯了一把累得昏睡的丈夫,朝这边过来。


    沈遥凌转回脸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贺武贺金。


    这两兄弟面上已全是尴尬,显然再无可辩。


    沈遥凌将那张药方按在桌上,已然克制,却也还是忍不住动气。


    那生病的孩子怕冷流涕,色白状稠,未见口干,或许还有白痰,虽然病起来症状急得有些吓人,但只需两三剂药便能好。


    可贺武贺金开出来的药方洋洋洒洒,竟有六七种,疗程达半月。


    而且,这些药材大多是保健用,价格高昂,对于病症本身并无太多助益。


    贺武贺金并非傻子,且成绩优异。


    他们绝不可能不知道,有更简单的方子。


    但他们仍开出了这价格高昂的药方。


    这其中因由并不难想象。


    周边药材货商多达数千,都盯着京城这三百家药房养活。


    开什么药,由医师说了算,这中间自然要打点主意,动点手脚。


    这实在是难以避免之事。


    沈遥凌亦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面对着那般窘困的病患,贺武贺金竟一丝丝仁慈也无,眼睁睁看着人抓不起药,不知能去旁的哪里求助,又不敢再顶着迷路和耽搁时间的风险去别的医馆,只能茫然无措地在门外苦等,等这药房发发善心,是不是能讨价还价,便宜些卖一两味药给她。


    好得很。


    这便是贺武贺金能做出来的事。


    她上辈子选这两人做盟友,实在是有眼无珠。


    先前她不懂。


    她总以为,贺武贺金出身微末,自会对普通百姓多些怜惜。


    可她忘了。


    恰恰是因为身处微末,贺武贺金才会拼命想着往上爬。


    他们不满这配不上自身才华的出身,所以迫切地想要改变。


    一双眼睛只长在了头顶上,怎还会看得清脚底。


    更不可能看到,他们脚底踩着的比黄土还卑微的人。


    他们的叛变,其实可以推见。


    他们是那腐朽秩序的受难者。


    却也正是它的臣服者。


    他们急切地想要爬到秩序的顶端,拿着这把曾残虐过他们的武器,去大刀阔斧、酣畅淋漓地继续践踏他人。


    沈遥凌气得眼底泛红。


    那被唤来的大娘犹豫地问了句。


    “是有,有药给我了吗?”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偏过头。


    声音尽可能地柔和些。


    “是。稍等一会儿,马上就有了。”


    沈遥凌打开自己的荷包,拿出一枚银锭,放在桌上,压着那张长长的方子。


    “开药。”


    “剩下的钱,买足量的棉衣、火炭。”


    贺武贺金面色有些泛白。


    他们只是地位低微,但看人眼色、人情世故却很是练达。


    想也知道,这钱不能收。


    他们曾受过沈三小姐无数恩惠,说过无数要报恩的话,如今……怎可能明晃晃地从她手中挣这个钱。


    “不行,沈三小姐,不能这样。”


    贺武正色,以直挺的腰背掩饰心虚。


    “世上穷人无数,而医馆和医师却有限。若是今日她在此哭求你便替她付账,坏了规矩,日后医馆门前全是想占便宜的乞怜者,想花钱看病的人都看不着了。”


    他说得倒是冠冕堂皇。


    可惜内里实则一派胡言。


    沈遥凌定定地望着他们,失去了最后的耐性。


    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别说废话。”


    “他们来求医,你们能治病,现在,你给不给他们看?”


    贺武贺金讷讷不敢再言语。


    生怕说什么都错。


    僵持之中,沈遥凌轻声道。


    “好。”


    “你们不看,我看。”


    沈遥凌收回银锭,换了几十枚铜板。


    说道:“桂枝,厚朴,杏仁。抓药。”


    贺武贺金面色更是惨白。


    这三味药,全是对症的药。


    而且最是常见,价格低廉,对此症而言见效也快。


    他们的幌子,已是被彻底戳穿。


    再无可掩饰之处了。


    曾与沈遥凌相处那么久,他们心中很清楚。


    这位沈三小姐,最厌恶的,便是偷奸耍滑之人。


    今日之后。


    他们与沈三小姐之间原本的交情,已是全然毁了。


    两人心中霎时痛惜。


    早知会这般,他们先前机灵些,重新写个便宜的方子,遮掩过去也就罢了。


    实是愚蠢。


    药童在旁愣愣地听了一会儿,这时也不敢不抓。


    用纸包好放在案上,便要来接铜板。


    丁家大娘忽然使力往前挤了挤,掏出自己的口袋。


    “我来付,我有钱,我付。”


    她很快数清沈遥凌放在桌上的铜板数额,动作麻利地如数掏出,手心小心翼翼地往下放,把铜板拢在了桌上。


    沈遥凌微微笑了下。


    顺从地收起自己那些铜板,将药包递给她。


    大娘抱着孩子不断弯腰道谢。


    沈遥凌凑过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探了下温度。


    “回去先用桂枝煮汤,再和另外两味一起煎药。”


    大娘连连点头。


    这小姑娘虽然样貌年轻,衣衫如长相一样华丽,说话却利落干净,很像是个医师模样,使人不自觉信服。


    大娘已把她当做今日未坐诊的医师,对她所说的并无一丝怀疑。


    其余围观的人显然也这般想。


    沈遥凌收回探温度的右手,将银锭悄悄放进大娘包裹中的左手也随之收了回来。


    她没再看贺武贺金一眼,转身跨出了门槛。


    走了挺远,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难掩腹中泛起的恶心。


    她并不知道她走后,身后吵吵嚷嚷。


    医馆周围原本还坐了许多的民众,看完方才这回子事,根本无需解释,全都立刻明白了,闹了起来。


    纷纷嚷着要买刚刚那小姑娘说的几味药。


    却又记不清药名,只能越发着急地吵着。


    时不时夹杂着咒骂,骂这回春堂的医师黑心,大发横财。


    有的则去拦住那个大娘,已然把她手中的药看作了神药,喊着要她拿出来,照着也抓一副。


    吵嚷的场面,丁家大娘越发害怕,被堵着出不去,只能抱紧怀中孩童,紧紧地攥着药包,生怕被谁抢去。


    场面愈发混乱。


    贺武贺金脸色已然全黑,几重压力之下,终于受不住地崩溃,勃然大喊。


    “吵死了,有什么用!”


    “你们敢随便吃药?”


    “信她?她是被太学医塾驱逐出去不要的学生,根本不能当医师,吃她开的药也不怕吃死人——”


    “哐!”


    内堂悬挂的“回春堂”匾额被人砍了一半下来,恰恰砸在人群中的空档。


    人群吓得骤然噤声,呆在原地,再不敢闹。


    贺武贺金说了一半的话被迫咽回去,吓得踉跄两步,狼狈坐倒在地。


    宁澹收剑,转头一望。


    人们还以为见了个杀神,哪敢对上他的目光,纷纷退让,宁澹就这般以眼神在人群中划出一条道。


    “这药若是吃了有任何问题。”


    宁澹对着那丁家大娘说话,咬字森然却无比郑重,“到开云坊找宁府。”


    “有求斯应,信守不渝。”


    作者有话说:


    说女主不愧是医学生的那个梗……笑发财了,你们别太有才华了,有时候我一个人看评论区很无助的qvq


    ps:零点还有一章,就是恢复正常零点更新的章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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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  ? 第 28 章


    ◎更多的悸动,就没有了◎


    宁澹所言掷地有声。


    丁家大娘本就并未怀疑过那张药方, 闻言神情更是笃定。


    她匆忙朝一旁的宁澹鞠了一礼,趁着人群分散,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人群终于反应过来, 又一叠声地咒骂堂前的两个医师胡说八道, 为了卖自己的药泼别人脏水。


    比起读书人, 他们只能算得上是大老粗。


    读书人的之乎者也, 他们听得半懂不懂, 也不耐烦听。


    但他们骂出来的夹着俚语的脏话, 贺武贺金却能一字不差地听懂。


    不仅能听懂,还又新鲜又泼辣,直往他们耳朵脑袋里钻。


    想忘都忘不掉。


    贺武贺金坐倒在地, 脸色发白, 被那些自个儿看不起的人指摘得几乎没有勇气起身。


    宁澹没再管他们,快速掠出医馆。


    目光在街道上有如潮涌的人群中扫看一会儿, 盯紧一个方向追上去。


    他神色端静,快步追至一道茜色身影之后,便放慢了步子,双手负在身后,一步一移地踩着对方的影子,没有出声。


    前边儿的人正垂着脑袋揉眼睛,瘦月似的脖颈弯着,怯生生地露出一截,揉眼睛的动作却很用力, 夹在肩膀旁的手臂都能看出来憋着劲。


    宁澹想她的习惯很不好,不怕把眼睛揉坏?


    他抬手, 欲要伸向前握住她的手肘, 眼前却闪过一个画面, 是她双眼红彤彤的,湿漉漉的像浸在暖泉里的两块儿饴糖,泪珠滑下来,也可能是甜的化了的糖水。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有些发呆,耳边嗡隆作响。


    幻境中的他好似听见了什么,于是心腔里莫名钻进一只欢悦的兔子,而且这只兔子左突右跳地蹦跶着,嘴里含住了一根最美味的甘草,边咀嚼吸吮边来回打转。


    可是他是听见了什么?


    再仔细回想,想不起来了。


    幻象也慢慢地散去。


    宁澹目光不自觉失落,又停在前边人的后脑勺上。


    她现在会不会就是在哭。


    若是她哭了……


    要怎么办。


    他毫无准备地想到这四个字,有一刹那觉得自己跟呆头鹅也没有什么差别。


    终于他想到一个或许也并不怎么聪明的花招,迈开长腿上前一步。


    沈遥凌感觉到身边有人走上来,在拥挤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侧了下身,似乎是为了不碰到她的肩膀,于是回头看了一眼。


    打算附上一个同样有礼仪的浅笑,在看清人的瞬间下意识顿了顿,于是瞪着对方而面无表情的样子显得并不那么礼貌。


    好在过了两个瞬间,沈遥凌又想起来自己给自己写下的判词。


    便很快恢复如常,又从容地展开了嘴角,微微笑着看宁澹:“宁公子。”


    “沈遥凌。”宁澹也叫了她一声,并且在同一个瞬间发现她并没有在哭,或许只是方才眼睛里进了一点灰尘。


    宁澹视线微微下移,但又没有垂落太多,只是与她的目光将将错开,闷声道,“你……”


    他的话没能一次性说完。


    沈遥凌忽然打断了他,圆乎乎的眼珠里有些惊讶:“你受寒了?”


    沈遥凌是下意识出口的。


    宁澹的嗓音与平时很不同,不对,要说非常不同,倒也没有,只是带着闷闷的鼻音。不过沈遥凌对他实在熟悉,所以这点区别,在沈遥凌听来简直是非常明显。


    宁澹也会患上风寒这件事,让沈遥凌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可是剑挑江湖的人物,想听到他打喷嚏……就跟想听到寺庙里的佛像开口说南无阿弥陀佛一样艰难。


    沈遥凌眼珠很大,使她目光上挑时有种天然的纯真和好奇。


    宁澹看着她怔住,要说的话也忘了说。


    那夜在深冬里吹了半夜的冷风,他是有些风寒症状。


    不过已经差不多好全了,也无需用药。


    沈遥凌,这是在关心他。


    宁澹脑袋里有些轻飘飘的。


    沈遥凌看了看他的左手,又看了看他沉默的眼睛。


    提醒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宁澹好似一架卡壳的水车,被这句话拨动了一下,又吱吱嘎嘎地转动起来。


    “我……”


    他回想着,但想得依旧不是很清楚,有些胡乱地说:“你看你荷包里,有一只玉葫芦。”


    沈遥凌愣了下,找了找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


    宁澹一边问着,一边抬起右手在沈遥凌面前晃了下,想要引开她的注意力。


    但沈遥凌的目光并没有顺着他的心意移到右边来,而是直直地看向了左侧,低头说:“因为在你的手上啊。”


    “……”


    宁澹僵住了。


    他倏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摊开的手心上掌纹平整,躺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


    宁澹沉默得越发久了些。


    心想这个花招已经很不巧妙。


    而他甚至还把它给弄砸了。


    原本,他应该藏着这个玉葫芦,先用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使沈遥凌感到迷惑,再趁她因迷惑而无防备的时候转移她的心神,然后把玉葫芦放进她原本并无此物的荷包中,就能成功把她吓一跳。


    但是。


    他为什么。


    在做这一切之前,就把攥着关键答案的手摊在了沈遥凌的面前。


    而他一点也没有发觉。


    看来他的脑子飘得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厉害些。


    沈遥凌一阵莫名其妙。


    不知道这位大少爷这是在干什么呢。


    宁澹顿了好长一会儿,终于阖起左掌,从容地背到身后。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低声开口。


    “人心易变本是常事,即便那两人是你熟悉的旧同窗,你也无需对他们的恶行负责。”


    曾经同为医塾的学子,心怀行医治病济世救人的共同理想,在这样的情形下,很容易把身旁的人当做同伴,与自己共担荣辱。


    看着同伴做下恶行,沈遥凌心中大约会觉得羞耻。


    但她不必承担这些。


    她与那些人,根本不同。


    沈遥凌听着,很快地明白了宁澹的意思,但又有些不敢相信。


    宁澹竟然是在安慰她。


    想来之前在回春堂发生的一切,宁澹是全都看见了。


    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番话。


    那么……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玉葫芦,很有可能也属于这场安慰的一部分。


    大少爷安慰人的方式挺独特。


    宁澹是站在她这边的。


    公正地评判,宁澹是一个很好的好人,他有明辨是非的能力,有怜善嫉恶的公义心,比起大多数人来说,他更适合当朋友。


    从前沈遥凌对他的喜爱太过热烈,反倒一叶障目失了公允,不能单纯把他作为一个优秀的人来看待。


    现在则不会有这个偏见了。


    得到他的安慰,便是得到了她理念中的一位好人的肯定,确实使她感到宽怀。


    但更多的悸动,就没有了。


    “谢谢。”沈遥凌诚心实意地道谢,对他笑了下。


    沈遥凌戴着毛茸茸的围脖,柔软洁净的白色在下颌边围了一圈。


    不刻意直起脖子的时候有小半张脸埋在围脖里,另一半脸玉白地露在空气中,很怕凉又很勇敢的样子。


    她想要展露笑容,还得努力地把下巴往毛茸茸的围脖外抬抬,看起来很温顺可爱。


    宁澹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应。


    最后撇开脸,又嘱咐了一句。


    “明天过后宵禁时间就会提前了,尽早回家,接下来几日……最好不要出门了。”


    上一回他便提醒过,接近年关,城中不算安定。


    这样频繁的警示,究竟是无话可说所以随口而出,还是事出有因?


    沈遥凌思考着,但没有多打听。


    只点点头:“知道了。”


    宁澹手心轻轻攥了攥。


    他发现他有点想摸一下沈遥凌的脑袋,但最后也没有这样做-


    沈遥凌回去后仔细回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这一年的冬季究竟发生了什么动荡。


    大约是并没有闹出什么大事。


    那群从东海小国返回的僧人最近在京城可谓声名大噪,连沈大人和沈夫人都曾在闲谈时提起。他们似乎是着意与达官显贵交好,时常在大户之家的门庭之间流连,而奇怪的是,极少有人会将他们拒之门外。


    这日沈遥凌又收到消息,郭典学邀请她与另外几个学子去他家中,观览僧人们带回来的珍稀宝石。


    沈遥凌恰巧对郭典学还别有所求,就欣然赴约。


    她备了辆马车,嘱咐车夫在城中绕了点路,先去接上其他人,再一同去郭典学家中。


    天越来越冷,出行总得需要马车。虽然太学之中多为权贵子弟,但各家境况不同,并非每个人家都能单独支出一辆马车来供孩子们做这些“闲事”。


    沈遥凌跟这些同窗虽是同龄友人,时常玩在一处,但以她多出二十年的见识而言,她有时又会忍不住把这些单纯的同窗们看作小辈,总不能被他们白叫一声遥姐,于是能照顾的便照顾一把。


    先接了安桉和李萼,再去接李达。


    李达性情爽朗,一坐上车话就没停过,沉闷的冬日顿时热闹得很。


    他带来不少消息,比如这支僧人游学队伍不仅受城中贵胄欢迎,甚至已经进宫觐见过了陛下,还受到了丰厚的赏赐,大约朝他们大门紧闭的,如今只剩佛寺而已。


    沈遥凌问:“他们去了各家,是宣教还是占卜?”


    “都不是,据我所知他们只是坐坐,接着献上礼物。”李达解释,这个瓦都里教起源于一个名为阿鲁的小国,那里虽是弹丸之地,却有无尽宝石美玉,且色泽缤纷夺目,是大偃见所未见。


    如此稀奇之物免费赠上,没有人能拒绝。


    沈遥凌点点头,心中却暗忖。


    她娘亲家中亦有矿山,各色矿石她也见过不少。就算那个阿鲁国地形地貌特异,能产出奇形怪状的宝石,但也仅仅是石头而已,总不可能陛下也是被这点东西收买。


    说话之间便到了郭典学的住处,众人下车。


    离了烧着暖炉的车厢,寒气登时扑了一脸,刺骨冷风不容分辩地钻进领子里,几人一边尖叫一边跑进廊下。


    仆从们端着热茶迎上,将他们带入一间大殿。


    大殿原本很是空旷,此时摆了几条长桌,桌上用红布盖着,郭典学正在一旁与僧人交谈。


    沈遥凌过去乖巧问了声好。


    那蓝眸僧人亦看过来,又是那般波光潋滟的看法,好似能吸住所注视之人的所有视线。


    或许这种眼神放在任何一个男子身上都会被斥放肆,惹得姑娘家脸热恼火,但这人是异邦人,又是个不染俗尘的无发僧人,加之长相优异,便似乎自动被洗涤去了冒犯之感,没了恼火,只留下脸热。


    禁忌之下,总是更容易心动。


    难以打动的似乎只剩两种人,一种是情窦未开的懵懂少女,另一种是已历经情爱看破红尘的过来人。


    沈遥凌属于后一种。


    她掠了那僧人一眼,很快转向脸颊胖胖的郭典学。


    “请问郭典学,魏典学有没有来呀?”


    郭典学叹气:“请了他,但没有回音。”


    “那能不能告诉我住址……”


    正问到一半,门外锣鼓“咚呛”一响,预定的时间到了。


    郭典学也顾不上她,赶紧走到长桌前面去。


    先是再次介绍了一番这个名叫瓦都里的信仰,再命人依次揭开长桌上的红布。


    红布揭开,饶是沈遥凌也眼前一亮。


    只见五条长桌上,最右一条摆满了大小不同的金珀,如蜜糖一般通透甜蜜的色泽,华贵诱人。琥珀大偃也有出产,这种纯金色的琥珀被视为财石,许多人相信佩戴在身上便能增长财运,的确是十分喜人的。


    不过沈遥凌先前就见过血珀,比金珀更为难得,因此很快走向了第二条长桌。


    这张桌上摆着的是珊瑚,根根火红,几乎难以寻见杂色,亦是上上等的佳品。再往左是珍珠,颗颗饱满硕大,这两种物品都是本身并不算稀有,但随便能拿出这样多品质上佳者,绝非易事。


    沈遥凌在第四条长桌前停住了。


    这张桌上的东西似玉似石,色泽纯净亮丽,深林湖泊似的绿,比朱砂更艳的红,还有,与那僧人的双眸一样少见的蓝。


    沈遥凌不自觉摸着耳垂上的耳珰。


    她用来做耳珰的这块玛瑙,与这桌上的刚玉亦属同种。


    她知道这种石头有多么难得。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兴致勃勃地带回来,想送给宁澹。


    只不过,她的玛瑙呈淡淡紫色,已被她视为佳品,而这些僧人带来的刚玉色泽秾丽,乃是她见所未见。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人声。


    沈遥凌转身,见那蓝眸僧人不知何时已走到了她的身侧。


    目光也落在她的耳珰上。


    他话音落下,他身后那名大偃僧人开口为他复述。


    “姑娘这件宝石,也同样宝贵。”


    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


    沈遥凌定了定神,第一回正眼看他。


    行了一礼,说道:“你们带来的这些珍品已经可以买下一座城池,却在京城各处拜访、随手送给旁人,为何如此慷慨?”


    大偃僧人低声叽里咕噜了几句。


    蓝眸僧人弯唇,使他多情的眸子看起来更为潋滟了。


    “我们不会售卖神圣的石头,只会向有缘的朋友赠送,作为连接彼此情分的象征。”


    沈遥凌微微蹙眉,无法理解。


    她思索时,右手竟被那名僧人抓住。


    沈遥凌吃惊地用力收回,对方却并未放松力道,将她的手心摊开,拿起第五条长桌上的一粒圆润宝石,放进她手中。


    “这颗猫睛石是你的礼物。你同它一样美丽。”


    这大约也是一种宝石,质地温润。


    那僧人握着沈遥凌的手放在窗边透下的日光之中,能看到其间有一道细窄明亮的反光,随着宝石的滚动而转动,犹如狸猫观察着人的双眼。


    沈遥凌呆了一瞬。


    她从未见过这种宝石,但不用说也知道它的珍贵。


    桌上总共只摆了三颗,比起之前那些成堆的珍珠、珊瑚,它的数量少得可怜。


    沈遥凌挣脱了他,将猫睛石放回了桌上。


    “我不能收,它的价值无可估量。”


    蓝眸僧人被拒绝,却是笑了笑。


    也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转开了话题。


    “听说你是太学院有名的学子。我们阿鲁国有专门的宝石鉴定学,欢迎你来做客。”


    “方才那位先生只介绍了我的佛号,你可以记住我的名字,叫做亚鹘。”


    亚鹘。


    沈遥凌疑惑地扭头看向一旁桌上的刚玉。


    她记得,方才听这些瓦都里僧人提及刚玉时,出现过这个发音。


    蓝眸僧人愉悦地笑了一声,说了些什么。


    他身后的大偃僧人翻译道:“是的,聪明的女孩,我和它同名。”


    跟那个名叫亚鹘的僧人交谈完,沈遥凌心里有些怪怪的。


    不知为何,对方越是友好,她心中便越是下意识防备。


    只是分不清,这究竟是一种直觉的警示,还是她的偏见。


    毕竟,经历了上辈子,她看待海外异邦的眼光早已不再天真。


    她很清楚,国与国之间的交往最重利益,若是利益失衡,便会带来侵吞彼此的野望。


    而她一时想不通,这群瓦都里僧人在大偃京城做这些事情的利益,究竟在何处。


    沈遥凌终究还是跟郭典学要来了魏渔的住址,之后便没再久留,打算把跟她共乘马车来的同窗们再送回去。


    回到马车上,刚看完奇珍异宝的另外两个姑娘都有些兴奋,李达却有些唉声叹气的,因为王杰没来。


    他俩最是要好,可冬休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这小子这些日子好像天天替他那个长兄到处跑腿,忙得都顾不上我了。”


    王杰是戍边将军王镇江的戍弟,两人相差年纪颇多。


    如今父亲已经逝世,王将军主事,两人尚未分家,王杰便由王将军管教,听说时常训斥,“骂家里的一条狗一般”,王杰自己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过。


    沈遥凌想了想。


    “要不,我们去看看?”


    “这、这样好吗?”


    “有何不可,同窗之间的拜访而已。”沈遥凌耸耸肩,“更何况,若不能亲眼见他,你也无法安心。”


    李达沉默了一下,“是的。”


    说什么“顾不上他”不高兴,其实是幌子,他只是担心好友,又恼恨自己帮不上忙罢了。


    “没事,我们就去看看。”沈遥凌开玩笑,“我们全都待在一块儿,王将军再吓人,能把我们几个都一口吃了不成。”


    李达也嘿嘿笑起来。


    沈遥凌打定主意,便探头出去转告车夫请他启程。


    再坐回来时,李萼也贴了过来。


    握着她的手心,悄悄靠在了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目光,有点感谢,又有点依赖。


    沈遥凌以为她有些冷呢,抬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又把面前的火炉拨旺一些,马车又碌碌地朝着将军府去。


    作者有话说:


    (公主摇头.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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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  ? 第 29 章


    ◎烟火坠落◎


    卯时, 宁澹准时睁开双眼。


    撩开床侧的幔帐,宁澹的眼睛和他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样清醒,就好像他在睁眼前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窗外的天幕仍是沉黑, 寒风阵阵呜嚎, 从院墙上、屋瓦上掠过时, 声音高低各有不同。


    飘进来的雾气很刺骨, 今天又会是一个冷透了的天。


    门内的灯烛亮了, 门外的人也跟着忙碌起来。


    羊丰鸿送进来用炉子暖过的衣物, 身后跟着服侍洗漱的小厮。


    宁澹曾听一个九十高龄的人感叹过,每天早上睁开眼时就是最幸福的瞬间,因为他又能多活一天。


    那句话宁澹听的时候并未触动, 但不知为何从此刻在了他心中。


    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 他总会想,他感受到了什么吗?


    庆幸?没有。烦躁?没有。难过?没有。


    似乎只是平静。


    只要睁开眼就能感到高兴, 这种事像是永远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八岁时宁澹确认了自己最擅长的事就是执剑。


    他同侍卫比试,后来同禁军比试,直到无论面对什么年纪、什么体格的敌人,他都不会再战败,自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对于自己总是格外的苛刻和清醒。


    从小到大,宁澹听过无数的夸赞。他身边从来不乏害怕他的人,也不乏恭维他的人,溢美之词总是环绕在他的周围, 说他是武学天才,是苍天赐予大偃的一柄神剑化身为人, 仅仅十五岁他便由皇帝授命统领一支飞火军, 权限甚至高过宫内禁军。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是天才, 他只是依靠剑而活,只有赢和不断的赢能带给他意义。


    曾有许多人对他表达过感谢,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感谢他的保护,他听得很漠然,因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次胜利。


    所以他坦诚地告诉他们,不是我而是陛下救了你,是他的命令。于是他们转而开始赞美他的忠诚,浮着满脸恭敬的笑,嘴唇张合喋喋不休,宁澹便不再开口。


    他心想为什么不懂呢。


    是陛下要救你,所以我的剑会保护你。如果陛下要杀了你,我的剑刃也会立即割断你的颈项。


    母亲发现这一切之后问他,若是有一天陛下不再对你下令呢?


    那就听您的。他当时回答着。


    母亲的眼睛里很失望。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答案错在哪里。


    母亲和陛下都盼着他改变,他开始学着模仿。


    模仿陛下的思维,借此猜测他们究竟想要他做什么。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陛下说。


    或许是他表现出来了抵抗和不耐烦,陛下又安抚地补充了一句,慢慢等,总会等到的。


    他从没怀疑过陛下会错,而这一次陛下也仍是对的。


    宁澹终于察觉到自身似乎有所改变的契机,是在某个早晨,他在照例思考完自己空荡荡的情绪过后,另一个问题主动跳进了他的脑海——


    沈遥凌今天会跟其他学子吵几回架,会在第几回之后跑进赤野林来找他?


    这个问题让他感到新鲜,而且直到这一天结束,他都会很想知道答案。


    宁澹擦干净脸上的水珠,把变凉的毛巾扔回水盆里。


    他穿好甲胄,出门上马。


    今天只需要简单的巡视,寒冬的清晨非常安静,他坐在马背上如鬼魅般从将亮未亮的天色里穿过。


    偶尔有屋舍里亮起了暖黄的烛光,传出低声的私语,但很快就被吹灭,生怕浪费了一丁点的灯油。


    藏在寂静的黑暗中彼此牵着扶着走动的人是很亲密的。他比从前要理解这种亲密。


    天边的星子有些闪动,天光很快就要大亮了。


    宁澹心情平静,脊背挺得很直,古印骑马跟在他的身后,悄悄地打着哈欠。


    古印是他的下属,也是他今日巡视的搭档。其实自从那夜关于“流言”的交谈后,古印总是刻意避开与他的私下接触,免得自己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那夜之后过了不久古印才知道,原来宁澹后来派人重新调查过他。


    这不是什么奇事,飞火军的每一个人都要经得起反复的查验,而且无论怎样彻查都不算冒犯,只是应该的。他们每一个人在主子面前都应该像一张白纸,反过来也如此,只有这样才能肝胆相照。


    但这次调查的内容却与他是否忠心无关,而重点围绕他曾有过多少个小情儿。


    古印对自己的几段情史再了解不过,生怕这不算纯情的过去影响主子对他人品的评价,进而惹出什么麻烦,于是心虚地问旁人,主子听后究竟是什么意见。


    那人道,主子只评价了一句,经验丰富,建议值得参考。


    古印于是又吓出一身冷汗。


    暗自决定往后闭紧自己的嘴巴,免得又不小心给出什么“建议”被主子给瞎记住。


    感情这事,怎么可能靠外人指点迷津。


    所幸宁澹本身极其话少,也就很难察觉到古印近来在他面前的沉默。


    两人相安无事地快要度过一整个白天,经过江东坊的时候,一辆眼熟的马车快速从他们面前驶过,惊走树枝上挤在一起取暖的几团灰鹊。


    “沈遥凌?”


    古印就听见宁澹这么嘀咕一声,接着便像个木偶人突然被灌入了神魂,精神提振了几分,忽然驱马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沈遥凌一行赶到将军府时,只看到一片混乱。


    别说王将军本人,连一个迎客的小厮都没看见,大门敞开着,寒风呼呼往里灌却无人在乎,偶尔能看见几个家丁匆匆跑过。


    沈遥凌干脆下了马车径直走进人家家中。


    另外几个也赶紧下来,在她身后跟成一串。


    正边走边看,院内迎面冲出来一个高壮大汉,拳头大得似沙包,见到他们便瞪大双眼,瓮声瓮气道:“尔等何人?”


    沈遥凌见他装束气魄,即刻反应过来,行了一礼:“王将军。”


    李达将李萼和安桉护在身后,闻言惊疑不定。


    这便是王杰那大哥?


    长得果然是凶恶无比。


    那人没否认,便确实是王镇江无疑,上下扫他们几眼。


    沈遥凌续道:“我们是堪舆馆的弟子,今日众学子奉典学之令前去观摩,王杰却无故失约,故此,我们将典学的责罚带来。”


    李达高大的个子有些瑟瑟发抖,听着沈遥凌当着王将军的面撒谎。


    典学哪有要责罚王杰?


    李萼却拉了拉他的衣角,叫他不要出声。


    毕竟这是最合适的说法,不然能怎么说?我们怀疑你欺压幼弟,所以前来看看情况,讨个公道?


    王镇江瞳仁和鼻孔皆是硕大,哼地喷了口气,怒声道:“请代为转达,王杰并非有意缺课,乃是在江东坊被禁军抓了去。”


    沈遥凌和其他几人皆是一惊。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上午。”王镇江语气烦躁。


    沈遥凌又问:“定是误会。王杰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天,半个月,一个月?”王镇江越发不耐烦,“鬼知道。”


    “你!”李达气愤至极,眼眶也有些红了。


    他们只是一介学子,连面对同窗家的将军兄长都忍不住恐惧,哪里敢招惹禁军?他都不敢想王杰被人抓去后会有多么害怕,后果又会如何,王镇江这个兄长却一点怜惜也不见。


    王镇江扫了李达一眼,并没理他,叱问道:“还有何事?”


    “……无事。”沈遥凌让开一步,王镇江大步跨出门槛,很快消失了踪影。


    李达握紧拳:“我去拦住他!他怎能不管王杰?”


    沈遥凌摇摇头:“先别急。我看王将军并非不管,他这时或许是急着疏通关系,找人帮忙救王杰去了。”


    李达犹疑着难以相信。


    沈遥凌道:“若是王将军当真对这个弟弟毫不负责,方才就根本不会向我们解释。王杰不管是被典学责罚,还是被禁军扣押,他都无需动怒。”


    李达前后想了一遍,终于冷静些许。


    “那我们现在该如何?”


    沈遥凌沉吟:“去江东坊看看。”


    路上沈遥凌一直想起宁澹的那几次警告。


    禁军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一个普通学子,定是有什么事在悄然地发生了。


    江东坊虽算不上最热闹繁华之处,但来往人员很多。此处为进京城的第一个落脚处,大部分外来富商、官员都会选择在这里的驿站休憩一晚。


    可现在,大街上空空荡荡,安静得像张画儿似的。


    看来今日闹出的动静不小。


    好在禁军的标志显眼,沈遥凌很快找到他们的驻扎地。


    屋外的街道上散落着行囊、包裹,寒风吹得零碎物品到处都是。


    镇守在外的禁军黑甲黑靴,森然矗立。


    这个场面莫说李达他们害怕,就是沈遥凌也从未见过。


    她上前一步,又犹豫。


    回头对李达说:“你们先回去。”


    李达摇头:“遥姐我们一起走吧。”


    看到这个情形,原本着急焦躁的李达也被泼了一脑袋凉水。


    这根本不像是他们能搞得定的样子。


    沈遥凌知道希望渺茫,但已经到了这里,至少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禁军非同寻常衙门,若是决定拿人就没有任何情面可讲,王将军那边去疏通关系也不一定有用,只能在押送进宫前想想法子。


    况且,就算不是为了王杰,她也很想搞清楚眼下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上一世时,她只知后来的变故,只看到后来的一团乱麻,却未曾有机会弄明白其中的起因经过,自然也就无法解开这复杂的绳结。


    这个冬季她曾经过得无波无澜,最关心的事就是如何把婚帖送到宁家去,跟个闭目塞听的傻子一般。


    这次她总得改变些什么。


    沈遥凌看了眼殷殷望着她的三个同窗,坚持道:“你放心,我知道分寸,我只是去问问情况。”


    沈遥凌对车夫嘱咐说,路途遥远又在不同方向,免得路上耽误时间错过宵禁,便先将他们三个送回去,再回头来接自己。


    李达他们自然不愿,但也只能被关上车门拖走了。


    沈遥凌慢慢走上前。


    她并不是存心想要挑战禁军的仁慈,她唯一凭仗的只有沈家三小姐这个身份,即便她真的惹怒禁军被关押,陛下也会认出她,不会将她如何。


    她缓缓接近,身着防寒大氅,毫无威胁的模样,守在门外的禁军注意到她,并未有所动作。


    沈遥凌心里生出一丝侥幸,心想难道他们是可以沟通的?


    又缓缓走了几步,到一丈远时,“唰”的一声,沈遥凌足前齐刷刷地戳来一排枪尖,锋锐的银光中透着森然寒气,仿佛下一刻就会将人扎透。


    沈遥凌抬了一半的脚僵住。


    手心有些发麻。


    正打算换个方式再尝试一次,“吁”的一声响哨,急促马蹄声接近,她的视线也被随之遮挡。


    “她是来找我的。”宁澹冷淡平稳的声音传来。


    沈遥凌仰头看他,见他身穿一身甲胄,骑在马上拦在她与那些禁军之间,大约是巡逻路过此处。


    宁澹低头俯视她,目光之中显然是警告和不同意,驱赶她尽快离开。


    沈遥凌发现自己不是很喜欢他居高临下的眼神,和笃定得像个将军一样的神情,仿佛她已经是他麾下的士兵,因为受了他的恩惠,所以要对他言听计从。


    他的解围很及时,但沈遥凌并不需要他的搭救。


    不过,如果他愿意变成同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沈遥凌额前的细汗慢慢收了回去,没急着退后,顺着他的话道。


    “嗯。我等你呢。”


    “方才等你的时候,我听说太学院的一个同窗被扣押了,所以好奇想来问问情况。”


    她仰头看着宁澹,向他透露了足够多的信息,目光中写满了衡量。


    “宁公子。”禁军向宁澹行礼,又朝沈遥凌道,“小姐,这不是你该好奇的。”


    沈遥凌抿嘴不语。


    宁澹看了她一会儿,问:“什么名字。”


    沈遥凌立刻道:“王杰。”


    宁澹偏头看了眼那几个守卫,翻身下马低声对沈遥凌道:“你先走。”


    沈遥凌定定地看着他,仍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她在等宁澹开出下一个条件。


    宁澹松开缰绳,走到禁军面前,说了些什么。


    守卫面露为难,宁澹似乎拿出了一个玉佩。


    禁军犹豫一瞬,让开一步放行。


    宁澹上前后,他们又迅速地站拢回来拦住入口,显然不再允许其他人进入。


    宁澹转身,看了沈遥凌一眼,他俊美的面孔上带着最后一次问询和确认。


    沈遥凌隔空向他点了点头。


    宁澹转身,大步走进了那间被封锁的驿站。


    沈遥凌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缓缓松懈下来。


    她知道宁澹的本事,也相信宁澹有多守诺。


    宁澹既然决定帮她,王杰就一定不会有事。


    若王杰是清白的,肯定很快就能被放出来。


    而若王杰当真犯了事,宁澹也不会让他在里边儿受苦,至少在陛下下令审讯之前,都会安然无恙。


    此时寒风又盛,沈遥凌退到直道对面的走廊里避风,观察着驿站里的情况。


    她确实答应了要先离开不给禁军惹事,但是她待在这个走廊里还是待在家里,对于宁澹和禁军而言,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至少禁军现在已经完全视她为无物。


    沈遥凌原本做了要等很久的准备。


    结果,大约也就过了一个时辰,车夫都还没赶回来,她就看见王杰从对面驿站里跑出来了。


    王杰看起来有些疲惫,但还好不算狼狈。


    沈遥凌高兴得踮起脚尖,想伸手同他打个招呼,结果王杰害怕地瞅着旁边戍守的禁军,低着脑袋夹着腿跑得飞快,根本没瞧见她。


    虽然样子怂了些,但看那一溜烟的脚步,看来是没事了。


    沈遥凌咧着嘴角,结果下一刻,又看到驿站里出来一个人。


    宁澹双手负在身后,身板笔挺地走出来,左右张望了下,似乎在找人。


    沈遥凌赶紧缩起身子。


    她和宁澹做了一个无声的交易,而现在宁澹达成了他的许诺,她却没有。


    沈遥凌毕竟心虚,不想和宁澹对峙,于是缩着等了好一会儿,探头往外看。


    大街上已见不到人,沈遥凌料想宁澹已经寻去了别处,便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溜出去。


    一直走到没了遮挡的地方,沈遥凌似乎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下。


    宁澹迈着长腿又出现在了方才无人的地方,望见她便定定看了过来,目光像个爪子把她抓住。


    沈遥凌僵硬一瞬。


    接着抬脚。


    宁澹似乎提前猜到她要做什么,警告地喊出声:“沈遥凌。”


    沈遥凌抓紧斗篷拔腿跑走。


    宁澹立刻追上来。


    沈遥凌跑了几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她根本跑不过宁澹。但是其实也并不算多么愚蠢,因为不管她跑还是不跑,她都会被宁澹给抓住,她从没看见哪个犯人从宁澹手下逃脱过。


    宁澹心腔咚咚地加速,有种怪异的热蔓延到喉咙口,灌进喉咙的冷风也无法将它浇熄。


    他眼中有沈遥凌摆动着的斗篷,试图逃跑的姿势笨拙得堪称可爱,而这一切像一个抖动的鱼漂,牢牢吸引他的视线。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她,但是他现在不想,他觉得沈遥凌想在他面前逃跑,是跟他在开一个很有趣的玩笑,他觉得很有意思。


    在这样堪称玩闹的追逐里,宁澹高度地专注,兴致高昂,心情愉悦,快要入夜的雾气从呼吸旁边流过,一段画面流入他的脑海。


    黄昏时苍白的云和雾气,临江处盛放的烟花,骑在马上的他,还有边想着“沈遥凌会在看这场烟花吗”边慢慢前进的归途。


    幻象褪去,宁澹喉咙干涩了一瞬。


    他的这种幻象真是预言吗。


    还没有想清楚,宁澹已经开口喊住前面的人。


    “沈遥凌。”


    “看左边,有烟花。”


    沈遥凌跑到一半才发现自己跑错了路,跑到了一个大平台上。


    前面有遮挡,原先没瞧见,跑近了才发觉,再往前,就是三人高的高台边缘了。


    她步子慌张地慢下来,又听见身后的宁澹在喊她。


    叫她看左边。


    沈遥凌下意识随着指令回头,就在这一刹那,“咻——”的一声尖啸,临江的天幕上炸开一朵灿烂的光华,“砰”的爆炸声随后而至。


    纤云飘散,艳回烟彩,在她回眸的这瞬,长发和斗篷和焰火一齐在风中荡开。


    沈遥凌看得痴了一瞬,没注意脚下踏空。


    一个人从后面飞速地冲上来,用手臂揽住她。


    她趴在宁澹肩上,短短的瞬间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目光还在凝视着空中的焰火。


    她失重,火光坠落。


    她落地站稳,焰火从她的眸中倒映到宁澹的双眸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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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  ? 第 30 章


    ◎好似神谕◎


    烟火坠落的过程有一瞬的寂静, 等到硝烟散尽前才能听到噼啪的炸响。


    沈遥凌定了一瞬,放开他退了一步。


    宁澹不自觉地往前追过来,眼底有勃勃的力量, 似乎这场捕猎尚未使他满足。


    沈遥凌举手认输。


    “我不应该留在这儿, 不过我是打算回去的, 只是因为我家的马车还没来所以才没走。”


    她主动承认错误, 说得半真半假。


    “我知道。”


    他看到了之前离开的那辆马车, 里面没有沈遥凌。


    但他也知道沈遥凌不肯离开并不是因为没有马车可乘, 她的谎言和叛逆他早有预料。


    宁澹俯视她,深黑的眼珠看起来很高傲。


    我送你。


    我送你。


    负在身后的双手攥紧,紧闭的唇齿在脑海中排演这三个字。


    沈遥凌假装不经意地问:“禁军为什么抓王杰?”


    她的打探在宁澹看来显而易见。


    还好她不是一个专业的探子, 因为没有哪个将领会选择任用一个表情很刻意地不关心、眼睛却很诚实地好奇的人。


    沈遥凌不算会看人眼色, 她瞟了好几回沉默着的宁澹,才说:“哦, 我随便问问,不说也没关系。”


    “王杰没有犯事,确实是被无辜牵连。”宁澹很快速地道,“检校官在赴京的官员身上发现盖了印的空白账册,禁军得知消息后围住了整个驿站。王杰只是办事路过,方才已经查清,所以已经放他离开。”


    沈遥凌呆住了,后背唰的一凉。


    盖了印的空白账册?


    账册在府衙之间运用得很频繁。


    以沈遥凌最熟悉的户部而言,每年秋季地方官到户部来上税, 就要带着账册,账册上记载清楚白银多少、粮食多少、其余布匹等各多少的明细, 层层审核层层把关, 每一级衙门审核后盖章, 既是认可,也是对账册上的文字负责,户部再派人对着账册去核对上税的内容,逐一校验后无误才能放行。


    府衙和县衙之间还可能存在赊予关系,比如府衙依据诏令向县衙征收款项,比如遇灾时府衙将自己的开支下拨给县衙救急。


    总而言之,账册与金银、粮食如影随形,有一笔账就必须有相应的东西,反过来,盖了印的账册就相当于有了官府的确认,上面写的一字一句都必须兑现。


    可却出现了空白的加印账册,也就意味着无需审核,可以任由最终拿到账册的人填写数额。


    往小了说,若是地方上带来一千石粮食,府衙里收账的人只在空白的账册上填下五百,这剩下的五百石就进了自个儿的粮仓。


    往大了说,地方官员带着空白盖印的账册前来拜谒京中部员,不就是相当于将县衙的家底双手奉上——只要有一支笔,便能任由他要讨好的对象予取予求。


    这种胆大包天的行为绝不会是个人为之,只能是上下串通,彼此默认,甚至在查出此事之前,已经上行下效许久了。


    怪不得出动了禁军,在陛下眼皮底下占官为私,这的的确确是触怒龙颜的大事。


    沈遥凌定了会儿,收了收背上的冷汗,才接着问:“那地方官是从何处来?”


    “泉州。”宁澹声音很低。


    沈遥凌并不意外。


    上一世也是泉州、燕州最先背离朝廷生出异心,但她从未接触过如此详细的细节。


    她点点头,愣神好一会儿。


    宁澹也没有催促,他的眉眼很深刻,看着沈遥凌的目光被将近昏昧的天色晕洗去了几分凌厉,显得很温和。


    沈遥凌自己静静地想了许久,才倏地回神。


    她抬头看宁澹,承诺道:“你放心,这些事我绝不会向旁人泄露半个音。”


    宁澹仍是看着她,不知信是没信。


    说完沈遥凌也觉得自己傻。宁澹能对她说的话,自然也不会是怕她往外说的机密,难不成她以为,那种紧要东西是她随便问问就能问出来的。


    就算如此,沈遥凌还是想表示自己的诚信。


    她正搜肠刮肚地想要许个什么誓言才能让宁澹安心,宁澹又慢慢地说了个“嗯”字。


    宁澹说:“我送你。”


    “什么?”沈遥凌反应不过来。


    宁澹手指抵着手心,又说了遍:“上马,我送你回去。”


    沈遥凌这才听明白了。


    这倒是不需要的。沈遥凌拒绝道:“不必了,车夫很快就会来。”


    宁澹纤长的睫毛压下来,眸光在其后一个忽闪,瞧不分明了。


    沈遥凌慢慢梳理着今日的经过。


    “王杰的事多谢你。他应当也不知道真相吧?想必,禁军行事之前应当找了别的理由。”


    宁澹沉默,高大的肩膀像石刻似的撑在愈来愈暗的天幕下,那股柔和消失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不知道。”


    沈遥凌也没在意他语气的冷淡,心中暗忖,幸好方才王杰跑出来时没有瞧见她,也就不需要再跟王杰解释什么,只当王杰获救与她无关就是了,否则怕是多说多错。


    前后都想妥帖了,沈遥凌放心地点点头:“好的。总之,今天不该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的。”


    她再度强调,并且为了使人取信,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


    不过宁澹没看她,也没有回答,可能是不太想理她。


    高台侧面驶来一辆马车,停在了沈遥凌之前下车的位置,马儿嘶鸣一声。


    沈遥凌便和宁澹说,“我现在要回去了。”


    宁澹恰好在这时转过目光来,和她对视了一瞬。


    沈遥凌觉得宁澹还是在责怪她的违约,因为宁澹冷冰冰的脸上又露出了些微的,不太高兴的神情。


    她识相地闭上嘴,转身走向马车。


    沈遥凌回去之后没怎么睡好。


    梦里翻来覆去总是那几本账簿,虽然她未曾亲眼得见,梦中却真切得好像就在她面前,她看着那几本账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变得漆黑一片,原来成了舆图上被烛火烧出来的一个黑洞。


    火舌伸得越来越远,燎遍了整卷舆图,烧成灰烬,火光又攀上她的床帐……


    沈遥凌惊醒了,后来再没睡着,白天也无精打采。


    院外突然冒出一个脑袋。


    安桉趴在院门边往里看,接着她上面又嗖嗖地伸出另外几个脑袋。


    “……”沈遥凌站起来招呼他们,“快过来坐。”


    安桉蹦着进来,李萼小心提着裙摆,李达身后跟着王杰,都是一脸喜色。


    毕竟比捡到钱更开心的事只有劫后逢生。


    沈遥凌装作懵懂,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王杰!你没事啦?”


    王杰一个劲地点头,面上的神情还是心有余悸。


    “还好昨天碰上了宁公子。”


    “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架势。嗬,我从前还道宁公子吓人,昨天才知道,谁比得上禁军吓人啊!”


    安桉叫道:“你不知道昨天我们有多担心你!遥遥还想去求禁军放了你呢。”


    沈遥凌哭笑不得:“我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情况而已,后来、后来问不到,我也就走了。”


    几人对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怀疑,叽叽喳喳、又比又划地讨论了一番昨日的可怕景象,沈遥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才问:“你昨天为什么会去那里?”


    “唉,说来话长。”王杰叹了口气,方才还精神百倍,这会儿又蔫蔫儿地坐下了,“我替兄长去接个东西,结果莫名其妙听见一阵大喊声,正想跑出去看热闹,结果就被扣下了。”


    “我就知道你那兄长不是东西!”李达愤愤不平,仍然对昨日王将军的态度耿耿于怀,“果然就是他坑的你。”


    “并不是谁坑的我。”王杰无力道,“不能怪兄长,我只是倒霉而已。其实,是我自己想去的。”


    李达不解。好不容易冬休,偷着玩都来不及,怎么会想着去帮人跑腿干杂活?


    王杰讪讪地挠了挠太阳穴。


    低声道,“你们都知道的,我,我只是王家的庶子。”


    李萼犹豫一会儿,轻轻地点点头,其他人都没说话。


    王杰涩然道:“我们家如今都是哥哥当家,风头都是哥哥挣来的,离了哥哥,我其实什么也不是。”


    李达似是想说什么,王杰却没看他,接着道。


    “父亲已经不在了,主母体弱不问俗事,哥哥从前常年在外带兵,家中只有我与几个姊妹,感受并不真切,我一直当自己是王家的小少爷,从不觉得身为庶子是什么丢人的事。”


    “直到前些年兄长回来了,我家门庭前走动的人突然多了起来,什么族人、师友……热闹得不得了。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王家从前的清静,并不是因为父亲逝世、家中只有妇孺幼小,不便打扰。而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把我和其他姊妹放在眼里。”


    “父亲在时,他们只认父亲。父亲不在,他们只认兄长。而我们,只是王家的累赘,等到分家之后,自会甩出去罢了。”


    都是意气扬扬的少年骄友,何时见过对方这般消沉?


    李达忍不住心酸,想打断这番自轻自贬的言论,王杰却苦笑看他一眼。


    “就连能够认识你们,也是沾了哥哥的光。”


    “若不是我与王大将军还有兄弟之名,我也不能进太学。虽然最后只是被分到了堪舆馆……但能与你们同窗,已经值得我偷偷庆幸。”


    “但是,从堪舆馆结业之后呢?”


    王杰神情迷茫,哀愁笼着一身。


    “届时我也已经弱冠,又身无学业,理应自谋前程,再不能赖在兄长名下。若是没了哥哥的庇护,我,我只怕沦落得稻草也不如。”


    李达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几下,声音嘹亮。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立门户就是了,怕谁不成!”


    王杰却没应话,默然半晌。


    才犹豫地道:“原本,我也不想说这些,怕你们嫌我市侩,更徒惹你们不高兴。”


    “但,事实便是如此……我曾同你们说过,我有一个族姐也是从堪舆馆结业的。”


    沈遥凌点点头。


    魏渔身上那个“幽魂夫子”的传言,就是从他们那里流传下来的。


    “她,她从堪舆馆结业后,也想去换些职位来做做,可处处碰壁,最终只得待在家中。家中姊妹多,闲言碎语也多,我曾见过几个姑娘围着她转圈,嬉嬉笑笑地叫她‘风水先生’,族姐只是垂泪。”


    “后来再也不提什么差事了,没过多久便嫁了人,据说是在家中待不下去,匆匆嫁了的。”


    沈遥凌攒紧手指。


    她父亲只有母亲一人,她身边除了一对双生的兄长阿姊,其余的全是堂兄弟表姐妹,无法完全体会庶子的心情。


    但王杰所说的这位族姐的经历,却像把小刀子正戳在她的心上。


    从牙牙学语到正式进入太学,沈遥凌心中都曾怀着一股意气。


    因为不断地学习着新知识,见识越长越多,她时常有自己也无所不能的错觉,甚至心比天高,觉得只要是努力去做了的事情,就定然能做得成、做得好。


    谁想到,从医塾结业之后,她所有的努力全部没有用武之地。


    她时常感觉自己像个白养出来的闲人,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从前心中那些绵延不绝的理想,也终将成了妄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感觉着自己的衰老,自己的落魄,思绪不再活泼,身体渐渐吃力,偶尔回想起过去灿烂的青春时光,才惊觉原来如晨光一般绚丽短暂,稍纵即逝了,而她什么都没换回来。


    那种滋味,是极其可怕的,直到现在她仍然心有余悸。


    沈遥凌咽了咽喉咙,有些艰难地用力。


    “那,你待如何?”


    王杰深吸一口气。


    “我也是看透了,堪舆一行,属实没有什么前途。”


    “与那位族姐同期的成绩最优之人,是名姓白的公子,在学堂时与族姐关系颇为熟稔,族姐曾为我引荐过。他后来做了黄门侍郎,从二品!听着威风,是不是?可我与他相处一日,看着他对不同的人百般逢迎、千张嘴脸,做的事情与书卷上的东西一丝关系也没有,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王杰痴痴道,“既然我如今所学根本无用,学它干嘛?浪费这个时间,不如在兄长面前讨巧卖好,说不定日后,能在他手下混个一官半职……我这一生也有个托付。”


    李达几个听得都呆在原地。


    王杰年纪轻轻,却开口闭口谈论着“一生”,是很滑稽,但很显然,他们从未像王杰这样认真地想过这些事。


    太学之中,各个学塾学馆也已经高低有别。


    他们这些学子,分明各个都是家中身处备受宠爱长大的,却因为身处冷落的堪舆馆,所以在面对众星捧月的医塾时,都得仰着脖子。


    同在太学之内,同为祭酒名下的学子,其实都已经这般不同,所谓公义、平等,在许多时候只是表象而已,一戳就破。


    那,离开了太学,到了全无管束的地方之后呢?


    连伪装公义平等的人都不会再有了。


    这些事情,他们也并非毫无所觉。


    只是因为年轻,因为还被人护着,所以暂时不用想得那么远。


    可是不想,不代表不存在。


    在潜意识中,他们也是很在意的吧。


    否则为什么,对从医塾转来的沈遥凌会那么关注。


    李萼紧紧咬住下唇,羞愧地垂下眸子。


    她对沈遥凌的友谊,一开始其实也没有那么单纯。


    那份喜欢里,细细掰开一算,其实有许多的好奇、期待,还有隐隐的焦虑。


    他们是不如医塾的学子的,他们很清楚。


    离开太学院的大门之后,就更加不如了。


    父兄们在官场上本就有三六九等,财富和能力都需要日积月累,到了他们这一辈,差距只会越来越大,甚至有如云泥。


    而就在这种时候,沈遥凌离开了他们视为不可攀登之境的医塾,到了他们这个不起眼的堪舆馆。


    就好像,就好像承载着什么期望一般。


    李萼曾经很害怕沈遥凌会再次离开这里,回到医塾去。


    她希望沈遥凌能够证明,这个选择是对的。


    那就仿佛,同样选择了堪舆馆的他们……也是对的。


    今日王杰说的这些,戳破了他们无忧无虑的面目之下的隐忧。


    气氛变得沉重,僵滞缓慢蔓延。


    王杰有些后悔,用力地挑了挑嘴角。


    用轻松的语调道:“嗐,我就说我不该瞎说的吧。”


    “忘了吧忘了吧,就当我没说过——”


    “不会这样的。”沈遥凌沉默了许久,突然出声。


    李萼怔然地抬头,看向沈遥凌。


    沈遥凌窝在椅背里坐着,神色中有丝倦意,因此看起来显得散漫,眉眼淡淡,仿佛面前无论发生何事,她都会这样轻描淡写,不足为虑。


    沈遥凌曼声道:“我曾对医塾的人说过,堪舆馆往后会比医塾更风光。”


    “我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吗?”


    安桉顿了顿,用力地摇头。


    李达也跟着摇头。


    “那就是了。”沈遥凌轻轻挑眉,“曾有人告诉我,地学是门极好的学科。你们只需要负责学有所成,我保证,日后你们一定会学有所用,今日的这些烦恼,便全都会烟消云散了。”


    几人呆呆地看着沈遥凌,她分明说话的声量不大,用词也并不多么夸张,却自有一股笃定的力量,好似……好似神谕。


    就连最愁肠百结的王杰也云开雾释,一脸神往,受到什么启发一般。


    沈遥凌打发他们回去看书。


    “典学们教授的课业都融会贯通了不成?浪费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不如回去温书。还学不会推步算历的人,不要再来见我。”


    另几个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紧张地大声道:“喔!”


    他们精神振奋结伴出门,只有安桉流连不舍,转头问:“遥遥那你现在去做什么?你明明都已经全部学会了。”


    “我?”沈遥凌低着头的微笑有几分高深莫测,“我要去见一个人。”


    真是十分神秘,安桉捧着脸颊还想再留下来玩一会儿,被李萼给拉出去了。


    等人全都走了。


    沈遥凌撑着挺立的肩背立即垮了下来。


    将近半夜没睡的眼睛半睁着,哪还是方才的散漫不羁,只是困倦而已。


    沈遥凌忍不住抓了抓脑袋。


    她确实说过堪舆馆会胜过医塾那种话。


    但,当时只是有这么一个念想而已。


    现在却成了必须达成的目标。


    她并不是后悔夸下海口。


    虽然小狗们的烦恼有些幼稚。


    可是他们提出的问题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而且是长久地存在着。


    只是想要解决这些阻碍,光凭她那几句唬小狗的好听话是绝对不够的。


    沈遥凌摸出那张写了魏渔住址的字条,定定凝视。


    老师!


    醒醒啊,别睡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撸了个很喜欢的预收文案!你们快看!也喜欢的话收藏一下叭!


    《少女小珠》文案:


    陌生的屈先生找到小珠,要和她结婚。


    小珠住在贫民窟里,全身的钱凑在一块儿买不起一条火腿,每天晚上都要担心被老鼠咬坏脚踝。


    而屈先生高大俊朗,好似琼林玉树,还会替她解决付不起的账单,给她宽阔的带榕树的庭院,把她因盗窃入狱的朋友救出来。


    小珠好像没有理由拒绝。


    她跟屈先生完成婚礼,屈先生握着她的手绅士地吻在她的脸侧,用一个陌生的名字唤她,“白秀瑾”。


    她和照片上那个白秀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小珠成了白小姐、屈夫人,听说那位白小姐留学海外时与屈先生缱绻羡爱、鹣鲽情深。


    小珠晚上抱着屈先生汗湿的肩胛,一晃一晃地颤声抱怨:可我明明不晓得“下午茶”用法语怎么讲。


    “我教你。”他压住她的唇。


    两年后小珠见到了真的白秀瑾,并且仔细观察了一番,觉得她们其实并没有多么相像。


    小珠皱皱鼻子,拉起自己的行李箱。


    白小姐问她去哪里,碰到屈先生又要怎么办。


    “如果遇见就和他道别。”小珠往外走,摆摆手,“Séparation pour toujours,我学过的。”


    *Séparation pour toujours:(法语)永远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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