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许久,江郁白神情莫测的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错开萧翎的注视,什么也没说就起身离开。
萧翎也跟着站起身,老老实实地在原地等待。
果然,江郁白刚走不久,李福就躬身走了进来,“殿下,已为您准备好住处,请随奴才来。”
李福是江郁白心腹,他所做即为江郁白所想。江郁白虽然什么也没说,却用实际行动透露出了他对自己的兴趣和容忍。
像江郁白这样心思莫测的人,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挑起他的兴趣,让他记住自己,从而达到日后关系深入的目的。
萧翎跟着李福穿过蜿蜒游廊,被带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子,院子中央栽了一棵硕大梨树,梨树正值花期,偶尔有风袭来,莹白无暇的花瓣三三两两随风飘落。
萧翎伸手去接,一朵完整的梨花恰好落到他手心,花瓣柔嫩,稍有用力就会破碎。他静静看着手中的梨花,仿佛通过这绽放后又凋零的脆弱生命,和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连结。
走在前面的李福见身后没动静,忙转身来看,在他眼里,树下的萧翎一身淡青色长衫满是鞋印脏污,松松垮垮地将他套在布料内,他腰间随意系了条浅色腰带,此外再无配饰。他站在树下,抬头仰望树梢,静默感受花瓣洒落飘零。
明明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李福却忽然有种,这人好像下一秒就会融进风里的不真切感。
李福难得出神之际,萧翎已经将手中那朵梨花放回土壤,他走到李福面前,“李公公?”
李福回过神,忙垂头,“失礼了殿下,这里便是为您安排的住处,望您住得舒心。”
这院子和他那栋破漏的宫殿比起来,简直不要太雅致,光是站在院内都让人心旷神怡。萧翎负手而立,爽朗笑道,“舒心,当然舒心,李公公记得帮我和督主道谢,这地方我简直太满意了。”
“殿下舒心即可。”李福欠身施礼后离开。
走进正房,萧翎被吓了一跳,迈进门槛的脚默默收了回来,“你们这是……”
屋内并排站着四个样貌清秀的小丫鬟,其中一个回应道,“公子,我们是来服侍您沐浴的。”
沐浴服侍?
就算曾经身为皇子,萧翎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更何况,他的思维方式早就受到现代社会影响,被彻底改变,让他一个大男人心安理得地被几个小姑娘服侍沐浴,还真是有点说不上来的羞耻。
萧翎双手抱在护在胸前,微笑着婉拒,“沐浴这种小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你们先去忙别的吧。”
几个丫鬟相视几眼,面露为难。萧翎赶在她们说话前出声,“放心,是我自己要求的,不会有人怪罪你们。”
为首的女子犹豫了几下后说道,“既然公子无需我们服侍,那上药一事请务必让奴婢们来吧。”
这回,萧翎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几个丫鬟轮番上阵,将他脖子上那点划痕给包裹的严严实实。
期间,萧翎感觉自己就像个被随意摆布的玩偶,他真的很想说,就自己脖子上那点伤,别说包扎了,再过会时间伤口都要愈合了好吗。
沐浴前,萧翎将四个小姑娘全都推到门外,确认门锁好后,才去沐浴。
萧翎换上一身新衣出门,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他本就身形欣长,自有一番独特气质,此时又身穿雪白长袍,乌黑的头发被利落束起,腰间配有汉白玉佩,看起来贵不可攀。他身上的布料咋看之下并不出彩,走到阳光底下,丝线绣制的层层祥云纹随着光影晃动若隐若现。
这身体从未穿过如此上好锦缎,初时还有些不太适应。
萧翎穿着这身华丽衣袍,向府中下人打听江郁白在哪,却被告知他们督主临时有事,刚出府了。
主人不在家,他一个客,也不好在府上乱逛,在正厅坐了没两分钟,萧翎就跑到市集上闲逛。
在他身后,常人无法发现的位置始终有人在紧紧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江郁白府邸地理位置极佳,萧翎从大门出来,步行不过几分钟就到了一处闹市,这里人头攒动、车马骈阗,如果不是系统告诉他炎国即将覆灭,恐怕他会错以为这里依旧是盛世王朝。
眼前的繁华,未来的硝烟破败,萧翎站在‘现在’和‘未来’中间,心情被割裂得厉害。
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越久,他对这个世界所产生的感情就越深。
这次的感化任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的艰难,如果他最后不能成功感化江郁白,这个国家将会再一次经历覆灭之难。王朝更替不过是皇权轮转,换来史书寥寥数笔,战乱之下流离失所的百姓才是真正背负苦难又无处诉苦之人。
萧翎站在人群里,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都让他感受到自己肩上的重任,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子民,即使他不是感化部成员,也同样有义务保护他们。
萧翎攥紧手,正欲往前走,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幼儿啼哭穿过层层喧嚣传进他耳里。
萧翎停下脚步,仔细分辨那哭声的来源,循着声音他拨开人群走到了一个最多只容两人并排的巷子口。和身后的喧闹熙攘不同,这条巷子藏在无人在意的市井深处,青墨色的墙面斑驳不堪,伸手轻轻一碰,都能带走一层灰。
那哭声还在继续,萧翎继续往前走,这巷子本就窄小,七绕八绕的设计仿佛故意为难不让人前进。
穿过最后一道转角后,萧翎终于看到了哭声的主人,他也走进了一处挤满人的破败之地。
闹市中,居然藏着这样一处被荒弃的角落,不大的空间挤满了艰难贫困的家庭,几根木头搭成四个角,上面顶了一块破布后就成了简易的家。不管男女老少,身上的衣服布满大大小小的补丁,面黄肌瘦。
相比之下,华服加持、镶金佩玉,通体贵气的萧翎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距离萧翎最近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弓着腰双手合在胸前握成拳,畏畏缩缩地朝他走来。
没走几步男人就停下了动作,生怕会弄脏萧翎身上昂贵的衣料。男人合在一起的手上下不停摆动,姿态卑微地恳求,“大人,您就再宽容我们两日吧,我们保证,两日后,肯定搬走。”
看着这群人的境况,萧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太平盛世尚有百姓疾苦,更何况是现在这样一副帝王惰政,朝堂不稳,内忧外患的境况。
见萧翎许久未出声,男人愁苦的脸垮得更加严重,他几乎是习惯性的双腿弯曲,‘砰’的一声跪到地上,然后接连磕头,“大人,求您了,求您了……”
男人跪地时发出的声响,重重敲到萧翎心头,为之一震。他连忙伸手去扶男人起来,但男人看见他的动作后却下意识地闭眼,抬起手护住脑袋。
萧翎的手僵在半空。
自男人跪下后,他身后同样遭遇的同伴也跟着蹒跚走来朝萧翎跪下,上百人就在萧翎面前高举手臂不停磕头,祈求他们眼里的官爷能够再宽恕两天时间。
萧翎一一走到他们面前,想扶他们起来,但无人敢应,纷纷避开萧翎的手。
就在萧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群百姓时,人群中突然又响起刚才那道指引他一路找来的哭声。
萧翎及众人都看向那名婴儿,婴儿的母亲不断柔声安抚拍打,但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停下哭啼。母亲着急地落下几行清泪,和孩子父亲不停道歉。
萧翎有过一些带孩子的经验,他快步走到孩子身边蹲下询问,“孩子可有疾病或是高烧?”
或许是萧翎态度温和,加上对幼子的心疼,让孩子母亲忍不住敞开了些心扉,她哭着说,“回大人,都不是,只是饿了,但我们一路逃难至此,根本没有银钱余粮,哪里还能再喂养孩子。”
她丈夫不赞同地拽了下女人的衣摆,低声说,“说这个干嘛,快把眼泪擦擦。我一会出去,看看能不能再要点吃食回来。”
闻言,萧翎看着大家,摸上腰间价值不菲的玉佩又松开手,他匆匆告别众人。
一路疾跑回江郁白府邸,向府中管家借了几两银子,又借走了几个人随他去买馒头包子类面点。
四五个人的队伍,每人身后都拖着等身高的布袋,引得路人连连围观。
萧翎再回巷子,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命人和自己一起分发食物。确保每个人都至少拿到一份后,萧翎才走到人前,拱手揖礼,“诸位,现在的大炎的确内忧外患,让你们被迫离乡,流离失所。但我向你们保证,一定会有人还你们一个康乐无忧、太平盛世的大炎。”
萧翎嗓音低沉醇厚,他所描绘的世界距离这群百姓太过遥远,但他眼中的坚定,和非凡的气度感染着每一个人,他们忍不住从心底生出幻想:或许,真的会有那一天呢?
突然,一道带着□□讽刺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好啊,说得真好。”
众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这人穿着一件鸦青色吉祥纹劲装,腰间配有犀纹带,脚踩黑色长靴,斜飞的眉眼满是狡诈阴险。他手中拿着一把纸扇,置于胸前不急不缓地轻轻晃动。
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大家瞬间慌了神色,忙跪到地上又是一阵阵地磕头哀求。
萧翎见众人的反应就知道,这人就是对他们施以压迫的‘大人’。
萧翎上下打量,厉声道,“你是何人?”
男子听到这话和身后的随处大笑不止,他往前走了两步,收拢纸扇嗤笑,“连我常和昶都不认识,还敢在这大放厥词,妄议朝政,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给我拿下!”
萧翎身形未动,跟随他出来的几个仆从率先挡在他前面,怒视这一行人,“大胆,我们是司礼监掌印府的人,我看谁敢动。”
司礼监掌印这个词,在现在这个动荡时局甚至比皇帝的名号还要响亮。人人都知道皇帝是全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伏尸百万。但寻常老百姓哪里有看见皇帝的机会,反倒是随处可见隶属司礼监的锦衣卫四处抓人,就地伏法。
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百姓听到司礼监这个词后就吓得腿肚子直哆嗦,颤颤巍巍地围在一起看向萧翎的背影。
萧翎立于人前,脊背挺直,仿佛以他一人就能抵挡千军。那一刻,他们似乎真的在萧翎身上看到了希望。
常和昶带来的随从听到萧翎是司礼监的人后,愣了一下,不敢上前,回过头去确认自家主子的意思。
常和昶踹了脚边一仆人,“怕什么,都给我上。他说他是司礼监的你们就信?我爹还是户部侍郎呢!别说是个假冒的,就算是真的江郁白站在这,我也照打不误!”
“呵,”常和昶身后的阴影处,发出一道森然冷笑,让在场除萧翎外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头皮一阵阴凉发麻。
那令人害怕的声音,接着讥讽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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