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六月的骄阳下,席澜穿着一身清爽的亚麻休闲套装,浅米色的上衣搭配同色系休闲裤。


    可这副优雅贵公子的装扮,却被那张挂彩的脸毁了个彻底。


    右眼下方淤青已经由紫转黄,左脸颊的擦伤结着薄痂,嘴角的肿胀倒是消了大半,但还留着淡淡的青紫色。这副尊容配上他那头乱糟糟的栗色卷发,说不出的一个“惨”字。


    这位养尊处优的少爷八成是在哪里惹了事,怕回老宅被人看到告状,才躲到听松园来避风头。


    六目相对的瞬间,他故作镇定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随即一个激灵转身就跑。


    时从意反应过来,指着小的使唤大,“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席琢珩一个指令一个动作,长腿一迈,两三步就追上了狼狈逃窜的堂弟。


    他单手拎着席澜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仔一样把人拽了回来。


    “哥!轻点!我这是BrunelloCucinelli限量款!”席澜挣扎着嚷嚷。


    “闭嘴。”席琢珩冷声打断,不容分说地将人往停车场带。


    时从意小跑着跟上,看着席琢珩利落地把蔫头耷脑的席澜塞进商务车最后一排,自己随即坐进去堵住逃跑路线。


    席琢珩则从容地坐进中间排的航空座椅,长腿交叠,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却极具压迫感地笼罩着后排,整个车厢内顿时气压骤降。


    时从意决定先发制人,伸手戳了戳席澜脸上的淤青:“这伤是怎么回事?”


    席澜别过脸:“摔的。”


    “摔能摔出组合拳的奇效?”时从意微笑,作势要掏出电话,“我这就打电话问问李舒。”


    李舒是席澜发小,两人堪称“狐朋狗友”的最佳代言,整天形影不离地到处闯祸。这人特别讲义气,跟时从意也混得极熟,每次席澜惹事都必有他。


    “别别别!”席澜立刻慌了,一把按住她的手,又在他哥的注视下触电般缩回,“就是前两天跟张寅之那孙子在会所打了一架,他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时从意追问:“为什么打?是为了哪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还是他又嘴贱惹你了?”


    席澜眼神飘忽:“也…也不是……”


    时从意作势又要掏手机。


    席澜急得差点跳起来:“哎我说!那孙子喝多了满嘴喷粪,嚷嚷说你跟我哥……”说到这里他突然卡壳,反应过来后底气一下子涌了上来:“时小意!我还想问你呢!你跟我哥是怎么回事?!刚才!就刚才!你们俩……搂搂抱抱转圈圈!几个意思啊?!”


    时从意被问了囫囵,刚要说话,席琢珩已经精准地给了堂弟一记爆栗。


    “叫嫂子。”


    席澜:“???!!!”


    他捂着后脑勺,眼睛瞪得像铜铃,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时从意。


    时从意轻咳一声,歪了下头:“就是这么……回事。”


    席澜如同被雷劈中,猛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


    “咚”地一声,他的脑袋结结实实撞在了车顶棚上。疼得龇牙咧嘴的他跌坐回座位,指着两人语无伦次:“你……你们!”


    前排的席琢珩终于回过头,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扫过去,席澜瞬间蔫巴巴地缩回座位,老实得像只鹌鹑。


    “张寅之说我跟你哥什么?”时从意适时拉回话题。


    席澜眼神闪躲,又开始支支吾。


    席琢珩则耐心告罄,声音不轻不重:“我老婆问你话呢。”


    这一声让席澜条件反射般绷直了背。


    多年来的血脉压制可不是闹着玩的。


    从小到大,这位堂哥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乖乖认怂。


    “就那孙子狗嘴吐不出象牙!喝多了在哪儿嚷嚷说你跟我哥关系不正当,说你是靠……靠手段傍上我哥的小三什么的!我听着就来气,这不就干起来了嘛!等等——”


    他猛地顿住,后知后觉地抓住重点:“不是,哥!你刚才叫时小意什么?!”


    琢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像在审视一个无可救药的傻子。


    席澜被这眼神盯着,瞬间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瞪大了眼睛。


    “合着整个老席家捕风捉影猜来猜去,结果跟你领证的是她?!”他指着时从意,手指都在颤抖,“你俩背着我领证?!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完了我因为维护你俩的名誉跟人打架?结果你们真有一腿?!”


    时从意皱眉,嫌弃地拍开他指着自己的手:“什么‘搞在一起’‘有一腿’,多难听!”


    她说完叹了口气,“既然瞒不住了,那你先发誓,这件事不能告诉第二个人。”


    席澜还是无法接受,他用力搓了搓脸,试图冷静下来梳理:“等等……你让我捋捋……真的假的?你俩别是合起伙来诳我吧?时小意?你跟我哥?你俩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在他的认知里,这俩人多年来没什么交集,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可能突然就结婚了?!


    时从意怕席琢珩又像上次在老夫人面前一样,直接掏出结婚证给人看,抢在他有动作之前赶紧正色:“是真的,不骗你。”


    席澜看着时从意无比认真的表情,再看看他哥那副默认一切的态度,张了张嘴,整个人瘫进宽大的座椅里。


    “完了……这世界太魔幻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大冤种……”说完他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那你俩什么时候领的证?在LaineRoyale店里碰到之前就领了?合着当我面眉来眼去我还傻乎乎地当电灯泡……”


    他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活像个被欺骗了感情的怨种。


    还没等他抒发完满腔的委屈和震惊,就被他哥拎回了老宅。


    那副倒霉催的摸样打从一进门,就被几个阿姨团团围住,左一个小少爷,又一个心肝儿的。


    活像席澜不是挂了彩,而是缺胳膊少腿。


    时从意回到西院,回想起刚才在席澜面前坦然承认和席琢珩结婚的事,忽然觉得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正出神间,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起一条新消息。


    是席琢珩发来一张手绘Q版画。


    画中的她头顶一朵小红花,眉眼弯弯。下面附着一行字:「席太太勇敢承认了已婚身份,奖励小红花一朵。」


    时从意忍不住笑出声,赶紧回复:「今天表现好吧?」


    发完又觉得太过得意,赶紧补了个傲娇的猫咪表情包。


    消息刚发出去就显示已读,席琢珩很快回复:「很好。想要什么奖励?」


    她抿着唇打字:「先记账上」


    *


    几天后,时从意和小刘刚从测试场回来,前台小姑娘就捧着一个鎏金烫印的礼盒迎上来:“时姐,刚才有位穿外送员送来的,说是您的下午茶。”


    时从意疑惑地接过,拆开了包装。盒内是一块精致的茉莉蜜桃慕斯,旁边放着两张卡片。


    一张洒金宣纸名片印着“清音评弹艺术团艺术总监苏琼”。


    另一张烫金便签上写着:“选用当季阳山蜜桃,米其林三星主厨特制,食材安全可溯源,诚邀时小姐共品。”


    时从意心下了然,一直隐隐悬着的心反而奇异地落了下来。


    虽然席琢珩从来不说,但她早就察觉到席老爷子应该已经查清,她就是那个与席琢珩领证的人。


    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下午茶”,倒让她如释重负。


    就像等待多时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这位在评弹界的艺术家,如今作为席老爷子的红颜知己出面,用意不言而喻。


    “把蛋糕拿去茶水间分给同事们吧。”时从意将甜品盒递给前台,又补充道:“就说是客户送的。”


    唯独留下了那张洒金名片,在指间轻轻翻转。


    名片背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久闻时小姐才貌双全,盼有机会切磋茶艺。苏琼谨上”


    时从意盯着那行娟秀的字迹,突然有些好笑。


    这位苏女士能在席老爷子身边待这么多年,想必是茶艺精湛到能沏出金汤玉露。


    而她得上哪儿进修,才能速成个“茶道十级”来应对?


    想到这里,时从意看了眼腕表,她一会还要去一趟地质环境监测院。


    那天从老宅回来后,她窝在沙发里拨通了吴教授的电话。


    通话时,席琢珩一直站在落地窗前,背影孤寂而沉默。直到她挂断电话,他才走过来,从背后轻轻环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外人见不到的温柔。


    想到这里,时从意唇角不自觉扬起。


    她整理好资料,将那张洒金名片随手放进抽屉。比起应付那位评弹名伶的茶艺之约,眼下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六月的午后,阳光灼热。


    时从意叫了车,车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渐渐变成郊区的绿荫。


    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洒在挡风玻璃上,形成跳跃的光点,晃得她微微眯起眼。


    下车后她抬头望了一眼这座灰白色的建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循着指示牌,她来到三楼。吴教授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翻阅资料的沙沙声。


    时从意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声温和的“请进”。


    推开门,一位娇小的女士正踮着脚在书架前取资料。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圆圆的脸上立即绽放出笑容:“小时来啦!”


    “吴教授。”时从意快步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资料,“我来帮您。”


    “好孩子。”吴教授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淡淡的茶香,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


    时从意在会客椅上坐下,开门见山:“教授,我考虑好了,想跟您一起去西南地区调研。”


    吴教授闻言,笑容敛了敛。


    她取下眼镜,用衣角轻轻擦拭着,“那里的条件很艰苦,塌方、泥石流频发,有些地方连手机信号都没有。而且现在是雨季,危险性更高。”


    “我查阅过资料,也咨询过当地向导。这次调研不仅对项目至关重要,对我……也很重要。”


    她没有提及那个埋藏在心底的原因。


    吴教授沉默片刻,起身从书柜中取出一叠文件,时从意连忙起身帮忙。


    “去年带学生去调研,有个孩子崴了脚差点掉进山谷,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时从意接过文件,“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吴教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终于露出笑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拍了拍时从意的肩膀:“好吧,这是详细的行程安排和物资清单。”


    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贴着可爱贴纸的U盘,“这里有些参考资料,你回去好好看看。几天之后我们就会在线上召开组会了,当地有一些组员你需要认识。”


    谈话持续了近两个小时。


    离开时,时从意抱着厚厚一叠资料,脚步轻快地走在检测院的长廊上。


    就在她即将转弯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来。时从意脚步微顿,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是姜维黎。


    曾经意气风发的科睿科技CEO,如今像变了个人。


    他身上那套意大利定制西装依旧,领口却已起了毛边;曾经一丝不苟的发型现在凌乱地搭在额前;最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浓重的青黑色从眼底蔓延开来,整个人都笼罩在颓败的气息里。


    姜维黎是来参加智能防灾与应急科技前沿论坛的。


    这个由政府主办的论坛汇聚了不少业内资源,他指望着能在这里找到挽救科睿的机会。


    科睿科技虽然陷入困境,但他仍在试图通过参与这类政府项目寻求转机。


    他手中紧握着一叠资料,首页赫然印着“地质灾害监测无人机应用”的字样。


    “姜总。”时从意微微颔首。


    她的声音既不热络也不冷漠,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商业伙伴。


    姜维黎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她,脚步猛地一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扯住。


    阳光此时透过走廊的窗户洒在时从意身上,衬得她神采奕奕活力四射,像一颗兀自发光的珍珠。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眼神格外复杂。


    混合着疲惫,不甘,阴郁,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时工。”


    姜维黎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未曾好好说话。


    时从意微微颔首,脚步未停。擦肩而过的瞬间,姜维黎突然叫住她。


    “时从意!”


    时从意转身,平静地望向他。


    姜维黎看她眼神执拗得近乎偏执:“我还会起来的。”


    虽然有些莫名,但本着基本礼仪,时从意还是不太走心的给人打气:“那您加油。”


    姜维黎似乎被她这份漫不经心和漠然刺痛了。


    他重重地呼吸着,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尖锐的探究:“席琢珩和点云,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自从他见到席琢珩以点云顾问身份出现后,就一直如鲠在喉,此刻终于按捺不住,带着不甘和隐隐的挑衅。


    时从意更莫名了。


    她知道点云投资过科睿,但跟席琢珩能有什么关系?


    姜维黎看着她的表情,像是终于找到了某种突破口,立刻扯出一个充满嘲讽和恶意的笑容:“看来他也没告诉你啊……也是,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什么都跟一个……”


    “姜总,“时从意打断他,“您老追着我打是个什么意思?是觉得在我面前武德充沛,能半身不遂暴打植物人?”


    她眉头蹙了蹙,眼神轻飘飘地扫过他皱巴巴的西装,“您不用费心点评我,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会觉得您脑子不太清醒。您呢,与其改行成立村口情报站,不如想想怎么挽救您的公司。毕竟科睿目前人员出走融资失败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


    说完,她再未看他一眼,转身利落离去,将身后那片怨毒的低气压彻底甩开。


    走出检测院,初夏傍晚的风带着微燥,吹拂着时从意微烫的脸颊。她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之前的自己,怎么会因为姜维黎那几句话就情绪失控?


    情绪失控就算了,还当着席琢珩的面,简直是奇耻大辱,这辈子都不想被回忆起来的那种!


    她甩了甩头,她拿出手机正准备打开叫车软件,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亮了起来,一个陌生号码跃入眼帘。


    时从意盯着那串数字,一种莫名的预感悄然升起。


    “您好?”


    电话那头,一个女声缓缓响起,音色优雅,语调从容,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时小姐,久仰,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是谁。”


    第62章


    时从意回了趟西院。


    初夏的傍晚,院子里静悄悄的。


    梧桐树下,几盆多肉在窗台上晒得懒洋洋的,张如芳精心照料的花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没看到母亲的身影,时从意猜她作为席家老宅的主力大厨,这会儿准是在后厨忙活。


    她轻车熟路地进屋放下电脑包,洗了手就溜达到院子里。顺手偷掐了一颗张如芳种的小番茄,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又忍不住摸摸这朵月季,碰碰那株茉莉,把几片叶子翻来覆去地看。


    这时张如芳端着一个空簸箕刚从后厨回来,一眼就瞧见自家闺女在祸害她的宝贝花草。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张如芳快步走过来,把东西往石桌上一放,“这都几点了?从市区过来得两个多小时吧?也不提前说一声!”


    “嗯。”时从意跟上去,顺势挽住张茹刚的胳膊:“妈,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儿不能电话里说?非得跑一趟?”张如芳嘴上抱怨着,眼神却上下打量着女儿,见她气色不错才稍稍放心,“这个点儿回来也没给你留饭!等着,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能给你对付一口的。”


    说着就要转身。


    “我等一下去后厨蹭点儿就行。”时从意跟在她身后。


    “啪”的一声,张如芳转身就在女儿胳膊上拍了一下,力道不重,却把时从意拍得一缩脖子。


    “你这孩子!你妈我这张脸都快被你丢光了!回回都去厨房打秋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给吃不给你喝呢!”


    时从意揉着胳膊撇嘴:“妈,我真有重要的事。”


    张如芳已经进了屋,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杂物:“嗯,你说。”


    她拿起一个青花瓷花瓶,用抹布仔细擦拭着。


    时从意盯着那个沉甸甸的花瓶,想到后面要说的事儿,有些害怕。


    “要不……您先放下那个?”她小心翼翼地提议。


    “干嘛?”张如芳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就你成天作妖,爱说不说。”


    时从意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我结婚了。”


    说完立即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不自觉地摆出防御姿势。


    空气瞬间凝固了。


    下一秒,张如芳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


    她瞪圆了眼睛,手里的花瓶“咣当”一声砸在茶几上,“我就说之前你跟我叨叨什么‘有个朋友闪婚’,敢情是在给我吹风呢!”


    时从意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嘴里还不忘求饶:“妈,您刚拆石膏没多久!不能剧烈运动!不能累着!”


    张如芳抄起鸡毛掸子就追了上去,“我打你还用累着?顺手的事儿!”


    母女俩绕着院子里的石桌转了两圈,张如芳停下来喘了口气,手里的“凶器”还直指着时从意。


    时从意趁机躲在树后面,祸水东引:“您怎么不按流程来呢?您赶紧问那个人是谁!”


    “我管他是谁!”张如芳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反应过来,鸡毛掸子“啪”地拍在石桌上,喘着粗气问:“行,那你说是谁?”


    “席琢珩。”


    时从意飞快报出名字,又往树后缩了缩。那副没义气样儿,活像小学生跟老师打小报告。


    张如芳再次抄起鸡毛掸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你再说一遍?谁?”


    “就……席琢珩啊。”时从意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把提前准备好的照片翻了出来,“您看!结婚证!!”


    张如芳一把夺过手机,眯着眼睛放大照片。


    结婚证照片上,时从意微微睁大眼睛,表情懵懂。而身旁的席琢珩却笑得眉眼舒展,连平日里冷峻的轮廓都柔和了几分。


    张如芳看看照片,又看看躲在树后探头探脑的女儿,再看看照片底部清晰印着的登记日期。


    两个月前。


    她握着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气还是惊。


    时从意生怕张如芳不信,赶紧蹦出来划到下一张,“您看这张合影,后面电子屏还显示着我们的名字和登记日期!”


    合影里,两人站在民政局背景墙前,身后的电子屏幕上赫然滚动着名字和日期。


    张如芳这次直接气笑了,她叉着腰站在原地,鸡毛掸子又举了起来。


    “我说上周他提溜着那么老些个燕窝、虫草、人参鹿茸的,堆得跟小山似的来看我这个‘劳苦功高’的老骨头!合着上周那堆补品不是因为我劳苦功高?是来孝敬他丈母娘的!”


    她重点在于席琢珩带着大包小包来看她,那副恭敬的样子,现在想来简直别有用心。


    “我还当着你们的面说什么‘祝你们婚姻美满’,敢情是在祝福我自个儿闺女呢?!”


    时从意赶紧从树后探出半个身子,指天发誓,“没有没有没,他绝对是敬重您、尊敬您、肯定您的辛劳!绝对的!那些东西就是冲着您这个人,您的手艺,您照顾老夫人的功劳!跟您是谁没关系!”


    张如芳追得累了,顺势扶着腰直喘气。


    时从意见状连忙搀着她坐到院里的藤椅上,又麻利地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我跟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啊。”张如芳喝了口水,继续道:“我在席家工作这么多年,虽然老夫人待我没得说,但席家那边……”她朝东边努了努嘴,“老爷子可不是好相处的。我之前让你少打听席家的事,就是怕人多嘴杂你知道太多不好。现在倒好,你是直接搅进来了!”


    时从意挨着她坐下,挽着她的胳膊,眨巴着眼睛:“妈,要不说知女莫若母呢。不瞒您说,我今天跟您坦白就是因为老爷子那边……找来了。不然,我还能再瞒一阵子。”


    她心里清楚,若非苏琼的电话,她可能还会继续鸵鸟心态。


    张如芳一听,气得又想拍她:“很骄傲是吧?!还‘再瞒一阵子’!你当这是过家家呢!”


    “不是当过家家,我自己倒没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我就怕……怕那位苏老师的手万一伸到您这儿来了,说些有的没的。与其让您在外面捕风捉影,还不如我自己跟您说清楚。”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最担心的就是母亲被牵扯进来,受到伤害或委屈。


    张如芳听了这话,心头的火气消散了大半。


    她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你放心吧,你妈我这么些年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了。老宅这边只要老夫人在一天,那边的手就伸不进来。倒是席先生……他对你好吗?”


    听到这里,时从意终于松了口气。她脸上不自觉地漾开笑意,语带调侃道:“他对我好不好,您那堆补品山还看不出来啊?”


    张如芳听了就来气,轻轻拍了女儿一下:“也是,我姑娘长得漂亮又优秀还能赚钱,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张如芳这句话让时从意心头一颤。


    她一直以为母亲会因为身份差距而反对这门婚事,毕竟张如芳这些年总是有意无意地暗示她少来席家老宅。此刻才明白,母亲担心的从来不是门第之别,而是席家那潭深不见底的水。


    张如芳此刻如此直白且滤镜强大的肯定和骄傲,让时从意有些意外。


    原来在妈妈眼里,自己从来都是最好的,配得上任何人。


    时从意心里有暖又涩,轻轻蹭了蹭母亲的肩膀。


    张如芳感受到女儿突如其来的依恋,心中也是一片酸软,语气变得悠远而沉重:“釉釉啊,席家的事太复杂。席先生那孩子,十多岁的时候我就看着他长大。明明跟你差不多年纪,可那眼神做派沉稳得吓人,老成得不像个孩子。”


    “五岁那年他妈妈就没了,说是抑郁,自己开车出事走的。可怪就怪在听说前一天,她还兴致勃勃地跟人商量,说要给席先生找个好老师教他画画,说他手指长有灵气,结果第二天……”


    她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唏嘘说明了一切。“那时候席老爷子还住在这里,事发后把席董夫人身边所有人都换了一遍。”


    她的话里,藏着那个年代大家族讳莫如深的秘密。


    而时从意却因为听到了这些往事,心里泛起阵阵钝痛。


    她知道席琢珩母亲早逝,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秘。


    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那个五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如今想来都让她心疼不已。


    “后来席先生的父亲,席董,在海上出了事,说是海钓遇难。等搜救队找到的时候都过去了好多天,人……被海水泡得不成样子。”张如芳说着,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回忆听来的惨状。


    “救援的人说,席董身上那件救生衣里,贴着胸口的地方,装着一张用防水袋仔仔细细封好的照片,是他和席先生妈妈,年轻时在港岛太平山顶拍的合照……”


    说到这里,张如芳的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早就预感到了什么?不然怎么会把照片保护得那么周全……”


    “席董走的那天,席先生那会儿才十岁吧。老文说那孩子脸上一滴泪都没有,平静得可怕,甚至还能条理清晰跟那些前来吊唁的长辈们答礼。听到这里我当时心里那个疼啊……那个孩子好像连哭都不会了,或者说,不敢哭了……”


    她用力握紧了时从意的手,声音有些哽咽,才发现女儿早已泪流满面。


    “我每次看到席先生,就想到你,你爸爸走的时候,你也是十岁……”


    时从意记得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前来报信的人浑身泥水的样子。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往下淌,在门口积成一小滩水洼。


    她的父亲生前是水文水资源勘测局的副总工程师,那年带着最得意的徒弟进山勘测,突然遭遇了山体滑坡。师徒二人为了给村民争取撤离时间,留在危险区拉响警报、挨家挨户拍门示警,最终永远留在了那片翻滚的泥浆里。


    而时从意父亲所带的那位徒弟,是家里的独子。张如芳不忍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一并承担了照顾他们的责任,直到三年前最后一名老人离世。


    “釉釉,这么些年妈也没跟你说过对不起,那时候把你丢给你外婆照顾……”


    “妈,“时从意紧紧抱住母亲,“您才是最了不起的。”她的声音闷在母亲肩头,“爸爸走后,您不仅撑起了这个家,还一直照顾着那位师兄的父母。”


    她记得每个月,母亲都会雷打不动地给那对失去独子的老人寄钱。


    后来她要读书,还有各种开销,家里实在周转不开,母亲才托了一个熟人介绍,来了席家做厨娘。


    “嗐,那有什么,我总不能见你爸爸生前当半个儿子的孩子,家里老人老无所依吧。再说我也是运气好,遇到老夫人这样的善心人,给的薪水又多,喜欢我做的几道家乡小菜,这一待,就是这么多年。”


    寥寥数语,勾勒出一个普通女性在命运重击下的坚韧与善良。但这其中的艰辛与牺牲,绝对不是三言两语就能道尽的。


    时从意再也忍不住,紧紧依偎着母亲。不仅为母亲的坚强而心疼,同时也为那个十岁就失去双亲的席琢珩而心痛。


    就在这被温情包裹的静谧时刻,张如芳像是从回忆里惊醒,她微微拉开距离,好奇地问女儿。


    “你跟席先生……是怎么突然在一起的?我记得你们之前不太熟啊。”


    时从意心下一跳,心虚地望向一边。


    她不能说实话。


    不能让母亲知道这场婚姻,最初只是为了帮席琢珩抵抗家族联姻。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些鼻音随口胡诌:“他、他暗恋我呗,我看他人又还行,都老大不小了,就在一起了。”


    张如芳仿佛听到天方夜谭,她猛地坐直身体,上下打量着时从意。


    “席先生暗恋你什么?暗恋你走路不看路,三天两头撞门框?”


    第63章


    这挑战来得猝不及防,时从意满腔的沉重和伤感被打散得一干二净。


    她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妈,刚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刚才您还说我‘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


    “那也得看跟谁比对吧?席先生那是人中龙凤,你就是一般优秀。”


    张如芳向来公开公平公正。


    自家女儿是儿哪儿哪儿都好,但她也真心觉得席琢珩这颗上好的白菜,被她闺女给拱了。


    时从意简直要被气笑:“我到底是不是您亲生的啊?!有您这么埋汰自己闺女的吗?!”


    母女俩拌了几句嘴,倒是将刚才的沉重氛围冲淡了不少。时从意看着张如芳那副“不理解但尊重”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有点莫名的不服气。


    窗外,天边仅剩最后一缕暗橘色的霞光。


    时从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凑近张如芳问道:“妈,您见过席董吗?”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有张照片。”张如芳思索片刻,起身往屋里走,“那会儿我还没来席家,是之前家宴跟文叔一起拍的。”


    片刻后,张如芳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画面里是张旧式宴会合影,中央被众人簇拥的男人身着剪裁考究的西装三件套,身姿卓然。


    他的面容英俊的近乎凌厉,眉宇间透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威严。但细看之下,瘦削的脸颊微微凹陷,深邃锐利的眼睛里也藏着难以言喻的疲惫,透出近乎苛刻的严肃与疏离。


    “听老文讲,席先生的母亲去世后,席董对他就更为严格了。”张如芳斟酌着用词,“从为人父母的角度来看,他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护不住儿子太久,才希望孩子能尽快拥有自保之力。”


    时从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照片上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儿子。


    “后来席董三七未过,老爷子就急不可耐地公开了几房外室。那些比席先生大不了几岁的‘少爷’转眼就住进了主宅。”


    张如芳说欲言又止,未尽之言悬在唇边。


    时从意攥紧照片,心脏被浸得生疼。


    她无法想象十岁的席琢珩面对这一切时,该是怎样的心情。他过分完美的外壳下,竟是如此残酷的过往。


    他孤寂压抑的童年,那些无人知晓的夜晚,那些必须独自咽下的痛苦,如今想来都让她心如刀绞。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夫人总是那么心疼席琢珩。


    被迫强大,被剥夺天真,连悲伤都是奢侈。


    心疼与愤怒在胸腔翻涌,使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就在泪水即将决堤时,口袋里的手机适时响起,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她猛然回神。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接起电话:“喂?”


    “听老许说今天去西院了?”席琢珩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低沉温和,“还回家吗?明早早高峰从老宅去公司要绕远路,怕你赶不及。”


    他的语气轻柔,带着几分试探性的克制,生怕让她觉得被催促。


    时从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回的,就是想我妈做的菜了,回来连吃带拿。”


    席琢珩笑:“小土匪。”稍顿又道:“我二十分钟后到。”


    “好。”时从意干脆地应下。


    现在既然已经跟张如芳坦白,她反倒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挂断电话,张如芳立即问:“说什么了?”


    “他说过来接我,二十分钟后到。”


    时从意心里清楚,其实他在问“回不回家”时,车恐怕已快到老宅了。


    张如芳了然地点头:“那我就不留你吃饭了,你们小两口自己解决吧。”转身又叮嘱:“你收拾一下情绪,别让他看出来。”


    时从意点点头,却控制不住微微发红的眼眶。


    张如芳见她这副强撑的模样,叹了口气,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过女儿湿润的眼角,“釉釉,你是个坚韧的孩子,席先生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们,妈第一个跟他们拼了!”


    时从意看着张如芳突然挺直的腰板,又感动又好笑:“妈,这事儿还轮不到您!我有丰富的战斗经验,文的武的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战绩可查!”


    当战绩可查的时从意,拎着电脑包从老宅西侧的偏门出来,席琢珩那辆大G正停在浓黑的树荫下。


    时从意没想到他是开这辆车来。


    早上两人在车库分开的时候,他还坐着那辆惯用的迈巴赫。此刻这辆大G出现在老宅外,只能说明他特意回去换了车。


    因为这辆车老宅的人不认识,不会让其他人察觉他们之间的关联。


    时从意刚踏出门槛,席琢珩就转头望来。那目光沉静专注,浸着化不开的温柔。


    视线相触的刹那,时从意不知怎么又想起张如芳的话。那个在漫长时光中孤寂沉默的小小男孩就这么撞入了脑海,让她眼尾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两三步钻进副驾,借着系安全带的动作掩饰泛红的眼眶。


    谁知席琢珩已经倾身过来,温热的指节抚过她眼角。


    “怎么了?”


    时从意抿了抿唇,暗骂自己不争气。


    出来前明明特意洗了脸又补了妆,就是怕他看出来。结果她倒好,只是看到人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情急之下,她信口就近甩锅:“我妈不给我饭吃,说我回来就钻厨房打秋风丢她的脸,我生气。”


    席琢珩微怔,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孩子气的理由。


    但鉴于一个老婆,一个是丈母娘,哪个他都得罪不起,只好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样就掉小金豆了?”


    “这是态度问题。”时从意被他捏得微痒,眼睫轻颤着飞快睨了他一眼又敛低,噘着嘴小声嘟囔,“我还是不是她亲闺女了?”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她说这话时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却又强作理直气壮。微微鼓起的脸颊映着眼角未消的红晕,明艳又带着几分生动的稚气。


    席琢珩只觉得心尖泛起一阵绵密的酥痒,层层叠叠地堆积这几乎要涌出胸腔。


    最终他只是低头,克制地亲了亲她湿润的眼角:“没关系,老公带你去吃。”


    听到这话时从意却往后一缩,斩钉截铁:“不去。”


    天知道这段时间一说到吃饭,她过得是个什么清汤寡水的日子。


    说来也奇怪,从前独自生活时,生理期的不适对她而言不过是每月例行公事。疼得厉害时吞两片止痛药,蜷着熬过最难受的那阵就好。


    可自从和席琢珩在一起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些原本可以咬牙忍耐的疼痛,突然就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特别是在六月天气转热后,时从意贪凉嗜辣的老毛病又犯了,结果上次生理期惨遭打脸,疼得她在床上蜷成一团,冷汗涔涔,连手指都使不上力气。


    她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红。明明从前都能独自熬过去的疼痛,此刻却让她莫名委屈得厉害。


    席琢珩嘴上没说什么,那夜却几乎没合眼。


    他反复起身,将加热好的水袋先在掌心试温,确认适宜后,才用手垫着让热度缓缓渗入她抽痛的小腹。直到天光微亮,时从意终于舒展眉头沉沉睡去,他才轻轻将她拢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闭目养神。


    打那以后,她的饮食就被他严加看管,生冷辛辣一律禁绝。


    见她一副谢敬不敏的样子,席琢珩伸手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今天破例,带你去吃想吃的。”


    时从意不说话,只是狐疑看着他,像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下周他要去洛杉矶出差,等他走了什么香的辣的没有,也不急于这一时。


    席琢珩见她仍是一脸不信,笑着保证,“真的,谁让我老婆受委屈了呢。”


    说罢顺手帮她理好安全带,坐回驾驶座,随即发动了引擎。


    夜色浓重,黑色车辆穿过灯火璀璨的街道,最终停在一家低调奢华的会所前。


    灰砖外墙爬满苍翠的常春藤,门口只悬一盏古朴灯笼,上面提着“天禄轩”三个描金小字。


    这家私房菜馆藏在二环内的胡同深处,虽主打融合菜,却因请来川菜泰斗坐镇,其川味小吃堪称一绝。


    两人下车了,穿着暗红色制服的门童立即躬身相迎,恭敬地将人引入内厅。


    穿过一扇雕花屏风,眼前是条蜿蜒的走廊,没走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一方天井沐浴在透过玻璃穹顶的月光下,两侧错落着以蜀绣屏风隔开的包间,竹编灯笼自天花板垂落,投下温暖光晕。


    席琢珩始终牵着时从意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温暖而坚定。


    走到一处岔道处,四周凤尾竹青翠欲滴,假山错落,流水潺潺,营造出静谧的竹林意境。


    就在这时,时从意看见两个女孩亲昵地挽着胳膊,笑语晏晏地从包间出来,背对他们往深处走去。


    其中一位身形纤细,脖颈修长,举手投足间有着浑然天成的优雅。


    几乎是条件反射,时从意猛地抽回了与席琢珩交握的手,飞快地背到身后。


    席琢珩骤然落空的手悬在半空,五指微微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


    不过半秒,那只手已经若无其事地垂落身侧。


    就像无数次在梦中想要抓住什么,醒来时却发现掌心空空。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只有那只曾经牵过她的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慢而克制地收拢成拳。


    第64章


    反应过来的时从意,暗叫一声不好!


    可界限已经划下,此刻再找补反而显得刻意。


    她懊悔地闭了闭眼,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扯了扯席琢珩的衣角,带着些示好和哄人的意味。


    感觉到被拽住的瞬间,席琢珩脚步微顿。


    他心领神会地反手握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她整只手重新包裹在温热的掌心里。


    那力道起初重得让她微微发疼,指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却又在下一秒体贴地放松了些许,转为恰到好处的温柔桎梏。


    时从意悄悄松了口气,眼睫轻颤着偷瞄他。


    男人嘴角微抿面色如常,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松脱从未发生,只牵着她稳步走向包间。


    包间内,一张红木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前菜。


    青花瓷小碟里盛着夫妻肺片、红油抄手、钟水饺等地道川味小吃,每样都精致小巧。最边上还放着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粉,上面点缀着山楂片、葡萄干和芝麻,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等服务员躬身退下,门扉轻合,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时从意捏着筷子,看向正为自己布菜的席琢珩,立即滑跪:“对不起,刚才……甩开了你的手。”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忐忑和歉意。


    席琢珩夹菜的动作微顿,那双深邃的眼眸抬起来看向她,平静而专注,像一泓深潭。


    “我不是故意的,“时从意抚着额角,语气诚恳,“是刚才在假山那边看到顾小姐,条件反射就……”


    “嗯。”


    席琢珩应了一声,放下筷子,为她斟了杯温热的茉莉花茶。


    时从意赶紧接过茶杯,斟酌着措辞,“之前她来温泉别院找你,或许是有些执着……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是认真的。没有哪个女孩子会轻易放下矜持,去跟一个素未蒙面的人争取一个可能,这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顿了顿,声音渐低:“那时我跟她说跟你不太熟,虽然不是假话,但是现在我们俩这种关系,再让她看到我们手牵手,好像是在跟她示威,有点不太妥当。”


    席琢珩静静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始终凝视着她,未发一言。


    窗外的月光透过竹帘,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照出细碎的光影。


    “釉釉,“半晌,他轻声唤道,“你还记得我说过,永远不会对你生气吗?”


    时从意微微一怔。


    她记得这话是那次她跟席澜离开,放了他的鸽子之后他说的,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席琢珩的随口安抚。


    “这句话是真的。”


    时从意歪头看他:“那我要是半夜想吃火锅,你会陪我吗?”


    “会,不过先要把清火的茶喝完。”


    这话说得,好像你多能吃辣似的,谁不知道你一沾辣椒整个人都红了。


    时从意忍不住腹诽,又跃跃欲试:“那要是我想听你唱歌呢?”


    席琢珩轻咳一声:“这个不行,我怕你一听到我唱歌,连夜给我报十个声乐班。”


    这么一说反而更让人想试试了是怎么回事!


    时从意眨了眨眼,按下八千个脑洞,把话题转回正轨:“那……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得对,你当然可以对我生气,但是得讲方式方法。”


    “在我这里,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她哽了一下,随即语调一转,故作轻松:“你要这样纵着我,那我可就无法无天了。”


    席琢珩闻言低笑:“可以无法无天,除了不好好对自己。”


    他这话一出,那些死去的记忆又开始攻打时从意的脑门。


    那次高烧昏迷,被姜维黎几句刻薄话刺到情绪崩溃,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的黑历史,已经被她列入了人生黑历史TOP3。


    是那种光是回想起来,脚趾都忍不住要开始动工抠地程度的尴尬。


    时从意立刻低下头,开始对面前那盘摆成莲花状的凉拌三丝产生了极大兴趣,用筷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胡萝卜丝的位置,就是不肯抬头看他。


    席琢珩看着她这幅样子,也不拆穿,只是体贴地给她夹了块红油抄手放进她碗里。


    “趁热吃。”


    他声音温和,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


    好家伙,你起的头你倒是咔咔翻篇了,完全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时从意忿忿,用筷子戳着碗里的抄手,白嫩的面皮很快就被戳破,露出里面鲜香的馅料。


    那点尴尬劲儿还没完全消散,她“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刚才进来时看到中庭回廊有个老师傅在做糖画,扫码抽奖就能得一个,我去看看!”


    说完她撒腿就跑,压根不给席琢珩回应的时间。


    包间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席琢珩唇角微扬,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香氤氲间,他刚端起青瓷茶盏,包间门就被轻轻叩响。


    “席总?果然是您!”


    与恒泰旗下子公司有合作的赵总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


    他刚才在走廊尽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没想到真的是这位鲜少露面的恒泰掌权人。


    这位年轻的集团总裁素来低调,极难偶遇,机会难得,便立刻过来攀谈。


    席琢珩放下茶杯,瓷盏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总。”


    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神色已恢复惯常的清冷。虽然坐姿依旧从容,但周身的气场已然不同。


    那是绝对实力者才有的沉稳和压迫感。


    赵总见状,当即热情而不失分寸地寒暄起来:“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真是巧啊。海城那块地的进展……”


    与此同时,中庭回廊下,时从意正兴致勃勃地在糖画摊前扫码抽奖。


    手机接连弹出提示:


    第一次,谢谢参与;


    第二次,再接再厉;


    第三次,很遗憾。


    时从意叹了口气,有些小失望,突然灵机一动,转身就往包间跑。


    她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猛地推开门,明艳的脸庞因为小跑而泛着淡淡的红晕,二话不说就朝那个面向门口,眉眼清冽的男人伸手:


    “席琢珩,手机!”


    话音落,她才后知后觉屋子里还坐着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


    时从意随即迅速收敛,对着赵总礼貌颔首,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赵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先是震惊于这位明艳动人的女子不仅直呼席琢珩全名,还敢这样理所当然地伸手要东西?


    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席琢珩居然面色如常,动作娴熟地从西装内袋取出私人手机递过去,又追着人嘱咐:“慢点跑,别摔着。”


    那副温柔的样子是被人下了降头。


    接过手机的时从意急不可耐,对着赵总又点了下头,转身就跑,完全没把席琢珩的话听进去半个字。


    赵总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他知道席琢珩已婚,但从未见过席太太,眼前这女子举止亲昵至此,以席家的门第对象必是名门闺秀,可这位姑娘的做派又不像,莫非……


    就在他犹豫之际,席琢珩已回过头,脸上那点未及收敛的笑意让赵总瞬间怔住。


    只见男人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无奈主动解释:“见笑,我太太,性子有些贪玩。”


    赵总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眼前这个眉眼含笑的席琢珩,与他印象中那个手段凌厉的阎罗简直判若两人。


    赵总何等精明,立即抓住机会奉承道:“席总和夫人真是天作之合,难怪席总事业如此蒸蒸日上,原来是家有贤内助啊!”


    他边说边观察着席琢珩的反应,果然见到对方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嫌麻烦,不愿意公开,”席琢珩轻轻摇头,语气里透着十足的纵容:“赵总就当没见过。”


    赵总连声应下,又奉承了几句,这才识趣地告辞。


    待包间门轻轻合上,席琢珩靠在椅背上,耳边还回荡着赵总那句“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他垂眸轻笑,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嗯,这话确实……很中听。


    席家老宅西院,张如芳解下围裙搭在廊下的竹椅上,望着东边的方向微微出神。


    初夏的虫鸣此起彼伏,间或夹杂几声蟋蟀窸窣,衬得小院愈发静谧。


    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烫金名片,借着廊下昏黄的灯光,“清音评弹艺术团艺术总监苏琼”几行小字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三天前帮厨阿香支支吾吾递来这张名片时,她就隐隐有了预感。


    原本以为,自家闺女顶多就是和席澜那小子有些牵扯。


    那孩子长得俊是俊,可整天没个正形,她连打断闺女腿的黄道吉日都看好了,哪成想今天闺女一开口,直接给她来了个大的。


    难怪席老爷子急了,这可是他们老席家最金贵的少爷!


    不过转念一想,又有些匪夷所思。


    这俩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搭上的,她这个当妈的,完全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到。


    “呵,“张如芳弹了弹名片,“这位倒是心急。”


    夜风拂过,吹散厨房残留的油烟热气。她挺直腰背,利落地把散落发丝塞进厨师帽,那个在后厨说一不二的架势瞬间就回来了。


    “见什么见?”她对着厨房灯光眯起眼,粗糙的手指将名片捏得发皱,“见了面老娘还能让她欺负了我闺女去?!”


    老厨娘啧了一声,把名片往灶台上一拍,转身“哐当”关上厨房后门,震得檐下的白炽灯都晃了三晃。


    第65章


    林墨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她放下筷子,用看外星生物的眼神将时从意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时从意,”她缓缓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相识六年,我要重新为你打分。”


    尔后竖起大拇指,“从此以后你就是这个——‘他们老席家祖坟冒青烟才能娶到的祖宗’。”


    时从意差点被嘴里的毛肚呛到,连忙喝了口冰饮压惊:“低调,低调,我只是一个心系工作的普通社畜。”


    “首先,能心系工作就已经不普通了。”


    几天前从地质环境监测院出来,时从意接到的那通电话正是苏琼打来的。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真接到电话时仍感到些许微妙。


    这位评弹界的名人,对她而言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在老宅最多听三姑六婆八卦席老爷子时,顺带提过一嘴“那个唱评弹的”。没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让对方主动找上门来


    电话里,苏琼简单寒暄后,用她那标志性的优雅嗓音邀请道:“时小姐,周三下午有空吗?我在清音会所备了些好茶。”


    当时时从意站在研究院门口,想都没想:“实在抱歉啊苏老师,周三我得上班。最近在准备一些项目行程比较满,实在走不开。”


    随后又无比真诚的提议:“要不您改个时间?但尽量别占用周末,或者午休时我挤出点时间来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


    时从意猜测,对方大概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普通又班味十足的回复,一时之间受到了冲击。


    就这样,她们第一次正面交锋,以时从意朴实无华的“社畜宣言”草草收场。


    “我哪句说的不对?”时从意诚心发问,“这种事难道还要占用周末的吗?我还得编个别的理由,不能让席琢珩发现。”


    热气腾腾的火锅店里,两人面前的鸳鸯锅泾渭分明。


    林墨那边是清汤寡水的菌菇锅,时从意这边则是翻滚着辣椒的红油锅。


    “你不打算告诉你家那位?”林墨问。


    “告诉他干什么?”时从意满不在乎挑眉,“我们女人的事,男人少掺和。”


    林墨“啧”了一声:“行,这气势到位。”她灌了口冰镇酸梅汤缓过辣劲,才继续问:“跟吴教授去西南的事儿进度怎么样了?”


    时从意马上来了劲儿,兴致勃勃地说起进展。


    虽然无人机MR技术在实验室表现出色,但考虑到横断山区复杂的地形条件和多变的天气,这次考察仍将以全站仪、GPS测量等传统方法为主。


    目前装备清单和应急预案已通过专家组审核,各项准备工作基本就绪。


    在这期间,她全程参与了三轮行前协调会,对行程安排和每日监测任务都已了然于心。


    除需要当地地质局配合的人员外,科考队成员间已建立初步默契,随时可以整装出发。


    这次考察选在六月中旬,是为了监测滑坡体“锁固段”的临界状态数据。锁固段相当于滑坡体最后的支撑点,一旦失稳就会引发整体滑移。


    获取这些数据对建立横断山区的灾害预警模型很关键,错过这个窗口期就要再等一个雨季。


    “下周就走,行程安排得很紧。”时从意总结道,顺手往锅里下了盘鸭肠,“尝尝这个,特别嫩——”


    “打住。”林墨面无表情地挡住她伸过来的筷子,“你下回找我吃饭,能不能不要选这种要我半条命的地方?”


    她抽了张纸巾,擦了擦被辣出来的眼泪,“你怎么不把你家那位拉来这里吃?”


    时从意听了,立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席琢珩这周在洛杉矶出差,跟着商务部代表团去的,昨天刚走。我这月的吃辣额度已经用完了,这个秘密只有你知我知。”


    说完还重重点了个头。


    这趟出差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确定,时从意特意将和林墨的约饭安排在席琢珩离京后的第一天。


    她盘算得很清楚:等他回来,身上的火锅味早散尽了。为此还特意选了件容易换洗的外套,可谓机关算尽。


    林墨“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擦着嘴角:“说了半天,原来是把我这条狗骗进来杀啊,合着我就是个趁正主不在才能上位的备胎?”


    时从意噗嗤一笑,举起冰镇酸梅汤和她碰杯:“敬友谊!”


    林墨冷哼一声,但还是端起杯子,和她轻轻一碰:“敬我即将被辣死的胃。”


    窗外的天色一直阴沉沉的,从早上开始就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两人见面时已飘起零星雨点,此刻雨势渐大,在玻璃窗上划出蜿蜒水痕。


    时从意望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有些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前几天我跟张女士坦白了领证的事,毕竟苏老师都打上门来了,我想着到时候总不能腹背受敌吧,就全交代了,现在一身轻松!”


    林墨夹菜的手微微一顿,看着时从意那张写满“快夸我”的小脸:“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她记得得知领证消息时,问过时从意对席琢珩的想法,对方沉默了很久,最后才说了句“不知道”,眼神飘忽得像是窗外被风吹散的云。


    此刻时从意嗯了一声,慵懒地支起下巴:“你看我都豁出去让我妈打了,虽然她老人家心软没真下手哈,现在又跟这位苏老师对上了。我怎么……得保护他吧。”


    林墨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保护谁?您家那位?你是不是对你们家席总有什么特殊滤镜?”


    “我有什么滤镜?”时从意立刻反驳,“我都认识他十一年了,他什么样我能不知道?”


    “嗯哼,”林墨挑眉,双手抱胸往后一靠,“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之前说是跟人家‘真不熟’。果然收了人家几千万的戒指就是不一样,现在都开始‘保护’人家了。”


    “那、那也认识十一年了。”时从意撇撇嘴,“而且,那戒指我又没戴,在保险箱里躺着呢,戴出去我还要不要命啦。”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低,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天气恶劣,又加上是工作日的中午,原本就不多的食客陆续离开,偌偌大的火锅店里只剩下她们这一桌还在袅袅热气中对坐。


    老板正忙着在店门口铺设防滑垫,又指挥服务员把露台上的遮阳伞收起来。


    时从意起身走到门口张望。潮湿的风裹挟着雨丝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抬手遮挡。回到座位时,发梢还挂着细密水珠。


    “雨越下越大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们等会儿再走吧。”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周砚打来的电话。


    时从意瞥见屏幕,立即接起,周砚那碎嘴子叨叨立刻从听筒里蹦了出来。


    “来幺蛾子了啊。”他语速飞快,点开一封邮件,跟时从意说明情况:“财务总监顾文莹女士刚发的邮件,让你这位技术负责人,立马带着‘核心技术专利季度使用情况确认书’去宏远签字盖章。说今天下班前签不了,银行续贷和新增授信流程就得卡死。时工,这波绝对冲你来的。”


    时从意顿时感到一阵头疼,她大概是得了“顾文莹”PTSD,光听这三个字就脑瓜子嗡嗡的。


    自从上次在宏远撞见对方与张夫人后,这位老同学消停了一阵,这是又续上劲儿了。


    是个炫迈吗她?


    她揉着太阳穴简短回复后挂断电话,抓起包和外套对林墨说:“师姐,宏远那边催命,我得立刻过去。”


    林墨的目光从她匆忙的动作移到窗外,目之所及只有白茫茫的雨幕。


    “现在?这雨跟天漏了似的。”


    时从意耸耸肩,明艳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没办法,癫婆摇人了,估计是攒了个五彩斑斓的屁迫不及待等我去闻。”


    这话说得又糙又生动,惹得林墨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好不容易叫上了车,时从意跟林墨告别,钻进车时裙摆还是被雨水打湿了一角。


    即使是拿着伞,到达宏远大楼时,时从意身上已经湿了大半。


    她快步走进大堂,冷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带着一身湿冷和狼狈快速冲进了一楼的洗手间。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时从意快速整理着被雨水打乱的发丝,水珠顺着她瓷白的脸颊滑落。


    惨是真的惨,美这玩意儿倒是半点没打折。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撇撇嘴,心忖:她顾文莹最好是憋了个高级屁!


    深吸了一口气,时从意对着镜子整理好表情,切换到营业模式。


    整理妥当后,她径直走向电梯间,找到顾文莹的助理。


    小姑娘显然早已得了吩咐,见到她立即引着穿过空荡得有些异常的走廊,停在一间小型会议室门口,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时从意一步踏进去,身后的门无声合拢。


    主位上端坐着一位气质卓然的中年女子。


    乌发如云,肤若凝脂,眉眼间蕴着凌厉贵气,端坐的姿态仿佛天生就该居于人上。听到动静,她缓缓抬头,吴侬软语浸润着三回九转的韵致,清润悦耳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压力:


    “时小姐,久仰。这急如星火的安排,不知是否合了你的心意?”


    时从意笑了。


    顾文莹这个屁,憋得真是妙啊!


    第66章


    她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二话不说把电脑包往会议桌上一放,转身便拉开了门。


    “那位小姐姐,”她叫住正要离开的助理,声音清亮得刚好传遍整个空间,“去问问你们顾总监,非让我今天下班前签的那份文件还签不签了?要签就现在拿来,要是耽误了正事,从明天起我就去她办公室办公。”


    小姑娘被她这架势吓得一哆嗦,连连点头:“我这就去问!”


    说完一溜烟跑了。


    时从意舒坦了,回到会议室坐下,随手将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庞,对向主位投去恰到好处的微笑:“苏老师您好,初次见面,让您见笑了。”


    那语气温婉得体,仿佛跟刚才拍桌子叫板的人不是同一个。


    苏琼慢条斯理地放下的茶杯,终于抬眼细细端详对面的年轻女子。


    时从意长着一双如远山含黛的眉,眼若秋水含情,鼻梁高挺却不显凌厉,唇色如三月桃花。明明是明艳至极的长相,却因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而显得格外亲切可人。


    更难得的是,即便此刻略显狼狈,她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子落落大方。


    “时小姐当真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苏琼浅笑盈盈,”今日一见,总算明白大少爷为什么如此上心。”


    时从意听了也就坦然受之,眉眼一弯:“苏老师过奖,您才是真正的美人。”


    苏琼轻轻整理裙摆,双腿优雅交叠:“原该体谅时小姐公务繁忙,不得已才托顾文莹小姐代为邀约。”


    她语音微顿,状似无意地补充:“说来也巧,顾文莹小姐正是清妙的堂妹。”


    时从意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已经把顾文莹骂了八百遍。


    这个癫婆,难怪今天这么卖力地当枪使。


    她自己被她准婆婆在这搓磨,怎么也要拉着我在这儿陪一个?


    “所以我们女人才更懂女人,”苏琼轻叹一声,目光扫过时从意那个朴实的电脑包:”有些话男人不会说,即便说了你也未必会信。但女人看女人,有时候反而更通透。”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道:“我也算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席家的担子太重,他肩上扛着整个家族的兴衰,恒泰几万员工的饭碗。走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容不得半点任性。他活得看似容易,实则不易。”


    好家伙,这是连氛围都不铺垫一个,直接就开始的吗?


    时从意神色平静地听着,既不接话也不反驳。


    “时小姐很优秀,老夫人也是真心喜欢你。她心善,总盼着孩子们都能按自己的心意活。”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席家这样的门第。”


    听到这里时从意眉梢轻扬,她笑了笑,眼神清澈透亮,“苏老师,您这仿佛出了一个哲学难题。家大业大如席家,孩子还不能按心意活,那您说席家孩子的人生意义是什么?这跟放牛-生孩子-放牛的有什么区别?”


    苏琼的指尖在茶杯上微微一顿,随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时小姐倒是通透。但大少爷不同,他自幼失怙,老爷子对他寄予厚望,用了最严苛的方式培养。他骨子里流着席家的血,刻着席家的责任。”


    “现在他可以为你顶撞老爷子,但当时过境迁,当席家真正需要一个能与他并肩站在金字塔尖的‘席太太’时……”


    她话音渐止,目光似有深意地停在时从意脸上


    时从意坐直身子,终于不负众望地接过话锋:“苏老师,两个问题。”


    她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席家需要拥有一个什么样的太太这件事,跟席琢珩本人有什么关系?他不是享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吗?”


    接着她又竖起第二根,“第二,请问金字塔尖在哪儿?谁定的这个小目标谁就去站,怎么还搞选举制拱人出头呢。”


    “叮——”


    苏琼的茶匙碰到杯壁,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格外清脆。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精心描绘的柳叶眉几不可察地抽动,随即强自镇定地抿了口茶。


    “老爷子属意顾家,不仅仅是因为家世相当。清妙从小在那个圈子里长大,懂得其中的规则,她能带给琢珩的,是你无法想象的庞大资源网。”


    她的语气渐渐尖锐,目光扫过时从意仍带湿意的衣衫和发梢,“而你,时小姐,你很好,但你终究不属于那个世界。就像现在,你为了工作冒雨奔波还要应付顾小姐的刁难,这样的处境,不觉得难堪么”


    时从意偏了偏头,轻轻“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


    苏琼见状乘胜追击:“老夫人喜欢你,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大少爷现在护着你,可当整个席家的利益都压在他身上时……我们女人啊,要学会及时止损。”


    “苏老师您说得对,顾总监确实在刁难我,”时从意突然抬头,神情像是小学生在告状,“难堪倒不至于,反正丢人的不是我。如果不是工作往来,我跟顾总监大概连话都说不上半句。要不您抽空代我问她一句,是不是闲得慌?”


    “至于席琢珩,我的想法比较务实。第一,他长得好看,盘顺条靓,看着就心情好;第二,他聪明果断情绪稳定,相处起来省心;第三……”她顿了顿,“他现在是恒泰太子爷,虽然对我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您就当我带他出去有面儿吧!”


    听到这里,苏琼脸色骤变。


    她精心打磨的软刀子,在时从意这种油盐不进的脾性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茶杯在她手中被捏紧,指节泛白。她终于失去耐心,语气结冰。


    “时小姐,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你能保证所在乎的一切都能安然无恙吗?比如您的母亲,比如您远在老家的舅舅。”


    “真要等老爷子处理起这些‘小问题’来,恐怕,就不是坐下来喝杯茶这么简单了。”


    时从意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口郁气几乎要冲口而出,却被她死死摁回去。


    她吐出一口气,忽然展颜一笑。


    “苏老师,您刚才这番话,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您在代表席振山老先生,对我及我的家人进行人身威胁?”


    说着,她“啪”地掏出手机,“那我可要报警了。”


    这太过离谱的发展让苏琼一时语塞。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时从意会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撕破脸皮。


    看到苏琼哑口无言,时从意反倒没那么生气了,她单手支颐,甚至生出了倒打一耙的闲心。


    “苏老师,话既说到这个份上,我倒是一直有个困惑。您要财富有财富,要地位有地位,修养品味更是顶尖,何苦非要困在别人的棋盘里?”时从意眼睫轻抬,语气诚恳,“我要是您,从身心考虑都得找年轻力壮的。现在这个性价比太低,不知道您图什么。”


    苏琼完全没料到会有人这么直接问出来!


    她猛地站起,脸色青红交加,指着时从意:“你……你放肆!”


    时从意充耳不闻,拿起电脑包,“看来文件是签不成了。苏老师,您多保重。”


    她走到门边,又回头补充:“不过在‘性价比’这件事上,您真该好好算笔账。”


    说完,她利落地拉开门。


    走廊外,顾文莹正贴着墙根站着,脸上残留着震惊和幸灾乐祸。


    时从意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目不斜视地走过。


    擦肩的瞬间,她脚步微顿:


    “还有你,顾文莹。”


    “再惹我一次,头发给你薅秃。”


    顾文莹脸色瞬间煞白,刚挤出一个“你——”,时从意已经大步流星地走远。


    望着那道挺直的背影,顾文莹胸口剧烈起伏。她强压怒火推开会议室的门,只见苏琼正站在窗前,身姿僵硬。


    “苏老师,您别往心里去,她向来都是这么不懂规矩。”顾文莹快步上前,同仇敌忾道:“真不知道席先生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苏琼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优雅从容。


    “顾小姐,今天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顾文莹连忙摆手,“您代表席老爷子维护席家门楣,我们小辈理应配合。像她这种养在外面又没教养的,确实辱没了席家名声。”


    苏琼听到“养在外面”几个字时,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


    顾文莹以为,她是在处理席家大少在外面沾花惹草的风流债。


    “今日感谢顾小姐相助,席家自不会亏待用心之人。“苏琼轻推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顾文莹点头,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苏琼拎起手包,向她略一颔首:“今日叨扰了,改日再叙。”


    说罢翩然离去。


    与此同时,时从意从会议室出来后,熟门熟路地拐进消防通道的转角。


    这里鲜少有人经过,她将后背抵在冰凉的墙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刚才嘴炮确实过瘾,但胸口那股郁气却始终萦绕不散。


    她掏出手机,下意识要去找云朵头像,突然想起大洋的彼端,此刻正是凌晨一点。


    屏幕在瞬间解锁,席琢珩的聊天界面自动弹出,最新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三小时前:


    「时釉釉小红花记录表」


    下面是一张手绘图。


    Q版的她扎着丸子头,正捧着一杯牛奶咕咚咕咚地喝,头顶飘着三朵小红花。


    配文「老许说早上喝了牛奶,奖励小红花三朵」


    “幼稚。”


    时从意轻声说着,鼻尖却微微发酸,指腹轻轻抚过那条消息。


    画面里的小人儿笑得眉眼弯弯,和此刻狼狈的自己判若两人。


    迁怒他做什么呢?


    她摇摇头,决定做个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不错判误判任何一个好人和坏人。


    正要收起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太太,您不在公司?”老许的声音传来,透着几分急切。


    时从意这才惊觉自己气昏了头,完全忘了通知对方。


    “老许,不好意思,临时在宏远处理急事。”


    “外头雨大,我这就过去接您。”


    窗外雨幕如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时从意低头看了看自己半湿的衣襟:“好,麻烦你了。”


    刚挂断,手机又急促地震动起来,来电显示“吴教授”。


    她迅速接起,眉头越蹙越紧,最后利落地回道:“好的,我这就回去取行李,马上可以出发。”


    而远在一万公里外的洛杉矶,凌晨三点的酒店套房里,被设置了特殊提醒的声音响起。


    黑暗中席琢珩倏地睁开眼,当看清屏幕内容时,指节骤然收紧。


    第67章


    早上八点,滇西北的天空已褪去夜色的浓墨重彩,呈现出一种清冽通透的灰蓝。


    晨雾尚未散尽,山间的湿气凝在车窗上,聚成细小的水珠,又被颠簸震碎,蜿蜒滑落。


    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轮胎碾过碎石,车身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崎岖的路面掀翻。


    时从意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将额头轻抵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试图借那点冷意驱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与困倦。


    玻璃的凉意渗入皮肤,却缓解不了脑海里嗡嗡作响的混沌。


    “小时,是不是没睡好?”前排的吴教授转过头,温和看向她,“再坚持半小时就到补给站了。”


    “没事的教授,可能就是有点高原反应,一会儿就好了。”时从意扯出一抹笑,用指关节按了按太阳穴,没敢说自己昨晚几乎没怎么合眼。


    昨天下午在宏远接到吴教授的电话,因为西南季风爆发期提前,科考队必须当晚出发。


    挂断电话后,她立即联系周砚和李梦妍说明情况,等老许的车一到,便赶回家取了早已备好的行李直奔机场。


    登机前,她给席琢珩发了条信息简要说明,随后关了机。


    既是因为要起飞了,也不想盯着毫无动静的对话框发呆。


    他那边正是凌晨三点。


    半夜十二点,飞机落地昆明。她刚开机就收到吴教授的集合通知。一行人被直接拉到酒店会议室,紧急部署监测任务,会议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


    她草草用冷水洗了把脸,囫囵睡下。


    清晨六点,车队就向云岭出发了。


    他们必须在中午前赶到马帮换乘点,否则一旦下雨,山路会更加难行。


    窗外,一侧是壁立千仞嶙峋陡峭的山崖,另一侧则是奔腾咆哮浊浪翻涌的怒江。


    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深深的谷底划出一道狂暴的赭黄色轨迹。


    这支科考队连同时从意在内,共有八名成员。


    除了带队的张清猗教授,和自然资源部无人机应急监测中心的向前,其他队员时从意只在线上会议中打过照面。


    车厢中排,吴教授正与地质组长李明昊、水文专员陈涛低声商讨监测方案。


    向前坐在副驾驶后方,擦拭他那台无人机的激光雷达镜片。


    这位中科院出身的青年才俊,是整个空中数据采集任务的核心。


    当他得知时从意,是这次京市马拉松MR+无人机群系统的技术负责人时,这位无人机爱好者如同遇见知音。从设备改装到航测算法,再到无人机在复杂地形下的抗干扰方案,每天都有讨论不完的专业话题。


    时从意本次的任务,就是协助向前完成航测工作。


    趁着这段行车时间,她再次仔细检查装备包:无人机桨叶完好,四块电池满电;MR眼镜开机自检通过,界面清晰稳定;备用存储卡、防水数据线、大容量充电……逐一确认无误。


    整理完装备,她下意识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信号格在微弱的一格和无服务之间反复横跳。


    她点开那个备注着“很会打篮球”的对话框,云朵头像静静地躺在聊天列表顶端。


    那条「在去云岭路上,马上进山,手机要上交统一保管」的消息后面,始终缀着未发送成功的红色标记。


    从昨天半夜落地到会议结束,她连轴转地处理着各种紧急事务,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连喘息的间隙都没有。


    凌晨两点散会后,她本想给席琢珩发个消息,又怕他担心自己这么晚还没休息。


    等到今早醒来,她第一时间发了信息,却迟迟没收到回复。她想,他大概在洛杉矶的会议上正忙着。


    眼看就要进山,消息编辑好后却始终卡在发送状态。


    信号图标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一丝微弱的连接。


    她立刻按下发送键,屏幕中央出现旋转的“发送中”提示。恰在此时,车身猛地颠簸,时从意不得不抓紧扶手稳住身形。


    “小心手机。”坐在旁边的周敏及时扶住她手臂,“这路段信号时有时无,等到了马帮换乘点,所有电子设备都要交给我统一保管了。”


    她拍了拍腰间的防水设备袋,里面已经躺着几部上交的手机。


    时从意点点头,这些规定她早就烂熟于心。


    之前培训时,吴教授特意用激光笔指着投影仪上的红色警告标语:“一台手机的电量,可能就是一次关键数据的代价。”


    在野外,每毫安的电量都弥足珍贵,更别说那些精密的监测仪器最怕信号干扰。


    “卫星电话归吴教授,老赵负责对讲机。”周敏如数家珍地盘点着,“你的MR眼镜可以留着,但千万别动小心思。”


    她做了个封嘴的手势。


    “晚上六点半到七点,想家的话可以找我申请,我带你去营地高处,不过只有半小时哦。”


    时从意明白,这些看似严苛的规定都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


    去年在雅砻江,有因为私自使用手机导致地质雷达数据异常,差点错过滑坡预警信号的先例。


    在这与死神赛跑的野外作业中,纪律就是生命线。


    颠簸间,信号图标彻底消失。那个旋转的圆圈停滞下来,最终变成带三角警示的灰色“未送达”标记。


    时从意微微蹙眉,盘算着到达高点后或许能重新发送。


    “时工,帮我看下这个参数设置。”向前从前排转过身,递过来一块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激光雷达的扫描参数。


    时从意将手机塞回冲锋衣口袋,接过平板认真检查起来,两人很快沉浸到专业讨论中。


    交谈间,车身又是一阵剧烈摇晃。


    时从意条件反射般按住口袋,那里装着始终没能发出消息的手机。


    随着车辆驶离相对平缓的坝区,真正深入怒江大峡谷的核心险段,道路越发崎岖狭窄,连续的急弯和陡坡让颠簸感升级为持续的震荡。


    为了驱散紧张和不断袭来的困倦,车厢里渐渐响起轻松交谈,带着苦中作乐的默契。


    “李工,你那宝贝地质雷达的电池,够撑几天高强度扫描啊?这鬼地方充电可没谱。”向前一边护着他腿边的无人机箱子,一边侧头问李明昊。


    李明昊拍了拍被防震泡沫包裹得严实的仪器箱:“放心,带了四组高能锂电,满打满算够用三天。就怕这天气……”


    他朝窗外聚拢的浓积云抬了抬下巴,“雨水一泡,地面导电性一乱,数据质量就难说了。”


    陈涛操着本地口音接话:“季风前锋的湿气已经到了,山里变脸比翻书还快。我看啊,下午这雨衣就得上身喽。”


    “雨衣我都给大家备齐了,不过还是祈祷老天爷少下点吧。”周敏笑道:“路已经够难走了,再浇成泥汤子……”


    一直沉默观察路况的赵志强转过头,黝黑脸上绽开笑容:“我说哥几个,咱老规矩啊——万一倒霉掉进裂缝里,别急着拉我!先看紧数据箱!那可是咱们的命根子!”


    车厢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无奈又了然的笑声。


    李明昊笑骂着捶了一下前排座椅:“老赵!你这张破嘴,能不能念点好!”


    吴教授也忍俊不禁摇着头:“老赵啊,你这玩笑开了多少年了?不过话糙理不糙,安全意识这根弦,任何时候都不能松!”


    时从意跟着弯了弯嘴角,却有些笑不出来。


    这带着黑色幽默的“传统”,粗粝而真实。


    既是野外工作风险的缩影,更透出队员们视数据重于生命的职业信念。


    她看向赵志强那张饱经风霜,却笑容坦荡的脸,突然觉得从昨天就压在胸口的那团郁结,似乎也不值得在意了。


    经过近五个半小时的极限颠簸,时间已逼近上午十一点。


    时从意一行乘坐的车辆,终于在一个被巨大山体滑坡痕迹狰狞撕咬的路段前,艰难地停了下来。


    这里正是313公路那著名的K25+300处,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半边路基完全被垮塌的巨石和泥土掩埋,断面狰狞裸露,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


    几台黄色的工程机械孤零零地停在远处,显然因为雨季临近,抢修工作已经暂停。


    就在这险象环生的路段边缘,五匹健壮的滇马和三位独龙族马夫已经等候多时。马背上特制的竹编驮篮里垫着厚厚的防震泡沫,外面严严实实地裹着防雨油布。


    “全体下车!”吴教授率先推开车门,清晰又快速的指挥道:“志强对接马帮,明昊、陈涛负责装运核心设备,向前、小时看管无人机,周敏准备接收通讯设备!”


    价值数百万的精密仪器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如同对待新生儿般轻柔地放入防震驮篮。


    时从意注意到向前在放置无人机电池时,甚至下意识地用手垫了一下底部。


    “北京时间十一点十五分,”吴教授抬腕看表,声音穿透山风,“通讯管制现在开始执行!”


    周敏将黄色防水箱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咔嗒一声打开密码锁。


    队员们依次上前,手机、智能手表、多余的充电宝……一件件落入箱中。


    时从意最后看了一眼手机。


    那条带着灰色感叹号的信息,依然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她轻轻按下关机键,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仿佛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包括与席琢珩,与日常生活的所有牵绊。


    当驮队开始缓缓前行时,时从意不自觉地回头望去。


    那辆载他们前来的白色越野车已经变成一个小点,很快被茂密的原始森林吞没。


    山风拂过,带着泥土与马匹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扶了扶肩上的背包带,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清脆的马蹄声渐渐没入苍翠的林雾中,前方是云雾缭绕的深邃山峦。


    第68章


    经过五个小时的跋涉,队伍终于在一片紧邻滑坡体后缘的平缓台地停下。


    这是1号观测点,被队员们称为“鹰眼平台”。


    平台本身是一块突出于滑坡体上方的天然岩石,三面环崖,视野开阔,能够俯瞰整个滑坡区域的全貌。


    抵达目的地后,队员们无需多言,立即各司其职。


    作为首日任务的核心,向前和时从意需完成对滑坡体后缘的全面扫描与裂缝标记。这些数据将为后续监测桩布设提供精准坐标,是整个科考行动的基础。


    向前蹲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台M300无人机。


    这台搭载了激光雷达模块的专业设备是本次科考的“眼睛”,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大范围的地形扫描。


    他娴熟地展开支架,手指在控制平板上快速滑动,调试各项参数。


    与此同时,时从意已经戴上了MR眼镜,视野中立即浮现出预设的监测网格。


    她从装备包中取出轻巧的Air2S,检查桨叶、电池的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嗡鸣声响起,银灰色无人机腾空而起,如臂使指般飞向陡峭崖壁。


    “B3区发现渗水点!”时从意出声,手指虚拟界面上快速划过。一个醒目的红色光圈立即锁定在异常位置,数据同步显示在向前的控制平板上。


    “收到。”向前头也不抬,“C1区页岩需要特写。”


    “明白。”


    两人配合默契,仅用半小时便完成预定区域扫描。


    时从意将标注好的数据包传输给向前,经快速复核后,最终数据递交至正在查看地形图的吴教授手中。


    “数据很清晰。”吴教授推了推眼镜,指向平板上几个红点,“这些渗水点要重点监测,可能是滑坡体活跃的前兆。”


    不远处,陈涛正挥动沉重夯锤,将一根根钢制监测桩深深夯入台地边缘坚硬的地层。


    时从意收好无人机,活动了下发酸的胳膊,转身加入了搭建营地的队伍。


    山风骤然凛冽,卷着细碎砂石打在脸上生疼。刚展开的帐篷外帐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挣扎着要挣脱束缚的旗帜。


    “抓紧!”周敏咬着牙喊道,死死拽着被风吹得绷直的防风绳。


    时从意立即上前帮忙,冰冷金属地钉硌着手指,刺骨寒意顺指尖蔓延。


    她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重量压在地钉上,一下,又一下,直到地钉深深嵌入泥土,纹丝不动。


    几顶深橄榄色的高山帐,终于在暮色中艰难地围拢,像一个个散落在山野间的坚韧小伞。


    营地刚搭建完毕,赵志强便抱着防水布包裹的方形物件走来。


    “小时,”他拍了拍包裹,“跟我去换一下3号监测点的电池。风这么大,得确保信号传输稳定。”


    时从意抹了把脸上的尘土,二话不说跟了脚步。


    暮色四合,山影幢幢,两人沿着滑坡体相对稳定的后缘小心前行。脚下的碎石在每一步下都发出不安的滑动声,仿佛在警告他们此地的危险。


    在一处背风的凹地边缘,一间低矮的木板屋突然映入眼帘。


    屋子简陋得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若不是屋顶那根歪斜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炊烟,几乎难以发现它的存在。


    屋前的石头上,坐着一位佝偻着背的傈僳族阿妈。


    她穿着深蓝色的传统服饰,布满皱纹的手正慢悠悠地搓着麻绳。听到脚步声,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平静得如同这山崖的一部分。


    时从意的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看向赵志强,但明智地保持沉默。


    赵志强熟稔地走上前,用当地方言跟老人寒暄了几句,随后利落地更换了屋侧岩石上的监测设备电池。


    直到绿色的指示灯亮起,确认信号传输正常,他才示意时从意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赵志强才低声开口:“那是桑珠阿妈,七十五岁了。”


    “为什么不住到安全的地方?”时从意回望暮色中几乎隐没的小屋,终于忍不住追问。


    “政府给她在镇上盖了三次新房,砖房,亮堂着呢。可她就是不肯搬。”


    赵志强叹了口气。


    “她说祖宗丈夫孩子都埋在这片山崖,她得守着,要是滑坡真来了,那就埋一起。”


    时从意怔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


    “没办法,院里单独给她装了这套最灵敏的报警器,连着我们的监测平台。”赵志强拍了拍设备,“只要滑坡体位移达到预警阈值,这玩意儿就会发出刺耳的警报,同时通知我们和阿妈。希望……永远别响。”


    两人沉默地完成了剩余的巡查工作,谁都没有再说话。时从意的心情格外沉重,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此刻听来格外苍凉。


    回到营地时,简易的折叠桌上已经摆开了晚餐。浓郁的食物香气在清冷空气中弥漫,勾得人饥肠辘辘。


    时从意看着桌上有限的自热米饭,目光扫过正在整理设备的向前和陈涛。


    他们今天的体力消耗最大。


    她不动声色地拿起一份还冒着热气的自热锅,却悄悄走到堆放物资的驮篮旁,将它放了回去,换了两包压缩饼干和一小袋榨菜。


    正在分发筷子的周敏,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举动。


    她未作声张,继续手中工作,待众人围坐准备开饭时,才状似无意地走到时从意身边,将一块带着体温的独立包装红糖塞进她手心。


    “垫垫肚子。”周敏用气声说道,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


    时从意一愣,掌心传来红糖温热的触感,在这寒冷的山夜里格外温暖。她展颜一笑,明媚笑容在营地灯光映照下灿然生辉。


    晚餐后,几盏营地灯在呼啸的山风中顽强地亮着,昏黄的光晕在浓重的夜色里撑开一小片温暖的空间。


    疲惫的队员们围坐在避风处,身体终于得以放松。


    为了驱散寒气也活跃气氛,周敏笑着提议:“赵工,您见多识广,给大伙儿讲个有意思的呗?比如……咱们李工那半年穿坏五双鞋的‘丰功伟绩’?”


    赵志强嘿嘿一笑,揶揄地看向正低头喝水的李明昊:“行啊!那就说说李工去年在金沙江虎跳峡那次‘飞天采样’!”


    李明昊一听差点呛到,连忙摆手:“老赵!打住打住!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陈芝麻烂谷子?”赵志强眉峰一挑,声音洪亮起来,“那可是块硬骨头!崖壁陡得像镜面!咱们李工艺高人胆大,挂上绳子就下去了。结果,刚把关键样本敲下来揣好,脚底下‘咔嚓’一声——岩石碎了!”


    众人立刻被吸引,连吴教授也放下了水杯,饶有兴致地看过来。


    “好家伙!”赵志强一拍大腿,“当时咱们李工整个人‘唰’就掉下去了!幸亏绳子拴得牢,人悬在半空离崖壁好几米远,在几百米高空像个大摆钟似的荡来荡去!我们在上面拉绳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李明昊捂着脸闷声抗议:“老赵…留点面子……”


    赵志强不理他,模仿着当时的情景,语气活灵活现:“精彩的在后面!我们正手忙脚乱要往上拉他呢,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停顿,吊足了胃口,“咱们李工,人在半空荡着秋千呢,手里还死死攥着样本,眼睛居然还死死盯着刚才那块岩壁!然后扯着嗓子就朝上面喊开了:‘喂——!记录!产状!走向北西310°,倾角72°!快记啊!别光看!’他在底下急得直蹬腿,我们在上面是又想笑又不敢松劲,那场面,绝了!”


    “噗——”陈涛第一个笑喷。周敏也笑得弯了腰。


    李明昊放下手,一脸哭笑不得:“得,我这老脸算是交代了。我当时不就想着,那数据太关键了好不容易看清了……”


    “科学精神!荡着秋千也要搞科研!”向前笑着打趣,“怪不得半年穿坏五双鞋,这工作强度,鞋都顶不住啊!”


    欢乐的气氛在寒夜中弥漫,暂时驱散了疲惫和山风的凛冽。


    笑声渐歇,周敏碰了碰时从意的胳膊:“走,小时,带你到上面那块大石头上,那里高信号强点。说好的半小时,抓紧时间。”


    时从意收紧冲锋衣领口,随周敏攀上营地旁的岩石平台。


    夜风呼啸着掠过裸露的岩壁,吹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脚下碎石随着每次移动发出细碎声响,提醒着她们此刻所处的高度。


    “小心点,”周敏回头伸手拉了她一把,“这里风大。”


    站稳后,时从意抬头望去。


    浩瀚夜空如缀满钻石的黑色绸缎,繁星近得仿佛伸手可摘。


    她接过周敏递来的手机,信号栏艰难地跳出一格微弱的信号,时隐时现。


    周敏往下走了几步,背过身:“抓紧时间,我帮你看着。”


    时从意点点头,快速点开熟悉的对话框,那条带着灰色感叹号的消息依然孤零零地躺在输入框里。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部。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悬停片刻,最终用力按下。


    旋转的图标开始转动,一圈,两圈……时从意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忽然,图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几乎难以辨认的细小对勾。


    “终于发出去了!”


    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随即飞快退出界面锁屏,像是生怕多耗一丝电量。


    营地那台老旧的发电机要优先保障监测设备,她的这点私心实在奢侈。


    “好了?”周敏回过头,惊讶地扬起眉毛。


    被她这么一问,时从意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应该吧,我看到没红圈了。”她摸摸鼻子,随即绽开笑容,把手机递了回去,“省点电,电话我就不打了,而且我家人那边有时差,发个信息就好。”


    周敏接过手机,利落关机后塞回防水袋:“那就好。”


    她抬眼看了看时从意冻得发红的鼻尖,“快去暖和暖和吧,明天还要早起。”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更难走。


    两人一前一后小心踩着突出的岩石,时从意心里却轻快得像卸下了重担。


    回到营地时,大部分帐篷已经熄了灯,只有指挥中心帐篷外的发电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响。


    透过防水布的缝隙,能看到吴教授还在伏案工作。


    “你先去休息,”周敏在女队员宿舍帐篷前停下,“我去指挥中心交个报告。”


    时从意点点头,掀开防水帘钻进帐篷。应急灯在狭小空间里投下昏暗光晕,她借着微光走到床铺前,脱下潮湿的外套,终于钻进睡袋。


    头灯在睡袋上方洒下一圈温暖私密的光晕,她缓缓蜷缩身体,这时才感到双腿传来的刺痛。


    她咬着牙,一下下揉捏着紧绷的肌肉,每按一下都疼得倒吸冷气。


    帐篷外,山风依旧呜咽。


    时从意望着头顶被灯光照亮的那方帐篷布,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远方。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洛杉矶……十五个小时的时差,那边应该是……早上六点半?


    他应该刚起床,或许正在厨房煮咖啡,浓郁的咖啡香会弥漫整个公寓。


    这个念头让她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却只闻到帐篷里混合着防潮剂与湿衣服混合的气味。


    此刻包裹着她的睡袋,包括背包里每件装备,都是席琢珩亲手挑选,处处都带着他细致妥帖的印记。


    想着想着,眼皮越来越沉。按揉双腿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睡袋边缘。


    朦胧中,她仿佛闻到了记忆中那股缕熟悉的咖啡香,夹杂着晨光的味道。


    睡意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卷入深沉的梦境。


    帐篷外呼啸的风声,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最好的催眠曲——


    作者有话说:席师傅都要疯了,还煮咖啡[捂脸笑哭]


    另外西南这条线,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之一,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宝对我的包容[比心]


    第69章


    清晨五点,营地里的发电机准时发出低沉的轰鸣。


    时从意揉着惺忪睡眼迅速收拾好睡袋。简单的早餐过后,队员们分成两组开始行动。


    “李明昊带队去裂缝区,做位移测量和岩土取样。”吴教授指着地图布置任务。


    她转向时从意,语气变得凝重:“小时,你负责高危渗流区的抵近观测。昨夜激光雷达数据显示那里情况异常。”


    时从意心头一紧。


    这个意味着要深入最危险的区域,用她手上轻巧的无人机,完成向前那台大型设备无法做到的近距离拍摄。


    “务必小心!”吴教授按住她的肩膀,“渗流点的影像和热力图是关键,这关系到整个滑坡体的稳定性评估。”


    时从意郑重点头,仔细检查装备:MR眼镜、三块备用电池、防水布……赵志强在一旁默默帮她整理绳索,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向导将全程陪同。


    攀爬过程比想象中更艰难。陡峭的岩壁上几乎没有落脚点,时从意不得不手脚并用,手指被锋利的岩石划出细小的伤口。


    正午时分,他们终于抵达观测点。


    “开始吧。”


    赵志强选了个相对稳固的位置,系好安全绳。


    时从意点头,启动无人机。机翼轻盈地掠过崖壁,MR眼镜中实时显示的画面让她屏住呼吸。


    热成像模式下,岩壁上赫然呈现出一片扩散的橘红色斑块,像正在溃烂的伤口。


    她见过这样的颜色。


    七岁那年,父亲书桌上摊开的水文图纸,也用同样的橘红色标注危险区。


    那时的她,趴在桌边问这些红块块是什么?


    父亲摸着她的头说,是大地在流血,爸爸的工作就是帮它止血。


    “情况不妙……”


    她喃喃自语,手指在遥控器上快速操作,试图获取更清晰的影像。


    雨水打在遥控器上,她下意识用袖子去擦。


    这个动作让她恍惚了一瞬。


    仿佛又看到父亲站在雨里,用同样的姿势抹去图纸上的水渍。


    就在这紧要关头,天色骤变。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阴沉,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


    “小时!快撤!雨太大了!”赵志强的吼声在暴雨中支离破碎。


    “再等等!数据马上传完!”时从意死死盯着MR眼镜,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仍能看到进度条在艰难推进:80%…90%……


    无人机在狂风中剧烈摇晃,警报声刺耳欲聋。


    时从意的手指在湿滑的遥控器上拼命操作,试图稳住失控的设备。


    “100%!数据完整传回!”系统提示音响起的同时,遥控器屏幕骤然一黑!信号彻底中断!


    “糟了!”时从意心头一沉。


    “快走!”


    赵志强不由分说拽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往相对安全的缓坡撤离。


    雨水冰冷刺骨,山路瞬间变得泥泞不堪。


    时从意紧紧抱着怀里的遥控器和MR眼镜,用身体为它们挡住大部分雨水。


    那架轻巧的无人机如同折翼的鸟儿,消失在茫茫雨幕和陡崖之下。


    她最后望了一眼它消失的方向,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当两人浑身湿透撤回主营地时,所有人立即围了上来。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吴教授连声道。


    “教授!数据传回来了!”时从意顾不上浑身湿透,第一时间递上存储卡。


    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与难掩的激动,眼睛格外明亮。


    吴教授接过存储卡,用力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当热力图在电脑上展开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橘红色的异常区域比预想的扩大了近一倍,如同狰狞的笑脸嘲笑着他们的侥幸。


    暴雨如注,整个科考队被困在营地无法行动。豆大的雨点砸在军用帐篷上发出密集的声响,仿佛永不停歇的鼓点。


    指挥中心帐篷里,时从意正与周敏、向前围在吴教授身边,紧张地分析刚传回的数据。


    篷布突然被掀开,带进一阵冷风。


    时从意抬头望去,只见赵志强正在雨中整理装备,正往防水背包里塞压缩饼干、罐头,还有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肉干。


    那是他妻子特意准备的肉干,平日里他自己都舍不得吃。


    “老赵,你这是……”周敏撑着伞走过去,雨水立刻打湿了她的裤脚。


    赵志强头也不抬地继续装包:“去看看桑珠阿妈,这些从我的配额里扣。”


    队里的食品供应是按人头严格配给的,每份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周敏二话不说,转身回到帐篷,从自己的背包深处掏出两包能量棒和一块巧克力。


    这块巧克力是她留着应急用的,包装纸都已经有些皱了。


    “算我一份。”她把东西塞进赵志强的背包,没再多说什么。


    时从意默默地看着,雨滴顺着帐篷边缘落下,在她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摇晃的灯光。


    水面晃动的光影里,吴教授的身影由远及近。


    她站在指挥帐篷门口看着赵志强,只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


    等到赵志强踩着泥水回来时,天已擦黑。他浑身湿透,脸上却带着罕见的轻松。


    “桑珠阿妈安顿好了,”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后山那个老观测站还记得吗?底下有个备用的防空洞,就十来个平方,花岗岩砌的,比咱们这些帐篷结实十倍。”


    他解开背包,掏出一个油纸包,“老人家非让我带上这个……”


    周敏接过油纸包,眉头却皱了起来:“那地方怎么不早说?咱们可以……”


    “挤不下,”赵志强拧着衣角打断,“塞满补给也就够三四个人蹲着。桑珠阿妈腿脚不便,先紧着她用。”


    他望向帐外渐大的雨势,“再说,咱们的设备也搬不过去。”


    入夜后雨势稍缓,但风声依旧呼啸,如困兽低吼。


    时从意在帐篷里帮周敏更换腿上的敷料。


    昨天巡线时,周敏的腿不小心被岩石划伤,伤口已经有些发红,在潮湿的环境下很难愈合。


    包扎完毕,两人收拾着散落的医疗用品。


    时从意看着正在角落里整理数据的吴教授,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教授,C7区的渗流数据……是不是比模型预测的更严重?”


    吴教授摘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


    “渗流范围扩大了近40%,”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而且岩层含水量已经接近临界值。”


    她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言下之意。


    到了个人通讯设备解禁时间,周敏从防水袋里取出手机递给时从意。


    屏幕亮起的瞬间,时从意的心便沉了下去。


    昨晚那条明明发送出去的信息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


    “高山信号就是这样,”周敏看着她的表情解释道,“你以为发出去了,其实只是假连接。”


    她拍拍时从意的肩膀,“等到了白云寨再说吧,那里有基站。”


    时从意点点头,垂眸盯着那个红色标记看了很久。


    久到屏幕自动熄灭,黑色的镜面上映出她疲惫的脸,和身后摇曳的帐篷阴影。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那人蹙眉的模样。


    晚上如果她盯数据太晚,他就会抿着唇,一言不发地将温热的蜂蜜水塞进她手里。此刻若他在身旁,会将她冻得发红的双手拢在掌心,用那种低沉好听的声音数落她不知冷暖。


    可这里只有裹挟着雨水的山风,穿过帐篷缝隙带来刺骨凉意。


    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按下关机键,把手机还了回去,转身整理自己的睡袋。


    抚过面料时微微一顿,想起他准备行李时认真的脸。


    每个保暖贴、每件装备都被他仔细检查过,仿佛她要去的不是西南山区,而是极寒之地。


    第三天清晨,雨势稍减,但山路依然泥泞危险,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


    时从意的无人机在昨天的暴雨中坠毁,现在只能协助向前操作那台仅存的。


    她站在向前身后,看着屏幕上实时传回的画面,不自觉地蹙起眉头。


    当画面扫过一处陡崖时,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去摸口袋。


    那里原本该有他准备的暖手宝,却在昨天的混乱中遗失了。


    她蜷了蜷冰凉的手指,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屏幕上。


    “数据传回来了。”向前说着,放大热成像图指向一片橙红区域:“东侧裂缝又扩大了2厘米,而且这个区域的温度异常明显。”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一圈雾气,很快又消失。


    就在他们分析数据时,李明昊和陈涛已经穿戴好装备准备出发。


    陈涛检查着取样工具,动作利落中带着急切。


    “就现在这个窗口期,”他语速急促,“雨势稍缓,再不去取样,等下一场暴雨来了可能就要等到明年了。”


    吴教授抓着陈涛的手臂,力道大得指节发白:“一定要小心!每个小时用对讲机汇报一次!”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落在陈涛的工具包上,“特别是那个新出现的渗流点,取样时千万要当心。”


    中午时分,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李明昊急促的呼叫:“指挥部!陈涛受伤了!需要医疗支援!”


    声音断断续续,被雨声和电流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第70章


    当赵志强和周敏带着急救包赶到时,陈涛的右腿已经被简易包扎过,但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在雨水的冲刷下晕开一片刺目的红色。


    伤口深可见骨。


    对地质队员来说,这种伤几乎是家常便饭,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却格外危险。


    “坚持住!”赵志强蹲下身,利落地打开急救包,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他和李明昊合力将陈涛抬上担架,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跋涉,终于将伤员安全转移回了营地帐篷。


    帐篷里,吴教授已经准备好了医疗用品。陈涛被小心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行军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冷汗不断从额头滑落。


    “我让你别去别去!”赵志强一边协助周敏处理伤口,一边低吼,声音却在颤抖,“这鬼天气……你非得挑这个时候……”


    “老赵,”陈涛疼得唇色发白,却仍强撑着开口,“我知道危险,可这裂缝……这裂缝是新活动迹象啊!”


    他艰难地喘了口气,“就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


    时从意站在一旁,看着陈涛因剧痛而扭曲却依然固执的脸,突然理解了当年父亲为何选择逆着人流奔向监测站。


    那些即使在她长大成人也未能完全释怀的抉择,此刻在另一个地质工作者身上找到了答案。


    吴教授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别说话了,保存体力。”


    但陈涛摇摇头:“等明年这时候再来,山下那几个村子可能就……”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让帐篷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错过了这个短暂的窗口期,在雨季彻底封山前,他们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获取这份关键数据。


    帐篷里一时安静得可怕,只有雨水敲打篷布的声音。


    时从意别过脸,喉间涌起灼热,帐外摇晃的灯光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短暂的停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天空仿佛被撕裂般,比之前更猛烈的暴雨再次倾泻而下。


    持续的强降水终于引发了上级部门的高度警觉。


    吴教授手中的卫星电话突然响起,里面传来应急指挥部清晰而急促的指令:“根据最新气象研判,你们所在区域未来24小时将遭遇特大暴雨!重复,这不是当地气象灾害,是流域性特大暴雨!省防指要求你们立即撤离到白云寨地质避险点!”


    帐篷里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明白,这种级别的预警意味着什么。


    不是眼前看得见的危险,而是整个山系可能发生的链式反应。


    “白云寨……”赵志强低声重复着,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就是那个老寨子?”


    吴教授已经站起身整理资料:“对,八十年代地质队改建的避险站,现在兼做白云寨中心小学。”她抬头看了眼挂着的湿度计,水银柱已经逼近红色警戒线,“那里有全花岗岩砌成的三层教学楼,地下室就是当年的战备仓库。”


    她摘下眼镜擦拭,这个平常动作在此刻却让人莫名安心:“指挥部已经协调当地政府,白云寨小学腾出了整个西侧教室。”


    正在检查陈涛伤口的周敏抬起头,“寨子里的赤脚医生是部队卫生员退役,药品也相对齐全。”


    突然加剧的雨声打断了对话,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


    “立即行动!”吴教授将卫星电话塞进防水包,“一组护送伤员,二组负责重要样本,三组——”她的目光扫过正在整理装备的向前,“向前带核心数据先走,小时协助设备运输。”


    向前立刻开始收拾数据存储设备,动作熟练地将硬盘装入防震箱。时从意则快速整理着备用电池和监测仪器,确保每件设备都做好防水处理。


    当她拿起MR眼镜准备装箱时,想起无人机坠毁前拍到的最后画面,那条狰狞的地裂缝正不断向东南方向延伸。


    “教授,”她喉头发紧,“东侧裂缝的位移数据……”


    “我知道。”吴教授已经利落地穿好雨衣,将加密U盘交给向前,“白云寨观测台有全套监测设备,比我们这里的更精密。到达后,立即对接学校的预警系统,一秒都不能耽搁。”


    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定格在时从意身上,嘴角微扬:“别担心,会没事的。”


    在赵志强的带领下,队伍踩着泥泞的山路。他们舍弃了大部分辎重,只携带最核心的设备、样本和有限补给,终于在天色将暗时抵达白云寨中心小学。


    这所二十年前选址建造的学校,前些年经政府全面加固,墙体厚实,屋顶经过特殊处理,成为方圆几十里内最可靠的官方避险点。


    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虽然泥泞不堪,但勉强还能通行。


    赵志强说,这是老校长带着留守的老师前几天冒雨疏通出来的。


    然而连接县城的道路已经出现塌方。


    学校的铁门敞开着,一位头发花白,脊背微驼老校长早已等候在屋檐下。


    原本热闹的校园如今只剩下老校长和几位本地老师,以及十几个无处可去的留守儿童。


    雨点敲打着锈迹斑斑的旗杆,发出清脆声响。


    那根历经风霜的旗杆,与崭新的教学楼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老校区的旗杆,”老校长边走边解释,“学校被冲垮三次,重建三次,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立起来。让孩子们知道,家还在,学还要上。后来专家帮我们选了这块安全的新址建校,我们别的可以不要,这根旗杆,必须跟着搬过来。”


    安置伤员、存放设备、对接信息……一阵紧张的忙碌后,雨势终于变得淅淅沥沥。


    吴教授立刻带着向前去对接观测设备和预警系统,时从意则和赵志强、周敏开始清理因部分围墙坍塌造成的障碍,检查排水沟渠。


    坍塌的围墙边积着不少碎石和断砖。时从意戴好手套,一块块搬开沉重的石头。


    泥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冰冷的触感却让疲惫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些。


    就在她搬开一块半埋在泥里的大石块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一个硬物。


    她蹲下身,用手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淤泥和碎石,一块被泥土包裹的方形金属板逐渐显露。


    它显然在泥水里泡了很久,表面覆盖着厚厚的泥垢和锈迹,但金属的质地依然坚硬。


    时从意下意识用手套擦拭污泥。


    就在她用力抹去一块顽固泥块时,“嗤啦”一声,手套纤维被金属板边缘腐蚀形成的锋利豁口划破,指尖传来刺痛。


    她皱了皱眉,索性脱掉破损的手套,用手指直接抹去那金属板表面厚厚的污垢。


    随着泥土一点点被抹去,那块标准的防灾避险工程竣工标识牌,终于露出真容。


    黄铜铭牌在暮色中泛着幽暗光泽。雨水冲刷过的表面露出岁月侵蚀的痕迹,但阴刻的沟槽里,那些被深色防腐涂料填充的文字却愈发清晰。


    时从意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凹陷的笔画:


    “独龙乡防灾避险点(白云寨中心小学)”


    “设计单位: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


    “竣工时间:20年月日”


    她的指尖突然一顿,在触到最下方那行小字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腹下的金属表面仿佛突然变得滚烫,让她的整只手都跟着微微发颤。


    “技术负责人:时骞明(夷城水文水资源勘测局)”


    雨声骤然远去。这三个字像是一记闷雷,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小时候,父亲每次临行前将她扛在肩头,指着远山说:“釉釉,爸爸要去给大山把把脉。”


    那时她还不懂这句话的重量,只顾一下下着他胸前的工牌。


    和此刻触摸到的名字一模一样。


    她猛地攥紧铜牌,金属边缘深深硌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手指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名字周围的区域,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缝里嵌满了铜锈与泥土也毫无知觉。


    十七年。


    六千多个日夜。


    那个在泛黄照片里对她微笑的男人,那个永远停留在母亲泪眼中的丈夫,此刻竟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父亲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每一寸他亲手勘测过的土地,每一座他参与设计的建筑,在这片他深爱的山川间获得永生。


    此刻她触碰的不仅是冰冷的铜牌,更是父亲穿越时空的拥抱。


    命运早已埋下伏笔。


    就像这座在暴雨中屹立不倒的校舍,就像铜牌上历经风雨依然清晰的名字。


    父亲当年亲手选址的避难所,如今正庇护着他的女儿和她的同伴,以及更多来不及撤离的村民、无处可去的留守儿童和坚守到最后的乡村教师。


    他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


    巨大的、迟来的震撼与汹涌的思念,如同积蓄了十七年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堤防。


    她死死咬住下唇,试图阻止崩溃的哽咽,滚烫的泪水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了金属牌面上——


    作者有话说:明天,癫癫的席师傅就来啦[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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