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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 《西班牙花园之夜》


    ◎不要周序,那你要谁?◎


    国家剧院那场内部演出结束,梁初灵退到后台,刚接过助理递来的水,就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朝这边走来。


    是周序在国内资源团队的负责人——曾来找梁初灵接手过周序的工作、但被拒的那位。


    “梁老师,演出太精彩了。”负责人伸出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您。”


    梁初灵礼貌性地与他握了握手:“您也是来听演出的?”


    “陪家父来的。”负责人笑得恰到好处,“真是缘分。正好有个事想跟您聊聊,周序下个月回国,首场演出在厦门,不知能否荣幸邀请您作为特别嘉宾?”


    “抱歉,档期排不开。”梁初灵回得很快。


    负责人的笑容滞住,很快又恢复如常:“理解理解。不过梁老师,其实周序一直很想亲自邀请您,只是怕您还在生他的气。”


    “他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吗?如果有需求,他可以直接联系我。”


    负责人像是抓到了什么希望:“那就是说如果周序本人联系您,您会答应是吗?”


    梁初灵抬眼看他,那双总是过分清澈的眼睛里此刻闪过促狭:“当然不会啦。我就是这么一说。”


    “……”负责人的表情管理失效。


    但他还在斟酌措辞,然后压低声音:“梁老师,当年周序退出中国市场,多少也和您有些关系。他这几年来一直在努力修复形象。如果您能作为嘉宾出席,对他是很大的帮助。毕竟你们曾经……”


    “曾经什么?”梁初灵的声音冷下来。


    “曾经你们合作得很愉快……”负责人硬生生改口。


    “他当初退出中国市场,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触犯了公众的底线,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至于修复形象——一个音乐家最应该用音乐说话,而不是靠蹭谁的热度。周序本人都没想过联系我走捷径,你倒是想得开。周序真有实力,自然会重新站起来。如果他需要靠我的加持才能在中国市场立足,那我建议他趁早转行。”


    说完,梁初灵微微颔首:“抱歉,我还有事,失陪了。”


    梁初灵觉得自己的人情在去柯蒂斯的第一年就还完了。


    周序能从人生低谷重返聚光灯下,如今更是能顺遂重回国内演出的舞台,和梁初灵的鼎力扶持不无关系。她没敷衍,凡能搭的桥、可铺的路,都尽心尽力,柯蒂斯的内部演出她都邀请了周序同台,还想怎样?


    纷议她并非未闻。


    反方讥讽:周序落得这个境地还不是因为梁初灵?现在帮扶复出,不是应该的?


    对啊,前因后果与她相关,可那又怎么样?她又没有威逼利诱,是周序自己做出的选择。


    正方又劝:你这清白感也太强了,没必要帮他。


    对啊,她清白感高,这是很好的品质,她不认为要丢弃这个品质去迎合当下爱看的叙事。


    她转身离开,助理小跑着跟上来,小声说:“梁老师,你这么说话会不会……”


    “会不会得罪人?”梁初灵接过外套披上,“有些人你越客气,他越是得寸进尺。而且我就想得罪他!我看见他就烦!”


    走出剧院侧门,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梁初灵看了眼北京的夜空,想起很多年前,李寻曾对她说过一句话:“你不要总对自己说不。”


    她现在学会了。只是跟她说这句话的人,已经不在她身边——


    李寻要住院观察两周,李炽也有急事要离京,她和儿子都不是喜欢邀请人来家里做客的性格,自然也不会愿意让陌生人上门喂猫。李炽的好友最近也在跑审批,忙得不行。


    想来想去,她只好又给梁初灵打电话:“初灵,李寻这边还得在医院观察一周多,我这边乐团在南京的演出出了点状况,我必须马上飞过去一趟。”


    “栗子又自己在家了,我不太放心。你要是这几天有空,能不能每天来家里看看它?喂个食,换换水……”


    李炽说到这里突然插入空白,因为她实在尴尬,猫本来就是李寻偷回来的……急昏头了给忘了,这……这,唉,李炽直挠头。


    只好又补了一句:“要是你也没工夫也没事儿,我问问李寻有没有朋友住得近的,能每天上门看看——”


    “我有空!”梁初灵几乎是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我来喂!”


    话一出口,梁初灵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她也插入漫长的空白。脸有点发烫,但那股气还在胸口堵着——


    这是她的猫!凭什么要让别人来喂?难道还要让李寻女朋友帮忙喂她的猫吗!


    李炽赶紧把尴尬的托付说完,“那就麻烦你了。我会跟李寻说一声。”


    “不用跟他说。有什么好说的!我-喂-我-的-猫-不-用-他-知-道!”梁初灵心里跟个汽笛一样在鸣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爆发出李炽的惊天大笑,笑得梁初灵五官全部皱在一起,又不敢骂李炽老师。


    “好好好。”李炽最终说,“那就这样。钥匙你有的吧?我家没换锁。回来了给你带礼物。”


    挂断电话,窗外的天是灰白的,云层很厚,像又憋着一场雨。


    五年前打完那通电话后,没过俩小时,张姨回家继续指挥师傅搬家具,意外发现栗子不见踪影。


    一定不是自己跑丢,而是被人偷了——


    不然怎么会猫砂盆猫碗猫窝都不见了啊!


    好歹毒的心思!


    客厅有监控,但张姨不会弄,赶紧联系梁初灵,梁初灵吓得立即登录查看,于是在摄像头记录里,看着李寻用钥匙开了她家的门、收拾了栗子、还把泼洒出来的猫粮扫了、临走前还对着摄像头说了句拜拜。


    极其嚣张……


    当初就不该把我家钥匙给你!梁初灵快气死了。


    她给李寻打电话,打了七个,他都没接,第八个,他接了。


    “栗子呢?”她问。


    “在我这儿。”李寻说。


    “还给我!”


    “不给。”


    “李寻!”


    “梁初灵,”他的声音很平静,“你可以不见我,可以当我不存在。但栗子我要带走。”


    梁初灵气得浑身发抖,从没想过李寻会是这样的人。


    骂他无耻,骂他强盗,骂他凭什么。


    李寻安静地听完,只说了一句:“就凭它也是我的猫。梁初灵,你不能把什么都拿走。”


    后来,猫就一直留在李寻那儿。李炽偶尔发照片过来,有时候梁初灵半夜睡不着,会点开那些照片,放大,看看有没有可能在照片角落里看到一点人的痕迹——


    去李炽家时,梁初灵一开始像个做贼的,直到打开鞋柜,看到了里面那双看起来新、但又有点旧了的粉色拖鞋,是她几年前的那双,居然还在。


    屋子里很安静,栗子听到动静,从猫爬架上跳下来,叼着羊毛球玩具慢悠悠走过来,在她腿边蹭了蹭,发出一声绵长的叫声。


    “你还认得我啊!”梁初灵蹲下身,是十二分的惊喜,摸了摸栗子的头。猫的毛很软,手感熟悉得让她鼻子发酸。


    再拿过羊毛球,这个玩具不知道它已经玩了多长时间,都不再是一个圆润的球,已经被咬得奇形怪状。


    换了猫粮和水,清理了猫砂盆,做完这些,她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专心去和栗子交流感情,一边交流一边在心里谩骂李寻。


    人背靠着沙发,阳光从窗户射进来,猫跳进怀里。


    这个房子,这个角落,这个姿势,太熟悉了。


    困意涌上来,梁初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次来这个房子都犯困,从几年前到几年后,都是这样。


    也许是这里的阳光太好,也许是地毯太软,也许是栗子的呼噜声太催眠。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


    算了,就睡一会儿。她对自己说。


    吸入性肺炎不严重,但医生建议李寻至少住院观察要满一周,李寻在医院躺到第四天就受不了了。他知道李炽去了南京,家里只有栗子。


    虽然李炽说找了朋友每天上门照看,但李寻还是不放心,而且影片还有一堆工作等着他呢。


    医生拗不过,开了些口服药,叮嘱了一大堆注意事项,总算放他出院。


    李寻打车回到小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阳光很好,小区里的银杏叶开始泛黄,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格外鲜亮。


    客厅里很安静,李寻第一眼没看到栗子,正想叫一声——


    他确定自己唇齿没动,喉咙也没发出声响,却又觉得声音已经破腔而出,只是声音没顺着空气散开,反倒被折了回来,硬生生扎进他自己的感官里——


    他看见梁初灵歪着头,靠在沙发边睡着。


    栗子蜷在她腿上也睡得正香。


    他看到睫毛在梁初灵眼睑下投出阴影;看到她的呼吸很轻;看到她的胸口起伏;看到她的手指甲有一点长了,估计这两天就得剪;看到她卫衣的帽子没翻出来;看到她的头发有一簇粘在了嘴边;看到她的黑色裤子上猫毛明显;看到那双属于她的拖鞋;看到她右手依然握着的羊毛球;看到……


    李寻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出院,可能还在医院床上,这是梦,或者他穿越了,穿越回五年前,某个普通的下午,他回家,看见梁初灵在等他,不小心睡着。


    他眨了眨眼。


    画面还在。


    不是梦。


    时间突然倒流了五年。没有决裂,没有伤害,没有分开,没有那个电话。


    她还是那个会在他家睡着的梁初灵,栗子还是那只喜欢黏着她的猫,而这个房子,还是她们可以一起休憩的地方。


    李寻轻轻关上门,脱掉外套,换了拖鞋,一步步走过去,在她身边的地毯上坐下。


    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能闻到她身上不熟悉的香味。


    就这么坐着静静看着她。


    目光流连在她眉眼间,梁初灵睡梦中突然放松下来,手里的羊毛球滚落,滚着滚着滚成一个圆圆的新玩具。


    分开后的日子,对李寻而言是一种清晰的凌迟。


    在那通关于栗子的电话后,梁初灵给他发了条微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发完后就把他拉黑。


    很快梁初灵就出了国。那时候柯蒂斯还没开学,李寻不可能知道她去了哪里。


    甚至知晓她已经离开,都还是某天妈女士给李寻打电话,问,栗子是不是在他那儿?李寻尴尬应是。


    妈女士这才轻松地拍拍胸脯,说那就放心了。梁初灵只说了自己养不了栗子,所以给别人养,又不说是谁。妈女士想来想去,能让梁初灵放心给出去的只有李寻。李寻只能再应是,心里苦涩地想,我已经是别人了。


    妈女士又说,家里有很多猫罐头和猫粮,让他过来一趟拿走。李寻说还是不了,他跟梁初灵吵了架,现在不方便见面。妈女士没多问二人关系,只说:“她昨天就出国了,你俩见不到面,没事儿,你来拿吧。”


    拿完罐头回来,栗子在家里折腾,把一个抱枕给咬破,里面的絮纷纷扬扬飞舞,李寻站在絮中,像站在雪中,突然想起二人之前的那个约定。


    签证是早就办好的,为了那个未曾实现的约定,他一个人去了北极。


    站在岸边,面对无边无际的的冰原和深灰色的海,极寒的空气吸进肺,带着凛冽的干净。同团旅客们兴奋地拍照、惊呼,李寻却沉默。


    李寻看着地球尽头的苍茫,心里想的是:梁初灵,你有没有可能也来到了这里?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但他在每一个转角,每一条冰封的小径,每一次登上观景台时,眼神总会在人群中搜寻。


    想象着她裹着羽绒服,帽子边露出一点头发,眼睛被雪映亮的样子。


    甚至能听见她可能会说的惊叹词。


    当然,他一次也没有遇见她。


    旅途中认识的新朋友里,也没有人知道梁初灵是谁。


    这里的天地太浩大,个人的悲欢太小。


    北极不常下雨,雨会该换样貌以雪或霜的形式出现,但李寻碰见了一场雨,如整个天空向他俯下身,匍匐在他的背上,将他压得想弯腰。


    李寻摸了摸脸上的水,是雨水,他想。


    远处,有不知道谁堆的一个大雪人,堆得不好,像个葫芦,像梁初灵脖子上那个葫芦吊坠,转而想到梁初灵对他如此决绝,不知道这个吊坠会被如何处置。


    李寻一步步走近那个雪人,发现雪人的眼睛是一对袖扣,嘴巴是一枚发卡,耳朵是一边一个打火机,而让他觉得像个葫芦的原因——雪人头顶上竖起来一块——是不知道谁竖插上去的一个护目镜。


    雪人的一身都是人类世界的痕迹。


    周围一个人凑过来说,这是这儿堆得最大的一个雪人,上面的东西都是大家在海里捡到的,顺手就糊了上去,又拉着李寻往雪人背面看,有人拿树枝写了字。


    李寻也拿树枝刻了三个字母:LCL。


    刻完自己都觉得太可笑,想要划掉,但树枝要戳上去的时候他又不忍心,他连去伤害梁初灵的名字都不忍心……于是脱掉手套,用手心温度将这三个字母抹花。


    抹去后,他坐在狗拉雪橇上,在冰酒店里喝一杯冰镇的酒,在深夜裹着毯子等待极光,心里满满的,却又空落落的,因为都是梁初灵。


    那些未曾与她分享的震撼,寂静和寒冷,都变成了一种加倍的孤独。他履行了约定,却把承诺的另一半,永远留在了想象中。北极的星空璀璨至极,可星光带着遗憾的凉意。


    回来之后,李寻的状态糟糕透顶,放弃音乐的决定带来的不仅仅是前途的迷茫,更像是一种身份认同的撕裂。


    李寻的朋友说:梁初灵把你毁掉了。


    毁掉,李寻特别特别讨厌这个词,显得自己很不堪,也很没有主体性。


    李寻相信一个人只会成为自己,这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只会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如果某件事给某个人造成了深切的影响、且一直在影响,那么,其实是这个人放任了自己被这件事去影响。


    太过清醒的弊端就体现在这里,他明晰自己在放任梁初灵影响他的人生。


    李寻很快就去了纽约,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认识梁初灵。


    没有人知道那个在古典乐坛如雷贯耳的名字曾与他息息相关,没有人会用探究或同情的眼神看他,更不会有人提起她的近况。


    世界终于如他所“愿”,将关于她的一切痕迹擦拭得干净。


    起初他以为这是解脱。


    直到某个深夜,他在公寓里向新认识的朋友解释自己为什么放弃钢琴转向电影时,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个能概括的理由——任何一个诚实的理由,都绕不开她。


    那一刻他悚然惊觉,她的离开不是瞬间的断裂,而是一种缓慢却更加彻底的抽离。


    先是共同的圈子,然后是交织的日常,最后连提及的理由和语境都消失了。


    李寻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树,表面上存活,根须却悬在半空,再也触不到能滋养他的熟悉养料。


    最痛苦的是他无法自我欺骗。


    他向来看得太清楚,以至于能清晰感觉到“梁初灵”如何从一个名字、一段具体的关系,逐渐变成一个符号,一个只有他自己记得的、他人无法验证的过去。


    这种清晰感让每一次失去痕迹都变成一次确认的刺痛。


    休息的一整年,其中一部分时间鬼使神差地去了好几次费城。


    李寻不擅长欺骗自己,所以每一次去,都清楚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去。


    柯蒂斯校园不大,但要偶遇一个特定的人却实在需要运气。


    去了好几次,大多时间只是坐在校园的长椅上,看着那些匆匆走过的年轻面孔,想象着她穿行其间的样子。


    直到有一次,临近黄昏,他站在一栋古老建筑的阴影里,看见梁初灵从灯火通明的演奏厅里走出来,身边站着周序。


    周序似乎说了什么有趣的话,梁初灵仰起脸笑起来,那是李寻很久没见过的开怀笑容。周序被她的笑容鼓舞,情绪激动,说着说着,伸出手拉住了梁初灵空着的那只手。梁初灵没有甩开。


    李寻站在渐浓的暮色中,远看那幅画面温暖和谐,充满了年轻伴侣之间的亲昵。周序眼里不掩饰的倾慕,梁初灵全然的放松,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梁初灵选择了周序。


    周序热烈、直接、愿意为她赴汤蹈火——虽然幼稚又危险,但那确实是毫无保留的倾慕。且即使经历风波,他依然是舞台上耀眼的存在。她们依然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李寻曾对梁初灵说过,要给她最好的爱情。


    可是什么才是最好的爱情,他哪里说得清楚。


    他只有过这一份爱情,也只给得出这一份爱情。


    但如果梁初灵选择了周序,那么李寻能给的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成全。


    成全意味着不打扰,不纠缠,不在她的新生活里留下自己的阴影。


    也意味着……如果梁初灵选择和周序在一起,那李寻至少希望她选择的对象,不是一个需要她去辩解去捍卫的污点。


    那之后李寻没再去找过梁初灵,甚至连不久后原本应该共同奔赴的克莱本大赛,他也提交了退赛申请。


    那个舞台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他选择彻底退出她的赛道。


    回到住处,他拿出手机,决定删除所有与她相关的东西,可删除的过程,变成了一场完整的情感复盘,拿着放大镜,将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审视每一道纹理,回味每一次疼痛的由来。


    太残忍了。


    他做不到,不是舍不得,而是复盘本身带来的二次伤害,超出了他能承受的范围。


    他只好去买了部新手机,办了张新卡,也导入任何旧数据。新的通讯录空空如也,新的相册一片空白,新的聊天软件里没有任何历史记录。


    让一切从零开始。如果无法处理过去,那就创造一段没有过去的现在。


    休息一年后,李寻才有心力重新考学,入学后的电影映后谈上,有观众提起古典乐圈的八卦,提到了周序当年的风波。


    在场不少人用戏谑的语气说起周序,话里话外都是讽刺。


    不提梁初灵,一是因为如今她地位太高,二是因为那位俄罗斯的顶尖女钢琴家叶莲娜、和中国的顶尖女钢琴家李炽,不遗余力的骂遍了所有嘲讽梁初灵的声音。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如周序曾因混血的长相也好、天才的光环也好、家族的背景也好、资本的推崇也好,得以被赋魅,让人不敢与他作对。


    如今梁初灵也走到了这样的环境,走到了一个普通优秀的男人似乎都能够走到的环境。


    李寻是嘉宾之一,拿起话筒解释了几句,讲述了每件事的后续定论,指出不应该只关注谣传不关注事实、只在乎流言不在乎结果。这让现场气氛十分尴尬。


    这其实不太符合李寻的性格……


    主持人很快圆场:“看来李导对古典音乐圈还是很关心啊。”


    李寻捡起滚落的奇形怪状的羊毛球,放到一边,起身走进了卧室,打开书桌抽屉。里面是一些不常动的杂物:旧护照、一些照片、还有一部旧手机。


    他把手机拿了出来充电,等待开机的时间里,他几乎想拔掉电源——这行为自欺欺人到了可悲的地步。


    换了新手机新号码,宣称要斩断过去,可这部旧手机和那个旧号码,他还一直留着,话费还一直交着。


    李寻点开微信,梁初灵依然在置顶的位置,点开对话框,最后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五年前,往上翻是更早的对话碎片,像一地闪闪发光的玻璃碴,记录着曾经如何毫无保留地分享过生活。


    他当然不会去装模作样发一些只会得到一个红色感叹号的消息,但也没有删掉这个对话框。就让它在那里,像一个墓碑。


    又点开相册,里面有当初删到一半的照片,他没有勇气再点开任何一张细看。那些缩略图已经足够构成一股汹涌浪潮,拍打着他的岸堤。


    为了活下去,他离开惊天骇浪,逃回客厅,却在看着睡着的梁初灵时,再度被浪头卷进水中——忽然想起落水时的感觉。


    被洪水卷走的那一刻,浑浊的水灌进口鼻,那种濒死感真实,但说起来很可笑,当时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恐惧,并非对死亡的恐惧,而是——


    他恐惧自己就这样死了。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会成为活人讲起来的故事。


    活人讲起李寻,他害怕他的整个人生,会被简化成一句话——关于梁初灵的一句话。


    这个简化的权力,是李寻自己给出去的。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梁初灵,李寻必须承认有些人就是会贯穿你生命的始终,无论你愿不愿意。她不是你故事的一部分,你是她故事的一部分——或者反过来,都一样。你们的故事早已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注脚。


    梁初灵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要醒,却没醒,只动了动嘴唇说梦话:“周序……”


    名字轻飘飘从她睡梦中滑出,像一片刀,刺进李寻刚刚因旧景重现而温热的心口。


    刚刚因她毫无防备睡在这里而生出的柔软幻觉,哗啦一声碎裂,碎片同样尖锐,扎得他五脏六腑都生出迟来的恨意。


    李寻越靠越近,脸跟她的脸相隔五年,又好像是一瞬间。阳光在她脸上跳跃,绒毛可见,无害得甚至有些天真。可她刚刚喊了周序。


    伊凡、周序,梁初灵的身边还有多少人?


    凭什么?


    凭什么你可以身边又有新人又有旧人?凭什么你和伊凡在一起,却还可以和周序有牵扯?你对待前任不是很决绝的吗?凭什么周序作为前任还能被你喊起?


    凭什么?


    凭什么你当初可以那样决绝的把我推开,说再也不想见到我,甚至不给我挽留的机会。凭什么现在你却可以这样大剌剌踏进我家,就像那场驱逐从未发生过。凭什么你可以在我家睡着,还换了那双旧拖鞋,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归来。凭什么你在这里睡着,梦里喊的是别人的名字。凭什么你可以这样轻易跨越,跨越你划下的鸿沟,跨越时间和伤害垒起的高墙。凭什么你可以用那样不留余地的姿态离开我。凭什么我花了那么长时间,去理解那两个字,接受“我会伤害你”的这个陌生的自我认知。凭什么我在全新的领域里重建一个没有你的我,你却可以凭着一点点理由就轻描淡写地重新踏入我的领地,搅乱一池我以为早已死寂的春水。凭什么只有我还在原地较劲,你甚至能在我的空间里为别人入梦。


    李寻想摇醒她,想让她看着他的眼睛,再说一遍‘再也不想见到你’。想问她伊凡知道你这样吗?周序知道你这样吗?知道你会这样躺在前前任家的地板上,念着前任的名字入睡吗?


    李寻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这些问题也是伤害,他绝无可能再去伤害梁初灵。


    下午五点,阳光开始收网,从西侧百叶窗照进来,笼罩在李寻身上,像一个囚笼。


    李寻还是伸手把梁初灵那捋头发拨了下去,他一伸手,就挣脱了囚笼,还真是好温柔的囚笼


    温柔。是的,即使此刻心中有一点点恨意,那恨意里依然裹挟着无法剥离的温柔。


    恨她的无所谓,恨她的轻易跨越,恨自己时至今日依然会为她这样毫无防备的睡姿,而感到不合时宜的怜惜。


    没有答案,从来就不需要答案。梁初灵永远有资格这样做。李寻永远只能接受,接受她的到来,接受她的离开。


    李寻简直想嗤笑自己一声,他此刻也只想离开,去屋外躲一躲。


    但下一秒,梁初灵声音大了些,又说了一句梦话,带着明显的抗拒:“不要周序!”


    李寻愣住,看着她不安地翻了个身,栗子被她惊动,跳了下来蹭蹭李寻。


    梁初灵还在睡梦中,又嘟囔了一句:“就是不要!”


    带着孩子气的固执。


    李寻俯身靠近,轻声问:“不要周序,那你要谁?”


    【📢作者有话说】


    唉


    42  ? 《挪威舞曲第2首》


    ◎《珍重》◎


    李寻的声音很轻,本不该惊扰熟睡的人。


    但也许是距离太近,也许是潜意识里感知到了什么,梁初灵的呼吸频率变快,眉头又蹙起来,似乎真的在梦中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嘴唇翕动,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李寻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很近地看着她,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像很多年前那样,在她睡着时牵住她的手。


    但他没动。


    理智细而韧,勒住所有冲动。


    他不能叫醒她。


    如果此刻她醒来,只会立刻站起来离开。然后,她就再也不会来了。


    李寻不想这样。


    他站起来,后退一步又一步,摸了摸栗子的头,然后又轻轻出门。


    李寻走到一楼附近的健身器材区,在长椅上坐下。


    秋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几个老人在不远处闲聊,孩子们在空地上追逐笑闹。


    是很平常的午后。


    李寻却觉得自己的心跳很不平常。他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自己家窗户。窗帘没拉,但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知道梁初灵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会离开。他只是坐在这里等。


    这感觉很奇妙。明明是他自己的家,他却像个外人一样等在楼下,只因为楼上有一个不想见到他的人。


    朋友曾经问过他:既然那么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找她?


    李寻当时没有回答。


    现在他坐在这里,忽然明白了答案的一部分:因为害怕。


    不是害怕被拒绝——虽然那也是原因之一。


    更深的害怕是,他怕一旦重逢、把话说开,那漫长的可能性会就此消失。好的结果当然美妙,但坏的结果意味着彻底结束。


    而等待本身,虽然痛苦,却至少保留了尚未发生的想象空间。


    就像现在,他知道梁初灵就在楼上在他家里,他不知道她醒来会想什么,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他回来过,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来。


    这种不知道里,藏着近乎自虐的甜蜜。


    他不准备告诉李炽,自己已经出院。他希望梁初灵再来。


    哪怕只是像今天这样,他躲在楼下,她在楼上,她们不见面,不交谈,但只要知道她在那个空间里待过,呼吸过他呼吸的空气,坐过他坐的位置,摸过她们的猫,就足够了——


    乐团的影片一旦流程确定,拍摄许可到手,进度就会很快。


    何况黄潇的编剧专业能力过硬,写的剧本在拍摄时不需要过多调整。


    在李炽从南京回来之前,所有不需要她亲自出镜的片段,几乎都已拍摄完毕。李寻这些天几乎住在了临时剪辑室。倒不是真需要这么赶,只是他需要让自己忙到没时间胡思乱想。


    只有在深夜收工后,开车回家的路上,悬在心口的期待和不安才会重新浮上来。


    倒从没想过在客厅里装个监控。一是觉得这样实在不够尊重人;二是在李寻印象中,梁初灵对镜头是有抵触的;三是梁初灵如果知道他会在监控里观察她,不知会有多反感。


    距离上次见面过了三天,这三天里梁初灵只来了一天,李寻每晚到家后一瞅就知道今天来没来过。


    这天李寻结束工作已经快十一点,车子驶到楼下,他抬头看向窗户,发现灯还亮着。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没走?


    李寻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他当然不会有她的新联系方式,她也不会有理由联系他。


    在车里坐了十分钟,灯还亮着。二十分钟,依然亮着。


    秋夜的风有些凉,他降下一扇窗,用以毫无阻碍看着另一扇窗。


    脑子里不受控制冒出各种念头:她是不是睡着了?还是栗子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她早就走了,只是忘记了关灯?或者她其实在等他?


    最后这个念头太危险,他立刻掐灭。


    夜更深,小区里只剩下几盏路灯和零星几户亮着的窗。


    秋虫的鸣叫时断时续,衬得夜色更静。


    窗光在夜色中显得温暖,像茫茫海面上的一座灯塔。他知道那光不是为他亮的,但此刻那座灯塔里有他想见的人。


    又过了约半小时,灯熄灭,单元楼的门一会儿后也开了,梁初灵走了出来,脚步有些匆忙,她一边走一边低头看手机,似乎在叫车。


    李寻坐在车里看着她。


    这么晚一个人回家,安不安全?


    梁初灵叫的网约车到了,她拉开车门坐进去。李寻开着车跟上去,的确没办法就这样看着她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梁初灵在家门口下车,李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调头离开。


    李炽又过了三天才回来,回来那天给李寻发了消息:“我今晚先去朋友家问她点手续的事,明天再开始盯乐团演出。你怎么样了?”


    李寻说自己没什么事,已经出院。


    李炽回来,意味着从明天开始,梁初灵不会再去他家喂猫。


    回来的第二天,李炽开始全力筹备乐团在北京音乐厅的演出。这场演出将被收录进影片,作为高潮部分,所以需要申请额外的拍摄许可。


    这方面李寻插不上手,全是李炽在协调。索性,李寻给整个剧组放了两天假,原本打算自己再看看素材,结果实在高估自己,一点都看不下去,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点开社交平台扫了一眼——


    他不用刻意关注梁初灵,这个名字总会从四面八方闯入视野。


    热搜榜上,一个熟悉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伊凡后面跟着一位国内一线女歌手的名字。


    他点了进去。是昨晚女歌手在工体的演唱会,伊凡作为特邀嘉宾登场。


    视频片段里,舞台灯光绚丽,万人欢呼,演奏结束时,伊凡主动上前,张开手臂拥抱了女歌手,手臂在她肩头停留,笑容灿烂。女歌手侧脸对他笑着说了句什么,画面定格,被无数娱乐号转发,配上暧昧标题。


    或许是因为伊凡的名字上了热搜,关联话题里,很快出现了梁初灵的名字。


    古典音乐圈外的大众或许对这对钢琴情侣知之不详,但被媒体一引导,信息碎片被拼凑。


    【伊凡梁初灵恋情】


    【梁初灵伊凡多久没同框了】


    几条新词条热度攀升。


    对于男名人,传其绯闻是带有赋魅色彩。


    对于女名人,传其绯闻则是带有造谣意味。


    所以内容开始变得乌烟瘴气。有人挖出梁初灵和伊凡早期同框照,对比现在伊凡与女歌手的亲密互动,猜测两人是否早已情变,各玩各的。


    一些不负责任的营销号含沙射影,给那位女歌手扣上疑似第三章的帽子,也有直接嘲讽梁初灵拴不住男友的。


    真真假假,恶意揣测,为了流量不择手段。


    对于女名人,尤其是美丽成功的女名人,其感情生活永远是公众想象的富矿,无论真相如何,也无论她们本人是否愿意被置于审视之下。


    谣言本身就是目的。


    李寻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感到一阵烦闷。


    得,他也打道回府吧——


    李炽忙得头痛,压根没时间回家,更顾不上李寻说的‘已经出院’这背后代表的一二三四,一直到忙到下午,翻包找文件时,看到自己在南京给梁初灵买的礼物,一拍脑门儿,这才急得给梁初灵打了个电话。


    梁初灵接起电话:“李炽老师。”


    “初灵!”李炽带着笑意,“我回来了!昨天太忙忘了跟你说,不好意思啊。李寻也说他出院了,你今天要是还没去家里的话就别去了,要是已经去了的话就多注意……他应该还在忙剪辑呢,你俩没碰到吧?”


    “没事的。”梁初灵说,语气非常平静,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李炽有点纳闷,这小孩儿今天怎么这么沉静,之前说起李寻那不还扰扰嚷嚷的吗?但她现在也品不出几分细腻,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梁初灵说没事那就没事吧!


    “我给你带了礼物,下次拿给你。”李炽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好呀,下次拿。不辛苦,栗子挺乖的。”


    “哎,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乖?”李炽在电话那头笑,她真是忍不住。


    梁初灵没接这话,只是说:“老师你刚回来,要多休息。”


    “行,那先这样。改天一起吃饭啊!”


    “好,李炽老师再见。”——


    梁初灵昨天来喂猫时,发现栗子蔫蔫的,带去宠物医院看了医生,说是肠胃炎,开了药,一天喂三次。


    中午那次在医院喂了,到了晚上这任务就全系梁初灵一人,她用猫条骗药,栗子舔了两口就察觉到不对劲,扭身就跑,灵活地窜出了客厅。


    梁初灵追过去,栗子钻进了虚掩着门的李寻的房间。梁初灵不是随便进别人房间的人,何况这个人还不是别人,只能僵在门口。


    妈女士打来电话问她几点到家,梁初灵说马上马上,眼睛盯着门里的猫,心急如焚。


    药还没喂进去呢!


    犹豫了再犹豫,“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梁初灵对着空荡荡的门口,喊了三声,像自我许可的咒语,然后万分抱歉地踮着脚走了进去。


    梁初灵知道李寻不会在家里装监控。即使装了,如果他通过监控看到她,也不会继续这样观察下去,会立刻关掉、或者至少移开视线。


    不是出于对她的特殊,而是因为李寻就是这样一个看见而不侵犯的人。


    李寻永远有对她人界限的尊重。


    对她,他只会去理解她,但不会去解剖她以满足自己的好奇或掌控欲。


    正是这种特质,给过梁初灵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在他身边,他不会拿着放大镜审视她的瑕疵,也不会将这些变成伤害她的武器。


    这遥远的信任,成了她踏入这个房间的勇气。


    她知道即使他事后知晓,也不会问她“你为什么进我房间”,只会问“栗子还好吗”。


    李寻的房间依旧整洁,不过梁初灵没心思多看,只追着栗子。栗子钻到了书桌底下,似乎在咬什么东西。


    “栗子!”她蹲下身把它抱出来,顺便从它嘴里抢救下一张拍立得照片。


    画面里是柯蒂斯的秋天,金红的树叶作为虚化的背景,梁初灵正在奔跑,头发飞扬,构图很好,半边是树,半边是她。


    照片已经有点褪色,但梁初灵的心像新的一样新鲜而剧烈地跳动。她无意识地把照片塞进自己兜里。


    栗子又从她怀里挣脱,跳上书桌,不满地叫了一声,梁初灵跟过去,想把它抱下来。


    目光扫过桌面,还散落着两三张同样的拍立得,都是她。


    不同角度,不同场景,不同时期,但出自同一人之手。


    旁边还有部旧手机,是李寻五年前的手机——梁初灵当然认得,手机背面还有梁初灵当初给他贴的一张小猫贴纸。


    屏幕因为她触碰而亮起,梁初灵没打开,但不用打开,锁屏是她照片……


    梁初灵迅速把手机扣回桌面。


    她知道李寻不会窥私,但她却主动拿起他的手机,看到了他的锁屏,这行为若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会被定义为双标,但梁初灵心里没有升起任何自我谴责的念头。


    因为对方是李寻。


    面对李寻,她天然拥有某种特权,某种因为全然信任而衍生出的肆无忌惮。


    她信任他不会伤害她,信任他即使被她侵犯了隐私,也不会用同样的方式来报复她。


    这安全感根深蒂固,以至于她可以遵循本能的好奇,去触碰他隐藏起来的世界,而不用担心这会引发一场战争。


    这是一种不对等的安全感,或许不公平,但她就是笃信李寻,胜过笃信真理。


    而离开李寻后,她再也不曾感受过这种堪称恐怖的安全感——


    李寻推开门时,他以为会面对空荡荡的屋子,毕竟李炽已经回来,梁初灵没有理由再来。


    所以万万没想到,客厅的电视开着,正在播放一部两个人曾经看过的电影,《山河故人》,李寻知道梁初灵为什么会看这部影片,因为抽屉里的碟片只有这部和黑泽明的《梦》,梁初灵不爱看黑泽明。


    李寻前年回国参加电影节,在平遥的城墙上走,耳机里正好放到《珍重》:“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那是初夏,但那天晚上却下了一场雪。好寂寞,下在夏天里的一场雪。


    《山河故人》里,梁子对沈涛说:“再见。”


    李寻对着这场寂寞说:”再见。“


    晋生去买了那张CD给她,于是电视里开始放歌,“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纵在两地一生也等你。”


    梁初灵蜷在沙发上睡着,栗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李寻站在门口,等了一分钟。


    她睡得很沉。睡着的样子和前几天没什么不同,但脸色有点白。李寻注意到茶几上的药盒,是宠物用的肠胃药,已经拆了封。


    栗子不知道从哪里闪现到门口,李寻伸手摸了摸栗子的头,猫蹭了蹭他的手心,发出呼噜声。看起来精神还行。


    李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没有叫醒她。电影还在继续,那首《珍重》已经唱完,客厅陷入一段对白的寂静。


    前几天那些‘凭什么’的问,现在都有了解答。


    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所以,你拥有进入我世界的钥匙。


    我爱你。所以,你拥有了伤害我的权力。


    我爱你的言下之意,从来不是请你也爱我,而是‘现在,你可以肆意伤害我了’。


    梁初灵下午两点才醒,醒来时就看到李寻,不敢置信,误以为是梦。还坐起来凑近,让李寻的脸近在咫尺。


    薄而窄的双眼皮,像水面上的涟漪,等一会儿就会散开。


    在散开之前,梁初灵看到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大脑空白了几秒。


    然后突然向后仰,后脑勺咚一声撞在沙发背上。


    梁初灵吃痛地捂住头,彻底醒了。


    李寻克制住了替她揉揉头的动作,反而坐直:“做噩梦了?”


    梁初灵涨红了脸,一半是疼的,一半是窘的。


    “你怎么在这儿?”梁初灵先发制人。


    “这是我家。”李寻说,语气平静。


    梁初灵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看他,已经完全反应过来。有些尴尬,还有些恼火。


    就是在这时接到李炽的电话。


    “李炽老师说过你要住两周院。”她的声音硬邦邦的。


    “提前出院了。”


    “哦。”


    沉默。


    栗子走过来,蹭李寻的腿。李寻弯腰摸摸它的头,猫发出呼噜声。


    “猫喂过了。”梁初灵站起来,动作有点急,“我走了。”


    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腿麻,刚起身就踉跄了一下,李寻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很暖,隔着衣袖的温度传递过来,梁初灵立刻抽回手臂,继续往门口走。


    “等等。”李寻说。


    梁初灵停住,没回头:“还有事?”


    “栗子现在怎么样?”李寻指了指茶几上的药。


    “好多了。”梁初灵说着,就蹲下来摸了摸栗子,“昨天有点肠胃炎,我给它喂了药,今天就活蹦乱跳了。”


    李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那你呢?你怎么样?”


    梁初灵不解:“我?我很好啊。”


    李寻看着她确实不像强撑的样子,又问:“你看到热搜了吗?”


    梁初灵疑惑地掏出手机,很快也看到了那些关于伊凡和女歌手,以及连带牵扯出她的讨论。浏览了几条,表情从疑惑到恍然,最后归于平静。


    “就这个啊。”她语气无所谓,“假的,别信。”


    她浑不在意的态度,让李寻没来由地有单恼火。他扯了扯嘴角,发出带着嘲讽的笑:“你倒是很相信你的男友啊。”


    这话听起来刺耳,但梁初灵一开始没察觉,因为她才反应过来,对哦!伊凡是自己的男友!


    不知是出于对这虚假关系的厌倦,还是因为李寻语气的尖锐让她不适,梁初灵脱口而出:“他不是我男友。”


    说完她自己都有点想吞口水,这解释来得没必要。


    “你们分手了?”李寻也脱口就问。


    李寻没料到她会直接否认,眼底掠过诧异,随即有点躁动,他站了起来,朝梁初灵走近。


    仅仅走了三步,却让梁初灵后退了一步,她的背抵住门口的玄关柜。


    梁初灵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她直觉再这样下去会有不受控的事情发生,紧张到感觉空气变得稀薄。


    李寻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看着她有点发抖的身体,瞬间就冷静下来。开始责怪自己,刚才是语气太凶了吗?怎么把人吓成这样?还是说梁初灵其实还是伤心于伊凡的新闻?


    他不愿意看到梁初灵如此紧张和焦虑,不由得想要让她先放松。


    到嘴边的话就这样改变,变成:“你吃饭了吗?”


    梁初灵愣了一下:“……没。”


    “我也没吃。”李寻转身往厨房走,“家里应该还有食材。”


    “我不吃!”


    梁初灵仰头看他,她个子不矮,但还是只到李寻下巴,仰着脸,眼睛里有很多情绪——生气、窘迫、不安。


    “我回家吃!我不在这吃!”


    “为什么?”李寻问。


    什么为什么?还敢问为什么?梁初灵瞠目结舌。李寻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挺正常的?”


    “怎样?”


    “让我留在这儿吃饭。在你家里。我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梁初灵实在生气。


    李寻有女朋友了。嘴上说着珍视、怜惜,那现在这算什么?


    李寻不可以这样,不可以变成那种跟前尘往事纠缠不清,对现任不坦诚的人。


    梁初灵讨厌这种人,她在国外见过的这种人够多了,李寻不能也变成这样。


    “我不可能跟你在一块儿吃饭!”梁初灵说完就走。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感谢读者友友们的追读,每天不想开电脑的时候想到有人追读我就感觉又有力气了,谢谢大家。


    谢谢【鲛人的泪珠】【两三点雨山前】【魔法少女望舒】【黑芝麻丸子】【白昼听棋声】【火锅三三】【73153519】【青岩半夏】【脏黄瓜没有择偶权】疯狂为作者打call】【蛙蛙】【扇贝】【静若琉璃】【莓果松饼】【又双叒】【鲸落南北】【baboubabou】【66118816】【【白羊】【节节高升】【爱看小说的咪猫】【(有个表情包我打不出来……】读者们的支持和追读,非常感谢!无以为报!


    以上不是全部,如果有我遗忘了感谢的读者,我给大家鞠躬,对不起!我眼神不太好可能漏过去了,但心里的感谢是一样的!


    43  ? 《阿德莉塔》


    ◎安全感◎


    那天之后两人没有再联系。


    梁初灵飞了两次上海,一次香港,要给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和尖子生上课,这种活动她近年参与得越来越少,但有些邀请的层级和意义,让她无法用档期已满轻松推脱。


    课倒是上得顺利,那些年轻学生看她的眼神里全是仰望和紧张,只是上完课回到酒店总觉得疲惫,挥之不去的被无数目光打量的疲惫。


    上完这三场,北京也有一场等着她……


    飞机落地,助理跟在她身后:“梁老师,咱们直接去酒店吧。晚上有个欢迎晚宴,几位领导都会出席。明天的课程安排在上午九点,下午是公开大师课,有媒体到场……”


    梁初灵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已习惯这种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的行程。


    欢迎晚宴上,梁初灵微笑着与领导们握手,接受着那些或真诚或客套的赞美,并得体地回应。


    一位分管文化的领导举酒杯:“梁老师,我听说你这次回国,除了演出,还有不少私人安排?家里都还好吧?”


    梁初灵微笑着举水杯:“谢谢关心,一切都好。”


    对方也不好再追问,笑着碰了杯。


    晚上回酒店房间,看见房间门口放满了鲜花、蛋糕和情书。


    梁初灵熟练,立刻联系前台换了间房。助理同样熟练,进房间拿行李再放到新房间。


    ……


    第二天下午的公开大师课来了更多观众,包含一些社会名流。梁初灵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她并不想见的身影。


    周序。


    他坐在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头发比上次见时短了些,没有戴墨镜或口罩,就那么坦然地坐在那里,迎上梁初灵的目光,还点了点头。


    梁初灵也冲他点了点头。


    中场休息,梁初灵走向后台,助理跟进来递上水杯:“梁老师,周序老师刚才托工作人员传话,问您结束后是否有时间喝杯咖啡。”


    梁初灵犹豫了一下,她其实想立刻回酒店,但拒绝反而显得刻意。


    这五年来,她们的关系其实并非外界猜测那般势同水火,甚至比风波之前更为正常。


    那场痛苦过后,二人各自狼狈,各自成长。


    周序经历了事业的重创和漫长的修复期,棱角磨平了些。


    梁初灵则在他的狼狈退场中,学会了更冷静地处理一切关系。


    她们还合作过几次,偶尔在音乐节碰面也会寒暄,绝口不提过往。


    只是大众早已对这段旧闻失去兴趣,转而追逐更新鲜的八卦。


    两人都选了靠窗的位置,相对而坐。


    梁初灵后到,咖啡已点好。她到了后把耳夹取下来放桌上,她没打耳洞,造型师给她借了对耳夹,夹到现在耳垂痛得不行。


    最初的寒暄过后,周序的话匣子打开:“今年的巡演安排怎么这么少?你初中时一年三十场巡演,怎么今年只有十二场?”


    梁初灵嗯了一声:“想休息一下,多陪陪家人。”


    “是在调整?”


    “是吧。”梁初灵其实不知道自己要调整什么……只是也不好奇,不想问,周序说,她就应。应完端起杯子,借这个动作避开周序的注视,她不太喜欢这种被细致打探的感觉。


    “既然决定要调整,你就应该直接分手。昨晚伊凡还跟人拼酒,甚至在后台对工作人员发脾气。他在欧洲圈子的名声也不干净吧?你就这么爱他?”周序起手很快,事实上这才是他约梁初灵喝咖啡的原因。


    梁初灵不爱喝咖啡,抿了一口后就放下杯子,依然保持沉默,她当然知道伊凡是什么样的人。


    周序看她不说话,还以为是被自己的言语打动,继续:“伊凡不够尊重你,也不够爱你。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分手吧。他不值得。”


    “这是我的事。”梁初灵很烦被别人来定义值不值得,脸色变得不好。


    “就因为是你的事,我才要说!”周序不退反进,“跟他分手。他不忠,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的?”梁初灵忽然问,“你吗?”


    周序坦然承认:“对,我。你现在就跟伊凡分手。”


    梁初灵感到烦躁,逆反心理上来:“我就不分。”


    周序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他这五年的成长还包括于——学会了要如何做,才能跟梁初灵长久的相处下去。


    所以周序忽然笑了一下,转变话题:“行。那之后有什么安排?你今年的最后一场巡演是十二月底吧?在挪威?”


    梁初灵皱眉:“周序。”


    “嗯?”


    “我的行程好像不需要向你报备吧?”


    周序身体往后靠:“抱歉,习惯了。总想多知道一点。”


    “不过,有些消息不用刻意打听也能知道。十二月底那场是特罗姆瑟的低碳音乐会,对吧?”


    梁初灵抬眼看他。对方保密工作做得不错,周序怎么会知道?


    看穿她的疑惑,周序揭秘:“我也受邀了,而且就在你演出的后一天。”


    “组委会问我档期的时候,我一开始选了你那天,对方就跟我讲了那天属于你。怎么样,很有缘分吧?”


    梁初灵忍不住:“真不是你故意的?你可以不应邀啊。”


    “当然是我故意的。”周序答得理所当然,“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梁老师,给个同台,不,同城演出的机会?”


    他的直白反而让梁初灵那点不快消散,只剩下无奈,“随你便。”


    “那就说定了,”周序举起咖啡杯,要跟她碰杯,“下个月底,特罗姆瑟见。说不定还能一起看极光,如果那几天天气好的话。”


    梁初灵没碰杯,只是说:“看情况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往外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后被绿植和屏风半遮挡住的卡座,坐着李寻和黄潇,两人面前摊着文件和电脑。


    黄潇低头在纸质剧本上画圈圈,李寻抬头看向梁初灵。


    李寻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巧。”


    梁初灵移开视线,也回了同样两个字:“好巧。”


    说完离开,李寻的视线追随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收回。


    李寻这边的影片进入后期,周期压得短,李寻作为导演和剪辑指导更是连轴转,往往凌晨离开,上午又出现,眼睛里带着血丝,下巴上的胡茬没空打理。


    黄潇作为编剧也不轻松,且她除了与李寻合作,自己手里还有个电影本子在推进。


    今天剪辑室突然停电,二人就出来讨论工作。


    黄潇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咱们要不要提醒提醒梁老师啊?”


    李寻从时间线上抬起头,有点诧异,刚才梁初灵和周序的聊天二人的确听见了几句,但黄潇不是这样好管别人私事的人。


    黄潇只好继续:“我那个电影,本来宣传曲是要和伊凡合作的,都在走合同了,结果这两天接到通知,不让用他了。


    “为什么?”


    “风声不对呗。上面收到了一些伊凡的材料,跟违法相关,问题不小。伊凡背后有资源,所以现在是在压,但能不能压住难说。圈里消息灵通的都已经开始规避风险了。这种时候谁敢用他?烦死了,男人真的很不稳定!”


    说完这些,黄潇更是一脸恶心地补充:“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我也不知道真假的瓜,有人说伊凡是gay,那梁老师是不是被骗了啊?”


    在这个行业里,一个名人是否即将塌房,往往业内最先感知风向。政策的收紧、来自上层的态度、合作方的撤退,都是清晰的信号。


    娱乐圈起落沉浮,李寻见得不多,但不觉稀奇。


    但是……


    他脑子有点乱,也不想在咖啡厅里谈这事儿,只能让黄潇继续看看影片时间线、换换脑子,黄潇气得顺嘴也骂了李寻一句周扒皮!


    到了第二天,李寻就又看到伊凡和梁初灵一起并排挂在热搜前列,不止一条。


    先是几个营销号发布长文,说俄罗斯天才钢琴家伊凡,为了梁初灵,接下众多在中国的工作邀约,频繁往返中俄,被赞为爱走天涯。


    文章极尽渲染之能事,描绘伊凡如何深情款款,如何在采访中含蓄表达对梁初灵的欣赏与爱意,塑造了一个痴情又才华横溢的完美年下形象。


    评论区不少网友大呼好甜,羡慕梁初灵。


    混杂其中的,还有另一条视频。


    画面是私人聚会,光线昏暗,镜头晃动,伊凡情绪激动地与另一个男子扭打在一起。


    视频配文耸人听闻【惊!梁初灵新欢曝光?伊凡深夜为爱打架!】


    于是评论区少有针对伊凡打架的批评,大多是嘲笑伊凡一腔深情喂了狗。


    也让更多人对准梁初灵,揣测她脚踏两条船。


    关联热搜也在攀爬,【伊凡梁初灵各玩各的】,点进去,是更多所谓知情人爆料,称两人早已私下各有新欢。


    如此密集的,正面与负面交织的热搜,太像一套组合拳,先用深情人设转移对潜在丑闻的注意力,同时抛出另一个冲突事件,引导舆论走向情感纠纷而非品行问题,将梁初灵也拖下水,成为话题的一部分。


    李寻太阳穴突突直跳。


    黄潇昨天的话言犹在耳,伊凡团队在这种敏感时刻,不但不低调,反而营销深情形象,是打算最后捞一波好感,还是想拉梁初灵共沉沦?那些爆料,是意外泄露,还是有人故意放出来搅浑水?


    无论哪种,梁初灵都成为了吸引火力的靶子。


    李寻知道梁初灵不在乎大多数评价,但在乎不被利用。


    头更痛了……——


    李炽那边也遇到了坎。


    李寻的助理敲门进来:“导演,李炽老师来了。”


    话音刚落,李炽已经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李寻站起身:“怎么了?”


    李炽在沙发上坐下,揉了揉太阳穴:“你这边进度怎么样?”


    “粗剪完成了,按计划,月底能出成片。”


    “月底。”李炽喃喃重复,脸色更沉。


    李寻察觉到不对:“出什么事了?”


    李炽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拍在桌上:“审核那边,卡住了。”


    李寻拿起文件翻看。是影片送审后,审核部门反馈的意见函,洋洋洒洒好几页,列出了十几条问题。


    有些是技术性的,如个别镜头色调不统一。


    有些是内容性的,如过度强调乐团的商业属性,弱化了艺术追求。


    还有些是莫须有的,对方暗示题材很好,但表达上可以更具有积极导向性,如果能更好地展现国家音乐文化建设的成就就更好了。


    李炽气得跟李寻抱怨:“什么叫更积极的导向性?我们拍的难道是负面吗?展现乐团从无到有,华裔音乐家在国际上争取一席之地,这还不够积极?”


    “这是刁难吧。”李寻放下文件,“影片完全符合规定,所有报备手续齐全,拍摄内容也都在审批范围内。”


    “我知道。但人家就是不给你过,你能怎么办?拖你三个月,所有宣发计划全打乱,演出季都过了,这片子就算出来也错过了最佳传播期。”


    “他们想要什么?”李寻直截了当问。


    李炽看着他:“今天下午,他们的人私下联系我,说有个折中方案。”


    “什么方案?”


    “他们想要拍摄一部纪录片。”李炽说,“一部关于华人钢琴家的纪录片。刚结束的肖赛,前十名全都是华人钢琴家。现在国际上,华人钢琴家的地位和关注度空前的高。上面想借这个东风,拍一部有分量的纪录片,推广到国际上去,也算是文化输出的一部分。”


    李寻隐约猜到了什么:“他们想让你来牵头?”


    “不止。他们还指名要你操刀执导,要我动用关系和人脉,确保这部纪录片的高质量和国际影响力。片子要涵盖七位钢琴家,从老一辈到新生代,要展现国家钢琴教育的成就,也要突出个人奋斗和艺术追求巴拉巴拉的……总之,是一部献礼片。”


    李寻沉默,审核卡住李炽的乐团影片,是为了逼她就范,接下这个任务。而他也要被捆绑进这个计划。


    “如果我们不接呢?”李寻问,站起来给李炽倒杯热水。


    “那我们的影片就无限期卡着。而且不止这一部,以后乐团的项目,恐怕会遇到阻碍。你知道的,在这个圈子里,有些人想给你使绊子,方法多的是。”李炽接过但没想法喝。


    “七位钢琴家,都有谁?”他问。


    李炽报了几个名字。都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有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有正当壮年的中流砥柱,也有近年崭露头角的新星。


    最后,她说:“还有我,和梁初灵。”


    李寻转过身。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脑主机运转的嗡嗡声。


    “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华人钢琴家里,国际知名度最高,话题性最强,又刚好都在国内的,就是我和初灵。有我们俩在,这部纪录片在国际上才有关注度。他们算盘打得很精。”


    李寻走回桌边,拿起那份意见函,又放下。


    “接吧。”最终,他说,“片子总要做完。这也是一个机会,纪录片本身……也有意义。”


    “那初灵那边……”


    “公对公邀请。”李寻打断她,“通过正规渠道发函。她接不接是她的事。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就行。”


    李炽拿到了他的同意,马不停蹄出去见人了,李寻长长叹一口气,给李炽倒的那杯水她没喝,李寻自己拿起来一口气喝了半杯。


    愁、忙、累。


    接下这个任务,是为了李炽的片子能顺利过审,履行一个导演的承诺。


    但同时在他胸腔里也藏着私心,或许,这也能帮梁初灵——如果她需要这份帮助,自然会接下,也能从包围中暂时解困;如果是自己多想,她并不需要帮助,或者实在是抵触拍摄镜头,那拒掉就好——


    周序打来电话,说耳夹落在了那天的咖啡店,问梁初灵什么时候有空,自己给她送过来。


    梁初灵一拍大腿!是说呢,自己老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


    那还是别人的耳夹呢!


    造型师一直没问估计是怕她尴尬……


    别人的东西得还,她让周序有空的话直接送她家里去,张姨在家。


    梁初灵暂时是不想跟周序碰面,怕一见上面对方又要拉着她聊个没完。


    与周序这边尚算可控的关注感相比,其余麻烦则让梁初灵感到实在的厌烦。


    先是梁父过去的一个老部下,如今自己开了家文化公司,辗转通过妈女士,说想请梁初灵赏光吃个便饭,聊聊合作可能。


    妈女士婉拒了,对方却锲而不舍,打听到了梁初灵工作室的邮箱,发来措辞恭敬但意图明显的长信,字里行间透着对梁初灵的仰慕和与梁总的旧日情谊。


    梁初灵让助理回了封拒信,结果对方竟开始与助理邮件往来,大谈艺术理想与当年和梁总的情谊,助理被缠得焦头烂额,直呼这人怕不是有点社交障碍。


    更棘手的是伊凡那边。原本两人约定只在必要时配合公开露面,但最近伊凡团队的操作开始越发不受控。


    伊凡团队开始放一些令人尴尬的恋爱细节,试图用甜蜜的恋爱故事掩盖可能的风雨。


    比如伊凡连夜谱写的献给梁初灵的小夜曲,伊凡推掉重要演出只为陪梁初灵过生日,甚至暗示两人好事将近。


    最近一条热搜更是荒谬,【伊凡为爱学中文】,配图是伊凡拿着一本儿童汉语课本的摆拍,评论区一片好甜。


    而伊凡的经纪人打来电话:“梁老师,伊凡下个月初的独奏音乐会,如果能邀请您作为惊喜嘉宾,在音乐会的安可环节与伊凡来一段双钢琴,效果一定会非常轰动。”


    梁初灵二话没说就拒绝。


    经纪人再开口时,语气里的热情褪去:“梁老师,您也知道,伊凡最近面临一些不太友好的舆论环境,对他的形象造成了一些影响。他母亲为此非常忧心,昨天甚至因为血压问题进了医院观察。”


    “伊凡非常孝顺,得知母亲入院后,情绪很低落。叶莲娜老师醒来后,最挂念的仍然是儿子的前程。”


    “梁老师,就算不看在我们合作的情分上,也请看在叶莲娜老师对您的赏识和提携,以及她如今病中心仍不安的份上,再考虑一下?我们真的非常需要您的帮助。”


    窗外的秋阳很好,好得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梁初灵依然可以拒绝,但却找不到一个绝对的理由能拿出来说服一切。四周都是看似笑脸盈盈,实则各怀心思。


    她拥有拒绝的权力,但每一次拒绝,都可能引发新的麻烦,消耗她的精力,损害她的形象。她渴望一个能让她同时从这两件糟心事中脱身的理由。


    于是那份邀约,是精准投递的一根稻草,游到了她的面前。


    当经纪人将详细的纪录片企划书和导演名单递给梁初灵时,尽管她一眼就看到了李寻,但——


    “接。”


    这不啻于一场及时雨,以即将投入国家级纪录片拍摄为由,可以回绝掉所有其它合作可能。


    那些想蹭热度的,想施加压力的,都不得不退避三舍。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干扰一项如此高度政治和文化意义的工作。


    “我马上去办!”经纪人立刻转身去安排。


    房间里只剩下梁初灵一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渐深的秋色,草木繁荣,与天色枯荣与共。


    答应参与纪录片,意味着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将不可避免地与李寻产生大量工作交集。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而且和李寻合作,她其实觉得很安全。


    无数人打着关心、欣赏、旧情、合作的旗号,想吸一口她的血,或是借着与她产生关联,去润滑其他关系。


    这五年,她并非没有长进,这些长进的本钱来源都是关注和爱意。


    梁初灵不缺爱意,但却没再得到李寻给过她的安全感。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说开,本文50章完结~


    嘿嘿,就快啦~


    44  ?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


    ◎想念你◎


    此项纪录片属于大型纪录片,其实目前才进入前期筹备期,但李寻既然执导,就当然会给李炽和梁初灵行方便。


    李寻与梁初灵和李炽签署了纪录片的意向协议,明确了权利义务,拍摄周期预估为十二到十八个月,是个长期项目。


    对当下来说,这份协议有着更实际的用处。


    李炽那边的片子终于拿到了上映许可批文,压在心头的大石挪开,整个团队都松了口气。


    梁初灵的工作室,则第一时间将协议摘要和项目说明,递往给了伊凡的团队,和梁父旧部的公司。


    附上致歉函,表示因需投入国家级文化项目,原有档期无法协调,后续合作暂难推进。


    伊凡团队最终回了个官方回复,没再纠缠。梁父旧部倒是又打了个电话,语气无比遗憾,但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困扰梁初灵多日的围困,因这一纸协议,暂时解除。


    世界清静,梁初灵感受到权力与名望结合后,所能带来的有效性。


    她利用了这个系统,得到了庇护,击退了骚扰。


    这感觉复杂,有利用规则取胜的快意,但也并不觉得自由。


    她只是换到了一个更高级的棋盘上,拥有了更多的行动空间,但本质上仍是被更大的力量所安排。


    将这不合时宜的思辨抛开,至少眼前的问题是解决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新的工作,以及与李寻不可避免的接触-


    李寻那边,将乐团影片的后期工作,分包给了北电的研究生。他把关了分镜脚本和剪辑思路,把要求讲得很细。李寻给的报酬公道,还承诺成片会给他们挂上署名。


    对于学生,既能挣钱又能积累作品经历。


    对于影片,成本得到了控制,进度也有了保障。


    算是一举多得。


    他自己则迅速抽身,带着上面指派下来的几位工作人员,以及自己熟悉的团队成员,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前期工作。


    政治任务有政治任务的高效,拍摄大纲和核心主题早已拟定,方向明确。


    七位钢琴家,每人侧重不同。


    如李炽的部分会着重其创立全华裔法派乐团的开拓性与艺术理念。


    再如梁初灵的部分,则更侧重于其年轻一代领军者的形象和国际赛事的突破性胜利。


    十一月初的北京,秋意已深,冬寒初显。


    拍摄名单上的七位钢琴家,散居世界各地,档期协调是最大的难题。


    梁初灵和李炽是其中近期唯二确定在国内的,且梁初灵十二月中下旬就要动身前往挪威准备音乐会。


    李寻的计划是,在十二月初启动梁初灵部分的实拍,争取在她出国前完成大部分需要她本人出镜的访谈和演奏。


    后续如果需要补充一些空镜和生活场景,或者涉及童年、学习经历等需要历史素材的部分,可以等她回国后再补拍,或者联系妈女士协助提供资料,甚至代为讲述一些故事。


    这类人物纪录片,故事线的搭建和剪辑的功力,比拍摄本身更重要。


    素材是砖瓦,如何砌成有灵魂的建筑,才是关键。而理解是搭建的前提。李寻需要尽可能地理解镜头外的每一位钢琴家,找到能串联起“钢琴家”与“人”的那条隐线。


    筹备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场地协调、拍摄日程、采访提纲、视觉风格……千头万绪。


    李寻作为导演之一,又是最了解,或者说,曾经最了解梁初灵的人,承担了最多的沟通和规划工作,他主动加上了梁初灵的微信。


    他知道很快就要正式见面,在工作场合,以导演和拍摄对象的身份。


    拍摄地点首先定在梁初灵小时候的琴房,体现出一种起点的意味。


    梁初灵已经好几年没再踏足这里。


    琴房的外面有一棵树,很招虫子,但果子很甜。


    五六年前曾被从一人多高的地方砍断了主干,只留下一个树墩。


    当时她觉得那树肯定死了,然而如今惊讶地发现,原先位置重新生长出了一株新干。枝丫努力向上伸展,叶子在冬日里已经快掉光,带剩下几片挂出倔强的生命力。砍断的痕迹被新生的树皮包裹、覆盖,几乎看不出来,但它确实在那里,以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重生。


    “梁老师,这边请。”工作人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摄制组已经先一步到来,架设好了灯光和录音设备,李寻正在和摄影师确认机位,听到声音,他转过身。


    两人都穿着得体,面色如常。


    “梁老师。”李寻先开口,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向她身后的环境,“这个地方还和你记忆里一样吗?我们需要拍摄一些你回到旧日练习场所的反应和回忆。”


    “差不多吧。”梁初灵走进房间,把窗户推开,指了指外面这棵树,“要不拍拍这棵树吧。比起这个琴房,其实我对这棵树更有感情。”


    李寻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那棵奇特的树上。房间里的工作人员在安静收拾设备或调试灯光,无人打扰这一角的静谧。


    他走到窗边另一侧,与梁初灵隔着一臂的距离,认真望向那棵树:“这棵树很有意思。”


    梁初灵侧过头看他,他并没有看她,依旧盯着那棵树,手指在窗台上敲击,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什么有意思?”她问。


    李寻这才转过头看她,眼睛里面是孩子气般的兴味盎然。


    “我在想能不能把它拍成一条独立的线。”他的想法在舌尖上跳跃成型,“不是作为你故事的背景板或者隐喻,那样太老套了。我觉得可以把它当成这部片里的一个角色。”


    梁初灵眨了眨眼,一时没完全理解:“角色?”


    “对。”李寻微微向前,想更清晰传达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我觉得它有意思,因为它身上有个主动的故事。”


    他开始用手势辅助描述,在空中虚画出方框:“它有明确的前史——被砍伐。有当下的行动——残躯上重新抽枝。还有未来的悬念——不知道它能长多高,能否弥补曾经的断裂,又会经历怎样的风雨。”


    “在我们的纪录片里,钢琴家的故事是人的乐章,充满复杂的情感与抉择。而树的故事,是物的乐章,或者说是生命意志的乐章。它的镜头,会是片子呼吸的间隙,我们不把它和钢琴和音乐家的故事挂钩。就让关于树的镜头穿插在整部纪录片里。”


    他看向梁初灵,眼神灼灼,邀请她进入这个刚构建起的世界:“我们不给任何解说,就让画面自己说话。观众会自己完成这个叙事闭环。它和琴声、和掌声、和舞台灯光形成对话,甚至是反差。”


    “音乐是流动的,是瞬时的,是充满人类情感的华彩。而这棵树,是静止的、漫长的、静默的另一种生长的华彩。它们平行存在,各自叙述,又在更深的地方相通。你觉得呢?”


    梁初灵彻底听懂了,望着李寻因兴奋而格外生动的脸,用游戏般的态度,构想出一个跳跃的叙事方式。


    其实昨晚,梁初灵就去搜到李寻以前的作业影片,一条条看完,知道他饶有兴致地研究石头纹理,用音乐去模仿风声穿过不同形状缝隙的声音。


    他绕过那些公认的“意义”,去触摸事物诡谲的生命力。


    “让一棵树来讲故事。”梁初灵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把她拉回了很久以前,那些被李寻点亮的日子。


    “对。”


    李寻越说思路越清晰,梁初灵听着,忽然觉得,李寻不仅仅是在设计镜头,也在为二人之间这段看似断裂的关系,找到了全新的观察和讲述方式。


    不纠缠于过去的对错与伤痛,而像观察这棵树一样,拉开时间的距离,用静默且平行的视角,去记录各自在分离后的生长。


    这个认知让她有些无措。她避开了他的视线,重新转头看向那棵树。


    这时琴房的门被敲响,黄潇走了进来,“导演,之前你提的那个关于城市与钢琴的穿插线索……”


    她语速很快,径直走向李寻,显然两人在工作上已有相当的默契,她的出现也打断了两人之间短暂的交汇。


    梁初灵将翻涌的心绪压回心底,但原本飘向窗外的视线收回,落在眼前的窗框上,研究上面的木纹。


    李寻也从那种创作中抽离,恢复了工作状态,转向黄潇:“正好,我也有个新想法。”


    黄潇听他说完,也看向那棵树,点点头。


    “镜头和色调也要调整。”李寻继续对黄潇说。


    “说到镜头和色调,”黄潇接上,“们这部片子整体基调是庄重的,但有些部分是不是可以更大胆一些?比如在梁老师这个部分,打光就不用那么拘束,可以用一些高饱和度的色光。”


    “就像《LaLa Land》里那样,还有最后那段蒙太奇幻想也可以用。用近乎梦幻的色彩来包裹情感和遗憾,用强烈的的光,去渲染梁老师的枯燥练习生活……”


    《LaLa Land》,梁初灵记得这部电影。她记得自己当时问李寻,为什么明明相爱,最后却没有在一起?为什么美的爱情要伴随遗憾?


    李寻说:“也许因为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而那瞬间交汇的光芒,足够照亮彼此的一生。”


    Da!——


    李寻打了个响指,“你说得对。我们不需要那么歌舞升平,但用视觉语言外化内心世界的方法,可以用在梁初灵这里,打破观众对古典音乐纪录片的刻板印象。我们可以仔细规划几个关键节点……”


    二人热烈讨论起来,梁初灵站在原地,窗玻璃上映出她的脸。


    她曾经看不懂的遗憾,现在有了懂的人,陪在李寻身边和他一起体会,一起将它变成作品的一部分。一种细密的难过,像深秋的霜爬上她的心壁。


    她依然站在这里,可是她好像已经退场了。


    琴房的门被敲响,一个中年男人在工作人员引领下走了进来,直奔黄潇。


    “黄潇!”来人声音洪亮,带着笑意,是黄潇正在合作的另一部商业片的导演,姓陈,在业内以才华和脾气一样大而闻名,是位名副其实的大牌导演。


    几个年轻工作人员忍不住投去崇拜或好奇的目光。


    黄潇连忙起身:“陈导?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正好在附近勘景,顺道过来聊聊本子那个卡住的情节。”陈导环视了一下琴房环境,冲李寻点点头,“李导也在,忙呢?”


    李寻礼貌地冲他也点了点头:“陈导。”


    梁初灵也认出了这位名导,出于礼节,点了个头。陈导也止于礼节性的点点头。


    黄潇和陈导走到稍远一点的角落讨论。


    这边的工作暂时被打断,众人或好奇张望,或趁机休息。


    窗外的风更急,吹得那木窗轻响,有些灰尘被吹进来。梁初灵的位置离窗近,站起身想去把窗户关掉,免得等会儿影响录音。


    她刚要碰到,旁边一只手臂更快地伸过来,替她把窗户关了。


    李寻在梁初灵起身的同时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木窗上有挺多木刺,他担心梁初灵伤到手。


    李寻关好窗转身,两人距离很近,梁初灵示意了一下远处正在讨论的黄潇和陈导,陈导冲李寻看了一眼又一眼,她提醒到:“陈导好像找你?”


    李寻顺着她的目光看,却并没有过去加入寒暄的意思。反而对梁初灵说:“你等他一会儿转身的时候,看这面墙。”


    “嗯?”梁初灵不明所以。


    “这儿。”李寻指了指是哪一面墙。


    陈导穿了件带有光滑涂层的深蓝色运动外套,在他突然转身的时候——下午倾斜的阳光,透过高处的窗户,照在他衣服的袖子和后背上,然后透光处折射,在墙上投下了一道迷你彩虹。


    “哇!”梁初灵没忍住。


    李寻嘴角向上弯了一下,很快又抿平。


    梁初灵想起很久以前,李寻也会这样让她看一些别人忽略的东西,现在的心情是混杂着偷享着独属于两人的隐秘快乐,以及随之而来的怅然。


    讨论暂告一段落,陈导离开。


    黄潇准备记录几个要点,顺手将自己的手机放在了旁边桌上,屏幕朝下。


    梁初灵也在回消息,回完后也随手放在了黄潇手机不远处,同样是屏幕朝下扣着。


    两人都没太在意这个动作。在公共场合,将手机屏幕朝下放置是为保护隐私的默认。


    黄潇记完笔记,抬眼时正好看见两部手机,愣了愣,随即笑出声来:“呀,梁老师,咱俩手机型号一样,连手机壳也居然一样!”


    “真是巧了,我是在网上那家流浪猫公益店买的,梁老师也是那家店买的吗?”


    梁初灵闻言也看向那两部手机。果然,一模一样的手机,套着一模一样的手机壳。


    她顺着黄潇的话点了点头:“是同一家。是还挺巧的。”


    这时其中一部手机发出震动。


    梁初灵记得自己没设置震动,自然就没去拿手机。


    黄潇见梁初灵没反应,自然就以为是自己手机在震,一边说着估计是剧组那边找我,一边翻过来一看,就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周序。


    黄潇惊讶又尴尬,连忙把手机递向梁初灵:“是周序老师!梁老师,我给你拿过来。”


    梁初灵也是一呆。她什么时候开的震动?


    也没多想就接听,因为心思有点飘,不小心按到了免提上。


    周序清朗中带着笑意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琴房里:“初灵,我昨晚耳机落你家了,你在家吗?能帮我找找吗?”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传递出的信息量被无限放大。


    黄潇觉得自己可能不该听这话,立刻后退了小半步,眼神飘向别处,假装研究起墙上的旧海报。


    而背对着她们在看监视器的李寻,头都没回。


    梁初灵在听到免提声音传出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了,手忙脚乱,长按音量键将声音调到最低,再去取消免提,压低声音:“你等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拿着手机走向角落。这种姿态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昨天周序去梁家,送之前被梁初灵落在咖啡店的耳夹,张姨又热情,非让周序进去坐坐,周序也不客气,顺手把耳机摘下来放桌上,结果走的时候忘了。


    “我让我妈或张姨找找,找到了告诉你。我还有事,先挂了。”梁初灵没等他回应就直接结束了通话。


    黄潇一副专心工作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而李寻在监视器后面,梁初灵看不到他的脸。


    这之后的拍摄,梁初灵和李寻都装得人五人六。


    李寻引导她讲述小时候练琴的趣事或艰辛,梁初灵配合度高,回忆清晰,表达生动,偶尔还能抛出几个恰到好处的幽默。


    一切都顺利进行。


    李寻透过监视器,发现梁初灵的确成长了好多,她面对镜头显得很坦然,完全看不出紧张。李寻看着梁初灵坐在旧钢琴前,侧脸在调整过的光线中显得柔和。她回答问题时的神态,弹琴时手指的起落,望向窗外那棵树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被镜头忠实记录。


    完美的合作氛围,也完美的将两人隔绝在职业距离之外。


    下午的日程相对轻松,梁初灵不需要一直在镜头前,便坐在房间角落里看手机。工作人员给大家点了咖啡,梁初灵的助理给她端了一杯拿铁,李寻拿起另一杯追上去换下,助理再一看,被换成了一杯抹茶。


    琴房的门再度被敲响,然后推开,金溪探进头来。


    “初灵!”她声音清脆。


    梁初灵也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我下午没排练,听说你在这儿拍片子,就溜达过来看看。”金溪走进来,先跟李寻和在场的工作人员打了招呼。她是李炽乐团的成员,又和梁初灵私交甚笃,出现在这里并不算突兀。


    金溪过来了,梁初灵的助理就准备离开——除了外出演出,助理其实不太跟在梁初灵身边,毕竟梁初灵还是不同于明星,不需要时刻看护。更多时候,助理只是需要替梁初灵去处理邮件消息、维护粉丝群体、和经纪人对接工作。


    梁初灵自己也不喜欢被人一直跟着。


    李寻对金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和梁初灵的助理点了点头,算是告别。接着继续和摄影师讨论下一个镜头。


    金溪凑到梁初灵身边,两人低声聊了起来。


    起初是在说乐团最近的趣事,还有金溪练琴时遇到的困惑,后来不知金溪说了什么,梁初灵突然笑了出来,明媚灿烂,是李寻今天一整天都未见过的开怀。


    梁初灵还伸手拍了一下金溪的胳膊,神态生动,褪去了钢琴家的光环,也没有了面对镜头时的控制,就是一个二十出头和好友笑闹的年轻女孩。


    李寻出于职业本能,将镜头转向梁初灵。


    梁初灵出于职业本能,立刻发现了镜头。


    李寻的目光抓着镜头里的她。


    梁初灵的目光抓着镜头后的他——虽然她看不到后面的人,但她知道谁在那里。


    隔着机器,隔着距离,隔着五年,隔着伤口,她们就这样“对视”。


    不知道是谁说过,人的眼睛是最小的海,李寻觉得梁初灵的眼睛不是海,是两场最大的风,卷起无数沙尘,狂风奔涌,将他卷没。


    让他觉得命运简直冷酷无情。


    曾经在你我还是触手可及的关系时,我渴望了解你的一切,渴望参与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我想知道你在遇见我之前是如何长大的,想知道你练琴时除了咬牙坚持是否也会偷偷抹泪,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梦想着什么又恐惧着什么,想知道你童年时待过的琴房,你少年时奔跑过的街道,你第一次获奖时的心情……


    我总觉得自己来得太晚,错过了太多。


    我们的关系在青春期的尾巴上仓促开始,又在现实的风中断裂。


    如今我们分开,隔着已经分开的五年,在你的人生轨迹与我早已岔开,我只能旁观时——


    命运却以一种荒谬的方式,赋予了我这样一个正当的理由和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将镜头对准你,记录你,甚至挖掘你。


    我可以知道你在身份以外的全部细枝末节;可以知道你下课后是走路回家还是坐公交;可以观察你的注意力分给了哪些事物;可以留意你衣服的袖口习惯挽到什么位置;可以聆听你谈起喜欢的钢琴家时是崇敬、是共鸣、还是野心;可以分辨你偏爱哪个乐团的音色;可以在阳光下调整光圈、只为看清你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时的纹路;可以通过你的朋友了解你还有哪些要好的伙伴,你们如何相处;可以从你助理那里知道,你习惯发消息还是更爱通电话;可以问你,北方的干燥和南方的湿润,更偏爱哪一种;甚至可以假设一个场景,去想象你弹琴时会不会闭着眼睛,任由思绪飘飞;可以留意你衣柜里的衣服大多是什么颜色;可以从你过往的社交媒体或她人的回忆里,拼凑出你上一次旅行是和谁一起,是在哪里,当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所有这些,所有我曾渴望了解却未能完全了解的,所有关于梁初灵这个人的点点滴滴,如今,我似乎都有了某种权限去知道,去收集,去存入我的素材库,去成为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全部、全部都想要知道。


    我还是全部、全部都想要知道。


    这个认知带着巨大的力度,将李寻重击。


    在汹涌的欲望底层,无法伪装的情感浮了上来,清晰得让李寻浑身颤栗:


    我想念你。


    我还是如此想念你。


    我居然还是如此想念你。


    李寻心里涌起无法抑制的想念。


    他想念她。


    想念她曾经毫无保留看向他的眼神,想念她依赖他时的温度,想念她所有好的坏的、明亮的阴郁的、强大的脆弱的样子。


    想念到即使隔着这么多隔阂,即使知道她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即使清楚自己或许只是她需要摆脱麻烦时恰好可利用的一环。


    但这份想念依然顽固。


    摄影师看向李寻,用眼神询问是否继续。


    李寻对摄影师摇了摇头,示意可以了:“准备下一个镜头吧。”


    拍摄继续进行,阳光在慢慢移动,窗外的新枝在风里轻轻摇晃。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修了一些之前的剧情,所以可能在之后几章,大家会感觉有一些人物接不上,先说一句抱歉!


    一直忘了说!这本是完结V,完结之前不收钱的!大家放心看!


    45  ? 《儿童进行曲》


    ◎没事了,我在这儿。◎


    后续几天的拍摄按部就班,进行顺利。


    梁初灵的部分已经完成大半,李寻也将导演的职责履行得一板一眼,调度、沟通、把关,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


    这天的拍摄需要金溪作为好友代表出镜,展现钢琴家舞台之下轻松的一面。


    前一天,李炽得知今天的安排,让李寻正好帮忙把西本智识的签名照带给金溪,再把去南京给梁初灵带的礼物一并带去。东西有点多,李寻索性回房间打算背背包。


    背包放在桌上,李寻拿的时候才发现桌上的照片少了几张。


    他这段时间,回家只为睡觉和喂猫,没太关注其余变化,此刻关注到,也没心思分析。只当是不小心塞哪儿去了,或是被栗子玩丢。


    准备放进抽屉,却发现其中一张照片上有用力捏过的印,他心里有一个猜测,也因这个猜测而无措,所以把剩下的照片和桌上的旧手机塞进了包里-


    拍摄日,金溪本就活泼,又是和梁初灵在一起,所以状态更好,逗得梁初灵好几次笑场。李寻在监视器后看着,偶尔示意摄影师捕捉一些她们自然互动的细节。


    “很好,就拍到这里。”李寻拿起对讲机。


    现场气氛松弛下来。金溪伸了个懒腰,凑到梁初灵耳边说了句什么,梁初灵笑着推了她一下。两人商量着晚上一起回梁家吃饭,张姨念叨了好几次让金溪来家里喝汤。


    收拾完东西,梁初灵和金溪并肩走出拍摄所在的园区。天色已是傍晚,街灯次第亮起。两人站在路边叫车。


    “初灵,你看那边……”金溪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梁初灵,带着诧异。


    梁初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园区侧门不远处的一棵银杏下,黄潇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拥抱在一起。两人侧对着这边,男人一头金发,身高也过高,像是混血。黄潇的脸靠在他肩上,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甜蜜笑容。男人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姿态亲昵。氛围明显是热恋中的情侣,冬日又为她们增添了温暖的光感,看着让人心情挺好。


    只是梁初灵难以置信,金溪也张大了嘴,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愕。


    因梁初灵当初的话,金溪也默认了黄潇是李寻的女友。


    不至于去恶意揣测别人,两个人的第一反应是:李寻和黄潇已经分手了?


    梁初灵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又胡乱加速起来。


    像谁在她胸腔里撒了一把跳跳糖,噼里啪啦炸开,带着甜与乱。


    眼前清晰地表明黄潇有自己深爱的男友,感情正浓。


    那么,李寻呢?


    他是单身吗?


    各种猜测在梁初灵脑海里乱窜。


    “车来了。”金溪碰了碰她。


    上车后,金溪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银杏树下那对情侣已经分开,手牵着手,说笑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的天……”金溪转回头,“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


    “算了算了,别人的私事,跟我们没关系。”金溪想得开,把梁初灵胳膊抱怀里。


    梁初灵点头应,但还是觉得脑子里有一只飞虫,她有点迷迷瞪瞪的,想不清是什么滋味。


    想不清,就被自己口水呛了一下,梁初灵忍不住狂咳起来,咳着却发觉余光里有一片红,趴到窗边去看,是索索的红,无端让梁初灵想起一束石榴花。


    可石榴花开在五月。那这会是什么?


    “师傅,外面那棵红红的是什么呀?”


    “槭树!您喜欢呀?现在晚啦!等明年十一月,您得去顺义看,那儿有一大片山上都是这种红槭树,漫山遍野,好看!”


    梁初灵心里意外的平静,原来是树,不是花。


    谢过了司机,咳嗽也止住了-


    第二天是梁初灵个人部分拍摄计划的最后一天。


    地点换到了国家大剧院的排练厅,拍摄她与李炽的乐团指挥排练的场景,用以展现她与乐团协作的一面,也是梁初灵要求的、可以顺便给乐团带带流量。


    上午的拍摄告一段落时,排练厅外传来一阵骚动。


    不一会儿,场务带着点为难又有点兴奋的表情进来,对制片说了几句。


    排练厅的双开门被推开,几个穿着制服的外送人员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夸张的、用红玫瑰与白色满天星扎成的爱心造型的花篮,上面挂着丝带:“致我的最爱初灵——属于你的伊凡”。


    紧随其后的是外送员推着餐车,上面堆满蛋糕和奶茶,标签上同样印着伊凡的名字和祝福语。


    全团队的人都有些懵,这阵仗未免太大了点,也有点兴奋——善意与恶意皆有。


    梁初灵正在和指挥交流一个乐句的处理,看到这些东西吓一跳,她和伊凡自从上次后,再没有任何联系,无事献殷勤,她直觉不对劲。


    李寻走到负责现场协调的助理导演身边问:“这些东西谁让送进来的?”


    助理导演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导演,突然就送来了,说是给梁老师和全组的。”


    李寻再度走到梁初灵身边悄悄问:“你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啊。”梁初灵因李寻突然靠近而有些紧张。


    “他知道你在这儿拍摄吗?”


    “我的行程没有公开。”


    李寻点点头,要么梁初灵的团队里有人泄露了消息,要么伊凡那边用了不太光彩的手段打听到。无论哪种都让人不舒服。


    他再走回到助理身边说:“这些东西先别动,尤其是入口的,让大家先别吃别喝。”


    黄潇也意识到梁初灵本人对于这些’礼物‘似乎有点抵触,连忙过来帮忙,招呼工作人员将花篮挪到角落,甜品饮料也先放到一边,像一堆色彩鲜艳的尴尬。


    李寻对团队扬声:“大家辛苦了,茶歇我重新给大家点,一会儿就到。大家稍等片刻。”


    梁初灵也转向在场的工作人员和乐手:“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耽误大家时间了。”


    她说得得体,但手指在发抖。李寻看见,察觉到她十分不安,往她身边再挪了半步,形成一个庇护姿态。提议:“你要不要先回休息室?”


    梁初灵摇了摇头。


    她心里不安,想继续跟李寻说说话,但有工作人员过来问李寻有没有消毒棉签,李寻便又走开去翻包找,这几天他都背了背包,东西应有尽有-


    二十四小时前,在酒店套房里,一个烟灰缸被伊凡砸在地面。


    “他们怎么敢?!”伊凡抓起桌上的解约函,纸张在他手中皱成一团,“柏林、维也纳、巴黎——全停了?就凭那个贱人几句话?!”


    经纪人站在客厅中央:“不止几句话。安德烈手里有视频。你喝醉那次在别墅里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些药。”


    伊凡僵住了。


    三个月前的那场派对。伏特加,□□,还有那个刚满十九岁的小提琴手安德烈。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经纪人把安德烈发过来的视频播放出来,视频里,伊凡大着舌头说圈内几位老指挥早就该进棺材、说某位女钢琴家靠睡评委拿奖、还有关于未成年乐迷的污秽玩笑。


    “他要多少?”伊凡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不要钱,他明晚就会全网公开。叶莲娜女士那边,我也已经联系过了。”


    “她怎么说?”伊凡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叶莲娜女士说,”经纪人声音干涩,“让伊凡去死吧。死在外面最好。如果敢回俄罗斯,我就亲手抽死他。也别再动心思想拉梁初灵下水。”


    套房陷入死寂。


    伊凡站在原地,忽然笑了,笑声低哑破碎。


    “好好好……”他踉跄着走到落地窗前,俯视着北京夜晚的车河霓虹,“都抛弃我,那就都别想好过。”


    他转身:“梁初灵明天在哪儿?”


    “国家大剧院。还在拍摄那部纪录片。”


    “纪录片。”伊凡咀嚼着这个词,“真风光啊。她凭什么?”


    经纪人沉默。


    伊凡的声音拔高:“我问你,她凭什么?我的演出全被取消了!她呢?明年克莱本的评委席都有她!柯蒂斯要给她名誉教授!我低声下气请她同台,她把我打发了!她凭什么一路顺风?!”


    忮忌像硫酸腐蚀心脏,伊凡想起梁初灵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想起她站在领奖台上接受全世界掌声的模样,想起她拒绝他时的表情。


    一个中国女人。一个靠着运气爬上来的黄皮肤女人。凭什么比他站得更高?


    “既然她不肯拉我一把,那就一起摔下来好了。”


    经纪人抬起眼:“您的意思是……”


    “安排狗仔。明天我去给她送惊喜,你们把镜头准备好。明白吗?我会让她变成一个疯女人。”


    “可是您的形象……”


    “我都这样了,还要什么形象?”伊凡冷笑,“我只要她比我更惨。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位钢琴女神私底下是个什么货色。”


    他走到酒柜前,酒精灼烧食道,却让他清醒。


    “标题要狠,越难听越好。照片发出去,她怎么解释都没用。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钢琴家,私下是个疯子,多好的谈资。”


    经纪人点头:“我明白了。”


    “记住,”伊凡最后说,“我要的不是绯闻,是丑闻。我要毁了她。”——


    下午的拍摄接近尾声时,梁初灵的不安越来越强。伊凡团队的操作她已经领教过,每一步都有目的。这些花和食物像某种铺垫。


    最后一个镜头拍完,梁初灵想尽快离开这里。


    “梁老师,辛苦了!”


    “梁老师今天状态真好!”


    工作人员纷纷打招呼,梁初灵勉强笑着回应,脚步不停,抓起自己的外套和包,便朝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伊凡戴着鸭舌帽就闪出来,让梁初灵被吓停,伊凡的动作比她思考更快,他一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很大,拽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急促地说:“Ling!终于找到你了!有狗仔!快,跟我走!”


    名人面对狗仔,第一反应往往都是避让和逃离,这是多年形成的条件反射,梁初灵也不例外,下意识跟着他跑了几步,大脑还在处理这信息。


    在跑出去十几米后,梁初灵混乱中被劈入一道理智的光——


    为什么要跑?


    跑了不是更可疑吗?


    她和伊凡是公开的情侣,被拍到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于是跑到一半,梁初灵刹住脚步,非但自己停住,还硬生生将在往前冲的伊凡拽得一个趔趄。


    “放开我!”她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你干什么?”伊凡转头,帽檐下表情是恼怒。


    梁初灵站稳:“为什么要跑?我们不是情侣吗?被拍到又怎样?”


    伊凡试图再次去拉她的手:“他们会乱写,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那就让他们写。”梁初灵声音冷了下来,“伊凡,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闪光灯已经近在咫尺。


    梁初灵能看清那几个从阴影里冲出来的人影了,打头的就有三四个,端着相机,动作熟练而迅猛,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他们一边拍一边移动,从不同角度捕捉画面。


    每一个画面,单独看或许没什么,但配上耸动的标题和引导性的文字,足以编织出无数个故事。


    梁初灵感到恐慌,那些黑洞洞的不断闪烁快门的镜头,像在眨眼,让她浑身发毛,她其实很害怕镜头,只是她向来努力、向来想要没有弱点,所以逼迫自己学会在镜头前微笑、回答、展现。


    每一个女性、每一次被无数镜头这样对准,伴随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梁初灵同样如此。


    几年前那无数审判她一举一动的长枪短炮,带来的窒息卷土重来。


    她可以为了工作在镜头前完美表演,但在猝不及防中,是无法掩藏内心中对镜头的恐惧和慌乱的,而这更会被解读成心虚。


    “听说克莱本的评委席给你留了位置?”伊凡忽然开口。


    梁初灵抬眼看他,不接话。


    “当然,当然。你的演奏完美,情感充沛。我总忍不住想,你弹那些悲怆的曲子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在排练那些阴暗的念头,还是在回味——”


    “回味怎么比你弹得好?”梁初灵其实没有力气讲话,但她总是不肯认输,总是想要将他人一军,于是喜欢透支自己去攻击。


    伊凡冷笑一声:“你和周序又见面了。真有意思,五年前他为你差点坐牢,五年后还能随叫随到。你给他下了什么蛊?”


    “我和谁见面关你什么事?”


    “是不关我事。”伊凡点头,故作恍然,“毕竟你现在想见谁就见谁。周序、李炽,还有你那个小跟班金溪,整天围着你转。你说她们到底图什么?”


    “至少不是图我妈妈是叶莲娜。”


    这句话刺中了伊凡。他眼底闪过狠戾,一时间没说话。


    “你忮忌我。”梁初灵忽然说,“是吗?”


    “忮忌你?”伊凡嗤笑,“忮忌一个中国女人?梁初灵,你以为你比我干净?你吸了多少人的血才爬到今天?”


    “我没有强迫任何人。”


    “是没有。你只是摆出那副可怜样,就毁了周序的名声,而现在又轮到了我,我也是被你毁的。”


    “你是被你自己毁的好不好!”梁初灵想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伊凡扯出一个更恶毒的笑:“我怎么毁的不重要,还是说说你吧,你知道那个女人现在怎么样了吗?那个差点被你弄死的女人。”


    梁初灵的瞳孔收缩。


    “你当然不会主动去打听。你怎么会愿意知道,她直到现在还需要依靠药物才能度过夜晚,她的儿子害怕任何突然的声响和陌生人的靠近?”


    伊凡终于找到了能引起梁初灵情绪波动的话语,更加肆无忌惮。


    “你不知道。”伊凡替她回答,“你当然不知道。你在柯蒂斯弹琴,拿奖,当评委,风光无限。谁会记得你手上沾着别人的恐惧?你每拿一个奖,每上一次台,都在提醒她——伤害她的人过得很好,非常好。这比绑架更残忍,你不觉得吗?”


    梁初灵的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发抖,她努力想抓住什么回击的话,但脑海里一片空白。


    快门声越来越近,梁初灵能感觉到镜头在捕捉她脸上的变化。


    心脏如擂鼓,梁初灵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找谁呢,经纪人,助理,远水救不了近火。还能找谁呢?


    她不安到想要祈求上天,让一个绝不会伤害她的人出现……


    越过那些熟悉的工作相关的名字,几乎是不受控地,她播出一串记忆中的号码,播出的那一刻,她就想起来,这是李寻的旧号码。


    那么这个号码也许已经是空号——拨通了。


    那么这个号码可能早就不是李寻在用——接通了。


    “梁初灵?”李寻的声音带着诧异,从听筒那端传来。


    梁初灵几乎语塞,几乎眼眶湿润,几乎要控制不住发抖。


    伊凡就站在她旁边,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这么慌乱,打给谁?救世主?”伊凡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钻进她耳膜,“啊,让我猜猜……能让你在这种时候第一时间想起的,是周序?还是你又找到了新玩物?”


    梁初灵和李寻这对名字鲜有人知,提起李寻,也只是梁初灵的恩师之子,二人曾一起上过课。伊凡更是没听说过李寻,笃定电话那头是周序。


    “真感人,五年了,他还能随叫随到。不过你们二人的确般配,不然当年也不会一起进行一场未遂的谋杀。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啊——真了不起。”


    梁初灵哆哆嗦嗦想跟李寻说一下自己的位置,结果发现电话被挂断了。


    她背靠着墙壁,伊凡站在她旁边,那张本该英俊的脸上此刻只有疯狂。


    “你看,”伊凡忽然笑了,“那些镜头。像不像五年前堵在你家门口的那些?我记得新闻照片——你妈妈把你护在身后,你吓得像只兔子。”


    “你当时是不是想着,如果那个女人死了就好了?如果那个孩子……”


    “你闭嘴。”梁初灵的声音开始发抖。


    “我为什么要闭嘴?五年前你就是个疯子,现在装什么正常人?你半夜会做噩梦,梦见那对母女吗?”


    “看看你现在,发抖,害怕,像五年前那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你一点都没变。五年前你为什么那么做?因为爸爸出轨?哦真可怜,所以就要毁掉另一个女人和孩子的人生?梁初灵,这不就是疯子的逻辑?”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是在替天行道。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梁初灵是什么人。”


    梁初灵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伊凡厉声说,“看着我!”


    她听话睁开眼。


    “对,就这样。崩溃吧,发疯吧,这才是你,梁初灵。”


    狗仔们已经近在咫尺。


    伊凡在这时向后撤开一小步,张开手臂,脸上切换成痛苦的温柔,声音提高:“Ling,够了,看着我,冷静下来!我知道那些旧事还在折磨你,我知道你压力大到无法承受,但别再陷进去了!我不在乎你对我的伤害,我知道那是因为你控制不住你自己。没关系!我在这里,我会帮你,我们一起去面对,好吗?别怕……”


    于是问题开始抛过来,混合着快门的咔嚓声。


    【梁小姐!我们注意到,您几乎从不谈论那起旧案对您艺术的影响,这种沉默,是一种自我保护,还是对受害者缺乏应有的关注?】


    【您认为您的艺术成就,与她们承受的痛苦,是否构成了某种不公平的对比?您是否认为,艺术家有道德义务,去更积极地面对和弥补过去造成的伤害,而不是仅仅将其作为艺术的养料?】


    梁初灵眼前发黑,伊凡握住梁初灵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Ling!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当年那件事,你太年轻太恨了,后来你也后悔了,对吗?你只是病了,就像现在一样,压力太大了,旧病复发。我会陪着你,我会帮你承担!”


    伊凡充满了表演性的痛苦与包容,他张开双臂,做出一个想要拥抱安抚的姿势,却在看似温柔的拥抱中加重力道,将梁初灵死死禁锢在怀里。


    梁初灵被他勒得生疼,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伊凡的脸正在凑近——意图亲吻。


    “滚开啊!”梁初灵用尽全身力气偏开头,右手挣脱束缚,抡圆了甩在伊凡脸上。


    耳光响亮,伊凡被打得偏过头去,却又立刻转回来,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近乎狂热的悲情。他捂着脸,眼眶瞬间通红,泪水说来就来,声音哽咽又响亮:“我不怪你!我依然爱你!”


    他一边哭喊着一边再次伸出双手,这次是带着强制性的抓握,将梁初灵重新锁进怀里,嘴唇也不顾一切地凑上来。


    男人的力量在此刻展露无遗。


    梁初灵拼命挣扎,用手推搡,用脚踢蹬,但伊凡的手臂像铁一样难以撼动。


    她被力量压制着向后踉跄,屈辱和愤怒烧干了她的声音,只剩下破碎的气音:“放…开…我!”


    梁初灵扭头看向周围那些镜头和面孔:“能不能帮帮我?帮我拉住他!”


    没有人动。


    狗仔们举着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贪婪地吮吸着这场闹剧的每一帧。


    没有人上前,只有人为了更好的拍摄角度还在调整位置。


    闪光灯不断亮起,映照出梁初灵无助的脸和伊凡涕泪横流的疯狂。


    梁初灵感觉自己正在被活生生剥开,她挣不开,逃不掉,喊不应。


    眼前开始发黑,她的眩晕感越来越重,快要喘不上气——


    来人在伊凡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记拳头已经砸在他的脸上。


    伊凡的哭诉戛然而止,发出一声痛呼,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趔趄,松开了对梁初灵的钳制,踉跄几步后摔倒在地。


    李寻看都没看倒在地上的伊凡,第一时间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梁初灵的头上。


    宽大的外套隔绝了大部分的闪光灯和视线,将她笼进一片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的狭小空间。


    李寻两步上前,在伊凡刚刚撑起上半身时,又是一拳砸下去,力道比刚才更重。


    “李寻!”声音从外套下传来。


    李寻再次挥出的拳头悬在半空,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不再看地上呻吟的伊凡。


    在他站直的同一刻,梁初灵一头扎进李寻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手放在他心脏处。


    四周的快门声近乎疯狂,夹杂着惊呼。


    李寻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一手环着梁初灵,另一只手挡在她侧脸和后脑,防止镜头拍到她的表情,用自己挡住了大部分拍摄角度,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事了,我在这儿。别抬头,别松手,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忮忌=嫉妒。


    为拒绝污名化女性偏旁部首出一份力。


    46  ? 《爱之梦第三首》


    ◎梁初灵,我怕死了。◎


    狗仔们显然没料到这个发展,兴奋得镜头都快按碎,伊凡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李寻和梁初灵都无暇顾及。


    有几个人还想往前凑,试图拍到梁初灵埋在李寻怀里的脸。


    李寻不再看他们,低下头,在梁初灵耳边说:“能走吗?”


    梁初灵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保持着半拥着她的姿势,李寻带着梁初灵朝剧院内部工作人员区域的侧门走去。


    李寻完全挡住梁初灵,两个胆大的举着相机一路跟拍背影,直到两人消失在侧门后。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喧嚣。


    门外面只剩下伊凡和一群兴奋又遗憾的记者,伊凡看着那扇关上的门,拳头握紧又松开,他知道自己制造了一个更大的新闻——梁初灵和另一个男人。


    门里面灯光昏暗,李寻松开了拥抱,但手还扶在梁初灵的手臂上,确保她站稳。


    梁初灵抬起头,太多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变成一句:“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工作证。”李寻言简意赅,他打量着她,“你还好吗?”


    梁初灵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李寻没再问,打电话让助理帮他把车开到B2员工通道出口,再对梁初灵说,“我先送你回家?”


    梁初灵摇头:“我家小区外可能已经有记者了。”


    以伊凡团队的作风,既然能在剧院布控,那此刻小区门口恐怕已经蹲守着镜头,等着捕捉她狼狈回家的画面。


    “那去我家?”


    梁初灵转回头看他:“那也会给你和李炽老师带来危险。”


    她说的是给你们带来危险,而不是“我不想去”。李寻听出了这层未言明的意思,心情放松很多。


    “那就去酒店吧。你需要休息,也需要一个没人打扰的地方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好。”梁初灵点头。


    李寻今天累够呛,担心疲劳驾驶,让助理开车,他和梁初灵坐后座,助理启动车之前,突然把一个手机向后递给李寻,说有上面的人员问一下明后天的休息安排。


    这是国家项目,李寻平时沟通工作都用一部新的工作手机,为了精确留痕。


    接过工作手机,他又把自己的手机递给梁初灵:“你用我的名字先开房,你的身份信息太显眼。”


    梁初灵接过,李寻的手机壁纸是一双眼睛,梁初灵一眼看出来是她的眼睛……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看半天,发现了奥秘在哪里——她的瞳孔里是李寻。


    北京华灯初上,梁初灵突然探身去看李寻的眼睛,他的眼睛里同时倒映着霓虹灯和月亮。


    酒店套房在二十七层,门在李寻身后合拢,梁初灵肩膀依然绷得很紧,李寻知道她还在害怕。被镜头围攻被恶意窥探的恐惧,不会因为物理距离拉开就消散。


    “想喝点什么吗?”


    梁初灵摇了摇头,她脸上的妆容还完好,但眼底的惊悸藏不住。


    李寻看着她这副样子,想起以前,梁初灵被网上的谣言攻击,也是这样背脊挺直,那时候他会拍拍她的肩膀,现在他不能再拍她的肩膀,挺奇怪,刚才明明搂了抱了,现在倒是连走近一点都不自在。


    但李寻还是想哄哄她。走到小吧台,烧水,泡了两杯晚安茶,递给她一杯。


    “坐吧。”他说。


    梁初灵接过茶杯,在沙发一角坐下。李寻在她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保持一段礼貌的距离。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一盏落地灯的光晕柔和铺开。


    梁初灵忽然开口:“对不起啊。”


    李寻抬眼看她。


    “我把你拖下水了。今晚的照片和视频发出去,你的身份一定会被扒出来,你的工作可能会受影响。我总是在给你添麻烦,是不是?”


    “梁初灵,”他叫她的全名,“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会因为怕麻烦而转身走开的人吗?”


    梁初灵浅浅看了他一眼。


    “五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李寻看着她依然紧绷,很想做点什么打破这层凝重。


    他声音放得轻缓:“狗仔拍的照片,大概率会很难看。”


    梁初灵眼神困惑。


    李寻分析:“那种偷拍,构图基本没有,光线全靠闪光灯。人脸上全是油光和阴影,表情都是扭曲的。所以你先期待一下,到时候能看到我的丑照了。”


    梁初灵反应很慢地笑了一下。


    李寻还在继续逗她,而梁初灵就一直这样看他,看他说话时嘴唇开合,看着看着她放下茶杯走了过去——


    李寻察觉到她的动作,用掌心挡在她唇前。


    梁初灵一颤,曾经他也是这样挡住了她的吻,然后笑着说:“不急。”


    李寻收回手,还是那两个字:“不急。”


    梁初灵反应还是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不急?”


    李寻想说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想说你和伊凡到底分没分手,想问你跟周序又是怎么回事,想说这五年需要重新认识——


    梁初灵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想亲你。我急。”


    她看着他,眼神倔强,“你让不让我亲?”


    第三遍重复,“亲不亲?”


    李寻的理智在喊:等等,先说清楚,先把问题摊开——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他不会让梁初灵重复同一个需求超过三次。


    李寻把梁初灵往下拽坐在自己腿上,倾身吻她。


    左手扶住她的肩膀,右手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梁初灵立刻回应,空着的那只手攀上他后颈,手指插进他发间,将他拉得更近。


    吻变得深入,急切,带着发泄的力度。茶杯被碰倒,滚落在地毯上,但没人理会。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所有未说的话,未解的结,未愈合的伤,在这个吻里碰撞、撕扯、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稍稍退开,两人的呼吸都乱了,额头相抵,气息交融。梁初灵的手指还在他发间,眼神迷蒙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李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理智回笼,但没松开她的手,只是低声道:“现在能问问题了吗?”


    梁初灵眨了眨眼,还没从那个吻里完全清醒。


    “你跟伊凡,分手了吗?”


    梁初灵怔住,然后猛地一拍李寻的大腿,惊呼:“我的天!没分!”


    李寻:“……你现在分。”


    梁初灵总算找回了思绪:“我得先给叶莲娜老师打个电话,这事得跟她说一声。”


    李寻皱眉:“你跟伊凡分手,为什么要跟她说?”


    梁初灵这才想起来李寻并不知道内情。她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尽可能简洁的方式解释了一遍始末,她说得简单,但李寻听懂了。


    古典音乐圈的保守和虚伪,他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叶莲娜对梁初灵有提携之恩,这种请求,以梁初灵的性格很难拒绝。


    梁初灵实话实说了一通,也实话实说她想联系一下叶莲娜老师怎么办,毕竟梁初灵曾给出过承诺。


    李寻说:“承诺应该有底线。当承诺已经给你带来了危险的时候,这份承诺就不再有约束力。”


    梁初灵看着他:“那你呢?”


    “我什么?”他问。


    “五年前,你答应我的表白承诺的时候,难道没有意识到危险吗?”


    怎么可能没意识到。


    梁初灵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暴风雨。李寻那么聪明,那么敏锐。他看得见那些裂缝,听得见裂缝深处传来命运一步步走近的声音——不是走向梁初灵,而是走向他。


    走向那个注定会被她的风暴卷入,被她沉重而美丽的情感拖入深海的他。


    他都知道。可人就是这样荒谬的生物,越是清醒地看见危险,越是会被那危险所散发的光芒吸引。


    像看见流星,不,应该比流星更甚。


    流星只是一瞬的惊艳,燃烧殆尽后只剩虚无。


    梁初灵不是流星,她是遥远的恒星,带着自身庞大的质量、炽烈的光热、以及注定会坍缩或爆发的命运,朝李寻所在的轨道呼啸而来。


    即使知道靠近会被引力撕裂,即使知道交汇的瞬间可能就是毁灭的开始,即使知道最后留下的只会是残骸和伤痕——


    他还是伸出了手。


    因为那光芒太美,美到让他觉得,如果这一生不曾被这样的光灼伤过,不曾在那极致的光热中彻底地活过一瞬,那么这人生是多么安全的无聊。


    答应她表白的那天,李寻就知道这一切,他爱光芒、爱危险、爱梁初灵。


    所以他说:“好。”


    只要留住那交汇的一瞬。


    那么即使之后是冰冷和黑暗也值得。


    在的确身处冰冷和黑暗后,李寻买过一个沙漏,以为忘掉梁初灵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漏完了就好了,但他不断翻来覆去,才发现,原来沙子要漏完,得先把外面的玻璃砸碎。


    爱只要存在过,连消失也佐证它存在过。


    李寻看着坐在他腿上的梁初灵。


    心底的声音在说:李寻,你又踏进去了。这次,你可能真的出不来了。


    而另一个声音在回答:那就不要出来。


    “意识到了,可是我爱你。”李寻直言。


    我爱你,所以你有权利使用我。


    人确切的爱只有一次,之后的都是对它拙劣的模仿。


    那么我将永远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


    梁初灵抽出自己一直被李寻牵着的手,摊开掌心,曾经流淌出去的那份温度,现在重新被灌回,温度再顺着掌纹流入心里。


    “所以这三年,你和伊凡……”李寻的声音有些哑,还是想再确认一遍。


    “是假的。”梁初灵肯定地说。


    李寻心底某个紧绷了许久的结,悄无声息地松开,心里的刺被拔了出来,留下一个空落落的,但不再疼痛的洞。


    梁初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看着他放松的肩膀,和眼底的释然,忽然明白过来。


    “你刚才在害怕?”


    李寻默认。


    梁初灵试探着问:“害怕今晚这事上热搜?对不起,李寻。这事儿肯定会上热搜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确实总是在伤害你,是不是?”


    她语气里的自责,让李寻自嘲的笑起来,只好又亲了她一口,接着紧紧抱住她。


    “我是在害怕。”他承认,“不过不是怕那些。”


    梁初灵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我害怕你突然改变主意,不打算跟他分手了。”


    “害怕我成了小三。”


    “更害怕我拉不下脸当小三。”


    “梁初灵,我怕死了。”


    怕的不是外界的评判,不是事业的受损,是怕自己在她心里的位置,不足以让她为他切断另一段关系。


    梁初灵忽然眼眶发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寻忽然学着她的语气,活灵活现地模仿她那天在咖啡厅对周序说的话:“我就不分。”


    梁初灵瞪大眼睛:“你果然听见了!”


    “你当时语气挺硬。”


    梁初灵的脸涨红,伸手去打他:“你还学我!”


    打着打着,不知怎么又吻到了一起。


    这次吻得比刚才更温柔,少了些发泄,多了些确认。梁初灵的手从他肩上滑下,环住他的腰。李寻的手掌抚过她的脊背,能感觉到她衬衫下微微凸起的肩胛骨。


    吻渐渐加深,温度攀升。


    就在梁初灵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往他衬衫下摆探时,李寻握住了她的手腕:“别亲了。再亲我今晚走不了了。”


    梁初灵轻声说:“那就别走。”


    “留下来,可以吗?”


    李寻看着眼前的她,脑子里是多年前的她。


    多年前的她一瘸一拐拉开家门,看着门外为她而来的站在阳光中的李寻,像看着溺水时的浮木,她说想在一起,可以吗?


    眼前的她刚在众目睽睽下被逼至崩溃边缘,李寻将她从镜头的围猎中带离,在这个隔绝外界的房间里,她惊魂未定,她说留下来,可以吗?


    她的邀请,她的渴求,有多少是劫后余生的应激,有多少是情感缺口被撕开后需填补的空洞?又有多少是指向他李寻这个人的爱与欲望?


    李寻不敢去分清。害怕答案是前者居多;害怕自己再一次成为她慌乱时抓住的稻草;害怕今夜的一切热烈,天亮之后会在她的眼眸里冷却。


    可是,就像多年前一样——他无法拒绝。


    李寻沉默的时间太久,梁初灵准备收回手:“如果你不想……”


    话没说完,梁初灵被他吻得向后倒去,陷进柔软的沙发里,李寻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指尖抚过她的眉眼,鼻梁,最后停在她耳畔,摩挲她的耳垂。


    吻从嘴唇移到下颌,再到脖颈。


    很珍惜的把梁初灵从上到下都细密吻一遍后,李寻才撑起身,在昏暗中定定看着梁初灵。


    两人的衣服都褪下、皮肤相贴的瞬间,又都默契的停住动作。


    五年分离,各自成长,此刻赤裸相对,像是确认: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李寻摸了摸梁初灵锁骨下方的一道疤痕,是她大一校赛时被灯烫到的,他低下头亲吻那块疤,像在安抚旧伤,也标记一段他未曾参与的属于她身体的历史。


    梁初灵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带着鼻音,“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


    肌肤相亲,呼吸交错,李寻却因为梁初灵一句对不起,而再次被拉回不安的泥沼。


    他害怕她接下来会说:对不起,我是因为受不了打击,才抓住你不放。


    他不要她有这样的念头。


    所以,李寻用指腹抹去梁初灵的泪,近乎叹息:“我们不去说这个了好吗?”


    就悬置吧,好吗?


    尽管我如此讨厌将问题悬置。


    但就悬置吧,好吗?


    把问题悬置起来,把分析悬置起来。


    让这个夜晚只属于体温、心跳和确凿的拥有。让思考停摆,让只有感觉存在。


    李寻原本的爱情观里,痴人之爱毫无美感。


    他不觉得为爱受苦有什么欢愉,不觉得单方面的付出有什么崇高。


    他要的是对等的、清醒的、两个人都睁着眼睛的爱情。


    但爱情里却总有不清醒的部分。


    总有冲动,有纠结,有反复思辨后依然还是要爱的固执。


    即使违背本性,答案还是要爱。


    还是要爱。


    47  ? 《托卡塔》


    ◎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冬日的光柔和到近乎慈悲,铺满凌乱的床单。


    梁初灵先醒的,身体像是被拆解重组过,每一寸肌肉都留着昨夜绵长的记忆,但奇异的是,内心那片惊涛骇浪,变成近乎虚脱的平静。


    李寻还在睡,睡颜却和她记忆中一样青涩。


    她看了一会儿,确认自己已经十!分!冷!静!


    才敢翻出来手机看消息,该来的总会来。


    点开社媒——


    嗯?预想中的腥风血雨并未出现。


    热搜榜上确实有伊凡的名字,高居前列,但关联词条是:


    【伊凡吸du实锤视频】


    【伊凡辱骂同行录音曝光】


    【伊凡前男友控诉其家暴】


    【伊凡骗婚gay?】


    火力集中,简直刀刀见血,舆论一片哗然,古典音乐圈和娱乐新闻板块同时地震。


    然而没有任何一条热搜,任何一篇报道,提及昨晚剧院后台的混乱。没有梁初灵,更没有李寻。那些对着她们疯狂按下的快门,仿佛是一场集体幻觉。


    在伊凡相关的讨论中,关于梁初灵的部分被引导——


    她是被蒙蔽的受害者、识人不明的痴情女,还有庆幸梁初灵幸好没成同妻的。


    偶尔有几条质疑她是否早知内情的评论,也迅速被“叶莲娜都出面道歉了还能有假?”的声音淹没。


    梁初灵惊得赶紧去找叶莲娜在哪儿道歉了?什么道歉啊?跟谁道歉啊?


    但李寻不知何时醒了,手臂从身后环过来箍住她,下巴搁在她肩头:“在看什么?”


    梁初灵脸一下红了,只好假装冷静地把手机屏幕侧过去给他看。


    李寻浏览了片刻:“不对劲吧?”


    “太干净了对吧?”梁初灵说出他的想法。


    像一场暴雨过后,唯独她们站立的那一小片地面滴水未沾般的干净。


    “那就是被特意打扫过。”李寻也拿过自己的手机,搜索了梁初灵和自己的名字,结果一无所获。


    梁初灵的手机响起来,她看了一眼李寻,接起按下免提。


    “Ling,”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传来,带着莫斯科知识分子的克制,“是我。你还好吗?”


    梁初灵坐直了身体:“叶莲娜老师。”


    “请允许我正式向你道歉。”叶莲娜的声音很稳,打断梁初灵可能涌出的客套,“我为我的儿子伊凡对你所做的一切,以及我本人当初轻率的请求,给你带来的麻烦和伤害,表示最深的歉意。这是我的错误,因为这是由我的傲慢所造成的。”


    当年叶莲娜找梁初灵,因为她以为自己的孩子只是性向不同,而仅因为这个原因就断送前程,叶莲娜的确认为荒谬而不公。


    她以为伊凡是个好孩子,只是需要一点掩护。


    “我利用了你对我的尊重和情谊,这是我的傲慢——我傲慢地以为我了解我的儿子,傲慢地以为这不会对你造成实质影响。”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他是如此不堪。他不仅欺骗了你,也欺骗了我,这不是性向问题,这是人品问题,而我对你造成了如此严肃的伤害。”


    “老师,您别这么说……”梁初灵有点手足无措,左手无意识在摆手,被李寻握住。


    “事实如此。所以我来了。我不会允许伊凡或者我再伤害你。昨天晚上我就到了北京。那些不该出现的照片不会出现。相关的人我也已经处理好。伊凡会为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接受应有的后果。”


    “他以后不会再有机会靠近你,也不会再用任何方式打扰你。他留下的烂摊子,我会负责清理干净。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对你的补偿。”


    梁初灵和李寻对视一眼,这位以强硬和专业著称的钢琴家,效率向来高。


    叶莲娜语气变得温和:“Ling,这件事是我和伊凡对不起你。后续,无论你需要任何形式的澄清、声明,或者艺术上的合作、推荐,我一定义不容辞。这是我个人的承诺,与伊凡无关。”


    “老师,您不用这样的!”梁初灵在面对偶像对她放低姿态时,首先感到的居然是愧疚。


    “这是我应该做的。你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最有天赋的孩子,我珍惜你的才华,更珍惜你这个人。让你陷入这种境地,是我的失察和错误。”


    “在俄罗斯,我们有一句话: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干。所以,让我来处理。好了,我不多占用你的时间。好好准备你的音乐会。舞台是你的,谁都夺不走。”


    “另外,关于你和伊凡的关系,你自由了,孩子。你从来都是自由的,只是被我愚蠢的建议困住了。我很抱歉。”


    电话挂断,李寻的手轻轻捏了捏梁初灵的手指。


    梁初灵也终于找到叶莲娜注册的中文账号,看到了她发布的声明,表达梁初灵是受害者,一直被伊凡所欺骗,还顺带宣传了梁初灵的新专辑……


    这条微博被李炽、金溪、周序、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陈导等,都点了赞。


    默契的声援将梁初灵安全地包裹。


    一场预料中的风暴就这样消弭于无形,甚至为她赢得了同情和关注。


    梁初灵感觉有些不真实,一场男人的风波竟然没有扯女性下水,甚至因伊凡是gay的缘故,这场热搜狂欢的加害者受害者都只有男人。


    梁初灵看着窗外,北京冬日的天空是一种灰蓝,阳光稀薄而明亮,疏疏落落的树枝切割着天际线,显得冷清又开阔。


    那些恐惧,甚至与李寻在绝境中碰撞出的炽热,仿佛都因这过于利落的解决,而失去了某种真实的重量。


    李寻似有所察,继续从背后紧抱住她,好像在证明那炽热真实。


    安静的拥抱持续了几分钟,梁初灵像是突然被电击一样,从他怀里弹开。


    “完了!”她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开始在地上散落的衣物中寻找自己的,“几点了?我的航班是晚上……不对,我得先回家拿行李,天哪我什么都没准备!”


    李寻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慌乱逗乐,但也跟着坐起身,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还早,刚过九点。你晚上几点的飞机?”


    “八点四十!”梁初灵已经套上了上衣,正在和牛仔裤的扣子搏斗,头发乱糟糟披在肩上,脸上还带着红晕,眼神却已经切换成了赶行程模式,“我得回家收拾。”


    李寻下床,也捡起自己的衣服穿,看着她团团转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扬。昨晚那个在他怀里颤抖又热烈索吻的梁初灵,和眼前这个为了赶飞机慌里慌张的梁初灵重叠,让他觉得可爱。


    “别急。”他走到她身后,帮她理了理翻进去的衣服领子,“我送你。”


    梁初灵转过头看他:“你今天不忙?”


    “剧组今天调休,没安排。而且,送你比较重要。你让你的助理直接去机场等你吧。”


    梁初灵松了口气,毫不客气地开始派活:“那行!那你先送我回家拿行李,然后送我去你家跟栗子道别,然后再送我去机场!”


    她数完,肚子忽然叫了一声,于是理直气壮地补充:“路上再给我买点吃的!我真饿得不行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就没正经吃东西!”


    李寻也是真被她逗得不行了,没忍住笑出声:“好,听小天才安排。”


    梁初灵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但饿意占了上风,推了他一把:“快点!真的饿!”


    车子驶上机场高速时,已是下午四点。


    车外景色以一种坦荡而萧瑟的姿态铺展在外,树木褪尽了叶子,枝桠伸向天空,线条清晰如素描。偶尔有常青的松柏,绿的顽固。


    空气干冷清澈,能见度高,世界显得辽阔,一种属于北方的有力量的冬意,包裹着行驶的车厢。


    往大兴机场走,竟意外经过一片残雪,区与区真是气候差异大。残雪在背阴处闪着固执的白。


    梁初灵靠在椅背上,下午告别时得不舍消减,觉得在这时离开也不错。把一堆事留在身后,奔赴一个有音乐和极光的地方。


    手机又响了,是经纪人。


    “初灵,舆论风向对我们非常有利。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出来回应一下,现在大家都很同情你,趁这个机会巩固一下形象。发个声明,表示一下对欺骗的震惊和失望,但更会专注于音乐什么的。”


    梁初灵没立刻回答,她在想,自己需要去扮演那个“震惊、失望但坚强”的受害者吗?去展示自己的伤害,来换取更多的同情吗?


    “算了吧,我不想回应。没什么好说的。”


    经纪人了解她的脾气:“那你落地后发条微博,提一下即将开始的挪威音乐会。”


    “到了那边再说吧。”梁初灵敷衍道。


    她放下手机,冬日景色还在流转,她脑海里盘旋的却是另一件事。从早上醒来,那件事就一直哽在心口,随着离机场越来越近,就越清晰,也就越难以启齿。


    她偷瞟了一眼开车的李寻,昨夜的一切——拥抱、亲吻、眼泪、汗水、喘息——都真实地发生过——可当阳光重新普照,危机骤然解除,她们之间,到底算什么呢?


    是旧情复燃?还是新的开始?


    她不知道。


    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反而是李寻先开口,他说:“我还想问一个问题。”


    “嗯?”


    “我溺水进医院时,你为什么没来看我?”


    梁初灵立刻扭头看他表情,这个问题好奇怪,不像是李寻会追问的事情。他向来体谅,甚至过度体谅,现在问出来简直像在撒娇,在不满。


    李寻当然体谅她——所以在李炽告诉他,梁初灵很关心他、她妈妈也忙前忙后联系消防队的时候,李寻尽管心神摇晃,但还是没去联系梁初灵,他以为她和伊凡是真情,所以为了不给梁初灵带来麻烦和波动,只能闭口不言。


    可他现在知道了那是假情,于是更本真的情绪探出头。


    情绪翻译过来是委屈:我受伤了,而你明明关心我,却没有来看我。


    既然李寻展露了这种情绪,梁初灵也实话实说:“因为我以为黄潇是你女朋友。她在你身边照顾你,我过去了会很尴尬。”


    李寻带着无奈:“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误会的吗?”


    梁初灵点了点头,“你说你珍视她。”


    “黄潇是编剧,那天我们是在聊我妈的剧本。代指的是古典音乐。”


    梁初灵慢吞吞应了一声:“哦。”然后又说,“好。”


    在红灯前停下,李寻才转头认真地看梁初灵,品读空气,他试着问:“你是还有话要对我说吗?”


    梁初灵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摇头。


    李寻觉得她的状态怪怪的,还想旁敲侧击猜一下,没敲几句,绿灯亮了,他又继续开车。


    直到李寻把车停在航站楼外,梁初灵裹紧围巾,李寻推着行李箱送她到安检入口的界线处。


    人群熙攘,梁初灵接过行李箱,准备转身进去的时候,那句话终于冲破了所有犹豫:“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李寻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刚好有旅客走到李寻的身后替他挡住了风,于是风停顿、人失神,仿佛一种悬空术。


    人又很快走开,李寻落了地。


    李寻没有回答,反问她:“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她们明明在正式在一起之前,就走向了决裂。


    没有牵手走在校园里的阳光,没有以恋人身份出席过任何场合,没有向共同的朋友介绍过这是我男朋友/女朋友。


    明明没有真的在一起过。


    却真的经历了所有分手该有的痛苦、拉扯、伤害和漫长的分离。


    没有真正开始,却有真正的结束。


    一个尚未诞生的生命,却拥有了完整的墓志铭。


    她们之间连一个正式的开始都未曾拥有,就已经被判过死刑。


    她们缺乏一个起点。没有那个起点,所以后来的所有分离都失去了一个可以回溯的坐标。


    李寻此刻提起这个,是否在说,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那么现在就是什么关系?


    一段未曾正式命名过开始、却承载了全部离别重量的关系?


    梁初灵突然在飞机上惊醒。


    机舱内温度很高,她却感到寒冷。


    一个总是稳定的人,长出了不安;


    一个喜欢直面问题的人,选择了将问题搁置;


    一个对待情感郑重的人,如今和她不清不楚。


    一切的拧巴、矛盾、反常——源头都在她身上。


    在她造成的创伤后遗症里,他努力调整自己来适应她的再次出现。


    梁初灵望着窗外漆黑无垠的夜空,孤独和清醒同时包裹了她。


    她需要时间和距离去想清楚,她到底能给李寻一个什么样的关系,一个什么样的开始。


    她不能再让他等一个模糊的未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昨晚突然很亢奋,正在疯狂码字《他以为的她的他》,感觉过年能开,写得好开心呀。希望大家进入专栏点点订阅~


    48  ? 《眼泪》


    ◎送过你一刹透明◎


    飞机降落在特罗姆瑟机场时,窗外是下午三点就已沉入的极夜,不是全黑,是一种深邃的蓝,介于黄昏与午夜之间,积雪覆盖的大地反着微光,像沉睡巨兽的脊背。


    演出主办方安排的车已经在等。


    抵达酒店,简单安顿,当晚正好有一场欢迎宴会——早知道梁初灵就晚一天到了,她不喜欢参加这种社交。


    宴会设在当地一座木制建筑里,壁炉烧得很旺,空气里是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热红酒的香料味,以及多种语言交织的低声谈笑。


    光线昏暗温暖,人们穿着礼服裙或西装,刻意营造出一种远离尘嚣的艺术氛围。


    周序果然也在,站在离壁炉不远的地方,正和一位作曲家交谈。他身边站着他的母亲,于是尽管看到了梁初灵,周序也只能对她举了举杯,没有过来。


    梁初灵乐得清静,拿了一杯苏打水,靠在远离人群的窗边。


    窗外是蓝黑色,偶尔有车灯划过,像流星坠入深海。


    宴会流程开始,主办方致辞,然后让在场的艺术家们逐一简单自我介绍。


    一时间,各种头衔在温暖的空气里碰撞,每个人都在有限的几句话里,尽可能地塞进最闪亮的资历。


    这里竟然挤满了旷世奇才!


    梁初灵听着,觉得好没意思。


    名头像华美的包装纸,裹住了底下平凡的血肉。


    她想到李寻,如果他在这里就好了,他不会在意这些头衔,一定会带她去看壁炉火焰里木柴燃烧的变化,或者指给她看窗玻璃上的气泡和畸变,或者在她耳边低声说:那个正在弹钢琴的人,贴键手法怎么完全用不上劲?


    是了,宴会背景音是现场钢琴演奏,弹琴的是个年轻男孩,指法生疏,触键软粘,水平最多只能算个钢琴爱好者。


    但这正是主办方的聪明之处:如果请真正的大师或知名钢琴家来,场面就会变成攀附或较量。让一个“会弹一点”的爱好者来,最安全,也最能衬托出在场“真正艺术家”们居高临下的宽容。


    梁初灵已经是第十次听到那个完全错误的经过句,她移开目光。


    觥筹交错间,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圈内八卦。


    哪个指挥和乐团经理闹翻了,哪个青年演奏家靠婚姻拿到了顶级经纪约,哪个音乐节因为赞助商问题可能停办……


    语言从英语切换到德语、法语、意大利语,又切换回来,内容并无不同。


    高雅的是作品,是人演奏出的音符,但人本身,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哪种肤色,坐在多么古老的厅堂里,谈论起这些时,眉眼间跳动的依旧是世俗的窥探。国籍、人种、肤色带来的偏见,在这里更是毫不掩饰。


    有人凑到梁初灵身边,是一位乐评人,试图与她攀谈,话语里带着刻意的恭维,并推荐几位他“发现”的年轻作曲家作品给她,暗示可以合作。


    梁初灵兴趣缺缺,敷衍几句。


    周围几人见乐评人在和梁初灵攀谈,也纷纷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分享着圈内八卦,献上乐子供她欣赏。


    有人说某国际大赛的评委暗藏私心,对某个乐手的失误视而不见,又对某一个乐手的细节吹毛求疵;有人说柯蒂斯内部存隐形的种族壁垒严重,华裔学生想拿到奖学金比登天还难;还有人吐槽某些指挥家,骨子里就瞧不上华裔钢琴家,合作时处处刁难。


    梁初灵静静听着,没怎么插话,直到有人无意间提起:“说起来,李炽最近和柯蒂斯的关系,可比前几年缓和多了,还受邀回去开了大师课。”


    “毕竟她的乐团站稳脚跟了,柯蒂斯那边也不能一直端着。”


    梁初灵不解地问:“李炽老师也于柯蒂斯毕业、也曾在柯蒂斯任教,她和柯蒂斯有矛盾吗?”


    音乐学者扶了扶眼镜:“梁小姐可能不太清楚早些年的情况。李炽拒绝柯蒂斯的教学邀请,却转而开始筹备全华裔的法派乐团。这被视为一种对传统欧洲中心体系的挑战,甚至是一种背叛。”


    另一位经纪接口:“柯蒂斯、茱莉亚这些地方,本质上还是欧美古典音乐的大本营。他们可以欣赏东方天才,像你,梁小姐,像以前的李炽女士自己,作为杰出的个体被吸纳、被展示。但当一个华人音乐家站出来,说要打造一个以华人为主体的乐团,要发出不同于传统欧洲乐团的声音,这就不行了。”


    梁初灵安静地听,壁炉的火光在她脸上跳动,显得她人也活泼。


    学者补充:“不是公开的歧视,那太低级了,而是将她边缘化。评论上的冷淡,资源上的倾斜,人脉网络里的壁垒。李炽女士最初那几年非常艰难。柯蒂斯系的人脉和资源,很大程度上对她关上了门。他们或许乐见一个华人钢琴家的成功,但一个华人试图另立话语权的乐团?那是另一回事。”


    梁初灵忽然问:“那是哪一年?”


    其实她知道李炽创立乐团是哪一年,但想确认一遍,果然,就是梁初灵和李寻申请柯蒂斯的那一年。


    她继续问:“那一年柯蒂斯作曲系的招生情况,各位有印象吗?”


    一位经纪想了想:“那几年柯蒂斯作曲系招生人数好像波动挺大。印象中那一年是不是录得特别少?”


    学者记忆力更好些:“对。那一年柯蒂斯作曲系本科只发了两个录取。极其少。往年至少有五到七个名额。当时还有议论,是不是系里内部有什么调整。”


    两个录取。


    李寻那年落榜,以他的才华和准备,落榜本就有些意外。如果那年名额被刻意压缩……


    李炽公开挑战欧美主导的乐团体系,激怒柯蒂斯及相关保守势力。作为对她‘背叛’的回应,或者仅是轻视和排挤,柯蒂斯在招生上,对她儿子的申请施加压力,或是‘不予考虑’。


    名额缩减,或许就是某种姿态。


    李寻从未提过,李炽也从未提过。


    古典二字,高无上限,低同样无下限,在很多时候古典就是代表着封建。


    封建的来处是权力。


    权力压顶,母子都选择独自吞下不公的代价。


    梁初灵感到愤怒,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点了点头,说了句“原来如此”,便礼貌地结束了对话,转身走向阳台。


    室外寒气扑面,极夜的天空深蓝,远处城市灯火晕开一片暖黄的光雾。


    严寒也让她发热的思绪冷却下来,她清楚,方才那些人言语中对李炽的赞赏,对她当年‘挑战体系’的所谓理解与钦佩,并非源于对她理念的认同,不过是因为李炽如今成功了。


    李炽的乐团站稳了脚跟,获得了市场与评论的认可;那部记录她挣扎与创造、旨在为乐团造势的影片上映在即,宣传攻势如火如荼,明眼人都看得出它将带来的声望与影响力。


    成功是最好的解药,能将昔日的背叛与边缘化洗刷成带有传奇色彩的远见与魄力。


    人们仰望的从来不是孤勇,而是山顶的旗帜。


    这认知让她心底那点为李寻不平的愤怒,染上了一层对世情的厌倦。


    她想给跟李寻说点什么,最终只拍了一张窗外深蓝色夜空下积雪屋顶的照片发过去。


    过了一会儿,李寻回复了一张图片,是纪录片剪辑软件的界面,时间线上密密麻麻的轨道。说:“真漂亮,我还在在赶工。你那边冷,记得多穿衣服。”——


    接下来的排练很顺利,特罗姆瑟的这座音乐厅设计现代,声学效果极佳。梁初灵的独奏音乐会曲目早已烂熟于心,她更多是在适应场地,调整钢琴音色。


    与当地乐团的合作演出排练也渐入佳境,乐团规模不大,但乐手专业热情。其中一位中年大提琴手,名叫艾琳,艾琳技术扎实,音乐感觉敏锐,排演间隙总是笑眯眯的,会提醒梁初灵舞台某个区域灯光可能刺眼。


    一次休息时,艾琳拿着梁初灵的唱片过来,请她签名。


    梁初灵欣然答应,艾琳却翻开封套内页,指着空白处,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请写给艾琳,祝她抗癌成功。”


    梁初灵笔尖一顿,抬头看向艾琳。


    艾琳依旧笑着,金灰色的短发梳理得很整齐,脸色有些白,但眼睛很亮。她指了指自己胸口,做了个简单的动作。


    梁初灵郑重地写下祝福语,签上名,将唱片递还。


    艾琳接过去,珍惜地抱在怀里,用挪威语说了句谢谢,然后又切换回英语:“你的演奏,经常让我忘记了疼痛。”


    梁初灵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艾琳的手有些凉,但回握得很用力。


    合作演出前一晚,最后一次联排结束。艾琳叫住准备离开的梁初灵。


    “Ling,明天演出结束后,我和我妹妹玛塔,打算去朗伊尔城,你想一起去吗?”


    “朗伊尔城?”


    艾琳的眼睛在昏暗的后台灯光下显得很皎洁:“嗯,斯瓦尔巴群岛的首府,在北极圈里面。从特罗姆瑟飞过去一个多小时。那是个没有死亡的城市。”


    梁初灵忍不住去看那两汪皎洁,心脏也被轻轻撞了一下。


    北极,她和李寻那个未曾实现的约定。


    艾琳看梁初灵有兴趣,笑着继续:“那里不允许出生和死亡,生命在那里,只能以进行时存在。我想去看看这样的地方。我害怕现在不去,之后就没办法去了。或许我现在的身体,会是往后岁月里最好的状态。”


    “我想去。”梁初灵听见自己说。


    艾琳很高兴:“太好了!玛塔一定会喜欢你的!就这么说定了,后天早上我们出发。”


    梁初灵的独奏音乐会反响热烈,极夜中的音乐厅像一座温暖的岛,琴声是岛上流动的光。


    合作演出同样成功,谢幕时,艾琳在乐团中对她竖起大拇指。


    演出结束后的庆功宴,梁初灵露了个面就提前离开,要回到酒店收拾背包。


    周序的演出就在明天,但她不打算去了。


    梁初灵给李寻发了条消息:“我明天要和乐团的朋友去朗伊尔城。”


    李寻很快回复:“注意安全,玩得开心。”


    第二天一早,艾琳和她的妹妹玛塔来酒店接她。


    玛塔比艾琳年轻些,性格活泼,是个画家。她们打车前往机场,搭乘一架小型螺旋桨飞机。


    飞机向北飞行,舷窗外是无尽的被冰雪覆盖的海洋和岛屿。


    天色是恒久的深蓝灰。


    一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朗伊尔城机场,这里比特罗姆瑟更冷,风像刀子一样。放眼望去,是覆盖着厚雪的山峦,和山坡上五彩斑斓的木屋。


    “看那个标志。”玛塔指着机场外的一个警告牌,上面画着一只北极熊,写着提醒居民和游客注意防范的标语。


    这里已是北极熊的领地。


    入住的旅馆墙壁上,挂着泛黄的北极探险地图和旧雪橇,一楼也有壁炉,壁炉旁堆着几摞留言本。


    封面磨损,边角卷起,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温润。


    前面还有两位亚洲面孔在办入住,梁初灵她们便翻看起留言本,各种语言的笔迹拥挤在一起,填满每一寸空白。


    笔画曲折,承载着未知的心事与心情,喜悦、孤独、惊叹、思念、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叩问……通通被压缩在纸页间。


    艾琳也拿起一本,翻到空白页写下心愿。玛塔凑过去写下梦想。


    梁初灵没有动笔的欲望,她觉得自己此刻的情绪过于混乱,无法被安放,只能没有目的地翻看别人的痕迹——


    直到看到了她自己的名字,用熟悉的汉字、熟悉的笔迹书写着:【梁初灵,希望你一切都好。】


    “梁初灵”三个字被晕开。


    正在办入住的人手机铃响起,梁初灵抬头,她一定听过铃声的这首歌,她的职业赋予了她对于音调音色的恐怖记忆力,她抬起头等,等男声唱出第一句:“送过你一刹透明。”


    梁初灵想起来了,是在她担当评委、李寻参加过的那场比赛中,加赛时听到一位选手改编了这首歌——《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你》。


    送过你一刹透明,在粤语歌的语境里,是一种委婉的诗意表达,透明指眼泪。


    送过你一刹透明——为你流过眼泪。


    为你流过眼泪。


    梁初灵的呼吸屏住,被定在原地,指尖拂过那晕开的墨迹。


    李寻,是你的眼泪吗?


    他来过这里。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来到了世界的尽头,坐在这壁炉旁,或许也像她一样感到寒冷和孤独,然后将关于她的痛苦与祝愿,一起封存于冻土之上。


    晕开的墨迹与遥远的旋律重合,召唤出五年前李寻在电话里哽咽时上膛的那颗子弹,穿越时空,在五年后击中她的心脏。


    “Ling?”艾琳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们可以办理入住了。”


    梁初灵仓促地合上留言本,仿佛那是一个潘多拉魔盒。


    安顿好后,艾琳精神很好,三人一起出去走走。


    街道上人很少,积雪很厚。


    她们参观了小镇博物馆,了解了这里的历史:煤矿、探险、以及那条禁止死亡和出生的法律——因为永冻土使得尸体无法分解,疾病也无法妥善处理,所以垂危者必须离开群岛。


    艾琳站在关于这条法律的说明前看了很久,然后对梁初灵说:“觉得生命快到尽头时,反而更想去一个不允许结束的地方,像一种对抗。这里很好。让我觉得,还可以继续往前走很久。”


    梁初灵拥抱了她一下:“你会好起来的,艾琳。音乐和生命,都会继续。”


    这里不允许出生,不允许死亡。


    生命不能是完成时,也不能是未完成时,必须是进行时,要持续地、鲜活地、向前推进地存在着。


    她的思绪不可抑制地飘向了李寻,她们的关系长久以来,不正是处在一种非进行时的境地吗?


    五年前,它结束在一个未曾真正开始的未完成时里,像一个夭折的句子。


    重逢后,身体的靠近、情感的涌动,却又被拖入悬置的状态,一种无法面对开始或结束的僵持。


    她们拥有过去的伤痕,拥有此刻的吸引,唯独缺少一个指向未来的进行时态。


    艾琳想来这里看看,是想在生命可能被迫进入完成时之前,亲身感受一种绝对的进行时,汲取力量。


    而她呢?


    她站在这片不允许结束的土地上,看到了李寻的眼泪和祝福。


    玛塔晃了晃梁初灵的胳膊,问她是不开心吗?梁初灵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指着峡谷对面,让她们看:“看,那是太阳。”


    她们抬头,此时已是下午,在极夜季节,太阳只是在地平线附近做低角度的滑行。一线金黄的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打在对面悬崖的积雪上,将那一片冰壁染成燃烧般的金红色,与周围深蓝的阴影形成对比。


    光与暗,冰与火,永恒与瞬间。


    玛塔很激动,大喊:“即使是最黑暗的季节,光也会找到它的路!”


    寒风呼啸着掠过旷野,扬起雪粉,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梁初灵却感觉心中淤积的什么东西,正在这绝对的寒冷与这微弱的光线下,生长出来。


    傍晚,她们乘坐雪地摩托前往远离城镇的峡湾,天地间只剩下风声、引擎声和无边的白。


    世界被简化:黑的是山岩和海水,白的是雪和冰,蓝灰的是天空。


    向导在一个背风处停下,关掉引擎。巨大的寂静,巨大得让人心悸。


    “看那边。”向导指着峡湾对岸的山脊。


    起初什么都没有。然后游移的绿光像纱幔一样,从深蓝色的天幕后面慢慢浮现。接着是更多,淡绿,浅紫,丝丝缕缕,轻盈地舞动,变幻着形状。


    那是北极光。


    梁初灵仰望着,光带在她瞳孔里流转。


    光带渐渐消散,天空重回深蓝,寂静再次统治一切。


    梁初灵早就拿出手机,但电量在低温下迅速耗尽自动关机了。


    也好,她心想,有些东西不需要记录,只需要经历和记住。


    回程的路上,她的手机在温暖的车里重新开机,震动起来。是周序。


    “梁初灵,你在哪儿?我演出结束了,你没来。”


    “我在外面。”


    “什么外面?特罗姆瑟今晚有极光预报,我……”


    “我和朋友们一起在朗伊尔城。”


    周序几乎咬牙切齿:“什么朋友?你是不是和李寻……”


    “周序,这与你无关,你也好好享受你的挪威之旅吧。祝你玩得开心。”


    车子驶回色彩明快的小镇,像从荒芜的梦境回到人间,旅馆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


    梁初灵再次翻开留言本,犹豫着怎样落笔。


    李寻,你看到了吗?


    我在我们约定的地方了。这里不允许死亡,生命必须以生的姿态存在。我想,我们的关系也是。不能停留在未完成和悬置里,必须找到一种进行时的姿态。


    我要明白你为何需要清晰,明白那含糊的以前带给你的伤害,明白我不能再只用依赖和索求去靠近你。


    我要清楚自己能给你什么,而不是问你我们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说在最前面:我不是在故意抹黑柯蒂斯的意思!


    哪怕在古典音乐圈这种看似高雅、以艺术为核心的领域里,权力依然运作,权力的的载体依然在资历、人脉、话语权、对“正统”的定义权之中。


    然后进行隐性的排挤、规则的制定、资源的倾斜、对异己的标签化等等。


    李寻是因为有男主光环且家世很好,所以可以不受影响,实际上它可以直接影响个体的命运,尤其是华裔,尤其是出身平凡但有才华的艺术家。


    柯蒂斯作为天才的摇篮,本身就带有精英筛选的属性,这种筛选机制很容易成为权力的温床。比如,教授的话语权极大,他们的审美偏好直接决定学生的发展;比如对德奥传统的尊崇,对非西方背景的艺术家的刻板印象;比如资源分配都向自己人倾斜。


    我只是需要柯蒂斯和古典音乐圈来作为表达的载体,但一定不只是柯蒂斯。权力无时无刻不运作在我们的生活之中。


    我想表达的是不要被任何带有地位、资源等的东西所赋魅,不要因为这种东西而去怀疑自己。


    因为我以前就会很容易怀疑自己,小时候我会觉得我想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很愚蠢的,身边的长辈都会用看宠物的眼神来看待我的行为、我的语言、我的梦想、我的生活。我求告无门。整个环境都在告诉我是我的问题,是我不符合标准,是我没摸透规则,是我不会做人,受到伤害也是我的错,是我衣服不穿好是我披头散发是我这是我那。都真是很荒唐的理由。但荒唐的让我怀疑过自己二十年。


    现在我觉得其实本来就没有那些标准,没有明面上讲述出来的规则那就不是规则、那只是你们为了霸凌别人搞出来的把戏。我觉得一件事去判断对错完全没必要去听加害者的心声,没必要去理解任何加害者,不要进入对方的任何逻辑,只要受害者受到了伤害,那么加害者就是贱人。我觉得没有人需要习得“读空气”这项技能。我觉得很多很多很多。


    所以我想说,生活之中,但凡有自上而下的评判和指责,读者友友们,大可不必在意。


    一切自上而下的行为,都一定带有了对方的利益立场。


    世界上就是不存在所谓的公平,我也无意去争公平,但是知道世界上没有公平这件事,很重要。


    所以不要在意、不要伤心、不要怀疑自己,没有什么比你们自己更重要。


    想做什么就大胆去做,做不成也不一定是你们自己的原因。说实话我宁愿所有女性做不成事的时候,可以怪天怪地怪结构怪一切,最后再去怪自己。不要绑缚住自己的手脚,让我们大胆的去做事,去表达,去往四面八方走。


    我代表李炽和梁初灵为大家祝福、为大家鼓劲加油。


    49  ? 《透过树叶间的钟声》


    ◎生日快乐◎


    12月29号晚上,梁初灵站在旅馆窗前,看着外面永恒的蓝灰色调,手机屏幕上是李寻的对话框,她很想给李寻打电话,但觉得今天要是打了,岂不是就显不出31号那天打电话的特别?!


    那可不行!


    梁初灵想要有一点仪式感,但又怕仪式感被破坏,重新点开对话框打字:“31号晚上你必须空出来,不准安排事情!我要给你打电话!”


    李寻:“好啊。小天才。”


    梁初灵看着那三个字,嘴角翘起来。小天才。他很久没这么叫她了。


    笑完又迅速变脸,补了一句:“很严肃的,不能被任何事情打乱计划,知道了吗!”


    李寻:“知道啦知道啦,一定等你电话。”


    对话结束,梁初灵把手机贴在胸口,她们已经好几年没一起过生日了。


    第二天,玛塔兴致很高地敲开她的门:“快来,我们一起去看雪人,镇子边上有个特别大的雪人,存在好多年了,是这里的地标!”


    艾琳也穿戴整齐,脸色比前几天红润:“一起去吧,今天天气不错。”


    天气不错在北极圈内的冬天,意味着风没那么大,能见度尚可,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


    她们全副武装,沿着被踩实的雪道往镇外走,四周是覆盖厚雪的山峦,寂静无声。


    雪人立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上,背靠一座矮山。


    确实很大,有两米多高,身体滚得很扎实,只是经过多年的风吹雪盖,轮廓不再圆润,形状有点滑稽,像个不太规则的葫芦,头顶还不知道竖着个什么。


    奇特的是,雪人身上长满了东西。


    打火机,钥匙,滑雪杖头,塑料玩具零件,毛线手套,甚至还有相框,最多的是各种啤酒瓶盖和拉环,嵌在雪里,像奇怪的鳞片。


    玛塔说,这些东西大多是人们在附近海边或峡湾里捡到的海洋垃圾,顺手就放在雪人身上了。


    年复一年,雪人成了这些人类文明残留物的集合体,一个古怪的纪念碑。


    梁初灵围着雪人慢慢走,拿出手机,从雪人背面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荒凉的山和深蓝色的海冰。


    她发给李寻:“朗伊尔城的雪人,吃了好多垃圾。”


    在外面的信号很差,她发完等着图片转出去,把手机拿在手上继续围着雪人绕圈。目光扫过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手机镜头在雪人身上打出一个光点,像逗猫的玩具,梁初灵也跟着光点去看,看着,她的脚步就被钉住,呼吸也在刹那间停止——


    雪人的心脏处有一个葫芦吊坠。


    吊坠非常小,顶端有个小环,原本是穿链子的地方,如今是空的。光光的吊坠本体一半埋在雪里,露出的部分覆盖着霜。


    梁初灵踮起脚,手指颤抖着拂开那层浮雪,小心地把它从雪块里抠出来,握在手心,吊坠的边缘有磨损,葫芦肚子上有米粒大的凹痕。


    是她五年前在维斯瓦河边弄丢掉那个。


    是李寻送她的那个。


    梁初灵站在那里,一刹那浑身冰冷,它丢失在华沙,又出现在这里。


    维斯瓦河注入波罗的海,波罗的海通向北海、挪威海……北大西洋。洋流裹挟着小小的它,缓慢地、不屈不挠地,跨越千万里。


    她想起曾看过的一句话:世界上的海都连在一起。


    原来是真的。


    吊坠真的随着水流,飘荡过漫长的海域,最终被海浪推上这里的沙滩,又被某个不知情的人捡起,随手放在了雪人身上。


    它沉默地,缓慢地,从欧洲大陆的心脏,漂向北冰洋的边缘,用了五年时间,抵达了这里。


    抵达了李寻曾独自来过、写下她名字的地方。


    概率微乎其微,近乎神迹。


    命运的迂回总是让人感到震慑。


    梁初灵紧握住吊坠,冰冷,却仿佛带着遥远时空传递而来的暖意,它以一种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了她身边。


    如果吊坠能跨越万水千山来到这里,如果李寻的心意就能穿越五年时光依旧如初,那么,她和李寻之间那看似断裂的五年,那未竟的约定,就也能像吊坠的旅程一样,看似迷失,实则一直在向着重逢的终点行进。


    梁初灵握着吊坠,望着来时的方向。


    广袤的雪原沉默,无边的天空静谧,梁初灵心里烧着一团火,急切地想要穿越这万里冰封。


    玛塔和艾琳在叫她,指着远处天空隐约又浮现的极光。


    梁初灵恍若未闻。


    她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


    她想回去。


    回到李寻身边。


    梁初灵几乎是跑回旅馆,艾琳和玛塔在后面担忧地喊她,她只来得及喊一句“我有急事!”


    冲回房间,打开手机查航班,从朗伊尔城飞回特罗姆瑟,再从特罗姆瑟飞奥斯陆,奥斯陆中转多哈,多哈再回北京。时长需要40个小时,中转等待时间很长,加上现在天气不好,很有可能会延误,只需要一点差错,梁初灵就可能会因在飞机上而完全错过李寻的生日。但她要赌一把。


    梁初灵收拾行李,动作又快又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吊坠被她攥在手心,一刻也不松开。


    艾琳和玛塔追进来。


    “你要走吗?现在?”艾琳问。


    “对。”梁初灵拉上行李箱拉链,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也有火焰,“我必须回去。有很重要的人在等我。明天是他的生日。”


    玛塔看看姐姐,又看看梁初灵:“可是航班……”


    “查过了,来得及。”梁初灵背上包,拉起箱子,走到艾琳面前,用力拥抱她,“艾琳,谢谢你。保重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


    艾琳回抱她,拍了拍她的背:“快去吧。生命短暂,要去见想见的人。”


    梁初灵又拥抱玛塔,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门。


    一路风雪。


    在朗伊尔城的机场,吊坠在她手心捂得温热,她怕自己十几个小时无法回消息接电话、而让李寻多想,所以先给李寻发了条消息:“我可能会晚一点,但你一定要等我!”——


    李寻31号的凌晨才结束在上海的镜头补录,第二位钢琴家的部分进展顺利,对方是位儒雅的前辈,合作也很愉快。


    为了能在31号休息,这两天的强度让李寻疲惫。


    李炽在29号中午的飞机去了广州,栗子又成了留守儿童,李寻想着早点回来,凌晨结束了工作硬是坐红眼航班回京。


    一觉睡醒后已经是下午一点,栗子跳上床,用脑袋蹭他的手,他躺了几秒,意识才完全清醒。


    李寻陪栗子在客厅玩了一会儿扔羊毛球的游戏,栗子对这个已经不成形的球依旧热情不减。玩累了,栗子趴在地毯上打盹,李寻走进书房,他很少翻看相册,今天却莫名其妙想看看。


    主要是想看看那几张在朗伊尔城拍的照片。


    灰蓝的天空,积雪的山,彩色的小屋,荒凉的海岸线,还有那张在旅馆壁炉边写的留言,照片里,“梁初灵,希望你一切都好”那行字被放大。


    李寻没主动告诉梁初灵他也去过,怕她不高兴、觉得他独自去了他们约定要一起去的地方,虽然那约定早已失效。


    看完他就把照片放回去,合上相册。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


    他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看了会儿书,又去厨房看了看冰箱,李炽走之前买了饺子冻着,说让他自己煮着吃。他想着晚上可以煮了当宵夜。


    把七七八八能想的都想了一遍,他还是逃脱不了开始想梁初灵。


    梁初灵说了晚上打电话,是按她的晚上,还是北京的晚上?他猜应该是北京时间的晚上。她会考虑到他这边的作息。


    等待的心情很奇妙。你知道有件事一定会发生,有个人一定会联系你,为了这件事,这个人,等待于是就变成增益状态,他甚至有点珍惜这种等待。


    又打开手机,还是没有梁初灵的消息,他只好上平台搜了搜她,顺便再看了一遍她前几天的演出,在观众席也看到了周序。上次在咖啡馆,李寻就听到了周序的计划,此时看到他也不奇怪。只是在想,你们一起去了北极吗?


    在这场演出下面,很多人表达对梁初灵的爱。


    他知道梁初灵如今最不缺的就是爱。


    来自世界各个角落,各种形态的爱。


    真诚的,功利的,肤浅的,狂热的……她不是以前那个在风暴中孤立无援的人。她构建了自己的王国,可以拒绝不想要的,也可以从容应对甩不掉的。


    一个这样不缺爱也不再脆弱的人,要如何被另一份爱打动呢?


    李寻对自己毫无自信。


    在铺天盖地的爱的样本里,他的爱太过平凡。


    像用一杯温水,去温暖一个身处恒温室的人。


    等到晚上十一点,他洗了个澡,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然后打开电视柜,想找部电影打发等待的时间。


    抽屉里碟片就两张,李寻只好又去书房找碟片箱,翻来翻去,还是抽出那张《LaLa Land》。


    画面亮起,音乐流淌,他没怎么看进去。


    十一点四十五,他还在走神。


    还有十五分钟,今天就过去了,他的生日也即将过去。


    他点开和梁初灵的聊天界面,已经快一天没有新消息了,北极那边信号不好?或者她改变了主意?


    他退出界面,又点开,刷新。没有。


    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日落时分相遇,相视一笑。


    李寻靠在沙发里,眼神有点放空。


    他想,梁初灵现在在干什么?应该在朗伊尔城的旅馆里?那边比北京晚七小时,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她是不是也在想着要给他打电话?


    一定是的。她说了很严肃。


    那么她一定会像他现在想念她一样的想念他吧——毕竟心里有了要打电话的牵挂。


    李炽自己就不过生日,所以李寻在遇见梁初灵以前也不过生日,出生的日子没有那么强的纪念意义,讲真,把梁初灵出生的那天定为李寻的生日、李寻反而会觉得更有意义一些。


    但现在,生日,这简直是一个李寻偷来的buff,逼迫梁初灵一定会在这一天想起他。


    11点57,有人敲门,李寻觉得奇怪,家里不会有外人来做客——他和李炽都不喜欢。


    而李炽和梁初灵都有钥匙,用不着敲门。


    可能是租客走错楼层,或者醉汉,以前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所以李寻没动,继续看着电影屏幕。


    但敲门声又响。


    很急很快,完全没有节奏。


    李寻皱了下眉,还是起身走到门口、从猫眼看出去。


    楼道感应灯亮着,让他无碍看见一颗心在跳动——


    梁初灵捧着一束花,站在门外。


    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裹到下巴,眼睛正对着猫眼的方向,一脸着急,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仆仆。


    李寻站在门后,握着门把的手顿住,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


    门外,梁初灵等了几秒,见没动静,又狂敲一通。


    李寻立刻拉开了门。


    冷空气涌入,带着冬夜的气息,也带着她身上风雪兼程的味道。


    梁初灵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她呼吸呵出白雾,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11点59——


    “李寻,生日快乐。我又是最后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


    她举起怀里那束深绿配鲜红的植物:“据说这叫圣诞玫瑰,其实不是玫瑰,但是对小猫无毒,送给你。”


    旋律可以很轻易地从巴黎漫游到意大利、再到英国,到任何地方,但人如果想见一面,却不得不跨越几十个小时的飞行,转机,等待,还有不知道能不能赶上的忐忑。


    想见你,就只能身体力行。


    李寻看着她眼中跨越了一万公里风霜却依旧明亮的笑意,所有的空白被填满。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其实没跳过,是梁初灵在16岁那一年突然重击他的心脏,然后他活了过来。他本来就是因为梁初灵才活过来的。


    梁初灵把花束塞进他怀里,植物枝叶擦过他的手背,她反手关上门,将北方的寒夜关在门外。然后踮起脚尖,捧住他的脸吻下去。


    窗外,北京城零点的钟声敲响。


    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开始了。


    我回来了。


    我赶上了。


    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是我原定的结局。


    初灵诚实面对自己的情感、千里奔赴、表达爱。


    但是我想到李寻现在长出了那么重的不安,那么讨厌悬而未决,决定还是让两个人互相确定的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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