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 《叹息》
◎牺牲◎
回家的路上,树叶子黄一块褐一块,蔫头耷脑挂在枝头,要掉不掉。
附近有一片湖,湖边芦苇丛生,顶着一头头仓促白了的芦花,在萧瑟的风里摇晃,显得潦草。
梁初灵觉得自己的境遇此刻也大抵如此。混乱,猝不及防,充满了一种无力又滑稽的潦草感。
李寻把梁初灵送到家,看着她脸色依旧不好,又进去看了看栗子。李寻陪她和它待了一会儿,确认梁初灵情绪稳定才起身告辞,他晚上还有二次彩排,明天要上一个音乐节目。
出门后,李寻并没有立刻回家,绕道去了一趟医院,向护士站询问了下午送来的那位孕妇的情况,得知母子平安,产妇只是急火攻心加上早产征兆,经过救治已经稳定,孩子情况尚可,正在观察。李寻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夜幕低垂,梁初灵家楼下,周序在门口等她出来。
他明天就要动身去四川为演出做准备,说走之前来和梁初灵道个别。
“我明天一早就走。你家里这事闹成这样,我这时候离开,好像有点不够意思。”
周序自顾自说得动情。
梁初灵摇摇头:“没事。这是我自己的家事,你不用担心。祝你演出顺利。”
周序看着她疏离的神情,破釜沉舟的冲动上来,他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灼灼:“梁初灵,我喜欢你。”
实在突然……完全没有因果逻辑,梁初灵明显没有准备,也根本没反应过来,更不敢相信他会在此种情境下说出这句话。
但她回应得很快:“对不起,我已经和李寻有约定了。”
她用的是约定。
这个词比喜欢更重,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是一种彼此确认的共同奔赴。
周序笑了一声,再咄咄逼人继续:“那算什么?他能给你什么?”
梁初灵懒得理他,准备往家走,离开的姿态却被周序制止,他也因这姿态而难堪,更想要刺她。
“原来如此,所以他是因为和你的约定,才这么费劲去考柯蒂斯的是吗?”
梁初灵还是没理,这次是因为这话本质上没错。
“你我都是吃这碗饭的,古典音乐有多吃天分,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没有天分的人,就算为你拼尽全力,又能和你并肩走出多远?你们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周序见她三番两次不回话,语气越发凌厉。
梁初灵的脸色沉下来:“周序,我说过很多次,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为什么不能说?我说错了吗?”周序被她的抗拒再次刺激,“还是你根本就是爱看李寻为你牺牲为你坚持的样子?看他明明走不通,却还要为了你硬着头皮往前冲,这让你觉得自己很重要,很特别,是吗?”
“不是这样!”梁初灵断然否认,声音因被误解而抬高,因抬高而发虚。
“那是什么?如果你只是需要有人为你牺牲,那我也可以啊。”他话语铿锵,幼稚又疯狂,“牺牲不能与牺牲较量吗?李寻能给的,我也可以,我也可以为你放弃、为你坚持,甚至可以做得比他更彻底。这样行吗?”
只有牺牲才能与牺牲匹敌……
人在牺牲的时候,竟然会觉得激动。于是周序激动到甚至有些扭曲,说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柯蒂斯,也可以为了你在国内,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可以,我可以永远当你的第二声部,衬托你,跟随你,只要你需要!
他越说越激动,简直要手舞足蹈起来。
梁初灵觉得困惑,你做出如此牺牲,怎么你如此快慰。
不像是承受重负的苦涩,反像即将登上舞台的演员在开演前的兴奋与战栗。他的牺牲不是给予她的礼物,而是献给他自己的一曲赞歌。
他向她展示他的决心,他的爱情的重量,期待她的惊叹、她的动容、她的接纳、她的愧疚、她的铭记。
她想到了李寻的话,周序是牺牲给他自己看的。
如果梁初灵答应,那就是成全了他此时的的英雄梦,但是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痛恨梁初灵让他失去他自己。
如果梁初灵拒绝,他会在此刻痛恨梁初灵,并会在未来的时光里,对此刻进行无穷的回味,深化求而不得的遗憾,在一次次回忆的巡礼中,折服于自己当年那份深情。
梁初灵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凭什么?!”
梁初灵不说话了。
寒风掠过,两人之间只剩下无言的僵持——
与周序那场不欢而散的表白后,梁初灵心情低落了几天。没把这件事告诉李寻,因为她不知为何,觉得黏腻又不洁,无法说出口。
只是没想到再次听到周序的消息,会是在金溪打来的电话中,接通瞬间,传来的是金溪压抑不住的哭声。
“初灵,初灵,周序……周序他在医院抢救……”
梁初灵手里的笔掉在地上。
金溪抽噎,话都说不连贯:“已经,已经脱离危险了,医生说,说明天安排转院回北京,我,我吓死了……”
梁初灵也跟着结巴起来:“怎,怎么回事?他怎么了?你们,你们不是在四川演出吗?”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进了抢救室?
金溪在电话那头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断断续续讲述经过:“我不是跟你说,回去了给你拍桃花水母吗?那天演出完,周序听到了,就问我那是什么。我跟他解释了一下,说打算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拍给你。”
“他听了,就说那他跟我一起去。”
金溪会去找桃花水母,是因为前一天听当地一位观鸟爱好者提起,在某个僻静河湾见过它们的踪迹。她便决定去碰碰运气,给梁初灵一个惊喜。
那地方比想象中更偏僻,林木掩映,深冬的河水是泛金属光泽的。
金溪自己裹紧了羽绒服,尚且觉得寒意往骨头缝钻。而周序只穿了演出西服外套。
两个人找了很久,从下午找到天快黑,也没看到影子。
金溪看着周序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她原本打算自己再等一会儿的,但现在不得不为周序考虑。
“周序,这里太冷了,你穿这么少,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金溪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议,其实心里有点懊恼,本就觉得自己的心意好像因为有另一个人的加入,变得没那么纯粹和独特。
而如果没有这个人加入,自己就可以再继续找,但此刻不得不把周序考虑进去,于是不得不主动提议先回去。
她心里怪死周序了!怪他非要跟来!怪他穿这么少!怪他头发黄!怪他眼睛蓝!把水母吓跑了!
周序却摆摆手:“没事,再找找吧。梁初灵要是看到了,肯定会高兴的。”
金溪于是兴高采烈……觉得这个人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走看看,结果有个石头不稳,周序一脚踏空掉了下去,谁都没想到那里水会那么深,人直直往下沉。
金溪的大脑一片空白。先喊了一句:老天保佑!
救援的混乱,医院的忙乱,等待抢救时的焦灼……所有情绪里,金溪都掺杂着无法言说的自我谴责。
金溪不断回想,如果自己当时态度更坚决一点,直接拒绝他同行,或者不管他冷不冷,坚持立刻离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意外?
她心里责怪自己那时对周序的责怪。
梁初灵听着,觉得自己也掉进了深水里,有点呼吸不畅。
荒谬,恐惧,负担,压得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对着电话干巴巴安慰金溪:“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你别太担心了……”
金溪懊悔:“我不该告诉他的,这样他就不会跟去。他被救起来的时候,人已经意识不清了,发起高烧,医生直接就推进抢救室了,我真的以为……”
说不下去,只剩下哽咽——
周序被顺利转回了北京的医院。
梁初灵在去探望之前,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告诉李寻,最终还是锁上了屏幕。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错综复杂的前因后果,更怕李寻看穿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梁初灵心事重重走到医院住院部门口,恰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金溪。
金溪脸色看着也跟病人无异。
金溪带着鼻音:“初灵,你来了,我……”
话没说完,眼圈先红。
梁初灵立刻拉住金溪的手:“这不是你的错。”
“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自己,是他自己非要往危险的地方去。你没有责任。”
“又不是你把他推下去的。”
金溪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擦了擦眼泪:“医生说他这次高烧引发了心肌炎,虽然不是他别严重,但建议近期静养,不能劳累,更不能坐长途飞机。所以,柯蒂斯那边的考试他去不了了。”
梁初灵脑子像是被敲了一下。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心里乱成一团麻。
带着这种混乱的心情,梁初灵推开了周序病房的门。
周序躺在病床上,嘴唇没什么血色,手背上打着点滴。看到梁初灵进来,眼睛动了动。
梁初灵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问:“你感觉怎么样?”
周序看着她,那双总是张扬的眼睛里此刻平静。
梁初灵有点不是滋味,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也并不熟悉开解人,在心里措辞措了半天,结果周序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
他声音还有些沙哑:“我说过的,我也可以为你牺牲。不只有李寻可以。你看,我没有食言。”
这句话像是游戏里的dot ,从不久前周序第一次说这句话时开始往梁初灵头上叠效果,叠到现在已经叠了无数层。
终于,又等到了梁初灵的回合,开始结算,她简直要被一击毙命。
“你管这叫牺牲?你管这种差点死了的事叫牺牲吗?”梁初灵被结算得奄奄一息,吐字都无力。
周序脑子里却转不过弯,牺牲不就是指死亡吗?
他再开口:“对啊,我可以为你牺牲!”
“我不要你为我牺牲,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梁初灵回光返照,先反上来的竟是愤怒。
周序被她激烈的反应震住,但随即,愤怒也涌了上来:“我只是想让你开心,我错了吗?你不喜欢吗?还是说是因为我没拍到所以你生气?那等我出院了我可以再去一次啊。”
老天,岂止是不喜欢!
“我觉得可怕,你明不明白?你差点死了你明不明白?你明不明白!”
周序更气:“李寻能为你改变人生轨迹,我为什么不能为你放弃人生?!我的牺牲难道不比他的牺牲更重吗?!凭什么他做就没错,我做就是可怕?!”
“因为这根本不一样!”梁初灵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了眼眶,不是因为伤心,“你就是让我害怕!”
“我只觉得害怕,周序,我真的很害怕!你不要这个样子行不行?”
周序脸上的平静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不解和受伤。
他的情绪从愤怒的高峰滑落,跌入困惑之中。他看着梁初灵,眼神是找不到出口的迷茫。
他是真的困惑,为什么他做了他认为最极致的事情,换来的却是她的恐惧和拒绝?
“为什么?”他眼神里是执拗的茫然。
梁初灵一边掉眼泪一边摇头,又想要去扯纸巾又想逃跑,一时之间,手动脚也动,脸上五官更是都在动。
她想离开的姿态太过明显,让周序感到难以忍受。
周序看着梁初灵抗拒的神情,他不想失去她,但他无可挽回的在失去她,那股熟悉的感觉再临,该如何留下她?
他不喜欢这样,但他决定试试,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你别害怕,都是我误会了。初灵,我知道我冲动了,掉下去的时候,水里那么黑,那么冷,我真的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医生说这次很危险,心肌炎要好好养,后面几个月都不能弹琴太用力,柯蒂斯也去不成了。”
他抬起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揉了揉额头,语气落寞:“在这里,我也没什么别的朋友,家里人也只会骂我……”
一连串的惨状抛出来,配合着他此刻病弱的形象,dot又开始对梁初灵进行结算。想起他毕竟是因为想去为她做点什么才受的伤,心里防线开始松动,该死的愧疚又来。
“你先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最重要。”她的姿态好看了起来,起码坐住了。
周序乘胜追击:“那你后面几天,还会来看我吗?我一个人在这里挺没意思的。”
尽管梁初灵已洞悉周序那套牺牲的内核是自我满足,并曾划清界限。
然而当牺牲从激昂的宣言,猛然砸进现实,变成抢救室。
无论周序的初衷多么复杂,行为多么不计后果,那条因果线却清晰:他是因为想去为她找桃花水母才去了那里,才遭遇意外。
理性上,她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感性上,带着铁锈味的痛苦和道德重压,依然会蛮横地卷席她。
它不断地提醒梁初灵:“看,有人为你付出了这样的代价。”
可以说果实畸形,说土壤有问题,但种子确实是她撒下的。
何况,当周序真的濒临死亡,那些关于动机的分析,在沉重现实面前,只能退居二线。
梁初灵看着他眼里的期待:“我会来看你的。”
周序脸上露出一个感激又脆弱的微笑:“谢谢。”
32 ? 《狩猎》
◎古典不死◎
距离动身去美国的日子越来越近,梁初灵却有些打不起精神。
行李箱摊在房间角落好几天了,她往里扔几件衣服,又觉得心烦意乱,拖出来重新整理。
梁初灵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李寻发来的申根签证材料单,被妈女士打了下手背:“好好吃饭,吃完饭再看手机。”
“噢……”
妈女士也好奇:“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看挪威签证,打算和李寻去北极玩儿。”
“噢~”妈女士起哄了一声,但也没多问。
北极光、朗伊尔城、水母……这些词不久前还能让梁初灵心跳加速,现在却朦朦胧胧。坠着她的兴致,让她对远行都提不起劲。
李寻来看栗子时,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没发烧。怎么蔫了?”
“没事没事,有点累。”梁初灵对李寻说不出口自己的繁复心绪。
与此同时,二人收到了那场国际顶尖赛事的报名结果,二人都入围了。也就是要在今年十月份一起前往波兰参赛。
是确实的、与任何第三人都无关的好消息,梁初灵总算打起一些精神,和李寻击掌——
李炽在费城等着她们,这次二人过去,李炽打算顺便带她们在东海岸转一转。
李炽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
她正在筹备创建自己的古典音乐乐团。
野心勃勃地想打造成一支全华裔精英的法派乐团。
资金、场地、乐手、曲目版权、演出季规划……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能让人掉一把头发。
梁初灵和李寻这边顺利结束,梁初灵现场确认学籍,李寻则需要等待四月的通知。
二人一起去李炽的公寓找她,差点没地方下脚。
地上摊满了乐谱,电脑屏幕上同时开着好几个表格,联系人列表长得望不到头。李炽一边接赞助商的电话,一边用眼神示意李寻去厨房给她倒杯咖啡。
“法派啊?”梁初灵捡起地上一份柏辽兹的分谱翻了翻。
她自己弹琴更偏向德奥的严谨结构、和俄派的澎湃激情,对法国印象派那些光影朦胧的东西,有兴趣但不多。
然而有趣的是,梁初灵身边的人都与法派有着不解之缘。
金溪擅长的柏辽兹充满戏剧性,演绎德彪西时又能捕捉到那些光影变幻的瞬间。
林佳妮也更喜欢德彪西和圣桑,觉得自由。
李炽刚好挂了电话,看到梁初灵手里的谱子说:“法派难在气息和音色控制。我们华人演奏者,技术上现在几乎挑不出毛病,但有时候就是差那点松弛。找个合适的法派乐手也不容易……”
李寻把咖啡递给她,接话道:“金溪不是弹得很好吗?”
换梁初灵惊讶:“你也认识金溪啊?”
李寻把沙发收拾出来再让梁初灵坐下,有点无语:“不是你的朋友吗?你经常提啊。”
梁初灵尴尬笑了笑:“噢噢噢!”
尴尬完又接上李寻的话:“金溪是弹得不错!我给你发她的录像,她的演奏风格很特别。”
像梁初灵和周序这类,是独奏主角逻辑,而乐团是合作协奏逻辑。顶尖钢琴家需要极致的个人风格,乐团钢琴多为配角,对双方都是资源浪费。
梁初灵思绪飘回了国内,想起林佳妮,不知道她最近练琴怎么样了。或许等李炽回国了,也可以让林佳妮去试试音?
能不能合作另说,但可以体验一下合奏的感受。
李炽看了金溪的七八段录像,是觉得不错,既有法派的灵动,又有东方的内敛:“梁初灵,你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来试试音?我想组建的就是全华人乐团,广撒网。”
梁初灵点点头:“行,我问问她。但是你为什么要组建全华人乐团啊?”
李炽把窗帘拉开,落地窗外是海岸线,梁初灵透过客厅这一地琐碎,看到了更远处的潮汐。
“我们正站在一个很有意思的节点上。近十年来,华人音乐家在国际顶尖赛事上拿大奖几乎成了常态。你应该也有所感受吧?”
梁初灵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点点头,这是事实,她自己也身处其中。
“你们可能习惯了看到黄皮肤黑眼睛的面孔,站在那些最高领奖台上,习惯了评审念出中文名字。这很好,说明我们这片土地上孕育的头脑和手指,已经毫无悬念地跻身世界顶级行列。我们摘取了古典音乐这颗古老树木上的果实。”
“但与此同时,也说明古典音乐正走向它生命的尾声。”
这话让梁初灵无法回应。
李寻的目光只落在梁初灵身上,知道她被吸引了进去,暂时忘却那些琐事带来的烦躁。他心下稍安,依旧保持沉默。
李炽继续道:“那些开创了古典音乐门类和体系的音乐强国,在现在,在同样的标准下,却培养不出顶级的音乐家了。华人音乐家再强,也理应只能与这些强国展开拉锯战,和他们平分秋色、有来有回才对。”
“但现在的情况,更像是他们在退场,我们在上场。”
“古典音乐作为一个以欧洲为中心的文化现象,其最旺盛的喷发期已经过去。它在东方找到了新的沃土,会在这里继续繁盛,开出不一样的花。几十年?一百年?都有可能。但任何文明都有其潮汐。”“最终我们也会退场。”
梁初灵忍不住问:“那古典音乐会死吗?”
“死?”李炽摇摇头,“不至于。但是会转移。等再转移到别的地方,等到那时,我们今天所熟悉所为之奉献的这一切,或许就会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复调音乐一样,成为人类艺术史上一个极其辉煌但已然定格的时代标本,最终会变成博物馆里的艺术,供后人惊叹它的完美与复杂。”
屋子里能听到遥远的车流声,像时代的背景音。
梁初灵心里受到不小的震动。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投身的事业。
忍不住去看李寻,李寻脸上带笑——
却是在观察她。
梁初灵一下子又把头扭过去了!
李炽语气眷恋:“古典音乐是我生命的底色。但我必须承认,它里面真正的瑰宝、能与任何时代的人类灵魂进行对话的,只有极少数。大部分作品终究是它特定时代的回响。”
“这就是艺术演进的事实。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它尚且鲜活的时候,尽情地演奏,真诚地表达,然后,平静地看着它走向下一个阶段。”
“我想多做点什么。在还繁荣的阶段,用华人的方式,奏响我们所能理解的最真诚的乐章。然后,或许有一天,能平静地目送它驶向历史深处,成为后来者航标灯下,一片沉静璀璨的底色。”
梁初灵久久没有动弹,李寻也没有打扰她。
落地窗外,潮汐起落,是古典音乐的命运,循环往复,却又在悄然改变。
梁初灵看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宿命的图景。再伟大的个人放在音乐漫长的生命河流面前,都显得渺小。而她手下流淌的音符,既是这尘埃的地域,也是那宏大潮音的一部分。
33 ? 《悲歌》
◎能不能好好说话?◎
美国的游玩行程尚未展开,便被妈女士的消息拦腰截断,妈女士让她尽快回国,梁父近期要和自己谈离婚。
梁初灵原本打算在这边多停留几日的念头立刻烟消云散,订了最快的航班。
李寻看着母亲,又看看即将离开的梁初灵,有些犹豫。
李炽的状态肉眼可见的不好,乐团的千头万绪榨干了她的精力,眼下乌青浓重,连说话都听着疲惫。
“还在等一个关键资助方的最终答复,已经等了好几天了,邮件发了,电话跟进了,唉,现在只能等。”
梁初灵蹙眉:“只能等吗?没有别的办法?”
“没了。只能等。”李炽的回答干脆利落,却又认输,“我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医生说是多囊,该吃的药吃了,该做的检查做了,现在也只能等着看身体什么时候自己调整过来。都是只能等。真没办法。”
梁初灵于是没再告诉她们二人自己家里的事情,直接替李寻做了决定:“你就送我到机场吧,别跟我回去了。正好在这里等考试结果。我看李炽老师憔悴得不行了,她更需要你。”
李寻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也是她体贴的方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只大着胆子抱了她一下:“好。”
回国的航班因为航空管制,无限期延误。梁初灵在候机大厅坐立不安,来回踱步,却别无他法。时间被拖住脚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讨厌这种命运被悬在半空,只能被动接受安排的感觉。
可是只能等——
飞机落地,熟悉的空气里开始带着春的生机。
梁初灵还没走到家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
“吵!接着吵!赶紧吵个痛快!吵完了我再叫初灵回来!你想都别想就用这么点钱把我打发了!”妈女士声音打摆。
“喊她回来干什么?!”梁父声音更大,“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
“你不要总是只把初灵当成小孩子看待。她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她应该参与过程,而不是直接被通知结果。”
梁父嗤笑一声,充满不耐:“跟你真是聊不来!过程?结果?有什么区别?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大门敞开着,张姨在门外收拾几串红辣椒,她喜欢把辣椒一串串挂在门口,显得喜庆不说,晒干了也能做菜。
梁初灵看着也觉得有意思,从来不管,还给这串串红起过名字,一串叫小红,一串叫中红,跟着大红、特红、超级红。
今天,梁父一进门就勒令全部扔掉,斥之为丢人现眼。
张姨这正收着呢,红红火火一晃眼,梁初灵就过来了。
连忙把辣椒往篮子里放好,就要去拉梁初灵,又想起自己的手碰了辣椒,怕连带着辣到梁初灵的手,用身上围裙做隔,死死牵住了她,再一路拉着她到门外。
“灵灵,你可算回来了!待会儿不管她们说什么,你千万不能犯傻,一切都要为了多拿钱!你自己的还有你妈妈的,能拿多少拿多少。”
梁初灵忍不住笑,很善意的笑:“张姨你别担心,我爸不至于不管我们。”
张姨深觉她还是小孩子,脸都着急的皱在一起,手上也更用力:“你爸爸说要管你,那都是空话,只有到你妈妈手里的那才是真的!你妈妈拿到了钱才会管你!你要是现在不去争,等外面那个儿子一长大,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张姨的手心很烫,隔着围裙正好缓冲成温暖。
话语像巴掌,隔着一颗真心正好缓冲成抚摸。
梁初灵看着张姨焦急的脸,拍拍张姨的手背:“我知道了,张姨。放心吧。栗子呢?”
“你妈妈这几天状态很不好,又吐了好几回。”张姨也拍拍她的手,已然忘了辣椒的事,“你爸爸前几天就撂下话,说这几天找时间回来谈离婚,可具体是哪一天他偏不说。”
“搞得我们两个人,天天在家里干等,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准备。连栗子都不敢放出来随便跑,怕他突然回来,看见猫又要借题发挥。”
“对了,”张姨想起最重要的事,“你爸爸提了,说让我回老家,以后不必来了,还让你妈妈尽快从这房子里搬出去,说是另外几套随便挑,实际上这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这小区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是钱能衡量的吗?我看,准是外面那个女人的主意!”
“栗子被我关在客房里了,放心吧。”——
气氛比想象中平和。
妈女士坐在侧面的沙发,看不清表情,但一只手摁着胸口辅助呼吸,一种气大劲儿了的样子,桌上有一颗薄荷糖的糖纸,妈女士每次吐完觉得嘴里有味道,就会吃一颗薄荷糖。
梁父坐在主位沙发,面色红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看,一只手在空中指来指去、给他嘴里的话伴舞。
梁初灵看着,觉得这一切很劣质。
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男人,他轻巧的、装作无辜的,就可以挑动起身边所有女人的情绪。
妈女士、林佳妮、这个新女人、张姨、还有梁初灵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男人,让所有人只能等待。
等待着他的回应,连离婚、吵架、分手、分家、撕裂……一切,都要等待他的回应。
连崩塌都需要以他为中心,等他来注视。
所有人,越是互相憎恨,就越显得他的重要。
“怎么这就到家了?”妈女士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梁初灵,诧异完用眼神示意她坐下,手也伸出来想摸摸她。
梁父眉头拧住又解开,他的千千结显然不在这里。
但还是清了清嗓子,摆出父亲的架子:“你回来了也好。爸爸和你妈妈有些事情要谈,关于我们未来的安排。你放心,等你满18岁成年那天,爸爸一定把股份转给你,算是给你的成人礼和保障。等不了多久了。”
“爸爸虽然和你妈妈分开了,但对你,我会一如既往地负责到底。你永远是我的女儿。”
“负责?”
梁初灵没有走向妈女士,也没有坐下。
她绕着客厅走,手指划过一件件家具,正好和父母形成一个不规则三角,却不回妈女士,只对着梁父声音清脆,“爸爸,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脸色这么好,是要当新郎官了,还是要当爹了?”
梁父本因为梁初灵回来后选择先对话的人是自己,而隐隐得意,不屑的看了一眼妈女士。
此刻又被梁初灵的话激得脸上的容光转为恼怒。
他猛地站起来:“梁初灵,你胡说什么!”
梁初灵笑起来:“我胡说啊?外面那个儿子是胡说的啊?迫不及待要离婚娶新老婆是胡说的啊?爸,你赶着去投胎啊?”
说完,她拿起博古架前那尊一米高的青花瓷瓶,是梁父早年附庸风雅拍回来的,现下她拿在手里掂了掂,很沉。
“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反了你了!”梁父指着她,气得额头青筋暴起,“你要干什么?把东西放下!”
“梁初灵你注意手!”妈女士紧张大喊。
梁初灵把花瓶砰地一声举起来砸碎在远处地上,白色的瓷粉腾起,如同祭奠的烟尘。
巨响往往会带来安静。
妈女士立刻跑过去看梁初灵有没有受伤,检查一遍后放心了些,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壳:“小混蛋!吓死妈妈了!”
梁初灵给了在门口准备往里冲的张姨一个安抚的眼神、制止的动作,怕张姨进来后被梁父借题发挥,给其难堪。
梁父脸上的从容碎裂,是难以置信的惊怒,他指着梁初灵:“你疯了?!你敢砸东西!”
他话音未落,梁初灵又扔了个琉璃摆件到梁父脚边,虽然没砸到他,但飞溅的碎片还是吓得他往后一跳。
“能不能好好说话?”梁初灵看着他。
“梁初灵!你反了!我是你爸!”梁父气得浑身哆嗦,色厉内荏地重复。
梁初灵又拎了个座钟在手上,朝着梁父那边预备就位:“能不能好好说话?”
梁父心脏跟着那钟摆一起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喊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不是要谈离婚吗?”梁初灵的手停在座钟上,像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家产按法律来分。该分多少一分不能少。我妈的还有我的。”
“我说过了,我会负责你的……”
劈里啪啦,梁初灵拿着座钟当锤子,又锤了一串摆件下来,把梁父的话吓在了心里。
“空口无凭。你做生意起家,最讲究白纸黑字合同契约。怎么到了家里就喜欢开空头支票了?”
梁父脸色更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
“我相信法律。而且你马上就要有新的家庭新的孩子。到时候开销巨大,万一你心有余而力不足,我找谁去?”梁初灵说完,扔了座铜质骏马到茶几上,玻璃台面应声裂开蛛网纹路,“说啊,我找谁去?”
梁父恼火地看着梁初灵,又不敢看,转而看妈女士,这下子表情就又敢凶狠起来了:“我看你叫她,不是回来参与过程的,是回来分家产的!”
“不然呢?”梁初灵又砸了一套茶具,逼得梁父看向自己。
她完全接受不了等待了,完全接受不了等待着对方的回应,完全接受不了等待着对方的眼神,完全接受不了等待着结果。
她再也不想等待!她再也不想等待了!
“你不让我回来参与过程,不就是为了让我直接面对结果吗?”
她盯着梁父,一字一句地说:“来吧,分吧。少一分,我就砸一个。砸完了家里的,我就去你公司砸。反正你最爱我,肯定舍不得报警抓我,好爸爸怎么会报警抓自己最爱的女儿呢?对吧?”
梁父被梁初灵一连串的质问和破坏逼得节节败退,脸上那点从容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暴怒。
竟不管不顾地朝着梁初灵冲过来,扬起手臂!
一直强撑站着的妈女士,眼见情况失控,心中大骇,也顾不得自己一阵阵发闷的胸口,扑过去拦住梁父:“你别动孩子!”
可她身体虚弱,动作迟缓,刚冲到两人之间,就被梁父一把推开,妈女士摔倒在地,感到天旋地转。其实没有磕碰,但就是一口气堵在那里,让她只能张着嘴喘息。
梁初灵的视线被梁父遮挡,没看见妈女士倒地后不正常的、像是窒息的样子,只看到推倒她的动作,如火上浇油。
索性把木架也推倒,上面的东西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砸!你继续砸!我看你能砸多少!你一分钱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梁父也被这破坏刺激得失去了理智,指着梁初灵破口大骂,忘了地上的妻子。
“初灵……初灵……”
妈女士气若游丝的声音。她已经喘不上气,脸色由白转青。
梁初灵立刻绕过梁父,跑去看倒在地上的妈女士。
妈女士嘴唇泛紫……梁初灵的满腔怒火迅速泄掉,大脑嗡的一声,却不敢轻易移动她,惊慌失措抬头,冲着还在骂骂咧咧的梁父喊:“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
而梁父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情况不明的妻子,又看看终于崩溃的女儿,竟然后退了一步:“装!你就装吧!别想用这套来拿我的钱!”
34 ? 《忧伤》
◎绑架◎
急诊室里灯火通明,医护人员步履匆匆,各种声音交织成生命交响曲。
梁初灵像失去灵魂,一直跟在移动病床旁直到妈女士被推进抢救室,两扇门,将她和里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医生中途出来过一次,语速很快。结合妈女士之前的就诊记录和此刻的结果,给出初步诊断是突发性心脏病。
“患者本身处于围绝经期向更年期过渡的阶段,这个时期,女性体内的雌激素水平会发生剧烈变化,这种变化不仅影响情绪、骨骼,更会直接作用于心血管系统。雌激素对血管有保护作用,一旦锐减,血管更容易痉挛,血脂代谢也可能异常,心脏的负担会显著加重。”
“很多人低估了更年期的危害,以为只是潮热、失眠、脾气不好。事实上,它大幅提升了女性患上心血管疾病的风险,严重时,就像现在这样,甚至可能心肌梗死。这不是小事,需要严肃地对待和长期的健康管理。”
梁初灵一直以来只知道妈妈身体不舒服,心情起伏大,原来这是足以夺走生命的危机。
又是等待。
在抢救室外,她除了等待,无能为力。这种熟悉的被动感,她也快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梁父的秘书匆匆赶来,他显然已经了解了情况。
“梁小姐,梁总那边还有些紧急事务要处理,暂时过不来。关于后续的一些安排,包括财产方面,等夫人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再从长计议。现在还是以夫人的身体为重。”
又是等待。
梁初灵没有看秘书,也没有回应。
她只是盯着抢救室门上那盏红灯,一个她很少去具体想象的字,不带着森然寒气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个代表着终结,代表着永远失去,代表着一切不再存在的字。
那个字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喉咙干,她需要一点水。
梦游般下到一楼,找到角落里的自动贩卖机。听着饮料罐掉落声,她弯腰去取。
“梁初灵?”
周序站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她,在确认。
他的精神看起来比上次好些。几步走了过来,借着大厅明亮的光线,他看清了梁初灵的样子——
头发凌乱,眼睛红肿。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梁初灵看着他,也看着将她们包围起来的那个字,那个字张大了嘴在笑,梁初灵却毫无预兆地开始哭。
她低下头,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周序脸上的诧异被愤怒取代:“你爸还是不是人!虎毒还不食子呢!”
他后面骂了些什么,梁初灵已经听不清了,她只是任由眼泪流淌——
抢救室的门终于再次打开。
医生走出来,表情比之前缓和:“患者暂时脱离危险了,万幸送来还算及时。现在需要转入CCU密切观察,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妈女士被推出来时,身上插着管子,连着监控仪器。
梁初灵扑到移动病床边,抓住妈女士冰凉的手,跟着护士一起将妈女士送入监护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周序被她请离了,现在只有母女二人。
梁初灵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握着妈女士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
她没有再哭——
妈女士的情况稳定下来,转入了心内科的普通病房,医嘱是需要住院观察至少一个月。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尤其是心脏的问题,越着急上火越难办。
梁初灵晚上打车回家去给妈女士拿东西,她看着车窗外想事情,其实离了也挺好的——
这个念头如果在半年前那就不可能出现。
幸好这半年时间,她长出了一颗秧苗。
车子路过她很久以前上课的教室,自从入李炽的师门后,她就没再来过这边。
教室外有过一棵奇形怪状的树,结的果子很甜,但树本身非常招虫子,夏天上面就爬满了一种叫洋辣子的毛毛虫,人见人怕。
为什么是有过——
因为这棵树被砍掉了。
梁初灵只看到留下的一截木礅。
那些想吃果子的人败给了厌恶虫子的人。
车子驶进拥堵的街区,一会儿一停,梁初灵觉得胸闷,于是提前下了车。
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想去哪儿,脚自己把她带到了一条河边。
河水平静,近乎凝滞,映着岸边的路灯,光晕黄融融,铺在静止的水面上,像水里长出了无数月亮。
风是罕见的明净,吹拂而过,让人觉得温柔,像南方的春天。
这温柔来得不合时宜,让梁初灵清晰看见自己的狼狈。
她因这狼狈想起李寻,但想起的源头却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刻,我居然没有想起你。
因为想起了遗忘,于是把遗忘想起。
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急切的告白。
那时家庭的关系摇摇欲坠,梁初灵以为自己站在人生的悬崖边,而李寻伸出了手,稳定、温暖、充满力量。
可现在坐在这里,她发现水里的月亮是灯泡。
拿完东西回来,妈女士靠在病床上,脸色依旧缺乏血色,眼睛在最初的混沌褪去后,逐渐恢复清明,她拉着梁初灵的手,盘算着如何将这次重病和梁父推搡的过失转化为离婚财产分割中的筹码。
“到时候如果谈不拢,我们未必不能打一场舆论战,自然有人会替我们说话的……”
妈女士甚至觉得可以利用梁初灵的身份和近期的关注度,将私事在一定程度上公众化,施加压力。
梁初灵坐在床边,削着苹果,她还是不会用水果刀削皮,削得很慢,皮断了三次。
她心疼母亲刚闯过鬼门关就要殚精竭虑,更感到无形的绳索再次缠绕,放下水果刀,将削得坑洼洼的苹果递给母亲:“我可以养你的。我真的可以。”
“商演、节目、代言,还可以和明星合作,我的收入足够让你挥霍。”
“我们没必要再跟他一直纠缠下去,没必要再把时间和精力耗在等待上。”
妈女士咬了一口苹果,咀嚼得很慢,在品味,也是在组织语言。“宝贝,你还小,想得太简单。你赚的是你赚的,可他的家业我们凭什么不拿?现在正是他理亏的时候,是我们谈条件的最佳时机。”
她伸出手,想拍拍女儿的手,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臃肿:“再等等,耐心点。等他自己先沉不住气,我们能拿到手的,会多得多。”
又是等。
争吵没有意义,只会刺激她脆弱的身体。
梁初灵选择了沉默,将翻涌的焦虑压回心底。
妈女士睡着了,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舒展。梁初灵站在窗前,北京夜晚依旧川流不息,这也是一条河,冰冷的河。
李寻打来电话时,背景音里似乎正和李炽在一起忙碌。
“吃饭了吗?你最近怎么样?”
梁初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你和李炽老师最近怎么样?乐团的事情有进展了吗?”
李寻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轻轻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不太顺利。那个关键资助方最终还是婉拒了,理由很官方,我妈她忙活了几个月,等于从头再来。场地租约也快到期了,一堆麻烦事。”
“李炽老师身体怎么样?”梁初灵追问。
“身体还行,没添新毛病。就是老问题,月经还是不规律,医生开的药吃着,主要还是操心乐团,睡得不太好。”李寻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不想给她增加负担。
“哦。”梁初灵应了一声,然后开始回答李寻最初的问题,“我最近还不错。”
“就是我爸妈要离婚了。不过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离了也好。”
李寻在电话那端静静地听。他对梁父的行事作风早有耳闻,也在以前和梁初灵的相处中拼凑出她家庭的暗流汹涌。
此刻他从梁初灵的语气里听到的也并非悲伤,这让他安心。
他自幼父母离异,对此事并无创伤,反而觉得若感情不再,彼此折磨,分开是更理性的选择。
李寻认同道:“嗯,如果在一起不快乐,分开确实是更好的选择。你不要太难过,有事一定要跟我说。”他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想要传递力量的确信。
“嗯,我知道。”梁初灵手指刮着玻璃窗,“你那边也一堆事,你先顾好李炽老师。我挺好的。”
又简单说了几句,大多是李寻嘱咐她注意休息,别太累,梁初灵一一应下,语气始终平稳,直到挂断电话。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自己的影子,她伸出手摸了摸影子的脸。
几天后,梁父再次出现在了病房。
妈女士在里间,梁父和梁初灵在会客间。
“医生是我托关系找的,专家会诊也是我安排的,最好的药、最贵的病房,我没亏待你们吧?”梁父开口,语气带着施舍般的优越感,他现在对于梁初灵是忌惮和不耐烦,“初灵,你也长大了,你妈现在这个情况,最怕受刺激。我们好好谈,为了你妈的身体着想,你也别再不懂事了。”
他笃定梁初灵如今投鼠忌器,不敢再肆无忌惮发疯,刺激妈女士,所以在分毫不让。
梁初灵静静看着他表演,她今天异常沉默。
梁父见她没有发作,底气更足,言语愈发刻薄:“识时务者为俊杰,好好过日子,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你以后还要靠我……”
“你先闭嘴。”梁初灵终于开口。
梁父一愣,脸色沉下来:“你怎么跟……”
“先等等吧。”梁初灵看都没看他,再次打断。
“等?等什么?”梁父不解其意,更不满她的态度,“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跟你们在这里耗。”
梁初灵终于看着梁父的脸,心里有个声音在冷笑:等你的死期!
嘴上却只说:“马上你就知道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梁父的手机响了起来,看到来电显示,转过身接起。
没说几句话,梁父就对着电话吼:“什么叫不见了?看护呢!保姆呢!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又听了几句,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猛地转过身,挂了电话几步冲到梁初灵面前,手臂扬起,却又僵在半空。
“是你!是不是你!梁初灵!把我儿子还回来!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让你和你妈都不得好死!我报警让你们都去吃牢饭!”
病床上的妈女士被这大声惊得睁开眼睛,想起来出去看看,又被梁初灵喊了一声:“妈,你别出来。”——
两天前,在妈女士睡着后,梁初灵出来拨通了周序的电话。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梁初灵?”
“周序,我需要你帮我做件事。”
“说吧。”周序的回答干脆利落。
“你帮我把我爸的私生子带出来可以吗?”
“绑架?”周序的声音兴奋,“你想用他当筹码,跟你爸谈条件?”
梁初灵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利用一个婴儿作为筹码,这种行为带着原罪。无论理由多么充分,无论她内心对父亲和那个女人的愤怒多么正当,施加于婴儿身上的伤害,都将成为她的负担。
她接受了负担,也决定接受对于周序的这份愧疚,梁初灵将其视为达成目的必须支付的代价。
我清楚我在利用你的感情,我清楚这很危险,我清楚未来会有麻烦,但我也准备好承担所有后果——包括你的牺牲可能带来的情感绑架,包括我良心上的负债,包括可能的法律风险。
也因此,她不会去跟李寻说这个计划。
“是。让我妈能顺利离婚。”梁初灵承认道,“你能做到的吧?你要保证那个孩子的安全,绝对不能伤害他。”
“当然,”周序语速快了起来,“我想想,地点不能在北京,直接把他带去外地几天吧,还需要几个人吓唬一下你爸,让他知道厉害,或许还可以……”
“周序,”梁初灵打断他越来越兴奋的筹划,“按我说的做就好。只是带走,藏起来,保证安全。等我这边谈妥就放回去。”
周序带着惋惜的笑。“梁初灵,我发现,你这个人好像总是用错情。”
梁初灵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对李寻是这样,现在对这个孩子也是这样。永远都在不必要的地方用情。”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孩子是你父亲背叛你母亲的证据。是他,让你妈妈躺在了医院。是他,成了你父亲急于摆脱你们的理由。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你的利益受损。这个孩子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梁初灵呼吸一窒,对啊,她为什么要对这个孩子用情?
这个孩子的降生,伴随着的是父亲的背叛、母亲的痛苦、家庭的破碎。
这个孩子的安危,凭什么要她来操心?
这个孩子的死活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周序说得没错,理性上,她应该恨这个孩子,恨他代表的一切。可是……
“他只是一个婴儿。你就照我说的做吧。绑架就好,生命安全必须保证。”她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像是在说服周序,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行吧,听你的。”周序最终妥协。
【📢作者有话说】
请读者们千万不要审判初灵。
(审判周序和梁父可以哈,我总觉得人还是社会性动物,和善良的人相处会激发人的善良,和不稳定的人相处就会鼓动人走向不稳定。)
天赋带给初灵的骄傲,让她无法忍受生活被如此践踏。
以及她想守护住自己相信的好的关系(李寻)的可能性,所以没有选择求助李寻而是选择周序。
周序是她认知中可用的武器,他的情感模式虽然她不认同,但她理解运作方式,并能预判后果。
李寻是她心中关于好的关系的蓝图,所以她此情此景之下不敢去和他对话。
35 ? 《无词歌Op.19 No.4》
◎轻生◎
梁父即使觉得这对母女在趁火打劫,但还是只能嘴角抽搐着答应。
报警当然只能是他自己吓自己,对梁初灵造成不了威胁。
梁初灵还巴不得他报警,正好让大家都看看,梁总是怎么把原配气得心脏病发进医院,又是怎么对亲生女儿锱铢必较,同时外面还有个需要他负责的私生子,媒体该多么感兴趣这出精彩纷呈的家庭伦理剧。
一旦事情闹大,损失的远不止是金钱,还有梁父苦心经营的形象、公司的股价、以及那些需要家庭美满作为背书的合作关系。
她不需要声嘶力竭,她赌他不敢,他比任何人都爱惜他那身精心伪装的外皮。
“要么今天就在这上面签字,我们钱货两讫,你立刻去处理你的家事,要么就继续耗着,看看最后是谁更等不起。”
梁初灵把等字咬得很重,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她绝不会再陷入等待。
她绝不会。
如果她会,她就应该去和李寻商量,李寻一定不会同意这计划,会回国,会提出漫长但正确的解决方案。
但她不会。
从她主动利用周序的牺牲情结开始,从她明知故犯的选择开始,从她给出一个为她冒险的由头开始,从她放任周序自己把剧本演下去、自我加码开始,她就不会再等待。
妈女士也大感震撼,梁初灵的话拉不住她,她已经走了出来,但此刻不是询问的良机,她也担心自己一追问,就无形中与梁父站到一个阵线去,而因此对梁初灵施了压。
只能装作无事、且无视。
梁父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
“好。”这个字几乎耗尽了梁父所有力气。
但梁初灵心里并不快意,看着这个曾经在她心中高大的父亲,如今只是一个不堪的男人——
周序看着手机上梁初灵发来的消息,自己也松了口气。
几乎能想象出梁初灵在病房里,如何逼视着她那个虚伪的父亲,最终迫使对方签下城下之盟。而他,是这场战役中,为她提供帮助的人。
这种被梁初灵需要的感觉,安慰了他因伤病和事业受阻的焦躁。为自己终于做了点有用的事情而沾沾自喜。
事情办完了,这个麻烦也该处理掉了。
看了看沙发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他不会抱孩子,那脆弱的脖颈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之前孩子哭闹不休时,他只能在旁边站着,最后是雇来的临时保姆喂了点奶,才勉强哄睡。
按照原定计划,联系了一辆车,将婴儿放在后座的婴儿提篮里,嘱咐司机务必安全送达。
他以为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帮梁初灵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还带着点侠盗般的浪漫色彩。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成就感里,然而他低估了人心的复杂和信息的错位。
梁父在签完字离开医院后,并没有联系那个女人。
他觉得事情已经解决,没必要再多费口舌,更何况仍在气头上,当然不可能自省。
如今却只能迁怒于那个女人——觉得她贪心不足!
也迁怒于那个孩子——要是没生下这个麻烦!
正是这个女人和她生下的儿子,才导致他今日的狼狈。
若换了妈女士,就会清楚这根本就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自私,只考虑自己的情绪和利益,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和处境。
但那个女人并不那么清楚。
那个女人,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独自待在梁父的公司里,守着手机度秒如年。
报警?她甚至说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又怕激怒梁父,失去最后的依靠。
儿子被不明身份的人带走,音讯全无,她疯狂拨打梁父的电话,从一开始的哭诉哀求,到后来的绝望咒骂,到最后无人接听。
好不容易再打通一次,梁父在那头极其不耐烦:“别吵了,烦不烦,我会处理!你再闹就别想我离婚娶你!”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女人来到了梁父的公司。男前台认得她,以梁总外出为由,将她拦在了休息区。
她就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区沙发上坐着,从上午坐到下午。
怀里残留着孩子的重量,如今却空空荡荡。
爱是爱的,但很爱么,也不见得,孩子是她自己和保姆带,每天哭个不停,她头发一把一把掉,急躁起来恨不得把孩子塞进衣柜里以阻隔哭声。
不是很爱,但不可以就这么不见了……那是她生下来的孩子啊。
她逢人便抓住询问,语无伦次地哀求:“求求你们,帮我找找梁总,我儿子不见了,他那么小……”
有人敷衍地点头,有人避之不及,在这个以利益和效率至上的空间里,一个情绪失控身份尴尬的女人和私生子,只是一个麻烦。
她的焦虑、她的恐惧、她反复的诉说,无人在意。
产后抑郁像一层灰暗的滤镜,扭曲她对世界的感知,放大每一次拒绝带来的伤害,她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弃。
周序安排的那辆车的司机在公司附近的路口被交通堵住,看着也没剩多远的距离,只好先打电话联系收件人,女人接了电话,跌跌撞撞过来,一眼看到了后座上的孩子。
孩子因为长时间的颠簸和不舒服的姿势,正张着嘴大声啼哭。
她不知道孩子是怎么出现的,是幻觉?还是……
“我的孩子!”她一把将哭闹不止的孩子搂在怀里,重新感受到这个生命的温度。低头亲吻着孩子的额头、脸颊。泪水涌出。
孩子的哭声并未停止,因为这番动作和母亲激动的情绪,哭得更撕心裂肺。
哭声刺痛她的耳膜,也刺痛她崩溃的神经。
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她环顾四周——
回去了又能怎样?继续面对无尽的等待、指责、孩子的哭闹和那个男人的冷暴力吗?
与其这样,不如……
不如一起离开吧。
她紧紧抱着啼哭的孩子,喃喃自语:“不哭,妈妈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说完她不再看向车辆,朝着机动车道冲去。
“拦住她!快!”
“孩子!小心!”
惊呼声、刹车声、尖叫声响成一片。
司机和几个反应快的路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母子二人拉住,隔开危险的车流。
孩子因为惊吓哭得更大声,女人则在众人的钳制下瘫软在地,失声痛哭。
异常举动很快引起注意。
有人报警,也有嗅觉灵敏的媒体迅速聚集,镜头对准了这个失控的女人。
周序和梁初灵几乎同时刷到新闻推送——
【惊!知名企业家梁XX疑陷婚外情纠纷,情妇携幼子在其公司楼下欲轻生!】
【📢作者有话说】
我想再度重申一次,希望读者们不要讨厌初灵,尽量去理解她,就算不理解也不要审判她,我不接受任何对于我的女主角的审判,我爱她们。
初灵从小到大,在到认识李寻之前,没从爱情中获利(情绪价值也是利),她只在家庭中获利,也曾以为自己的家庭很美好,她是一个知足的人,因为天赋卓绝所以知足。
天赋与音乐是她自我价值的核心,也是她获得成就感和存在感的唯一来源。她因此知足,因为她的精神世界丰盈,足以抵消许多世俗的匮乏感。
家庭对她来说曾经是完美的避风港,即使父母不在身边,她也能自我满足。父母提供优渥的物质条件,不干涉她的音乐,偶尔团聚便是温馨。她将这种提供本身,解读为爱与美好。
但当家庭的堡垒崩塌,父母双出轨,父亲还要用私生子来抢夺家产,母亲因此心脏病发住院,这对初灵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在这种情况下,她找周序实施绑架计划,不是不知道这不对,而是觉得没有其他选择了,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式突围。
她不告诉李寻,是因为在她心中,李寻代表着一种更纯净的关系。想要她们的过去可以定格在美好的时刻。
她既在利用人性的弱点,又在固执守护着她所珍视的那份人性。她现在所在的环境,不是她擅长的环境,所以用这个环境的视角去审判她,这是很不公平的。
希望大家爱她,我希望更多人爱她。
36 ? 《音乐会练习曲·森林的呼啸》
◎英雄◎
【知名企业家婚外情曝光,情妇携子闹市轻生!】
【原配心脏病发入院,豪门婚姻早已名存实亡!】
【起底梁XX:商业帝国与破碎的家庭……】
类似的标题配着打了码却依旧能感受到现场混乱的图片,在各大社交平台、新闻门户网站传播,公众对豪门秘辛、伦理悲剧的热情本就蓬勃。
梁初灵的名字,连同她天才钢琴少女的光环,第一次以如此不堪的方式,被抛入舆论中心。
所有相关者,无一幸免,都成了这场风暴中的受害者。
梁初灵用来对接合作的号码几乎被打爆。
记者、合作方、学校老师、甚至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她在真正被舆论解剖。
她的生活,她的家庭、她的隐私、她的悲伤与愤怒,都摊开供人评头论足。
她和周序过往的CP被重新翻出;连远在费城的李寻,都被网友扒出来,揣测其中是否存在更复杂的情感纠葛。
妈女士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别去看,别去听。”
但是没办法不去看不去听。
有媒体直接将电话打到她的私人号码,咄咄逼人:“梁小姐,对于您父亲的情妇携子轻生一事,您作为女儿,是否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您后悔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对抗父亲吗?”
梁初灵听着对方隐含陷阱的提问,混乱与压力达到顶点,反而催生出冷静:“我不后悔。”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居然没有言语。
梁初灵继续道:“我不后悔。在当时的情况下,为了拿到我们应得的东西,那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我不后悔。又不止有她们是受害者,我妈妈也差点死掉,我为什么要后悔,你为什么不去问我爸爸后不后悔。”
梁初灵说完直接挂断了电话。已经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但后不后悔都不代表愧不愧疚,对于周序,对于那个女人和孩子。
但这份愧疚是她需要独自承担的重量,而不是在公众面前表演悔恨的剧本。她必须武装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
张姨来到医院送饭,忧心忡忡,路上她听见车载新闻说梁父公司的股价暴跌,董事会内部压力巨大,要求梁父尽快平息事态,挽回公司声誉。
“他一定会把这笔账算在你头上。”妈女士看着新闻说。
果然,傍晚时分,梁父的电话直接打到了梁初灵这里。
“梁初灵,你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毁我?你以为你能得到什么?你不是能耐吗?我看你那些演出那些代言,还能保住几个!”
梁初灵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对方语气委婉却不容置疑,表示原定于下周的一场校内交流演出,建议她不要参加。
这仅仅是开始。
几个原本在接洽的合作项目,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表示“需要重新评估合作风险”或“暂缓推进”。
孤立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周序的处境同样糟糕,甚至更甚。
他家的长辈飞抵北京,在他的公寓里,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审问。
绑架的指控,尽管目前尚无直接证据立案,但警方的初步问询已经足以让周家如临大敌。
他们动用大量资源斡旋,才勉强将事态控制在调查阶段,但周序的音乐事业已经受到毁灭性打击。
原本就因为劣迹而大幅减少的演出邀约彻底归零,合作方纷纷解约,索赔雪片般飞来。
“你不能再待在国内了。”最终,长辈做出了决定,“立刻跟我们回去,避过这阵风头。至于钢琴,等你什么时候学会冷静,什么时候再说!”
周序被变相软禁,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悔恨淹没了他。
风暴中,梁初灵对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声音,生出连自己都无法厘清的矛盾。
她不断查看手机,既渴望听到李寻的语调——可当真正看到是他名字的时候,恐惧又会抢先一步出现。
他知道了多少?他会怎么想?李炽会怎么想?
然而李寻的联系却变得稀薄,只有每天早晚固定的招呼。
“早上好,小天才。”
“晚安,要好好休息。”
起初的不解很快被庆幸取代。
她从零星的信息和朋友圈动态里拼凑出,李炽那边有了重大转机,一个新的资助方对全华裔法派乐团的构想表现出兴趣,她们正为此事全力以赴,李寻陪着李炽四处奔走准备材料,忙得昏天暗地。
他挤出的那点问安时间已是极限。
看着他发来的寥寥数语,梁初灵心下庆幸,幸好他还不清楚这边翻天覆地的混乱。
她太累了,累到不想再浪费心力去解释这摊事,更拒绝去听到任何可能出现的关于她不成熟或冲动的指责。
他那边是久旱逢甘霖的希望,她这边是污浊不堪的泥潭,但她依然倔强仰起头,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当时情境下别无选择,不该承受任何指责。
风暴持续肆虐,梁初灵四面楚歌。
结果一直卧病在床的妈女士联系了一家媒体,要求进行一次公开采访。
采访在病房进行。
面对镜头,妈女士平静叙述了这些年婚姻中的冷漠、背叛,以及梁父在得知她心脏病发后依旧逼迫离婚、甚至在医院要挟的经过。
但她没有过多渲染自己的痛苦。
“我的女儿,梁初灵,她只是一个热爱钢琴的孩子。她不应该被卷入大人丑陋的纷争里,更不应该因为她父亲的错误而承受这些无端的指责和打压”
“很多人觉得她冲动。但我想说,她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她自己,是为了我。她看到我躺在医院,她只是做了一个女儿、一个受害者,在绝境中能做的的反抗。”
“所有针对我女儿的不公和打压,我都会记录下来,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作为一个母亲,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孩子。”
这段采访视频一经播出,妈女士以受害者和保护者的柔弱却坚强的形象,赢得了大量的同情和支持。
如今时代不同以往,当下舆论最爱看大女主叙事。一时间,天才钢琴少女为母怒撕渣爹的话题热度,甚至压过了对桃色新闻本身的关注。
紧接着,另一股意想不到的声援,在社交平台上迅速引发第二轮关注。
是林佳妮。
她发表了一篇长文,没有避讳自己过去不光彩的身份,反而以此作为切入点,讲述了关于她和梁父的事情始末,以及梁初灵不计前嫌,让她在三十岁的年纪,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支点和梦想。
林佳妮请求请外界对梁初灵多一些宽容和理解。
这篇长文,以其独特视角和真挚情感,引发了大量转发和讨论。人们看到了梁初灵在家庭悲剧之外,另一个侧面。
在这篇文章发布后不久,金溪不知通过何种方式,登录了学校的官号,转发了林佳妮的这篇长文。
林佳妮来自过去的温情证言,与金溪撬动当下的官方支持,两股力量一柔一刚,形成共振,与妈女士的采访相互呼应,共同构筑了一道庇护墙。
公众的同情心和对独立女性的赞赏被调动,针对梁初灵个人的指责和窥探,发生了明显的转变。
公众的矛头更加集中的对准梁父。
母女二人的关系从未像此刻这般紧密。
她们不再是需要依附于那个男人的藤蔓,而是彼此依靠共同面对风雨的同盟。
舆论压力和董事会的逼宫,让梁父焦头烂额。
公司股价持续下跌,合作伙伴动摇。
最终,在律师和公关团队的建议下,为了保住公司,他不得不公开道歉,承认自己对家庭失责,并承诺不再以任何形式干扰和打压梁初灵的事业和生活。
梁父仿佛瞬间老了十岁。
他保住了他的公司,但他作为一个商人重信守诺的形象,作为一个父亲舐犊情深的伪装,都已崩塌,再也无法挽回。
周序在家人的强势安排下,登上了飞往国外的航班。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人来得及送行。
关于绑架的调查,因证据不足且当事人精神状态不佳无法提供有效证词,最终不了了之。
但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暂时离开这片他渴望大展拳脚的土地,也必须离开他渴望的梁初灵。他的音乐事业,陷入漫长的冬眠。
而那个女人和孩子,得到了相对妥善的安置,住进一家私立疗养院,接受心理和生理的治疗。
风暴在梁家、周家双方不约而同的全力扑救下,以极快的速度平息。
他们都希望这场丑闻尽快翻篇,因此动用一切资源降温、撤热搜、引导舆论。
资本和权力的共同愿望,有时候比任何公关手段都更有效。
从某种角度看,这倒成了另一意义上的好事。
事态当初发酵得有多快,如今平息的就有多快,仿佛一场来去匆匆的雷阵雨-
窗外的天空湛蓝如洗,梁初灵看着楼下花园里新发的绿芽,陪着妈女士办理了出院手续。
梁初灵扶着妈女士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眼,她眯了眯眼睛。
现在到处都是关于她的推送通知。
【天才少女陨落倒计时:梁初灵或将暂别舞台】
【心理专家称:经历家庭巨变,梁初灵需要至少两年心理疗愈期】
【经纪团队建议休学,柯蒂斯之行恐生变】
车已经在等。
妈女士拉开车门:“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妈女士坐进车里:“其实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休息一两年不是坏事。”
梁初灵关上车门:“我不能停下来”
“为什么?你还不到18岁,还有大把时间。”
“停了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所有人都在等我停,那我就是不能停。”
车子驶过长安街,天安门广场上游人如织,红旗在风里舒展。
“那样会很辛苦。”妈女士最终说。
“我知道,但停下来会更辛苦。停下来后,我会每天问自己,然后恨自己。”
妈女士继续说,手轻轻覆在女儿手背上:“你不用这么累的,可以休息的,起不来也没关系的,可以再去试试别的。不要被钢琴绑住了一生,你是自由的啊。”
梁初灵低头看着母亲的手,那只手保养得很好,手背上还有住院时打点滴留下的青色淤痕。
“可是我已经被钢琴绑住一生了。”
Elena说过,梁初灵和她们不一样。
她们能看到自己的边界,所以反而可以去自由选择别的。
但梁初灵已经被选择,被钢琴选择,既然被选择,那就不能退。
经纪人打来电话:“初灵,柯蒂斯那边回复了。他们的校演名额非常有限,通常新生需要至少一个学期的适应期,才能获得登台机会。开学典礼的校演,他们同意让你参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校方提出,让你参加一场师生挑战校赛,投票者是校内学生。你代表新生,和那些老师们同台竞技。”
梁初灵一时没说话。
“初灵,这是一场必输的比赛。学生投票不可能不给老师们面子的。”
如果你知道这是一场对你来说必输的比赛,你还会去吗?
梁初灵说:“我去。”
英雄波兰舞曲最后一段其实是葬礼。
英雄死了,人们在为他送葬。
但曲子没有停在葬礼上,葬礼之后,还有一段,很短,很轻,且还在前进。
像在说:英雄死了,但路还在。
英雄之旅重要的是也许是”旅“。
梁初灵弹的时候,总在想那段,为什么肖邦要在英雄死后,还写那几小节?
后来明白了,因为世界不会因为一个英雄倒下就停止转动,命运会选择新的英雄,让路继续走。
梁初灵摊开自己的手掌,这双手曾经只为了触碰音符而生,如今感受过碎裂,也曾推动过命运的险恶齿轮。
天才不能承认脆弱,英雄不能承认需要被拯救。
哪怕一切都不受控,她也还是要继续走,继续走,就代表她什么都无法推开。
屏幕又亮,是李寻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破。
37 ? 《冥想曲》
◎我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费城的天空是一种异域的蓝,李寻却无暇欣赏。
李炽乐团的资金危机总算化解,新的资助方不仅提供充足的资金,还带来了人脉资源。
连日来的奔波焦虑、以及最终尘埃落定的狂喜,像一场高烧,烧得母子二人头晕目眩,等到体温降下,理智回笼,李寻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柯蒂斯的录取通知公布了。
李寻后知后觉,晚了两三天才想起去看,最终确认没有他的名字。
意料之外、却也不算非常外,但难免失落。
李寻罕见的焦躁起来,不是因为失败本身,而是因为这个结果,将他与梁初灵原本清晰的轨迹打乱。他立刻想要联系她,又蓦然想起,这段时间他给她的关心实在太少。
他再次后知后觉,他发去的那些关于早晚安的消息,大多只得到零星的回复,梁初灵已经快十天没再给他分享生活。
李寻给梁初灵发微信:有空打语音电话吗?
他觉得这种事情打字实在是说不清楚,他想听听她的声音,也想让她听听自己的声音。
手机安静,梁初灵没有回复。
李寻平复着因落榜和疏于联系而产生的混合情绪,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他决定处理一下积压的消息。
这段时间,他全身心扑在李炽的事情上,连梁初灵都聊得很少,其他人的信息更是压根没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朋友关心的询问,一些群里转发的新闻截图,甚至还有几条不甚熟悉的号码探听消息的短信。
碎片化的信息是一块块拼图,拼凑出一幅他完全陌生的图景。
【梁氏集团董事长婚变风波升级!情妇携子闹市轻生!】
【天才钢琴少女梁初灵身陷家族丑闻!】
【疑为母出头,梁初灵被曝卷入绑架风波?!】
【原配夫人泣血控诉,前情妇反水发声!】
李寻看到了梁初灵母亲接受采访的报道,看到了林佳妮那篇长文,也看到那些恶意揣测和标题党。
懊恼、生气、不解、担忧、后怕……种种情绪沸腾。
信息冲击和情感震荡让他眼前一黑,扶住旁边墙壁才勉强站稳——
与李寻那边的惊涛骇浪相比,梁初灵近期的生活十分平静——或许是因为之前处于情绪高度应激状态——父亲的背叛、母亲的濒死、触碰了道德的灰色地带,目睹她人因自己而崩溃轻生、被全网舆论解剖。
所以当风暴平息,她反而进入了一种平静到诡异的状态。
她吃好睡好,按部就班收拾着行李,为前往柯蒂斯做准备。陪着妈女士和张姨,一点点将物品搬入新房子。
栗子准备最后搬,按照猫的习性,要等新家完全布置好,熟悉了气味再请它移驾,所以它还生活在原先那套房子里。
梁初灵也和林佳妮确认了后续的视频钢琴课,想到自己即将远渡重洋,要通过网络给林佳妮上课,心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有一点自己与李炽越发相似的错觉。
这天金溪打电话来,语气有些急,让她务必去家里一趟。
梁初灵去了。金溪连忙把她拉进书房。
书房里变化很大,熟悉的有水母缸和书架,只是书架上的复印件证书不再,换上了那座梁初灵定做的奖杯。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架钢琴——是梁初灵喊人搬过来送给金溪的。
上次来金溪家就发现家里没钢琴,这梁初灵还真是不缺……
放着也是落灰,送给需要的人更好。
金溪指着水母缸,声音带着难过:“初灵,你看薰薰。”
梁初灵凑近看。
她认领的那只大西洋海刺水母薰薰,此刻失去往日飘逸的姿态,伞盖和触手都缩得非常小,蜷成了一团半透明胶质,在水中缓慢沉浮。
“我爸爸说,看它的状态就这一两天了,它会融化成水,消失不见。所以赶紧喊你来看一看。”
它曾经那么美丽,在水中绽放着如梦境般的光彩。
可再绚烂的生命,也有固定的周期,时间一到,就无声无息地消散,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仿佛从未存在过。
梁初灵看着那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水母,好荒唐,她们在等待,等待它的死亡。
其实这段时间她都刻意地不去感受自己的心情,不去深想任何事情,情绪在大起大落之后进入不应期。
催生出一种扭曲的独立。
同样,她几乎未想念李寻。
她已没有多余的去进行一段深度情感投入的亲密关系,所以干脆,大脑替她停止了想念。
可是在看到薰薰的这一刻,她想到了李寻。
梁初灵在金溪家呆了两天,就坐在水母缸旁边一直守着,思绪飘得很远,又好像一片空白。
那只水母已经变得更加透明,轮廓难以辨认,像一团果冻。
梁初灵将额头抵在玻璃壁上,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李寻的电话,是李寻国内的号码打来的电话。
梁初灵一下站直,他回来了。
正好,她也有话想对他说。
接通电话,果然,李寻声音沙哑:“梁初灵,我在你家门口,你在家吗?我们聊聊。”
“我不在家。”梁初灵的声音平静。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他的语气急切。
梁初灵看着缸中那团透明,不接话,反而将问题抛回:“你有什么事吗?”
她以为他会询问不久前的风波。
然而,李寻沉默了一下,说出的却是:“对不起,柯蒂斯没有录取我。”
梁初灵“啊?”了一声。
李寻像是早已打好腹稿,给出了很多方案,一条条,清晰理智,像在做项目规划:“我可以申请费城其他的学校,课余时间依然可以来找你,陪着你。或者,我明年继续申请,再试一次,你可以等我一年吗?当然,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
他还在列举,用周密计划来弥补失败的缺口,来维系她们之间原本设定的未来。
梁初灵没有听清他后面的话。
她的眼神游在缸中,那只叫做薰薰的大西洋海刺,最后一点轮廓在她眼前消散,它彻底融化成水,与周围的海水再无分别,仿佛从未存在过。
空茫的悲伤击中了她,眼泪毫无征兆掉下来。
这实在难得,因为这段时间她不悲不喜,靠着这层麻木的外壳,得以维持表面的平静,处理各种事,不去感受底下的汹涌。
可这一滴眼泪,砸出千情万绪。
妈女士面对媒体,将一切揽到自己身上,甚至瞒着她,去疗养院看望了那个女人和孩子。
张姨一把年纪了,还跟找到家门口来的黑粉和媒体对骂。
栗子最近总是默默跟在她脚边,用脑袋蹭她,她却很少像以前那样好好抱抱它。
林佳妮对她时不时的关心和安慰,在网上有评论必回。
周序发来的那封邮件,说:“事情因我而起,你别因此否定自己。希望你一切都好。”
金溪每隔几天,就提着她爸爸做的饭菜来梁初灵家送饭。
抱歉、后悔、高兴、幸福、不满、痛苦、悲伤……无数种之前被压抑的情绪此刻如海啸般扑面,几乎将她淹没。
她最先清晰感受到的,是对薰薰死亡的悲伤,紧接着是对李寻有可能问起的那起绑架案的紧张。
她不想从他口中听到任何关于此事的评价,那会让她觉得自己精心维持的姿态瞬间崩塌,露出底下那个可憎的自己。
梁初灵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很糟糕的人。
她利用了周序的偏执,伤害了无辜的女人和孩子,让妈女士和张姨为她担惊受怕,忽略了栗子,拉林佳妮和金溪下水,还改变了李寻的人生。
依赖等于被动,被动等于受害。
李寻的温柔,曾经是她悬崖边的缆绳。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爬上了岸,她偏执地认为,任何形式的牵绊,都可能成为新的软肋,都可能让她再次陷入被动等待和依赖的境地。
她告诉自己,她一个人可以做所有事情,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慰藉。
李寻和他的爱,是她过去懦弱自我的象征。
只要还和他在一起,她就会永远看到那个需要依赖他人的自己。
她必须斩断他,才能彻底杀死那个软弱的旧我,去向独立的新生。
电话那头,李寻停了下来,没听到任何回复,他有点紧张:“梁初灵?”
梁初灵没有回答,书房的空间不大,挤挤挨挨,导致她靠着水母缸,伸手就能碰到那架钢琴的大字一组,梁初灵的手指无意识摁下了一串音符。
还记得吗?
音乐是一种完全自我的艺术,它依赖于直觉和感性,它无法掩饰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性格。
在情绪面前,技巧和伪装都会失效,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真诚。
李寻有那样好的鉴赏能力。他轻易从梁初灵那串音符里,听出了沉重的分别。
他想假装没听到,可是做不到,因为梁初灵喜欢他的坦诚,他不可以丢弃她喜欢的品质。
于是他对自己剖心:“梁初灵,你是决定和我分开了,是吗?”
梁初灵停下手指。好奇怪,她竟然还有点诧异:“对。李寻,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过自己的生活吧,不要再围着我转了。”
“……什么意思?”
梁初灵:“你一定听懂了我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就因为我没考上柯蒂斯吗?”
“对。”
“那我们能不能见面说?”李寻无法接受隔着电话就这样被判死刑。
“不能。见面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我之前太忙,没有及时关心你,对不起,前段时间,你家里出了那么多事,我看到了那些新闻,我……”
“别说了!”梁初灵厉声打断,“那些都过去了。”
对,我是一个绑架者!我不仅绑架了那个孩子,我也绑架了你!我是一个绑架者,你满意了吗?所以我无法面对被我绑架的你。梁初灵仰起头,要把天花板盯穿。
“让我见见你,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不好!”她拒绝到力竭。
“为什么就不能见面说?你连见我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吗?”李寻第一次如此明显表现出失控的情绪,声音里充满痛苦。
“就是不能,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就因为我的一次失败,你就要否定我们所有的感情吗?”
梁初灵恢复冷静:“你承认你失败了?”
李寻被刺痛:“是,我失败了。真是因为这个?所以我们的感情这么不堪一击吗?”
“你说呢?”
“你不是这样的人。是还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梁初灵,我们见面聊聊好吗?不要这样拒绝我,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不是有没说清的误会?”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怎样的人?”梁初灵不去管他后面的话,仿佛只能听见第一句,“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糟糕,这样武断,这样冷漠,这样残忍。”
李寻不知道如何是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起别的:“可是我们说好了一起去北极的,我说过的,我会给你最好的爱情,我……”
梁初灵打断他:“你要给我最好的爱情,就是现在,带着你的爱情离开我。”
李寻觉得自己的堤坝被砸穿,洪水滔天,水里浮起不解、委屈、还有愤怒。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连一个当面挽回的机会都不给?
“到底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不能见面说这件事!为什么!”李寻的声音在努力藏住哽咽,“是因为你觉得我现在配不上你了,让你觉得丢脸了?所以你就要把我一脚踢开是吗?”
这些话近乎刻薄,李寻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样的语气去对待梁初灵。说出来的一瞬间,先受伤的其实是他自己。
但他太想打破她的冷漠,让她正视他的存在和痛苦。
结果梁初灵根本不说话。
李寻只好继续执拗:“你不见面,那我就一直在你家门口等你。”
梁初灵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
李寻藏无可藏,哽咽声像子弹上膛:“我不想和你分开……”
梁初灵中弹,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滑落,怎么没人告诉她,就算仰起头眼泪也一样会掉下来啊,“你这样是在伤害我。”
伤害……
这两个字好重,重到电话两头的人都沉默。
良久李寻才开口,带着茫然:“你在我这里受到伤害了吗?”
梁初灵用尽全身力气回答:“是的。”
李寻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他所有解释,所有计划,所有坚持,在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苍白。
好疲惫,好荒诞,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但他同样倔强仰起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就不许他有骄傲吗?
他在心里冷笑,却在心外忍哭。
慢慢地,却又带着决绝:“好,那就这样吧。”
停顿了一下,像在审视自己,语气困惑:“会伤害到你的我,我也不知道还是不是我。我也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
最后一句轻轻落下:“我怎么会去伤害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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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 《水中倒影》
◎你俩官宣之后就没同框过了吧?◎
李炽坐在驶往机场的车副驾,车载屏幕上正显示着一条关于古典乐坛的旧闻回顾:
【正如李炽几年前曾指出的那样,古典音乐的潮汐正在东方掀起新的波澜。
最具代表性的佐证,便是被誉为钢琴界奥林匹克的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该赛事评委由业界绝对权威组成,若一致认为参赛者水准未达到首奖标准,则让首奖空缺,绝不降格以求。
这项桂冠,曾因此空缺了整整五届、也就是整整二十年。
直到四年前,十八岁的华人女钢琴家梁初灵,以她兼具磅礴技术和深邃乐思的演奏,一举打破了这项长达二十年的沉寂,强势折桂。
根据大赛传统,首奖获得者不再拥有参赛资格,但梁初灵在夺冠后,收到了大赛组委会发出的评委邀请。
就在明年,新一届大赛即将启幕,她将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评委,也将成为第一位华人评委。
细数近几年的国际顶级钢琴赛事,首奖都被华人钢琴家包揽。她们以无可指摘的技巧和融汇东西方的独特音乐理解,征服了世界各地的评委与观众。
并且,由李炽打造的全华裔法派乐团,在经过初期的挣扎与探索后,也逐渐赢得了挑剔的乐评人和广大乐迷的认可,演出邀约不断,成为了古典乐界一股不可忽视的清新力量。
前有李炽,后有梁初灵,这两位华人女钢琴家是时代的见证者、在场者、推动者。】
李炽看向窗外,北京的天空依旧高远。
但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人和事,都已悄然改变。
她当年的预言,正被时代一步步印证。
华人的面孔,正在古典音乐这片曾经由欧洲主导的领域,占据越来越耀眼的位置——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李寻在办理宠物托运手续。
航空箱里,栗子趴着,它已经是一只六岁的大猫,变得安静沉稳。
这个航空箱还是四年前托运它来美国时的那个,同箱同猫同人,一趟航线,两个国度,交换不同的情愫。猫是懵懂猫,人是清晰人。
李寻轻轻拍了拍航空箱,“回家了,栗子。”
他此次回国是因接下了李炽的邀约,担任乐团商业发行影片的导演。
这是一个完整的影视制作项目,李炽看中他三点。
其一,他自己曾经也是钢琴家,深刻理解古典音乐的内在逻辑与美学;
其二,他去年在纽约大学的结课作业,一部声音与影像关系的实验短片,在几个独立电影节上获得了极高评价,也证明了他将抽象乐思转化为视觉语言的潜力;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是李炽的儿子,她们之间有默契和信任,李炽能放心地将乐团的形象交付于他的镜头。
李炽要为自己的乐团再造一波势,要狠狠拓展古典音乐受众,决定打造一部具有电影叙事感的商业发行影片,于主流媒体平台播出。
这个想法在她脑海中酝酿已久。
传统的唱片和现场录像已无法满足当下的传播需求,她需要一种更具感染力的方式来讲述古典音乐,讲述她的音乐。
“我们需要打破那层玻璃罩。”李炽对李寻说,“古典音乐不该只是音乐厅里正襟危坐的仪式,不该被供奉在神坛上,只被少数自诩高雅的人品评。它里面的激情、挣扎、爱与死,与任何流行文化一样鲜活,一样深刻。”
“这部影片,就是要把古典音乐推向更广阔的受众。用电影的语法,让听不懂赋格的人也能感受到节奏的张力,让不明白奏鸣曲式的人也能被一段旋律牵动心肠。要让平时只听流行的人,也愿意发现,古典乐一样能够贴近情绪。”
李寻明白,但还是指出:“我担心这会引来原教旨主义骂你玷污了古典音乐的纯洁性,骂你把阳春白雪变成了下里巴人。”
李炽笑了笑:“你骂得太温柔,应该是会骂我和我的乐团,为了出名,连脸都不要了。”
“没关系的,各行各业都有这种例子。觉得门槛低了,他们‘圈内人’的优越感就没了。没关系,我不怕被骂,如果拓展受众意味着要承受指责,那这骂名没什么。”
她要实现自己曾说过的:在古典音乐尚且鲜活的时候,一定要多做点什么,也要尽情地演奏,真诚地表达,然后,平静地看着它走向下一个阶段。
李寻虽然名义上还是大四学生,但早已修满了毕业所需学分,行动自由。
这个机会来得挺巧,他正好也回来看看。
飞机穿越云层,脚下是熟悉的东亚海岸线,李寻看着舷窗外,心情复杂。
四年,他刻意避开了一切与古典音乐相关的接触,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平静。
但这次,他要再次揭开一个他回避了许久的世界的幕布——
李炽亲自来机场接他,母子二人许久未见,但也没有过多寒暄,一切尽在不言中。车子驶回李炽在北京的住所,那套都很熟悉的房子。
车子快到门口时,李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隔壁的琴房里走出来,是金溪。
李炽按了下喇叭,李寻降下车窗。
“金溪,好久不见。”他打招呼。
金溪闻声转头,看到车窗里李寻的脸,明显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李寻?你怎么回来了?!”
李寻被她这过激的反应逗乐,笑着揶揄:“你吓什么?我是给乐团拍片的导演,你不知道吗?”
这四五年来,因为金溪加入了李炽的乐团,李寻每次去看望母亲时,总免不了会跟金溪碰上一两面。
两人本质上算是熟人,却又极其陌生——
她们共同的话题,大概只有李炽或者梁初灵。
而前者,两人不敢多聊,后者,则是两人心照不宣。
于是每次见面,都只剩下关于天气、行程、乐团近况之类的寒暄,然后迅速陷入尴尬。
李寻以为,金溪此刻惊吓,不过是这尴尬关系的又一次体现,外加可能对由他执导这件事感到意外——
乐手当然不会关心制作团队的人选,直到项目正式启动。
只是,金溪脸上的表情太过精彩,从惊吓到愕然,再到一种“原来如此但根本不是因为这啊”的混乱。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化作吐槽:“我勒个去!我还真不知道!”
心里却在呐喊:我又不是因为这个而惊吓!我是因为……
但她没办法说出口,只能赶紧扯出一个笑容,干巴巴找补:“哈哈,那真是太巧啦!欢迎回来!李导!我还有点急事,先走了哈!等之后工作见!”
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李寻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有些莫名,但也没多想,只当是金溪依旧不想继续那惯常的尴尬对话。
李炽停好车,意味深长:“她吓到未必是因为你。”
李寻怔了怔,看向母亲。李炽却已下车,去后备箱取行李了。
出租车上的金溪,心脏还在砰砰跳,拿着手机打打删删,不知道怎么措辞。
她不是惊讶李寻回国,也不是惊讶他是导演——虽然这事她之前确实不知道——也再次佐证了两个人熟也不熟。
金溪惊吓的是,李寻怎么今天回来了!而就在今天,另一个人,也要悄悄回来!
她还在打字呢,对面电话已经打了过来,金溪接起:“喂?初灵!你落地了吗?已经出来了?在哪个出口?好,你就在那里等着,我马上到!对了,跟你说个事……哎呀算了一会儿见面再说。”
挂了电话,金溪感觉像在参与一场特工行动。
这俩人,一个悄无声息回国,一个毫无预兆出现,真是冤家路窄?还是命运弄人?
梁初灵去柯蒂斯的那一年,金溪也正式加入李炽的乐团前往美国。
两个人自然要约见约饭,席间,梁初灵问起:“李寻他最近怎么样了?”
金溪当时就很奇怪:“我跟他不熟啊,你怎么跑来问我?还有谁比你跟他熟啊?”
梁初灵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你能帮我看看他朋友圈吗?我跟他已经没联系了,好友也删了。”
金溪这下是真的惊讶:“咋了?你俩分手了?”
梁初灵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该用什么词定义她们的关系。
分手?可是也并没正式在一起过啊。
梁初灵只说:“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金溪噤声,不再多问。
她点开那个从未聊过天的头像,李寻的朋友圈空空荡荡,只有一条动态,是半年前发的,一张栗子睡觉的照片,配文只有一个猫爪表情。
梁初灵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
梁初灵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这张脸如今实在是太家喻户晓。
没办法,本人真的太红了,长得也真的太漂亮了——梁初灵甩甩头发,心里已经演完了三台戏。
她今年是毕业后的第一年,所以在刻意压低演出量,全球巡演只一月一场。原本计划周密,但接下来两场在俄罗斯的音乐会,却因升级的地区冲突而被迫取消。
这两场演出,本身就因为复杂的国际关系,能成行已属不易,观众和参与者范围都很有限。
若非发出邀请的是她的那位偶像,她本就不会考虑前往。
因此,演出取消虽然遗憾,但并未引起媒体大范围报道。
知道她提前结束行程悄悄回国的人,除了经纪人团队,也就只有金溪。
她打算利用这段意外的空档,回来陪妈女士过生日,生日是十月十一,还有几天,梁初灵想给妈女士一个惊喜。
机场玻璃窗外,是北京秋日爽朗的天空,阳光利落也冷漠。
金溪一路小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一路顺利吗?累不累?”
“还行,就是有点困。”梁初灵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但能听出笑意,“好久没回来了,感觉空气都不一样。”
“那是!北京欢迎你!”金溪笑嘻嘻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先别聊了!走走走,车在那边!”
一边说,一边还四下张望。
梁初灵被她拽着往前走,忍不住笑:“至于吗你,我又不是什么通缉犯。”
“你比通缉犯吓人,通缉犯的照片没你辨识度高!快走快走!”
走了几步去到外面,人流散开后,金溪又憋不住,凑近梁初灵:“我跟你说,李寻今天也回来了!”
梁初灵正看着外面的树——
这个月份,北京的秋天还没到最好看的时候,但也有一些叶子错峰出行、如今红红黄黄,也有几分看头。
听到金溪的话,费尽心思的叶子一下失去魅力,梁初灵眼睛所见已抵挡不过脑海所得。
身体几不可查僵硬一瞬,却没有立刻回头,只嗯了一声。
金溪见她反应平淡,更是着急:“他说他是回来给我们乐团拍电影的!他现在是导演啦?”
这下梁初灵终于转过头,帽檐下的眼睛里是诧异:“你们乐团要拍电影?”她一下子就明白李炽想干什么,但也腹诽这得挨多大的骂。问完这个问题,才在金溪鼓励的眼睛里,问出她想听到的那一问,“李寻当导演了?”
金溪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千真万确,他自己亲口说的,李炽老师邀请的!”
她看着梁初灵复杂起来的神色,忧心忡忡叮嘱,“所以这段时间,你别主动来找我玩了,我怕你俩碰上了,那多尴尬。”
梁初灵点了点头:“明白的。”
金溪自觉已经把惊天秘密跟好友同步完毕,剩下的就是关心:“差点忘了问,你这次俄罗斯的音乐会虽然被取消,但热度居然逆涨,伊凡昨晚的演出加了一首情歌,说弹给那位没能踏上这片土地的东方爱人。评论区炸了,都在艾特你!”
“你俩官宣之后就没同框过了吧?”
【📢作者有话说】
1.时间线为五年后。初灵已经毕业一年,李寻还是大四,因为他分手后休息了一年。
2.初灵没有恋爱过,和伊凡的官宣是有其他原因的。
39 ? 《小步舞曲Op.18 No.1》
◎爱过的◎
李寻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行李刚放下,就被李炽拉进书房,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时间紧任务重,你发来的剧本我看了。”李炽开门见山,“我们先来明确几个核心流程。”
李寻点头,切换到导演模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们与乐团的经纪负责人进行视频连线,讨论已拟定的剧本大纲,和更多落地内容,确定总的拍摄天数、精确到每一天的拍摄内容,这需要协调乐团近百位乐手、指挥以及行政人员的日程,是一个巨大的调度工程。
李炽想要的不是简单的演出录像拼接。
她希望影片有灵魂,有故事。
初步确定了几条线索:
乐团成长史,从创立到如今的艰辛与荣耀;
核心成员聚焦,比如指挥的艺术追求,几位首席乐手的个人故事,其中也包括金溪;
一部重要作品的诞生记,从第一次排练到最终舞台呈现的全过程;
李炽本人的艺术理念与野心。
那么除了乐团的排练厅、演奏厅,还需要许多外景,既然是华人乐团,里面挺多成员都在音乐学院呆过,得去学校勘景。还需要拍摄乐手的日常生活。为了节省成本,以及档期问题,音乐厅的录制决定使用某一场现有演出。
李寻需要根据拍摄需求,确定团队成员名单和设备清单。尤其是录音。
经纪负责人拿着预算表,一项项与李寻核对。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还需要所有出镜乐手签署肖像权授权书,与音乐厅、合作方等签订拍摄许可协议。
会议结束时,已是华灯初上。
李炽看着终于在新环境里放松下来,趴在猫爬架上打着小呼噜的栗子,拿出手机,录了段视频,又拍了几张照,一起发给梁初灵。
这四五年来,李炽大概每个月都会给梁初灵发一次栗子的近况。
这个习惯,始于李寻的恳求——
恳求李炽将照片转给梁初灵。
李炽得知两个孩子掰了的时候,并无太大波澜,缘聚缘散么。
但当她得知李寻在两人掰了后,去梁初灵家把猫偷走了时,还是大为震撼,呃呃啊啊了半天,一点没看出来自己儿子居然是能干出这种事的人。
如今看出来了,她也就很快接受了……
所以应承下来李寻的请求。
而梁初灵那边,似乎也接受得很快——
尽管她当初一气之下拉黑李寻所有的社媒,直接导火索就是李寻偷猫不还。
李炽选中视频和照片给梁初灵发了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补了一句:李寻回国了。
她是干这一行的,朋友圈里一大堆世界各地的演出经纪和剧场经理,自然早就知道梁初灵后续两场俄罗斯巡演因故取消的事情。
结合今天金溪在门口惊慌失措的反应,她几乎可以肯定,梁初灵也回来了。
一码归一码。梁初灵是她的学生,心性她也了解。
且在李炽乐团刚起步最艰难的时候,是梁初灵主动联系李炽,与乐团合作了两次音乐会,实实在在拉高了乐团的知名度,后来还介绍了不少资源和优秀的年轻乐手过来。
这是一个很念旧情的小孩,于公于私,李炽都觉得应该告知一声——
梁初灵回家后,陪着妈女士和张姨住了几天,给妈女士庆祝了生日,享受着久违的家庭温暖。
妈女士身体调养得不错,张姨也精神头很好。
梁初灵已经两年多没回家。
妈女士自不必说对孩子的思念。
张姨单身无子女,在梁初灵读幼儿园时就来家里负责照顾,从没这么长时间没见着梁初灵过。
看到小孩突然出现,还不敢置信。
先是把门开开关关好几次,愣是没让进,以为自己在做梦,确定不是梦以后,没忍住抱着梁初灵先掉了一波眼泪。
掉完还叮嘱,进家门后可不能再哭,梁初灵点点头。
结果进了家门,妈女士一嚎,张姨又泪如雨下,一边哭一边去给梁初灵炖肉吃。
饭桌上,梁初灵时差没倒过来,胃口一般。张姨又掉眼泪……说孩子以前都是一盆一盆吃肉的,现在怎么吃不了几口就不吃了,这是饿苦了!梁初灵尴尬地又吃了几口,连连保证第二天一定大吃特吃。
妈女士容光焕发,悄悄跟女儿分享爱情的喜悦,还给她看对方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看起来很面善的叔叔。在那张照片里,叔叔身后的书桌上,还摆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穿着消防队服的照片。
梁初灵笑着打趣这是套娃。
休息几天后,梁初灵去了央音附中。
林佳妮如今在这里任教,这份工作很适合她,耐心、细致,实力也过关,她自己也努力,在学校里很受学生欢迎。
梁初灵当初只是顺手推舟介绍了机会,能站稳脚跟靠林佳妮自己。
两人在学校里聊了会儿近况,林佳妮也实在好奇梁初灵和伊凡的恋情,林佳妮曾因男人而栽了个大跟头,也就对男人大肆表演出的爱意格外敏感。
她不同于金溪和妈女士早就知道真相——
一是二人不常聊天,二是聊起来也不会聊这些。
但既然见了面,林佳妮还是问及此事,也不免表露出担心,
梁初灵笑盈盈,跟林佳妮解释始末。
伊凡是梁初灵那位偶像叶莲娜的儿子。
梁初灵大三那年,伊凡的团队开始瞄准国际主流市场,准备签约顶级唱片公司。
然而他是个同性恋。
古典音乐圈的‘古典’这一名号,有时代表的是封建。
公开性取向在保守势力眼中,可能被视为有商业风险。
这个难题最后被伊凡丢给了母亲。
叶莲娜万般无奈之下联系了梁初灵,希望梁初灵能“帮帮伊凡”,希望她能以女友身份,与伊凡进行一段时间的公开互动,塑造金童玉女的形象,为伊凡的签约和宣传铺平道路。
叶莲娜对梁初灵有过提携的恩情,何况,对方是以长辈的请求姿态提出。
考虑到古典音乐圈生态的现实、出于对偶像的复杂情谊,梁初灵最终答应。
于是,近三年多来,“梁初灵与俄罗斯钢琴王子伊凡坠入爱河”成了古典音乐圈津津乐道的跨国佳话。
梁初灵不必有那些‘钢琴女神’‘钢琴天才’之类的前缀,她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形容词。
林佳妮听完简直要替梁初灵感到被冒犯,总有男人爱强行与一名女性捆绑成浪漫叙事,叙事只会建立在彻头彻尾的虚构之上。
谁都想趴在女人身上,吸一口甜美的血。
林佳妮无力改变,只得换个话题,换种心情,便拉着梁初灵往琴房走,说最近有几个苗子不错,有个女孩儿的偶像是她,既然回来了,顺便给听听看。
只是没想到,刚走到那排琴房门口,其中一间的门就从里面打开。
走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的是李寻。
梁初灵第一眼就看见他,身姿比少年时更挺拔,褪去了青涩,多了沉稳。
他微微侧头,专注地对身边的年轻女性说着什么,那位女性气质温婉,梁初灵不认识。
梁初灵第一耳就听见他,语气温和又肯定:“喜欢,不只是喜欢,是爱……应该比爱更重,是珍视。对,我珍视你,我怜惜你。”
那名女性听着,点点头。许是心情激荡,下台阶时没注意,脚下绊了一下,李寻立刻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胳膊,动作自然又体贴。
扶稳后,二人继续向外走。
也就是在这一刻,李寻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
梁初灵看到李寻立刻站定,手上也一定在用力——
那名女性胳膊处的外套都被他捏出了褶。
还看到李寻眼神里的始料不及,以及更多她无法解读、也不想解读的情绪。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与他对视超过一秒,梁初灵先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地上。
她觉得不洁——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个此刻正沉浸在幸福中的陌生女性,她应该拥有一份洁净的、完整的、不被前尘往事打扰的爱。
那么自己这条早已缠绕混乱的因果线,就不该被她看见,不该玷污她此刻感受到的珍视与怜惜。
所以梁初灵移开视线,仿佛只是无意中瞥见了陌生人。
还拉了拉林佳妮,向旁边退了几步,让出更宽的通道,示意对方二人先过去。
李寻的脚步有踌躇,他看着梁初灵迅速避开的眼神,终究什么也没说,沉默地从她们面前走过。
错身而过时,梁初灵听到那个温婉的女声响起,带着好奇:“那你以前也这样爱过吗?”
脚步声没有停顿,李寻的回答顺着走廊飘过来:“爱过的。”
“爱过的”——
梁初灵抬头,面前站着的不是林佳妮,是克莱本大赛的某位女评委。
五年前的秋天,克莱本国际钢琴大赛进入赛事期,梁初灵在克拉科夫先落了地。
接机的是赛事组委会派来的志愿者,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孩,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梁初灵走过去打招呼。
去酒店的路上,她心跳得有些快,她入围了,李寻也入围了,比赛要持续整整两周。这两周里,她会见到他吗?
既战战兢兢,又隐秘期待。
战战兢兢是因为不知道见面该说什么,该怎么面对那双眼睛。
期待,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想念他,想念到愿意承受任何尴尬,只要能再见一面。
“您好,”她终于忍不住,问副驾驶座的志愿者,“这次入围的选手里,有个叫李寻的中国男钢琴家,请问他到了吗?”
志愿者挑眉:“李寻?他退赛了,这很特别,入围的选手很少有退赛的。你和他来自同一个国家,你知道原因吗?”
退赛了。
梁初灵愣了好几秒:“这样啊……谢谢。我也不太清楚。”
车窗外的风景继续倒退,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说不清是什么复杂感觉,但一定有失落。
几天后,选手们移师华沙,比赛开始前,留足了选手游逛的时间,梁初灵去了圣十字教堂,这座教堂并不特别宏伟,但这里的一根立柱中,安放着肖邦的心脏。
看完后,又走到维斯瓦河,水是可爱的亲切的,梁初灵往下看又往上看,觉得天很低,低到可以伸出手拽着河水使其摇曳——梁初灵在心神摇曳间丢失了吊坠——李寻当初送给她的那条。
怎么找都找不到……脚边、座位下、地砖的缝隙里,没有,她蹲下身搜寻每一寸地面,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几乎趴在了地上,没有,也许掉进了河水里,她们说维斯瓦河连着波罗的海,没有。
她保持着蹲姿,很久没有站起来。
吊坠丢了。
连同过去某一部分的自己,一起丢在了这里。
记忆于是变得可以想见,一段一段,一条一条,一帧一帧,这是一个出生、死亡、失散、告别都很轻而易举的世界。可梁初灵蹲着伸出手,手心里曾燃烧过另一个少年的温度,但温度淌走了,也许一起淌进了波罗的海,失却了手心温度的这一刻,梁初灵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李寻。
听说世界上的海都连在一起,那我希望我们曾燃烧过彼此温度的证据,可以流向全世界。
河水蹭过岸边,把银光蒸成雾,会去往天上叠成蓬松的云,说不定每一片云也会带着水的记忆去往世界的各个角落。
带着这样的心情,梁初灵装了一瓶维斯瓦河的水,带着这样一瓶水上台,梁初灵打破了克莱本大赛首奖空缺二十年的魔咒,成为了新的传奇。
梁初灵知道,这一刻,全世界的钢琴家都会知道她的名字。
李寻也一定会知道。一定会看到。
……会看到她的脖子空落落。
那位女评委听完她的琴声,眼眶通红,说:“我听到、我知道,你爱过的。”
我爱过的……
我爱过的吗?”爱过的。“
梁初灵站在原地,背对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身体绷得笔直。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指甲印。
外面秋风起,刮得很嚣张,打得玻璃门乒乓响,梁初灵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门口的椅子上不知道谁落下了一本琴谱,哗啦啦,风花了十几秒钟就把整本都翻了一遍。
这是已经被读过一遍的秋天。
林佳妮不认识李寻,也不知道往事,只察觉到梁初灵状态倏忽间大变,看着她问:“初灵,怎么了?”
梁初灵摇了摇头:“没事。走吧,去听你的学生弹琴。”
40 ? 《戈雅之画·爱与死》
◎暴雨◎
那天的偶遇,后劲大得让梁初灵自己都感到诧异,以至于接连几天,她都避开了所有前往学校附近的可能。
至于到底在害怕什么,她说得明白吗?
是怕遇见李寻本身,还是怕遇见那个爱着别人的李寻?
她说不明白。
只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仿佛五年的时间筑起的堤坝,只需那一眼,就显露出不堪一击的脆弱。
金溪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异常懂事,绝口不在梁初灵面前提起李寻两个字,发的消息全是乐团其他成员的拍摄趣事,太懂事了,懂事到梁初灵不得不旁敲侧击……
“你们最近拍摄顺利吗?”她状似无意地问金溪。
“挺顺利的呀,就是有点累。”金溪回得很快,但绝不多说。
“导演要求高吗?”她差点打出全名,赶紧删除。
“李导啊,挺专业的,要求是挺细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
几次下来,梁初灵彻底没招了,破罐子破摔:“你偷拍几张李寻给我看看,拍好看点。他女朋友来了吗?”
消息发出去,她脸上有点发烫,觉得自己这行为好幼稚。
金溪显然被这直球打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啊?哦!啊!原来你是想问他啊!早说嘛!等着!”
金溪这脑子一根筋的,梁初灵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梁初灵问“他女朋友”,金溪就自然而然认为李寻真的有女朋友,并且立刻对号入座——就是剧组的这位编剧。
剧组里女工作人员不多……年龄契合得更少,太好认。
趁着下午光线好,金溪躲在角落里,偷偷摸摸对着正在跟摄影师沟通的李寻拍了几张侧影,选了最清晰的发过去。
照片里的李寻穿着黑T,头发有点长了,侧脸线条清晰,确实拍得不错。
女性就不太合适被偷拍,金溪只能靠补充问:“他女朋友是那位看起来很温婉,讲话普通话很标准的吗?”
梁初灵看着照片心情刚好起来,被这一问,心里又闷闷的:“应该是。”
金溪恍然大悟:“难怪!他女朋友好像每天都在剧组待着,陪着他工作呢!”
梁初灵看着这行字,没再回复。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心理,非要刨根问底,问到了,心里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落空,随之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不舒服。
晚上她连饭都少吃了一碗,张姨直嘀咕:“是不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
北京最近的天气极其不正常,像情绪失控一样,隔两天就要下一场暴雨。
张姨念叨:“邪了门了,我在北京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夏天能下这么多暴雨的,跟捅破了天似的。”
梁初灵正好乐得不出门。
不过她被安排了一场国家内部演出,为退伍老兵和政要表演,意义特殊,不得不去。还需要提前去指定场地排练。幸运的是,排练的这几天,天气倒是格外给面子,晴空万里。
金溪在微信上跟她闲聊,说:“过几天导演要带队去房山拍外景,我们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是房山长大的,那边有他小时候练琴的地方。”
梁初灵回:“那你没事了?”
金溪:“我没事啊,那天我没拍摄任务,过来找你玩?”
梁初灵看着屏幕上自己和金溪的聊天背景——那是三年前金溪终于拍到的、在河湾中悠然浮游的桃花水母,透明梦幻,的确像坠入水中的桃花瓣。
她改变了主意:“还是我来你家玩吧,正好看看水母们。”——
计划赶不上变化。李寻团队去房山拍摄的那天,到了中午天色就阴沉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雨幕密集得几乎无法视物,雷声隆隆。
梁初灵被困在家里,听着窗外雨声,起初并没太在意。
直到手机开始接连不断接收到气象台发布的暴雨橙色、红色预警,新闻推送里也开始出现“北京多地遭遇强降雨”、“部分路段积水严重”的消息。
到了傍晚,社交媒体上已经开始有险情视频传出,低洼地带的车子泡在水里,有路段出现塌方。
梁初灵的心渐渐提了起来,眼皮也开始狂跳。
北方城市面对极端暴雨的经验不足,排水系统承受巨大压力。
到了晚上,雨势不但没减小,反而愈发猖獗。
新闻焦点开始集中指向灾情最严重的区域——房山区。
伤亡量激增的新闻层层叠叠。
梁初灵坐不住了。
她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内心不安几乎要淹没她,先给李炽打了个电话,但对方正在通话中。
犹豫了一下,微信上发消息:“李炽老师,李寻回来了吗?”
几分钟后,李炽回电:“李寻他们剧组在房山那边,被暴雨困住了。通讯时断时续,半小时前联系上,说的是人暂时安全,在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农家院里,但路都断了,水还在涨,救援队一时半会儿很难进去。我刚打电话打不通了。我跟你说是不想糊弄你,但是你不要因此太着急啊……”
梁初灵说好的好的自己不着急,但是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梁初灵敲响了妈女士的房门:“妈,你能不能不能联系一下你那位疏忽,帮忙问问房山那边的救援情况?或者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去那边的救援队?问问李寻他们那个剧组的具体情况?”
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
妈女士被她这副样子吓到,连忙打开门,扶住她冰凉的手:“你别急,慢慢说,谁在房山?李寻?”
梁初灵用力点头:“他在房山拍片子被困住了,妈,你帮我问问那位叔叔吧!”
在可能失去的恐惧面前,刻意维持的疏离土崩瓦解,露出了底下真实的担忧。
雨声像心跳声,但不是梁初灵的心跳。
妈女士拿着手机和那位叔叔通话,妈女士通话中的每一个表情都牵动着梁初灵的心。
“对,对对,是我女儿一个很重要的朋友,在房山那边拍片子,现在联系不上……”妈女士一边说,一边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梁初灵,“已经派过去了?解放军和医疗队都去了?你们队也正要出发?好好好,你们可一定要注意安全!”
挂了电话,妈女士走回来,再次握住梁初灵的手:“宝贝,别太担心,已经有救援力量往那边去了,都出发了。她们经验丰富,一定会没事的。”
梁初灵反手紧紧抓住妈女士的手:“我也想去,我能不能跟着去?我就在安全的地方等着,行吗?”
“胡闹!”妈女士对她板起脸,“那种地方现在多危险,道路中断,山洪、泥石流都有可能发生。救援是专业的事情,你去添什么乱?还给人家增加负担!乖乖在家等着,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道理梁初灵都懂,可依然坐立难安。
时间爬行,梁初灵生怕错过任何一条信息,一个电话。
网络上关于房山灾情的消息越来越多,图片和视频触目惊心,她的心也跟着不断下沉。
房山,现实比想象更严峻。洪水湍急,水面漂浮着大量杂物和折断的树木,救援冲锋舟多次尝试都无法安全靠近李寻剧组所在的农家院。
已经深夜,暴雨毫无停歇迹象,水位仍在缓慢上涨,危机并未解除。
救援队决定采取更冒险的方案,派遣几名队员,携带绳索和救生设备,涉水攀爬建立一条更稳固的牵引通道。
李寻看着那些橘红色身影在汹涌水流中移动,心提到了嗓子眼,当一名队员不慎被水下暗流带倒,险些被冲走时,李寻和其他几名剧组人员也站了出来。
“我们帮忙固定绳索吧,人多力量大!”他们与救援队员配合,在齐胸深的洪水中,用身体作为额外支点,传递和固定救援绳,协助搭建这条生命线。
转移开始。老人、女性和身体不适者优先。
当轮到黄潇时,她因为恐惧和体力不支,在攀爬湿滑的临时通道时脚一滑,尖叫着向后倒去。
李寻离得最近,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推向救援人员方向。
反冲力,加上脚下被水流裹挟的石头一绊,李寻自己却失去平衡,向后一仰,被湍急的洪水卷了出去。
“导演!”惊呼声四起。
充满泥沙的洪水灌入口鼻,大力拉扯着李寻,视线一片模糊,耳边只有轰隆水声。试图挣扎,但人力在自然狂暴面前显得渺小。
在他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腰间一紧,一条系着浮漂的救援绳被抛来缠住了他,两个橘红色身影跃入水中,抓住了他。
李寻被拖上冲锋舟时,呛了水,在剧烈咳嗽,浑身冰冷但意识尚存。救援队员进行了简单的急救,确认没有严重外伤,但呛水和失温需要尽快处理。
后续的转移在高度紧张中完成。所有人员安全登上了前来接应的救援车辆。李寻被裹上保温毯,吸着氧,驶向最近有条件接收的医院。
到达医院时已是凌晨,急诊大厅里挤满了因灾受伤或转移的群众。
李寻确定是吸入性肺炎和低温症,需要住院。
流程很快,半小时后他就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疲惫不堪,但总算脱离了危险。
那位妈女士联系的叔叔,在交接完工作后,想起嘱托,便回拨了电话。
电话被接起,传来的却是梁初灵焦急的追问:“怎么样?叔叔?人找到了吗?安全了吗?”
叔叔愣了一下,有点尴尬,毕竟在跟人家妈妈谈恋爱……跟恋爱对象的女儿对话,既怕显得太生分见外,又怕太亲近了逾矩。
但情况紧急,他只好连忙说:“是初灵啊,找到了找到了,人都救出来了,现在在医院……”
“谁在医院?伤得重吗?”
“就是导演,姓李那个小伙子,他救人的时候不小心落水了,呛了水,医生说没大事,你别太担心。”叔叔努力把情况往轻里说,但又不能不说实话。
“哪家医院?!他现在醒了吗?他……”
旁边刚安顿好剧组人员的黄潇恰好走过来,问:“您好,是李导朋友的电话吗?李导这边情况稳定了,需要我跟对方说一声吗?”
叔叔正愁不知道怎么说呢!及时雨赶到,立刻便把手机递了过去:“也好也好,你跟他熟,你来说吧。”
电话换到了黄潇手中。她声音温和:“喂,您好,我是李导的同事。您放心,李导现在已经做完检查了,是吸入性肺炎和失温,需要住院观察几天,但没有生命危险,精神状态也还好。”
没有任何细微音符能逃得过梁初灵的耳朵,她听出了那个音色和语调,是那天在附中琴房门口和李寻一起的那名女性。
原来是他女朋友在照顾他,还替他接电话报平安。
梁初灵一时间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后怕、庆幸,还有反感。
反感李寻。
当年她和周序冲动行事,李寻指责她的样子记忆犹新。那套关于牺牲与责任的说教,还在耳边。可现在轮到他了,为了他这位珍视的女友,不也一样不顾自身安全,差点把命搭进去?
双标。
虚伪。
还是说,爱情真的能让人变成自己曾经不认同的样子?
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自己这一整晚的担惊受怕彻夜未眠,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人家有女友贴身照顾,自己这个前尘往事,在这里又唱又跳。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告诉我情况。”梁初灵的声音恢复平静,变得很礼貌,“那再见。”
她没再多问关于李寻的情况,挂断了电话。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但暴雨依旧未停,只是从狂暴转为了绵密的倾泻。
梁初灵看着玻璃上蜿蜒流下的水痕,感觉自己的力气也被这场漫长的雨抽干。
从昨天傍晚得知消息到现在,整整一宿,她的神经都紧绷,此刻骤然松弛,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落落的茫然。
过了一会儿,李炽的电话也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初灵,李寻这边没事了,医生说了观察得观察几天,昨晚谢谢你妈妈帮忙联系,也谢谢你。”
“没事没事,人没事就好。”梁初灵应道。
李炽顿了顿,考虑到梁初灵容易情绪激动,又担心外面的天气依旧恶劣,出行不便,就补了一句:“这边医院人多也乱,你好好休息。不用过来看他,他没多大事,别担心。”
李炽的本意是体贴,怕梁初灵看到李寻病恹恹的样子心里难受,也怕她冒雨出门不安全。
但这话听在心绪复杂的梁初灵耳里,却变成了另一层意思:李寻身边有人照顾,李炽老师是怕自己过去了,三个人尴尬,场面难看。委婉地提醒自己保持距离。
她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好的,李炽老师,我知道了。你也注意休息。”
挂了电话,梁初灵用毯子盖住头。黑暗和柔软的包裹让她好受一点。
累了。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1.黄潇女士是很好的一个人,不要提前误解噢~
2.不论那时候掉下去的是谁,李寻都会去救的,这并不是冲动,也不是牺牲,也不是英雄主义,只是因为李寻是个好人。初灵当然也是明白的,只是初灵对李寻的私人情感太重,所以想岔劈了。
我不相信一个坏人会因为爱而变成一个好人。所以善良、安全、有责任感的李寻,一定不会是只对初灵有这样的好品质,而是对所有(好)人都很好。但是,会对初灵最好。我认为爱只能做到激发,做不到无中生有。(可能因为我对爱的了解很浅薄),所以爱看大性格反差的读者,我会觉得抱歉,可以点退出。
后面也不会虐,这俩人其实也虐不起来,我也不喜欢写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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