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来叩拜你的新王。
与此同时, 游轮船底。
夜色下的海水是静谧的,带着一种叫人感到寒冷的寂默。
浅层的海水微微荡漾,如果有人在这时潜下海面, 就能和紧贴在轮船下的灰白色巨物打个照面。
它看起来简直像条死掉的章鱼,史无前例的体型能让海洋生物学家们兴奋不已。巨幅的触须尾端呈扁平状,随着海水飘荡时, 就像冥河水母摇曳的死亡纱幔。
‘我简直不敢相信,比蒙就是这样被你蒙骗了过去……但我的确很欣赏你在伪装死亡上的造诣,克希拉。’
克拉辛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 下一瞬,船底的“死章鱼”骤然变色!
祂原本灰白的皮肤覆盖上红底黑环,一根根尖锐的钩爪如同蝎尾般从纱幔似的触手末端锵然探出, 狠狠捅向发现祂的敌人!
“轰……”
攻击在海水中掀起数米浑浊的气浪, 然而落了空。
克拉辛低头看了眼克希拉的钩爪穿过自己的蜃影身躯,再抬头时面带无奈: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 你怎么能活到向我发起这次攻击?克希拉……我的同胞血亲。我为过去我所做的愚行向你致歉,但现在, 我是来邀请你的。’
‘邀……请……?’漫长的钩爪蜿蜒着缓缓缩回, 像海底游动的水蛇。
克拉辛噙着微笑:‘当然。’祂并不介意向克希拉袒露自己的计划,‘我准备杀死本体, 取而代之。但在一切结束之后,我需要你, 克希拉。’
‘过去的我因看不到成功的希望而短视愚昧,但现在……既然本体能够借由你复苏, 那么取代祂之后,我为什么不能?’
克拉辛的声音在海水中又轻又柔,就像那些飘荡在四周的死亡纱幔:‘所以, 不必担心,我亲爱的血亲。不论这场死斗最终活下来的胜者是谁,你的生命都不会遇到危险……”
“假如侥幸胜出的是我——我可以向你起誓,克希拉,我会带着你一起追寻走向强大之路。’
‘……’海水中游弋的钩爪犹豫了。
克拉辛并不知道,由于和伊娃之间的交易,克希拉已经提前知晓了祂和欧德拟定的弑父计划。祂的第一反应是愤怒、阻挠,第二反应就是立即告知父亲。然而克拉辛的意外拜访令祂产生了迟疑:
如果不论谁死谁活都不影响祂,祂何必跻身这潭浑水?
海水中,克希拉覆盖着疏水膜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我要……伊娃。那个人类……能帮助我们……走向强大。’
这明显是松口的意思,克拉辛的语气听着顿时更真诚了几分:‘如你所愿,我的血亲。’
甲板上。
伊娃因脑海中一直持续的尖啸声戛然而止而微变脸色,然而当下的情况根本来不及静心思考:“欧德!小心船体结构。这艘船太破旧,经受不起重火力。”
欧德勾上扳机的手指只顿了一瞬,旋即毫无犹豫地猛然扣下,机.枪子弹倾泻而出!
“嗵嗵嗵……”
子弹没入水雾,霎时将云海搅乱。欧德生怕比蒙听不懂人话,特地操着半生不熟、在文化课上速成的拉莱耶语,又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下的水雾,冷冷地骂了一句:
“Mgehye(废物东西).”
“……”
比蒙终于彻底被激怒了,原本静静涌动在地面上的水雾鼓噪了一瞬,猝然膨胀!
门、窗、天顶……所有能漏进光线与空气的缝隙都被堵死了,周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然而在这片封闭的暗室中,却有包藏着冷光的泡沫在不断涌动着。
急速变换的黄、绿、蓝三色光包裹在泡沫似的水雾下,如同搏动的心脏,渐渐膨胀,挤占着最后的氧气和人类活动的空间。
“呃……”天花板上,老教授满头冷汗地睁眼,哪怕痛得快昏厥过去了,脑子里想的唯二两个念头,一是“……什么?这是……欧德吗?他那么有礼克制的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二是“这是什么新语言?能不能用到我的新密码编译里?”
再一抬眼看清黑暗中不断增生的未知怪物,老教授:“嗬——”
【糟了。吓晕了几个。我说你这激怒效果是不是有点太好了?克塔尼德还没带来回复呢!!】
耳机中的浮士德大概是想要营造轻松的氛围的,然而话尾的破音泄露了他们这会儿的真实处境。紧跟着。
“轰……”
整个宴会厅骤然巨震,竟渐渐升起。
破旧的木板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金属更迭,又切割成一个个方块空间。
欧德在晃动中飞快站稳脚跟,抬头就见浮士德跟玩魔方似的,迅速在纵横交织的扭转中清出一片没有水雾的区域,他很快拉走那帮受折腾也不轻的中老年人们,又想来拉欧德。
“不。”欧德思路清晰地后退了一步,恰好退到另一格和浮士德错开的方块空间内,“我得留在这。争取时间。”
“你……!”浮士德明显不喜欢欧德这么做,但危机在前,矫情纠缠更加致命。
他的视线向上一瞥,在上方相距他们两格的水雾倾泻下来前三扭两转,眨眼就将比蒙送去了更远的地方:“玩不玩魔方?”
“我没这兴趣爱好。谁乐意学数学啊?”欧德看着切割的方块中逐渐蔓延、一格格侵占空间的水雾,语速加快,“七阶怕是拖不住,改成十三阶。我就站在这儿。”
十三阶魔方有866个方块空间,比蒙即使想要全部填满,在浮士德的阻挠下也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
“——那你真是抬举我了。我也不乐意学这玩意儿,”浮士德向后一跃,退出方块空间,“伊娃!过来!你的活。”
光影因切割旋转的空间而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模样,没人看得清伊娃此时的神色。
但当她从浮士德手中接过炼金术阵的操纵权时,整个魔方空间就像原本滞涩缓慢的老旧机关倏变灵活,拧转的空间盘旋生风,就像被狠狠加了一把劲的抽奖轮盘。
伊娃冷淡的指令声带着几分紧绷传出耳麦:【缩小点。我要切十三阶了。】
——没人知道几分钟的时间究竟够不够克塔尼德要来旧神们的许可,打开通往幻梦境的大门。
欧德在空间切割到极致时,不得不竭力将自己蜷缩至最小,感觉自己简直像被人拧断了四肢塞进钢琴凳里。
但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伊娃恐怕比他更辛苦。她需要每分每秒都榨干脑细胞,不仅要确保不会将他送到比蒙面前,更要设法切断比蒙向四周蔓延的道路。
急降,上升,颠倒,骤转。
渐渐地,欧德在剧烈的眩晕中有点蜷缩不住了。稍微地伸展就让空间边缘像铡刀一样落在他身体边缘。
鲜血浸湿了视线,欧德压住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急喘,熟悉的晕眩感因失血过多一轮又一轮地如期而至,又在自愈中一次接一次地渐渐褪去。
但他知道,在这漫长而叫人发狂的对峙中,感到痛苦折磨的绝不只是他一个。
他微微睁开眼,能看见在呼啸风中和他偶尔隔着两三层擦肩而过的比蒙。
对方原本轻盈缥缈的水雾都因躁怒变成了看起来脏兮兮的实体状泡沫。
大量色光在混杂着灰色杂质的泡沫下涌动,令祂看起来和瑰丽、极光再也搭不上边,倒像是一条巨大的、躯壳内流淌着荧光黏液的臃肿蠕虫,在空间方格不息的旋转中折射出万花筒般的迷幻光影。
“草……克塔尼德还没回来吗?!怎么旧神的效率也跟唐宁街似的?!”浮士德的雪茄嘬得越来越狠,越是等待,他就越是生出一种近似绝望的急躁,就像当年他等待在妻子的手术室外时,很清楚越是长久的等待,越不可能等来好消息。
他在烦躁中猛地摘下唇边的烟,有那么一刻,目光落在了左手指尖的金饰上,犹豫和焦躁来回推搡着他:
‘要不然……’
下一刻。
“铛……”
不知从哪一格里,骤然传出钢琴键盘被重重砸响的的嗡然。
“……?”欧德几乎立即回想起卡文迪许说的那句“我在船长被杀死那会儿,听见了钢琴声”。
睁开被鲜血浸透的视线时,他愕然看见轮转的空间中,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正站在他面前,好像那些轮转的空间对对方全无影响。
这身影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金发蓝眸,脸上有喜人的小雀斑,眼中尚且带着学生特有的腼腆和单纯的焦急:‘你看见我了吗?快别犯傻啦!你想去幻梦境是不是?我可以给你开门!就开在你手边!你……你去我家圈地盘!’
“等等……!”欧德错愕,有一堆诸如你是谁之类的问题想问,但危机当前,他选择了直切重点,“怎么建?”
有个混账玩意儿说是送礼,啪就把他丢到了一大堆领导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说是让他去幻梦境里建地盘,也没教他怎么建,难道就躺下做梦吗?
男生搓了搓手,显得有些激动和忐忑,看着就像准备头一回吃螃蟹似的,让欧德产生一种“这该不会是他第一次”的不妙预感:“很简单的!在脑海里回想你人生中印象最深刻、最想去的地方——你准备好了吗?”
上一个这么问的人还是克拉辛,欧德心中不妙的预感更加强烈:“等——”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一股极大的吸力从指尖下方传来,眨眼就将他像纸片一样吸进了巨大的漩涡中!
天旋地转。
‘这真的是进入幻梦境时该有体验吗?’欧德真不是故意想怀疑小男生,实在是这体验和文化课上提到过的“穿过特定大门或节点、使用魔药或仪式、由幻梦境生物携带进入”都不相同。
他在颠来倒去中苦中作乐地琢磨,至少自己上的那几百次人体离心机是没白上,你看这工作中不就用上训练经验了?
“……你想学什么?钢琴?开什么玩笑!”
黑暗中,猎猎扑面的疾风忽然送来只言片语,在无垠的空间中回荡:
“老子能愿意给你和你哥一口饭吃已经很不容易了,你知道像我这样有良心的父亲在这贫民窟里多难找吗?!有了新老婆孩子还带着你们这俩拖油瓶!”
“哎呀……儿子啊。你看,老爸也不愿意的,但你这病连着病的,我实在养不起啊……又是个瘸腿,能指望你以后赚什么钱呢?”
“喏,这是我这个月的劳酬,都给你和你哥了。从今天起,你们俩自立门户吧!我也不指望什么养儿防老了,咱们能各自过好各自的日子,老爸就心满意足啦!”
“我问过怀特医生了。你不会一直这么病下去的。等你再长大点,免疫力会好,病也就不会犯得这么勤了。”
“怀特医生还说,他很喜欢你,你是看病的小孩中最乖的。他说,他可以让你和他的女儿一起上钢琴课,我会每天去接送你的,弟弟。”
“……不要哭,不要哭。你的身体不好,哭狠了会病,怀特医生在地下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
“……什么?你、你想把那笔钱给爱丽!?但那是你攒来买钢琴的钱!”
“……好吧,爱丽失去怀特医生,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你至少还有我。爱丽的确比我们更需要这笔钱,她家那群坏亲戚……”
“……”猝不及防听到一串记忆碎片的欧德在沉默之余,又有些尴尬,他并不知道那个小男生知不知自己过往正袒露无疑,只能清了清嗓子,尝试开口,“你好?呃……刚刚那位朋友?”
‘是的……’
温和的回应隔着黑暗,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充斥在空间中回荡。
“……”欧德忽然就意识到了,自己正经历的的确正是文化课上说的几道门径之一,“由幻梦境生物携带进入”。
那个男孩敞开的不是大门,是他的灵魂。
无垠深邃而回荡着烈风的灵魂中,记忆的回响仍在继续:
“不用你去打勤工,你的人生理想是登上维也纳的舞台,我的理想是看着你登上舞台。不要耗费我们的时间,贫穷本就迫使我们要比富庶的人多跑几步。”
“杰克!杰克!看看……这是什么!我被邀请去大师那儿学琴啦!”
“嗯嗯,就是我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位大师!我跟他说了,我有一位朋友比我更有天赋,只是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没能参与考核……他同意让我去学习的时候带上你,让你弹一章给他听!”
“嗯?不要谢我……之前如果不是你和你哥哥一直帮我,还在我父亲去世后借我钱,我也走不到今天。”
“总之!我有信心,你一定会成我的同门师兄弟的!”
“嗯?做梦?你又做那个梦啦?梦见自己双腿行走无恙,坐拥一整个维亚纳金色大厅进行演奏……哎呀,这么好的梦,怎么我一次都梦不着呢?”
“诶!不说这个了。我听说,南开普顿那边有一项大活动,需要一位钢琴家,政府的人找上导师,导师推荐你去啦?嗯……你有礼服吗?”
“哈!就知道你不舍得买。我帮你去跟师弟化过缘了,当当……哎呀,小是小了点,但是有总比没有好吧?重点是,咱们师门内部流通,不用花钱啊!你不是还想攒钱换台更好的钢琴吗?”
正在斟酌怎么说清楚“我在你的灵魂里,好像能听见你的回忆”这档子事的欧德渐渐顿住,不由地抬头。
“又做那个梦”、“梦见自己双腿行走无恙,坐拥一整个维亚纳金色大厅”。
爱丽这样并不知道幻梦境的普通人听闻,只会羡慕一小下怎么我梦不着这样的美事。
但作为接受过专门训练的欧德来听,却能极快地意识到很可能是这位名为杰克的小男生因为梦境过于纯粹执着,被幻梦境吸纳成了其中一部分。所以每晚杰克做梦时,都会回到幻梦境中属于自己的地盘里进行演奏。
至于南开普顿的“大活动”……难道指的就是这次会议?
脑海中正过着这些思考,欧德忽地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是属于那位严厉的船长的:
“哼……”船长的语调中带着审视,“你这身衣服……你,多大了?”
“挣扎什么!哪个正经钢琴师穿得这么紧的礼服?我这辈子阅人无数,难道还看不穿你的小心思?你想趁着这次会议的机会攀上大人物……只怕没那么好攀,跟我吧,这次会议之后,我高低也会提个准将……”
“等、哎!你别靠近那!那栏杆在维修!不稳当的!不同意就不同意,你先回——不!!!”
“咚……”
身躯坠落上甲板,发出一声混杂着骨裂与血肉碰撞的闷响。
“……”欧德呼吸倏止。
死亡来得太过唐突,没有预兆,不给任何人准备的机会。
现实似乎格外中意去摧残努力的人,看着这些人从深坑中挣扎着爬出,又再一脚将人重重踹回深渊。
“哎呀。”一旁忽然传来男孩懊恼的声音,“怎么让你看到这些了?你本该趁着这点功夫,抓紧时间想想有什么地方最让你记忆深刻的呀!”
风声中的记忆骤止,欧德回过头,却并没有看到男孩的身影:“……船上那个维修工,是你的哥哥?他是为你复仇来的?”
“……嗯。”男孩一直轻松愉悦——至少是让自己伪装得轻松愉悦、不让人担心的声音低落了下去,“我坠落下去之后,其实没有马上死,大概就是因为我拥有幻梦境的能力吧……但船长不知道,他以为我必死无疑,就……把我藏起来了。”
“我哥来找我,找不到,被当做捣乱的人关押起来。等放出来的时候,导师那边已经被船长游说了一遍了,说这是国际事件,不能爆出这个丑闻。作为补偿,船长愿意答应我亲人的任何要求……”
但他的兄长显然没有接受。
“我哥……我哥动手的时候,我能看见。”男孩的声音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想拦住他!接受那个要求多好啊?我在幻梦境里过得很好的,腿也不瘸了,整座维也纳金色大厅都是我的!他接受要求,也能在现世过得很富裕呀!为什么要……”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打心眼里,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没有道理的责怪无从为继,于是只剩下哽咽:“但是我那时候太没用了……只会弹琴。我哥一定是听懂了我的告别的!他总能听懂!可他还是……”
动手了。
没有丝毫犹豫。
杀死仇人后,杰克的兄长就紧跟着杀死了自己,献祭仪式完成的速度相当之快,以至于浮士德后续复盘的时候嘀咕了好几次,幸好这小子没接触过其他邪术,不然GORCC的通缉名单上又得多出一个天赋异禀的邪术师。
直到那一刻,杰克才开始有意识地尝试运用、掌控自己所拥有的幻梦境之力,不是因为亲人离世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而是因为:
“这不对。我不相信!哪怕再仇恨,我哥怎么会选择不听完我弹的琴,只管杀船长呢?!一定有问题,我要弄清楚……我要——”
为我的兄长复仇。
这句话杰克没有说出口,因为他也意识到了这一刻的自己和兄长有多么相似。
也许这就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吧,不论性格有多么迥异,燃烧在灵魂深处的火焰总有那么一抹颜色是相同的。
“……”欧德很难在不详细了解全情的前提下对这桩惨案说什么,沉默片刻后只道,“你的身体被船长藏在哪了?”
杰克却没有回答:“不要管我啦,我其实不是很想让人看到我现在的样子。还是想想你最记忆深刻的地方吧!我的地盘要到了!”
如果没有比蒙追在身后,欧德一定会和这孩子好好谈谈死亡观,然而眼下生死一线,他在听出杰克语气中的急促之意后就立即咽回了原本想说的话,果断清空杂念,去回忆符合要求的答案——
庄园。
当然是道格拉斯庄园。
他在那里诞生,在那里成长。在那里和亲人欢笑,在那里逐一送走每一个亲人。
哪里还有第二个地方,能比道格拉斯庄园更让他梦寐不忘,几乎将自己的人生、信仰、灵魂打碎了,揉进其中的地方?
仿佛无休止的坠落终于开始放缓,欧德在杰克灵魂的裹挟下轻盈稳当地降落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式建筑的顶端,猫似的几下跃向建筑边缘。
放下欧德的杰克在焦躁中回头仰望来时的方向,嗓门霎时一夹:“快别管我的房子了!!快啊!祂追来了!!”
庞大的、涌动着粘液状荧光的蠕虫毫无珍惜地直降向伫立着阿波罗雕像与缪斯女神群雕的建筑屋顶,强劲的气压直接将单薄的杰克掀下了屋顶。
而在暴虐的气流将墨绿色的铜制屋顶撕裂前。
夜风先将第一抹腥甜的气息吹送到比蒙身边,而后在眨眼间,伴随着千万哀嚎横荡万里!
“轰……”
剧烈的震颤不仅是从形似维也纳音乐协会大厦的古朴建筑下传来,它近乎震撼了大半片幻梦境的大陆。哪怕是大陆边缘的塞勒菲斯海港同样低鸣着震颤,海水不断拍打港口的石壁。
将近大半个幻梦境的居民们都在这一刻惊愕惶恐地转身回望,看见枷卡以东,几乎全是荒僻平原的地方在转瞬间高高升起,直至尖端近乎刺破云海,尸骸在月色的映照下折射着苍白的骨色与彼岸花般的殷红。
比蒙在错愕中砸入骤然出现、如同掠夺般残暴地不断向外扩张的尸山骸海中,尚未来得及抬头,无数根血肉腐烂、白骨嶙峋的手掌便死死地攥向祂,将祂硬生生地拉下高坡。
祂只能艰难地仰起身躯的一角,看着尸山之上,有道瘦韧的身影拖着沉重的火炮一路慢慢走下。
那双绿色的眸子在夜色中亮着,像被割碎的玻璃,映照出无数人的影子。
他们在那片玻璃中冲祂癫狂的嘶嚎、快意的嘲笑。
而后那人类面无表情地抬起右脚,冰冷坚硬的皮鞋碾上祂。
他张开嘴。
那万千的影子便借着那人的口说:
“神祇,学会敬畏。”
“神祇,来叩拜你的新王。”
现实中的南太平洋下。
一双沼泽绿色的眼睛骤然在黑暗中睁开。
与此同时,旧游轮上。
不知何时出现在船上唯一一间仍保存完好,书房中坐着卡文迪许的舱房内的奈亚拉托提普骤然回望:“嗯?嗯……这么多年过去,幻梦境终于又出了新领主。真想赶紧赶过去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啊……但愿祂别太好说话,软弱的领主可是会被摘下皇冠,赶出自己的地盘的。”
卡文迪许缓缓抬眼:“我看起来很好说话?”
第37章 那么像,曾经的我。……
“怎么会呢?”奈亚拉托提普的头又像猫头鹰似的转回来, 一张刻意捏得和卡文迪许极其相似的面庞上挂着古怪的笑,叫人感觉自己在看的不是一张活人脸,而是剪裁过后的拼贴画, “我是真有正事要做……倒不如说,在这艘船上看见你的身影,才叫我觉得惊讶呢。”
奈亚拉托提普单手掐着腰, 另一手撑着书桌桌面,以一种轻佻到近似于挑衅的姿势靠近卡文迪许:“你为什么在这?”
“不说往前倒个几百年,就倒个一年吧, 你都总喜欢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挪窝,直到你用的脸到了该入土的日子。突然之间,喜欢上满世界的旅游了?”
奈亚拉托提普的另一只手也撑上书桌, 红木桌面上那些漂亮的木质纹路忽地扭动起来, 像一双双眨动的眼睛:“或者……你是为了我亲爱的嫂子呢?”
外神之间,亲缘有等于无, 奈亚拉托提普故意这么称呼,除了恶心人没有第二个目的。
祂目光灼灼地盯着卡文迪许似乎永远都不会产生波澜的面庞:“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半个月前降临伦敦, 对吗?你就是在担心我会趁你不在抢走他。但是干什么这么介意呢?只有人类才会那么在意从一而——”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漂亮的新肉躯在眨眼间化成一捧猩红的灰,在风中一扬就熄灭了。
并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人或事上浪费时间的卡文迪许平淡地垂下头, 接着翻阅这段时间因为阅读次数过多,页边的金漆已经略显磨损的精装本, 完全无视在亿万光年的另一端,血亲的本体因狂怒而发出的尖啸:
“犹格索托斯!!你明知道我盯着那个人类不放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那个能够篡夺时间权柄的‘成果’究竟源自谁?!你吗!?还是你这个全知全能者也为了求索未知步入了疯狂?!”
“你最好别因为你的一己私欲想破坏阿撒托斯的梦境, 别想用你的疯狂拽着我跟你一起陪葬!”
“我会去找他——去找那个人类,他本就属于我!从二十一年前起,他就属于我!!”
卡文迪许眼睛眨也不眨地将书翻到下一页, 仿佛根本没听见血亲的无能狂怒。
与此同时,幻梦境中。
腥甜的血腥味随着夜风,穿过辽阔无垠的尸海,散向东方大陆各处城邦。
“……”杰克僵在自己的豪宅前,几乎挤出双下巴,好不容易缓过神,就听屋内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地毯上的沉闷声响,他一个激灵原地跃起,冲进房门,“谁?!——天啊!妈!?你怎么在这儿!今早你不还说要去塞勒菲斯——”
“那边,那边!”潘恩女士受惊过度,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使劲扥着儿子的袖子,拼命往靠近尸海方向的厨房指,“那边!”
“啊?”杰克谨慎地抄起玄关边靠放的棒球棍,单臂将这几日才在幻梦境中重逢的母亲护至身后,挪到厨房门前。
一把拉开磨砂门!就见五六个绑着黑色头巾的陌生人正一脸惊恐地冲着他们竭力伸来双手,样式诡异的弯刀叮铃哐当掉了一地。
“救命……救我们!!”最瘦的那个黑头巾尖声叫道,不停挣动,他的腰和小腿正被一双双森白的骨手紧紧攥着,“这骨头要弄死我们!它们要弄死我们!!”
“强盗!他们是强盗啊!”潘恩女士终于缓过气来了,一手压着胸口一手紧紧攥着儿子的手臂,“我就是回来拿个钱包,他们闯进门就说这屋子以后就是他们的了,绑了我蹲在厨房想守株待兔!他们还有其他同伙……拢共十几个人呢!被突然出现的尸山吓跑了大半,落在后面的就……”
潘恩母子噤若寒蝉的注视向形容可怖的骨手们,有那么几秒,杰克几乎因为同为人类的恻隐心上前一步。
然而刚想举起手中的棒球棍敲开那些骨手,他就眼尖地在一根骨手上挂的残损布料上看见了某个他所熟悉的东西:“这是——!爱丽的演出礼服!!”
黑头巾们发出最后一声哀嚎,终于力竭,被执着的骨手们飞速向后扯去,硬生生折断骨头,扯出窗口。
“等等……等等!”杰克几乎想都没想,甚至没听见母亲近在咫尺的阻拦,完全下意识地追着翻窗出去,“为什么你身上有爱丽的衣服!!爱丽的衣服怎么会在幻梦境——”
里?
杰克的最后一个字没能落下,因为在双脚陷入软烂尸骸的瞬间,他看见……他看见了好多件爱丽的礼服啊……
还残存大半的,仅剩一截袖口的。他送的袖扣还在那截衣袖上反射着冰冷的月光。可是,可是……
‘杰克……’
有喃喃声叹息似的自他脚下的尸海中传出,他感到一双双嶙峋的骨手攀上他的足踝,有凶狠地抠进他的血肉中的,但下一秒又骤然从疯癫中被惊醒似的突然松手。
那一双双骨手忽然就褪去所有的攻击性了,用力地、一双接一双地将他向外推:
‘别走进这里……’
‘离开!’
‘别看我……不准看我!’
“为什……”疼痛梗在咽喉,眼泪顺着下颌发着抖滴下,他几乎问不出声:为什么你们都穿着爱丽的衣服?为什么你们的声音和爱丽这么像?你们……是爱丽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爱丽啊??
夜风将血与哀鸣顺着这一方被泪水浸湿的角落一路吹向尸海的腹地。
摇曳的红与白间,红发青年仍面无表情地踩着脚下的神祇化身。银亮的月色将他的脸照得苍白如雪,西裤包裹出长腿绷紧的肌肉线条。
“……▇▅█!”比蒙不断尝试重新返回更加灵活的水雾状态,然而每每当祂有这样的念头,身遭就会抬起十二只指尖带有金饰的骨手,金饰融化成灼烫的鎏金,顺着白骨流满骨掌,巨大的炼金阵霎时砸下,又将祂砸回脏兮兮的棉絮状态。
‘学会敬畏!’尖啸声从四野刮来,在歇斯底里地放声尖笑。
‘来叩拜你的新王!’快意的呼喝带着战栗颤抖,贴着祂的皮肤响起。
千万手掌攥着祂,强迫祂自尸骸中一点点撷取起由血泊洗濯过的武器与炼金宝石,一点一点编造成冠。
被血浸红的冠冕越发华贵,华贵到臃肿,华贵到畸形。
直至某刻,当祂在无数双骨手的钳制下挣动着将冠冕戴上新王暗红色的发顶,却分辨不出对方戴上的是王权的象征,还是尸骸扭曲不得安息的灵魂。
惊怒交织,强烈的情感冲击让比蒙跨越了幻梦境的阻隔,与本体和其余化身感知相通。
南太平洋下的拉莱耶之主、仍游荡在梦境中的克拉辛、沉睡在南非干斯巴海底的群鲨之父,都在这一刻齐齐看到了同一幅画面——
月光之下,一张像是用冰雪雕成的面孔顶着巨大扭曲的冠冕,居高临下地睥睨下来,湖绿色的眸子里噙着冷光。
他践踏着祂,迫使祂低伏在地,迫使祂只能仰望,漂亮的大腿线条在西裤的修饰下凌厉得像刀刃。
——屈辱?有的。
惊艳?
至少克拉辛没有否认。
祂尚且坐在阳光终日明媚的沙滩上,处在这个明显低位者的视角,却想起之前青年被他压在身下紧蹙着眉宇闷哼的模样。片刻后祂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双腿交叠的坐姿,似有似无地将目光沿着青年绷紧的大腿,滑向根际处连接的、因动作绷得更紧实挺翘的另一个部位。
克拉辛敢打赌比蒙此时心里绝不止有愤怒。否则对方的感知就该落在怎么挣脱束缚、怎么反败为胜上,而不是像个愣头青一样,只知道直勾勾地怒视敌人,用视线描绘月光下的施虐者,描摹光影如何在这人的脸上、身上交织成画,勾勒敌人身上每一处美得夺人心魄的细节。
然而下一秒,祂就再也升不起类似的念头了。
红与白的荒原上骤然亮起了一片刀光,自红发青年的指尖发起,指向可恨的神祇。
每当一片棉絮状的身躯被削下、比蒙发出可怕的锐鸣,那片无垠的尸骸地中便有几具骸骨褪去血污,化成干净轻盈的灵魂,在短暂地回头后,爱和恨都平息,飞散于广袤的荒原之上。
‘仇报啦,我先走一步……嗯,这一轮的我好像过得不错?不然杰克也不会看见我的尸体那么大惊失色。’
‘琴……啊,已经买过了啊。……为什么这一轮还是没能救下弟弟呢?’
‘嗯?谁看到史密斯了?史——呃,不好意思,你是开会时候坐我左边,聊那个怎么往武器里加追踪芯片的技术专家吗?——好好好!赶紧跟我说说这技术能成吗?多少年能实现全覆盖?不把这事弄清楚,我死不安稳啊!——什么叫我卷!呃……‘卷’是什么意思?我这个,最多就是小年轻们说的什么‘强迫症’……’
笑声中,哭声中,吵闹声中,神祇被抢走了屠刀,被片片凌迟。仇恨了结的灵魂陆续升起,随风飘散,直到这场漫长的处刑落下最后一刀。
“靠……疯子。”距离尸骸荒原更远的地方,侥幸逃走的黑头巾们惊骇地目睹完行刑全程,咬着牙挤字,“这新领主是个疯子!”
“幻梦境里又不止一个神祇,他把旧日支配者拉进来,当着那么多旧神的面处刑是什么意思?!旧神们还不得被气死!这算什么,指桑骂槐?杀鸡儆猴?挑衅?”
与此同时,与尸骸荒原相隔整片海洋的北方冷原之上。
缟玛瑙城堡巍然屹立,无数人类、乃至于神话生物都难以得见一面的神祇于此齐聚,最初是为克塔尼德提出的要求争论,现在是静默无声地注视东南方那片新增的大陆。
“看起来克塔尼德的小朋友并不需要寻求我们的允许,”睡神[注1]打了个无聊的哈欠,不无嘲讽地挤兑,“咱们还在这儿开会呢,人家王冠都戴上啦!祭品都宰完了一只。散了吧散了吧……还有什么可讨论的呢?”
“能讨论的话题大把都是,只是有人固执己见,自以为是,不肯听从意见。”猫女神巴斯特作为激进的主战派,张口就是骂,“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我们身为旧神,却要龟缩在一个人类身后,不敢跟外神开战?!但凡你们还有半分身为神祇的骨气,就该——”
“够了。”一道威严疲惫的声音从议会厅的首位传来,旧神之王诺登斯[注3]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幻梦境认可了这片新大陆,那么他就是毋庸置疑的新领主。回到我们的人类朋友身边吧,克塔尼德。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你的地方。”
·
克塔尼德的回归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彼时,刚因共感经历完一场凌迟之刑的克苏鲁震怒得毫无疑问,哪怕是克拉辛都收敛起了那点小走神,再回想起欧德时,只剩下被人寸寸凌迟的痛刻骨铭心,什么食色性也全没了,只是更加坚定了最后反水的决心。
当然,反不反水那都是后话。此时位于克苏鲁梦境中的人们更需要应对的是来自梦境之主的暴怒——
“Goka ya mgepog……”
暴风骤雨中,破旧的大船被海浪推来搡去。
满船的人们死死抱着身边的固定物脸色发绿,充分了解到了渔民们工作的不易,首相迭声喊道:“浮士德……浮士德!那声音在说什么?!”
“……”浮士德不想说,但眼下的困境,也不是他闭口不答就能解决的,“祂……克苏鲁,要求我们交出欧德。”
“什么?为什么?”一旁才被炼金术治好腿脚的老教授憋红了脸,试图往浮士德身边挤,浮士德都不敢想欧德以前在学校里到底有多讨老师喜欢,“欧德他就是个普……”
仔细想想,刚刚他学生那登场方式好像跟普通二字差得有点远,老教授默然了一秒,舌头一抡:“普通的战士吧!我相信这位浮士德先生手下肯定有更多比他更厉害、更熟练的人才,为什么克苏鲁这样的存在会点名要欧德?上帝知道不到两个月前,欧德还是个政治系学生呢!专门坐办公室的,他多么无害啊!”
“……”无害……欧德……好吧。
浮士德说:“现在不是追究为什么的时候,克苏鲁不会跟我们谈道理。我们现在该考虑的,是怎么办——”
他当然不想交出欧德,但眼下的情况是,他哪怕想交都没得选,因为欧德正在幻梦境中,他根本联系不上对方。
浮士德快躁死了,拨通手机就冲着收音孔低吼:“准备协同进攻!!”
他不知道欧德在幻梦境里做了什么让克苏鲁提前登场,按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把比蒙困在幻梦境不至于叫克苏鲁如此愤怒啊??
伊娃倒是淡定,真接到指令说要死战到底,他们这种习惯了战斗解决问题的特工们反倒有种回到舒适区的熟悉感:“别生欧德的气。你知道他经历了多少事,如果还能保持完美的冷静,我反倒会怀疑他还有没有正常的人性了。也许他就该是现在这样——”
“我不在乎。”浮士德一把用手堵住了收音孔,暴雨将他的鬓发打乱,碎发下的眼睛显得几乎有些恶狠狠,“我不在乎你说的这些,不在乎我的要求体不体贴、无不无情,我只想叫他离开战场的时候,是活着的。是竖着给我自己走出战场的。不是躺在担架上盖着白布被人抬进土里。”
浮士德逼近几步,鼻尖滑落的雨珠砸在伊娃的衣领上:“别教我怎么带队,伊娃。至少我带的队伍每个人都能活着回家领工资……”
你的呢?
这句过于伤人的话浮士德没有说出口。他切断和伊娃的对视,转头接着跟外界的支援部队低吼怎么联合进攻了。
“……”伊娃站在雨幕中静默了半晌,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却在这质问中反倒彻底打消了。
克塔尼德就是在这个微妙的节骨眼上出现的,甫一降临在甲板,就被浮士德一眼瞅见,下一秒手腕就被行动力惊人的处长先生攥住:“呃,会议同意了——”
“去找欧德。”浮士德直接打断,“我们要开始正式进攻了。”
与此同时,幻梦境中。
和观望者脑补的风头无两截然相反,欧德的自我意识这会儿正盘膝坐在自己记忆中的尸山骸海上若有所思,在他身旁盘坐着的是死于不知道第多少轮的钟老。
小老头还是穿着快洗透明了的老头衫,手里呼呼晃着蒲扇:“你就这么看着这么一帮人驱使你的灵魂到处搞破坏?我以为你会阻止他们呢!毕竟这么做对现世的战场也没有什么好处。”
“那是因为我想通了一些事,在想一件事……”欧德眉宇紧锁,“我想通的问题是为什么能让我魂牵梦绕的不是我的家,而是这片战场——这就和杰克用灵魂载我进幻梦境是一回事,对吗?不是我放不开过往的记忆,是我的灵魂里承载着你们的灵魂——”
“还有我们的爱与恨。”小老头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对于你这么个小娃娃来说太沉重了,但——”
“您又在哄我了。”欧德抬眼看向钟老,眼神无奈中掺杂着些更加复杂沉重的情绪,“这不光是你们的灵魂,对吗?”
“所有人都清楚,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不会死亡,不会无条件地死而复生。”
欧德顿了顿,更深更沉地看向钟老:“在捕梦小镇,在面对黑泥怪的时候,我本该死在那片海底……对吗?”
“我没有吞噬任何东西,黑泥怪被我用加特林直接扫清了,我不该有自愈的余力……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有人替我支付了。”
“……”钟老没有说话,只是摇扇的动作慢了下来。
欧德就固执地看着他接着说:“我记得,在某一轮次的时候,浮士德曾对我提到过,人可以自愿献祭自己。献祭自己的生命、灵魂……为了完成某个人力本不能及的目标。”
“这些存在于我灵魂中的‘灵魂’,真的是灵魂吗?还是……是你们献祭给我,为了让我完成某个人力本不能及的目标,提前支付的代价呢?”
所以那些灵魂才会在他奔赴死亡的路上如此坚定地对他说,‘死亡是你最不需要恐惧的事情了’,所以他才能一次次从死地中奇迹般的活过来。
“如果我回答是,又怎么样呢?”钟老停下摇扇,“我们都想奔赴那个胜利的未来,我们倒下了,总得有人替我们向前走。更何况,时间逆转啊,我们被献祭的灵魂总能获得重生,那你说,咱们这些力量和白嫖的有什么区别?小娃娃……别一天到晚恨海情天的。”
钟老挪了下坐姿,饶有兴致地拿蒲扇抵着下巴:“来吧,告诉我你说的‘在想一件事’想的是什么?据点里有句骂浮士德的老话,说‘搞政治的人心都脏’。你跟浮士德可是师兄弟,我不相信你放任这些灵魂凌迟比蒙会没有别的盘算。”
“……”欧德的情绪都被钟老这句“恨海情天”给打断了,想说这词儿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又琢磨万一是自己研修不精呢?汉语博大精深,万一这词儿就是能用在这儿呢?
在学业上多少有点强迫症的欧德纠结着道:“我在想……为什么克拉辛看起来那么像人——那么像,曾经的我。”——
作者有话说:[注]:位于幻梦境北方的冷原、缟玛瑙城堡,均出自于洛夫克拉夫特的《梦寻秘境卡达斯》
[注1]:睡神取自于洛夫克拉夫特所著《睡神》
[注2]:巴斯特,取自于洛夫克拉夫特所著《梦寻秘境卡达斯》
[注3]:诺登斯,取自于洛夫克拉夫特所著《梦寻秘境卡达斯》、《敦威治恐怖事件》
第38章 是一场等待已久的胜利。……
“……你说祂像你是什么意思?”
“祂的表情。祂的肢体动作。”欧德现在回忆起来还是毛骨悚然, “你知道我出身于一个贵族家族,即使它没落了,该上的礼仪课还是躲不掉的。”
“该怎么坐, 怎么在野餐时也保持优雅,怎么露出和蔼可亲或者礼貌疏离的微笑……这些都是从小看着镜子一点点练成的。”
“而我,居然在克拉辛——这个克苏鲁的化身身上, 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你能想象发现这一点时我毛骨悚然的感觉吗?”
“嗯……”钟老思索了一会,“但也许这跟你无关?即使是贵族的礼仪课,也不可能给每个人都设计一套新动作吧?”
“但微笑会。”欧德挪了下身体, 面对钟老,“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五官、气质,一些面□□邪的人就得寻找恰当的微笑角度让自己看起来可信, 五官过于柔和的人就得学会怎样让自己笑起来也不威自怒。”
“克拉辛脸上的那个微笑, 就跟我上学期间每天挂的笑容一模一样,那适合我的脸, 但和祂的气质完全不搭——”
“除此之外,还记得祂在把我丢到那一大群人质面前时, 说的那句‘小礼物’吗?”
“对……我一直在等待他说的小惊喜什么时候会出现。”钟老不无好奇地拈拈胡子。
欧德舔了舔唇:“如果那就是他准备的‘小惊喜’呢?你知道的, 让我在政要面前露个脸,力挽狂澜, 英勇营救之类的。这很明显会让我的仕途如虎添翼,青云直上。”
“换成是其他旧日支配者——哪怕是化身, 谁会想到用这种方法去讨好一群人类政客?没谁会!讨好人类就不在这些生物的思想观念内。”
“这就让我想起了另外两个问题——”
欧德又向前倾了倾身:“第一个问题。”
“我在第一轮被浮士德从银行绑回GORCC的时候,他说过, 我的魅惑值太高,会对周围的人造成污染。”
“所以,污染呢?”
迄今为止, 和欧德接触过的人都没产生过任何畸形或者疯狂的迹象,哪怕是考试那段时间,天天被欧德当坐骑刷的浮士德。
“您比我经验丰富,您知道这不可能——‘魅惑值’超过60就会造成轻度污染,80那就是重度污染。”
“我的魅惑值甚至超过伊娃的仪器鉴别范围,按理来说应该是个移动天灾!走到哪污染到哪。所以我去银行那天,浮士德才会排场很大地调遣那么多GORCC成员、对我采取强制手段——”
“但,污染效果呢?”
钟老沉吟:“——我的确记得这个问题我和浮士德他们也讨论过,但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那是因为,我们从没丢过那2000cc的血样——在您这一轮。对吧?”
欧德压着加速的心跳压低声音:“让我们这么想——那个盗血者潜入伊娃的实验室,放着那么多样本、成果不管,只带走了我的血样。这意味着ta的目标是我,对吗?”
“在那个时候,谁可能想要针对我?”
“嗯……食尸鬼?因为你毁掉了钱宁宅?——不不,他们没那个本事潜入伊娃的基地。”
钟老思索:“那就是奈亚拉托提普?因为你破坏了他夜袭后勤据点的计划?也不对……如果是祂,应该会故意闹出更大的乱子。”
“或者……”欧德语带暗示的说,“因为大衮死亡、克希拉失踪,一直追踪着大衮的死亡诅咒,想找到我的克拉辛。”
“祂,得到了,我的,血样。但!”
欧德加重声音强调:“祂一直没抓捕我,直到两天之后,我跟着浮士德一起登船。你觉得是什么让祂耽搁了这整整两天?”
钟老意识到了什么:“你认为……你的血样对克拉辛造成了污染?是你的血让克拉辛变成了现在这样??”
“所有矛盾之处都变得合理了,不是吗?”欧德摊开手耸了耸肩,“为什么我有超越界限的魅力值,但没人表现出被污染?因为我的污染只会使目标变得人性化。所以和我接触的人没事,只有怪物变得奇怪——”
“大衮不在乎给自己的主人准备最好的容器了,只想得到本该进献给小公主的新郎;克拉辛不视存活为底层行为逻辑,为了自由情愿去赌命。”
“祂们都变了——变得违背本性,变得更像——”
一个人。
钟老的嘴张了又张,半晌才道:“……这可是个,相当大胆的猜测,我原本想用的形容词是天马行空。所以你纵容大家折腾比蒙是为了……?”
欧德终于站起了身:“您知道的,猜想如果不被证实,那就永远只是猜想。而像克苏鲁这样本体和化身多体同心的存在,我只能在祂们身上做一次实验。所以……”
要么一个都不试,要试他就必须直奔本体。否则他在化身上用完这招,本体有了防备怎么办?
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提前引起克苏鲁的注意。还有什么办法能比处刑比蒙效果更好?
“……你知道你刚刚能够杀死比蒙,是因为你在幻梦境自己的领地上有加成,对吧?”钟老眯起眼睛,蒲扇半遮住脸,“离开幻梦境,你甚至没法杀死比蒙。但你现在却打算直接对上克苏鲁?”
“对,”欧德活动了一下筋骨,准备取回自己灵魂的控制权,去给比蒙收尸,“顺便一提——您知道我能去哪儿搞到蛟纱一类的布料吗?”
·
服装……或者说布料、首饰。当克塔尼德找到欧德时,欧德已经做好了一切出发前的准备。
克塔尼德本该是来接欧德出幻梦境的,然而实际发生的情况却是欧德一伸臂,揽住一看到他的打扮就石化住的老绅士的腰,一步踏出幻梦境。刚踩上无人的旧甲板,欧德就松开仍在石化中的克塔尼德,按了下耳麦:
“想办法联系克拉辛,让祂给克苏鲁共享之前和我做的时候的记忆。”
【——什么??为什么!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吗,我才是队伍里负责发号施令——】
“噗通……”
欧德直接赤足踩上栏杆,笔直地坠入下方漆黑的谲海。
所有声音都被海水滤走了,包括横贯阴云的雷声,包括浮士德操碎了心的暴躁低吼。只有能称得上熟悉的冰冷包裹着他,向他不知在哪、但肯定不是口鼻的呼吸器官源源不断输送着氧气。
耳麦中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浮士德:【我操****】
欧德竟在拿命上赌桌前硬是被暴躁的浮士德逗笑了,没去提尸骸山上数不清的戴着金饰的左手:“不好意思,但我已经通过结业考了。也许下一次你该抓住机会及时行乐。”
浮士德的大骂声顿时又提高了几个度,最终落在:“至少想办法把克苏鲁拉到陆地上!”
“不……”欧德看向下方不透光的深海,“必须是在水里。如果老天保佑,最好再多来几具祂的化身。”
【??你在想什——】
‘Goka ya mgepog……’
克苏鲁的声音在海下荡开,更加沉闷,如同用地球做皮擂响的巨鼓。
欧德微微闭眼平缓了一下心跳,将一缕比蒙的残片从炼金空间里放出来。
下一瞬。洪流扑面!
欧德差点被洋流冲走,然而刚向后翻腾了不到三米,一条庞大堪比一整具大衮的触须在黑暗中骤然甩出,冲着他直撞而来!
——甲板上。
“狗屎狗屎狗屎!!”浮士德的涵养完全跟着他的心情走,比如现在,他就没有一点伪装绅士的心情,咒骂了一串后他拿起手机,“取消行动!我再说一遍,不要发动攻击!”
如果不是还有用,浮士德高低要砸一次手机,但现在他只能喘着充满怒火的气,猛地转头望向刚从石化中渐渐缓过神的克塔尼德:“帮我回溯一次时间!回溯我的就够!”
这要求听起来倒是无关紧要。克塔尼德耸耸肩,在浮士德的厉喝中满足了浮士德的心愿。
时间倒流。周围糊成色带的事物甫一静止,浮士德就迅速从炼金空间中取出祭祀仪式必用的材料,布好最简易的祭坛。
他疾步往阵中一迈,抬起左手向阵心拍去:“Ya,ya,Chorazin……”
海底。
克拉辛还在因欧德凌迟比蒙的画面而满心疑虑,不断思考自己这次是不是赌错了?
就欧德这样的行事作风来看,等到一切结束——即使祂赌赢了,祂真的能平安离开?
就在这时,祂听到了浮士德利用祭祀仪式传达来的荒谬要求:“你想我做什么??和本体分享……我为什么要帮助你们做这件事?”
祂能推测出欧德的目的是色.诱,唯一的问题是,祂还要继续跟欧德合作吗?
一来,欧德即使能色诱成功,可以对克苏鲁造成的伤害也极其有限。二来……在看过处刑后,祂真的还希望欧德能够成功吗?
一些险恶的心思在内心深处翻滚出粘稠的气泡,祂想,不如现在装死算了。就让欧德被本体杀死,反正祂的寿命足够漫长,完全等得起下一个机会——
【别忘了,你已经没有中途退出的选择。】浮士德的语气相当不好,他本身就对怪物持有一种超乎寻常的仇恨,【你希望本体知道你的独立意识吗?你希望被本体融合回去,从此不复存在吗?!】
“……”这下想骂狗屎的不止浮士德一个人了,克拉辛无声啐了一句,依旧试图不配合:“我总不能直接把那段记忆往本体脑门上一砸吧?祂会意识到不对——”
【你会获得合适的机会。】浮士德笃定地说,【他会为你创造机会。】
“你在说什……”克拉辛难得有些暴躁的话卡住了。
祂看见了一幅画面,画面的视角又是自下而上的。
万顷海水隐约折射着雷光,波光粼粼,而在那绚烂得像教堂彩窗般的波光中,祂看见一道清瘦柔韧的身影微张着双臂,以一种羔羊般纯洁顺服的姿态坠向海底。
祂的大脑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生出警惕,只是本能地随着这一刻的通感,随着视线的主人,将目光从自我献祭者半遮半掩在薄纱下的白皙胸膛,一路滑向平坦的小腹,还有那截看起来两手可握的瘦窄腰肢。
——好白。这是克拉辛的第一个想法。
大颗沉甸甸的宝石在海水下折射着暧昧朦胧的光,但那点明亮根本无法将视线从大片羊脂玉似的肌肤上拉开。
它看起来如此润泽,像大溪地白珍珠一样油润透亮,但你知道它会是柔软的,就不禁会联想起手掌吸在这片皮肤上将感受到怎样的触感。
至于那些首饰——那些可恶的胸链、臂环、腰环,就更令人发指了。它们如此紧地箍着那具叫人心驰神往的肉躯,沉甸甸的分量将柔软的肌肉勒出漂亮的凹陷……难道就不能将这些没有意义的首饰换成祂的——
【克拉辛。】浮士德的警告令克拉辛瞬间从通感中抽离出来。
【时机!】浮士德又提醒。
“……”克拉辛深吸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海水中。
巨硕如楼的触须几乎撞到眼前,欧德的心跳因为眼睁睁看着死亡的逼近和可以料想的痛苦而近乎停止。
然而下一刻,那条袭向他的触须忽地顿住了。它近乎痉挛似的细微扭动了片刻,又渐渐缩了回去。但不等欧德的心跳恢复平稳,一道体积庞大的黑影如同星鲨般从后下方狠狠撞来!
背脊和肋骨一片剧痛,欧德口中霎时弥漫出大片血雾。
【欧德!】打从初见起,浮士德从没飚过这么高的音调。
欧德因失去上半身的感知而在海水中无力漂浮了片刻,直到第二次攻击袭来,欧德才在最后一秒险险修复好伤势,短暂地按上耳麦敲击暗码:[计划之内]
下一秒,数米长的锐齿像木桩似的眨眼钉穿了欧德的小腹。
更多的血雾在海水中迅速蔓延,笼罩住了群鲨之父,也飘飘渺渺地蔓延向克苏鲁的方位。
【2000cc,2500,3000……欧德!】伊娃的声音也变得急促,【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你会死!】
但欧德这会儿已经没有余力回复一句“我不会”了。
大量的血液从洞穿的身躯中不断涌出,将雷光下澄透的海水染成葡萄酒醇厚的颜色,将群鲨之父漆黑的皮肤染成深红,将克苏鲁停留在附近的触须染成铅灰。
“……”主场在梦境,并未参与本次围猎的克拉辛心中不妙的直觉越发强烈,但始终捕捉不到欧德这么自送上门是为了什么。难道欧德想不清楚像克苏鲁这样生物本能强烈且根深蒂固的旧日支配者,没那么容易被色.诱撬动吗?
有那么一秒,祂几乎要对本体开口,说不管怎样,先丢下那个人类不管,远离他再说。
但就在这一秒,原本无力垂落着四肢的红发青年忽然在鲨口中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冲着不知什么地方笑了一下。
在场的围猎者并不理解这笑是什么意思,只当是失血过多造成的幻觉,然而克拉辛却在这一刻产生了一种和人类一样寒毛直竖的感受。
那是威胁,没有比这更明显的了。这家伙正在警告祂,自己没那么容易死,随时都能拽着祂的把柄,把祂一起拖进死亡。
“……”克拉辛不得不闭上了嘴。
没人知道这场对峙持续了多久——也许除了甲板上掐着秒度日如年的浮士德和伊娃。
欧德的意识不断在浅层和深层来来回回,在浅层时,他就费力地挣扎着故意动几下,让血液更快地在海水中散播开;沉入深层时,他就坐在灵魂中无边际的尸骸山上,目送为他续命的灵魂之力与周围的“邻居”们挨个道别,最终消散于荒原的风中。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欧德产生了动摇,心头掠过对自己猜测和计划的质疑,然而理智反驳了他的动摇,迫使他继续执行。
五个小时,六个小时……
难以承受的身体痛楚让欧德更长时间地停留在意识的深层,注视面前荒凉的埋骨地,注视那些灵魂之力如同蒲公英般随风飘散。
第八个小时。
欧德忽地对着身边的枯骨开口,声音沙哑:“也许我不该这么挥霍你们的力量。也许我该想出更万无一失的计划,让你们就像之前那些被比蒙杀死的灵魂一样仇恨得报,安息解脱。”
枯骨咔哒哒地转过头对着他,语气很不屑,是萝拉的声音:“你能想到更万无一失的计划?”
“……”欧德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能。
说到底,以人类的力量想要搏杀克苏鲁,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计划”?GORCC能够将人类社会保护得密不透风,至今不知道克苏鲁这些怪物的存在,哪一场战役不是靠人命堆出来的?
枯骨又咔哒哒地把脑壳转了回去,语气更加不屑:“而且,你难道觉得我们这些人选择自我献祭,图的是请你帮我们复仇吗?”
枯骨萝拉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想要的是什么。”
是胜利。是一场等待已久的胜利。
第十三个小时。
就连克苏鲁的梦境都已经从夜晚迎来了朝阳。
浮士德毫无形象可言地坐在甲板上,顶着一头乱发跟外部支援部队核对着战力布局的节点;伊娃抱着刚结束改造、几乎能当电脑使的手机一边不知在敲着什么代码,一边盯着欧德的失血量:“你说——上次我是不是下手太轻了?也许下次我可以多抽——”
海面忽地汹涌,仿佛有什么巨型的东西骤然从水中抽离,空缺的部分涌入周围的海水,形成猛烈的漩涡流。
“怎么回事??”浮士德一下从甲板上蹿了起来,“计划成功了还是失败了?!草……该死的小兔崽子!什么都不说,什么信息都不说!!文化课是这么教的?!回去等着给我写检讨吧!!扣三年的薪!!”
刚从深度昏迷中挣扎着醒转,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腰间缠着什么东西,正被揽在一片坚实的胸膛中不断沉向拉莱耶的欧德无声笑了一下,抬手按了按耳麦:
【消消火,处长。给你直播吃葡萄的声音怎么样?】
第39章 我……可能玩过头了。……
“你在做什么?”一道低沉的嗓音突然贴在他身后响起, 下一秒欧德尚未来得及放下的手腕就被一只铁箍似的手掌攥住了。
一旁左侧漆黑的水域中又伸出一条肤色更深、肌肉悍利的手臂,生着粗粝薄茧的手指勾上他的耳翼,灵巧地将耳麦勾了出来。
“哼。”贴着他后脊的胸膛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腰际以下的铅黑色触手水蛇般慢慢攀上欧德的腰脊,绕过起伏不定的胸膛,勾出第二个耳麦, 闲余的左手则沿着胸膛向上,直至某刻绞绳似的骤然扼住欧德的颈项!
“嗬……”欧德被扼得被迫仰起头,脖颈在宽大的手掌下牵拉出一条漂亮脆弱的线条。
留着一头海蛇似的、卷曲茂密的铅黑色长发的人形怪物轻吻着他的耳翼低语:“是你自己穿上祭品的衣服跳进海里的, 还想一心二意吗?”
能够承受海底压强的耳麦被当着欧德的面硬生生碾碎,紧跟着本体又对藏在黑暗水域中的化身道:“搜搜他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人类准备的‘小玩具’。”
“没——唔!”欧德被捏着下巴向后扭过头接受亲吻,呼吸困难的同时感受到群鲨之父粗粝的指腹掠过足踝, 仔细检查过系在足踝上的铃铛状足链, 类似鲨鱼的低频听觉令祂毫不犹豫地捏碎那一圈丁零当啷的装饰,迅速从中捏出三枚定位器。
身后男人冲他高高扬起似笑非笑的眉宇, 仿佛在说你还真敢给我带惊喜。
下一秒,群鲨之父又拧断了欧德系在大腿上的细腿环, 从里面抽出一根打开后就能通电, 少说能将几十立方米内的鱼电成焦炭的长鞭。
刻有炼金符文的软剑,藏在腰环里。月兽一族秘而不传的迷药, 藏在胸链缀着的琥珀色宝石里。小型炸药,藏在金叶子状的耳坠里……
“小玩具”越搜越多, 欧德身上清清白白的衣饰越来越少。
到最后群鲨之父百般怀疑地使劲扯了扯包裹在欧德身上的鲛纱,虽然检查不出到底藏着什么问题, 但祂很难相信这人身上居然会有没动过手脚的东西。
“……”克苏鲁脸上的微笑都凝固了,没有眼白瞳仁之分的眼睛在海水中亮着绿色幽光,从长发后深深看向看起来弱小得像一条被剥光了鳞片、袒露出一身嫩肉的鱼的祭品, 片刻后冲着一脸无辜地看向他欧德露出一个毫无真诚的笑容,抬手搭上欧德的肩膀,“你不介意我把这件鲛纱也收走吧?反正你也用不着它了。”
最大的武器从来不是这些杂七杂八小道具的欧德当然不介意,但作为人类的矜持还是让他提出替代方案:“或者在收走之后,你会愿意替我找一段新布料?”
“要它做什么?”本体挑起欧德的下颌,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亲一口,肌肉线条过于标准、以至于让欧德联想起艺术馆闭馆后,那些沉浸在阴沉黑暗中的希腊雕塑的手臂随手一扬,那段薄纱就在海水中飘扬着坠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不会用得上它了。”
欧德寒毛直竖地感知到那截触感冰冷的手臂在他后腰处一揽,下一刻便带着他裹挟在洪流中直扎入更深的海底黑暗。
与此同时,甲板上。
浮士德盘坐在地,单手撑着下巴盯着面前的耳麦,一秒、两秒……
浮士德:“操!!”
“……!”靠在一旁的旧木舱门上打瞌睡的克塔尼德猛然惊醒,轻咳了一声理着衣领,拄着绅士杖站直身体,“那边那个小东西,不应该发出一些……不太得体的声音吗?我以为欧德穿成那样就是为了……做那种事去的。”
“是啊,它‘应该’!”浮士德简直恶狠狠地说,烦躁地起身,将传来艾尔激动惊呼声的手机直接掐断,深刻体会到了从前自己使劲往前冲,后方的后勤人员是什么想杀人的情绪,“欧德那边的耳麦一定被摧毁了,或者被设法隔绝了。”
“被摧毁的只有OD-1那套耳麦,备用的OD-2完好无损。”伊娃说。在科技和炼金术的狠活下,已经拓展成平板的前·手机在她眼底倒映出荧蓝色的光:“而且备用耳机一直处于打开状态——从欧德还在幻梦境的时候开始。”
“这一定也在他的计划中……”伊娃看着备用耳机的开启记录喃喃。
“棒极了!”浮士德露出一个明显快被气炸了的笑容,“你知道我的计划是什么?300遍行动规范抄写!我要让他当着这一届所有新兵蛋子和教官的面念自己的检讨。”
“……”伊娃撇嘴耸了下肩,“你还在别人的行动组里时,你的领队让你抄写了多少遍行动规范?你在GORCC的军徽下念了多少篇检讨?”
“我——”浮士德被梗得一时说不出话。
伊娃挺诚恳地看向浮士德问:“这法子在你自己身上都没效果,你怎么会觉得它在欧德身上就能奏效?”
浮士德:“我——”
伊娃将视线挪回屏幕:“冷静点吧,浮士德,我觉得这是个好的消息。在今年之前,你不还一直担心自己的……可能撑不了几年了,而你没法为自己的工作找一个武力、计谋都达标的接班人?我觉得欧德就不错。他看起来就像你的年轻版。”
“……?”浮士德脸都皱起来了,“我年轻的时候很敬畏死亡好吗?”
伊娃的手短暂从键盘上抬起来一摊:“你现在不了,不是吗?你更倾向于保下其他人的命,至于你自己的命?那是可消耗的。多棒!你刚得到一个完美的人才,进GORCC不到一个月就有了你现在的心态。”
她看浮士德还是想驳斥什么样子,摇摇头重新将手搭回键盘:“拜托,浮士德。在心底深处,你知道的——我们是同一类人,我们见过真正的地狱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任何机会能彻底撕毁它,命算什么?”
“我真觉得现在这样不错,也许这次行动结束,你可以回去和你的老领队抱怨抱怨自己的新队员有多棘手了。需要我为你准备扫墓的花和酒吗?”
“……”浮士德抹了把脸,贴着锈蚀的舱壁坐下,面前的水洼中倒映出他鬓角生出的雪色,又被戴着金饰的左手抚回黑色,“不。”
“他的尸体被奈亚拉托提普扔进了阿撒托斯沉睡的那片混沌里,被里面的外神分食,取不回来了。GROCC按照他的遗愿,没有给他立坟……你知道的,他不喜欢身后有累赘的感觉,即使是走进死亡。”
“听起来你的老领队年轻时的性格应该和你很像。”伊娃头也不抬地说,这种地狱笑话大概也就只有他们敢这么开了,“那就祈祷你别在死相上也跟你的老领队一样吧。”
——海底,拉莱耶行宫中。
黑发的旧日支配者肌肉遒劲的手臂紧紧箍着欧德的腰,带着人撞到窗台边,棱角诡异、独具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结构之美的檐饰在欧德平坦白皙的小腹上割出几道细细的血口:“能看见窗外吗?”
“满城的……死尸,有什么好看的?”欧德因为疼痛激起几分兴奋,微喘着喷洒毒液。
然而话是这么说,他眼角的余光依旧在摇晃间迅速滑过那些匍匐在怪异绿岩柱间的巨型尸首上。不是很妙地发觉那些看起来像一只只缩小版克苏鲁的“尸首”,似乎有一些正在逆着洋流的方向舒展触须。
他竭力克制自己的身体肌肉不因这一发现本能地紧绷,以免被克苏鲁发现:“它们是你的……眷族,不是吗?‘星之眷族’,跟随你一路从索斯星降临地球的……无形之子。它们的形态……是照着你塑造的。”
“我曾向他们许诺过荣光,直到拉莱耶被旧神击落进太平洋……那么多星之眷族阵亡了。”克苏鲁抬起欧德的下巴,迫使他看向那些仍在沉眠中的眷族们,“但现在,我已经苏醒。他们也会苏醒,古老的拉莱耶将重新浮出海面——而你。”
克苏鲁嘴角噙着笑,握着欧德的肩膀将人半转过来,比起化身要柔软得多的指腹摩挲过欧德绷紧的下颌:“我该用你的血替那些战士践行,还是你能向我提供更多的价值呢?”
“……”欧德压着气息,然而胸膛依旧无可抑制地随着混乱不堪的呼吸剧烈起伏,“我身上……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你们搜走了。”
“为什么不变出你的鱼尾呢?”克苏鲁饶有兴致地抛出这个看似没头没尾的问题,“克拉辛交给你的第一个德鲁伊咒语,难道不是变成游鱼吗?”
黑发的神祇露出尖利的牙齿,叼住欧德的耳翼轻轻研磨,漫不经心地含糊道:“你的父亲教过你吗?即便是雄性人鱼,也有泄殖腔,就藏在最坚硬的鳞片下。人鱼一族以产卵的方式繁衍……如果你可以为我诞下后裔,我可以宽恕你在幻梦境犯下的罪行,让所有苏醒的星之眷族奉你为母神——”
黑发神祇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欧德的神情,大概是想欣赏红发青年脸上露出屈辱的神情。
然而欧德脑海中只闪过三个念头:第一个念头——照你这么说,那我干嘛不跟卡文迪许混呢?现成的婚契都有了。
第二个念头,雄性人鱼真有揣崽这功能吗??
他不信。如果有,犹格索托斯这种对待知识有晚期强迫症的家伙绝对会科普给他听,哪怕当时他有多无心学习。
卡文迪许没说,那就意味着要么雄性人鱼没这能力,要么他这个特例没有——而且,他和卡文迪许交流完那么多天过去了,也没见他揣什么蛋啊?总不能是犹格索托斯没克苏鲁行吧。
最后一个念头——
婉拒了哈。比起宽恕或者母神之位,他更想知道满克苏鲁全席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因此,黑发神祇等了半天,只等到红发青年反牵住他的手,那双墨绿的眸中含着一泓微光,像头充盈着欲望的、羊脂玉与红宝石雕刻的美丽野兽。
青年皓白的身躯在石窗投落进的微光烘照下蒙着一层朦胧的、迷幻的光,让祂几乎产生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祂仍沉湎于光怪陆离、古老而没有尽头的梦。
欧德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下扫了眼克苏鲁铅黑色、仍呈非人态的下半身,重新抬睫时眼中只剩秾丽的旖旎,不怎么上心地藏在挑衅中:“那就要看‘父神’自己的本事了……”
·
海底的攻防持续了将近三天。第四天傍晚,克苏鲁终于从凌乱不堪的石床上挪开,留下浑身都在颤栗的红发人鱼,独自游出祂的宫殿拉莱耶。
“……”欧德尚在缓神,身都没翻,尖而薄的耳翼就微微一动,敏锐地捕捉到宫殿侧门外传来水流暴虐涌动的声音。
下一刻,石门被骤然撞开!
克拉辛直接冲上石床,单膝压着他的后腰,另一只手向前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迫使他向后仰头,颈骨被挤压得咯吱作响。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克拉辛近乎咬着牙,浮于表面的温和从容因欧德一系列无法理解的行为而像不贴服的面具般剥落,“你一定有个目的。我选择在沙滩上和你搅合在一起,是因为我没法杀你,只能换个办法泄气,现在的你呢?!难道是冲着本体过人的能力来这儿浪费时间的吗!”
他没等到人鱼的回复,条件反射地皱眉,仔细一看就见人鱼的尾端竟在细微的痉挛,像是超过极限后的过度敏感。
克拉辛触电似的倏然收手,一时被种种复杂的情绪冲得说不出话,但理智却一声比一声更响地敲着警钟:
这不对。何至于要做到这步?!
如果只是单纯想近身刺杀,从一开始本体卷着人闯进拉莱耶就该可以下手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祂的身体僵劲,目光一寸寸挪下去,落在人鱼看起来清晰脆弱的背脊线上,因感受到威胁而产生的杀意不断涌出。
然而红发的人鱼却在此时轻啧了一声,所有的战栗都倏然静止。
对方就着趴卧的姿势单手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向他转头望来,蜿蜒舒展的鱼尾与清瘦的背脊线连成极具张弛力的弧度,那股子藏匿在单薄脆弱中的凌厉感便如同骤然竖立的刀锋般刺了出来: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我们不是盟友吗?比蒙已经被我杀死,你的心头大患本体也被我成功引诱。整个计划进展得如此顺利,你在气些什么?”
人鱼拿色泽愈发浓郁耀眼的鱼尾轻佻地拍了拍他的小腿:“还是你吃醋了?”
克拉辛那双和欧德极其相似的绿眸骤然一缩,刚想将自己的杀意付诸实践。
欧德懒散地抽离手臂,一下重新倒回石床上去,修长漂亮的手仿若无力地垂在床沿外:“别忘了一件事。”
“你的本体现在不希望我死。你杀死我,祂会怀疑为什么一个化身会违背祂的意愿——”
“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威胁我了。”克拉辛细微的磨着牙,“你们不会每次都成功的。”
欧德有恃无恐地摊了下手,在硬生生把来对峙的克拉辛气跑后一个翻身坐起,视线在寝宫内逡巡了片刻,翻腾出一块因年代久远而脱落的碎石片,眼睛眨也不眨地捅向右胸。
血雾翻涌,不过欧德的动作很利索,取出埋进肋骨的指尖刃后就抽出手,放任愈合能力迅速修补这片相对比之下不值一提的小伤。
重新将指尖刃安置回熟悉的老地方后,他从武器配附的炼金空间中取出备用耳机,赶在浮士德任何大骂涌来前先一步开口:“我恐怕还需要再拉莱耶多待几天。”
他迅速将自己先前的推论复述了一遍:“……而现在,同处在那片血水中的克苏鲁和群鲨之父的反应,都在验证我的推论。”
他压低声音:“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我想看到——我需要知道,当我将这种污染推到极致时能造成什么样的效果。”
【好极了。那除了你说的这些,你还有没有其他瞒着我们的事?】浮士德显然不是赞同的态度,【比如那套备用耳麦,你藏在哪躲过克苏鲁的搜查的?】
欧德:“……呃……我不觉得这比我刚刚说的那些情报重要?”
耳麦中的声音离远了一瞬,听起来像是浮士德在转头和其他人说话:【他把它们藏在了身体里。我告诉你了他绝对是把它们藏进了身体里——不然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在克苏鲁这个梦境之神的眼皮子底下跑进幻梦境里藏东西吗?】
耳麦那边传来一阵声响,最后是伊娃冷静的声音响起:【我非常希望下次再出现类似情况时,你能及时上报,特工。这不仅关系到你出任务时的身体状态,你的隐瞒会阻碍产品的更新迭代,而对其余特工们来说,落后的武器就意味着丧命。】
“……”欧德多少辩解都被伊娃这套话术堵得严严实实,“你能……升级它?让群鲨之父这样感知方式特殊的存在也发觉不了它?”
【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下一次你出任务,就能换上新的通讯道具。】
“……”欧德有被伊娃不容置疑的语气震撼到,“好吧,我不会隐瞒第二次了。至于我能脱离拉莱耶的时间……我恐怕没法给出准数,你们必须得24小时盯着耳麦。除此之外……我在想,你们能帮我寻找一下那对修理工兄弟的尸体吗?”
一直想大展身手,但是处处受限的克塔尼德回复得比浮士德还快:【哦,非常荣幸。我记得那位修理工先生的尸体如无意外,应该还在幻梦境里飘着吧?我会把他接回来。】
【那我负责找到他的弟弟。】浮士德没有推脱。
寻回具有特殊能力之人的尸体,也是GORCC的工作之一,一些邪术师会专门搜寻这类尸首以满足自己的邪恶目的:【应该不会有多难……毕竟整艘船上就这么一具尸体。顺便提一句——你确定你能在拉莱耶……撑那么久?不会有点太……辛苦了?】
“……”平心而论,欧德感觉自己最辛苦的时候,应该是在银行里做的那个梦。梦里的犹格索托斯才是真的快把他逼疯了,即使隔着梦境,他依旧差点精神崩溃,“呃——也就一般般吧。”
“总之,就先这样吧。我准备去找克苏鲁,即使不做‘正事’,我最好也尽量跟祂粘在一起,方便污染尽快深化。”
欧德藏好耳麦,活动了下鱼尾就出发了,留下耳麦另一端的众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几秒后,伊娃啪啪的敲击触屏键盘声再次在甲板上响起。她顶着一张搞学术的脸,眉头紧锁着在克苏鲁的档案中编入新词条:
【……生理机能及持续能力存疑。该目标在高强度、长时间生理交互方面的输出功率与持久性,可能低于基于其神话位格与体魄数据的理论预期……】
·
寻找两名身份确凿的人类尸体,原本该是一件简单的事,尤其是负责的两位一个是旧神,另一个是GORCC的处长。然而欧德等了将近三日,都没有收到任何好消息,唯一能和寻尸进度之缓慢相提并论的,恐怕就只有克苏鲁的产崽计划。
“……”简单拾掇过的宫殿中,克苏鲁单手撑着侧颌靠坐在王座上,看着惬意地躺在祂新化出的腿边甩尾巴玩的人鱼沉思。
片刻后,祂终于忍不住单手捞起一直在勾引祂的人鱼左右捏捏:“你是不是太瘦了?”
正走神琢磨“克苏鲁的腿都长出来了,还要继续实验吗”的欧德顿住,头一抬:“啊?”
克苏鲁皱眉:“你在人类那儿都吃些什么,看起来瘦得像营养不良似的。不然你的肚子为什么毫无动静?”
欧德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没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同情和幸灾乐祸。不过现在他更想设法把克苏鲁打发走,问问浮士德关于下一步计划的意见,也算是顺手卖个乖,免得真把处长气到降他薪:
“我做过体检,所有数值都在健康线以上。也可能是心情原因呢?你知道的,不管是哪种生物,母体孕育子嗣都会受环境的影响,如果感到不安,流产或者怀不上的几率就大。”
“娇气。”黑发神祇嗤笑,语气里却没有多少指责的意思。
祂用鼻尖蹭了蹭坐在祂怀中、恰好小一大圈的人鱼的后颈,没忍住猛吸了一口就连发丝都软得像猫的人鱼:“你有什么可不安的?忌惮那些星之眷族苏醒后,真会把你撕成碎片?”
“这样怎么样——虽然我们的子嗣尚未诞生,但我可以提前与你婚契。”黑发神祇轻轻挑起欧德的下巴,将人带转过脸一下一下地啄吻,“之前比蒙在幻梦境做的那顶冠冕实在丑陋,我去给你做个新的,怎么样?”
这话正中欧德的下怀。欧德刚想顺水推舟地应下,抓紧机会和浮士德联系,目光向上微挑,对上克苏鲁的双目,一句好便卡在了嗓子眼:“……”
“任何事物都必有其代价”,欧德忽然回想起浮士德偶尔谈论起炼金术时,总挂在嘴边的这句话。
他曾认为,污染是应对怪物的一把利刃,却没想过将刀打磨得太锋锐,也可能会划伤用刀人自己。就像现在——
他对上的不再是一双莹莹放光,只有非人的邪恶神性的眼睛,眼前这双眼睛有着和人类无异的结构,深绿的瞳仁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像是在期待他的小盘算能为自己带来多大的乐趣。
“……”欧德眼神未动,下一瞬,指尖刃的亮光倏然闪过。克苏鲁的咽喉处在几秒后多出一道极细的血痕,下一刻头颅坠地!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停手,反而一甩鱼尾,向后急退了数米,迅速取出耳麦带上的这点间隙,就瞧见另一道和无头了的“克苏鲁”身形一模一样的身影不急不缓地从侧廊逛进来,冲着他满脸赞叹地鼓了鼓掌。
欧德没打算听克苏鲁接下来要说的垃圾话,不是很情愿,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按下耳麦:“——准备进攻!我……可能玩过头了。”
第40章 到底是遗传了谁呢。……
耳麦的另一端回以一片死寂。
“……?!”欧德的心跳不觉放缓了半拍, “浮士德……?”
靠在门廊边看他的黑发神祇笑起来,像是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戏码正式开演:“不如先从一个小问题开始——”
“轰!”
炮火从欧德抬起的加特林膛口喷出,眨眼搅浑了海水, 密集的气泡遮挡住欧德面无表情的脸庞,也遮挡住被炮火击中、轰然倒下的石柱根部。
然而黑发神祇的声音却依旧笑吟吟地从石柱下那蓬炸开的浊流中传出:“——比如,你的对外联系, 是从什么时候切断的?”
“……”没人愿意陪敌人玩这种你猜我答的小游戏,欧德再次抬起膛口——
“轰……”
宫殿的石柱又倒下一根。不过这次是被克苏鲁闪身接近、照着心脏毫不留情地一脚蹬飞的欧德撞断的——他随着惯性直飞出去将近五十米,撞断了整整七根石柱。
匍然摔下地面时, 只觉得脊椎都折断了,四肢在竭力运动下也不过只能细微的颤抖,鲜血像一朵朵绽放的玫瑰, 从他口鼻间一簇一簇的向外涌。
他听到克苏鲁款步走到了他身边, 蹲下身时,那段柔软的衣袖抚过他崎岖不平的脊梁, 紧跟着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拽扬起来:“给你机会少受点苦, 怎么就不知道配合呢?”
克苏鲁没管欧德断裂的脊椎, 拽着头发将人强行揪扬起身,半抱在怀里:“猜猜吧……是什么时候切断的?”
“……”欧德露出一个讥嘲的笑, “能是什么时候?难道你还指望我自己吓自己,以为你能能耐到在几天前就发现了我和上面的联系?”
“你真聪明, ”黑发神祇亲昵地吻他,从苍白的侧颌, 到厌恶抿紧的薄唇,“聪明得真不能活下去。”
祂松开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欧德:“你看, 我是很舍不得你的。”
“你有着相当特殊的血脉——一个德鲁伊和人类的后裔,怎么能在念出化身游鱼的咒语后,变成一条人鱼?你的双亲中一定有某一方不是你的直系血亲。”
克苏鲁没看到欧德倏然收缩的瞳仁,即使看见,大概也只会引以为乐:“我本想等你替我产下子嗣后再说,也许留你一命。但子嗣迟迟不来,倒是我身上的变化……”
地面,原本无力垂落着的鱼尾遽然一扬。
大片浊浪顿时掀起,锋锐如刀的尾鳍便混在浊浪中,倏地斩断了匆匆躲闪的克苏鲁的大半黑发,在神祇的左肩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划痕。
“你!”克苏鲁一摸自己右半边的短发,顿时恼羞成怒地扑进浊流中,左手甫一攥住浪中人鱼的肩膀,胸口就抵上一道冰凉的枪口。
“乓!”加特林炸鸣。
“呃……”一蓬血浪随着欧德被生扯断的左肩绽开。
浊浪未消,反倒愈卷愈汹。缠斗间,克苏鲁的双腿也化成了非人的状态,大量铅黑色的触须像蟒蛇似的紧紧绞缠向人鱼,箍着欧德持着武器的手腕和过于锋锐的长尾,将人禁锢在地:“但凡你温顺一点……”
“哈!”欧德是被实打实地逗笑了,他看向克苏鲁,“你们被我的血同化,有变温顺吗?疑心病倒是学得十成十的像。”
他甚至主动抬起上身,贴近黑发神祇的脸:“让我猜猜……你很清楚,如果把我的特殊性广之于众,众多你的同类都会帮你完成这场杀戮。但你没有,对不对?”
欧德的声音轻柔得像鲛纱:“你不想让其他任何神祇得到我的血脉……如果你得不到,那宁可毁掉。”
满目疮痍的宫殿间幽光浮动,两双相似的瞳仁隔着极近的距离互相凝视,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克苏鲁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就着这个姿势反吻了欧德一下,同样轻柔地道:“所以我是真不明白你非得嘴硬这么一下做什么?你明知道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与此同时,海面上。
大雾不知何时蔓延了起来,遮蔽了所有阳光。
幽灵船的尾端,两道高挑的身影湿漉漉地登上甲板,克拉辛没跟新来的搭档客气,直接分配任务:“你去杀人,我接克希拉,干完活我们回这儿集——”
“不。”群鲨之父波澜不惊地说,“你杀,我接。本体让你和比蒙来接克希拉这么久了,克希拉没找到,比蒙倒是死了。寻人的活还是我来干。”
克拉辛眯起眼睛,目送群鲨之父的背影淹没在大雾里:“随你吧。”
——怎么可能随?!克希拉如果回到本体身边,祂想干掉本体就更难了。哪怕祂一点不希望给欧德帮忙,但像现在这样好的机会,以后都未必可能再有了!
同样的念头在克拉辛胸口生出:如果我得不到克希拉,那么本体也决不能得到!
于是。搜找到幽灵船中端的群鲨之父忽然捕捉到一阵细小的声音:‘我在这里……海面下,船舱底……’
群鲨之父毫无犹豫地踩上栏杆,一跃而下,入水的瞬间,海水冰凉的温度让祂的脑海中忽地掠过一个问题:
奇怪。克希拉甚至还有主动呼救的能力,为什么比蒙和克拉辛却这么长时间都找不到祂?
思考不是祂擅长的领域,愤怒的屠杀才是。因此这念头只在祂脑海中一闪而过,祂便迅速游到伪装成巨型死章鱼的克希拉面前:“你受伤了?”
‘钉子……腹部……’克希拉的声音虚弱得距离真变成拟态伪装那样也差不远了。
群鲨之父的行动力一贯很强,立即游向克希拉的腹部寻找钉子。
然而下一刻。
克希拉飘荡在海水中的触须倏然收缩!就像猪笼草叩紧了樊笼。
花芯中央,被所有触须缠得死死的群鲨之父瞪大了双眼,缓缓低头看向钉穿自己腹部的数根触须:“你——”
“嘘。”伪装克希拉的克拉辛紧紧缠着群鲨之父,感受着半身的生命力在怀中慢慢消散,“嘘……”
与此同时,船底层的仓库间中。
因为不再受克拉辛的威胁,总算能放松一点的克希拉坐在一只大木箱上,面无表情地摇晃着祂蹬着小皮鞋的短腿。
正在无聊的自我丰容中,祂忽然听到群鲨之父的声音在仓库门外响起:‘过来,克希拉。我来带你走。’
“!”克希拉的小脸上终于有了名为惊喜的神情。比起曾想杀祂的克拉辛,来接她的人是群鲨之父无疑更让祂高兴。
做小女孩打扮的克希拉当即跳下大木箱,吧嗒吧嗒跑到木门边推开舱门:‘我——呃!’
一条不可能生长在群鲨之父身上的触须洞穿了祂的胸腹。
同一时刻,船头甲板上。
“还是接不通??”浮士德围着伊娃直打转,地板都快给他的鞋底蹭出火星子了,“真特么见鬼……能快点吗我说?”
“在急什么呢?”吞没在雾气中的栏杆处传出欧德虚弱中带着调侃的声音,“不是在担心我——诶!”
欧德的脑袋从雾里支棱出来,差点一脑门砸地上,显然是翻越栏杆时因脱力被绊了一跤。好在他及时稳住身形,干咳了两声眼神飘忽,佯装着无事发生从栏杆上翻过来:“如果是在担心我,那可以不用操心了。我没事——”
“它不是欧德。”伊娃头都没抬,抱着平板站起身,直接挪出战场范围。
“看出来了,还用你提醒?”浮士德又吸了一口烟,左手拈下雪茄嗤笑了一声,“装谁不好啊,装欧德。那小兔崽子是个奇葩,满脑子都是其他人,就连活命都不是为自己活的。你呢?克拉辛?”
浮士德指间的金饰亮了起来,掸烟灰的功夫,他的身影瞬移到了“欧德”身后:“你眼睛里装的全是自己的野心。”
暴烈的炼金火焰在甲板上喷薄而出,与此同时,船底仓库中的“群鲨之父”也因浮士德的攻击而停顿了一瞬。
克希拉眼珠微转,立马趁着这机会挣扎脱身,瞬间化回本体撞碎船底,头也不回地逃窜向深海。
而在海底深处,克希拉拼命想要游回的地方。
正扣着欧德的克苏鲁在群鲨之父被杀死的同时猛喘了一口气,扣押住欧德的手一松。
下一秒,祂就被记仇的人鱼一个甩尾狠狠甩飞了出去,坚实的身躯轰轰烈烈地撞断了宫殿的另一排承重柱才滚进角落。
欧德飞快瞥了眼自己仍在修复的左臂,摆尾游弋而起,下一瞬又被浊流中飞弹而出的触手裹了个严严实实。
指尖刃的银芒滑出,又被不耐的特工换成了一整柄油锯。欧德用力拉了一下启动绳,瞬间呜呜响起的油锯霎时割开了水流与触手,然而欧德刚摇尾游出,更多的触手又缠了上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梦境之外的军舰上。
“通讯还没有恢复吗?”艾尔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操纵盘上唯一被定位的那个红点,在得到肯定答复后没有丝毫停顿地说,“——开火。”
“轰……”
将近数十枚诞生自伊娃之手的反潜导弹骤然释放,向着海底深处的拉莱耶坠落而去。
1秒,2秒……第10秒时,闪烁着猩红灯光的反潜导弹已经坠落至一片沉静的拉莱耶顶端。
下一瞬。
“——”
巨大的、雷鸣般的喧嚣声将整片海底区域都裹挟了进去。与此同时,因本次恶性事件从世界各地调派来的GORCC前锋队也追随在速度远远突破表世界科技水平的反潜导弹后,在不到五秒内将整个拉莱耶团团围住。
打头的钟老依旧穿着他那身老头衫,手中的蒲扇摇了几下就化作一柄玉色的螺钿折扇,单支残损的白龙角自他右额上显现,须臾间老相尽蜕,玉面华生。
他唰地合扇,在掌间敲了敲,身后那十来张粉色俗气的塔罗牌倒是变都没变,□□似的绕在他身周:“没什么好说了,打吧。”
海床剧震,绿岩绷摧。
现实中受到的攻击很快反馈到梦境中,欧德在欣赏到克苏鲁出离暴怒的神情时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我在等人,你在等什么?难不成你真觉得主动切断联系是个绝妙的点子吗?不知道在GORCC,断联的另一重含义,就是强攻?”
现实的拉莱耶在崩坍,梦境中的拉莱耶同样因承重柱的缺失而发出倾塌前的轰隆声。人性化的繁杂思绪让克苏鲁竟一时卡壳在“回现实保住根基”还是“先杀欧德消除隐患”之间举棋不定。
欧德嘲笑归嘲笑,行动一点没停,他起拎着油锯的手臂,黑红交织的暗光霎时如同电弧般在海底扩开,阿斯顿马丁就稳稳停在数米长的电弧中央。
欧德花了半秒时间感激之前的自己为了兜风没关车窗,随后倏地收起鱼尾,双手扒住车顶边缘,游鱼似的从车窗中顺滑地钻进车内,引擎一点,挑开操作台,车顶的迫击炮瞬时翻转出去,直指黑发的神祇。
“轰……”
梦境内外,炮火与术法交织成网。
因该死的权衡利弊耽误战机,再度受创的克苏鲁终于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咆哮声如同拿海床作鼓面般轰隆擂响。下一刻,那具被轰烂了一半的人身骤然肌肉膨胀畸形,并一发不可收拾。
欧德在猛踩下油门前忽地寒毛直竖,直觉令他毫不犹豫地挂上倒挡,油门一踩倒冲出去。
车尾撞破宫殿墙壁直冲而出时,他在前方昏暗浑浊的海水中看见那团属于克苏鲁的阴影不断膨胀,几秒后倏地亮起一双幽绿的、没有眼白与瞳仁之分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动不动。
“……天。”哪怕是欧德都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不禁震惊地喃喃。
他同样瞪视着崩坍宫殿中的那双眼睛:“多大仇?现实的拉莱耶都不管了,宁可真身入梦,也要弄死我?”
真身入梦的也不止克苏鲁。宫殿周围,那些海葵一样匍匐在地,随着海水摇晃着触须的星之眷族们陆续爬起,即使比不上克苏鲁的本体庞大,每一具也都足有3、4米。
父神的怒啸声中,它们拧动着肥硕臃肿得像瘫脂肪似的身躯围聚向海底唯一亮着灯的阿斯顿马丁。与此同时,一根偌大如同大衮的触须自上方漆黑的海域中猛然砸下,宛如断绝的山脉般自天而降,眨眼压扁了整辆跑车!
海床因为这一下重击轰隆作响,附近的火山口微微亮起。
克苏鲁的触须仍压着扁扁的铁疙瘩没有抬开,直到耳边响起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
“你说怎么生个气,连自己的老家都不管了呢?”欧德啧啧有声,甚至还摸了下一旁粗壮得看不到直径起始的粗糙触须,“这一上头就爱跟敌人拼命的暴脾气,到底是遗传了谁呢。你说说,你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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