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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 《格特鲁德圆舞曲》


    ◎混同◎


    五月的北京总算有了点正经春天的样子,哗啦啦泼开一世界的绿。几乎有点嚣张。


    植物清新又清腥。


    就是路边的杨树毛子飘得像下雪。


    梁初灵每次从琴房出来都得捂着鼻子跑,不知道的以为柳絮在追着她打。


    梁初灵生在五月二十号,一个被赋予了大量含义的日子。


    有时会错觉,自己在这天出生,是不是天生就比别人多携带了一点关于爱的天赋……似乎也并没有。


    既然是生日月,总归会比较幸运吧?她漫无边际地想。


    线上课。


    梁初灵弹完一首玛祖卡,李炽在屏幕那头正好喝完水,不吝夸赞:“节奏活了不少,有点意思。左手这个装饰音处理得比以前好。”


    梁初灵心里刚冒出点得意,李炽下一句就跟了上来:“就是第三小节那个回旋,收得有点急,像被人撵着。你着急什么?”


    梁初灵:……


    她没好意思说,是因为瞥见李寻出现在视频的右上角,她莫名就想赶紧弹完那个小节。


    此刻李寻把果盘放在李炽手边,人却没走,靠在书桌旁,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苹果皮连绵不断垂下来。


    梁初灵的视线忍不住又往那边飘。


    “看什么看?看哪儿呢?”李炽的声音凉飕飕,“他削个苹果也比我好看?”


    梁初灵瞬间坐直,目不斜视。


    李寻低着头,肩膀可疑地抖动了一下。


    下课时,李炽那边门铃响,她起身离开。


    视频还没断,屏幕上只剩下李寻,和他手里那个削得光溜溜的苹果。


    “给你削的。”他把苹果对着摄像头晃了晃,“可惜递不过去。”


    梁初灵哼了一声:“谁稀罕。我根本不爱吃苹果!”


    “我稀罕。”李寻接得自然,咔嚓咬了一口,“很甜。”


    梁初灵忽然觉得有点口渴,其实她最近吃水果吃蔬菜都比以前多,但是没跟李寻说,显得像是在邀功。


    但也不能不说,那不就白用工?


    所以要等到见面的时候说。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


    “你那边天气怎么样?”她没话找话。


    “下了好几天暴雨,电闪雷鸣。”李寻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无奈。


    “活该。”


    骂完却发现屏幕那头的李寻在笑。


    “笑什么!”


    “没什么,哎呀忘夸我们小天才了,今天弹得真棒。”


    李寻夸完就把镜头对着窗外,让她听鸟叫声。


    然后镜头下移,对准窗台上一个小花盆,里面有一些嫩芽。


    “梁初灵。”他的声音这才出现在视频里,“给你种了盆……先不告诉你,等它长大点再告诉你。”


    下线后,梁初灵看着黑掉的屏幕发了会儿呆,又拿起谱架旁边的水杯开始灌,灌到一半,亡羊补牢一样开始慢慢喝。


    喝完这杯水,她还是发呆。


    李寻人走了,影子却留了下来,并且与她原有的生活发生着“混同”。


    这个词还是李寻告诉她的。


    ——


    李寻自从给梁初灵听完声音日记后,就被梁初灵强制性要求一定要往作曲方向去发展,不能埋没天赋。其实李寻想说自己不太在乎天赋不天赋,能陪着她一起弹琴好像对自己来说更为重要。


    但小天才当时脸色严肃得像是竞选总统,嘴里的话却是:“你就听我的吧!骗你我是狗!”


    给李寻逗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来到美国后,正巧碰到学校的一场作曲比赛,李寻把自己之前的一首室内乐作品改了改提交了,名为《时差》。


    很快就被选入了学校的作品展演。


    展演需要组建一个五重奏,李寻在学校里发了招募通知,第二天就有七八个人来试奏。


    Elena是最后一个来的,背着小提琴盒,走路带风。


    一进来就直接问:“李寻,你可以先给我听一下主题吗?”


    李寻弹了钢琴部分的前八小节。


    Elena听完,想了想,拿起琴,拉了一段变奏,把李寻写的那些克制的音符,拉出了韧性。


    “你加了三连音。”李寻说。


    Elena歪头看他:“嗯,感觉这里呼吸太规整了,像在憋气,你要的是这种味道吗?还是我太过了?”


    李寻重新弹了一遍那八小节,这次他模仿了她的三连音节奏。“这样?”


    “对,但你再轻一点,像叹气。”


    她们就这样改了三个小时,结束时Elena说:“你这曲子挺有意思的,像在想念什么人。想念梁初灵?”


    李寻没接话,把谱子整理好:“下周一开始排练,每周一三五下午四点,能来吗?”


    Elena利落地收琴:“能,我的新男朋友是打击乐系的,他说如果你需要加打击乐层次,他可以帮忙。”


    “暂时不用,谢谢。”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几周下来,《时差》已经初具雏形。


    演出前三天,学校宣传部门来拍排练花絮,用于社媒宣传。


    摄影师拍了几段演奏片段,又抓拍了一些互动镜头,有Elena指着谱子和李寻讨论,有李寻在钢琴上示范乐句,有休息时大家一起喝咖啡说笑,还有Elena和李寻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这些片段被剪辑成一分钟的视频,配了活泼的字幕和音乐,发在学校官方账号上。


    梁初灵看到这个视频,是在演出当天的北京下午,她关注的几个古典音乐账号转发了这条视频,视频只有一分钟,梁初灵看了三遍。


    第一遍,她在看音乐。第二遍,她在看李寻。第三遍,她在看Elena。


    Elena是那种有生命力的漂亮,拉琴时整个人在发光,讨论时眼神专注,笑的时候嘴角弧度很大。她和李寻站在一起,看起来很搭。


    梁初灵关掉视频,她继续练琴,但注意力无法集中。


    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下来重新开始,又弹错。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很荒谬!


    李寻在学校有合作者,这很正常。


    她自己在北京也有同学、有乐团伙伴、有一起排练的人。


    再者说,她没有资格觉得不舒服。


    可是那种酸涩的感觉存在,像有一小片柠檬卡在眼睛里。


    晚上李寻发来消息:“我这边演出结束了,还算顺利。”


    往常梁初灵会立刻回复,问细节,要录音,但这次她过了很久才打字:“恭喜啊。”


    “你今天的练习怎么样?”李寻问。


    “还行。累了,先睡了。”


    “才九点?”


    “嗯,困。”


    对话到此为止。梁初灵确实早早躺下,但睡不着。她想起视频里Elena拍李寻肩膀、两个人凑在一起说话。看起来那么熟稔,她们一定经常这样相处吧,的确,Elena也是李炽的学生,在自己出现之前,Elena和李寻就已经是同门是朋友是合作者了。


    第二天,她没有主动给李寻发消息,他发来一段演出的现场录音,她听完后回了一个大拇指表情。


    第三天,他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在抠谐谑曲,很难,没时间聊天。


    梁初灵在刻意拉开距离,如果依赖会带来这种不舒服的滋味,那不如少依赖一点。


    李寻察觉到了,这周的视频课,李炽点评完梁初灵的练习后,离开镜头去接电话,屏幕上只剩下李寻和梁初灵。


    “你最近怎么了?”李寻直接问。


    梁初灵盯着摄像头旁边的小灯,没看他:“没怎么啊,就是演出压力大。”


    “上次你说演出压力大,是吃不下饭。这次你吃得下,但话少了。”


    “我本来就话少。”


    “梁初灵,你看到那个演出花絮视频了,对吧?”


    梁初灵心里一紧,嘴上却说:“没看到啊。”


    李寻简直要笑,看着梁初灵脸色严肃又不舍得笑她:“要是没看到你就会问‘是什么视频?’Elena转给我看了,说你可能会刷到,让我要主动跟你解释一下。”


    如果梁初灵此时多一些理智,就会追问李寻,为什么Elena要告诉你我可能会刷到?为什么她要你跟我解释?Elena误会了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但梁初灵目前只有被拆穿的羞恼,她硬邦邦地说:“对啊,我看了啊。怎么了!”


    李寻点点头:“Elena只是我的合作者。她男朋友是打击乐手,也在我们组,经常来接她下课。对了,以免你感兴趣——我没有跟我妈的任何一个学生一起上过课,除你以外。在去年之前,我一直都是自己练琴的。”


    梁初灵没想到李寻会解释。


    “你不用跟我解释啊。”她嘴硬道,但声音已经软了三分。


    李寻却笑了,隔着屏幕,梁初灵能看到他眼睛里有点无奈,又有点温柔:“可我想解释。”


    “梁初灵。”李寻又叫她,这次声音轻了些,“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说,我们俩越来越混同?”


    她记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在李炽的琴房里。她抱怨说自从认识李寻,自己的习惯都被他影响,练琴前要做手腕操,喝水要小口喝,甚至挑食的毛病都被他盯着改。


    李寻讲给她听:“物权法里有个概念,叫混同。说的是不同的人的财产混杂在一起,形成新物,难以分割。如果要硬分,只能按照价值比例,各自分得不完全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比如你的米和我的米倒在一个缸里,那就成了我们的米。硬要分,也只能按比例分,分出来的,也不再是原来完全属于自己的那些米了。”


    朝夕相处,互相沾染了对方的气息、颜色、甚至形状。现在想彻底分开,已经不可能。


    他的习惯,他的方式,与他原有的部分交融在一起,形成了新的梁初灵。如果硬要剥离,大概也只能分得一片狼藉,和两个都不再完整的个体。


    她不再是完全原来的她,她的生活里,处处是他留下的比例,像盐溶在水里,看不见尝得出。


    李寻同样如是。


    “我记得。”梁初灵看向屏幕里的他。


    “我的缸里装不下别人的米了。”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对面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


    她给李寻发消息:“下次可以录一段完整的给我听吗?我想听整首曲子。”


    李寻几乎秒回:“好。下周三排练,我录给你。”


    “还有,”李寻又发来一条,“Elena说她很喜欢你的那些民乐采样,问能不能用在她的录音里。我说要问你。”


    梁初灵笑了:“可以啊。下次她再来北京,我还可以带她去听真正的民乐演出。”


    “她会高兴疯的,你是她的偶像。”——


    李寻有录语音备忘录的习惯,梁初灵是知道的。


    刚到纽约时,他发过几个给她听。


    【中央公园的鸟叫】【地铁过桥的轰隆声】【学校琴房半夜的暖气片响动】。


    梁初灵很喜欢,有时候会主动要求:“今天有什么声音吗?发来听听。”


    这成了她们之间的小游戏,李寻是收集世界声音的采风者,梁初灵是唯一的听众。


    五月的某个凌晨,李寻这里下起冷雨。


    他写完作业已经一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雨声淅沥,偶尔有警笛划过。


    他打开录音软件。


    最开始只是录雨声,但录着录着,他想起白天在中央公园看到的一幕,一对新人在拍婚纱照,新娘穿着白裙,新郎拿着伞,摄影师喊着看这里,她们转头,眼神撞在一起,笑容更大了。


    李寻看着她们,就想起了梁初灵。


    如果以后他写一首婚礼进行曲,一定要让她来弹钢琴部分。婚礼的曲子不需要太复杂,但要真诚,要像承诺一样有重量。


    她大概会觉得这个想法俗气吧?毕竟她总说婚礼音乐都是套路。但如果他写,她也许会愿意弹?至少会嘲笑他几句,然后说“谱子拿来我看看。”。、


    这些零碎的想法在失眠的夜里盘旋,李寻对着录音话筒,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雨声填满空白:“如果她还是不想弹,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弹给她听。”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被闹钟吵醒,头昏脑胀地爬起来。


    上午有乐理考试,匆匆洗漱完抓起书包往外走。


    坐在车里,才看到梁初灵问他最近有没有新录音,他也没仔细想,把最近几天的都发了过去。


    等到了学校,李寻才想起来昨晚那段录音的结尾是什么,想撤回但已经超过两分钟,想发消息解释,但打字打到一半又删掉——解释什么?


    那是他真实的念头,在失眠的夜里不小心漏出的心声。


    整整一天,李寻都在等她的回复,乐理考试时他走神了好几次,排练时被Elena调侃“梁初灵把你甩了?”


    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梁初灵终于发来消息。很简短:“今天练琴好累,我要睡了!晚安!”


    没有提录音。


    李寻试探性地回:“好,晚安。对了,我好像发错了一个文件,你别在意。”


    几分钟后,梁初灵回:“我没注意!睡了哈!”


    她撒谎了。


    如果她真的没注意,会问“什么文件”;如果她没收到,会说“没看到”。但她说“我没注意”,这是一种回避。


    她听到了。


    而且她选择了不回应。


    李寻心里五味杂陈,有点失落,但也松了一口气,也许这样也好。有些话现在说还太早。有些心思更适合藏在雨声里。


    电话那头,梁初灵根本没有睡。


    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但那段录音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也许那些混同早就不是简单的习惯沾染。也许那些米在同一个缸里浸泡了太久,已经发芽,长出了共同的根系。


    【📢作者有话说】


    正在写《他以为的她的他》女暗恋(不卑微哈咱们不玩儿卑微哈!)


    正在写《日光》女骗子(别骂哈是只骗感情不骗钱哈!)


    正在改《落花流水》养胃男(是性格养胃不是生理养胃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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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 《法国组曲第五套·萨拉班德》


    ◎不能逃◎


    北京五月中难得有这样的天气,雾和霾交织,往外一看,整个世界醉醺醺。


    大前天大雨、前天大风、昨日朗朗晴空,今天却捧出一蓬蓬浑浊,好似一周之内一切气候都要展开拉锯,无数气息交缠,让无聊的北京也能浸出文艺片里爱用的清润。


    热得体面,凉得洗练,有阳光在浑浊中偷瞄,忽明忽暗,是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有半推半就的迟疑,梁初灵也迟疑,迟疑地打开门,以为是邻居或是张姨,门一开,外面站着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个。


    是个同样迟疑的年轻女人。


    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脸上带着点局促不安,眼睛发红,像是哭过。


    梁初灵觉得有点眼熟,电光石火间,脑子里闪过父亲电脑里那张依偎的照片。


    是她。


    女人看到梁初灵,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少女来开门。


    她犹豫着还是开了口:“请问梁先生在家吗?”


    梁初灵心里的警报拉响,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在。”


    女人眼神黯了黯:“我打他电话打不通。有些事想当面问他。”


    “他电话打不通,你找到家里来也没用。”梁初灵的声音有点冷。


    她对这些女人说不上恨,但也绝无好感。只是觉得烦。


    烦中还酿出一份真相:梁父再次离家原来不是为了这名女性。


    “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我真的没办法了。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他说会离婚,会给我一个交代。”


    梁初灵听着这些话,只觉得荒谬。


    交代?


    跟她一个做女儿的,来要她父亲的交代?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梁初灵打断她,准备关门,“你找错地方了。”


    女人却伸手抵住了门,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消失就消失!”


    她的话没说完,眼泪先掉了下来。


    梁初灵看着她哭,心里那点烦躁里掺进了一丝疲惫的旁观。看她,就像看另一个可能版本的妈女士。


    “你跟我说这些没用。”梁初灵叹了口气,试图讲道理,“我管不了他,也帮不了你。”


    她向前一步,走出门外。


    拿出手机,当着她面拨通梁父的电话。没人接。


    又打给妈女士,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


    “喂?宝贝儿,怎么了?”


    梁初灵:“爸爸的那个……对象,找到家里来了。”


    妈女士的声音透出点不耐烦:“怎么找到家里去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没什么跟我好说的。”


    “行,你别管她,让她闹,闹够了就走了。你这几天别在家住了,去酒店开个房,清净点,妈妈给你报销。”妈女士说完,旁边有人叫她,匆匆又补了句,“妈妈这边忙着呢,先挂了啊。”


    梁初灵举着手机,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女人,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大人惹出来的烂摊子,要她来面对要她来躲?


    她对那女人说:“你也听到了。他不见你,我妈让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转身就往屋里走,眼不见为净。


    也许是气昏了头,脚步太急,走门槛时,左脚踝一崴,人不受控制往旁边栽去。


    完了。这是她倒地前最后一个念头。


    预想中的彻底倒地没发生,女人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垫了一下,尤其紧张地护住了梁初灵那双手。


    梁初灵的重量大半砸在她身上,双手被女人牢牢圈住,安然无恙。


    两人狼狈地摔作一团。


    女人脸上还挂着泪,却顾不上自己,立刻撑起身,第一反应是去拉梁初灵的手。检查她的手指、手腕,眼神里多了惊慌歉意:“你没事吧?手!你的手有没有事?你还要弹琴的。”


    梁初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保护弄懵。疼痛从脚踝传来,但更尖锐的是心理上的冲击。


    这个她理论上应该憎恶的女人,在刚才那一瞬间,保护了她最珍贵的东西。


    而连她的父亲,也并没有在乎过她这双手的未来。


    “手没事。”梁初灵抽回自己的手,那触碰让她感到一种难堪的温暖。


    女人这才松了口气,自己也意识到行为逾矩,松开手,转而去看她的脚,“你的脚呢?”


    梁初灵疼得龇牙咧嘴:“好像有事。”


    接下来的发展,超出了梁初灵人生经验的总和。


    这个理论上应该被她视为敌人的女人,扶着她,开着车,把她送到了最近的医院。


    车内很干净,什么香味都没有,什么音乐也都没放。


    太安静,女人没话找话:“我小时候也学过钢琴。学了六年。后来家里供不起了,就没再弹。你弹得真好,我在网上搜过你的比赛视频。”


    所以知道这双手的价值,也掺杂了对自身未能继续的梦想的投射,对才华的珍惜。


    去医院的这条路绿化做得很好,色彩繁复,以流泻的姿态、辅以规整的瀑出,像梁初灵,也像很多人。


    其实她很喜欢坐这样的车,干净整洁到难以置信。


    没有装饰没有娃娃没有靠垫没有香薰没有祈福带没有音乐,很少见,比这种车更少见的是车的主人的身份,比这些都少见的是她的身份和车主人的身份和这种车竟然都集齐。


    梁初灵觉得自己是不是在梦游。


    直到医生捏她的痛处,被痛回了神智。


    挂号,缴费,拍片子,等结果。


    整个过程,两人几乎零交流。


    女人显得比她还紧张,时不时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诊断结果出来是左脚踝轻微骨折,需要打石膏固定,至少得休息一周。


    梁初灵坐在诊疗室里,看着医生给她打石膏,女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她的病历本,小声说:“对不起,要是我没去你家,你也不会摔。”


    梁初灵摇摇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突然想起碇真嗣,每次遇到使徒,好像都是因为各种意外。想到这里,她又想到李寻,那部漫画还是他抽出来带进了她的世界。可惜那次书店之后她没再继续看过。


    打好石膏,女人又开车把她送回家。


    车停在别墅门口,两人坐在车里,气氛尴尬。


    “医药费多少钱,我转给你。”梁初灵先开口。


    女人摇摇头:“不用了。本来也是因为我。”


    梁初灵没再坚持,她拉开车门,单脚蹦下车,扶着车门站稳。


    “谢谢你送我去医院。”她说。


    女人也立刻下车,把梁初灵扶进客厅,路上又说了句对不起。


    梁初灵到了家挣扎着坐下,女人站在客厅中央,看到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里梁父搂着妈女士,梁初灵站在中间,笑得一脸傻气。


    “你们看起来很幸福。”女人带着点自嘲,“对不起你。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难看,找到你家里来。我不是想来闹事,我只是找不到他了。所有联系方式都断了,像人间蒸发一样。”


    她看着梁初灵,声音带着颤抖的诚恳:“找工作很难。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会帮我,说欣赏我的能力,他说他婚姻不幸福,早就分居了,只是为了孩子才维持表面。我不是想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想要一个说法。不要这样莫名其妙的消失。对不起,我不该来找你,我不该对你说这些,你还这么小。”


    梁初灵别开脸,没接话,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可怜,跟妈女士不一样,妈女士是知道一切还能笑着敷衍,这个女人好像还蒙在鼓里,以为梁父会跟她怎么样。


    “他不会跟你怎么样的,他以前也跟别的女人一定也说过同样的话,一定最后都不了了之。”


    女人眼睛里的红更明显:“你怎么知道?”


    梁初灵说得轻描淡写:“我是他女儿,我了解他。他的话你别信。他也知道你小时候学过钢琴又中断的事吧?可他没有送你去继续学琴,只是磋磨你。”


    这话太难堪,但梁初灵不想让她、让这场面难看,又问:“你叫什么?我叫梁初灵。”


    ——


    空闲时间多了出来,梁初灵开始搜索《EVA》,之前李寻买给她的漫画她还没看完,现在正好有时间,索性把动画看了。


    看到第三集,碇真嗣因为害怕,想逃离NERV,被葛城美里拦下来。葛城美里说:“不能逃,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能逃。


    这三个字好危险,能绑缚住人的手脚,也能解开虚无。


    想起李寻跟她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不要逃”,原来其实是“不能逃”。


    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寻太过善良,总是不愿意太强势,“不要逃”,多么恳切,多么劝慰,像一场告解。


    “不能逃”,只有危险和笃定,可是更适合梁初灵。


    不能,不能,不能逃。


    看到很晚,手机突然震动,又是李寻发来的消息:“我手机好像掉了,你给我打个电话试试。”


    梁初灵不明就里,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过去,李寻秒接:“找到啦,谢谢小天才。”


    梁初灵才反应过来这个借口有多荒谬,自己居然信了。


    她冷笑:“呵呵。”


    李寻半点不在意,继续问:“你今天一天没回消息,没事儿吧?我听你嗓子怎么有点哑?今天有喝够水吗?”


    梁初灵腿疼不想动,开始鬼扯:“喝够了。没事,可能有点感冒。”


    李寻担心:“生病了怎么不讲,也怪我没问……感冒严重吗?有没有吃药?我给你点个橙汁外卖好不好?猕猴桃吃不吃?打电话是不是打扰到你休息了?”


    梁初灵突然有点想落泪。


    动画片放到终极的懦弱,终极的绝望,无法承受个体存在的孤独和痛苦,所以选择回归无差别的子宫。


    可是即使充满痛苦,即使会被伤害,我的存在,和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掐住喉咙的触感,是证明我还活着的方式。


    哪怕这份存在如此不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徒,都要自己去面对。


    这些都需要她自己去面对。


    真的是不能逃。


    ——


    骨折让梁初灵不得不让出与来访的俄罗斯钢琴大师的合作演出机会,那是她崇敬已久的女钢琴家,以诠释肖邦时钢铁般的柔情著称。


    演出那天她还是去了演奏厅,替掉她的那名男钢琴家弹得不够好,这让梁初灵更加难受,她不想让那位俄罗斯大师觉得华人钢琴家不过如此。


    掌声像细针,扎在她心口一种名为遗憾的陌生地方。


    提醒她命运如何因一场闹剧般的意外而偏移。


    骨折这件事,梁初灵一直没告诉李炽和李寻。


    前者是因为没必要,视频课一周一次是能够照常的,影响不大。后者是她不想让李寻担心,也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很脆弱。


    李炽没发现异常。李寻看她一切如常,也就没多想。


    向老师请了假,梁初灵过上了规律的生活。白天大部分时间练琴,练累了,就瘫在沙发上背单词,或者看谱子。


    也会拄着一根拐在小区里走一走,不想让体能下降太多。练琴耗费体力,比赛更是对身体素质的考验,她不想输在这种事情上。


    有人在小区里一边遛弯一边唱七里香,风把歌唱者的声音吹过来又吹过去,于是嗓音显得清透一时接着厚重一时,晃晃悠悠。


    不像是唱歌的人,像是跟唱的人,唱到自己会的部分,像吃面条一样哧溜着这歌就出来了,到了不会的部分,就只能拍拍手,像吃下午茶一样轻柔和缓的一勺一嘬。


    她在小区的下沉花园,回家要从下往上登台阶,她一级一级的登。


    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的七里香不知何时换成了送别,跑调的旋律混着小区外面街道上救护车的鸣笛,高音时像猫抓纱窗,低下去又成了老唱片卡带,间或夹着拍手声,像有人在给空气打拍子,一同铺成一条河。


    梁初灵恍惚觉得自己像在电影院,因为来迟所以听着影片的配乐着急的一排一排找座位,而观众已经在为精彩剧情鼓掌。


    她十来年的人生一直自认为是主角、想当主角、只考虑主角,此刻回归观众,还是迟到的观众,让她觉得有些心烦,任何情绪都带着错位的钝感。


    回家时在大门口再遇林佳妮。


    一股荒谬的疲惫感涌上来,梁初灵有点无语:“你不用再来了,我爸不会回家的。你等也是白等。”


    林佳妮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是的,我不是来找他的。”她将手中的大帆布袋递过来,“这是一些骨骼恢复的补品,还有一些膏药,我家是做中药材的,这个膏药贴你用得上。”


    梁初灵有点迷茫,觉得空气也愣愣的,不会自主进她的鼻子,需要她格外用力去呼吸。


    没有接那个帆布袋,梁初灵只看着林佳妮因为往前伸手、而露出的一截手腕,上面有一圈边缘泛黄的紫色淤痕。


    突然想起来了曾隔着玻璃看到过的——林佳妮的额头有淤青。


    梁初灵脑子一抽:“谁打你了?”


    林佳妮立刻往回缩手,将袖子往下拉,盖住那证据,没说话。


    梁初灵脑子再一抽:“我爸打你了?”


    林佳妮抬起头看向她,眼睛里竟然会是羞耻。她没有承认,但等同于默认。


    梁初灵看着她,突然生气,并不是气梁父,也更不应该气林佳妮。


    她不知道应该气谁。


    17  ? 《儿童乐园》


    ◎李寻,我喜欢你◎


    五月二十号,周三,梁初灵的生日。


    脚上的石膏再过几天就能取,她单脚蹦到餐厅,吃张姨给她准备的长寿面。


    手机响了,是梁父。


    距离林佳妮上门已经过去一周多,他终于回拨了这个电话。


    梁初灵面无表情地接起来。


    “初灵,生日快乐。爸爸最近太忙了,礼物回头给你补上。”


    “嗯。”


    “前几天是不是有人去家里找我了?”


    “嗯。”


    “是个不懂事的。你别往心里去。爸爸已经处理好了。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她找到家里,我摔了一跤,脚骨折了。那天我打你电话你不接,后来我又给你打你还是不接。”梁初灵说的时候其实语气平和,毫无指责之意,只是讲述事实。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找你麻烦你不会报警?不会叫保安?这么大个人了,一点处理事情的能力都没有。行了,事情过去了。以后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直接轰出去。”梁父却觉得被踩了尾巴。


    梁初灵没说话,等着他的未竟之语。


    梁父果然像是被玷污了清誉一样迟来为自己辩解:“这种女人,就是个神经病,缠上我了,甩都甩不掉。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拿着点鸡毛当令箭,妄想登天。什么货色,居然敢找到家里去。”


    喋喋不休地数落,用词刻薄,将所有的过错与不堪都推卸到那个他或许曾经也温言软语对待过的女人。


    他又迅速放轻放柔,总归要当一个好爸爸。


    近乎推心置腹,“你知道吗,爸爸有时候也很累。外面应酬难免逢场作戏。但家永远是家,你永远是我的女儿。这些外面的莺莺燕燕,不过是玩意儿,过了就忘了。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懂啊。我怎么不懂。我懂什么叫虚伪,什么叫懦弱,什么叫敢做不敢当。”梁初灵脑子里林佳妮那张美丽柔弱的脸,快速变得蜡黄疲惫,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怒不可遏,想要狠狠刺伤电话对面那个男人。


    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梁初灵!你怎么说话的?我是你爸!我供你吃穿送你学琴,是让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没有我你能有今天?一个垃圾也值得你跟我生气?”


    “是啊,没有你,我没有今天。”梁初灵重复着这句话,“垃圾?谁是垃圾?最垃圾的难道不是你?你的所作所为,还不够证明你自己是什么吗?出轨,欺骗,懦弱,敢做不敢当,现在还要靠辱骂女人来显得自己清白?”


    梁父彻底撕下了伪装,粗鄙不堪:“混账东西!谁教你的这些混账话?啊?是那个贱人教你的?还是你妈?我生你养你,早知道你是这么个六亲不认的东西,当初就不该——”


    “不该什么?也没有早知道。”梁初灵截断他的话,心口被捅了一下,但流出的不是血,“需要人教吗?看着你不就什么都学会了?学会如何道貌岸然,学会如何推卸责任。我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你会不会,哪怕有一秒钟,觉得自己,令人作  呕?”


    对面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声音。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梁初灵,你真是我的好女儿,我花钱培养你,给你最好的,就是让你今天拿着刀往你老子心口上捅?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你的钢琴,你的天才梦,全都是我用钱堆出来的!腿摔了?信不信我一句话还能让你从云端摔下来,摔得比现在还惨?”


    梁初灵听着:“是吗?那你最好快点。”


    “哈,没有我的签字和资金证明,你哪儿也去不了。还有你妈,你妈那些投资,那些靠我的关系网才运作起来的生意,经得起查吗?你真要闹,我先让你妈进去!你看看到时候,你是能弹着钢琴去探监吗?”


    她不等他再咆哮,直接挂断电话。


    不难过。一点也没有。


    低头看自己胸口,没有东西流出来,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被替换掉了,现在替换成了一颗报复心。


    她想提刀。刀锋要淬炼得锋利,寒光凛冽。


    刀锋所向,斩断所有试图束缚她的枷锁,劈开所有令人作呕的虚伪。


    电话再次响起,是妈女士火急火燎地打了进来。


    “宝贝,你跟你爸说了什么?他刚才打电话过来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要停了我所有的卡还要查我的账!你怎么回事呀?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顺着他几句不就完了?你不能逼死妈妈呀。硬碰硬多划不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你。小不忍则乱大谋懂吗?”


    见女儿不说话,妈女士叹了口气:“初灵,妈妈知道你委屈。但他是你爸爸,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们女人,有时候要懂得示弱,要顺着毛捋。你跟他硬碰硬,把他惹毛了,吃亏的是谁?听话,去给他打个电话道个歉,就说你刚才心情不好,胡说八道的。把他哄高兴了,什么都好说。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妈妈给你买。”


    想要什么,她只想要磨快她的刀。


    客厅落地窗里突然折出一片好阳光,梁初灵诧异地看,阳光被她看得越来越亮。


    门铃又响。


    梁初灵眼神一顿,还来?


    张姨去了顶楼晒被子,她单脚蹦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


    这一看,她愣住。


    门外站着的人,是李寻。


    他穿着简单,风尘仆仆,带着远方的气息。


    脚边有一个奇怪的双肩包,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五月的阳光毫无保留淋在他头上身上,像是给他穿了层毛茸茸的衣服。


    他手上拿着一束花,红色小朵,叠簇,显得拥挤。


    四周突然变成剪纸画,只有黑白两色,风吹得欢快,连风也变成剪纸,波浪一样的纹样,风如水。


    黑白世界里,只有李寻是彩色的,他简直像是闯入,鲜活的他闯入这个剪纸世界,有钢琴曲为他响起,《儿童乐园》,音乐也成剪纸,音符道道可见痕迹,乌黑的太阳在头顶,阳光像淤泥一样沉积,只有他澎湃。


    梁初灵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不是应该在地球另一端准备上课吗?


    他放弃了自己的世界,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闯入者的结局都是什么?都会离开吗?


    如何留下他。


    挂断电话,再猛地拉开门。


    实在太好的日光,这样好的日光在影像中却往往只能属二流的光。


    日光从外射入内,将梁初灵的身影拉得细长,是一把被遗弃在地上的刀,却又清醒得天荒地老。


    在光中和在黑暗中无差,眼睛都需要逐步适应,过亮,眯了一会儿再睁开,梁初灵才甘美的重新看见李寻。不安分的风,把李寻刮得噼啪作响。


    脚踝的石膏提醒着她的狼狈,而胸口那颗新生的心在剧烈搏动。


    李寻看不清梁初灵的脸,只好走到她的正面前挡住光,这才得以看着她。


    眼神从上到下扫过,梁初灵穿着短袖,脖子上的吊坠藏无可藏,他有点颓然,再落在她左脚的石膏上,表情没有太意外。


    眼神里带着长途飞行后的疲惫,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聚焦,再漾出笑。


    梁初灵刚拉开门,一只手就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恰到好处,仿佛她本人是那颗原始的心,而他是唯一知道如何捧住的人。


    “小心点,别又摔了。”他声音因为疲惫有些哑。


    李寻扶着她胳膊的手没有松开,把花放在地上,空出另一只手贴上她额头。


    皮肤像在接吻。


    梁初灵被他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先发动作弄得怔在原地,他的手很凉,与她因情绪激动而发烫的脸形成对比。


    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确认没有发烧迹象,只有情绪翻涌后留下的红潮。李寻这才松了口气。


    “我……我不是……”梁初灵开了个头却说不出话,还有点哽咽,她觉得丢脸,索性不再看他。


    他却看着她:“别的事都不重要,我先看看你好不好。”


    “你……你怎么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家啊?”梁初灵的恢复向来很快,又指了指地上的花,“这是什么花?”


    “问了你们学校的人。”李寻言简意赅,显然是先去了附中,没找到人,打听了一下就知道了她骨折请假的事,“这是石榴花,开在五月的花,路过花店看到的,感觉很像你。”


    梁初灵没有让他进屋,反而自己扶着门框向前蹦了一小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


    她仰起脸,脸上是冰冷的诱惑——


    但李寻刚好没看她。


    李寻弯下腰,让她随着他的动作去看他脚边那个双肩包,里面有东西在动。


    把双肩包完全拉开,垫子上蜷着一只小狸白,是糖炒栗子店门口纸箱里的那只。


    小猫刚睡醒,懵懂抬头,望着梁初灵,细声细气叫了一声。


    梁初灵竟然觉得很困,四面八方的声音有些立体环绕的效果在,将她整个人包裹住,像一个茧。


    她看着李寻,看着他平静温和的脸,看着他特意从异国他乡飞回,还记挂着这只有一面之缘差点无处可去的小猫,并把它带到了她面前,看向那束花,真是很漂亮的一束花,来得刚刚好的一束花,此时正需要一束花。


    有瞬间的暖意,但还有一种骤然升起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在她如此时刻,他带着这样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出现。


    他太好了。


    好得像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又想起,我们曾经一起经历过世界末日啊,李寻。


    梁初灵看着他,这一周积压的所有情绪,在这一刻一起爆发,让她觉得自己狼狈又落魄。


    像一个被使徒轰碎了AT力场,暴露着脆弱核心的EVA。


    她急需什么来证明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处于这片心灵荒漠。


    突如其来,起心动念,不假思索。


    心脏在胸腔里跳动。


    她不想要再独自面对。


    人在失意时,会疯狂想要抓住爱,爱,多么完美的救命绳索。


    不能逃。


    她看着李寻,阳光在他身后,把他照得像个拯救她的英雄。


    她觉得她爱他。


    可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说:你真的爱他吗?还是仅仅爱他带来的平静和此刻的拯救?


    但你不爱他,就会有别人来爱他。


    他如果不跟你在一起,就会跟别人在一起。


    没有Elena,也会有别的更多的人。


    李寻不可以有别人。


    那颗新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没等李寻说话,梁初灵抢先开口,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李寻,我爱你。”


    李寻明显没预料到这个开场。


    梁初灵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一股脑地把话倒出来,怕慢了一步自己就会后悔,或者被他看穿这告白底下不够纯粹的动机,她步步紧逼:“我决定要去柯蒂斯,你今年也申请好不好?等我们一起上学了,就谈恋爱好不好?”


    梁初灵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你不是问我好不好吗?我不好,李寻。我很不好。但如果你在,如果你答应,我就能好起来。”


    梁初灵其实本来想问的是:你发来的那段录音,我听到了。所以你喜欢我对吗?所以你答应我好吗?


    但她最终没选择说这件事说这句话。


    因为她知道李寻的绝对真心。


    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她知道他的真心是绝对的,但她自己的呢?


    心理学上有个概念叫情感负债,当一个人处于脆弱或混乱的状态时,会不自觉地寻求情感依托。这种依托往往混杂着真正的吸引和工具性的需求。


    梁初灵现在就在负债。


    她对李寻的感情里,掺杂了太多当下的需要,而这些需要,让她觉得自己不敢去挑破李寻的真心。


    所以她把一起申请上柯蒂斯当作一个条件,一个缓冲,一个将她此刻汹涌的混杂的情感合理化的借口。


    将在一起设定为一个需要共同达成的目标,是一个她要他加入的由她主导的游戏。


    她需要他加入,需要他的平静来中和自己的混乱,需要他的存在来驱散她的孤独,需要把他绑在自己身边,成为她对抗这个荒诞的同盟。


    她对李寻是有爱的,是有的,梁初灵恐怖地想,真的有。


    难道掺杂了太多因落魄而生的渴求,因脆弱而生的依赖的爱就不是爱吗。


    它是。它是。它是。


    阳光流淌着,李寻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


    小猫在背包里又轻轻叫了一声。


    李寻看着她,那眼睛里面有什么,他看得分明吗?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伸出手,没有碰她,只是拂开了她额前一缕发,动作温柔得近乎怜悯。


    李寻笑了,不激动,而是一个非常非常温柔的,纵容的笑容:“好。”


    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仿佛早就做好了接住她这一切的准备,包括她这份告白。


    梁初灵听着那一个字,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倏地松了。


    强撑的力气泄去,换来一股滚烫的又带着点卑劣庆幸的暖流。


    她没逃。


    她绑住了她此刻最需要的人。


    这是不是另一个人类补完计划式的选择。


    18  ? 《降D大调前奏曲》


    ◎不急,好不好?◎


    梁初灵单脚站着,一只手扶着门框,一只手扶着李寻,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弯。


    脚踝隐隐作痛,提醒着她现实的狼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脚,又抬头看反光里那个头发乱眼眶红、表情茫然的自己。


    刚才拉着人一起下地狱的勇气,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尴尬。情绪来得汹涌,退潮后留下的沙滩总是泥泞和难堪。


    只好抽出扶着李寻的那只手转而指了指猫,意为问这是怎么回事。猫是个好东西,是完美的缓冲带,是尴尬时刻的救世主,是转移话题的最佳道具。


    “送你的生日礼物。”李寻说,“早上回来后又去了一趟那家店,猫还在,也没有人愿意领养。老板月底就要走了,猫只能去流浪,我想了想只好带回来。”


    他进屋,把梁初灵扶进来坐下,再把小猫也放到沙发上。猫在沙发上蜷成毛球,眼睛圆溜溜,爪子藏在肚皮底下,尾巴尖还轻轻晃。


    梁初灵和猫坐在一起有点紧张,从沙发上挪到了茶几上坐。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刺得慌,密不透风,把十七岁的梁初灵裹在中央。


    今天早上明明还是有雾霾,并不见阳光,让这座北方城市无限接近课本里形容的江南,雾气可以挡住不远处的所有前方,道路可以被遮挡,那也就无所谓正路与歧途。


    树叶在风中抖落露珠,有一滴砸下,砸出漫漫骄阳。


    李寻蹲在沙发旁,左边是梁初灵,右边是沙发上的猫,他用指尖逗猫下巴。


    梁初灵高兴是真的,惊慌也是真的,“它谁养呀?我养不了。”


    “我养。”李寻接。没停手,还在逗猫。


    梁初灵更不解:“你送我的礼物,你要带去美国养?”


    这逻辑是不是有点问题?


    李寻抬起头看她,眼神平静:“我不去美国了。”


    “啊?”梁初灵彻底愣住。想从他眼睛里面找出点玩笑的痕迹,他明明上周还说,美国那边有个钢琴大师课想参加。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李寻重复了一遍,“等我们一起申上学校了再一起走。”


    梁初灵脑子嗡嗡的。


    情绪回笼,巨大的惊吓过后,惊喜还没来得及冒头,压力就先一步占据高地。


    她可以主动去绑架,可以去利用,但她没想过要对方付出如此具体的牺牲。


    怎么办?对他说“哈哈刚才我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快回你的美利坚继续当你的天才少年吧”?


    她说不出口调侃,不得不认真:“你不要为了我放弃更好的资源更好的环境。美国那边还有那么多大师课、音乐会……”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别冲动,别让我背负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


    李寻完全明白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没急着辩解,也没说什么肉麻话,手还在轻轻挠小猫的下巴。


    “别担心。”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平稳,“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


    梁初灵又:“啊?”


    啊完再喃喃问,“那李炽老师知道吗?”


    李寻眼里浮现淡淡笑意,驱散了空气里的严肃:“别担心。我妈什么性格你还不了解?她在美国的学生够多了,少我一个不少。我前段时间就跟她谈过,说想回来待一段时间。她说在哪都一样,甚至觉得或许留在更能触动我的环境里,对音乐本身更好。”


    我不会告诉你,其实你才是这“环境”。


    梁初灵点点头,李炽自己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对儿子更是奉行野生放养,只要不违法犯罪,不耽误正事,人生选择随他高兴。


    可这不意味着她会轻易同意儿子放弃国外显然更优越的音乐环境和教育资源,就为了,就为了……


    小猫厌倦了沙发的柔软,突然跳下来,踩着坐在茶几上的梁初灵的石膏爬到腿上,找了个位置蜷起来。


    猫毛轻柔地蹭在她手上,梁初灵却觉得心里沉甸甸。


    小猫好像感觉到了她的情绪,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梁初灵把猫抱起来,贴在脸上,猫身上的温度很暖。


    李寻看向梁初灵,眼神坦然:“所以,真的不是临时起意,更不是为了你——单独做的决定。”


    梁初灵盯着他看,其实她并没有被说服,留在国内,无论如何在资源和机会上都会比直接在美国要吃亏。但她太需要这个理由,太需要把自己从愧疚感里解救。


    她勉强自己相信了这个说法,“那好吧。”


    气氛缓和下来。


    李寻没再提美国的事,只指着小猫:“它很乖,不挠人,也不吵。现在四个月,是母猫,今天已经打了第一针疫苗。我养在我家,你想它了就来看它。”抬眼看向梁初灵,眼睛里漾开浅浅的笑意,“也可以来看我。”


    梁初灵还是不敢往下想,只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脸颊也烫。只能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猫身上,让话题彻底回归安全区。


    她低头贴着小猫:“那它叫什么?”


    “你取。”李寻把命名权交给她。


    梁初灵看着小猫狸白相间,又想起初遇它的那个傍晚:“糖炒栗子。”


    李寻挑眉,觉得好玩儿。


    “平时就叫它栗子。”梁初灵补充。


    “好,栗子。”李寻没意见。


    ——


    李寻的这个决定,的确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是在太平洋彼岸经过那么多个寂静夜晚的发酵,最终酿成的抉择。


    在美国的日子,物理距离是磨刀石,将他内心深处那些模糊不清的情愫磨得锋利而清晰。也认清自己不想再在梁初灵的任何经历中错过,他明晰,所以才说:“我有点不习惯。”


    他早就察觉到自己对梁初灵的不同,只是相隔千里之后,这种不同开始变得无法忽视。


    有一天他打开手机相册找乐谱,却发现相册里几乎所有的照片都跟梁初灵有关。


    打开备忘录,也都是关于她。


    打开音乐日记,也还是有她。


    并不惊讶,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归属感。


    这个归属感很久以前就存在,只是被他刻意忽略。


    因为不可置信,不是不敢置信。


    不可置信在于,归属感是否是幻觉。


    格里格、拉赫玛尼诺夫、舒伯特、贝多芬……都可以用不同的旋律和情感为此做注做答做解。


    李寻听过很多次,也思考过很多次。对他而言,这种感觉既轻又重,不属于任何固定的人和情感。


    它飘扬在风中,听起来是如此自由,绝无可能和归属二字相关。


    摇荡、漂浮、席卷而过。


    李寻被掀起波涛,不复悠然。可是他却在动荡中感受到了归属。


    风是无法被定型的,可是谁能拒绝风,在围困中谁又不曾去渴求过风。


    那就留在风中吧,不要再费力探寻灵魂的形状。


    他需要重新定义他和她的关系。是继续安全地停留在朋友的边界内,做一个温和的旁观者?还是冒险向前一步,踏入那片由她主导的可能狂风暴雨也可能晴空万里的领域。


    其实直到回来之前,他都还没想好答案。


    所以没料到先冒险迈出一步的是梁初灵。


    那一刹那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当初梁初灵送他的那首生日礼物,他因为太过喜欢所以一直没有讲话,梁初灵告诉他:“喜欢要说在最前面。”


    她的确不变,的确是把喜欢说在最前面。这很好。


    敏锐的他已经捕捉到了那份不纯,觉察到她横冲直撞的企图心。理智告诉他,应该等一等,应该让她冷静。


    但他没有。他意识到已经厌倦永远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所以他承接了下来。梁初灵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想看看,当她混乱的世界平息,当她的落魄成为过去式,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是否会生出纯粹的心动。


    ——


    “走吧,”李寻站起身,朝梁初灵伸出手,“带栗子回它新家看看,顺便认认门。以后想它或者想别的,随时欢迎。”


    梁初灵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是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


    她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李寻微微用力,将她从茶几上拉起来。


    栗子似乎知道要去新地方,跟在两人脚边。


    一进李寻家,栗子就四处探险,选中了客厅阳光最好的一块地方,躺下开始舔毛。


    “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梁初灵评价。


    “随主人。”李寻放下东西,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梁初灵,又去看她打着石膏的脚,“走了这么一段,疼不疼?”


    “还好。”梁初灵接过水。


    李寻给栗子点的罐头、猫粮、猫砂,和给梁初灵点的牛奶、哈密瓜一起送达。回国后先去了趟学校,再去那家店看猫接猫,没来得及回家,这儿现在什么都没有。


    栗子很兴奋,梁初灵给栗子拍了几张照。


    李寻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客厅里很安静,梁初灵眼神开始悄没声飘向旁边的李寻。


    他低着头,睫毛垂下。


    “看够了?”李寻忽然开口。


    梁初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收回视线:“谁看你了谁看你了!我在看栗子!”


    碰巧,栗子也的确爬上了沙发。


    “嗯。”李寻直直看向她,带着戏谑,“栗子好看吗?”


    梁初灵:“……李寻你烦不烦!”


    李寻笑了起来,突然伸手。梁初灵往后缩了一下。


    他的手却只是掠过她耳侧,摘下一根沾上的猫毛。


    “有毛。”他捻着猫毛在她眼前晃了晃,眼神无辜。


    梁初灵觉得自己被他耍了,有点气恼。


    李寻又靠近了一点:“我们已经有过约定了,对吧?”


    没说明是什么约定,但两个人心里都明白。


    梁初灵强装镇定:“所以呢?”


    “所以,你看我,我很欢迎。”


    梁初灵梗着脖子:“我都说了谁看你了!”


    “哦——”李寻拉长声音,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哈密瓜甜吗?”


    话题转得太快,梁初灵点头:“甜。”


    李寻在飞机上无法休息,回到家神魂归位,安顿好猫逗抚完梁初灵,才在沙发这头睡着。


    梁初灵是先发现栗子睡着,小猫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呼噜声小小。


    因先前被抓偷看李寻,以至于后来刻意撇清嫌疑不去看他,紧盯栗子,给猫盯得要炸毛,猫小小,心眼也小小,炸毛不成直接睡过去。


    这才拿眼神悄悄往边上旋了一圈,假装活动眼睛。然后定住,不知道他睡过去多久了。


    梁初灵盘腿坐在地毯上,静静看着他。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长途飞行,时差颠倒,回来后马不停蹄。


    此刻他闭着眼,脸色很白,导致脸上有根不知道是谁掉落的碎头发看起来像裂痕。


    一定是我的头发,梁初灵确信。


    李寻长得真好看。


    这个念头冒出来就听话的及时打住,但梁初灵的脑子停不下来。


    她的成长环境缺乏健康的情感模板,导致她倾向于用处理项目的方式来处理关系。


    一个项目需要有目标——在一起、


    有计划——申请学校、


    有里程碑——一个关键节点。


    她害怕任何脱离她掌控的事情,因为那会让她回想起无助,孩子般无助。


    她只相信结果,相信那个被她提前准备后得到的结果。


    无法享受关系自然流淌循序渐进的过程之美,总想抢跑,直接跳到那个她认为的终点。


    梁初灵看着李寻,沉甸甸的感觉又浮现。


    他为她留下,放弃了显而易见更好的选项。这是一份过于贵重的礼物,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感到负累。


    她想要的只是一份安全感而已,不想要如此重的道德包袱。


    她习惯于通过提前准备和绝对掌控来应对世界,可李寻的付出,超出了她所能准备和掌控的范畴。


    这似乎有些失控。


    梁初灵需要凭证,需要将抽象的喜欢具象化,需要一次成功的预演来确认这个关系项目正在按预期推进,甚至需要提前支付一些甜头,来平衡她心中那本账册,以确保关系按计划发展,减少不确定性。


    她的目光落在李寻的嘴唇上。看起来很软。


    李寻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她必须支付一些什么来维持这段关系的平衡,防止他后悔或离开。


    一个吻怎么样?


    预习关系、锚定契约、支付报酬、验证真心。


    这是她能想到的甜头。


    给予这种亲密,让他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


    在她心思百转千回之际,李寻的睫毛颤动,睁开了眼睛。


    二人措不及防对视,被吓一跳的却是李寻,梁初灵已被抓包过偷看,同样的错误她很难犯第二次,所以哪怕是强装的镇定、那也镇定得很有说服力。


    李寻当然没料到一醒来会看到她如此专注地盯着自己,身体后仰了一些。


    “怎么啦?”他揉了揉自己额头。


    梁初灵的心跳失序,她要做一件事。


    被复杂冲动驱使,她凑上前去——


    在她的唇即将碰触到他的前一秒,李寻抬手隔在了中间。


    梁初灵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撞进李寻已经完全清醒的眼睛里,那里面是无奈。


    他的手心贴着她的嘴唇,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梁初灵。”李寻叫她名字,然后收回手,指尖在她眼前划过一道界限,“我们说好的,等一起申上学校之后再——”


    话语止步于此。


    想象无限延申。


    李寻的声音很轻,未竟之意却像锤子一样把她先前的所有打算敲击得土崩瓦解。


    梁初灵哑口无言。


    李寻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混乱,几不可闻轻叹一声。


    他次伸出手,这次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安抚一个用错了方式来表达需求的孩子。


    “不急,好不好?”


    躁动的尘埃在此时轻松地徘徊,梁初灵却突然觉得李寻这片水也同样能溺毙人。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是一种命运的预演,所以人会下意识地战栗。


    窗外开始下雨,梁初灵耳朵里是肖邦的雨滴音。


    肖邦用单调重复的音型,那雨滴声从始至终没有停歇。


    无论旋律和和声如何发展,情绪从宁静变为狂暴再回归平静,那个原点般的节奏脉搏始终存在。


    雨滴音像一个恒定的背景,音乐围绕着它展开戏剧性变化,但最终都无法脱离。


    无论内心经历多少风雨和动荡,雨滴是永恒不变的。


    乐曲最后又回到了开头的宁静旋律,配合着渐渐消失的雨滴声,从原点出发又回归原点。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却又什么都发生。


    世界上那么多热闹里,梁初灵回到了原点。


    19  ? 《四季》


    ◎明天见◎


    梁初灵的脚踝拆了石膏,重新活蹦乱跳。


    去医院的那天她总觉得会碰到林佳妮,一路上东张西望,可没看见。


    李寻问她在找什么呢?


    梁初灵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只说找一个朋友,上次来医院是她送自己来的。


    李寻难得冷飕飕刺她:“你朋友送你来医院,你从医院回家就骗你的另一个朋友说刚放学。”


    梁初灵嘿嘿一笑:“干嘛呀你…!我那不是怕你担心吗!”


    李寻扶着她:“只要没看见你,不论你怎么说我都会担心的。所以说实话就好,这样你自己的心理压力会小一点。”


    此话太真,梁初灵的确心理压力很大。


    所以即使李寻回来了,但两人见面的频率也并不高。


    主观原因是梁初灵近乡情怯。


    那天的告白像他朝李寻开了一枪,一颗子弹穿膛而过,却炸在了她自己心里。


    她把李寻以一种近乎讹诈的方式绑在了身边,为此她有不耻,却无手段。唯一的手段——那个预付的吻,也被客客气气退了货。


    从此面对李寻,她有点不知道怎么摆放自己的手脚和眼神。


    看见她,就等于看见那样落魄的自己、看见不够纯粹的心、看见自己被拒绝的尴尬。


    十七岁的骄傲和混乱让她选择暂时性眼盲,能躲就躲,能线上绝不线下。


    梁初灵是一贯忙,狠起来一天能练12小时琴。虽然已经打回了很多演出邀请,但有一些演出卖的是人情,不能不去。这就让她的主观避让有了客观的理由。


    客观原因是李寻也真的忙,忙得脚不沾地。


    他以前没考虑过要去音乐学院,原本打算申斯坦福的心理学。毕业后再看看还想学点什么。


    他对音乐向来有审美、有热爱,但没追求。音乐是他的母语,但未必需要特定舞台才能言说。对站在舞台中央或者青史留名的欲望并不强烈。


    用李炽的话说,他是个在音乐花园里闲庭信步的游客,欣赏风景,但没打算留下来。


    可现在既然有了那个约定,他便开始认真对待。


    九月份柯蒂斯的报名就开启,十二月底就要截止,实在仓促。原本优哉游哉的生活瞬间按下快进键。


    弹钢琴是乐趣,但凭此冲击柯蒂斯,李寻知道自己的技巧还欠火候。可作曲不同,那里有他未经完全雕琢的灵气。作曲更看重想法,看重内在的秩序和情感的表达,会是李寻擅长耕耘的领域。


    于是李寻的训练方向转了弯。


    靠着自己和李炽的面子,找了一位作曲教授,于是生活被迅速填满:上午练琴,保持手指的活性和技巧;下午扎进和声、曲式、配器的海洋,在工作室或图书馆里鏖战;晚上继续打磨作品,和研究柯蒂斯往年的录取偏好和申请流程。


    这过程并不总是愉快。


    相比于梁初灵的敏锐直觉,他依靠的是理性分析和反复推敲。


    所以尽管李寻回国,但有时候两人还是靠着打视频看看对方。


    幸亏养猫不用太操心,李寻不在家的时候梁初灵能上门照顾照顾,两个人都没法在家的时候,放好猫粮,有自动猫砂盆,栗子也能自己生活两三天。


    李炽那边为此给李寻争取到了一个珍贵机会,跟随一位欧洲钢琴谱曲大师学习一年。大师年事已高,早已不再公开授课,门下学生寥寥,但每一个都在乐坛留下了独特印记。他以擅长挖掘音乐家内在灵魂、而非雕琢技术著称,眼光毒辣。


    这对李寻来说,无疑是通往另一个音乐境界的捷径。一种神谕般的召唤。


    李炽把相关资料发给李寻:“大师今年打算收一个学生,跟随他学习一年。我争取到了一个推荐名额。机会难得,你自己考虑。想去,我就去联系。去了的话你就过一两年再申请柯蒂斯,这一年你好好学点东西。”


    李寻看着邮件里寥寥数语的介绍,沉默了很久。


    他心动。没有一个真心热爱音乐的人能抗拒这种引领。


    并且他明白母亲的意思。


    她知晓他开始对弹钢琴重拾热爱也好、回国也好、要申音乐学院也好、学作曲也好,通通都是为了梁初灵。


    既已如此,那么李炽希望李寻能完全跟上梁初灵,能与她并肩。


    只是申上音乐学院无法保障任何东西,若李寻成为大作曲家,和梁初灵的未来才会安全稳固。


    她经历过这样的爱情,也丢弃过这样的爱情。


    可除去老师,李炽还有一道身份。


    身为母亲,并不会觉得这样是正确、是合理的,但她既已没有将其掐灭于最初、反而有助长之势——是为什么,她心里也清楚。


    是因为李寻前十几年的钢琴生涯都是为了李炽自己,而李炽觉得自己辜负了儿子,既没有费心栽培他,也没有放过他让他去找寻别样人生。连行程都是李寻围着她转。


    那,她尊重李寻的一切选择。哪怕他的选择是跟随的姿态、是献祭的样式,那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李寻不愚钝,明白这一切思量。


    但一年。欧洲。那么远,那么久。


    他和梁初灵的约定才刚刚开始。如果此刻离开,相隔万里,时差颠倒,隔着时区和海洋,会发生太多事情。约定的时间被延迟,他好不容易才让她们的轨道重新交汇。距离也会冷却刚刚升温的一切。


    挣扎和权衡像两只手,反复拉锯。


    深思熟虑后,他最终婉拒了母亲。


    他对作曲的兴趣没有对梁初灵的兴趣浓。


    李炽的电话很快打过来。


    “决定了?”她问。


    “嗯。”李寻应道。


    “理由呢?”


    李寻不想把真实原因用嘴巴说出来,那显得太过儿女情长,也怕李炽对梁初灵有想法。但又不是面对面,无法意会、无法眼神传言,也不想骗人,只有沉默。


    电话那头,李炽笑了一声:“还是为了梁初灵?”


    李寻没吭声。默认。


    李炽也没追问,只是淡淡说:“我提供机会,不代表你就一定要按我的期望来。你有你的选择,我尊重。但是,李寻你记住。如果你是为了她,放弃了原本你自己也梦寐以求的东西的话。那么就像你婉拒这个机会一样,如果有一天,梁初灵婉拒了你,你也不能有任何别的想法。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也得你自己承担。是你在为你自己做选择,你明白吗?”


    李寻点了点头,尽管李炽看不见,“我明白。”


    他明白的。所有的选择,代价自负。


    他选择留下,选择等待,这都是他为自己做出的决定。


    李炽建议他还是跟梁初灵提一下这件事,免得以后等梁初灵从别的渠道知道,反而造成更大的误会。


    他跟梁初灵提的时候语气轻松,说教学理念不太合,所以推了。


    梁初灵只听他一笔带过那样会离开一年,还没反应过来,又中计于他挑动情绪、转移目标的高超技法。


    眉毛挑得老高:“你没事吧?那可是大师课!你跟教学理念较什么劲?能学到东西不就行了?”


    她脸上是不掩饰的:你不识好歹!


    她确实觉得可惜。


    在她看来,任何能提升音乐水准的机会都应该死死抓住,理念不合算什么?能偷师到一点就是赚到。


    李寻这种随遇而安、甚至有点不求上进的态度,让她那颗争强好胜的心颇感不解,甚至有点恨铁不成钢。


    李寻没多解释:“嗯,可能我比较挑。”


    梁初灵摇摇头:“真是暴殄天物。”


    心里对李寻的刻板印象又加固了一层,她还是觉得遗憾,想了想继续说:“你以后可别懊悔莫及翻然悔悟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李寻看着她痛心疾首的样子,笑得很有兴致:“真棒啊,这文化程度、这成语量、这思考深度。”


    梁初灵气得呲牙咧嘴。


    妈女士在那通电话的三天后到家,脸上是憔悴偕同焦躁。


    外面下着雨,妈女士都没顾得上放下行李,先过来看看梁初灵的脚。柔软的手抚上梁初灵的脸颊,带着温暖的香气:“宝贝,怎么弄成这样也不跟妈妈说清楚?只说是摔了,妈妈心都要碎了。”


    梁初灵没躲:“没事了,快好了。”


    妈女士挨着梁初灵:“初灵,妈妈知道你受委屈了。你爸爸那个人脾气是急了点,说话有时候不过脑子。你是他的心头肉,他怎么可能不疼你?只是方式不对。”


    梁初灵没说话。


    “但是宝贝啊,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呢?你看,你爸爸也是一时在气头上,停了你的卡,调走了司机。他这是在跟你赌气呢,像个老小孩。”妈女士轻轻拍着梁初灵的手背,“妈妈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顶撞他,你只是心情不好对不对?小孩子嘛,都有闹脾气的时候。可我们有时候要懂得给台阶下。你爸爸他支撑这个家也不容易,我们得体谅他,是不是?”


    梁初灵垂下眼睫,盯着两人交握的手。母亲的手温暖柔软。


    “初灵,妈妈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逼你。妈妈是怕你跟你爸爸关系真的僵了,以后怎么办?除了专业能力,推荐信、背景评估哪一样不需要家庭的支持和背书?还有那几个重要的国际比赛,评委圈子里人情往来错综复杂,妈妈不是说他一定能做什么,但是我们不能冒任何风险。再者说,妈妈那些投资也是靠着你爸爸的关系网才能维系。要是他真的不管我们了。”


    妈女士停下来,用力握了握梁初灵的手:“妈妈不想你因为一时意气,耽误了自己的前程。那多不值得?”


    梁初灵抬起头,看着母亲那双美丽的眼睛。


    其实李寻的眼睛和妈女士长得很像,很薄很窄的两层眼皮,在眼尾处才开叉向上,贴着睫毛的根,不反射光,只沉淀影,是水面被风吹出的一道痕,太薄了,梁初灵觉得自己指腹一捻就会划开,无端显得脆弱。


    这是一双不易察觉的眼睛。


    “所以呢?”梁初灵问。


    “所以去给爸爸打个电话,好不好?”妈女士立刻接上,“就说你知道错了,父女之间有什么不能原谅的?说开了,一切都回到正轨,他心里舒坦,自然会加倍对你好,你的所有事情,他也会更上心。妈妈心里也才能踏实下来。”


    妈女士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梁父的号码,递到梁初灵面前,梁初灵看了一眼,备注是“丈夫”。


    “来,打个电话,为了妈妈,也为了你自己。”


    梁初灵看向妈女士那双眼波流转、呼出气息的眼睛,像陷入了一团棉花里,四面八方都是压力,却找不到一个着力点可以反击。话语也不再清晰,一同陷落。


    她没有立刻接过手机,妈女士也没有收回手,而是继续说:“宝贝,妈妈身体出了点问题。”


    梁初灵一下子耳清目明,用眼神表达在听。


    “前几天去做了个体检,医生说妈妈子宫里长了个肿瘤。”


    梁初灵对这个词的认知来自于一些新闻,通常与化疗、脱发和死亡联系在一起。她坐直身体,伸手——却不是接过手机,而是抓住了妈女士的手腕。


    妈女士任她抓着:“别怕,肿瘤是良性的,更多与内分泌和情绪有关,手术并不复杂。最好是尽快安排手术。”


    她不用再说下去,梁初灵不是傻子。梁父能联系上最好的专家和医院,但需要看他愿不愿意联系。


    直指生命本身,没人可以招架。


    她需要很多东西,而道歉是成本最低的获取方式。


    梁初灵迅速打了电话,也迅速被接起。那边是梁父刻意的沉默。


    梁初灵:“爸爸。对不起。”


    电话那头传来满意的哼声:“知道错了?”


    “嗯。我不该那样跟您说话。是我不懂事。”


    “现在知道不懂事了?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非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我告诉你梁初灵,给你最好的生活,培养你,不是让你来气我的!好好弹你的琴,别学那些没用的!再有一次,你看我还管不管你!”


    梁初灵沉默地听,妈女士在一旁鼓励地对她点头,用口型说:“听着,听着就好。”


    “行了,知道错就行。记住这次教训!”


    “知道了。”梁初灵应。


    梁初灵把手机递还给妈女士。


    妈女士接过手机,一把搂住梁初灵,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我的乖宝贝!谢谢宝贝,这就对了嘛!你看多简单的事儿,说开了就好了!”她心情大好,开始规划,“等你脚好了,妈妈带你去看看新款,女孩子嘛,总要漂漂亮亮的。”


    梁初灵任由她抱着:“你一定要尽快做手术,我陪你去吧。”


    “好!”


    夜深了,雨还没停。


    妈女士躺在她旁边的床上,还在讲她的旅行趣事,也讲已经约到了最好的医生,不用担心。


    梁初灵听着听着,眼皮开始打架,脑子里却闪过李寻的脸,他说明天要来附中找教授有事情,他说明天见。


    明天见,这是很好的一句话。


    李寻,这是很安全的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放心,李寻拒绝钢琴谱曲大师的剧情不会在之后爆雷,既然李炽说了路是自己选的、选择是自己做的、不可以推卸责任到任何人的身上,那么这件事就不会对初灵造成负担。放心看。


    我听李炽的!


    20  ? 《前奏曲与赋格》


    ◎我可以教你的◎


    附中的隔壁班里转来一个新同学。


    隔壁班主任带着女生走进教室:“同学们,安静一下。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金溪,从四川音乐学院附中转过来的。大家欢迎。”


    金溪有些腼腆地站在讲台上,小声做了自我介绍。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附中这种地方,来个转学生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


    几个班级都是差不多的老师在带,同学不一定互相熟识、但也在不同场合之下合作过。


    金溪转来的这天,几个班里都有接近一半的同学要去参加在市音乐厅举办的青年演奏家音乐会,争取能拿到高规格比赛的入场名额。


    梁初灵下午准备去琴房,从隔壁班路过,看着空了一半的座位,又看了看那个有些无所适从的生面孔,有些不忍,走到金溪桌前:“他们都去音乐会了,走,我带你熟悉熟悉环境吧。”


    带着金溪在附中校园里溜达,介绍哪儿是主教学楼,哪儿是琴房,哪个食堂的哪个窗口比较好吃,哪个老师比较严格。


    金溪跟在梁初灵身边,听得认真,不时发出哦哦嗯嗯咦的感叹,语气词丰富。


    走到琴房时,有间琴房空着。梁初灵随口问:“要进去弹会儿吗?”


    金溪眼睛一亮:“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梁初灵推开门。


    金溪在钢琴前坐下,略显拘谨,弹了《二部创意曲》的第一首。技术很扎实,虽然有点紧张,但能听出良好的基础和乐感。


    弹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梁初灵。


    “挺好的。”梁初灵客观评价,“基础很稳。”


    金溪立刻笑开:“真的呀?你是我偶像!你超级厉害!你弹琴牛牛的!”


    第一次听人用“牛牛的”形容她弹琴,梁初灵没绷住笑出来。但金溪眼神真诚,两人就着钢琴的话题聊开。


    金溪性格活泼,说话爱用叠词,这个谱子难难的、那个老师凶凶的、衣服花花的。


    聊到兴头上,金溪问:“初灵,你能吃辣吗?”


    “能啊。”


    “太好了!”金溪一拍手,“我爸还在搬家,等下个月的周末你来我家,我让我爸爸给我们做好吃的!”


    梁初灵毫不犹豫答应:“行!”


    “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个惊喜。”


    梁初灵追问:“什么惊喜?”


    “现在不能说,说了就不叫惊喜了。”金溪卖着关子。


    ——


    梁初灵和金溪约的饭最终还是没吃上,因为等到了下个月,她生活的重心被另一件事占据:


    李寻要参加上海的一场国内钢琴比赛。


    这也是为申请学校做准备。


    比赛规格不低,门槛设得矜持,邀请了梁初灵出任评委,邀请函发到她邮箱,原本是不打算去的,绞尽脑汁写评语实在难为她。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变化的名字叫李寻。


    梁初灵是自己在参赛名单上看到李寻的名字,转而一想李寻确实跟她提过要去参加几场比赛。但还是有奇妙的不爽。


    梁初灵改了主意,给比赛组委会回了邮件,接下评委工作。


    组委会那边自然是喜出望外,很快发来了详细的日程安排和评委须知。


    梁初灵还去问他,如果自己当评委他会不会紧张?


    李寻说应该不会吧,应该是会更安心,起码说明比赛会很公平。


    两个人如今的关系薄而韧。


    她躲着他,他忙于申请,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梁初灵整理不好自己,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可另一方面,她把他绑在了自己身边,总不能真就撒手不管,任由他在另一条轨道上独自航行。微妙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冒头。


    几种情绪交织,对于李寻,她无法面对,又想靠近;觉得尴尬,又觉得需要加深绑定;还有连她自己都没太意识到的,想要进入他生活轨迹的冲动。


    李寻的行程比梁初灵更早确定下来。


    比赛只是一个环节,他提前一个半月就动身去了上海。那边有位李炽旧识的作曲老师,答应这段时间给他做些针对性指导,也答应给他写推荐信。


    另外他还在上海接了两场小型现当代作品的创作沙龙,当作积累经验,也为申请材料增添内容。


    演出时间恰好在比赛前两周。演出结束,他正好可以留在上海心无旁骛准备比赛。


    一个半月前。


    “栗子得找个地方寄养一段时间。”李寻说。


    “送我那儿啊!”梁初灵立刻说,随即自己又否定,“呃……还是算了。”


    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只橘猫,总觉得自己家不适合养猫。


    张姨倒是会细心照顾,可妈女士如今在家,就不免让梁初灵担忧栗子也走向同一种命运。


    也担心梁父万一哪天又抽风回来,看到这猫,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话。


    “感觉它呆在我家,还不如去寄养呢,至少还有猫猫陪它玩。”梁初灵得出结论。


    李寻笑了笑:“我找了一家评价很好的宠物寄养,环境不错,有专人陪玩,每天都会发视频。”


    送李寻和栗子走的那天,是个晴朗的早晨。


    宠物店里干净明亮,猫舍宽敞,玩具齐全,工作人员看着也亲切。栗子被放进它临时的豪华套间,东嗅西闻,没心没肺。


    梁初灵扒着玻璃看了它一会儿,戳了戳李寻:“你看它,一点离愁别绪都没有。”


    “这样挺好。”李寻看着栗子。


    送李寻去机场的车来了。梁初灵站在原地,看着他放好行李,拉开车门。


    “走了。”李寻回头看她。


    “上海见。别掉链子啊。”梁初灵挥挥手。


    李寻不在的日子,时间好像走得更快。


    梁初灵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练琴,用金溪的话说,就是“练得快要冒烟烟!”


    金溪太敞亮,居然带自己爸爸做的饭到学校和梁初灵一起吃,仰着脑袋说自己爸爸是厨神!


    梁初灵被香晕了,一口气吃了半保温桶的饭,金溪啧啧称奇。


    她还没忘:“到底是什么惊喜?”


    金溪出奇倔强,就是不说,要下次梁初灵去她家的时候再揭秘。金溪她家住在四十公里外的其它区,太遥远。也挤不出一天的时间去做客一趟,于是就不知道这个惊喜何时才能揭秘。


    梁初灵好奇心重,却只能愁得慌。


    看着窗外,已是酷暑,阳光灼人。


    她拒签了一个快递,也不算快递,是梁父的秘书送到家的,说是补给梁初灵的生日礼物。梁初灵打开,是一个钻石挂坠,她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那条,让秘书原路返回。


    转眼,距离比赛还有一周,梁初灵要出发去上海了。


    李寻本来打算过来北京接她再一起去上海,梁初灵想,这不纯粹吃饱了撑着吗?


    一巴掌把这想法打回。


    李寻没办法,只争取到了在目的地接她。


    梁家的司机还没被配回来。


    梁父在这方面拿捏得很有分寸,恢复了她的信用卡,但像司机这种便利,就故意拖着,留下一条线索,时时刻刻提醒她上次不听话的代价。


    妈女士准备送她去高铁站的想法也被梁初灵拒绝,毕竟大病初愈,折腾一趟太没必要,妈女士只好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


    出发那天早上,梁初灵叫了辆专车去高铁站。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


    起初一切正常,直到开上拥堵路段。旁边一辆车要加塞,梁初灵这辆车的司机不肯吃亏,喇叭按得震天响,车窗降下,两个大男人就在行驶中对骂起来,词汇量丰富,情绪饱满。


    梁初灵坐在后座,感觉头要炸了。


    两个人骂得越来越有激情,车速慢下来,最后直接停在了路边!两个司机同时开门,眼看着要下车,还撸袖子要动手,完全无视身后喇叭声,也无视车里的乘客。


    梁初灵开口想劝住自己的司机:“你能不能先尊重一下你的工作?把乘客安全送到目的地是基本职业素养吧?有什么私人恩怨不能等送完人再解决?!”


    载她的司机正骂在兴头上,被个小姑娘打断,很是不爽,斜眼瞪她:“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没看见这孙子找事吗?”


    梁初灵气得在心里咒骂,很无奈,她理智尚在,为了自身安全着想,的确不适合在一个正怒气冲天的男人面前逞口舌之快。


    看了看周围,堵塞的车辆越来越多,跟这两个脑子不清醒的人讲道理,也纯属浪费时间。


    二话不说,拎出自己的行李箱,走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


    走到遮阳棚下,梁初灵才觉得一口气顺了点,但怒火更旺!


    要不是她爹那个神经病把司机调走,她何至于要自己打车,碰上这种破事!连个靠谱的司机都没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梁初灵咬牙切齿拿出手机,准备重新叫车。


    正是早高峰,附近车辆紧张,排队显示前面还有十几位。


    她烦躁得想踹行李箱时,一辆车缓缓靠边,停在了公交站前。副驾驶的车窗降下,露出一张眼熟的脸。


    是林佳妮。


    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状态好了很多,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哀戚。


    林佳妮叫她:“梁初灵?你怎么在这儿?”


    梁初灵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一时有点尴尬,站直了身体:“……我去高铁站。司机跟人吵架,把我撂路上了。”


    林佳妮解开安全带下车,绕过来帮她拿那个大行李箱:“先上车吧,我送你过去。这里不能久停。”


    梁初灵愣神的功夫,行李箱已经被她放进了后备箱。


    坐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车内还是那样干净,没有香气没有摆件没有挂饰,让人心惊的干净。


    梁初灵浑身不自在,眼睛盯着前方。


    林佳妮先开口,声音很温和:“你的脚好了吗?拆石膏那天我也去医院了,看到有人陪你我就没露面。恢复得怎么样了现在?”


    原来你真的在,不是我的臆想。梁初灵在心里给自己的直觉竖大拇指!


    “没事没事,好得很。”梁初灵回答,又没话找话:“我爸后来找你了吗?”


    林佳妮打着方向盘走上另一条道:“没有。你别担心,我找到新工作了,也搬了家。现在挺好的。”


    梁初灵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林佳妮看了她几眼,似乎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还是没出声。梁初灵察觉了,让她竖大拇指的直觉告诉她这会和梁父相关——那就估计没什么好事。


    所以她不想问。


    既已察觉,就会带来隐形的影响。


    梁初灵不问,却又像是要撇清什么,也像是真心劝告:“你别为他生气,他真的不是一个好东西。”


    这话从一个女儿嘴里说出来评价自己的父亲,实在有些怪异。


    但林佳妮点了点头:“我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飞快地看了梁初灵一眼:“他对你好吗?”


    五个字像五个音符,噼里啪啦,梁初灵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装作没听到,又给自己洗脑是真的没听到,转而去想什么钢琴曲只有五个音符来着?


    《彩云追月》?一开始好像是用五音阶写成的?


    欸,这首曲子倒真的很适合李寻弹欸。自己不行,自己弹出来像黑云压城。


    想着想着忍不住笑出来……


    林佳妮突兀听见笑,诧异看她,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看起来他是个好爸爸,对你不错。”


    这就误会大了……


    梁初灵立刻摇头加摆手,用尽全身力气表达“不不不”。又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琢磨了一会儿怎么高情商表达,于是说:“……看跟谁比吧。”


    林佳妮却听出了答案。她看着前方,声音不高,但笃定:“他对你不好。”


    梁初灵哑火。又是五个字,现在不再是彩云追月,换她上场,演绎黑云压城。


    车窗外的景物倒退,柳绕岸,日高悬,却显得模模糊糊。


    同情、怜悯、不忍,都是堪称软弱的情感,一种用人观己却误以为是以己度人的情感。


    可林佳妮并未表现出任何漂浮着的语气,是一种澄澈的笃定,显得很稚气。


    是,不好。


    她无话可说。


    林佳妮也没有再说话,她开车很稳,和刚才那个司机对比鲜明。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


    梁初灵看着林佳妮放在方向盘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剪得过短,只比血线高一点点,的确是弹钢琴的习惯。也的确是一双曾经弹过钢琴的手。手指比较粗,很有力量,小拇指收不拢。


    说不清是否感到物伤其类,梁初灵突然开口:“如果你还是喜欢弹钢琴,并且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的。”


    林佳妮扭头看她,明显难以置信。


    梁初灵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说:“不过我没教过人,可能教得不好。”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了下喇叭。


    林佳妮回神,声音柔软:“谢谢你。”


    到了高铁站出发层,林佳妮停好车,不仅帮梁初灵拿下行李,还陪着她一起进了站,直到安检口。


    梁初灵觉得不好意思,又道谢:“太麻烦你了,谢谢你啊林……林阿姨。”她卡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林佳妮笑了笑:“不麻烦,顺路的事。也谢谢你,一路顺风。到了微信上跟我说一声。”


    刚才在车上二人加了微信。


    梁初灵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挺拔,独立,和上次那个泪眼婆娑找到她家门口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给李寻发了条消息:“朕已出发,尔等速速准备接驾。”


    很快,李寻回复:“恭候大驾。”


    梁初灵看着屏幕忍不住笑。


    转身走向安检通道。


    背后是北京略显灰蒙的天空,前方是旅程。而她捏了捏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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