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匈牙利狂想曲NO.2》
◎给X的即兴对话◎
梁初灵听别人弹琴总喜欢猜一些信息,多数时候都很准,只需弹一两分钟,就能猜到性格、性取向、思想特征。
音乐是一种完全自我的艺术,只依赖于直觉和感性,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性格实在是无法在音乐中被很好的掩饰。
赤裸多过于浪漫。一种无可奈何的真诚——
我向诸位,袒露我的精神世界。
比赛结果结果出来,李寻是第七名,也是梁初灵的意料之中。
李寻的演奏技巧扎实,音乐处理也有想法,但放在这群顶尖的年轻钢琴家中不够出类拔萃。他真正闪光的地方也不在这里。
梁初灵当评委也不是为了期待李寻夺冠,本就只是想来听听更多的表达、想来听听李寻的表达。
只是——
环顾四周,她发现另外几位评委脸上也多少带点意犹未尽。
这次比赛,除了李寻,还有好几个选手在某些段落处理上灵光乍现,或者本身就带着点离经叛道的创作苗头,只论名次、只论技术,确实有点埋没。
梁初灵先找了其她评委一起商量,认为比赛不仅仅是名次的角逐,更是音乐思想和表达的交流。因此能否邀请几位在音乐表达上有独特想法和设计的选手,进行一场小小的表演赛。不计名次,只为展示音乐的更多可能性。
评委们纷纷同意。
于是梁初灵再找到组委会主席,笑眯眯地说:“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几个评委商量,想邀请几位在音乐表达上有一些特别想法的选手,加赛一场表演赛,不拘一格,玩玩创作相关。您看怎么样?”
主席眼皮一撩,梁初灵这尊小佛,平时请都请不动,难得碰到她主动表露兴趣,答得干脆:“行啊。玩玩呗!”
一场计划外的不计名次的表演赛,就这么仓促又高效地被组织起来。
消息传到后台,被点名的选手都有些意外,随即跃跃欲试。
表演赛没那么多规矩,要求与创作相关,形式不限。
几个被点名的选手轮流上去,有改编流行歌的,有玩现代派音效的,底下没走的观众看、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位选手表演时,梁初灵发现李寻听得很活跃,那位选手是改编的一首流行歌,梁初灵没听过,但她记下了李寻的反应,准备结束后问问他。
轮到李寻。
他目光在台下评委席,在梁初灵的方向,蜻蜓点水一眼。
梁初灵察觉了,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吊坠,想要给他一点加持。
他的第一个音符像一滴水,滴进寂静的湖面。
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旋律慢慢铺开,不像河流,像雾气,朦朦胧胧,弥漫开来。音符稚气,中段出现几个跳跃的不和谐音,像平静水面突然跃起的鱼,带出一点鲜活的生命力。旋律线条缠绕,推进,像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一问一答,来来往往。
梁初灵坐直,想看清楚他的表情。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一首曲子。只能是李寻自己写的,而且是即兴。
他弹得并不辉煌,却饱含叙事的真诚。
是在用音乐说话。说给谁听?
其实并不是问句,李寻从不吝于袒露自我,他有真诚的品格。
跳跃,破碎,像小心翼翼的试探,几个单音犹豫地重复。有时又像压抑不住的倾吐,密集的音符奔涌而出,是不管不顾的冲动。
左手持续着一种固执的类似心跳的节奏,右手却编织出矛盾的线条,和谐与不和谐交织,在进行一场激烈又无声的辩论。
音乐渐渐平息,回归到几个简单的和弦,悠悠散在空气里,留下大片的空白。
赤裸。
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在毫无准备的场合,却毫无负担的敞开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把里面的混乱、挣扎、试探、渴望,还有无可奈何,都摊开在你面前。
赤裸。
最后一声叹息落进灯光里。
全场安静一会儿后,掌声才哗啦啦响起,比给刚才任何一个选手都热烈。
梁初灵跟着鼓掌,心里呆愣,显得有点傻。
看着台上被灯光罩住的李寻,他微微鞠躬。
组委会主席上台,宣布临时增设一个特别创意奖,唯一的获奖者就是李寻。
一束追光啪地打在李寻身上,把他整个人照得发亮。
他穿得正式,一身黑西装很衬他,这个发型也衬他,这个奖杯也衬他……这就纯属梁初灵胡说八道了,奖杯是个临时不知从哪薅来的蓝色领结造型的钢塑。
想必工作人员是柴可夫斯基的粉丝。
李寻站在那儿,接过奖杯,有点无奈地笑了笑。
光照而下,如银河倾泻,梁初灵心里却冒出残忍二字,好动人的银河代表好乏味的时间。
梁初灵觉得时间应该替李寻纪念住很多东西,那样才能与平淡对抗。
而李寻比时间更有穿透力,他顿顿的,也如一条河,一条真正的河。
梁初灵看着那束光,心里某个地方也啪地一声被打亮。
好像变得很喜欢他。
颁奖礼彻底结束,人群散得更快。
梁初灵正低头收拾自己的水杯和按摩球和零食,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来,带着点洋腔洋调的中文:“梁初灵?梁评委?梁老师?”
她抬头。
一个男生站在面前,个子很高,穿着西装,没打领带,衬衫扣子解开两颗,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
是周序,刚才正赛的冠军。
“你好,恭喜夺冠。”梁初灵点点头,客套一句。
以前在欧洲时有过几面的交集,得知他参赛,也就已经明白了冠军势必花落他手。周序的技术没得说,无愧从欧洲回来的天才少年这个名号。
“谢谢。”周序笑容更大,直接又坦率,“你的评分很犀利。我弹那个滑音,只有你扣了分。”
梁初灵挑眉:“弹错了当然要扣分。”
“是,梁评委铁面无私。”周序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凑近一点,“晚上组委会有个庆功宴,我们一起?”
“不了吧……我怕被拉着一直讲话没法好好吃饭。而且我们也不熟。”梁初灵不太喜欢这种过于自来熟的人。
周序也不纠缠,视线一转,看到从台侧正走过来的李寻。向李寻吹了声口哨,再扬扬下巴:“嘿!李寻!恭喜啊,特别奖。”
李寻走过来:“你好,周序。谢谢你。也恭喜你拿到冠军。”
说完,就把奖杯递给好奇到已经伸出双手的梁初灵,再拿过梁初灵的包,检查了一下她的水杯里还有没有水。
梁初灵已经看完奖杯,递给他,又从他口袋里掏出奶片吃。
周序都看在眼里。
“比不上你厉害。单为你开的奖项,意义非凡。”周序嘴上说着厉害,眼神里却没什么佩服的意思。
李寻语气平淡:“大家玩得开心就好。”
“是挺开心。”周序接话,又看向梁初灵,“说起来,过完年后李炽老师就要回国,我也会跟着她上一段时间课。咱们这算不算师出同门?”
梁初灵没反应过来,看向李寻。
她不知道,那么李寻一定也不知道,否则李寻一定会告诉她。看向他也只是习惯。
不出所料,李寻就算不知道,脸上也不意外。
周序像是才想起来,一拍额头:“瞧我,忘了说明。梁老师,我和认识你的长辈打听过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这次我回国,就是为了跟你一起上李炽的课。”
梁初灵想起了被拉去参加的那个酒会,想起那个与她聊起过李炽的叔叔,原来如此。
周序看着梁初灵的表情,知道她大概有印象,接着转向李寻:“说起来,之前还真没听说过李炽老师的儿子也弹琴,今天也算是见识了。弹得有意思。欸,李寻,你听过你妈妈弹琴吗?”
梁初灵再傻也听出来不对劲,什么叫没听说过,什么叫也算见识了,什么叫弹得有意思,什么叫你听过你妈妈弹琴吗?
她面色不虞:“李寻弹得怎么样,跟他是谁儿子没关系,他擅长的不是技术。”
周序惊讶地看她一眼,没想到她会为李寻出头,笑容又出来:“我当然知道他弹得有想法。不然也拿不到这个特别奖,对吧?”特意加重了特别奖三个字,“不过梁初灵,你在气什么?你对他挺关照?”
见梁初灵没说话,他往前一步,几乎凑到梁初灵面前,带着点挑衅:“因为他的作曲?觉得他有创造力?如果你慕强,那眼光是不是该放高点?需要评委们单开一个奖项来肯定的,那叫什么强?正统的冠军在这里。”
指了指自己胸口,笑容张扬。
梁初灵气得想小声骂他——大声了怕被别人听见,影响不好。
李寻却轻轻拉了下她的手腕,把她往后带,自己隔在她和周序中间:“你说得对。冠军是冠军,特别奖是特别奖。再次恭喜你拿到冠军,很厉害。”
周序打量李寻几眼,扯扯嘴角:“行吧。庆功宴真不去?有不少唱片公司的人。”
“不去。”这次是梁初灵和李寻异口同声。
周序耸耸肩,也不在意,朝梁初灵挥挥手:“那下次见,师姐。”
说完转身走,像个凯旋的将军。
梁初灵对着他的背影想竖中指,又怕被有心人拍照,只能转头看李寻:“你拦我干嘛?”
“他说的是事实。第七名是事实,特别奖也是事实。没什么好争的。”
“可他那样说你!”
“没关系,我没觉得他说了什么,也没觉得被冒犯。”
梁初灵没说出话。
是啊,周序好像也没说什么脏话,只是那股轻视让她不舒服。
李寻把她脸边一缕炸起来的头发别到耳后。
“走了,吃饭去。你不是想吃生煎包?再晚真卖完了。”
他的指尖有点凉,碰到她的耳朵,梁初灵回神,拍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谁要跟你吃饭!”
“我饿了,小天才就当陪我吃。”李寻说得理直气壮,已经推着梁初灵的背就要往外走。
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暑气散了些,风里带着点黄浦江的水汽。
两人沿着街走,都没说话。
路灯的光铺设在地面上,熠熠生辉,像钻石一样闪耀,梁初灵跳着走,看得仔细。抬头想叫李寻也看,却看到李寻正好踩进光圈里,脚下闪烁着碎玻璃,她下意识拉住李寻往回拽,没收力,两个人撞在一起。梁初灵再看地面,不是碎玻璃,还是那片光。
“特别赛的第二位选手表演时,你很用情地鼓掌,为什么?他弹得不出彩。”
梁初灵想起了自己准备好的问题,她总是可以直接定义李寻的情绪,用情,多么主观的一个词,如果是别人,梁初灵只会说“用力”。
“他改编的那首歌我很喜欢,《还有什么可以送给你》,他改编得很幸福,我觉得很有意思。”
“为什么?”梁初灵停下来,边走路边说话总让她觉得听不太清,她想听李寻得每一个音节。
“送给一个人的所有,我觉得不会是为了换得那个人停留,只是我想送给你,这份心意完成了,就没有遗憾。毕竟这份付出先温暖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噢——梁初灵点点头,她的问题被解答了:为什么用情地鼓掌,因为主观审美上觉得表达得很好。
但对于李寻的话,其实一知半解。
“你弹得那首曲子叫什么?”梁初灵换了一个她更感兴趣的话题。
李寻回过神,看她一眼:“没名字。即兴的。”
“总有个题目吧?表演赛要求跟创作相关。”
李寻想了想,说:“那就叫《给X的即兴对话》。”
“X是谁?”
李寻眼底闪过揶揄“不知道。”
梁初灵起下巴,像只骄傲小孔雀,哼了一声:“你少装!不是给我的还能是给谁?!”
李寻忍不住笑出声,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对啊,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所以你还问什么?”
22 ? 《雪花飞舞》
◎梁初灵的眼睛永远年轻,永远含泪含笑◎
时间是一枚银色的子弹,从南方射回北方。
出了高铁站,两个人先一起去接猫,提到猫,梁初灵来了精神,扒着李寻的胳膊看他手机屏幕:“看看店员今天发视频了没?”
李寻点开微信,置顶联系人有三个:李炽、梁初灵、和宠物寄养店。
点开店员的聊天框,最新一条视频是昨天下午发的,很短,只有十几秒,栗子趴在猫爬架上,店员在一旁逗它,它并不活泼。
“它怎么没精神?”梁初灵诧异。
“可能因为天气热?咱们现在就过去吧。”李寻也有点皱眉,但不想提前担心,于是先安抚一下梁初灵的心情。
梁初灵只能盼着车快点开。
店员是个年轻男生,看到她们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一天回来,有点慌乱。
“栗子呢?”梁初灵迫不及待问。
店员引二人到栗子的豪华套间前。
栗子蜷在角落的软垫上,听到动静,耳朵动了动,却没像往常一样迎上来,只是嗡嗡了几声。
梁初灵已经觉得不对劲了,隔着玻璃看它:“它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店员支吾着:“前几天是有点打喷嚏,流鼻涕。我们觉得可能就是感冒,田园猫皮实,就给它喂了两天速诺。想着你们在外面比赛,就没特意打扰……”
“喂药?它生病了你们不跟我们说?你们给它喂药不跟我们说?!”梁初灵气得手指发颤。
李寻没说话,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打开猫舍的门,伸手进去摸了摸栗子的耳朵和鼻尖,又掰开它的嘴看了看。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店员。
“大概四五天了。”店员被他看得低下头,“今天看着还没好,我们正打算下午再喂一次药。”
李寻不再多问,也不想在这里争吵,以免吓到其它小动物。直接把栗子抱出来放进猫包。栗子乖顺得反常,只在他怀里蹭了蹭。拉好猫包拉链,另一只手拉住还在质问店员的梁初灵就往外走。
出了宠物店,打车就直奔农大。
栗子在猫包里一动不动,也不打呼噜。
“师傅,麻烦您开快点。”李寻也有点着急。
车子启动,梁初灵接过猫包,抱在怀里,摸着里面蔫蔫的身体,往日活泼到狗都嫌的栗子现下安静得离奇。
她再度想起那只跑丢的小猫,她再也没见过那只猫,但帮她找猫的团队跟她说过大概已经死了,让她想开点。
梁初灵真的怕起来,眼泪不自觉掉下,砸在猫包上。
“它会不会有事啊,那些人也太不负责了……你怎么找的店啊。我们怎么就直接走了啊!明明都是他们的错,是他们的责任啊!”梁初灵越想越生气,还觉得离谱,“对啊!我们怎么直接就走了啊!?”
李寻看着她啪嗒啪嗒掉眼泪,摸出纸巾侧过身给她擦脸:“别哭。对不起,是我的问题。先带小猫看医生好不好?追谁的责不重要了,还是小猫比较重要。”
梁初灵红着眼睛朝他伸手:“那你手机给我!我要看他们这几天给你发的视频!”
李寻把手机递给她。他的手机没密码,梁初灵直接点开微信,往上翻看记录。
从结果往回倒推过程,的确破绽百出,时时刻刻都有预示。
从几天前开始,店员发的视频时长就明显变短,画面里的栗子也越来越不爱动,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偶尔被逗反应也很迟缓。
只是隔着屏幕,不仔细看确实容易忽略。
“你看,你看这里,你再看这条,他刚刚在撒谎,上周就已经饭量下降了,你观察力那么好怎么没发现呢?”
梁初灵埋怨,又开始想掉泪。可,她说完就想到,李寻为什么没发现?
他在上海,要准备上课、演出、正赛、表演赛,拿到特别奖后,还跟一个有名作曲家通了邮件,讨论申请学校作品集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这一切,都是因为要转向作曲。
即将九月,柯蒂斯的报名系统就要开启。他都是为了那个约定。他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被占满。
梁初灵的埋怨退去,转变非常迅速:“我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你自己也很疲惫。我不该怪你的。”
李寻一句话没说呢,就看着她脸上表情瞬息万变,从愤怒指责到自我反省不过几秒钟。
他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难以抵抗她的纯真和澄澈。
怪你就一定会怪你,理直气壮。
想明白了也一定会立刻告诉你,毫不扭捏。
到了农大,医生给栗子做详细检查:“别担心,问题不大。呼吸道感染,有点炎症。之前吃的药不太对症,而且剂量可能也不太够。我开点药,回去按时喂,注意保暖,观察几天,应该就没事了。”
梁初灵和李寻同时松了口气。
“真的没事?”梁初灵不放心地追问。
“放心吧小姑娘,小猫生命力顽强着呢。”医生笑着开始写处方,“不过以后宠物寄养,还是要找更靠谱的店,有问题及时沟通。”
拿了药,两人一猫又重新坐上出租车,这次是回家的方向。
梁初灵抱着已经恢复一点精神的栗子,眉开眼笑,用脸蹭它脑袋。
“吓死我了你这个小咪!”又扭头对李寻说,“幸亏它是被你养了,要是被我养,估计它就完蛋了。”
李寻看着她和猫挤在一起,车窗外的光影掠过光滑的她的脸、毛茸茸的猫的脸,梁初灵的眼睛还有哭过的痕迹,此刻却笑得毫无阴霾。
他想,的确很澄澈。
梁初灵的眼睛永远年轻,永远含泪含笑——
晚上两人一猫,一起在梁初灵家投影看电影。
是梁初灵提议的,她想跟猫多呆一会儿。
李寻怕看完电影太晚,梁初灵回家不安全,最近梁初灵又不让他送,索性就直接在梁家看。正好妈女士也出了门。
电影开始了。
洛杉矶明媚的阳光,饱和的色彩,爵士乐的前奏响起。
梁初灵抱着靠枕,李寻靠在沙发另一头,姿势放松,用余光看她的侧脸明暗交替。栗子走过来,在梁初灵身上蹭了蹭,然后爬到腿上蜷成一个球。
“它好像特别喜欢这个位置。”梁初灵伸手挠了挠栗子的下巴。
“因为它喜欢你。”李寻距离她不远不近,光线旖旎,声音变成声线——真正的线——穿空而来,钻进梁初灵的耳朵。无端让人感到一种暧昧的疼痛。
电影里的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相遇,碰撞,在城市的夜晚里跳舞、唱歌、谈论梦想。画面鲜艳,当塞巴斯蒂安在酒吧弹起钢琴时,梁初灵的手指也在沙发上敲击着旋律。李寻看见了。
梁初灵看着屏幕上那场著名的双人舞——她们在Griffith Observatory的星空下轻盈旋转,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银河。
摄影机围绕着她们旋转,整个世界都在为她们的爱情让路。
电影里的洛杉矶被拍得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夏日梦境。
阳光永远是金色的,游泳池泛着宝石般的蓝,棕榈树的剪影衬着粉紫色的晚霞。米娅穿着鹅黄色的连衣裙跑过街头,塞巴斯蒂安在白炽灯管下弹奏钢琴。
每一个画面都美好得近乎虚假。
电影结束,《City of Stars》再次响起,格外缓慢,格外寂寞。
窗外的车流声,像真实的世界在呼吸。
梁初灵盯着墙上还在滚动的字幕,忽然开口:“我不懂。”
李寻转过头看她。
“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分开。明明还相爱,明明可以在一起。那些问题不能解决吗?”
“有时候分开不是因为没有爱,而是因为爱的方式不对。或者,因为人生的方向不同。”李寻试着解释。
“可是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支持她的方向吗?”梁初灵看向他,“就像如果你想去做什么,我会支持你。反过来也是。为什么要让梦想把两个人分开?”
李寻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忽然笑了:“你说得对。但现实往往比电影复杂。人会变,环境会变,优先级会变。今天你觉得最重要的东西,明天可能就不是了。”
“那如果变了就一起变啊。”梁初灵说得理所当然,“喜欢就要说出来,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取。如果觉得对方走的方向不对,就告诉他。如果自己走错了,就改过来。为什么要等到五年后?”
她顿了顿,语气笃定:“我们不会那样的。”
李寻用轻盈、轻巧的眼睛,深沉、厚重的看着她。
梁初灵没察觉他的眼神,继续:“我喜欢一个人,就会一直喜欢。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我会努力和他在一起。电影里那些如果,根本不应该存在,因为如果真的想要,就不会让那些如果发生。”
她说得那么认真,那么天真,像一只还没学会害怕的小动物,对着广袤的世界宣布自己的法则。
李寻看着她。投影仪的光有一道横过梁初灵的脸,照亮她倔强的眼睛。
她在生气,为电影里那对爱人的分离生气,为本可以避免的遗憾生气。
李寻觉得胸口发软。他伸手,示意梁初灵牵手,梁初灵也的确把手放了上去,李寻牵紧:“真棒啊,小天才。”
梁初灵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脸红:“干嘛突然……”
“你说得对。”李寻嘴角还噙着笑,“喜欢就要说出来,想要什么就要去争取。”
“那你笑什么?”梁初灵狐疑地看着他。
“笑你可爱。”李寻说,然后在她反驳前转移话题,“不过电影之所以动人,恰恰因为它展现了那些不完美。是不完美才会让人成长,是不完美才会驱使人去成为更好的人。如果所有问题都轻易解决,那它就不是《LaLa Land》,而是一部普通的爱情喜剧了。”
梁初灵想了想:“你是说,遗憾让故事更深刻?”
“对。”李寻点头,“完美的爱情只存在于童话里。现实中的爱情,总是伴随着妥协、错过、成长和改变。电影把遗憾用美丽的方式呈现出来,不是为了让你难过,是为了让你理解。有些东西,是因为无法拥有,才显得珍贵。”
梁初灵看着已经黑下去的屏幕,脑海里还在回放那些绚烂的本可以拥有的画面,像一场盛大而短暂的烟火,照亮夜空,然后消散。
她最终说:“我不喜欢遗憾。”
“没有人喜欢遗憾。但遗憾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们不要留有遗憾。”梁初灵还是幼稚的笃定。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它把遗憾包装成艺术品,让人在安全距离外观看、感受、流泪,然后散场,回到现实。
现实里没有那样完美的光线,没有那样巧合的相遇,没有那样诗意的分离——但现实里有别的。
梁初灵伸了个懒腰:“还早,看点别的吧?”
“你定。”李寻很好说话。
“行,那我找部吓人的!”梁初灵跃跃欲试。
梁初灵挑了部恐怖片,结果看到一半就不想再看。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无理取闹,硬要拉着李寻开始练琴,说过段时间你又有考核,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呀你说是吧李寻!
李寻无可奈何……问了句你想听我弹什么?
月光洒在客厅,洒在栗子的毛上,一种洗涤一切的感觉。栗子在月光中拖着影子往前走。
“月光?”
旋律舒缓、宁静,带着点淡淡的忧伤,像月光下缓慢流淌的溪水——
这是李寻的《月光》
光芒是慢慢铺开的,夜晚是缓缓降临的。万物生长,有其时节。
这是他的表达。
他的《月光》是等待。
“是等待吗?我听到了等待的情绪。”梁初灵不确定地问。
“真聪明啊小天才。是等待。”
“为什么是等待?”
“人需要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种子发芽,等待伤口愈合,等待风暴过去。
梁初灵好像有点明白李寻的意思,又好像没那么明白……
她太过幸运,既无法欣赏遗憾,也不太理解等待。
她的世界里,等待与努力是相悖的,而努力和结果是划等号的。
那么一切都应该去争取才对,徒徒等待该多么懦弱。
所以李寻的话没有说出口——
他愿意等待。
等待梁初灵内心因家庭而起的风暴彻底平息,等待她那依赖性质的喜欢,沉淀、澄清,最终浮现出纯粹的真心。
他在等待,等待那个约定的时机到来。
他有足够的耐心。
因为她是梁初灵,那么值得最好的过程和结果——
这之后二人一起看过好几次电影,梁初灵看电影真是只能在家里看,因为她总喜欢怪叫,模仿电影里出现过的一切声音,李寻都拿手机悄悄给她录了下来。
一次张姨在边干活边放歌,李寻听出是《珍重》,于是晚上拉着张姨加入,三个人一块儿看了一遍《山河故人》。
看得越多,梁初灵似乎更明白李炽当初说“主观的完美”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音乐实在太过特别,它和什么电影都不一样,它完全自我,每一首乐曲永远只和情绪有关。
半年以前的梁初灵,在李炽看来甚至有点不通情、无思绪。
只是半年,梁初灵生长出了一颗心,这颗心向上,是垂直的秧苗。
23 ? 《牧神午后前奏曲》
◎九月鹰飞◎
周序也回了北京的家,方便对接演出排期,也方便之后加入李炽的课。
他来北京,就导致梁初灵不得不接一个国字号演出邀请,二人将合作演出。
妈女士从梁父那里得知这个消息,梁父希望把这场演出作为招牌,给他的公司也宣传宣传。说是得知这个消息,其实是梁父要求妈女士得去演出现场。
妈女士倒是挺乐意,手术后恢复得不错,心情也不错,干她最擅长的事——给梁初灵狂买演出服。
演出的日子到来。
梁初灵坐在化妆镜前,化妆师在她脸上扑扑扫扫,她心里有些焦躁,摸出手机,那天看到李寻把她和李炽设成置顶后,有样学样,她也把李寻和妈女士设成了置顶。
此时置顶一:“宝贝,妈妈请了摄影师一起进来,马上去安检,今晚一定给你好好记录!”
梁初灵回了一个好。
置顶二还停留在她六小时前发出去的那条:“李寻李寻!玄学玄学!速来!”
今天她左眼皮直跳,心里不安稳,想要得到一些玄学加成。
往常,李寻的回复就算不及时,也绝不会这样石沉大海。
已经九月,李寻几乎进入神隐状态。虽然截止日期远在十二月中,但李寻要准备的是先前不曾纳入考虑的作曲系,三到五首高质量原创乐谱是大工程。
幸好乐器演奏能力展示这条对他不算难题,不然真得扒掉一层皮。
于是乎李寻忙成陀螺,梁初灵发出去的消息,常常要过好久才能听到一声迟来的咚。
窗外不知道有什么鸟飞过,老大声音,吸引人往外看,但梁初灵只看到一只蜻蜓停驻,翅膀近乎透明、却又如同被切割后的无数小窗户。它歇在光里。世界先静下来一秒,然后发出笑声——又是吸引人去看,但梁初灵又只看到周序在门外闪过的衣角。
总是迟一步。
九月,暑气还没认输。
化妆师轻声说:“梁老师,抬头,画眼线了。”
梁初灵抬起下巴,眼睛最后还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心里空落落的感觉泅开。
“好了,您看看效果。”化妆师放下工具。
梁初灵望向镜子里。很完美。光芒万丈的演奏家。
音乐厅内灯火辉煌。
台下座无虚席,前排是些面容肃穆的人物,后排及楼上则坐满了来自各大音乐院校的师生和业内翘楚。
这种级别的演出,安保严密,观众皆是经过严格筛选邀请而来,要保证氛围,也要确保安全。
梁初灵和周序一同走上舞台。鞠躬,落座。灯光聚焦,世界安静。手指落下,音乐骤起。
《牧神午后前奏曲》的双钢琴版本缓缓流淌。周序的技术无可指摘,构建出作品骨架;梁初灵的触键灵动如风,音色变化丰富细腻,铺陈出斑斓血肉与动人情愫。
二人都既专业、又职业。
不会再像排练时那样充满火药味的对抗,而是出现平衡与默契。
竞争依旧在,却化为推动音乐向前的共同燃料。两股强大的力量在碰撞中融合,爆发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台下,无数双专业的眼睛注视着她们,赞叹、欣赏、分析。
在乐曲行进到最迷离的段落时,意外发生。
周序的手指突然停在琴键上,他忘谱了。前两天的行程太赶,他的团队太想为他造势,导致休息时间不够,状态不行。
这几秒的空白在流畅的音乐中像一个感叹号,多么引人注意……
梁初灵的心跳也漏了一拍,总算知道自己的眼皮跳在何处。
但她的听觉与肌肉记忆比思维更快,电光火石间,梁初灵已自然而然地接上一段琶音。
触键极轻,音色飘忽,如同牧神眼皮颤动时漏进的一缕阳光。
这串音符模糊了调性,延续了德彪西笔下那介于睡与醒之间的暧昧氛围。
那几秒的停顿,竟像是牧神在午睡中短暂的清醒,或是从一场梦跌入另一场梦的间隙。
在周序尚未找回状态的下一秒,梁初灵的右手紧接着在钢琴的高音区,点染出几个平行和弦,遵循印象派的和声语法,重新诠释并延展了那几秒钟停顿的意义,让它从一个技术失误,变成一个梦境内外的临界点。
指挥的眉头舒展,手势随之调整,整个乐队的呼吸都跟上了梁初灵的节奏。
周序只停滞了不到五秒,在梁初灵的引导下迅速找回状态。但接下来的演奏,主导权已在不经意间易主,原本是以周序为主的造势演出,此刻却变成了梁初灵掌控全局。周序成了那个配合者,他的演奏依然精准,却是在跟随梁初灵的呼吸与律动。
当音乐走向尾声时,那个意外的停顿早已不再是瑕疵,而是令人回味无穷的华彩,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寂静之后,是雷鸣般的掌声。
梁初灵和周序同时起身,向观众鞠躬。
回到后台,气氛轻松热烈。不少人围过来道贺。梁初灵应付着,没有看到那个想看到的身影——当然不会看到,他忙得消息都不回,梁初灵只是怀抱着再等到一个”停顿“的可能。
“初灵!”金溪挤过人群,“你弹得好好好好!”
梁初灵看到她也意外,两个人笑着抱了一下。
金溪又说:“我过两天要跟着老师去外地巡演啦,要一阵子不在学校。”
“行,那你回来找我。”梁初灵应着。
依然没有新消息。
一直到很晚,回到家,洗去一身疲惫和妆容,倒在床上,手机才终于亮起。
李寻:“才下课。真是不好意思,小天才今天演出的怎么样?”
梁初灵看着那行字,晚上在聚光灯下的兴奋,此刻却已经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感觉了。
她打字:“挺好的。你没来听真是可惜了。”
毕竟真的很成功,她的直觉也很准,可即使没有玄学加持,梁初灵依靠自己,也能够解决一切问题。
所以只是可惜,并无不满。
李寻回得很快:“对不起呀小天才,我最近会越来越忙。”
梁初灵能理解,这没什么不能理解的,当然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理解。
“没关系啊,下次还会有机会的。”
回完把手机扔到一边,拉起被子蒙住头。
在此之后,那场演出的主办方找到梁初灵,告知他们内部有了新的想法,之前为周序规划的一系列合作机会和曝光资源,现在认为或许由梁初灵来主导,能产生更惊艳的效果,也更能代表年轻一代钢琴家的顶尖水准。
想知道梁初灵这边意下如何。
梁初灵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这些资源是当初为周序量身定制的,连宣传语都仿佛能看到‘周序与他的朋友们’这种感觉。自己贸然接手,怎么会合适?
“感谢你们的幡然醒悟哦,但是一个有品位的合作,应该始于对艺术家本身特质最原初的认知与欣赏,而不是在一次意外之后,才匆忙调整既定的优先级。我不想当那个退而求其次的选项。”梁初灵还学不会留情,她挺生气。
对方即刻表示希望梁初灵等待一段时间,他们会调整所有企划案,以梁初灵为核心重新设计。梁初灵更不可能答应,她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等待,她又不缺演出。
她依然生气,凭什么自己是一个次选的定位?凭什么要接受一份事后追加的赏识?一开始的眼睛是长在哪里了?难道在今晚之前,你们看不出我本身就值得这些甚至更多吗?
梁初灵心里想,认不出我的独一无二,简直是你们的罪大恶极!——
周序很快协调来了几位老师和一间琴房,梁初灵看着他把琴房钥匙在手指上转得哗啦啦响,忍不住问:“你搞这么大阵仗干什么?”
他把钥匙一收,下巴微扬,理所当然:“申柯蒂斯啊。”
梁初灵这是真的不解:“你都签唱片公司了,欧洲那边发展得好好的,还申柯蒂斯干什么?”
周序挑眉看她:“唱片公司是生意,柯蒂斯是学习。再说了,”他凑近一点,眼神中有几分狡黠,“你能去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
除此以外,周序推掉了一系列独奏邀约,却接下了所有指明或易于促成他与她合作的室内乐演出。
在有意之下,二人相处时间变得名正言顺。
在一次排练间隙,梁初灵忍不住:“你不觉得我们绑定得太频繁了?”
周序理所当然:“合作效果好,市场认可,有什么问题?”
“我不喜欢被安排。”梁初灵直言。
“不是安排,是互惠。”
他抛出了一个她无法拒绝的惠。
周序联系并敲定了与一位俄罗斯女钢琴家的合作演出,正是梁初灵之前因意外受伤而被迫错失的那次机会。
梁初灵的抗拒,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偃旗息鼓,那是她的遗憾,却即将要达到完满。
她看着周序,想从他脸上找出施舍或炫耀的痕迹,却只看到兴奋,他也会与这位女钢琴家合作演出,他为此而抖擞。
梁初灵看到他与自己对这位偶像的在意同频,被他的兴奋打动,因此难得生出好感。
演出当晚,梁初灵与偶像的合作圆满成功,弥补了曾经的遗憾。而紧接着,周序与女钢琴家合作的第二钢协,同样精彩得令人窒息。
如潮的掌声中,梁初灵站在侧幕,也由衷地为之鼓掌。
周序鞠躬时,看到侧幕的梁初灵,以及她脸上为他而发的赞赏,心下不免生出自信。
看,他的光芒,也能让她为之侧目。
为了得到这份掌声,周序近期的用功程度堪称近些年之最,他想试试,自己拼尽全力,能否让梁初灵愿意回头看向自己。
这份增长了的自信,让周序得以旧事重提。
他既然能找到梁初灵曾经的遗憾,也自然能知道梁初灵对李寻的看重,看重,饱含珍视的一个词。周序即使母语非中文,却也明晰其稀缺性。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深圳,看李寻的线下创作演出,周序因梁初灵的看重而拔高的期待,无法得到满足。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看重李寻什么?他走的路线和我们明显不同。你需要的是能在巅峰和你相互激发的同类。李寻,他给不了你这种刺激不是吗?”
梁初灵没好气地回敬:“你又知道了?”
“你在音乐上的品味挑剔,可为什么一离开琴键,你眼光就变得不行。我搞不懂。李寻放在普通人里算优秀,但在我们的世界里,他连竞争的资格都勉强。我的确不如你,但他跟我更是……算了我不想做比。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弹钢琴,他毫无胜算,如果说作曲,是,他有想法,可以你的名声和地位,只要你想,有多少作曲大师愿意为你量身谱曲?你拥有选择最好资源的能力,为什么偏偏要停在一个可能性旁边?你可以随时摘下最好的果实,那为什么还要等待呢?不必要的等待,除了浪费时间,我看不出其他用处。所以,请你告诉我,你到底看重他什么?”
连问三次,周序简直要问出责任感!
梁初灵被他的刻薄激怒,又被连珠炮问得有些恼火,想为李寻辩护,在字字句句中挑选自己可以应付的词汇,她不够巧言善辩,因此有些赌气地说:“你不懂!李寻他很好,他很……”她卡壳,搜索着词汇,“他很温和,能让我觉得安心,这不好吗?”
“温和?”周序几乎要笑出来,“温和?梁初灵,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几年前在欧洲比赛见到你,你多么强悍。可这次再见你,你学会了瞻前顾后,我原本以为是时间磨平了你的棱角。”
他带着恍然:“我有点明白了,是李寻改变了你。他把你拉向那个平静却平庸的世界。你不再纯粹地做你自己了。你把等待,叫做成长?你把消退,叫做温和?”
“他不是!他不平庸!”梁初灵脱口而出,“他……”
没说完忽然顿住,在急速的辩白中,撞上了一面自己看不见的墙壁。
周序站了起来:“好吧,别生气。我承认李寻有他的强处。感知细腻,创作上有想法。但是梁初灵,那条路不适合你,他不是能与你并肩的人。”
“我的事不用你管。”
梁初灵心神回收,只觉得跟周序继续呆下去就会爆炸,收拾了东西就往演奏厅外走。
演奏厅旁边是食堂,此刻不是饭点,附近没什么人。
她毫无遮碍的看见一个男学生骑着共享电动车,故意要去撞草地上睡着的一只流浪猫,猫肚皮随着呼吸起伏,车轮直直朝着那只猫冲过去。
“喂!有猫!你干什么呢!”梁初灵大喊出声,同时朝那边跑去,想惊醒、惊走那只猫。
骑车男学生被她突然的喊声吓一跳,没想到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还能有人多管闲事,车头一歪,慌乱间非但没避开,反而朝着梁初灵的方向歪歪扭扭撞过去。
电动车的前轮蹭过梁初灵小腿,她踉跄一下,勉强没摔。今天穿的短裤,小腿外侧火辣辣的疼。
低头一看,血混着灰,看起来有点惊悚。
那只猫被这动静惊醒,嗖地一下窜没了影。
骑车男学生脸色煞白,支支吾吾想道歉,却半天说不出口,眼神闪烁,车把一拧,要趁没人注意赶紧溜走。
“站住!”一声冷喝从梁初灵身后传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身影风一样从她旁边掠过,几步就追上那个正要加速的电动车,一把拽住车后架。
是周序。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出来。
“撞了人还想跑!”周序的声音带着怒意,弹钢琴的人手臂力量都很优秀,那男的被周序拽得电动车都歪了,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她突然跑出来。”
周序是混血长相,在国内,这种长相会让很多人自动为其赋魅,幻想他的来历、家世背景,不敢与之为敌。
所以那男学生声音发抖,张嘴就是狡辩。
梁初灵要气晕了,双手叉腰:“你放屁!要不是你要撞猫,我怎么会突然跑出来!”
气完又左看右看,确认猫已经跑走,放下心来。
回想了一下自己不太记得那只猫的具体长相,那想必这个男的也不记得,那样也好,不然她还担心他要实施报复!
那男学生还在闪烁其词:“就是你自己跑出来我才会撞到你的,是你的错!”
“这里是草坪,是电动车可以进的吗?我亲眼看见你撞过去的!”周序不听他的谎言,另一只手掏出手机,“车牌号我记下了,你的脸我也拍下了。现在立刻,跟我们去医院验伤。我警告你,别跟我废话!”
梁初灵闻言有点懵,确认了小猫已经跑走,她就没什么其余想法,又想赶紧回家,妈女士说今晚亲自给她做饭,她担心妈女士又累出病,毕竟做完手术也没过很久。
她想息事宁人:“周序,算了,我就破了点皮。猫猫也已经跑走了。”
“破皮也是伤!”周序语气强硬,没管猫跑没跑走、什么猫,“谁知道有没有细菌,要不要打破伤风?必须去医院检查!我扶你。”
不由分说,一手直接把那男学生拽下车,另一只手搀住了梁初灵。
太过强势,这强势又都是在为她担心,让梁初灵一时无法拒绝,不然显得自己很不是个东西。
男学生在周序几乎要杀人的目光下,彻底蔫了,哭丧着脸跟着她们往医院去。
一路上,周序的嘴就没停过。
先是押着那男的去挂号缴费,陪着梁初灵清理伤口上药,确认只是皮外伤。
然后一个电话打到学校的教务处说明情况,重点强调校内车辆伤人的事。
梁初灵听着他打电话,急得在旁边打着手语加嘴型辅助,拼命说“说一下有人意图伤害流浪猫啊!”周序看懂了,加上了这一句。
“我们现在就在医院,对了,受伤的是梁初灵。希望校方能严肃处理这件事,追究肇事者的责任,他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其实那只猫对周序而言是事件的起因,但不是他关注的核心,但梁初灵在旁边手舞足蹈,他还是补充,“我认为有必要考虑出台一个校内流浪动物保护的相关规定,这不是小事,也关系到校园安全和人文关怀。”
他说话像个来视察的领导……梁初灵忍不住想他多大来着?
校方一开始觉得只是小摩擦,批评教育一下,赔偿医药费就算了,认为周序要求的公开道歉,乃至推动校内动物保护规定是小题大做。
但这彻底激怒了周序。
“这次是猫,下次呢?校园安全是儿戏吗?对待生命的态度就是这样的?”
他在电话里据理力争,甚至带威胁的口吻表示如果不严肃处理,他会通过自己的渠道利用媒体让更多人关注此事。
在他的强势下,校方最终妥协。
那个男生不仅赔了钱,还被要求在校广播站进行公开道歉,并且几个学校出台了一份《校园内流浪动物保护与管理的试行办法》,贴出了关于加强校园内车辆管理和倡导爱护流浪动物的通知。
梁初灵看着布告栏上那张新通知,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腿上那块擦伤在长好,所以微微发痒。
周序……
像正午的太阳,炽热猛烈,带着几乎要灼伤人的强悍。
她觉得陌生,却又忍不住惊醒,她不该陌生,她从何时开始,对这种强悍陌生?
在梁初灵看着布告栏发呆时,李寻打来电话:“我看到校公众号的推送了,你受伤了?严不严重?我过来看看你,你回家吗?还是在学校?我现在打车去你家门口等你或者来学校找你。”
背景音里能听到教授讨论设备调试的声音,李寻应该在录音棚。
“没事没事!”梁初灵连忙说,“就擦破点皮,周序已经拉我去医院处理过了。你那边是要录音吗?别过来了,真没事!”
“真的?”李寻确认。
“真的真的!我拍照发你!先挂了吧,真没事!”梁初灵挂了电话,立刻对着小腿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李寻很快回复:“看到了。没事就好。还是要多注意,有任何不舒服直接给我打电话好不好?我今晚也可以过来找你的,我可以快一点结束。”
“哎呀真不用!我都说了我真的没事,你专心录音吧。”
接着李寻发来语音,语气明显放松了些,但问的问题让梁初灵愣了一下:“那只小猫呢?它有没有事?”
梁初灵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开心?顾恤?欢畅?
总之,她语气欢喜:“小猫也没事,幸亏我发现得快!它也机灵,跑得可快!”
李寻回了一个好字,对话就结束。
李寻只问了这两个问题。
梁初灵有没有事?小猫有没有事?
只划出两个关心点:她,和那只被波及的无辜小猫。
关于那个撞人的男生,关于周序闹出的动静,关于校方新出的规定,他只字未提。
他的注意力只聚焦于他在意的人与生命的安危本身,至于坏人是否被绳之以法,仿佛并不值得在意。
对世界有这样的温和视角,这的确就是李寻。
但周序的能量让坏人付出了代价,甚至让规则因此改变。
握着手机,梁初灵心里的恍惚更重。
她像站在水与火之间,第一次清晰看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通向一个温暖平静的港湾。
另一条通向更高更远更刺激的峰顶。
九月鹰飞,正是择路之时。
24 ? 《钢琴奏鸣曲D.537》
◎受委屈了,小天才◎
梁初灵和周序合作以后,表演邀约更是纷纷扬扬落满日程表。
官方嗅到了绝佳的营销气息,将闪耀双星、黄金搭档的名号炒得沸沸扬扬。
海报上,梁初灵和周序并肩而立,一个灵动,一个张扬,灯光打得恰到好处,看起来确实有那么点天作之合的意思。
梁初灵看着广告牌上那张放大数倍的脸,只觉无语,扭头对旁边的另一位正主翻了个白眼。
周序双手插兜,浑不在意:“哪个国家的媒体都爱搞这一套,流量密码罢了。你当他们在念经。”
“念经也没这么烦。”梁初灵没好气。
随着黄金搭档名号越炒越热,二人这一对cp,从起初铺天盖地的赞美,逐渐风向开始转变。
网络上关于梁初灵和周序的讨论,演变成微型舆论战场。
战火绝大多数时候都只集中在梁初灵身上:
【每次看他们演出,梁初灵都更像是锦上添花的那一笔。】
【英雄所见略同!说实话,梁初灵的技术是不错,但还是周序更老道。】
【每次谢幕,都是周序先示意她,她才会跟着鞠躬,架子不小哦。】
【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你们听过吗,周序的那个停顿的小巧思真是绝了!他怎么那么天才!牧神午后还能这样演绎!梁初灵估计就是那一次迷上他的吧……】
【+1!我的入坑曲!每次听那个停顿的设计,我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梁初灵运气太好了!能够有幸演绎这样一首神作。】
一开始也只是这样的挑刺,直到——
事情发生得突然。
那天下午,梁初灵和周序刚结束一场演出,汗湿重衣,梁初灵率先走进更衣室,室内闷,她背对着那扇为了透气开了一条缝的窗户,费力解开演出服的系带。
刚脱到一半,就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往后一看,心脏差点骤停——
窗户上贴着一张男人的脸,手机镜头正对准室内。
梁初灵吓得炸毛,脏话脱口而出:
“我*!”一把扯过外套裹住自己,“有人偷拍!”
随行的工作人员闻声进来:“干什么的!下来!”
窗外的男人显然没料到这么快暴露,估计刚干这种事不久,心态不行,扒着窗沿的手颤抖。
在工作人员马上伸手要拽到他的腿时,紧张之下手一松,伴随着惊叫人就摔了下去。
梁初灵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拉开门冲出去。周序也从他那边更衣室出来。工作人员已经跑向楼下。
偷拍的男人摔在楼下的绿化带里,抱着一条腿龇牙咧嘴,幸好只是二楼。
惊魂未定的梁初灵跟着工作人员赶到楼下时,迎接她的不是道歉,是那个男人的倒打一耙。
他指着闻讯赶来的保安和越来越多围观的人,恶人先告状:“他们推我!是他们推我下来的!哎呦我的腿,明星打人啦!要出人命啦!”
梁初灵气得发抖:“你胡说八道!你自己掉下去的!你偷拍还有理了!”
那男人嚎得更大声:“谁偷拍了?我现在腿断了!是你们把我推下来的!大家都看看啊!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蛇蝎心肠!”
周序一把拉住快要冲上去的梁初灵,将她挡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打滚撒泼的男人,像在看一件垃圾:“推你?我们的人离你几米远,隔空发力?你手机握得这么紧,是怕我们拿到证据?需要我提醒你,未经允许在更衣室偷拍可能构成刑事犯罪吗?”
那男人捂住腿不再说话,只嚎叫,耍无赖到底。
现场一片混乱。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举着手机拍摄。
工作人员拉着梁初灵和周序走开,说现在只能等待,不要冲动,一切交给律师来处理。
梁初灵一股恶气堵在胸口:“疯了是吧?这什么人啊!”
“走极端的CP粉。”工作人员语气见怪不怪,“以后进出小心点。”
这之后舆论变味:
【听说梁初灵私下脾气超级差,助理一个月换三个,真的假的?】
【真的,我同学的姐姐的男朋友在乐团工作,亲眼见过她甩脸子。她还打人你们知道吗?就是个太妹!】
【我去……展开说说。】
也有人出来维护:
【你们别骂梁了,她也是周周选的搭档,给周周点面子。】
【梁初灵是有点问题,但谁让周序愿意跟她弹呢?我们爱屋及乌吧。】
【骂梁初灵的能不能闭嘴?非要搞得周序难堪吗?他们关系不好了对周序有什么好处?】
而当周序偶尔被批评过于张扬、或哪里处理的不好时,CP粉和其个人粉丝的回应通常是:
【天才有点个性怎么了?他有资本狂!】
【那是艺术家的表达!】
【你不懂他的音乐世界!你去听听他的牧神午后吧,听完你会爱上他。】
只是骂架倒也还好,但有人开始编造离奇的谣言,从梁初灵的私生活到她的专业态度,描绘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
说她全靠开后门才能拿奖,她的奖都很水,技术极其一般。一路抱大腿抱上如今的地位。
造谣她私生活混乱,当初在国外如何如何,现今在国内如何如何。
梁初灵看着那些不堪入目的言论,觉得荒唐!
她不是没经历过批评,但这种基于性别、基于臆想的恶意,还是让人觉得耻辱。
“看什么呢,脸色这么差?”工作人员凑过来。
梁初灵把手机屏幕转过去。
工作人员扫了几眼,依然见怪不怪:“别理这些垃圾话。你越在意,他们越来劲。”
“他们凭什么这么胡说八道?”
梁初灵脑子一热,编辑了一条微博发了出去:
“造谣的去死吧!再说一遍,合作是工作,关系是同行!管好你们自己!觉得我弹得不好的,你们学过钢琴吗?禁止没学过钢琴的出来说话!禁止没长耳朵的出来发言!”
迎来的是更猛烈的舆论海啸:
【公众人物说话这么难听?】
【果然脾气大,看来之前传言不假。】
【一个女孩子,这么嚣张,一点涵养都没有。】
【急了急了,她急了。】
【求扒梁初灵,有没有认识她的出来说两句啊?】
风吹火盛,揣测变成事实,事实被恶意解读。
梁初灵的演出视频被举报下架,再被贼喊捉贼地说是梁初灵方自己心虚所以删除的。
导致大部分人没听过她的演奏,于是更方便无脑跟随。
支持她的声音也有,但迅速被淹没在更多的嘲讽里,大众并不愿意看到一个如此不谦逊的女性演奏家。
梁初灵看着再次崩溃的评论区,不知道还能如何回应。
脑子控制手,给李寻打了个电话,但是无人接听。
忙音消减了一些她鼓胀的愤怒。
如果是李寻,他会怎么做?
大概会皱皱眉,然后放下手机,说:“没关系,他们说的不是我。”
这句话太“绝对正确”,梁初灵无法反驳。但她做不到这样温和,于是这揣测的温和像一堵墙,隔在她和现实之间。
她无法像他那样云淡风轻,她的愤怒真实,委屈真实,而“无法达到他的境界”的想象,却带来了一种新的疼痛。
她对李寻的揣测就这样变成事实——
李寻的录音工作进入了最后也是最熬人的阶段。
梁初灵有他家的钥匙,每天吃完晚饭,都会过去看看栗子陪玩一会儿。
这天正准备出门,妈女士经过:“你在外面养猫了?”
梁初灵大惊:“你怎么知道的?”
妈女士笑着指了指她的毛衣外套:“这猫毛。”
梁初灵讷讷地低头拍打:“那我下次回家门用粘毛滚子粘一下。”
“带回家来养吧。”妈女士语气温和,“十月了,天气越来越冷,天又黑得早。怪可怜的。”
怪可怜的,不知道是在说猫,还是在说梁初灵。
妈女士这次回来是为了做手术,做完后也一直没走,张姨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一向胃口差,整个人看着气血不足,手心像她的眼睛一样冷淡,身体像她的眼皮一样薄。
这是梁初灵不大喜欢妈女士那些太阳月亮的原因,觉着还不如张姨呢,张姨每天都会逼着妈女士吃肉吃饭。现在看着多活泼。
所以尽管聊着这样一个有点“禁忌”的话题,但梁初灵看着生动的妈女士,竟也冷漠不起来,你看着一束由黄转青的植物,心里一定欢快。
梁初灵还是讷讷:“可是猫还很小,我担心它不太认家。”这很难说是拒绝,听起来是撒娇才对。
妈女士继续:“妈妈会和张姨一起多注意的,不会让它跑出去。”
梁初灵几乎是脱口而出:“那太好了!我去问问李寻!”
妈女士惊讶:“你和李寻一起养的?”
“对啊!”梁初灵应着,人已经换好了鞋,“妈我走啦!”
门在身后关上,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等细想,手机震动起来,
是李寻迟来的回电。
梁初灵看着那个名字,脑海里浮现出他可能会有的温和的眼神,最终没有接。
要让那点莫名的赌气,在微凉的晚风里多飘一会儿。
到了李寻家,掏出钥匙开门,按客厅灯开关,毫无反应。
停电了?
她打开手机电筒,先给栗子铲屎,换水和猫粮。
栗子蹭着她的腿小声叫,梁初灵把它抱到沙发上,用逗猫棒逗它。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手机电筒照亮的一小片光明。
安静,加上黑暗的环境,实在催眠,梁初灵靠着沙发,眼皮越来越沉,最后脑袋一歪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梦境惊醒。
眼前是彻底的的黑。下意识去摸手机想看时间,屏幕也漆黑——手电筒开得太久,电量耗尽自动关机。
彻底抓瞎。
梁初灵心里有点发毛,摸索着站起来,朝李寻的卧室方向挪动。她记得他床头柜上有个充电宝。
卧室门虚掩。
她刚靠近,却听见里面传来响动。
梁初灵的汗毛立了起来!
被私生扒窗的恐怖记忆复苏,心脏狂跳。李寻家在三楼,确实不是没有可能……
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客厅倒退,手在墙角摸索,抓到了一把扫帚,紧紧攥在手里。
举着扫帚,梁初灵再一步步重新逼近卧室门口,正准备大喝一声谁在里面!
里面却先传出了熟悉的声音,带着同样刚睡醒的沙哑:“你醒了?”
是李寻的声音。
梁初灵紧绷的神经放松的太快,一下子觉得虚脱又不敢虚脱,那口提着的勇气化作气愤:“李寻!你怎么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啊!吓死我了!”
李寻从房间里走出来,身影在黑暗中轮廓模糊,语气无辜:“我微信上跟你说了啊。”
梁初灵随即更气:“我手机没电了啊!”
李寻被她这强盗逻辑逗笑,心想我上哪儿知道去,嘴上却道歉:“抱歉,怪我没发现。手机呢?我这儿有充电宝,给你充上电再骂我行不行?”
声音里还带着睡意,温柔的,妥协的,像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梁初灵的火被他这态度浇熄大半,闷闷地把手机递过去。
等待开机的间隙,梁初灵想起自己故意不接的电话,想起那些谣言,心里的委屈又泛上来,但她抿着嘴一言不发。
李寻在黑暗中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不由得想找点话说逗她开心。
还没等他开口,梁初灵先动,她伸手:“你手机给我看看,几点了。”
李寻把手机递给她。
梁初灵按亮手机,屏幕上却是她发的那条微博,一下子酸涩重新涌上鼻腔。
李寻看她突然沉默,想开口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梁初灵却再次抢先一步:“你偷偷看我微博干什么。”
李寻松了口气,能说话就好:“没有偷偷。我在给那些支持你的评论点赞。受委屈了,小天才。”
25 ? 《无调性随想曲》
◎你不生气吗?◎
“受委屈了,小天才。”
这句话化开了梁初灵的一部分委屈,可底下还沉着一团想要反击、想要破坏、想要看造谣者狼狈不堪的火焰。
她带着不满:“别点了,你给支持我的人点赞又不能让那些骂我的人闭嘴……”
李寻的目光在昏暗中清晰:“不能让他们闭嘴,但说真话的人也不能被淹没。声音需要被听见。对了,最近你出行一定要配备安保。安全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听见了然后呢?”梁初灵不理会后面那句关心,“他们还是能躲在屏幕后面继续造谣啊,你就没有一点想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想法吗?不想做点什么让他们也难受吗?”
梁初灵盯着他,渴望从他那里得到认同,认同她的愤怒需要被执行。
李寻点头:“想。我想让他们不能再伤害你。想让你不再被这些事困扰。”
这句话让梁初灵心头一跳。但他接下来的话,方向却与她期待的激烈反击不同。
他向前倾身,两个人此时都坐在地毯上,面对面,隔着很近,幸好黑暗遍布,不然气氛难以维持。
李寻条分缕析:
“你成名多年,实力和奖项摆在那里,明眼人都知道那些专业上的谣言多可笑。这次风浪的核心不在你的实力如何,而在你和周序被刻意营销的关系。是这种关系吸引来的极端关注和臆想,点燃了这把火。”
“周序的粉丝群体庞大,攻击性强。只要你们继续以这种形象出现,类似的冲突和恶意就很难避免。”
“这次是偷拍造谣,下次可能更严重。我的建议是暂时、主动停止和周序的一切公开合作与同台。冷却,是切断这股恶意循环最有效的方式。你需要从风暴眼里退出来。”
梁初灵怔住,李寻说得她都懂,但是这和她想要的迎头痛击背道而驰。
她没法理解李寻的冷静,反而觉得是不是因为受到伤害的并不是他,所以他才能这样若无其事?
可是我们不是很亲密的人吗?对你而言亲密的我受到了伤害,为何你却还能处之泰然?
梁初灵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这样。
……
保护她,平息事态,切断祸源。
这无疑是理智的,是正确的,是为她好的。
可是。
梁初灵她十七岁的心脏正在被愤怒炙烤,她需要一个和她一起冲锋陷阵的战友。
“停下来,躲起来。”少年人的倔强和不服输全写在脸上,“那不就是告诉他们我怕了?我凭什么要退?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梁初灵渴望刀光剑影的快意恩仇,而李寻递给她的,却是一面需要她耐心举起的盾牌。
火势巨大时,温度极高,如果用水去扑火,水会迅速汽化,产生大量水蒸气,会因水蒸气膨胀将火焰和热量推向四周,引发轰燃,加剧火势。
无处发泄的破坏欲在梁初灵血管里奔突——
灯亮了。
她清晰看见了李寻平静的脸,清晰想象出他此刻内心一定在评判她的不成熟。
梁初灵再次用她想象中的李寻刺伤了现实中的她自己。
“李寻,你不生气吗?”
灯亮了,显出两人的距离过近,李寻往后挪了挪:“我不是不生气。但我不想用你的安全去赌一时之快。在他们的游戏规则里,即使赢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需要投入时间和情绪,你的时间和情绪,应该放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梁初灵知道李寻就是这样,但这样温和的港湾,是否只在风平浪静时才有意义?当风雨和恶意来袭时,这种温和是否反而成为一种无力?
她炽热的心,此刻渴望投入那场混战。
认知与情感的撕裂,让她难受,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好吧,你真的太冷静了。”
屋子一片明亮,梁初灵开始怀念黑暗。
可黑暗已去。留下的温情和别扭却无所遁形,暴露在光线下。
栗子被光亮惊动,走进来蹭梁初灵的裤脚。
看着栗子,梁初灵想起妈女士的话,也想找个由头打破此刻凝滞的气氛,开口:“我妈说天冷了,让我把栗子带回家养。省得我每天跑来跑去。”
李寻正摸猫,闻言看向她:“带回你家?”
“嗯。我妈和张姨会看着,不会让它跑丢。”梁初灵避开他的目光,站起来去拿猫包。
李寻看着她的动作最终只是说:“好。”
他帮她一起把栗子哄进猫包,梁初灵点好了猫砂猫粮和猫砂盆,此时只用把一些玩具收拾好。
过程沉默。收拾妥当,梁初灵拎起猫包:“我走了。”
“我送你。”李寻拿起外套。
“不用。”梁初灵拒绝得很快,像是解释,“东西不多,我打车就行。你不是还要忙申请的事情吗?别耽误时间。”
李寻还是继续穿外套:“不行,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
舆论还在发酵,梁初灵关机睡到中午,她自爆微博号之后,私信里就被恶意留言塞满。
刚睡醒,金溪火急火燎打来电话:“初灵,看微博,周序开直播了。”
梁初灵莫名其妙:“他开直播关我什么事?带货啊?我可不买。”
“不是不是!为你开的澄清直播啊!快看!”
梁初灵狐疑点开金溪发来的链接。
画面里,周序脸凑镜头太近,乍一点进去吓梁初灵一跳,周序应该是看到梁初灵进来了直播间,突然笑一下,说:“你来干什么?”
梁初灵当然不可能回……
周序看着进来的人越来越多,看到了眼熟的一个个id都在场,他眼神不耐烦又有点亢奋:“都来了?挺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我知道你们想听什么。梁初灵对吧?”
下面的评论都是“对对对。”
他嗤笑一声,“那些骂她的造谣的,躲在屏幕后面蛆一样蠕动的东西,你们听好了,我,X,你,们,全,家。”
评论消失了几秒钟,再过几秒钟,直播间被封了。
梁初灵汗都下来了……连抽好几张纸巾,还没来得及擦呢,周序主动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个新链接。
她点进去,一个新的微博直播间,估计是他身边哪个朋友的号,因为这回他自己手上拿着他的手机——
在给梁初灵发消息。
梁初灵:“你是疯了吗?”
周序:“别管,就问你刺不刺激。”
梁初灵:……
周序看着人又来得差不多,估计这回也没法开太久,语速很快:“怎么?这就吓到了?废物就是废物。我把你们的头按在琴键上,听听你们能弹出什么东西。”
“还有那个偷拍的男人,你应该庆幸只是摔断腿。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或者任何像你一样的垃圾,你看我揍不揍你们。”
“我和梁初灵关你们屁事!我们是谈恋爱了还是结婚了要跟你们汇报?你们算什么东西?靠意淫别人活着是吗?不是骂她吗?再造谣一句试试呢?”
“我的律师团从现在起,会像清除垃圾一样,清理掉所有造谣的账号。有一个告一个,告到你们倾家荡产,告到你们公开忏悔。我不接受调解,不需要赔偿,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哈,又被封了。
梁初灵:“我看你是真疯了。”
她既为这种维护方式感到刺激,又隐约不安。心脏在短暂的疯狂擂动后,陷入麻木。
梁初灵手指颤抖,点开评论区和相关讨论,风向两极分化,但抨击周序的声浪以几何级数暴涨:
【这男的有狂躁症吧?建议去医院看看!】
【这是什么神经病发言?公开威胁恐吓?法律管不了他了?】
【路转黑!太恶心了!这种人也能当艺术家?】
【我看梁初灵跟他就是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吓死人了,这种反社会人格能不能封杀啊!】
【之前还觉得他帅,现在看就是个疯子!脱粉了!】
大规模的造谣账号开始删帖,讨论区里支持梁初灵、抨击网络暴力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再逐渐,支持梁初灵的声音被更庞大的针对周序的批判浪潮所淹没。
人们暂时忘记了去追究最初的谣言,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周序这番极端言论上。
周序用最激烈的方式吸引了所有火力,引火烧身。
梁初灵看着那些对周序的谩骂和抨击,心情复杂。
她确实感受到了快意,但快意背后缠绕着不安。
梁初灵脑海里回放起昨晚李寻在黑暗中的声音:“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近期尽量不要再单独活动。如果需要出行,必须带上保镖。”
当时她觉得这话过于谨慎,但此刻看着周序以身为饵吸引了火力、甚至诅咒……
忽然对安全这两个字有了更具体也更不安的认知。
她给周序删删写写:“你联系保镖了吗?找几个吧。最近你出门千万注意安全。”
周序回复得很快,满不在乎:“放心,早安排好了。没事。那些人也就敢在网上肆无忌惮,觉得我是个真疯子后,反而不敢来直接找我麻烦了。人都是这样的,欺软怕硬。”
梁初灵想说自己心里的不安,想说这样是不是太极端,想问他被那么多人追着骂神经病会不会难受,但打出来的字,最终只剩下:“噢噢。那就好。”
她无法说出口。她任何的不安和犹豫都显得不合时宜。只能逼迫自己,也努力装出和他一样浑不在意的样子。
梁初灵又打出一行字:“最近我们暂时不要再同台了吧。”
这次周序隔了一会儿才回复。“怎么,你怕了?”
“有点担心。”
她无法准确描述这种担心具体是什么,担心他?担心自己?还是担心这种失控的局面?
“担心什么?没事。热度下去就好了。”
梁初灵看着他的回复,觉得也对,网络的流速很快。
然而事情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央音官方发布了一份措辞严谨盖着红章的声明,没有提及任何具体谣言,而是高度肯定梁初灵取得的艺术成就,赞扬其为学院和国家赢得的荣誉,并严厉谴责了近期针对优秀学子的网络暴力行为,表示将坚决维护学生的合法权益,支持其依法追究相关责任人的法律责任。
紧接着,几家国际音乐比赛组委会,也仿佛约好了一般,陆续在官方平台转发了梁初灵过去夺冠时的精彩演奏视频片段,并配文称赞其“无可争议的艺术才华”和“为古典音乐事业做出的贡献”,隐晦却有力地驳斥了那些关于她水平不行、奖项注水的言论。
梁初灵与周序的首场合作演出的一位女性负责人,也po出三次彩排时的录像,录像中,每一次的《牧神午后前奏曲》都没有那处停顿。那处停顿就是错误,只是由梁初灵妙手回春。
官方机构的联合发声,像定海神针,扎进了沸腾的舆论漩涡。
权威定调,加上之前周序吸引走的极端火力,多方作用下,局面开始扭转。
乌烟瘴气的帖子少了,讨论区里开始出现更多理性的声音,以及大量被官方声明和演奏视频吸引来的新听众。
【我的天!原来梁初灵这么厉害!之前被营销号带偏了!】
【这演奏水平,黑子们是聋了吗?】
【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啊!关注了!】
【之前骂过,道歉!以后只听作品!】
【来吧,那些因为那场演出而爱上周序的人,滚过来给梁初灵表白吧。】
【不了不了,臭臭的,谁要呀。】
舆论风向一点点被掰正,那些肯定和赞美重新回来,从根本上重建了梁初灵的公众形象和艺术声誉。
会这样去做的……
26 ? 《Nuvole Bianche》
◎我们?◎
梁初灵看着渐渐清朗起来的评论区,心里闷气纾解了大半。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额外发声,沉默地让事情过去是最明智的选择。
然而,总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
一条评论出现在她最近一条微博下面,被点赞顶到了前面:
【吃瓜路过。话说,梁老师你现在跟周序到底啥情况啊?他也太颠了,感觉你俩私下关系应该不咋样吧?纯商业互吹?】
这条评论下面跟了不少回复,有猜测两人确实只是塑料搭档的,也有嘲讽周序自作多情的。
梁初灵想起周序不管不顾的样子,他替她扛下了猛烈的攻击,说不清是义气还是愧疚的情绪涌上心头。
理智告诉她,不要回应,不要节外生枝。可心里有声音叫嚣着不能这样。
李寻会怎么做?大概会温和地忽略,或者用更圆融的方式处理。
但她是梁初灵。
她直接在那条评论下回复:“我们关系很好。周序是我非常欣赏并且尊重的艺术家和朋友。”
【正主下场了?】
【哇!亲自认证是朋友!】
【看来周序那场疯没白发啊,值了!】
【啧,这时候出来说这个,有点微妙啊……】
【感觉梁初灵还挺讲义气的,没让周序一个人挨骂。】
【呵呵,又开始营销神仙友谊了?剧本罢了。】
支持的有,嘲讽的也有,但无论如何,梁初灵这出于本心的回应,确实让那些关于两人关系的猜测消停了不少,也让部分人对周序的观感有了微妙的转变,至少他维护的人同样在维护他。
发完她就退出了微博,没再去管后续的讨论。
知道自己可能又做了件不够聪明的事,但不后悔。她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躲在后面,连一句肯定的关系都不愿承认——
周序因为那场直播而受到了一些限制,几场原定的演出被临时叫停或换了人。
他自己倒不在意,靠在琴房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忽然提议:“晚上去飙车?我知道个好地方。”
梁初灵想拒绝。危险而且无聊。
可话到嘴边,看着周序,想起他被限制演出的源头也是为了自己。拒绝就变成带着愧疚的犹豫。她好像在欠他人情。
她听见自己说,“行吧。”
周序有点意外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随即露出个灿烂的笑:“够意思。”
晚上,周序开了辆银色跑车来接她。
梁初灵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安全带时,看着周序熟练操作车辆的样子,问了一句:“你居然都有驾照了?”
周序挑眉看她:“当然。不然我怎么开车?”
梁初灵狐疑打量他:“你多大啊?”
周序漫不经心:“比你小三个月。”
梁初灵震撼:“那你没成年啊!你哪里来的驾照啊!”
周序才想起来这茬,无所谓地耸耸肩:“我美国的啊,十六岁就考了。放心吧,技术没问题。”
梁初灵瞬间后悔:“我想下车。”
周序一脚油门:“晚了。坐稳吧你,没事的!”
风噪呼啸,但梁初灵奇异地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压抑后骤然释放的刺激。
周序侧头看她一眼:“解气了吗?”
“嗯?”梁初灵反应过来在问什么,“解气啊。但是你受到了太大的影响,我有点抱歉。其实过一段时间网民就不会再对这个新闻感兴趣了。”
周序转回头,声音在风噪中震动:“对付那种人,就不该有任何犹豫。我们没错,坏人受到惩罚是天经地义。如果凡事都不计较,只等待热度过去,那只会让那些人觉得我们好欺负!”
心理和身体,同时拥有近乎野蛮的宣泄感,让梁初灵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心跳加速。
她闭上眼睛,任由风声灌满耳朵,暂时将所有的纠结和思考都抛在了脑后。
可事实证明,flag不能乱立。
周序开车跟他弹琴一个风格,充满攻击性和表现欲,梁初灵抓着车门上方的扶手,感觉自己像个被绑在过山车上的麻袋。
在过一个急弯的时候,轮胎压到了什么东西,车子猛地打滑,车头不受控制地撞向路边的防护栏。
砰——!
安全气囊弹开,巨大的冲击力将两人按在座位上,世界天旋地转,然后陷入死寂,只剩下引擎盖下传来的嘶嘶声。
梁初灵被撞得头晕眼花,胸口被安全带勒到痛,额头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她甩了甩脑袋。
第一反应是活动手脚,幸好没事,再伸手摸向额头,摸到温热黏腻,打开手机相机,看到是血,额头上破了道口子。
“周序?”她扭头去看驾驶座。
周序的情况看起来糟糕很多。脸色苍白,正用右手按着左臂,额头上有汗。
“你怎么样?”周序第一时间却是问她。
“我额头破了点皮,没事。”梁初灵看着他明显不对劲的手臂,“你的手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情况。”周序吸着冷气,试图动一下左臂,痛得哼一声,看了一眼撞得惨不忍睹的车头,往外一看,被闪光灯闪了下眼睛,估计有人报警了。他强撑着用没受伤的右手解开安全带,“咱们得快走。”
他咬着牙,用右手打开车门,踉跄着下车,又绕到副驾驶这边,帮行动还算自如的梁初灵拉开车门。
“能走吗?”他问。
梁初灵点点头,捂着额头伤口下了车。夜风一吹,让她一阵心悸。
周序拉着梁初灵离开事故现场,走到远一些的大陆上,拦下一辆过路出租。把梁初灵塞进后座,自己却没上去,对司机报了梁初灵家小区的地址。
“你先回家,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周序在车窗外,“这边我来处理。”
“你的手得马上去医院!”梁初灵又急又怕。
“我知道,你别管了,快走。”周序关上了车门。
出租车载着懵懵的梁初灵绝尘而去。她看着窗外,心脏还在狂跳,脑子里一团乱麻。
北京太大,出租车开了快俩小时才到她家小区门口。
梁初灵脚步虚浮走下车,打了个寒颤。
正准备往小区里走,一抬头,却看见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影。
李寻的身影在清冷光线下显得单薄,脸上疲惫,像是等了很久。梁初灵没来由的想躲,但他已经看到了她,径直走过来。
没问她去了哪里,没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没问她额头严不严重,甚至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小区外走。
“李寻你干什么!”梁初灵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她心惊,更多是莫名其妙的不悦。
李寻头也没回:“带你去医院。”
梁初灵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我去医院干什么?我没事!”
“检查一遍,确认一下。”他言简意赅,脚步不停。
“我说了我没事!你放开我!”梁初灵的脾气也上来了,今晚本就受了惊吓,她有点攻击型人格,现在烦躁到了极点,用力挣扎起来。
李寻停下脚步,转过身。
路灯的光照在他眼睛里,是一汪小小的海,里面游动着一些情绪,有梁初灵第一次看到的愠怒。
“梁初灵。”他连名带姓地叫她,“你能不能不要这样不把安全当回事!”
梁初灵被他说得愣住。
认识李寻这么久,他永远是温和的,包容的,她从未见过他发脾气。
愣神间,李寻已经不再给她反抗的机会,强制把她拽到打着双闪的车旁,把自己和她一起塞进后座。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梁初灵扭着头看窗外,心里憋着气,还有她不愿承认的委屈。
她不懂李寻为什么突然这样。她不是好好的吗?
医生确认她除了受到惊吓和一点软组织挫伤外,确实没有大碍,额头也没什么事。李寻紧绷的脸色稍微缓和一些。
梁初灵憋着气,拿出之前一直没管的手机,推送和消息涌进来。
一条新闻闯入:【爆!钢琴家周序深夜飙车出事,副驾疑为梁初灵,二人疑似殉情未遂?!】
下面配了一张模糊的事故现场照片,以及一些目击者描述。
梁初灵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手指颤抖点开详情,里面绘声绘色描述了周序如何为情所困,载着她深夜飙车寻求刺激,最终发生事故,两人侥幸生还的凄美爱情故事。
这都什么跟什么……她马上扭头去看李寻,想跟他说这实在荒谬,却见李寻并没有看她,在跟医生拿药。
他一定看到了这条新闻,或者说就是因为看到了,才会出现在她家门口,才会不由分说带她来医院。
但他拿完药之后,和梁初灵往外走时,终于开口,问的却不是关于这荒谬的传闻。
“梁初灵,你是中国人,知道中国境内十八岁以下是不能开车的。你怎么还能坐他的车。”
梁初灵张了张嘴想解释,解释自己是被半强迫的,解释她一开始并不知道他的年龄……但看着李寻那副好像早已知道答案、只是等她亲口承认的神情,她觉得他不是在问她,他是在审判她。用一种绝对正确的标准。
她当然知道飙车不对,但在周序为她出头之后,让李寻和周序此刻站在对立面。
而她,和周序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五毒生出一股与周序一同战斗后的同仇敌忾,而李寻现在仿佛是跳过所有过程,直指她们的共同罪行。
梁初灵必须捍卫自己选择同伴的合理性,即使那方式本身是错误的。
她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语气冲了回去:“你生什么气啊!坐他车的人是我!又不是让你坐!我这不是没事吗?”
李寻深深看了她一眼:“对,我很生气。周序最近心情不好,想要发泄,我管不着。但他没有任何理由拉上你进行这种完全不负责任的发泄行为。”
梁初灵不敢置信:“他心情不好也是为了我啊!是因为之前为我而直播的事情才被限制演出的!”
“他是为了他自己。”李寻打断她,“为了满足他的英雄情结和表现欲。如果他真的为你考虑,就不会在情绪失控时,把你置于同样的危险境地。这恰恰证明,他冲动之下优先考虑的是他自己的情绪宣泄,而不是你的安全和处境。”
梁初灵觉得寒气从脚底窜上来。无法理解李寻怎么能用这样冷静甚至刻薄的逻辑,去解构周序的举动。
在她看来,那是一种义气,而在李寻眼里,那竟然成了自私和不负责任。
“李寻,你怎么能这样去想?”
委屈和被信任的人背弃的孤立感同时到来,她看着李寻过于冷静的脸,觉得上面写着五个大字:道德制高点。
想要刺穿他这层外壳,想要看看他的内心,想要窥见他的脆弱,冲动让她口不择言:“李寻,如果我今天不小心出车祸死了,你会为我哭吗?还是依然冷静分析我有多么不成熟,多么活该?”
李寻眉头蹙起,脸上出现了明显的不解和愕然:“梁初灵,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我说对了,不是吗?”梁初灵迎着他的目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肯落下,“因为我和周序就是一样的人!我们会冲动,会不管不顾,会为了痛快去做傻事!我们跟你不一样!李寻,你是不是早就想骂我了?”
他的担心是真的,他的道理是对的。可梁初灵听着只觉得这太正确了,这正确是一面完整的镜子,映照出她不计后果的残缺。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感到压力和无措。
梁初灵忽然觉得很累,不想再面对他:“你不要在这里了,我不想看到你。”
李寻没动。
梁初灵自己走了出去打车,李寻没有阻拦,也没有离开。
李寻看着她激动泛红的脸和盈满泪水的眼,那句“我们跟你不一样”,七个字成七股绳,在他心上来回拉扯。
他忍不住想——
我们?
你不再和我是我们了,是吗?
夜更深,天空堆积起云层,飘下雨点。雨淅淅沥沥,落在出租车窗玻璃上,汇聚成一道道蜿蜒水痕,曲折着向下流淌。
梁初灵在车内看窗外李寻,那些雨痕像一道道泪水。
太恐怖了——
像是李寻在哭。
27 ? 《秋天》
◎水母◎
哪怕十月底,秋天要展现它最像样的一面,已经风高云淡,但还是不情不愿。
比起干燥更像枯燥。
周序无证驾驶导致车祸的消息,一开始只是小范围流传,版本离奇,什么为爱殉情豪门恩怨,听着是三流剧本。
但很快关于他年龄和驾照的问题被捅出来。
无证驾驶、危险飙车、造成公共财物损失,顺带搅起了对于特权、劣迹的混浊泥沙,舆论这下被炸穿。
大家的枯燥生活中总算来了一点乐趣。
如果说之前的直播还能被一部分人解读为真性情,那这次事件,是彻头彻尾的违法行为,官方机构的反应迅速。
几个原本就因直播事件对周序亮起黄灯的合作方,第一时间发布了暂停合作或取消演出的声明。交管部门介入调查,律师函不再是发给网络ID,而是送达周序本人手中。
辛苦积攒的国际声誉和商业价值正在崩塌,校方也面临着巨大的公众压力。
除此之外,那个曾在直播里被周序点名痛斥的偷拍男人,和曾在学校里骑车撞猫的那个男学生,竟开始互帮互助,在校园里一起到处张贴抵制周序的宣传单。
两个人在此之前完全不认识,在此之后亲如兄弟,男人的团结速度的确令人咂舌。
梁初灵则被校方和团队联手保护了起来。
手机关机,网络切断,梁初灵被妈女士几乎是押送着从学校接回家。
“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妈女士难得对她板起脸,“这次的事情有多严重你心里清楚吗?无证驾驶!车祸!周序他有他的情况,有些规矩他可能不清楚,或者不在乎!但你呢?你也不清楚吗?你怎么就敢上他的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梁初灵垂着头,额头开始结痂的伤口发痒,她无从辩驳。
被强行按下的静止,让她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咀嚼李寻当初说的话。
冲动之后,是一片需要打扫的狼藉。
而她也是这场狼藉的制造者之一……如果她当时再坚决一点拒绝。
复杂的愧疚感和面对现实的无力,在同一条道路上相向而行,梁初灵是那个交点,就这样被夹击——
在家里上李炽的视频课,梁初灵有点担心李炽会不会听闻这些事,然后也觉得她太冲动。
她害怕李炽对她不认可,怕得哆哆嗦嗦,结果李炽还是严厉教学,不说废话,像是不知道最近风波。
这让梁初灵一颗心劈两边,一边稍微轻松,一边继续心烦意乱。
在她心烦意乱的当口,一天下午,张姨上来敲她房门:“灵灵,李寻来了,说看看你,也看看猫。”
梁初灵冲到房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却怎么也拧不下去。
她还没有准备好,也没有收拾好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心情。
“张姨,我有点不舒服,躺下了。你让他看猫吧!”
她觉得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让她能无碍听见楼下张姨跟李寻的解释,听见李寻说了句“没关系,让她好好休息”,然后是他和栗子玩闹的声响,以及不久后离开的关门声。
好安静,让她的逃避响彻房间。
几天后,看她实在憋得可怜,妈女士松了口,允许她使用电脑上网,只是手机依旧没收。
梁初灵难得登上古典音乐圈的一个论坛,她以前不太关注这个,老师们都说少刷这种八卦资讯,多练琴。
点进去,首页就飘着好几个关于她和周序的帖子。点开其中一个,里面楼盖得飞快,各种猜测和分析。
一条回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人信誓旦旦说:“我爸是三院的医生,亲眼看到周序来复查,胳膊伤得不轻,以后弹琴会不会有影响真不好说。”
梁初灵坐立难安。尽管周序表现得似乎无所谓,妈女士也说打过校方电话,校方说没什么大事,但梁初灵还是无法再安然待在家中。
央求了妈女士很久,找了个妈女士去医院复查的时间一起出门。妈女士知道梁初灵是想去看看周序,也没拦着,复查完两人一起过去。
开门的是周序的助理,脸色不太好,看到是她,叹了口气,侧身让她们进去。妈女士拍了拍梁初灵的手腕,说自己就在门口坐着等她,让她速战速决
周序窝在客厅沙发里,左手打着石膏,用绷带吊在胸前。没开主灯,人在阴影里。
“你怎么来了?”
梁初灵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你的手医生怎么说?”
“轻微骨裂,小伤,真没什么事,很快就好了。”说着很快就会好,但周序眼神里却是不确定,这没能逃过梁初灵的眼睛。
“外面的事有点麻烦,但是你不要担心,只要……”梁初灵斟酌着说,也是真心话,周序弹得实在太好,哪个国家都会珍惜这种级别的天才,何况他还是外国籍+性别男,这身份确实是层有形的保护伞,这件事的风暴眼看似猛烈,但大概率会过去,只是时间问题。
但周序打断了她,用没受伤的右手拿起一个苹果,语气故作轻松,“我没有担心,有人会处理。大不了就是不能演出几年,我反正也有一点弹腻了。”
梁初灵接过那个苹果,准备给他削皮,但是没找到削皮刀,桌上只有一把水果刀,这就太锋利了,梁初灵不敢用,于是放下水果刀也放下苹果。
放下的那一刻,心里又有点不适,觉得自己这样是否太自私,周序手都受伤了也没说什么,自己连削个苹果都不愿意——
但她真的不愿意。
于是找了一个好理由:“苹果没什么好吃的,你别吃了。”
周序没意见,乖乖说好。这就又换梁初灵开始拧巴,她突然说了句对不起。
以为她在为车祸而说对不起,周序摇头,“你不用对不起,是我选择开车,是我选择开快,这是我的问题。”
“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之前就不会直播,也不会被限制演出,心情就不会需要发泄。”梁初灵无法按下不表这些那些,她讨厌得了便宜还卖乖。
周序在她说完后,用眼神抓住她:“没关系啊,你在这里,来看我,这样很好。不要说对不起。”
说完他又去茶几上翻其他水果,不小心打翻了没盖好盖子的消毒酒精,梁初灵连忙拉住他的下意识动作——用伤手去接那个瓶子。却被酒精味道拽回了医院,也就想起来妈女士还在门口等她。
“我妈妈还在门口等我,她身体不太舒服,我要陪她早点回去。我准备走啦,你好好养伤。”她说的时候有点犹豫,毕竟来了也没坐多久。
周序用没受伤的右手,笨拙调整了一下吊着左臂的绷带,这个动作让他哼了一声,显得更加脆弱。
“好。”他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她,里面像是蒙了一层雾,“你知道,在这里,我其实没什么别的人能说说话。好像只有你还愿意来看我。”
然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问出那个问题,“你不会走开的,对吧?”
这问话带着孩子气。
梁初灵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吊着的手,心里因看穿他意图而产生的为难,又被怜悯压了下去。他此刻确实像个闯祸后怕被抛弃的孩子。
梁初灵能感觉到周序在有意放大她的愧疚,试图绑住她,这感觉并不舒服,但眼下,她的确无法对这样一个落魄的“同伴”硬起心肠。
在这犹豫的时刻,一个让她难堪的念头将她击中——
这场景何其熟悉。
当初她也是用近乎讹诈的方式把李寻留在身边。
那时候的李寻,看她是不是也像现在的她看周序一样,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怜悯。
这刺穿了她一直不愿深想的某个角落,像是被当面拆穿了不堪的秘密。
如果李寻对她,自始至终也只是无可奈何,只是怜悯,只是因为责任和善良才留在她身边,那她那些连自己都尚未厘清的依赖和吸引,岂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拿自己代入了周序,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就看到了当初那个自己。
“我会来看你的。”她避开了直接回答会不会走开,只承诺会探望。
梁初灵既不敢直接去问李寻“你当初答应我是不是因为怜悯?”怕听到她无法承受的“是”。也无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这个念头已经生根发芽。
所以她越发逃避和李寻的见面——
再没过两天,外面的风声缓和。一些指向梁初灵的恶意揣测消失,网络上开始出现更多强调她在事件中亦是受害者、年纪尚轻已被家人严加管教的论调,有效引导了舆论,没有让她成为众矢之的。
梁初灵隐约察觉到这背后的操作不像周序会办到的。但她被困在家中,信息匮乏,无从探究这变化源自何处。
见她情绪持续低落,整个人恹恹的,在确认她真的吸取教训后,妈女士终于把手机还给了她,也允许她在保镖的陪同下出门透气。
梁初灵没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回复了一些她人的关心消息,也跟林佳妮报了平安。
思绪纷乱中,她决定去金溪家,金溪之前跟着老师去巡演,最近刚回来。
金溪听她叙述完车祸经过和周序的现状,唏嘘不已,拉着她的手连说了几句人没事就好。
为了驱散好友眉宇间的阴霾,金溪神秘兮兮地说:“走!到了看惊喜的时候了。”
她拉着梁初灵穿过客厅,走进一间被特意布置过的暗房间,这是一间书房,靠墙有书柜,靠窗有书桌,而房间中央,一个硕大水族箱如同一个独立的梦幻世界。
金溪走到墙边,调亮箱内灯光。
仿佛将一小片深邃的海洋搬到了眼前。
数十只水母,像一群孤独的舞者,在水中漂浮收缩游弋,泛着半透明的光泽,触手随水流飘动,在特意调的灯光下,折射出梦幻光彩。
一闪灯花堕,却对琉璃火。
梁初灵站在水箱前,几乎忘记呼吸。那些缠绕在她心头的纷乱思绪,在这片静谧的蓝色和这些舞蹈面前,被暂时隔绝开来,心灵获得喘息。
“怎么样?我爸的宝贝。”金溪在一旁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欢喜,“他是专业养这个的。”
“太美了。”梁初灵喃喃,目光追随着一只伞盖边缘带着一圈淡紫色光晕的水母。盯了很久,目光才从那只水母身上移开。
“我们四川有一种濒危的淡水水母,叫做桃花水母,我在都江堰见过一次,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去看。”金溪点了点她的肩膀,轻轻的。
“好呀好呀。”梁初灵点头,又转去另一侧,想看一只触手打结的水母,却瞥见旁边书架上的一份荣誉证书复印件,一眼扫过,看见了省级钢琴比赛一等奖几个字。梁初灵有些好奇,随口问了一句。
金溪将那份复印件往里面塞了塞,语气轻松如常:“没什么,我以前得的奖,不太重要,放在这儿落灰呢。”
梁初灵识趣地不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不想提及的往事。
金溪很快又兴奋起来,指着水族箱里:“选一只吧,送你当安慰品。”
梁初灵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祸害这么漂亮的生命!”
金溪歪头想了想,提出一个折中方案:“那这样,它就养在我家,算是你认养的,你给它取个名字。这样你想看它了,随时都可以过来,它还由我爸照顾!”
梁初灵被这个提议逗笑,笑意中又夹杂触动。忽然想起了李寻,想起了栗子。
栗子一开始也是养在李寻家的她的猫,她取的名字。
如今,这只水母也是养在金溪家的她的水母,等着她赋予一个称呼。
她看着那只触手打结的水母,在水中悠然漂浮,美丽脆弱,说:“那就这只吧,叫它薰薰吧。”
金溪点头:“行,薰薰是一只大西洋海刺。以后它就是你的了,随时来看它。”
从金溪家回来,梁初灵的心情被蓝色洗涤,稍微轻松。打开电脑,再次登陆论坛,这回点进去看到一条帖子:【李炽为什么沉迷教书啊?很久没发唱片了,她咋回事啊?】
梁初灵也好奇,点进去看,结果帖子带帖子,梁初灵一路看下去,时间杀得飞快。
最后一个帖子,发帖人似乎掌握一些内部消息,用词颇为隐晦,显得讳莫如深,但该说的其实也都说了,不知道在装什么……
帖子说周序这次能软着陆,没有被舆论和规则的铁拳彻底击垮,除了他背后资本不遗余力的危机公关,更重要的是院长和几家比赛的组委会以及李炽在私下进行了大量的沟通与担保工作。
她们极力强调要保护年轻艺术人才,避免因一时过错毁掉其艺术生命,并愿意共同督促周序认识错误,未来以行动改正。
帖子最后,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据知情人士透露,李炽有儿子,叫李寻,他协调了一些学校与家庭之间的沟通。
梁初灵握着鼠标的手不再动,跟着又颤抖了一下,却不小心点了出去,自动刷新页面,顶到最上面的那条帖子变成:【求扒李寻】。
十一月底,四点太阳就落山,窗外灰蒙蒙一片,没有那了不起的蓝调时刻,却也有别样的玫瑰灰。只是风冻人,从树上一把一把的抢走叶子。
梁初灵突然非常非常想见李寻。
算起来,她们已经快半个月没见面。这半个月里,他依旧会发来消息,问她怎么样,栗子怎么样,偶尔分享一点生活碎片。
她拿到手机后也会回,语气正常,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中间,变得不一样。
她心里觉得酸涩。
她非常想见李寻。
拨打李寻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梁初灵不再犹豫,决定直接去找他。李寻的活动范围很固定,琴房、老师家、他自己家,这三个地方的路线是连着的,很好找。
很找找,然而却都扑了空。
秋深,呵气如烟云,很快就散。可她心头不安散了又聚。
她找不到他,在这个本该好好聊聊的秋天。
最后悻悻地从琴房里出来,却看到不远处有人举着相机在拍什么,顺着镜头方向望去,发现旁边一栋建筑的外墙上,挂着海报:【极境之光:北极生态与科考影像展】。
首先抓住梁初灵视线的是一张在幽蓝海水中发光的水母照片,图注写着北极霞水母。
鬼使神差地,她走了进去。
展览馆里很安静,展示着许多关于北极的一切:冰川、极光、北极熊,还有世界上最北的城市朗伊尔城的介绍,那里禁止死亡与出生。
梁初灵找到了那张水母的照片,正站在照片前出神,手机突然震动,是张姨。
“灵灵,你快回来,你妈妈又吐了,这次特别厉害,脸色白得吓人,说什么也不肯去医院,你快回来劝劝她!”
什么李寻,什么北极展览,“我马上回来!”梁初灵挂断电话就往家跑——
李寻不是傻子,梁初灵在躲他,他感觉得到。
起初是疑惑。他复盘了上次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结论是梁初灵大概还在气他的“冷静”和“大道理”。
他理解她非黑即白的少年意气,难免会觉得憋闷。
李寻自己最近也确实是忙得昏天暗地,柯蒂斯的报名每一环都需绷紧神经。他想着,再等等,等这最焦头烂额的阶段过去,就空出整块的时间,好好去找她谈一谈。有些话隔着屏幕说不清楚。
他也关注着周序事件的进展,看到舆论发酵愈演愈烈,担心这把火最终会无可避免地烧到梁初灵身上——毕竟她当时就在那辆车上。于是通过一些间接渠道,尝试缓和事态,希望能将周序事件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从而保护梁初灵不被卷入漩涡。
今天一切终于告一段落。报名系统显示提交成功,所有参与帮忙的人员和教授都为他高兴,李寻邀请大家去附近餐厅吃饭。
走出大楼时,风吹在他因睡眠不足而感到不适的太阳穴上,竟觉得有些难得的松弛。
也许是绷紧的弦突然松开,人有些恍惚,走到餐厅坐下点完菜,他才发现手机没在身边。回想了一下,应该是离开琴房时忘了拿。
席间气氛融洽,大家聊着音乐,聊着未来的计划,暂时将疲惫搁置。
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李寻起身,对众人歉意地笑笑:“我手机落琴房了,得回去拿一趟,你们先吃,我很快回来。”
拿到手机才发现有梁初灵的未接来电,心头被轻轻撞了一下,带着点意外的悸动。他立刻回拨过去,一边将手机贴在耳边,一边锁上门往外走,却无人接听。
回到餐厅,他结完账,再次站在深秋的街头时,他又拨了一次梁初灵的号码。结果依旧。
他停下脚步,微信问她:“你在哪里?怎么了?我刚才手机没在身边。”
发完他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展览的门口。海报上是深邃的蓝色,【极境之光:北极生态与科考影像展】,李寻看到关于朗伊尔城的介绍,那个位于北纬78度,没有出生与死亡的城市。
他知道这个地方,一个时间的流速仿佛都变得不同的地方,隔绝了生命最喧嚣的起点与终点,只剩下永恒的冰雪和极夜的星光。
如果能和她一起去看看就好了。
十一月底,北京深秋。风冷而急,卷起满地枯黄,抬头看天,天幕中伸出光秃秃的树的枝桠。
这是她们找不到彼此的那个秋天。
28 ? 《海顿主题变奏曲》
◎没有讨厌你,我很欣赏你◎
妈女士最近呕过两三次,医生看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推给围绝经期,开了些调理气血的药,嘱咐要保持心情舒畅。
“你心情不好要跟我说。”梁初灵对妈女士说。
她还是小孩心态,心情不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人,怎么会直愣愣到处说一句“我心情不好”?
妈女士听着想笑:“我心情没有不好。就算有不好也是围绝经期让我心情不好,而不是心情不好所以才导致围绝经期,你个傻冒。”
梁初灵被骂也不反驳,拿着手机查围绝经期,也查更年期,看到那些症状,觉得自己头痛,也觉得妈女士辛苦。
她没办法体会,只能再说一句:“你不要心情不好,我不会再去做危险的事情了。”又想起梁父已经好几个月没回家,不知道会不会对妈女士造成影响,又说,“你也别生我爸的气,他本来就不是个好东西。”
妈女士这下是乐出声:“我真不生他的气,我只要能花到他的钱我生他什么气,他人不是好东西,但他的钱是好东西,你也多花点。”
梁初灵无语地点点头。
梁初灵陪着从医院回来,手上拎着一袋子药,车开到楼下,远远地,梁初灵就看见门口站着李寻。
他穿着羽绒服,没戴帽子,头发被吹得有些乱,双手插在口袋里,安安静静,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车停稳,梁初灵扶着妈女士下车。
李寻看见她们,也看见梁初灵手上的药:“阿姨,您身体怎么样了?”
妈女士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瞬间有点不自在的女儿:“没什么大事。别在门口站着了,都进来吧,外面冷。”
三个人前后脚进了屋。暖气扑面,令人安心。
张姨正从厨房出来,看到李寻,也是笑眯眯的:“小寻来啦?正好,我炖了银耳汤,都喝一碗,暖暖身子。”
梁初灵向来胃口好,汤水实在不够垫肚子,张姨又给她单独煎了块牛排,切好了再端到她面前。
“就知道你不够,”张姨嗔怪地看她一眼。
妈女士喝了小半碗就说累了,起身回房休息。张姨收拾着厨房,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梁初灵叉起其中最大的一块,放到了李寻面前:“你肯定也没吃饱。”
李寻看着这突兀一块肉,莫名其妙觉得好笑,笑个不停。
“笑什么笑?不吃还给我。”梁初灵莫名其妙。
“没什么,我吃我吃。”
两人吃完转移到客厅。
栗子蹭到梁初灵脚边,又围着李寻转了两圈,最后跳上沙发,梁初灵用手指指指点点栗子的鼻子嘴,让栗子过来扑着玩,在扑到之前又及时收手,戏耍小猫!
梁初灵决定不再逃避,看向李寻:“李寻。”
“嗯?”李寻侧过头看她。
“我已经知道了,你为我和周序做了很多事。之前你来找我,我躲着你是我不对。我太武断了,我意气用事。”
她把“我和周序”放在了一起说。
李寻抚栗子的手停顿,不再看她,垂下眼睑。
他实在对周序生不出半分好感。冲动、不计后果、一次次将梁初灵置于险境还自以为是。
他再开口时声音依旧温和:“我不是为了他做事。梁初灵,我帮他周旋,是因为如果周序真的因此彻底倒下,身败名裂,那么作为事件另一个主角、并且与他绑定颇深的你,必将承受更长久的更恶意的舆论。”
“我只是为了你。”
太过真诚,梁初灵没有提前预习,不知道怎么应对……只感觉脸颊有点发烫,准备好的说辞都冒不出来。
她像被剥开了外壳,只剩下一点点羞愧和大量的无措。
只好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的报名提交了?”
李寻看着她通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没有再穷追不舍:“对,提交了。”
“那太好了!”梁初灵抓住这个话题,语气重新变得轻快,“等到3月我们一起过去,我也要重新现场试音评定等级。”说着说着自己不满起来,“哼!有什么好评定的,我这几年的实力她们明明一直有在关注,是迫不及待等我过去才对!”
她十三岁就考入了柯蒂斯,只是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去,学院为她保留位置,但时隔数年,需要重新现场考核确认水平。
说的时候扬起下巴,带着点小小的熟悉的骄傲。李寻很喜欢她露出这种表情。
她继续规划:“等到8月,我们就可以一起入学了!”
话语里对于和李寻一起入学有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快乐,像一簇火焰,李寻觉得自己被取悦到。
那个关于未来的约定,想到她也在为此努力,看着她生动的眉眼,李寻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问:“5月到8月,这中间的三个月空档。我们去北极吧?你弹过梅萨庞的《北极光》,你想去亲眼见见吗?”
梁初灵冷不丁听到这句,实在惊讶:“……啊?”
李寻想继续说服她:“也可以在路上庆祝你的生日。”
梁初灵大呼小叫:“你怎么知道我想去北极!”
她记得自己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啊?
她怎么知道她想去看水母想去北极想去朗伊尔城!
这下换李寻惊喜,一种天降机缘般的惊喜,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拉近了一点距离,声音更温柔:“那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梁初灵看着近在咫尺的带着笑意的眼睛,心脏咚咚直跳,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忘了追问,忘了惊讶,点头点得头发跟着飘晃:“好!”——
这之前的几个月,李炽每周的视频课都只有梁初灵一个人上。周序不上线上课,李寻则忙于申请暂时缺席。
如今李寻报名结束,但为了还人情,要帮教授代一些课,也接下了一些推脱不了的演出,依然无法上课。
一对一当然是更好的,梁初灵白拣便宜。
结果这次课前一天,周序发来消息:“医生说我的胳膊问题不大,线上课我和你一起上吧。已经和李炽说过了。你平时是是在哪里上课?我来找你。”
梁初灵是在家里上课,但她一点也不想让周序来自己家,她立刻回复:“我去学校琴房上。”
学校如今是个微妙的地方,但毕竟是顶尖学府,学生们骨子里都带着清高,网上各抒己见无需计较,现实生活中,倒真没什么人会当面给周序难堪。
不仅如此,对于那些当面给周序使绊子的人,大家心里爱看八卦,但嘴上却骂那些人上不得台面。各方各路都实在是很有趣。
梁初灵和周序一起在学校里面走,在路上看到了几张没处理干净的打印着“抵制劣迹艺人周序”字样的A4纸,梁初灵上手就去撕,撕下来后还得撕碎,再丢进垃圾桶。
周序一路上都没动手,好像这事跟他无关,但看着梁初灵面色不虞,他挺高兴,心情不错地开口:“谢谢你啊。全世界都针对我,只有你还愿意帮我撕掉这些东西。”
梁初灵心里想:不是啊大哥!你的粉丝也很疯狂啊!你的粉丝冲锋得很吓人啊!全世界没有针对你啊!
但嘴上只能说句没事。
视频课上,李炽没什么太意外,对于周序左手有些没处理好的音也没留情,要求一样严格。
周序全程嘻嘻哈哈没什么负担,但梁初灵心里惴惴不安。
那天论坛看完帖子后,梁初灵已经知道李炽早就对这些风波了如指掌。但李炽一直以来一句也没问,照常上课,点评,布置作业。
她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焦灼。她喜欢确定确切的一切,讨厌这样模糊不清的心情,可最近一个两个的,都让她模糊不清。
课上完后,李炽隔着屏幕,看着梁初灵的额头,忽然说:“你额头的疤总算掉干净了。”
周序也凑过来看她。
梁初灵摸了摸原本有个小伤口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平滑的皮肤:“是好了欸。”
“总算好了,我看着真难受。”
梁初灵:“……!”
伤的是我,你难受个什么劲儿!
她没敢直抒胸臆,但是也许是李寻给了她更多直面的勇气,她决定问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只适合单独进行,于是梁初灵开口:“李炽老师,我有点事想单独跟你说。”又看向周序,”你去外面等我可以吗?”
周序没意见,去了隔壁琴房。
等周序离开,梁初灵再开口:“李炽老师,最近的新闻你肯定都知道。”
“我知道我太冲动,也不够成熟,还自以为是。也许这些关于我的舆论,也给你造成了麻烦。”
“但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讨厌我,可以吗?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说完梁初灵战战兢兢,她虽然多了一点勇气,但只够支撑她提问,不够她接受李炽但凡对她说一句“讨厌”——那么她一定会崩溃。
外界再多辱骂之于她,她都只会愤怒,她的自我价值并不建立在她不在意的人的评价上,她甚至想把那些人的嘴给撕了。
但如果李炽讨厌她……不可以的,梁初灵根本不敢深想。李炽的认可直接关系到她的自我认同。
其实这个问题可以不问,不问也还是可以这样搅缠下去,但梁初灵接受不了在李炽面前伪装。
李炽没理会这番自我检讨,对她勾了勾食指,梁初灵领悟到意思靠近摄像头,李炽隔着摄像头弹了她一个脑崩儿。
“有什么冲动不冲动的,当下觉得爽就去做,做了就是做了,闹出烂摊子再去想解决办法就行。”
“解决不了也没事,人生的容错率是很高的。”
“我只是你的钢琴老师,不是你的审判长。你的所作所为只要不影响到你的弹琴技术,那么都与我无关。”
“放轻松,弹琴不能绷着。”
梁初灵觉得鼻子酸酸的,但她很能忍,她觉得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又问一句:“那你没有讨厌我吧?”
李炽还想继续笑话她,但隔着屏幕也能看到梁初灵眼眶红了,只好将“笑话”变成“笑”,打了个响指,示意她集中精神听:“没有讨厌你,我很欣赏你。”
梁初灵迅速偷偷摸摸低下头假装找笔,其实是擦掉了眼泪,一边擦一边说:“我笔呢!我笔呢!我找不到了!”
李炽无视她的戏,自顾自宣布:“今年的课就到这里吧。提前给你放假,等过完年之后我回国了再继续。你一会儿出去了跟周序也同步一下。”
“啊?为什么?”
“我最近有点自己的事要忙,”李炽言简意赅,“和朋友一起创立了个乐团,近期事情比较多。”
梁初灵哦了一声表示理解。李炽做事向来有她的理由。
“行,那祝你乐团顺利。”梁初灵说。
“嗯,”李炽应了一声,“你也好好的。挂了。”
29 ? 《欢乐岛》
◎你的人生里有过什么特别笃定的时刻吗?◎
寒风将另一些潜流推到了表面。
周序背后的关系网没有坐视不管。风波在多方运作下,没有进一步升级到司法层面,但劣迹的阴影如附骨之疽,短时间内难以彻底清除。几场重要的的演出依旧与他无缘,商业价值也大打折扣。
这点转圜对于心高气傲又正值事业上升期的周序来说,远远不够。
他家里的人脉最终七拐八绕,找到了曾经在那场酒局上和梁初灵打过交道的叔叔,再由他牵线,联系上了梁父。
牵线的叔叔没多提周序最近的形象,把重点放在了带来的商业利益上——周序家愿意在梁父关心的那个文化地产项目上做出让步,并支付一笔相当可观的代言费用,条件是梁初灵与周序共同为此项目进行品牌代言。
具体形式包括:拍摄一系列宣传照和短片,共同出席项目启动仪式,并在项目内的艺术中心落成时,举行一场双钢琴音乐会。
几轮推杯换盏后,合作意向书被推到梁父手边。
彼时梁父的心思正被另一桩事占据,对女儿近期的风波及其中复杂的人际纠葛了解得并不深入,只知道两个孩子一起出了点车祸,小伤,无大碍。
眼下,既有实实在在的商业利益可图,又能借女儿的名气为自家项目造势,他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头。
梁父近来确实觉得资金流有些紧,这送上门的合作与让利像一场及时雨。他没打算先问问女儿的意见,基于父亲和商人的双重权威,便应承了下来。
在他看来,不过是弹琴的儿女们一起工作,还能赚钱、提升形象,没什么不好。
周序在得知家里为他争取到这个机会,并且是再次与梁初灵绑定在一起时,心情复杂。
一方面,他厌恶这种需要借助家庭力量、甚至有点卖惨嫌疑的方式来维系曝光;另一方面,内心不愿承认的惶惶不安和对于与梁初灵更加亲密的愿望,又让他以默许、甚至是赞许的态度,推动了这件事。
他处在脆弱期,像一只受伤后更想圈占领地的兽,手段不免难为情。
于是梁初灵直接被梁父电话告知,没给她询问或反驳的余地,就匆匆挂了电话,那边还有更重要的会议等着他。
梁初灵觉得真是彻头彻尾的无语!
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她现在打电话回去大吵大闹,或者直接撂挑子不干,会引发怎样一场家庭风暴。
父亲不会容忍她的任性,而最终承受他怒气的,很可能还是身体刚刚好转的妈女士。
她想起医生说要保持心情舒畅的叮嘱,想起妈女士笑着说能花钱就会心情好。
行吧。
事已至此,既然无法拒绝,那就想办法让自己舒服点。
她主动联系了负责对接的助理,表示愿意配合这次代言拍摄。助理显然松了口气。然而梁初灵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要求:“我要求改成三人代言,我要带一个人一起。”
消息传到周序那里,他刚拆掉石膏不久,感觉手部关节鼓胀,有一种想用力甩胳膊、把那股鼓胀感发泄出去的感觉。
但怕甩出代价,又只能忍着。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李寻。
于是使不完的劲又上来了,混合着忮忌和不屑,冷笑着就给梁初灵去了电话:
“什么意思?你以为是在养小白脸?还要带着李寻蹭代言蹭知名度?你问过品牌方同不同意吗?”
梁初灵一听这调调,火气也上来,毫不客气:“你给我好好说话!你再这样阴阳怪气,这合作我现在就拒绝,你看品牌方最后是怪你还是怪我!”
周序似乎被她噎了一下,但依旧硬邦邦:“我不同意带李寻!这代言是我们两个的事!”
“谁说是李寻了?”梁初灵没好气。
周序愣了一下:“不是他?那还能是谁?”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可能的人选,脱口而出,“你又看上谁了?”
梁初灵要被他的脑回路气笑,也品出了点他这话里过界的味道,让她更不舒服。
“金溪。”她只报出名字,懒得跟他多解释。
“金溪?”周序在记忆里搜索,毫无印象,“这又是谁?你什么时候又……”
梁初灵翻了个白眼,截断他的臆想:“我的女性朋友,也是钢琴家。你就说行不行吧,不行拉倒。”
周序被堵得没话说,他确实不认识什么金溪,但梁初灵态度坚决,而且三人行的艺术组合,还能冲淡之前CP的尴尬,更重要的是,他怕再反对,梁初灵真敢撂挑子。
“随你便吧。”周序最终闷闷扔下一句,算是默许。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那点因为合作而生出的隐秘掌控感,又被梁初灵不按常理出牌的举动打乱几分。
梁初灵这边,搞定周序后,立刻给金溪打电话。
金溪在电话那头听得一愣一愣的:“代言?我?和你们一起?”
“对啊对啊,你来嘛。有钱赚还能露脸。”
金溪不知为何变得很低落:“我不行的。我形象不好,还是算了吧……”
梁初灵匪夷所思:“你形象还能有周序不好?他现在可是劣迹艺人,出门都快人人喊打了!”
金溪在电话那头被她这夸张的说法逗笑,但笑声很快消散:“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长得不太行。”这话她说得轻。
梁初灵更费解:“哪里不行啊?哪里长得不行啊?我很喜欢你的长相啊。”她不给金溪再退缩的机会,“而这个项目规划了一个水下音乐厅,想象一下,在那种地方演奏,可以跟水母一起。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推动一下桃花水母保护的话题,多有意思!”
“水下音乐厅?”金溪终于透出被击中的动摇。艺术与自然保护的结合,这个点戳中了她内心向往。
“好吧。”金溪终于松口,“我试试!不行你再换了我。”
“别说这种话啊你!”梁初灵忿忿!
确定后,梁初灵长长舒了口气。三个人,总比两个人面面相觑、被外界过度解读来得强。
带上金溪,也让这桩身不由己的商业活动,多了点属于朋友间的轻松意味,还能让朋友赚到钱,美哉美哉!梁初灵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
项目推进极快,仿佛要赶什么节点。各方协调下,品牌启动仪式被定在了12月31日,意图借着跨年的热潮博取最大的关注度。
这就意味着,梁初灵整个年底都需要投入紧张的筹备,无法分身。
而12月31日,同样是李寻的生日。
梁初灵为此懊恼了一阵。
原本计划着至少要和他一起吃顿饭,然而事与愿违。
李寻也因为临时接到李炽的委托,需要在她回国前,亲自去上海替她还人情,无法留在北京。
若非这是李炽的人情,实在无法推脱,否则无论生日与否,单为跨年这个意义特殊的日子,他也必定会想方设法拒掉,回来陪着梁初灵。
启动仪式的彩排间隙,梁初灵躲在后台角落,给李寻打去了生日祝福电话。
“李寻,生日快乐!生日礼物等你回来了补给你。”她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工作人员调度设备的嘈杂声。
“谢谢小天才,没关系的,我本来也不过生日。”
梁初灵又想起什么,语速快了起来:“我给你微信发了个二维码,你扫一下,绑定一下账号。”
“什么二维码?”李寻有些疑惑。
“我家客厅摄像头的!你可以随时看栗子。”
妈女士履行诺言,怕栗子跑出去,在屋里屋外装了好几个天眼,客厅的这个让孩子们绑定,方便想栗子了随时可以打开看看。
这也成了梁初灵此刻能想到的分享生活的方式。
李寻在那头笑了声:“好,我待会儿就绑定。跨年的时候,我再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好!”梁初灵应道。
关于这个商业合作,梁初灵早几天就在微信上跟李寻说过了。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解释了梁父的安排,也告知自己邀请了金溪加入,“三个人,没那么尴尬”。
李寻明白周序背后这样操作的意义——利用商业合作强行维持曝光,再次将梁初灵与自己捆绑,以此对冲之前的负面形象。
这种为了自身前程,全然不顾可能再次将梁初灵置于舆论漩涡的行为,让他对周序的观感更差,只觉得其人行事愈发没有底线,甚至可称无耻。
李寻没有在微信上多说什么,说多错多。只是在她抱怨排练辛苦时给她和工作人员点了热奶茶和点心。
启动仪式落下帷幕。
闪光灯、恭维话、程式化的微笑,梁初灵觉得身心俱疲,只想尽快逃离这热闹。
仪式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周序换下那身过于正式的礼服,走到梁初灵身边,手臂虽然拆了石膏,动作仍小心。
他语气期待:“晚上一起跨年吗?”
梁初灵直接摇头:“不了,我和金溪约好了去爬山,看日出。”
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周序不舒服:“爬山?看日出?我也去。”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金溪,敏锐察觉到梁初灵的抵触,她往前一步对周序说:“周序,我和初灵有些女孩子之间的话要说。你手臂刚恢复不久,爬山太辛苦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比较好。”
话说得客气,理由也充分,将周序挡了回去。周序看着金溪,又看看明显没有帮他意思的梁初灵,没再坚持,只丢下一句“随你们”转身走了。
摆脱了周序,梁初灵和金溪商量具体去哪儿,最后定下去鬼笑石,那里视野开阔,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两人正讨论着要带什么装备,梁初灵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五十八分。
“金溪,我接个电话。”她跟金溪说了一声,拿着手机走到外面。
接通电话,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咋咋呼呼出声。
电话那头,李寻也没有说话。
两分钟变得无比漫长,又仿佛只是一瞬,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
听筒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背景是上海夜晚的车流声,和她这边场馆外遥远的喧嚣。
梁初灵看着高楼外屏上跳动的时间数字,在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秒的那一刻,掐着点:“李寻,生日快乐!我又是最后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人!”
她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以及她身后远处的城市角落,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尖叫欢呼和倒计时的声浪——“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旧年结束,新年开始。
在那片鼎沸的宣告开始的声浪中,李寻温柔的声音穿透而来:“梁初灵,元旦快乐,我又是第一个祝你元旦快乐的人。”
结束代表着开始。
外面世界纷纷杂杂,充满了崭新的未知的希望与喧嚣。
梁初灵握着手机,站在空旷的世界里,心里却十分饱满,她摊开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手心曾经燃烧过另一个少年的温度。
然后,她听到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突然想起来我还没说过这句话呢,得补给你。”
“梁初灵,我喜欢你。”
“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这一点。”
“我会给你最好的爱情,请等等我。”
这告白来得太郑重又太突然。
郑重到梁初灵觉得,不应该隔着电话,在这样一个嘈杂的背景音里完成。
突然到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沉甸甸的心意。
憋了半天,她对着话筒认真地说:“我在点头。”
电话那头,李寻抑制不住笑出声,笑声通过电流传过来,带着满满的愉悦。
又说了几句,李寻细心提醒:“去爬山的话,记得多带一件厚衣服,山顶风大温度低。”
梁初灵回到金溪身边时,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意。金溪看了她一眼,了然一笑,没多问。
因为李寻的提醒,两人在去的路上,还真特意绕道,一人买了一件超长超厚羽绒服。
虽是深夜爬山,但跨年夜的鬼笑石格外热闹。许多年轻人和她们一样,选择用这种方式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山上人头攒动,喧闹声此起彼伏。
她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裹紧新羽绒服,抵御着山巅凛冽寒风。
时间滑向凌晨四点半。周围的喧闹沉淀了一些,更多人是在沉默中期盼。
梁初灵还沉浸在李寻那句我喜欢你带来的悸动里,看着山下北京城星星点点的灯火,思绪飘得很远。
旁边一直安静的金溪开口,声音要散在风里:“初灵,谢谢你。”
梁初灵的思绪被拽回,有些茫然地扭头看她:“谢什么?”
金溪没有立刻回答,她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轮廓,过了好一会儿,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觉得我这次拍的宣传照怎么样?有没有拖你们后腿?有没有给这个项目丢脸?”
梁初灵更疑惑:“拍得很好看啊,摄影师不也一直夸你表现力好吗?气质好,上镜。你怎么啦?怎么会这么想?”
金溪低下头没有回答。
旁边一对小情侣似乎因为等待太久,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突然吵了起来。女孩子埋怨男孩子准备不周,男孩子抱怨女孩子太作,两人你来我往,赌气说着:“不看了!没意思!下山!”
梁初灵和金溪默契对视一眼,竖起耳朵听完了全程八卦。
眼看着那对小情侣真的气呼呼地收拾东西,往山下走去,梁初灵眼睛一亮,立刻拉起金溪:“快!好位置空出来了!”
两人迅速转移,占据了那对情侣留下的视野更开阔的风水宝地。
五点半,东方的天际线开始透出亮光。
黑暗像潮水般,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向后退去。
天色从三分亮骤然变为九分亮,在晨曦即将喷薄而出的时刻,金溪望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光线,又问:“初灵,你的人生里,有过什么特别笃定的时刻吗?”
梁初灵看着天边越来越亮的金色,想了想,回答:“有的。刚开始学琴的时候,那时候就特别笃定,我一定是为了弹钢琴而生的。”
“你呢?”
金溪笑了一下说:“我六年级的时候,准备参加一场省级的钢琴比赛。这是为学校争光的事,学校很支持。我一路比一路都是第一。最后是几个片区的冠军在一起进行终赛。”
“比赛前一周突然下通知,说不比赛了,让我们这些选手各自出节目,合办一台晚会。是上面大领导的要求,因为正好快中秋节。”
“我们都很意外,但还是开始认真排练。我又期待又紧张,那一个月里,悄悄减了十几斤。”
“比赛前三天,我照常去琴房。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吵架。门没关严,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全都看向我——有我面带怒色的钢琴老师,还有班主任,政教处主任,和校长。”
“班主任通知我,三天后的晚会上,我要和另一个女同学‘演双簧’。她上台假装弹钢琴,我在幕后真的弹。”
梁初灵难以置信地看着金溪,想起金溪家里那张证书复印件。
金溪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当时有点懵,问为什么。我的钢琴老师想上前,被他们拦住了。”
“班主任看着我说,因为那个女同学,长得比你好看些。”
“三天后,颁奖典礼。漂亮的少年们在台上,为了台下那些说了算的大人们竭尽全力地表演。”
“演出结束,主持人在串场的时候,开玩笑说我们这几个孩子本来是要角逐钢琴比赛冠军的。台下就有人起哄,说那不如现在就投票,分个冠亚季军出来。很多人都附和。”
“她们又被请上台,分别自我介绍,接受所有人的目光。投票没什么悬念。我弹的钢琴,和那个女同学的外貌,一起拿到了那场比赛的冠军。”
说到这里,金溪停了下来。
山风掠过。
她望着已经完全跃出地平线,将天地染成金红色的朝阳,轻轻地说:“晚会结束后,我自己坐公交车回家。下车后,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月亮就在我头顶,圆圆的,就像我减了十几斤也还是显得圆圆的身体。那天有点霾,月亮被遮得雾蒙蒙的,就像因为我不好看所以没人想看清的我的脸。”
“我坐在那里,看着那轮模糊的月亮,心里特别特别笃定,我的人生,就这样了。”
新年第一轮太阳,正用尽全力、光芒万丈地升起,驱散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而一段发生在许多年前关于一个十二岁女孩的、被月光笼罩的故事,刚刚在晨曦中被轻声诉说。
30 ? 《四季·一月》
◎覆盖◎
一月的北京,干冷的风吹起来声音是脆的,但有些消息带着软和而来,像小猫掌垫。
柯蒂斯预筛选的结果比预期中更早揭晓,李寻毫无悬念获得了前往费城参加现场面试和考试的资格。
梁初灵比自己拿了资格还高兴:“我就知道!”
随即想到周序,给他发消息,周序秒回,语气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当然拿到了,这还用问吗?”
于是二月前往美国费城的行程,就这样定下了三个人。梁初灵是去现场试音评级,李寻、周序去面试考试。
年关将近,空气里浮动起归家的躁动。
李寻需要回国外陪李炽过年。
周序今年倒是意外地留在了国内,他家里人今年都在北京,但他本人即将离京。
四川为了迎接一波来看熊猫的重要外宾,组织了一场颇具规格的文化交流演出,邀请了一些年轻钢琴家。
放在以往,周序大概率看不上这类政治任务性质的演出,但今时不同往日,好歹是国字头的邀约,是重刷官方认可度的良机,他家里便把他塞了进去。
金溪的名字也出现在了那份演出名单里,梁初灵打电话去问金溪什么时候回四川。金溪说大概再过一周多,演出排练要提前过去。
梁初灵在电话这头算了算时间,语气轻快:“那来得及。”
金溪疑惑:“来得及什么?”
这下换梁初灵卖起了关子,嘻嘻一笑:“秘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到一周,金溪收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快递包裹,她拆开层层包装,里面的东西让她呼吸一滞——
是一个奖杯。
本该冷漠的水晶材质,在冬日灰白的光线下,看起来却一往情深,像香港电影里最爱刻画的看起来冷情实则重情的经典角色。
奖杯的造型她很熟悉,底座上刻着一行字,是她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回到现场的那场钢琴比赛。
获奖者姓名处镌刻着:金溪。
金溪拿着奖杯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神经跳起,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开始抖动,抖到她害怕把奖杯摔在地上,连忙用发抖的手紧握着奖杯放到桌上,又嫌桌上不够安全,再跑回房间放到自己床上,用被子、枕头、娃娃、睡衣,筑成巢,巢中是孵了近六年的那场梦。
她伸出食指摸了一下,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脏,激起一阵战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才去看快递面单,在寄件人终于找到了梁初灵。
金溪拿起手机拨通了梁初灵的电话。
梁初灵带着点小得意的声音先响起:“喂?金溪?收到啦?”
“初灵,奖杯是怎么回事?”
梁初灵语气轻松:“我记谱很厉害的!上次看了一眼我就记住了那场比赛的名字,爬完山回来我在网上搜了搜,找到了那个奖杯长什么样。我猜当初那个真的奖杯还有证书,是不是都被学校征用了,没到你手上吧?”
金溪默认,其实那个奖杯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梁初灵继续说:“我以前听李寻说过,最彻底的删除不是删除而是覆盖。如果一个数据只是删了,还有办法找回来。但要是用新的数据把它覆盖掉,那就真的很难再找到了。”
“所以我想把奖杯还给你,覆盖掉你脑子里那个不好的记忆。以后你再想起来,关于那场比赛,脑子里出现的,先会是这个奖杯,先会是我。”
梁初灵没有说的是,她在搜寻那场比赛时,在一张颁奖典礼的照片中,看到了当时年幼的金溪。
她在台下的人群里,被迫仰头,看着台上那个顶着她的琴声、捧着本该属于她的奖杯的漂亮女孩。
眼眶通红,嘴角还要努力做出一个像哭又像笑的神情,她在为伪装成自己的别人鼓掌。
那个画面刺眼,梁初灵眼里心里都难受。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金溪没有哭,她只是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比刚才更厉害,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声。心脏被攥住又松开,导致浑身瘫软,她另一只手按在奖杯底座上,要从中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梁初灵在电话里迟迟听不到回应,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不由得担心起来,连声呼唤:“金溪?你怎么了?金溪?你说话呀!”
金溪颤抖回应,她说:“初灵,你想看桃花水母吗?”
声音不稳,却带着破冰后的清明。
“我回去了就给你拍,好吗?”
梁初灵在电话那头欢快应道:“好呀!”——
北京去年潮湿到陌生。
校长办公室里有颗别人送的灵芝,不值钱,校园花坛里长出来的,纯是当个摆件。
摆了一两年都没事,结果去年发一层绿霉,跟穿了件摇粒绒外套一样。
校长外出参加会议,两三个月没回学校,到了今年才来办公室,来了后看着那玩意儿看了几个小时,在想这是什么东西,想出来了也就吓出了声,连忙喊打扫人员进来处理。
这样的气候,小虫子欢天喜地,人倒是嘻嘻不起来。
为了避免钢琴也出岔子,在去年十月底,琴房就开了暖气,过犹不及,如今一月份,钢琴干得琴键松动、音板开裂,琴房里又开始加湿。
梁初灵在琴房里,湿和燥并行,人真是怎么呆都难受。
弹不下去,脑子里在跑马,想起是不是答应了要教林佳妮弹钢琴来着?
说话得算话啊梁初灵!她一拍脑门。
于是未来的钢琴教育家梁初灵老师,开始对着空气备课。
教成年人跟教小朋友可不是一回事,想了想还是得跟林佳妮商量。
两人在微信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讨论从哪里捡起来比较好,梁初灵觉得得从能快速找到成就感的开始,林佳妮没什么意见。
想着想着,思绪飘到李寻身上。
他温吞似水的耐心,讲解时条理清晰,又不给人压力,教林佳妮其实很合适。
可以找时间去向他取取经……
梁初灵:“我家有台闲置的钢琴,放在那儿也是落灰。明天周六,我找个货拉拉给你送家去。再叫个人上门调音。你看怎么样!”
林佳妮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了好一会儿,然后蹦出来:“那可太好了!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梁初灵看着屏幕笑起来,她就喜欢不扭捏的人。
琴房的门被推开。
周序那颗脑袋探进来,人也跟进来,他今天来学校有正事,穿得相当体面,办完事听说梁初灵在琴房,就来这儿找人。
进来后他自来熟地靠在钢琴上,脸上好奇:“练着呢?楼下有人找你。”
“谁啊?”
“一个女人。大着肚子。是你妈妈吗?”
梁初灵面无表情看着他:“我妈只生我一个。”
周序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那就有意思了。下去看看?”
梁初灵心里嘀咕着,跟周序一起下了楼。
楼底下确实站着一个女人。年纪不会大,看起来二十多。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掩不住隆起的腹部,弧度惊人。
脸上焦灼不安。
梁初灵确定自己没见过她,但风把女人脖子上的围巾吹散,女人索性摘下来抖一抖,再重新换个系法。摘下来时,梁初灵看到了她脖子上那条钻石挂坠,是梁父曾经补送自己的生日礼物。
于是来人的身份被她猜到。也就更感荒谬。
林佳妮好歹三十,梁父是个什么畜生,还越找越小,真就不怕遭报应。
那女人看到她,眼睛一亮,慌忙把围巾重新围上,试探着喊了一声:“梁初灵?”
梁初灵没靠太近,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点了点头,还是要确认:“请问您是?”
女人往前挪了一步,语气急切,又有点莫名的底气:“我怀了你爸爸的儿子,快生了,八个多月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肚子的规模,强调这是事实。
楼上有人击琴,钢琴F声,但听在梁初灵的脑子里是锣响,是戏台上开场前的那一敲——
敬请恭候,命运光临。
想起几个月前那场无聊酒会,梁父压低的声音问结果出来没,原来结果在这里。
想起生日那天和梁父的电话争吵,他那份暴跳如雷,不只是被她戳穿了虚伪,也因为他外面那个结果快要瓜熟蒂落。
她当时不想知道的事情,都总有办法找上门。既然已经察觉到问题,就算你逃避,答案也会来找你。
还是那样尖锐一声,命运光临,避无可避。
周序在旁边,他是混血,此刻身体里面的一半中国血脉占据上风,让他动也没动杵在这里等八卦,非常想深刻理解这场戏。
惊讶地挠了挠他那头卷毛,挠来挠去,人像钉在了原地,丝毫没有要避嫌的意思。
梁初灵即使已经猜到,但那一瞬间还是感觉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
她看着这个没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张嘴想说话,但脑子里词汇库像被格式化,只剩下:“这真的是……这真的是……”在无限循环,后面就是接不上合适的词。
荒谬如潮,把她淹没。
周序另一半外国血脉此刻英勇地发挥作用。
看着梁初灵卡壳的样子,以为她是震惊到需要援助,贴心地接了一句:“真是不可思议?”
梁初灵扭头看了他一眼:“你滚远一点。”
她又对那个女人说:“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虽然她觉得这情况本身就跟正常二字不沾边。
女人像是找到了倾诉对象,语速更快:“我联系不上你爸爸了!突然就找不到人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我这都快生了!”她慌得开始走来走去,走得梁初灵都有点害怕,“你爸爸很爱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总是说这辈子最疼你。来找你肯定有用。你一定能找到他,或者,或者能帮帮我。”
梁初灵听着这话,觉得更荒唐。这种话从眼前这个怀着梁父的孩子的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是尖利的嘲讽。
怎么她爹在外面的情人一旦联系不上他,就跟打卡似的排着队来找她?
她是她爹的失物招领处吗?
而且真是好一套经典逻辑——我不是个好丈夫,但我一定要是个好爸爸。
爱女儿这三个字是块免死金牌,能擦掉他在外面搞出的所有烂摊子。
出轨的男人都喜欢在情人那里扮演一副深情有责任感的父亲形象,既给自己立牌坊,也为将来无法对情人负责提前找好“为了孩子”的借口。
周序在一旁听,冲动的性格有点按捺不住。往前一步,挡在梁初灵侧前方,对着那女人,语气很冲:“你找她有什么用?你找错人了吧!”
女人被周序的态度吓一跳,随即委屈和愤怒涌上来:“我不找她我找谁!我现在谁都找不到了!他就是故意的!之前对我千好万好什么都答应,现在眼看我要生了,怕我逼他离婚,他就躲起来了!”
“他想要孩子,又不想要麻烦!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梁初灵觉得疲惫:“你该回家回家,该去医院做检查就去医院。我也联系不上他。”
“联系不上?”女人脸上的可怜被怒气取代,“你们父女俩联合起来耍我是吧!好!好!我找不到他,我就去你家门口等!大不了一尸两命,我看你们家以后还怎么安生!”她恶狠狠扔下这句话,抱着肚子就往学校外面跑。
梁初灵吓得魂飞魄散!“喂!你站住!”她急忙追上去。
那女人看着笨重,此刻却跑得飞快。
学校小路弯弯绕绕,又正值放学时间,人流混杂,梁初灵追过一个拐角,女人突然发出哀嚎,整个人弓着背蜷缩,再慢慢倒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
“你怎么了?!”梁初灵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只觉得她身体沉重冰凉。
女人疼得五官扭曲,手抓住梁初灵的胳膊,气息微弱却还在执念:“打电话给你爸爸,叫他来……!”
梁初灵又急又气:“你先保你自己的命吧!我打电话他根本不会接的,他都是骗你的,你还不明白吗!”
这话击垮了女人强撑的精神,她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你别吓我啊!”梁初灵慌了神,周围开始有人围拢。她赶紧打了急救,报了地址和情况。
救护车呼啸而来,医护人员将昏迷的孕妇抬上车。梁初灵脑子一片空白,跟着跳上了救护车,周序也紧随其后。
医护人员给女人吸氧、监测生命体征,梁初灵身体这才回暖,从六神无主的情况中挣扎出,给李寻打了电话。
李寻最近要录一个节目,昨天彩排到凌晨两三点都还没忙完,这会儿估计还在睡。
“初灵?怎么了?”
“李寻……”梁初灵一听到他的声音,装出来的镇定瓦解,声音颤抖,“出事了,有个孕妇来找我,她突然肚子疼晕过去了,我们在救护车上,去三院,我有点害怕。”
电话那头传来窸窣的起身声,李寻的声音从迷糊沙哑变得清晰冷静:“三院是吗?好,我马上过去。你别怕,跟着医生,我很快就到。”
救护车到达医院,孕妇被推进产房。
梁初灵和周序被留在走廊上,梁初灵腿有些发软,想到女人说的那句一尸两命。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匆匆赶来,看到并排坐着的梁初灵和周序,真是有点头疼这个组合。
他走到梁初灵面前,将刚在门口买的一杯热豆浆递给她。
梁初灵愣愣接过,温热,温度带来力量,力量给人安心,她准备喝一口压压惊,可手却在抖。刚拿到嘴边,杯子一歪,豆浆泼洒出来,溅了她一手,也弄湿了衣襟。
周序立刻站起来准备叫人来处理。
李寻蹲下身,拿出纸巾替梁初灵擦,他的冷静像一块镇石,稍稳住了梁初灵慌乱的心神。
周序在一旁看着,愤愤踢了一脚旁边的垃圾桶:“这算什么事,那女人脑子有问题吧,来找你有什么用!又不是你搞大她肚子的!”
李寻擦干净梁初灵的手,语气平静:“她敢直接找到学校来,指名道姓找你,肯定是你父亲默许甚至暗示过的。不然她怎么确定能找到你?”
周序一听,更是火冒三丈,口无遮拦骂起来:“我X!你爸还是个东西吗?这种缺德的事也干得出来,简直——”
“周序。”李寻打断他,带着不赞同,“那是梁初灵的爸爸,你放尊重点吧。”
他终究还是保持那份对长辈的基本礼貌,虽然未必看得上梁父的所作所为。
周序被噎,翻了个白眼,但看在梁初灵的面子上,还是闭了嘴。
梁初灵心里乱糟糟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打了梁父的电话。果然没人接。她气得眼圈发红,也忍不住骂了几句:“王八蛋!”
周序一看梁初灵自己也骂了,立刻觉得找到了同盟,腰杆都挺直了,附和道:“就是!这种王八蛋爹——”李寻一个眼神扫过去,周序后面的话又咽了回去。
李寻没再理会周序,转向梁初灵:“这件事,要不要先跟阿姨通个气?”
梁初灵立刻摇头:“不行,我妈身体不好,医生说了围绝经期要特别注意心情,她最近手麻脚麻,失眠也很严重,不能再受刺激了。”
李寻点点头,但还是说:“但是这毕竟是你父母之间的事情,而且,万一你父亲之后用别的方式告诉她,阿姨会更被动。我担心那样会受到更大的刺激。”
周序听完简直要跳起来,指着李寻:“都说了她妈妈身体受不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还非要捅破?这时候不应该帮着瞒着吗?你是不是不嫌事大?”
李寻揉了揉额头,感觉青筋在跳,他耐着性子:“周序,你别吵行不行?”
“听你说话我就来气!”周序梗着脖子。
“那你别听。”李寻淡淡回了一句,周序张着嘴半天没找到词反击。
梁初灵看着两人争吵,心里更乱,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不,不能告诉我妈。至少现在不能。”
李寻看着她紧抿的嘴唇,没有再坚持:“好,我理解,尊重你的决定。”转而提出更实际的建议,“你把梁叔叔的电话报给护士站,让医院直接联系他。如果联系不上,或者对方不管,就让医院报警处理。这不是你能扛下来的事情。”
他看了看时间,对梁初灵说:“这里交给医院吧,我送你回家。你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跟着担心。”
梁初灵看了看紧闭的产房门,犹豫地问:“这样行吗?我们就这样走了?”
“行的。医院会处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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