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带你回现世。
克苏鲁说不了一点, 欧德明显在占他的便宜。此时此刻,唯一能真正感受到克苏鲁怒火之盛的只有克拉辛——
祂在与浮士德的缠斗中忽觉身体像是一块融化了的黄油,正被某种暴怒中的、强大的吸力攫取。而在祂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 惊怒交织令克拉辛爆发出一声满含不甘的咆哮:“不!!”
“浮士德,”躲在安全地带的伊娃警惕地发出提示,“克拉辛的读数在高速下降, 有什么东西在鲸吸祂的力量!”
“什么?”浮士德眉心一跳,在克拉辛不管不顾地向他扑来时踩着炼金术阵轻松闪躲,即使没有伊娃的提示, 克拉辛这种忽然大失准头的攻击也让他皱起眉宇,“为什么祂会——等等……谁在攫取祂的力量?不会是……克苏鲁吧?!”
浮士德和伊娃不禁齐齐将目光投向克拉辛,仿佛想从敌人身上获得什么答案。
然而在克拉辛眼中, 一切都已经开始晦暗了……祂的身体, 祂的感知,祂的自我意识……
在视野彻底黑暗前, 祂能看到的只有自己徒劳挥舞在空中的双手,敌人充斥着惊疑不定的面孔一闪而逝。
‘咚。’
‘咚。’
那是什么?克拉辛逐渐流失的意识捕捉到一种沉闷的、有力的声音, 正在祂的身体中搏动。
祂甚至惊慌了一阵, 为自己身体里忽然出现的新声响,还编排了许多关于自己的异心时不时被本体发觉、本体打算用新的化身取代自己的猜想。直到随着身体的越发沉重, 祂听见那古怪的咚咚声开始变得艰难、孱弱。
……哦。祂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人类口中的“心跳”。
真古怪。祂从没想过自己长没长过这种器官, 也许没有?但祂记得这声音,陌生却也熟悉……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听见, 是在撒哈拉沙漠上那间阴森森的实验室里。
——那是个晚上。沙漠里的风相当寒冷。但对于祂这种常年活动于深海中的存在来说,沙漠的严寒算不了什么。
祂按照本体的指令,追寻着大衮的死亡诅咒和克希拉的气息摸索进实验室, 为了更好地感知血液样本与本尊之间的联系,吞下了那罐血样……然后发生了什么?
‘咚。’
祂听见了自己的第一声心跳。
——就像祂在那一秒,第一次真正诞生于世上。
而现在,那阵有力的心跳声开始变得虚弱了。
意识愈发涣散,生命的最后一刻,克拉辛浸没在黑暗中的视线忽地闪过一道暗红色的影子。
真不甘心啊……祂想。祂是因那道深红色的影子而诞生的,最后又因那道深红色的影子而死。
真不甘心啊……
甲板上,克拉辛的身影彻底消散,笼罩在幽灵船周围的大雾也跟着消弭。
浮士德在通讯恢复的第一时间就听见艾尔的大嗓门:【哈罗哈罗??活着呢吗还??听着,有个小豆芽菜刚找上门,说可以帮我们开一条通往幻梦境的门,再从幻梦境借道进入克苏鲁的梦境。我们正在借道过来的路上,你们撑住!】
换成平时是自己上前线,浮士德听到这话高低得损两句。但这会儿在前线顶着的是欧德不是他,浮士德整个人都在冒汗,要不是理智告诉他人质也需要有人负责,他只想直接跳海里:“快点快快快!!欧德那小兔崽子不知道怎么把克苏鲁惹疯了,刚当着我们面吃了个自己的化身!!你们来了就赶紧把人质带走,能下海的跟我一起下去支援!”
“吃化……”艾尔也不再有心思继续抖机灵了,“你知道刚才面对我们针对现实拉莱耶的强攻,克苏鲁做了什么选择吗?祂选择放弃拉莱耶,直接本体进了梦境!”
这是势必要把欧德摁死在梦境里的架势啊……他都不敢想,失联这么长时间,欧德是生是死——
【咳咳。】欧德的清咳声适时地在耳麦中响起,证明自己还在喘气,并且,【我有个计划。】
“你有个屁的计划!”浮士德一声厉喝,没敢浪费等待的时间,一撩风衣下摆蹲下身开始在幽灵船上刻契文,打算等船上这帮拖油瓶一走,立刻把这大家伙丢海里当反潜导弹使,“计划的近义词是稳妥,你的是什么?!拼命!每次我都得跟在你屁股后面帮你到处收拾烂摊子——”
欧德就知道浮士德不会赞同:【听我说。】
这其实还挺有趣的——因为作为领头羊在前线时,浮士德更愿意执行一些冒险的决策。比如在敌情不明的前提下,浮士德宁可冒着可能暴露GORCC的危险直冲银行,也要立刻控制住危险源……但一变成后勤,浮士德就开始讲稳妥了。
也许这也是那句“为人父母,才知父母辛苦”的变式之一吧。
反正欧德这么折腾浮士德是一点愧疚心没有的。
在撒哈拉据点时,浮士德都被教官们拎出来当反面典例批判无数次了,欧德相信,有应对浮士德的经验在前,GORCC部队一定也能应付得了他的临时计划。至于浮士德……欧德知道自己一定能说服浮士德,因为他的计划的确损伤更小:
【克苏鲁的梦境有多大?有没有可能……我可以把我的梦境从幻梦境里分离出来,用它吞下克苏鲁的梦境?那我就可以受到梦境的加成,并且对克苏鲁造成压制了。】
浮士德刻符文的手逐渐停住:“你什么??你要怎么把自己的梦境从幻梦境里分离出来!简直闻所未闻!”
【不知道。交给你了。我专心拖延时间,拜。】欧德回得飞快,回完就掐断通讯,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话能活活气死一个排的浮士德。
“!!???”浮士德震惊地听到耳麦里联系一断,匪夷所思地一抬头,就对上伊娃一脸“呵,你也有今天”的神情,“我——”
生死关头,生死关头,不要情绪用事,不要情绪用事。
浮士德猛烈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扭头看向克塔尼德的眼神简直堪称穷凶极恶,就差把“看看看!就知道看戏”给写在脸上:“欧德想把他的梦境从幻梦境里分离出来。”
“什么?”克塔尼德和浮士德一个反应,“闻所未闻,幻梦境从没把哪块地盘分割出去过,哪怕谁都很讨厌月亮上的那帮月兽。”
“但只是没发生过,不是不能做到,是吗?”浮士德敏锐地捕捉到了克塔尼德这次有些不同以往的态度,“你在动摇……你自己也在希望这件事能成。”
克塔尼德的耳朵红了,看起来不想承认,但最终还是咕哝:“当然……我感觉我在这儿站了快有一辈子了,但几乎没有多少事是我能插手的。但这一件?我想只是把一块人类的地盘从幻梦境里驱逐出去,应该算不上会引发战争?”
克塔尼德碎碎念地打着说服同伴的腹稿,抬手用绅士杖敲了一下地面,消失在晨光中。
与此同时,GORCC的大部队终于抵达梦境。杰克甫一帮忙将连接幻梦境与克苏鲁之梦的门打开,艾尔活跃的大脑袋就先探出来,操着半生不熟的口音唱戏:“将军莫慌!未将已带率十万兵马奔赴——唔唔唔??”
浮士德抬手把埃及佬的大脑袋糊开:“好得很,现在带你十万兵马再滚回去——把船上这帮拖油瓶也带走。还有,是末将,不是未将。”
“为什么要回去?留下帮忙啊,”艾尔毫不介意地冲后面的队伍挥手,示意先去解救人质,“而且为什么不能是未将,末将一听就很没有未来的样子。”
浮士德是真没心思跟艾尔贫嘴了,低下头将最后几笔画完,起身招呼一旁的伊娃:“走。我们也走。鬼知道那小兔崽子的梦境什么鬼样,万一把我们跟克苏鲁的梦境一起吞了?那家伙的胃口可是好到能在三天内吃穿一整个捕梦小镇的,消化力强到出了镇还是那副瘦得营养不良的模样。”
没人对浮士德的决定提反对意见,浮士德的直觉在GORCC里是出了名的准。他既然会觉得欧德的梦境很可能拥有和他本人一样的吞噬消化能力,那在这种紧要关头,最好还是别抱着尝试心理非得实验一下浮士德直觉的精准度。
大部队领着各自的领导人迅速钻回甬道,负责殿后的艾尔最后回望了一眼梦境上空看起来晴朗无云的天,正有些犹豫,就听遥远的天际忽地传来一声闷闷的、像是巾棉撕裂的声音。
明媚澄净的天空骤然被什么东西撕开了一道口子,黑红色的梦外之梦露出狭长的一角。狼烟、烽火……还有一只巨大的、透过裂隙向内窥伺的眼睛。
那眼睛看起来丑陋极了,眼珠是黯淡无光的,眼眶皱缩焦黑得像一具干瘪许久的焦尸。沥青似的污血不断从眼角流淌下来,像擦拭不干的泪。
艾尔的心脏错失了半拍,下一秒,两只同样巨硕的、缠绕着符文绷带的手从裂隙中遽然探出,自天际冲着他的方向直抓而来!!
“艾尔!你在磨蹭什么?!”甬道里,浮士德一把揪住艾尔的后领,恰是时候地将人一下扯进甬道。
“啪!”杰克重重关上界门,背抵着门板心有余悸地粗喘时,就见艾尔一脸空白地跌坐在地上,半晌颤着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眶,又一点点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足足数秒才眼盲空茫地再次抬头:“那是……欧德的梦境?那是……那是我的眼睛!!那是我的手!但怎么可能呢?!那些符文——那是活人献祭的符文,只有数千条命——不,上万条命,才能用血肉浇灌出那么大的邪影——我怎么会干出这种事?!你确定欧德曾经历的是时间回溯吗浮士德?我没法想象我——”
“绝望能让人做出任何事。”浮士德冷酷地打断艾尔因无法接受现实而提出的质疑,“至于现在?我们最好祈祷你曾经的绝望浓郁到足以拖克苏鲁一起下地狱。”
“……”艾尔不禁摇头,喃喃,“不可能的……绝望能伤害到旧日支配者?那谁都能上战场了!人类的绝望对克苏鲁来说算个什么?调剂?耳旁风?那样单薄的东西,怎么可能……”
·
“——对我造成伤害?!”
海底,克苏鲁闷雷般的声音在海水中荡开,巨硕的触须自黑暗中重重挥下,碾碎了大片自拉莱耶地基下探出的骨手。
然而下一刻,破损的骨手就在周围星之眷族错愕惊恐的瞪视中眨眼重塑,铺天盖地的尖锐笑声中,欧德深红色的身影如同鬼魅,眨眼从宫殿南端掠至北端,停身时轻舔了一下指尖沾着的血肉,身后原本挤满星之眷族的大殿几乎荡然一空。
“……”哪怕是克苏鲁都在目睹欧德一秒吃穿宫殿后停滞住了动作,更别提瞬间同胞们就被吃了大半的星之眷族们。
它们惊恐地退缩,却只能听到从宫殿下方传来岩石被什么东西凿穿的声响,还有已经破土而出的尸骨间嗤笑着的窃窃私语:
‘送菜来的。’
‘是呀,怎么想的?早几个月前欧德就能把深潜者巢穴吃个精光了,星之眷族能有什么差别?’
‘得了,你明知道这也不能全赖人家。要怪就怪欧德那个死小鬼太精,比蒙肉抓在手上都片好了,硬是不吃。他不吃,谁知道他能吞噬怪物?你觉得这群倒霉蛋们是自送上门的菜,这群倒霉蛋们看欧德一个人类自送上门,恐怕也当欧德在送菜呢。’
‘这都不是他第一回这么蒙人了,之前在钱宁宅,这一轮的我故意催了他好几声让他赶紧开吃,结果他为了一个猎物都不放跑干了什么?直接从二楼跳下去!楼底下的食尸鬼怕不是还在感激上天的馈赠呢。说真的,要是他一上来就开吃,那一屋子食尸鬼们估计能被吓跑一半多。’
神志清晰、还能闲聊的尸骨们勤勤恳恳干实事,眨眼将剩下几具星之眷族困束在地。克苏鲁的触须如同巨锤般砸来也不怕,反正他们能复原,倒霉的只有被一并碾成肉泥的星之眷族们。
但更多的尸骨只是尖利扭曲的大笑着,孱弱的哭泣着,无知无识地将仇恨宣泄向梦境中央的旧日支配者。
宫殿崩摧,碎石坠落。泥沙俱下间,欧德淡定地无视克苏鲁对他而言已经无意义的低吼,张嘴叼上一块从炼金空间取出的比蒙肉,就扭身一旋,丝毫不避地直迎向自上方海域暗处砸来的触须!
“轰……”
海水被巨物挤压、搅乱,发出沉闷如雷的声响,迅速挨近欧德。
然而欧德只是在触须挨上自己的最后一刻倏然摆尾,游鱼一样轻盈地绕过砸向他的触须正面。
将鲜美的切肉囫囵吞咽下喉的同时,尾鳍一张,以尖刃似的侧面自触须末端,一路割向根端!
“——!”克苏鲁吃痛抬须,大片绿色的血雾霎时污染了大半视野。
然而在克苏鲁下方,无数白骨却如同闻到腥味的鬣狗倏然顺着祂庞大的身躯一路爬上,发了疯似的拼命钻入祂被割开的血口!
“▅▃█▂——”人类无法理解,甚至无法以罗马音标注的语言从克苏鲁口中倾泻而出。
欧德浑然只做没听见——反正听见了他也听不懂,用尖锐的虎牙叼住第二块比蒙肉的同时,再度向克苏鲁的第二根触须发动攻击!
绿雾喷洒上脸,欧德吞咽切肉时没忍住,顺口嗦了口汤,鲜得他舌头差点掉了。
‘别别别,怪变态的。’他赶紧闭上嘴巴,战战兢兢去割下一条触须,攻击间严肃地皱眉在心里批判自己,‘在怪物面前装享受那是为了施压,放狠话归放狠话,真享受上了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欧德严厉地板起脸,原本都想好的狠话也憋回了肚子里。
最后一击将被白骨蜈蚣似的占据了血肉、无法攻击的克苏鲁当胸剖开时,大量甘醇的血涌过欧德的脸侧,他眼睛眨也没眨,只将那截伤口剖得更深,放任那些白骨再次爬入其中。
‘欧德……’克苏鲁的声音在海水中荡开,这一回褪去了愤怒,竟显得有些示弱的意思。
祂也没法不示弱,事实上祂已经坚持得够久了。当一根白骨撕裂祂的梦境,探入其中时,祂的一切愤怒就都已经失去了底气——身为梦境之神,却连自己的梦境都被敌人的梦境撕裂侵入了,还期待什么胜利呢?
如果早几百年,哪怕是早一个月,祂都会在意识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的时候立即示弱逃跑,对于祂们这类生物而言,尊严远没有生命重要。
然而那颗原本不该属于怪物的心脏在这时候搏动起来,让祂不愿开口,不想恳求敌人的高抬贵手——更何况,欧德有可能放过祂吗?
不可能的。
那与其在低声下气中死去,不如厮杀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是的,厮杀到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厮杀,不要低头,直到死亡降临……不,不。祂做不到!
祂能看见死亡就在道路的尽头等待着祂,祂要怎么坦然地走上这条路呢?!
祂要活着,祂想活着,祂想!
‘咚。’
心脏鼓噪的声音在这一秒尤其地清晰。
祂听见祂的梦境彻底崩坍的声音,海水瀑布般从尸骨间向下渗落。滂沱之声中,祂听见哀嚎自四野向祂刮来,直到被尸海中那道峻瘦高挑的身影抬手挥散。
所有的梦都像泡影一样破裂了,他们向下坠入现世的南太平洋里。
“嗵……”
冰冷的海水拍上面颊,祂几乎想也不想便掉头就游。脑海中、鼓噪的心脏中只有唯一一个念头: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着!!
与此同时,恢复崭新的游轮甲板上。刚爬上船的欧德三两下蹬上裤子:“你那个契文怎么用?怎么用,浮士德??”
【什么?你用那个做什么!那本来就是应急用的,现在的你完全可以直接跳下去接着追击,收个尾就行了。你爬上船干什么?这一艘皇家游轮你知道多少英镑——】
“我不能再吃克苏鲁的肉了。”欧德打断,“你不清楚,这种奇怪的感受,就像再吃一口就会有别的东西从心脏里面爬出来——这不是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
【……船首甲板,有个格格不入的船舵,看见了?操作它。整艘游轮被我和伊娃改造成一枚反潜导弹了,你知道怎么瞄准。】
欧德大步奔向船首:“克苏鲁呢?祂潜进海下了,我需要祂的定……”
欧德急促的声音渐渐停住。
海域周围,原本游弋着的支援舰船也看到这样巍峨、也叫人无法理解的一幕。
波涛翻涌的海面中央,海水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升起的东西顶起,紧跟着,一根形状怪异的绿色岩石展露出头脚,再然后是因主人的遗弃,仅剩断壁残垣的拉莱耶。
水声轰隆作响,大量海水如同瀑布般从升起的建筑上倾斜而下,人们震撼而错愕地看着本该急于逃命的拉莱耶之主重新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上,黏稠的绿色血液泼溅在每一块岩石、每一座建筑上。
“祂想做什么?!”支援舰船里,有人警惕地提醒,“小心!克苏鲁一定掌握着我们所不了解的秘法,那么大量的出血,也许是秘法仪式要支付代价!”
“申请火力打击——”
“再等等呢?”一袭白袍的钟老摇着折扇,眯起眼睛看向海面中央的拉莱耶,“如果祂这会儿的性子真像欧德……”
没有秘术的读数波动,克苏鲁本就是以蛮力著称的旧日支配者。
甲板上,欧德困惑地隔着海看向盘踞在拉莱耶上的神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不畏惧死亡吗?难道他不曾想逃离战场吗?
只是每一次逃离,他总会选择再回头而已。
“……”欧德忽地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探进自己的梦境中扒拉了一阵,费力地拎出那顶虽然出自比蒙之手,但在通感之下,也算是克苏鲁亲自打造、亲自为他加冕的沉重荆冠,声音很低地对克苏鲁说,“就当是为一切收尾吧。这东西以后也不可能再戴了。”
巨轮随着船舵被抓稳转动,坚硬的船体破开风浪,然而风浪却没有声响。
好像空中有千万的灵魂正默然地注视这一幕,思考自己的来时路,思考自己最初踏上人生的旅途时,是否有预想过今天这样的结局。
游轮的尖端撞上拉莱耶的石柱,金色的契文在船体上一闪而过,那些坚韧的石料便如同豆腐一样被轻易地分割开了。
当刻满契文的尖端撞入克苏鲁的身躯时,欧德凝视那双在最后一刻终究是变得和他更像的绿眼睛,轻声说:“晚安。再也不见。”
拉莱耶彻底崩散了,和克苏鲁的身躯一起。契文的作用下,那些残躯仅仅变成了枯槁的灰烬,眨眼消散在空中。
【……好吧?】浮士德迟疑的声音从耳麦里传出来,【游轮没炸,替大英政府省了一笔不是很需要省的钱。人质也没死……皆大欢喜!好了好了,赶紧让人质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下班收工了啊!】
耳麦那头顿时传出一阵松气和风浪平歇后的笑谈声。
浮士德切了个单人频道调侃欧德:【虽然我是说工作时间别谈情说爱,但你这次是真跟公爵大人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挨上,我都有点心怀愧疚了。给你放个假,你去陪陪人——】
“你知道,整件事情中还有一个问题我还在思考。”欧德在海风中摘下扎人又沉重的荆冠。
他想起卡文迪许在浴室里说的那段话:
‘你想要什么?’
‘的确有一件事,或许是你想知道的。——之前船长死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阵钢琴声。’
为什么卡文迪许什么都不提,专门提这件事?
为什么说这件事,是他想要知道的?
欧德心中生出一种隐晦的猜测,他直接往船舱下层跑:“浮士德。你说没在船上找到杰克的尸体,甚至连随便谁的尸体都没找到,有没有可能——那是因为他没死?”
【什么?】
“你看——船长想要藏住杰克,能把他藏哪?藏哪不会被发现?藏哪尸臭不会传出来?”欧德冲到了底层,“最好的选项是肋板间空隙——它不是舱房,就是一个中空的空间结构,用来稳固船的结构。没人会到那儿去,因为它没有任何功能性。也没人进得去,因为从建好开始,它就被完全封闭起来了,直到轮船被拆解。”
“如果——杰克因为拥有幻梦境的能力,没有死得那么快。如果——克希拉在躲避比蒙的时候,长时期藏在轮船下——”
“杰克可能在重伤濒死的状态下,因长期靠近克希拉被污染吗?”
【可能性……很大。等等,你不会是想拆游轮吧?!?】
回答浮士德的是一声炮火的轰鸣。
欧德攀着肋板,将重火力往身后一背,收起用来扫描怪物的手机,跃进漆黑的肋板间空隙:“我已经拆了。应该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你说了,这是一笔不是很需要省的钱。我确信对于GORCC来说,救回一个能自由进出幻梦境的人才,比经济损失更重要?”
黑暗阻隔了视觉,然而并不妨碍欧德摸索着碰到一团濡湿软烂的东西。
那东西霎时惊恐地瑟缩了起来,但被欧德毫未收力的手扣住了,没能跑得了。
“好了……好了……没事了。”欧德面不改色地捞起杰克,没有丝毫停顿地亲吻了一下畸形怪物的额头,“你应该过了需要我唱摇篮曲安抚的年纪了吧?”
欧德抱得很紧,一点没顾杰克的挣扎。直到手臂间那团软烂的东西重新有了骨骼,有了呼吸的起伏,清瘦的身躯咯得欧德这个同样没几两肉的瘦子嘶了口冷气,松开手。
连续数周黑暗的海底生活带来的寒冷都因为生命的回温而驱散了。欧德没忍住笑出来,起身冲杰克伸手:
“没去真正的金色维也纳大厅演奏过,难道不可惜吗?走吧。”
我带你回现世——
作者有话说:燃尽了……蔫蔫瘫倒.jpg
第42章 你会帮我吗?
等重新穿戴整齐的欧德带着杰克抵达GORCC安排好的港口, 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年轻的钢琴师肚子饿得咕咕叫,然而一下船还是小尾巴似的紧跟在欧德身后,保持着严阵以待的状态, 跟随欧德找上正和浮士德交谈的克塔尼德:
“关于这孩子的兄长,还是没找到他的尸首?”
船只陆续进港的汽笛声拉得很长,在夜色与和煦的海风中, 莫名有种游船回港、游子还乡的安稳踏实感。
克塔尼德无奈摇头:“我以为这应该很容易,但现实是我甚至还请了几位老朋友,都没在幻梦境里找到那具尸首。我们觉得它可能漂浮的过程中, 被路过的月兽商队带走了,或者降落在某片食尸鬼聚集的地带……如果不是尸首被毁,我们不可能找不到它。”
“不, 赞恩……”杰克本来就低血糖, 听这么一说差点腿一软晕倒在地。
欧德一把将杰克提住了,接着问:“或者有没有一种可能, 是赞恩被人带离幻梦境了?”
“……?”克塔尼德无法理解,“谁会想要一具尸首?目的是什么?”
浮士德夹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若有所思:“现在还不清楚……但现在闲下来复盘, 赞恩当时的行为的确有些地方不合常理。”
“比如那个借道幻梦境的仪式。谁教他的?”
“黑色兄弟会根本不希望这件事真的闹大, 所以才只是派了一堆乌合之众。我审过那六个饭桶了,他们拿到手的仪式相当简单, 哪像赞恩·潘恩,手里的仪式直接能把一整艘游轮拽进幻梦境里?你们觉得黑色兄弟会会在不想把世界都惹恼的前提下, 教一个跑腿的碎催怎么替他们惹恼全世界吗?”
的确不大可能。欧德补充:“而且,杰克提出的那个点也很值得注意——如果你们是赞恩, 在举起武器时听见弟弟的弹琴声,听出弟弟想向自己好好告别,见最后一面, 你们会直接无视这个最后一面的机会,接着把人杀了,自己杀了,管也不管弟弟?”
“听起来的确奇怪……我会派人接着跟进这件事。”浮士德低头去看还呆呆的杰克,无语地在这孩子眼前打了几个响指,“醒醒!你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这就是杰克自己的决定了,欧德没有插话,只抬起头,视线仔细逡巡过人来人往的海港,寻找伊娃的踪迹:“伊娃科长呢?”
他一时没找到,只瞧见星空下的海港亮着暖色的灯火,看起来热闹又充满着人气。
他看见一位眼熟的领导人正拍着另一位领导人的肩膀,和其他几位同行者一道往临时安排的歇脚处走:“别挂脸了,又不是没有好消息!还记得开会时候坐我左边的那位技术专家吗?他说他的小组目前正在研究怎么往武器里加追踪芯片、怎么实现量产和全覆盖!如果这能成……什么?什么叫现在没心情想这些,现在就是想这些的时候哇!不把这事儿弄清楚,你能睡安稳?”
他看见稍微再远点的方向,一小队GORCC成员正一脸死鱼眼听着自家领导人大发牢骚,往灯红酒绿的饮食区偷瞟过去的眼神却暴露了他们对下班的渴望。
伊娃就坐在那片同事们望穿秋水向往着的饮食区里,露天咖啡厅的老板友好笑着替她端来一杯咖啡和一只点燃的蜡烛。就着烛光,伊娃抖开一份当地的报纸,吹吹海风倒也很惬意。
“……”欧德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打从之前浮士德点破伊娃很可能和克希拉有联系,想把克希拉当实验材料搞点回家后,欧德就一直提心吊胆。他真的很不看好这种触碰禁忌的研究……虽然他得承认,那些枪的确很好用,阿斯顿马丁也很好开。
“啊,浮士德先生!还有古老之梦先生。”首相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热情而兴高采烈地大步走到众人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谢,如果没有你们……好吧好吧,我知道这些都是套话。不如谈点实际的。”
这一任的首相显然不是贵族出身,相当接地气地用手臂一把揽过浮士德的脖子:“一盒Cohiba雪茄,如何?我的私人珍藏。你知道这东西有多难搞到手,一般Cohiba只会供给古巴的领导人和高级官员,根本不在市场上流通。”
首相又看向欧德,显得就犹豫多了,毕竟和欧德没打过交道,并不知道如何投其所好:“古老之梦先生……说句题外话,为什么选用了这个代号??它喊起来真的很奇怪。”
欧德也想知道。但是正事谈完了,这会儿他就不怎么敢跟浮士德多搭话,万一搭着搭着,工作完成心情正好的浮士德想起他在任务期间的种种忤逆之举怎么办?他只能悄咪咪拿眼睛去瞅浮士德。
好在这时候浮士德的好心情还没消退,咬着烟蒂笑道:“钟老——我另一个同事给他取的。之前给这小子算命,这小子一下抽了三张牌,钟老挑了其中一个给他当代号,说‘这卦象取得是不破不立之意’。”
“算命?卦象?”首相的眼睛蹭地一下就亮了,期期艾艾道,“你觉得……我能——”
“不准的。”浮士德一句话就打消了首相的念头,“他是个华国人,但算命用的是浪漫塔罗牌。”
“哦……”首相眼神失落,“好吧。接着上面的问题谈。”
“我想了很久该如何感谢您,古老之梦先生。也许军衔上的提拔,或者爵位是您会愿意接受的?”
与此同时。因处置方案未定,仍滞留在南太平洋海面的皇家游轮上。
一只巴掌大小的机械蜘蛛顺着甲板通向下层的楼梯,灵活地一路爬向第三层的隔水船舱里。
它猩红色的机械眼在黑暗的船舱内嗡嗡作响地转了转,须臾间,忽然锁定了某个方向不动了。
船舱一片寂静,只有海水拍打隔水舱门的声音轻柔作响。
半晌,伊娃的声音从机械蜘蛛里冷淡地飘出来:“正如我承诺的那样,我来完成交易了……克希拉。”
机械眼像柄小型的探照灯,猩红的灯光照亮了巨型章鱼苍白的眼柄。
没人发觉这个发生在游轮上的小插曲,遥远的港口上,浮士德将还在消化“我辣么大一个游轮,说没就没啦”这一沉重打击的首相送回歇息处,扫了眼旅馆走廊窗外逐渐安静下来的海港,终于打开窗户,点燃雪茄。
一场大雾渐渐在港口弥散开。浮士德吞云吐雾,做着最后的善后,顺口跟欧德搭话:“怎么还杵这儿?不去找公爵大人你侬我侬了?”
欧德其实是想让浮士德有什么想罚他的就赶紧罚,别这么一直拎着另一只靴子让他提心吊。
不过话到嘴边,他又觉得这么说太混不吝了,不管怎么说,这趟任务浮士德没少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人还是得有点良心的:“上一次我们谈起这件事,你让我‘不要干柴烈火’,上上次我去见卡文迪许,你只给我一小时时间。我以为你并不希望我们俩在一起?”
“那是在工作中和赶去工作前,”浮士德嫌弃地瞥过来,“你知道从事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在工作时是什么德行,六亲不认穿上裤子不认人……但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们能暂时当一会儿人。”
浮士德转过身,后腰靠在窗台上,饶有兴致地打量欧德的神色:“说起来,关于公爵大人,你们现在是个什么章程?”
“……”欧德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得个所以然。
他觉得章程这个词对他来说有点太认真了,他其实还没捋清楚自己跟卡文迪许算怎么个事——他的意思是,他当然清楚自己为什么跟卡文迪许搞在一起。因为防备、为了情报……但游轮上发生的这些事,让他忽然有点看不明白卡文迪许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卡文迪许要暗示他杰克的下落?
为什么卡文迪许要说这件事,是他想要知道的?
如果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对怪物造成人性化的污染,在肋板间空隙里找到已经彻底变成怪物、只能杀死的杰克,这样绝望的局面绝对归不到“他想要知道”的分类里。但谁知道卡文迪许怎么想的呢?谁知道外神的思维逻辑呢?
但是,如果卡文迪许当时这么说,就是决定了即使他没发现自己的异常污染效果,也会亲口告诉他,从而让绝望的局面变成他想要知道的情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外神,不光在明知道某个存在可能具备威胁到自己的能力时继续和这个存在纠缠不清,甚至打算亲口告诉这个存在,你手里有把能对准我的刀?
太奇怪了……难道犹格索托斯是个疯子吗?为什么他无法理解对方的思维逻辑?
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欧德不打算再继续思考下去了,他认为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什么章程?你觉得一个特工适合谈这个?”
“?你不是在说你没打算认真对待这段关系吧?”浮士德的关注点也相当与众不同,“老天,那我劝你最好尽快解决这段关系。他是个公爵!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我可以做你工作上的后勤,但别指望我会替你的混乱关系擦屁股。”
欧德耸耸肩,刚想说什么,远远就见饮食区的方向,一道高大沉稳的身影自雾海中走出,穿梭过往来人群,大步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欧德的话顿住了,很难不怀疑卡文迪许是不是听到了浮士德的劝分不全和。
他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比起考虑这些,我更想赶回祖父坟前再看看他。上回他下葬,我走得太急,几乎没怎么跟他说话。——你能帮忙把我送过去吗?”
浮士德不觉得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等回去再上坟不行吗?他现在也怪累的。
但考虑到欧德之所以没空留下谈话,也算是被他拖着出任务导致的,他还是咬着雪茄单手拍了下欧德的肩膀:“替我向老爷子问好。”
白雾淹没了视线,下一瞬欧德再睁眼,就发觉自己已经站在祖父墓地中央的天使像前,夜色下,一排排灰白的墓碑静默地矗立在土壤中,隐约的冷雾为它们覆上一层稀薄的露水。
“……”欧德在原地站了几秒,才重新迈开步伐。
他在祖父坟前停下后,先拿胸前口袋里巾帕擦拭了一遍碑上的水露,才一屁股坐下,也不在意西装会不会脏、这么做算不算得体,此时此刻,他只感到一阵放松。
就像时间又倒回祖父仍在世时。他坐在祖父书房的窗台上,或者祖父的腿边,随意盘放的腿边搭着书或者论文,惬意的时光就能这么静静地流淌一整天。
“也不算差别太大吧,除了你现在靠起来有点冷。”欧德哂笑,“我很抱歉上一次我走得很急……我得承认,那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因为……我始终怀疑我才是害你突然发疯、拒绝接受急救的罪魁祸首。”
没人知道此时他心里有多么如释重负——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自我怀疑、反复内心拷问,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切实的答案:
他的污染根本不会让人发疯,甚至有可能可以帮助疯子维持理智。他不可能害死家人。
“我——”欧德正准备跟祖父聊聊最近的工作,忽地听背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清晰的枯枝被踩断声。
手.枪瞬间划入掌中,欧德猛地举枪转身:“谁?!”
墓地外,卡文迪许拄着手杖站在树影横斜下,并没有靠近,但也没走开。
月光流淌过那张冷玉质地似的脸,将他额前的碎发,高挺到有些冷酷的鼻梁,深色的薄唇勾勒得像一副蒙着朦胧银光的、不真实的油画。
“……”欧德举着枪微微偏过头,很有些意外——他以为卡文迪许在听见他说自己打算去上坟后不会跟来,就像之前他为祖父下葬,卡文迪许一定知情,但也没有硬要出现,“你跟来做什么?”
“尝试邀请你去庄园做客。”卡文迪许没有靠近的意思,“你的祖宅还没赎回来,租住的地方又被炸塌了,我想你也许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
欧德回以微笑,不过转念一想瞎子也看不见,嘲讽了也白嘲讽,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后脸又懒得做表情管理地挂回去:
“很贴心。但我有员工宿舍可住,记得吗?”
卡文迪许唇角勾了一下:“那看来我还不够贴心。不然你为什么连枪都不肯放下?”
欧德:“……”
“咔哒。”
手.枪轻响,欧德松开手,银亮的伯.莱塔被勾着扳机圈,在他指尖晃荡了两下,又被收回腿间的枪套:“不知道。也许用枪口指着你能让我感到愉快?”
“但不足以让你接受邀请?”
“……”欧德双手半掐着腰,手指抵着枪柄敲了两下,转而按向身旁墓碑的两侧,像是捂住祖父的耳朵,“不。我们可以约.炮,但我们不能同居。而很不幸,我现在没什么约的心情,所以……”
欧德没把话说全,但拖长的尾调已经足够表达他的意思。
卡文迪许垂下视线站在墓地边,明显是思考的神情,片刻后他重新抬头:
“所以我有一起失踪案想求助你。也许案件的离奇足以激起你的兴趣?”
“……”欧德眉宇皱了起来,有些警惕,“什么失踪案?警方不管吗?”
“这事发生在三年前……家属没有报案,所以没人知道。而且,即使报案,警方也未必会管,因为失踪者是一个是流浪汉。”
卡文迪许睁着没有焦距的双眼,那对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漂亮,像两颗雾蒙蒙的蓝宝石。他向自己的正前方伸出手:“你会帮我吗?”——
作者有话说:我在努力调回标准发布时间!!就差一点点了!fight!
第43章 你敢吗?
用大战之后的小假期调查一个已经失踪2年的流浪汉?欧德怎么可能拒绝这个:“好吧。这个流浪汉在哪失踪的?”
他收回捂着外公墓碑的手, 拍了两下作为告别,就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墓地外。
低头去掏手机,准备调出GORCC的数据库方便查询时, 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卡文迪许极短暂地微微偏了下脸,面上流淌过一丝懊恼的神情。
“……?”欧德不禁拿着手机停住脚步,“你那是什么表情?突然又不想跟我分享这个案子了?”
“不, 只是没想到你会积极到想在这个点接着工作。”卡文迪许在欧德充满怀疑的目光中转过身,用手杖探索着前路带路,“现在已经是10点了, 当年那个流浪汉出事的地点,现在住进了一个新家庭,我想我们最好等到明天再去敲门, 今晚先回卡文迪许庄园休息。”
“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您有这么贴心?”欧德差点没笑出声——好吧他的确笑出声了, “我还以为您从小学到的礼仪就是大半夜拿枪敲门呢。顺便在被拜访的人门前放一本《海狼》……等等,你那时候是想给我‘上坟’吗??”
也许是周围就是一排排墓碑的缘故, 欧德在这一刻忽然福至心灵:“所以你才莫名其妙往我房间门口摆本你觉得很适合我的书……你知道我下一秒会死在那间房间里——”
“但你没有死。”卡文迪许也没想到这本旧账会在这种时候突然翻起来,脚下的步伐都不动声色地快了些许。
欧德差点被气笑, 声音拔高:“那是因为我自己的能力!!”
“啊嗷……”一群夜枭被惊飞起来, 嘶哑的叫声为本来已经够尴尬的局面添油加醋。
“…………”公路旁,等待在戴姆勒DE27边的老管家海恩都快凝固了。
他上一秒还在淡定地想自己已经经历过一回考验, 这次绝不会大惊小怪,下一秒就差点被欧德这一声送走。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往主人的方向看, 就更加出离震悚地看到那位欧德先生一把抢过公爵大人手中的手杖,猛地砸在地上, 手往腿边一抹,不知怎么的就摸出一把手枪来,指着地上的手杖:
“乓!乓!乓!”
三下火光闪过, 手杖断成几节。
“……”卡文迪许谨慎地闭上了嘴巴,感觉……不,能肯定欧德比起手杖,更想把这些子弹打进他脑袋里。斟酌再三,他找了个无功无过的话头:“案子还查吗?”
欧德回以冷笑,大步走到戴姆勒DE27边坐进后排座位里,关车门时“哐!”地一声,差点把海恩吓个哆嗦。
祖宗祖宗祖宗,差不多行了……海恩在心里一迭声祈祷,无比害怕公爵大人下一秒暴起动手。
然而还有更挑战他心脏承受能力的在后面,好不容易等他家公爵平平稳稳上了车,后排的先生又转了下手枪的弹巢,阴恻恻道:“那个流浪汉的案子,最好能提供足够让我满意的东西。”
“…………”在欧德应下后才后知后觉地懊恼,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完怎么抹除痕迹的卡文迪许欲言又止,很难说出“但世事无常”这种招子弹的话。
好在这时欧德的手机响起,暂时缓解了车厢内凝固的气氛:“喂?……小钱宁?”
前排的海恩战战兢兢踩下油门。
欧德很有些意外,然而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这个情绪给得很不明智。小钱宁的声音霎时在手机中炸响:“你这是什么语气?!??你这是什么语气!!”
“天啦!我为了能早日帮你赎回祖宅,天天在外面奔波,跑得灰头土脸,你接我电话的语气居然这么惊讶!?怎么?在战场上杀怪物特别威风,完全忘了为你日以继夜的我了是吗?!?”
“……”欧德的火气顿时和音调一起降了下去,仿佛十秒钟前的卡文迪许,“没没……你,呃,有进展了?”
“进展?拜托,看不起谁呢。”小钱宁嗤笑,“所有条款都已经谈好了,商线从明天开始就会正式进入基建阶段。”
“我打给你是因为——你当时跟我谈分成的时候,不是说因为时间有限,绝大多数事都要我自己管,所以只收个牵线的费用吗?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位合伙人七拐八绕地听过你的名头,就是在大学里经手过的那些商线。他提出愿意让我们几个点,只要今晚能跟你见一面,就当交个朋友多条路。有他让的那几个点——即使你只拿牵线的提成,也足够赎回祖宅!我也会跟你一起去。那是一场小规模的酒会,受邀的都是政商界年轻一代……你知道的,我得去混个脸熟。”
“……”欧德犹豫了。
他衡量了片刻,匆匆对小钱宁说了声“你等一下”,旋即捂住手机的收声孔,转头看向卡文迪许:“反正你说要调查也得等明早,我今晚先——”
“轰……”
没有任何预兆的,整辆戴姆勒DE27骤然爆炸。
欧德只来得及下意识将视线投向前排的老管家,下一刻就被卡文迪许猛地按住后脑,鼻梁撞进卡文迪许饱满鼓胀的胸膛。
等他眨完这一下眼,人已经被卡文迪许紧紧抱着站在公路边,老管家满脸苍白、双目大睁地被卡文迪许提在手中,还没缓过劲。
“怎么回事??”哪怕是欧德也有些心有余悸。他推开卡文迪许,走到仍在燃烧的老爷车残骸边蹲下,“车上装了炸弹?不……我不相信车上有这种东西你能坐上这车。”
他背对着主仆二人,因此没能看到卡文迪许包裹在沉静克制的西装下的胸膛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急促起伏,那双蓝眼睛里倒映着明灭的火光,几乎像被逼到断崖边的人,正站在万丈深渊和身后的坦荡大陆间犹豫回望。
“轰……”
老爷车再次蹿出一股火舌。
欧德猛地弹跳后撤,惊险地躲过二次爆炸,再看车时,几乎就连完整的残骸都找不到了,一切都分崩离析。
“……”卡文迪许注视了一会火海中粉身碎骨的老古董,片刻后用已经恢复平静的语调安抚性地开口,“也许只是车子太老旧了,人没事就好。——说起来,你不觉得这是一种警示?我刚想约你一起去查案,车忽然就出了问题。也许我们应当今晚就采取行动,以免案子也出现意外。”
“……??”欧德匪夷所思地蹲在车边扭过脑袋,漂亮的臀腿线条包裹在紧绷的西装裤中,“这前因和后果之间有联系吗?是谁说今晚不适合上门,明早再去更好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瞬间警觉:“等等……这车应该不是你自己炸的吧??为什么?不想让我参加那个酒会??”
“不,当然不是。”卡文迪许表现得越平静,欧德就觉得他越可疑,“是因为那个案件。虽然流浪汉失踪了,但仍然有一个目击证人活了下来,如果他也遇到危险呢?”
“……你认真的吗?”欧德狐疑地站起身,“但即使我们想去,车没了,我们怎么去?那酒会就在伦敦市内——”
汽车的引擎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欧德的话。另一辆戴姆勒DE27从夜色中缓缓驶出,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神色麻木的光头保镖。
“……”欧德敢打赌,这车绝对是卡文迪许刚刷过来的,车上的倒霉蛋多半是觉睡到一半,硬被无良老板拖下床。
卡文迪许坐进车内,先用今年薪酬翻番给驾驶员注射了一记纯天然无污染的兴奋剂,又扭头朝向车门外:“你不上车吗?”
欧德:“……”
·
祖父的遗体已经接回,祖宅由GORCC帮忙押着也不会被拍卖,那慢点赎回就慢点了。相比之下,如果卡文迪许说的“也遇到危险”是真的,也许今晚他们赶去办案还能救下一人的性命……再三权衡下,欧德还是婉拒了酒会的邀请,并再三承诺办完急事一定去钱宁家新宅留宿,陪受累已久的小钱宁打一通宵的游戏。
“我从未玩过游戏。”卡文迪许在他挂断电话后又转过脸来刷存在感了。
欧德头也不抬地切换到短信界面,一边搜找浮士德的号码,一边抬手捏住卡文迪许的下巴,把人的脸扭回正视前方:“怎么会?半夜把人从床上拽下来,为人穿衣打扮的小游戏你不是玩得挺熟练?”
他迅速扣字,给浮士德发出一条信息:【今晚在伦敦翠鸟酒店有一场酒会,小钱宁也参加的那个,帮忙派人去看一下场子,OK?顺便调查一下所有参会的宾客和员工背景。】
卡文迪许到底为什么不想让他参加这场酒会?欧德很难放下这份狐疑。
【浮士德:财神爷出行,你不说GORCC也会派人。所有宾客和员工都筛过一遍,没问题……但你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听到什么风吹草动了吗?】
【浮士德:等等。这么说起来,派去看场子的队伍里倒是有点计划之外的变动。有个本地队员被苏联分部来的兄弟顶了,虽然该走的代班流程都走过了一遍……我还是去查一查。】
欧德怀抱着谨慎起见的态度叮嘱浮士德查仔细点,这人说不准有问题。再抬头,就见卡文迪许扭头看着窗外,拿后脑勺冲着他,然而车窗已经倒映出对方压抑不住勾起的唇角:“……??你傻乐什么呢?”
“没有傻乐。”卡文迪许正色回头,“能聊聊具体案情了?”
欧德:“??”靠。
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他想推案件,卡文迪许百般拖延,现在这家伙还倒打一耙了:“我@#¥@”
算了,忍了。斗嘴什么时候都能斗,眼下还是专注案情:“你怎么会关注到这个流浪汉失踪案的?尊贵的公爵大人?”
卡文迪许听出了欧德咬字的重音是在强调身份的悬殊,按理来说他不可能接触到这个案子:“三年之前,6月6日,我接到一通电话,来自旧识瑞德。”
“他当时的情绪听起来十分激动恐惧,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害死了一名流浪汉,但没过几秒又否定这话,说不不,跟他没有关系。”
听起来的确像是有隐情的样子,欧德斟酌着说:“所以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那个流浪汉已经被杀了吗?是你旧识杀的?”
“我不知道。”卡文迪许摇摇头,“我并没有在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去瑞德家。事实上,我和瑞德根本不熟,他知道我的联系方式,然而我从没听说过他。”
“后续就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报道了——瑞德报了个假警,说自己杀死了一名流浪汉。他恳求警方立即赶到,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干出什么。”
“但等警方破门而入后,屋子里根本没有什么流浪汉的尸体,甚至连血液都没有。瑞德身边只有一尊雕刻得非常精细的石膏像,是他的自塑像。”
“……”欧德沉默了几秒,虽然知道自己正身处于一个一点都不科学的世界,但还是得先做科学的猜想,“警方确认屋里的确有流浪汉存在过?”
卡文迪许点头:“提取到了流浪汉的DNA还有毛发。但没发现任何挣扎扭打的痕迹。”
“瑞德是一个雕塑家,所以现场全是石膏废料。他的家人花大价钱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私家侦探,侦探看过现场也可以肯定就那满地的石膏渣,如果真有打斗一定会留有痕迹,但他花了三天也没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唯一的发现,是藏在壁炉里的一大堆违禁药品……”
“最后,侦探和警方得出的结论一样,杀死流浪汉只是瑞德嗑嗨了以后产生的幻觉,其实流浪汉很可能早就走了,这么多天来,瑞德只是在家凿石膏凿得走火入魔了而已。”
“……”欧德垂着眼睫思索,“那石膏像里会不会裹着……”
“不。什么都没有。”卡文迪许说,“侦探早就凿过那石膏像了,是实心的。”
“好吧,”欧德挠挠鼻梁,“那我们最好能去拜访一下瑞德,查查当年的案发现场……哦该死。已经过去三年了,新家庭都住进去了还能有什么痕迹?”
“但作为目击证人的瑞德还活着。”明明聊着一件相当严肃的案子,卡文迪许的语气和神情里却有一种无法压抑的亢奋和雀跃——虽然这两个词安在卡文迪许身上都有种接头娃娃一样诡异的违和感。
“……他现在住哪?”欧德问。
“瑞德疗养院。”卡文迪许回答。
欧德:“……”
欧德确认:“你想在晚上十一点多拜访精神病院??”
要不你也进去吧,顺路就也还挺方便的。
卡文迪许纠正道:“不是‘拜访’。是‘潜入’。我的身份不适合进出这种地方,你的身份在这种私人疗养院里也不是很好用。”
欧德:“……所以你是想我在晚上十一点多,带一个瞎子,潜入精神病院?”
欧德不无诚恳地说:“不然你伪装一下病人吧,我可以伪装成家眷哭哭啼啼地把你送进院。”
卡文迪许居然权衡了一下:“然后你会回来接我吗?”
“不。”欧德冲着卡文迪许微笑,“我会带着你的遗产,立刻寻找下一春。”
没人能想象前排两位老员工听着后排的对话有多么瞳孔地震、身心俱震、想要崩溃、以头抢地,总之相当有年头的老爷车硬是飚出了它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速度,浮士德的短信刚回过来,欧德都已经下车了。
欧德站住脚步,阅读浮士德的回信:
【查完了!!呵,你猜怎么着???你发疯开红色洪流的那晚,这毛子也在据点里。一见钟情啊说是……一看到机会就硬是把自己给整来了。呵!你能猜到那个让利的合伙人是谁吗?就是他的假身份之一!靠……拿工作身份泡同事,真有种啊这小子,看老子弄不弄死他就得了:))))】
浮士德发来的一个个括弧仿佛情侣去死党举起的火把,欧德很难不对这位苏联同事心生同情,但:【你确定就只是这样?】
【?还能怎样?……给你问的我都有点发毛了,等会我把这小子逮出来再审审。】
欧德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刚要将手机收起来,忽地在手机屏的反光中,又捕捉到卡文迪许微微偏头,似有似无勾唇的模样,似乎从那位苏联同事的倒霉中汲取到了无穷的乐趣。
欧德:“??你这一脸幸灾乐祸、扬眉吐气的是什么意思?”
“……?”前排的两名老员工忍不住使劲侧目,试图看看“扬眉吐气”这种表情是怎么出现在万年面部神经瘫死的老板脸上的。
然而侧过视线扫去,公爵大人已然转过脸,只拿一个后脑勺对着他们:“没有扬眉吐气。你想怎么潜入?疗养院四周都有电网,破坏也会发出警报。”
“撕——”
半空中忽然传出一阵布棉撕裂般的沉闷声响,一道黑红的裂隙横亘在欧德身旁。
欧德轻盈地跃进裂隙中,扶着两侧的裂口直至裂隙浮升到电网上方,随后半蹲下身。
身后来自梦境的火光映照得他暗红色的碎发鲜研如血,面部的轮廓淹没在背光的阴影中,只有一双绿色眼睛如同荒野游荡的狼,幽幽泛光。
他向着下方的卡文迪许吹了声不怎么正经的口哨:“手给我。”
你敢吗?
似有夜风刮来枯骨的哀嚎,窸窸窣窣的指骨摩擦声逐渐靠近。
卡文迪许垂在腿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抬起,但最终他只是失笑,抬手普通地碰了碰大门:“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可以帮你开门。”
“吧嗒。”门锁发出一声打开的轻响。
第44章 喔。
欧德:“……”
如果一开始就有这打算, 为什么非得等他开了梦境才说?倒衬得他爱显摆似的了。
欧德从裂隙中跃下,烽烟缭绕的裂口霎时愈合,掐断了所有没等到围猎的目标而遗憾的咕哝叹息。
他几步跟上卡文迪许, 跨进铁门时回头看了眼夜色下的老爷车:“他们就这样等在路边?不是我的神经敏感,但这种闹鬼的时间点,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丢在精神病院外这么一览无余的开阔地?我已经开始有不好的预感了。”
“……”卡文迪许了然地回望, “他们不会打草惊蛇的。”
真实的想法都已经被揭穿了,欧德索性也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我用GORCC提供的假身份来找瑞德可能会打草惊蛇,但大晚上的看见一辆身价上亿的老爷车孤零零地停在疗养院门口不会?因为会坐这种老古董的有钱人都有喜欢在精神病院门口找刺激, 不看着病院大门就睡不着觉的通病是吗?”
“……”卡文迪许张口欲言几秒,放弃地走回门边向手下挥挥手,示意他们换个地方停车, “现在满意了?”
欧德耸耸肩, 带头走进疗养院一盏灯都没开的走廊。
不知道是设计之初就考虑不周,还是后期管理不善, 整条回形走廊里堆满了杂物,显得狭窄压抑。
一扇扇开着磨砂玻璃小窗的房门后不断传出含混不清的哼哼声、不知缘由的哭泣声、陡然挣动的床架吱呀声, 以至于偶尔路过一些安静的房间, 也会让人寒毛直竖地想:
这房间里有什么?Ta死的还是活的?会在下一秒突然扑上门板,趴在磨砂小窗后向外看吗?
出于谨慎或者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两人都没打手电,只凭着微弱的光线向前摸索。
欧德走在前面, 声称自己需要帮助的公爵大人紧紧抓着欧德的手腕缀在他身后当小……大尾巴,主打一个“虽然我能打包票我的人不会有事, 但我自己真的寸步难行、柔弱可怜又无助”:“先找医生办公室,我不知道瑞德住哪个病房。”
‘哈。’欧德无声地张嘴嘲笑了一下,感觉这能算是近半个月来他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全知全能的犹格索托斯声称自己不知道一个普通人住哪张病床?他要是敢把这种特殊案例写在文化课的大题答题框内, 教官就敢给他打零分:
“这家疗养院的条件看起来很糟糕啊……没有巡逻的护士,晚上安眠药的配给也不足分量,更别说这灯了。你见过几家正经医院晚上走廊不开灯的?尤其是地上还堆满了东西。”
“如果你没说这家疗养院就叫‘瑞德疗养院’,我几乎要以为你这位名叫瑞德的旧友经济状况其实很糟糕了,家里人根本没有条件把他送去更正规的医院。”
“他的经济状况的确很糟糕。”卡文迪许说,“这家疗养院传承到他手上时,他的家族就已经没落了。继续开着这家疗养院,几乎就是在往无底窟窿里投本就所剩无几的家产……但也许这就是家族的尊严吧,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把这家疗养院卖掉。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住进自己开的疗养院中。”
“但我记得你说过他是个雕塑家?”欧德讶然回头。
“不是我说的,是警方和侦探的报告。”卡文迪许纠正,“就我所知,瑞德从没接触过艺术方面的爱好,更别提拿雕塑家当副业了。”
“但警方破门而入时,瑞德身边的那尊雕塑实在是太真实了……简直就像第二个瑞德活生生地站在本体身边。如果不是瑞德天赋异禀,在嗑药上头后展现出过人的雕塑天资,这雕塑该怎么解释?即使警方调查了当月所有进出伦敦的艺术家,也没查出有谁的风格或者水平能达到那样的标——”
“滋啪。”
卡文迪许的后半截“准”字还没说完,走廊角落的屋顶忽然亮起一串小小的电火花。
欧德瞬间举枪指了过去,却只瞧见一个监控摄像头正耷拉着脑袋,嘶嘶冒着白烟:“……?你做的?”
“不,我做这个干什么?”卡文迪许的反驳相当有力,“我面前有一个真正的特工,这种收尾的事还需要我做?”
“那监控为什么会突然……”欧德纳闷到一半,忽地又注意到另一个问题,“监控上没有积灰……是新装不久的。奇怪了……这破疗养院连个新置物架都没钱购入,病人晚上能不能安静入睡全凭个人造化,但院方有钱安装最新的监控摄像头??”
它在这儿监控什么呢?这疗养院里有什么是值得这么监控的?
欧德立即迈开长腿,几步转到下一个转角。枪口刚甩过去,就见角落的屋顶上,同样有一枚监控镜头正在微弱的光线中安静冒烟。
“……快点,走快点!我们得抓紧找到瑞德。”欧德反手拽住了卡文迪许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在走廊中左右搜寻,也不管脚步声是否会惊扰到工作人员了——反正这一路走下来,他就根本没看到过一个护工,“注射室……员工休息室……医生办公室!”
卡文迪许在欧德的手肘或者枪口捣过来前自觉地开了门锁,两人无声钻进门缝。
欧德也不指望卡文迪许能干锁匠之外的活了,迅速扑到随便一张办公桌后开启电脑:“——该死,需要密码!”
被欧德丢开的卡文迪许倒是挺不急不慢地靠在档案柜边,手里摩挲着一份文件:“看这个,好像是住院登记——”
“咚。”
什么东西砸在墙上的闷响声忽然从门外传来,令屋里忙活的两人同时静止。
欧德在那怪声响起第二次前果决地丢开鼠标,一把扯掉电脑的电源强制关机,重新插上后就奔去屋侧拽住卡文迪许,将人拖进距离档案柜最远的一张办公桌桌肚下。
他的动作很快,整个流程不过三秒。手长腿长的卡文迪许被塞进桌肚下后还不是很配合地想要出来,被也挤进桌肚下的欧德直接用身体压制住,右臂紧紧箍住卡文迪许的双腿膝盖,左手按着卡文迪许的额头,将人脑袋死死抵在桌壁上。
被迫仰着头的卡文迪许:“……”
他可能这辈子也没这么不得体过,半晌伸手握住欧德踩在他小腹上的右脚足踝。
留神看着桌外动静的欧德分神瞥了卡文迪许一眼,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桌外时,就觉卡文迪许正沿着他的足踝,向小腿内侧往上写字:
【能否询问一下,我们为什么要躲那东西?】
欧德踩着卡文迪许小腹的脚更用力了点,锃亮的皮鞋面几乎挤出褶皱:【我不需要,但你不是柔弱无力的可怜盲人吗?】
他仍记得之前自己应下这个案子后,卡文迪许脸上一闪而逝的懊恼。
再加上对方说的什么“这么晚去打扰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适”,他完全有理由怀疑卡文迪许其实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想趁这个晚上做点什么——或者知道这个晚上会发生什么有利于自己的事。
如果不是小钱宁忽然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去什么酒会,卡文迪许根本没打算今晚就带他来疗养院——即使对方百分百知道今晚会有人入侵疗养院,对瑞德造成威胁。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卡文迪许要拖延这个时间?
他想要趁这个晚上——或者让这个晚上替他遮掩什么?
这间疗养院里隐藏的阴谋,是否和卡文迪许有关?
欧德没有去想“即使如此,为了阻止我去酒会,卡文迪许还是选择今晚带我来疗养院”意味着什么,那对他的工作和责任来说不重要。
眼下唯一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可能地搜集情报,最好能跟在入侵者身后,看看对方是否会在行动中透露出原本的目的,进而推敲出卡文迪许在整件事中位置。
——说实话,他没对这个计划抱有太大的期望。
毕竟即使他扣住了卡文迪许,想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发出动静惊扰入侵者还是太简单了。到最后,也许他还是得立即从桌肚下钻出来,用武力解决问题……
但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卡文迪许居然真的安分下来不动了。
“……?”欧德忍不住再次侧目瞅了卡文迪许几眼,【……不想守着你的宝贝秘密了?】
【什么秘密?】卡文迪许装傻是有一套的,主要是脸皮够厚,【我只是在想我的戴姆勒DE27……你知道的,也许对它来说,轰轰烈烈的爆炸,而不是在公路上枯燥乏味地行驶一生,会是个更刺激的选择。】
“……”欧德缓缓合拢了双腿,因为这句话实在是太长了,很难说卡文迪许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比起爆炸,我更希望它安安稳稳待在车库里,最好是我的车库。】
卡文迪许冲着欧德微微扬眉,奇异地勾了一下唇角。与此同时,办公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响,被轻轻推开了。
欧德立即凝神屏息,却没听到任何脚步声。
卡文迪许无声拍了拍他的肩膀,向某个方向指了一下,他循迹望去,就在办公室霉黄肮脏的墙上看见了一道……大白鲨的影子。
它缓慢而安静地游弋在空气中,仿佛不需要任何支撑,氧气就是足以令它悬浮的海水。
长而庞大的吻部在空气中控制着转向,最终停在放档案的书柜前,一口吞下了什么,又吐出了什么。
它的行动极其迅速,不出十秒,所有的动作都已经完成。欧德只等了不到2秒,办公室的大门就被轻轻顶开又关上。
欧德:“…………”
太匪夷所思了,欧德跳出桌肚翻找大白鲨替换的文件到底是什么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敌人养的鲨鱼会飞,你群鲨之父做得到吗?
“它替换掉的是一份用药记录,”欧德在其中一份文件上嗅到淡淡的海腥味,“约书亚……难道幕后的人想把责任推到这个药剂师身上?”
时至此刻,欧德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的目标已经有一部分变质了。从单纯的想要救下瑞德、搞清楚真相,变成了“该死……这鲨鱼难道还能给患者打针??”
他飞快丢下文件,拽上卡文迪许跟出办公室。
卡文迪许差点被拖得一个踉跄:【我怎么感觉你特别亢奋?】
一般情况下,欧德是不支持动物表演的。但现在是不一般情况……他的意思是!人这一生,有几次机会能看到大白鲨给人打针?!
欧德一路拽着卡文迪许,跟在鲨鱼后蹲到瑞德的病房前。举起伯.莱塔做好随时射击救人的准备,而后难以压抑好奇地悄悄往半敞开的门里看。
它会怎么做呢?欧德完全想象不出来。用鱼鳍?牙齿?或者这鱼也能控制注射针像它一样悬空浮起?
欧德几乎屏住的呼吸中,白鲨终于缓缓垂下它尖而庞大的青灰色吻部。下一秒,一阵血肉扭曲声响起,一道壮硕的人影代替白鲨伫立于瑞德的病床边。
“……”欧德眼中的光几乎瞬间就熄灭了,与此同时,三枚子弹脱膛而出,极其精准地分别射入潜入者举起注射器的左手和双腿。
他没理会潜入者骤然发出的哀嚎,面无表情地踏入门框内,对着潜入者仅存的右手再度举枪:
“乓!”
卡文迪许在枪声响起时反手关上了病房门,将潜入者的哀嚎关在这个狭窄的房间内:“我怎么感觉你很失望?”
“它有那么多的可能性!但偏偏选了最无聊的那种。”欧德蹲下身,很难说没带私人情绪地一下扯脱潜入者的下巴臼,探指进去检查了一下,掰下那颗藏着毒的假牙丢进炼金空间。
瑞德居然还没醒,即使潜入者的惨叫都快破音了,显然瑞德疗养院唯一没有被克扣安眠药分量的病人只有前院长。
潜入者的哀鸣从刺耳的尖叫变成了嗬嗬的口水音,欧德垂下头看他:“我可以把你的下巴装回去,但你吐出来的最好是招供,而不是让我第二次失望。明白了?”
“……”潜入者浑身都在疼得打摆子,汗水打湿了鬓发,他眼中划过愤恨,明显不是想配合的样子。然而等他看清蹲在身边的红发特工,眼神不由自主就变了。
仰视有时候真是一个平添冲击力的视角。
潜入者瘫软在地,抬眼就能瞧见特工因蹲姿绷紧的臀腿线条。对方双臂搭着大腿,冷白的右手看似放松地抓着一把线条冷峻的黑色伯.莱塔,青色血管在单薄的皮肤下蜿蜒,直至没入西装镶嵌着绿宝石袖扣的袖口。
欧德将潜入者动摇的眼神收入眼底,伸手接回对方的下巴:“谁派你来的?”
“深……”潜入者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然而下一瞬。
“嘭!!!”
血肉四迸。
饶是欧德也没料到好好一个大活人会突然爆炸,滚烫的腥血、碎肉炸了他满头满脸。
脑浆顺着下颌滴落时,欧德的脸都青了,整个人紧绷得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半晌,他抬手抹了把脸,转头森然看向早早躲远、没占半点腥的卡文迪许:“这是你做的?”
原本靠在病床边,满脸饶有兴致地看好戏的卡文迪许神情瞬间变了。他站直了身体,声音中压着隐怒:“听着。”他很难得用这样强势的语气,“你可以在很多件事情上怀疑我,但这件不行。”
“为什么?”欧德没有丝毫退让,“因为你曾经为和我分享这个案子而懊悔,试图拖延时间?或者明明提醒我不能打草惊蛇,却让你的豪车就那么大喇喇地停在疗养院门口?”
“因为我做出了选择!为了你!”
卡文迪许从未如此愤怒地高声说话,声音甚至在病房中回荡。
欧德都被震了一下,然而良心在身上还沾满犯人的血肉时并不适用:“什么选择?”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卡文迪许,寸步不让地和卡文迪许对视:“你从没告诉过我任何‘选择’相关的事,我要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为我选择了什么?我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你藏着很多秘密。”
卡文迪许压下了情绪——至少表面压下了情绪:“我是为了我们才这么做。”
“我不知情。所以你这么做不是‘为了我们’,”欧德舌尖抵了下下颚,话语锋锐得像匕首,“只是你一厢情愿。”
“……”卡文迪许的神情凝固住了。
有那么一瞬,欧德产生了一种错觉——也可能这不是错觉,仿佛整个时空都跟着卡文迪许一道凝固住了,周围的一切存在都在隐隐地震颤。
然而这可怖的异常很快便结束了,卡文迪许直挺挺地站在窗台边,冰冷的月色笼罩着他,仿佛给他喷薄着怒火的内心裹上了一层寒冰结成的壳子:“那就当成是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大概是预见到了继续说下去、做下去,会招致什么结果。
怒火在他的眼中迸发,燃料般驱使他继续在这条未来上不管不顾地走下去——然而最终他还是压下了原话,即使这么做只会令他的怒火烧得更旺:
“……如果我想阻碍你调查,为什么我不在办公室就动手?我有那么多办法杀死他,为什么非要用眼下这种办法?”
他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你不觉得你对待我的态度很不公平?任何人都能轻易取得你的信任,唯独我——”
“等等等等,”欧德感觉卡文迪许说着说着就说跑偏了,“什么时候‘任何人都能轻易取得我的信任’了?”
卡文迪许嗤笑了一声,冷嘲热讽——这人从没像今晚这样把讥讽表现得这么露骨过,甚至如果真能露出骨头,欧德感觉这人大概真会拿骨刺戳人几刀:
“是吗?那是谁只是跟那黄毛认识了一晚,就头也不回地……抛下旧友,从此消失不见,就连最初的承诺都能违背?”
“……?”欧德无法理解,这人在说什么呢,“什么黄……等下,你说的应该不是今晚那个酒会里的苏联同事吧?他是金头发?”
卡文迪许脸都绿了:“你对白头发有什么不满吗?”
“???”欧德不由地单手撑了下地,站直身体,感觉这事儿蹲着他捋不清楚,影响血液和思绪循环什么的,“所以今晚的所有事——从炸车,到来疗养院,都只是因为那个酒会?那个苏联同事?在你看见的某些未来里,我会跟那个苏联同事一起离开,从此跟你再也不见?……你是这个意思吗?”
“倒也不是‘再也不见’呢。”卡文迪许挂着毫无诚意的假笑,语气极尽挖苦,欧德从没见这人的情绪像今晚这样鲜明丰富过,“我们还是‘再见’过一次的。什么时候?让我想想……哦!当你们手拉手跑来想杀我的时候。”
“……”欧德张开了嘴,“呃……”
他尝试整理了一下思绪:“所以在你所看见的某些未来里,我会跟那个苏联同事……在一起?这就是你一晚上一听那家伙倒霉就窃笑的原因吗?”
卡文迪许的眉心跳了一下,觉得欧德的用词总显得他跟矜持克制相距甚远:“我没有窃笑。”
欧德:“那就是幸灾乐祸。”
卡文迪许:“只是愉悦。”
欧德点头确认:“就是幸灾乐祸。”
卡文迪许:“……”他放弃了,“随便你怎么说吧。总之,在我炸掉车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我的选择。在那之后再反悔?不是我的作风。我最多袖手旁观,但不会阻拦。”
卡文迪许偏头示意了一下病床:“往好处想,至少你还有个瑞德能审。”
“我可没带针对安眠药的清醒药剂。”欧德走到病床前,试着拍了拍沉睡中的瑞德的脸,“疗养院一定给他用了超越剂量的药,不然他睡得不会这么沉。”
“他吃的是什么?”卡文迪许打开病房的门。
“?”欧德回忆了一下之前那份用药记录,“呃……劳拉西泮?”
“苯二氮??类安眠药,最常用的解毒剂是氟马西尼。”卡文迪许大步走出病房,“我可以给他配一剂针剂,静脉推注。”
半小跑着追上卡文迪许的欧德:“……谁给他推注?你吗?”
卡文迪许一下止住脚步,有些森寒的语气里带着余怒未消:“如果你不信任我——”
“你就走?”欧德必须得承认,自己在面对卡文迪许时嘴是会比往常更欠一点。他反省。
卡文迪许冷笑:“——我就现在回去杀死瑞德。这是你想要的吗?”
“……”欧德后续想往火上浇的油都堵在了嗓子眼里,眼睫一眨就是满眼无辜,“我从没说过我不信任你啊。”
卡文迪许冲假装乖巧的欧德同样假假的笑了一下:“那就滚回病房,给我乖乖等着。免得一会儿回来看见瑞德也出了意外,再说又是我干的。”
欧德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喔。”
第45章 要不也来帮帮我?
欧德的乖巧只维持到卡文迪许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后就土崩瓦解。
他迅速蹲到血渣边提取了些样本, 拨通伊娃的电话:“还记得之前我说过,我曾在捕梦小镇外见到一个长得像白鲨的壮汉,好像在监视小镇吗?”
【你又见到他了?】电话那头, 悠闲的蓝调音乐被伊娃“啪”地一巴掌关上,旋即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和拍门声,【浮士德!浮士德, 来听这个。欧德说他可能发现了点东西,关于你正在追查的那个拿大白鲨当标识的秘密结社的。】
“等等,秘密结社?”欧德不禁放下手中的采样管, “浮士德从没跟我说过这个——哦,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在海底鬼混……好吧,如果有这么一个秘密结社的存在, 那很多事都能连上了。”
浮士德的声音充满纳闷, 加入对话:【我怎么感觉你小子事连着事呢?】
【前脚我刚把你送去墓地扫坟,后脚你就跟我说苏联分部的兄弟可能有问题, 现在你又遇上了我们找大半个月都没摸着毛的秘密结社?老天,你放个假遇到的事比我们上个班都多。】
“……”欧德眼神死地想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听我说, 我现在正在一个叫做瑞德疗养院的地方查一个案件,恰好遇到一个能变身成飞天大白鲨的壮汉, 准备杀死我要拜访的目标。我试着审问他幕后主使是谁,但他只说了一句‘深’就被炸成了肉泥——我现在很怀疑, 他就是秘密结社派来灭口的杀手。”
【深……】伊娃喃喃,【也许他是想告诉你那个结社的名字?】
【好吧, 】浮士德总结,【我们现在知道伦敦地下有一个历史悠久的秘密结社,成员很可能来自上流社会。】
【他们会派眼线监视捕梦小镇;会为了阻止首相的军火管控会议雇佣黑色兄弟会威胁首相;会派杀手去瑞德疗养院灭口……】
【你拜访的那个目标还活着吗, 欧德?如果他还活着,也许我们能从他口中得知那个秘密结社是什么,让他做了什么以至于想灭他的口。】
欧德抬眼看着回到病房的卡文迪许:“我正准备审。”
“你们能替我调查一下这个瑞德,看看当时他报案自首时,身边那尊雕像现在在哪吗?根据我寥寥无几的鬼片经验,我很怀疑那尊雕像就是他在自首时说被他杀死、但又离奇失踪的流浪汉。”
假期是什么?唯有加班是真实且永恒的。
特工们叹着气应了,挂断电话。
欧德放下手机,从病床边挪开,看着卡文迪许脱下西装,挽起衬衫袖口,悍利的小臂从总是包裹严实的布料下显露出来,遒劲的青筋蜿蜒着没入衣袖。
“……”欧德微微挑眉,把已经滑到舌尖的“打个针有必要这么讲究”又给咽了回去,欣赏某人骨节分明的手松松地抓住在他手掌的衬托下略显迷你的注射器,大指指腹轻抵活塞,针头连带着少许药水挤出空气,“你知道如果这家伙死在这儿,我会立刻转头去参加酒会的对吧?”
卡文迪许将药剂缓缓推入瑞德的静脉:“你知道我虽然伤害不了你,但我还是能把你按在这张床上干,对吧?”
“哇哦。”欧德倒吸了口气,连声啧啧:“从什么时候开始,公爵大人的语言变得这么粗俗不堪了?”
“都是生活所迫。不然我这个瞎子总被人威胁来欺负去,该怎么自保?”卡文迪许挑剔地避让开床铺脚沾的血,虽然谁都讲不清楚他一个瞎子是怎么知道那儿沾着血的,“他醒了。”
床铺上,骨瘦如柴的瑞德缓缓睁开双眼,呆滞地看着天花板。
他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病房里忽然多了两个人,还一股子血腥味,干裂的嘴唇絮絮低语:“赞美您……赞美您……”
“赞美谁?”欧德将卡文迪许往边上排了排,血污蹭了卡文迪许一马甲都是。
“……”卡文迪许低头看了看自己第不知道多少件被欧德弄脏的衣服,忍不住揉了下额头。想发火吧又觉得当个收藏品也挺好,不发火吧他又不是很高兴欧德总这么糟践他的衣服,倒不是心疼,他是真有强迫症。
从卡文迪许莫名其妙爆发开始,就一直关注着卡文迪许的欧德捕捉到了这一举动,但他仍然先俯下身,追问瑞德:“你在赞美谁?”
“……啊。”瑞德呆呆地看着突然杵到他面前的人,与那双翡翠般的绿眼睛对视。
下一秒,他猛然从床上蹿跳而起!疯了一样赤脚跳下地,扑上病房门哐哐狂锤,转头回望时脸上都是惊骇:“别杀我……别、别……!”
“?这反应倒是新鲜。”欧德摸了下自己的脸,琢磨是不是血没擦干净吓到了瑞德。刚想抬手拍下卡文迪许的后腰,示意对方询问试试,瑞德“噗通”一声跪下了地!
“宽恕我……宽恕我……”瑞德浑身神经质地哆嗦着,冲着欧德又是磕头又是合掌,什么宗教拜神的礼仪都快被他用过一轮了,“赞美您……赞美您……”
“?”欧德要都被这家伙拜折寿了,“怎么,我长得很像哪个神明吗?”
他这离谱的猜测还没成型,瑞德又是一个激灵。这一次他似乎是被地面上的血泊吓到了,咚咚头嗑得更厉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血泊。
“嗯?”欧德观察着瑞德视线的落点,捕捉到些许猜测。
他反手将病床上的被褥拽了下来,一下铺到瑞德面前。几下将血泊擦干净后再一扯,瑞德果真喘着粗气,双目圆瞪地紧盯着虽然仍然血红,但至少不反光了的地面瘫软下来。
“他不是怕我,是怕看到我眼中的自己……”欧德若有所思地摁亮手机,拍了一段瑞德眼神涣散、喃喃自语“赞美您”的视频发给伊娃,表示要想继续审问,需要伊娃的帮助。
伊娃的回复来得很快:【送我实验——】
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掌忽然连带手机一起,攥住了欧德的右手。
“干什么呢,别闹。”欧德用左手想把手机抽出来,然而左手手腕也被卡文迪许牢牢抓住,“……怎么?我刚刚好像没说什么威胁残障人士的话吧?”
“今晚,你不会去,其他,任何,地方。”卡文迪许整个人都压过来,将欧德挤在病床边,身体不得不微微后仰,绷紧了腰腹肌肉。
什么血不血、糟蹋不糟蹋衣服的,这会好像都不重要了。
隔着体面克制的西装,卡文迪许的胸膛紧抵着欧德的,呼吸起伏间,欧德简直有种快被挤压得喘不过气的错觉。
他抬腿想抵开卡文迪许,结果反倒是自己的双膝被抵开:“又发什么疯呢——难道今天那个苏联小帅哥也会去——哈。”
卡文迪许突然抬了下膝盖,欧德的话被迫中断。
他的耳垂红了些许,抬手想推开人,然而手腕还在被卡文迪许攥着:“——天,我看你这个残障人士一点不会挨欺负,欺男霸女倒是很有手段。”
卡文迪许不为所动,冷冰冰地看着他,那股子磨牙劲儿又出来了:“告诉你的同伴,你今晚会在我这里留宿。或者我来告诉他们。”
“……”欧德微笑着抬起头回视,“我不喜欢被人逼着做事,你知道的。”
卡文迪许又逼近了几寸:“这是你欠我的……你向我承诺过,会让我做你的毒蛇,会在众神面前保护我。但事实上你做了什么?你为了一个初次见面的黄毛一声招呼都不打地抛下我,二十一年……我找你二十一年,等来的却是你和那东西手牵着手找上门要杀我。”
“呃……我才不会为我没做过的事负责。”欧德哂笑道,“而且,照你这么算,总会有那么一种未来是你背叛了我,而我没抛下你吧?那这种未来怎么算,跟你看到的未来功过抵消?”
“没有这样的未来。”卡文迪许靠得贴近了,说话时唇部的幅度稍大,上唇唇瓣就会轻轻扫过欧德的,“从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未来就是收束的,唯一的。我的未来就是追逐你。除非你抛下我,否则我们的命运注定交缠,直至生死。”
“……”欧德不说话了。半晌微微向后仰了些许,拉开距离:“你不觉得这命运太沉重了?拜托,你只是因为我的情况比较特殊,从前你没遇到过,才非得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但你这么想想:如果有这种特殊情况的不止我一个,有成百上千个——”
“你知道那是不同的。”卡文迪许注视他,即使祂可能永远也看不到这样一个穷尽祂所有未来追逐的存在究竟长着几只眼睛几张嘴,“小王子不是你最喜欢的书吗?书里没有给出答案吗?”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念童话故事的地方,经济拮据的精神病院内病房狭窄昏暗,血腥味扑鼻,角落还瘫着一个疯子喃喃自语。但卡文迪许的声音还是低而徐缓地响起:
“‘我的那朵玫瑰花,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以为她和你们一样。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
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虫(除了留下两三只为了变蝴蝶而外)是我除灭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有时我聆听着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注1]”
欧德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我们不是小王子和玫瑰。我们是敌人,卡文迪许。这条路走到尽头,我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会死——”
“小王子不是被毒蛇送回爱人身边了吗?”卡文迪许的额头抵上欧德的,“如果你真的相信身体是沉重的累赘,灵魂可以轻盈地升起,为什么死亡不能是将我们送回爱人身边?”
他的唇覆上欧德的,触感温凉而柔软,声音沙哑而轻柔,像哄诱,又像挽留的恳求:“驯服我吧……就像小王子和稻田里的狐狸。”
他低声地念:“‘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
但是,如果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象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
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注1]”
病房里安静了片刻,欧德的声音才低低地响起:“《小王子》只是一个作家写的童话故事。别闹了,手机给我,我今晚不回据点,行了吧?”
看卡文迪许的神情像是不太行,但他还是很勉强地将手机塞回了欧德手里。
欧德短暂地呼出一口气,低头接着刷伊娃回复的短信:【送我实验室。以及,我们找到自塑像了。】
【你的猜测多半是对的,虽然从物质层面看,它就是一尊普通的石膏像,但我在上面检测到了残留的异常力量。】
【浮士德认为这是一种警示,你明白的,把活生生的流浪汉在瑞德眼前变成一尊石膏像,石膏像还长着一张瑞德的脸……这比任何威胁信都更具有恐吓力度,也许瑞德就是这么被吓疯的。[注2]】
欧德:“……”这年头搞个邪.教也花招百出的。
欧德得承认,重新回归工作让他感到很轻松。他实在不喜欢处理走心局,走肾就轻松多了:【那个石膏像,还有可能救回来吗?】
【我可以试试。】
伊娃的回答简洁明了,欧德又等了半分钟:“?”
见鬼了?伊娃居然没有借机讹他2000cc的血?
他不禁再次发信:【你现在在做什么?】
【伊娃:扫墓。】
——GORCC南太平洋后勤据点,墓地区。
正值深夜,四野无人。伊娃身上还穿着她那套海边度假的碎花裙,手中抓着一捧刚摘不久的野菊花伫立在一块块墓碑前,注视着石碑上那一张张黑白色的脸。
墓地边缘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不久,伊娃的爱人亚伯就裹着白大褂走到她身边,海风灌得他低咳不已,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实验室大褂下更显瘦削:
“我以为你叫我来是找到了实验的突破口,结果是你又来扫墓?”
“只是顺便来看看。”伊娃淡金的碎发在月光下被风拂起,“你知道,我还是会梦那天……七个组员跟着我出发,只有一个跟着我回到据点。甚至就连这一个,我都没法治好他的衰弱。”
“至少我还活着。”亚伯皱眉,“伊娃,这个问题我们谈过很多次。虽然当时的你是领队,但执意要跟去是我们的决定。那是我们的战场,我们选择了参战,那就已经做好了面对最糟结局的准备。看看这片墓地……哪一个战士不是这样?”
“是啊……”伊娃的目光在每一块墓碑上流连,她轻声喃喃,“只有神明知道我们在打一场多么螳臂当车的仗,只有敌人最清楚我们之间的实力相差有多悬殊。每一天……战士都在死去……”
她摇摇头,止住后续的话,调整状态看向亚伯:“我的确找到了实验的突破口,我找到了克希拉。”
“接下来半个月,我没法见人,我需要你伪装成我去实验室,反正地面教堂的坐班一般都没什么事务,派个幻影坐镇就行。”
“小心浮士德和欧德——尤其是欧德。我觉得他已经在怀疑我为什么不急着给他抽血了……”
与此同时,瑞德疗养院外。
欧德前脚还在琢磨“伊娃怎么突然转性了”、“今晚不回据点,这人怎么送回去?”,后脚就见道路尽头一道金光划过,一辆GORCC的医疗装甲车驶出炼金术阵。
几名训练有素的医疗兵在车停稳的第一时间跳下车厢,两个人负责将瑞德抬上车,一个人拎着一个空血桶走到欧德面前行了个礼。
“……”欧德的目光都被空血桶吸走了,震惊了几秒才抬头,“伊娃不是说让我把人送回实验室吗……?”
“是的,但科长刚又打电话来说,她忘了特别重要的事,所以还是由我们实验室提供□□比较人性化。”
医疗兵咧着八颗炫白大牙冲欧德晃了晃空桶:“6000cc——但别担心,我们带了紧急补血剂。”
欧德:“……”
欧德:“……不好意思,多少??”
脑子里的那点怀疑顿时叽里咕噜滚下了坡,欧德难以置信:“她知道我不是头血牛,对吧?”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少量多次。”医疗兵变魔术一样将空血桶揣进了怀里,又扯出一长串空血袋,“每次只抽400cc,隔4周抽一次。再加上补血剂——兄弟,放心,你会壮得像头血牛。”
没给欧德拒绝的机会,医疗兵把满怀的空血袋塞进欧德怀里,就跳上车呼啦一下走了。徒留欧德震惊地留在原地:“所以她真是在把我当血牛养是吗?喂!!”
这一天,欧德再一次被伊娃的底线震撼。一直到戴姆勒DE27在卡文迪许庄园门口停下,盲人优雅绅士地为健全人打开车门,他才勉强回神:“事先说好,我需要抽血,所以今晚你最好别想发生什么。”
陆续下车的保镖和老管家登时齐刷刷一个滑步,瞬间撤出了几章远,就差把避之不及顶在头上。
“……”卡文迪许挺诚恳地自我澄清,“我其实挺清心寡欲的,能别说得我像有性.瘾吗?”
“真的吗?”欧德车下到一半停住,抬眼斜晲他,“深潜者据点、游轮、幽灵船、疗养院……我觉得你发情的地点很广泛啊,没看出‘清心寡欲’这个词体现在哪?”
“……”卡文迪许手搭在车顶,平静地说,“我突然觉得这车也不错……”
欧德丝滑地从车里滑出来了,几步迈进庄园,进了门刚想直接往上次去过的主卧走,追上他的卡文迪许虚拦了他一下:“你今晚住的房间在这。”
欧德看看卡文迪许指的一楼偏卧,又看看二楼的一溜房间:“干什么?不侍寝待遇就掉得这么快?主卧不给,至少给个次卧吧?”
卡文迪许走到房门边推开,微微挑眉:“也许你进来看一眼,就会改变主意。”
“?”欧德信步走进房间,抬眼就见到将近四面墙的书柜,每一面书柜上都摆着密密麻麻的古籍、札记,不少堪舆图堆放在地,还有大量兽骨绑成的书,“都是……关于德鲁伊的?”
“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不会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这间房里没有的德鲁伊资料。”全知全能的神如是说。
欧德压着情绪睨向卡文迪许:“或者你也可以直接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我身为德鲁伊的后裔,念游鱼咒却会变成人鱼?”
“那我要怎么把你留在这座庄园里呢?”卡文迪许的脚步很自然地向着欧德迈近了半步,半途又想起自己之前有关清心寡欲的声明,僵了几秒,只能暗自咬牙地又收了回去,“左边小门就是配套的卫浴,早点休息。”
庄园主人裹挟着满身的欲求不满,阴沉沉地离开了。欧德愉悦地环臂斜靠在门框边,冲着卡文迪许死鸭子嘴硬的背影吹了声口哨:“真不进来?我看你今天给病人打针的技术很不错……要不也来帮帮我?”——
作者有话说:[注1]取自《小王子》
[注2]灵感来自洛老的某篇短篇故事,具体章名需等后续剧情结束后再说。
这故事是洛老小说里难得的一篇我看了半天,分析很久,感觉很有悬疑推理的趣味性的篇章。并且一开始我想的其实是另一个版本的解读方式,不过当前这个版本更契合本文的剧情需要,只能遗憾放下那个版本的构思了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