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橘小说 > 穿越快穿 > 路边的鲛人不要捡 > 190-200
    第191章 幽冥 “忘了过去,好好活下去。”……


    这一夜的西都城注定不平静。


    极度严寒的夜里, 缺碳少火的人家不敢睡去,穿着衣物就着薄衾等待天明。


    天真的很快就亮了,那种瞬间的彻亮, 照的屋子里都一片光明。


    可在那一瞬间的彻亮之后, 整个世界又瞬间黑了下去, 同光亮一起消失的还有声音,天地仿佛陷入了死寂。


    有人走出房门, 想要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


    漆黑的夜里传来隆隆巨响,一阵震动过后, 站在外面的人望向四野,什么也看不见。而拥有灵力的修士久久凝望着夜空,看着那道凡人看不见的裂隙。


    冥河之水和冥界之月, 透过那道裂缝,高悬在西都城上空。


    有人破开了幽冥啊……


    都城再度沉寂下去,看不到任何异样的人准备回屋, 却在陡然间听到一声犬吠,而后便是一群犬吠。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整个西都城的狗都在这一刻开始狂吠不止, 几至沸腾。


    修士驻足仰头, 看着无数虚白的影子如潮水般涌现, 飘过了城里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那是魂魄。


    那样多的魂魄,多得几乎要将这座暗夜中的城市淹没。


    修士看着掠身而过的魂影, 目光悲逐渐悯, 他看到无数张男女老幼的脸, 每一个,都是死去的人呐。


    两国之间的大战还没有开始,什么地方, 死过这样多的人?


    被火焰蒸腾而上的水汽,终于让这个寒夜凝结,夜空中有什么纷纷扬扬洒落。


    走出房门的凡人们也看见了白影,哆哆嗦嗦伸出手去,接下一片片洒落的雪花。


    雪落下来了,西都城这年的第一场雪。


    “下雪了!”有人在门前大呼。


    更多的人走了出来,“真是雪啊!下雪了!”


    那样的欢呼,引得路过的魂魄也不由驻足,再看一眼人间最后的雪夜。


    西都城里犬吠和人声交织,皇宫里却是一片寂静。


    璧水池畔的修士们仰视着夜空,穿过漫天的魂影寻找那个凌厉冷定的女子。


    可她不知道怎么了,只怔怔地看着虚空中的魂魄,仿佛也失了魂一样。


    她剑上的魂体早在她失神的第一刻便狡猾地逃跑了,她却也不追,先前那样激烈的殊死搏杀,在这一刻仿佛忽然间对她失去了意义。


    江渔火提着剑,站在幽冥的入口,身侧是如雪片一般掠过的无数魂影。


    魂魄太多了,水面上还在不断有新的魂魄浮现。


    那一剑,毁掉了璧水池底所有的的降灵木,被贾黔羊吸噬在降灵木里炼化力量的魂魄终于在这一刻得到解脱。


    其中当然包括在那一夜死去的所有黎越寨人。


    魂影里是一张张清晰又熟悉的脸,欣然地奔赴幽冥,在死去多年之后,他们终于可以归于寂静。


    忽然间,江渔火的目光定住了。


    不远处,一群高高低低的魂魄结伴而来,几个年纪稍小的孩子跟在高挑的少女身边,因为惊奇于夜空中不断飘落的雪而忘了赶路。少女一边催促着,一边却也忍不住用手去接那些东西。她遥远的家乡,是不会下雪的。


    可是轻如鸿毛的雪依然穿过了她的身体,那注定是她永远也无法触及的东西。


    江渔火怔怔地凝望着青黛和她身边那群年少时的伙伴,他们还是当年的样子,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停滞。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久久凝视的目光,明艳的少女转头过来,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江渔火想对她笑一笑,嘴角却一动不能动,怎么也笑不出来。


    乌虎也看到了这个人,他飘过来,好奇而调皮地想要戳一戳积落在她袖间的雪,青黛却在看到那把凌厉霜寒的剑时一把将乌虎拉走了,她揪着胖胖魂体的耳朵,眼神警惕地看着这个驻足在幽冥入口的人。


    好奇怪的人。


    一群魂影不再停留,从江渔火身边错身而过,毫无留恋地奔向幽冥。只有那个少女在临踏入忘川前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人,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看她的眼神会那么悲伤。她想不通,便不再想了,和她的族人们一起踏入那片幽暗的水泽。


    江渔火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吸了吸鼻子,将袖间积雪抓在手心,替那些归去的人感受这冰凉的温度。


    可手心炙热,她抓得越紧,雪化得越快,很快就变成水从她的指缝间流走,滴滴地像泪水。


    他们认不出她了……


    她是谁啊?


    她是黎越寨的陌生人了。


    从她抛弃身躯的那一刻起,世上就没有小江了。是她,亲手切断了和黎越寨的最后联系。


    泪水无声而迅速地从她脸上滑落,那点晶莹在夜色中一闪,和指间的雪水一起消融在无边的夜色里。


    那一滴转瞬即逝的泪水,没有逃过底下人的眼睛,明明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李梦白是不应该能看到她的表情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道身影渐趋遥远,他竟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看到她。


    她在想什么,她接下来会怎么做?


    她为什么哭了……


    当灵识看到当那双眼睛平静流泪时,他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像是被破布堵住了,异常难受。难受到他不得不放开手中的小女孩,大口呼吸起来。他是如此难受,甚至身边的人跑出去老远他都没能发现。


    他这样的人,看到别人的眼泪和痛苦不是应该感到愉悦和兴奋吗?


    难道真如他们所说,自己……爱这个女人?


    江渔火在缝隙前站了很久,目送着每一个熟悉的魂魄离开,她也在那一张张脸里寻找,想找到那个她最想见的人。


    她找了好久,直到漫天的魂魄都快要走完了,只剩下一行孤零零的队伍缓慢朝着幽冥飘去,她终于在队伍尽头看到了江流云。


    那个虚白的身影和她一样徘徊着,在漫天大雪里将队伍里的脸一张张看过,直到所有魂魄都找遍了,脸上才露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


    江流云欣慰地笑起来,里面没有他的孩子,他的小江或许还活在世上。


    于是,他便安然地跟在队伍后面,不再东张西望,一心归去那灵魂的安息乡,便也没有看到前方不远处,站一个泪流满面的人,在怔怔地看着他。


    江渔火看着那个人释然的样子,眼泪已经全然不受控制,争先恐后地滚落眼眶。


    她抹了抹糊住眼睛的泪,想要看清江流云的样子,可她越是擦,越是汹涌地不成样子,像是要把这些年的泪水都在这一次流尽了。


    她只是想好好看看他,不会牵绊他的。可是,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没用啊……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流云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


    最后一抹魂影朝这个哭得不成样子的人投来好奇的一瞥,那样无声却汹涌的哭法和他女儿很像呢。若是她还活着,也该长到这般大了吧。


    江流云看着这个酷似自己女儿的人,很想像往常一样拍拍她的背,告诉她别伤心了。但终究是忍住了,他一只鬼魂,做什么都只是徒增生人的伤心罢了。


    视野中的虚白越来越远,天地间的缝隙也开始渐渐闭合,江渔火忽然惶恐起来。


    爹爹要走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告诉他,她就在他眼前……她甚至没有好好看看他……


    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朝着那道白影疾奔而去,“爹!爹爹……我是……小江啊,我是……”她哭喊着,“不要走……”


    不要不认她,不要抛下她一个人走啊……


    却见那道白影站在幽暗的水泽前,忽然转身,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那是告别……他早已认出了她……


    江渔火茫然地站定,他们离得那样近,中间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幽冥的入口正在关闭,江渔火望着里面的人和水月,不自觉往前走了几步。


    她也该走了……


    她早就该走了,那样宁静祥和的地方,不会再有痛苦了吧。她终于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投入幽暗的怀抱。


    忽然间,却有一双细小的胳膊从背后抱住了她,将她死死往回拽。


    “不要进去!不要去啊……姑姑……去了就回不来了……”


    那个小小的人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竟让江渔火一时间无法再前进一寸,她哭喊的声音比她还大。


    “你还有我,还有温师兄、张师父……”滚烫的眼泪落在江渔火背上,小京哭嚎着,“我也是你的亲人啊……”


    那些人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一瞬间的晃神,幽冥对她的诱惑就开始散去。江渔火睁开眼睛,入口只剩下半人高,她的父亲还站在原地看着她,慈爱的眼睛里带着欣慰,似乎很高兴她如今身边有了陪伴她的人。


    江流云笑着对她摇头,缝隙彻底闭合的那一刻,她看见他在说话。


    他说,“忘了过去,好好活下去。”


    撕裂的夜空彻底弥合,响彻全城的犬吠也停止了,所有从封禁中出来的魂魄都消失了,整个西都城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大雪还在飘落……


    千里之外的平海郡。


    魔被从温一盏的身体里驱赶出来,鲛人凝结着强大术法的箭射穿了魔的元枢,将其彻底钉死在地面上。


    魔气散去,露出原本形似蝙蝠的躯体。


    山洞中的二人认出来,那是一只魇魔,专门用梦境杀人,在梦里吸食人的情绪,无论喜怒哀乐,都是他的养料。


    但那只垂死的魇魔却对着鲛人发出桀桀怪笑,“给你编织的美梦你不要,那就去沉浸在痛苦里吧!”


    一道潜伏在黑暗里的魔气电射一般冲击向那座最后的琉璃柱,伽月来不及阻止,就看见琉璃的柱身骤然迸裂,里面的水和身体在一瞬间倒下。他连忙接住那具湿漉漉的身体,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


    临消散前,魇魔发出尖利的啸叫,“去看看啊,去看看她都经历了什么?”他回味似地发出咂嘴的声音,“她的梦,很美味的。”——


    作者有话说:补一下:设定里这个世界里是没有轮回的,死了就是死了,没有下辈子了,去了幽冥就是永远不会和活人再见了


    第192章 泣血 “没关系,你可以等我长大。”……


    伽月做了一个梦。


    他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只浴桶里,鲛身的巨大鱼尾有一截露在外面,一颗毛绒绒的白发脑袋趴在浴桶边缘, 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摸他的鳞片, 捏捏他的尾巴。


    尾巴不自觉抖了一下, 水哗啦啦的,那颗脑袋立刻就转了过来。


    一张灿烂的笑靥看向他, 轻轻埋怨,“你终于醒啦, 我等你好久了。”


    陡然间看见那张鲜活明艳的脸,他不由看得有些呆了。隔了好久,直到少女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才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低头放在手心里轻轻揉着,“等我做什么?”


    “等你去成亲啊。”


    他陡然间挺直了身体, 尾巴因为过于激动在水中猛烈地拍了一下,水花四溅,将少女的脸都打湿了。


    “成……成亲?”他不可置信地问。


    少女胡乱抹了把脸, “对啊, 今天就是我们成亲的日子, 大家都在等我们呢。”她歪着头看他,皱着两条秀丽的眉毛, “你反悔了?”


    他迟疑着回想了一下, 想记起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却见少女肉眼可见的生气起来,“你真的反悔了,那不成了!这个婚不成了!”


    她说着就要气鼓鼓地往外走, 他连忙慌乱地拉着她,“不是!我不是反悔。”


    他用指腹拂去她下颌的一滴水珠,抬眸望向那双流淌着光的眼睛,“那你……喜欢我吗?”


    少女忽然凑过来,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一触即分,但却让他的心脏都几乎忘了跳动,耳后轰然烧起来,烧得他脑子晕眩,他听见少女回答。


    “当然了,我喜欢小海,想做小海的伴侣。”


    “我可是不经常喜欢人的,尤其是……”她略略垂下头去,金色的眸光故意移开去,“像你这样喜欢的。”


    他情不自禁回吻过去,压抑不住甜蜜和笑意,凑到她耳畔。


    “我也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少女眨了眨眼睛,小声嘟囔,“那你究竟对成亲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明明之前是你说要成亲的……”


    他继续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真的向她求婚了。


    彼时某个平常的夜晚,她光着脚坐在廊下,两只腿垂着一前一后地晃,对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躺在浴桶里看她的背影,忽而就想坐到她身边去,他不要在她背后了,他要到她身边。于是,成亲的请求便脱口而出,而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他隐约觉得奇怪,他怎么会这样快的向她求婚,明明她还未到适婚年纪。可心中却隐隐有股不安催促着他,仿佛他要是不尽快和她成亲,她就要和别人结婚契。脑中有一袭刺眼的红衣闪过,浮现出双冷漠的眼睛。他摇了摇头,不可能。


    “你还太小了,我……年纪比你大。”


    少女摸了摸他的脸,“可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呀,你能大我多少?”


    他脸色一红,按住那只手,垂眸低喃,“可能……可能有二百岁。”


    少女的手一顿,“这样啊……”


    他慌忙抬头,她是嫌弃他了吗?


    却见少女端详了一会儿他的脸,认真道,“没关系,你可以等我长大。”


    她指腹轻轻抚他的脸颊,“但是小海,你不要走得太快。等等我吧,我会很快长大的,不要让我追不上啊。要是追不上你,我可能就不要你了。”


    他用脸颊蹭她的手心,“我等你,会一直等。”


    少女笑起来,眸光温暖璀璨,“那就说好了,不许反悔。”


    她伸出一只小拇指,在他面前动了动,“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的笑容却在这一刻忽然淡了下来。


    那只小拇指上有一圈黯淡的痕迹,一条失效褪色了的契线。


    少女催促他,“快点呀小海。”


    他听话地照做,两只小拇指像从前一样勾缠住,但两条同样黯淡的契线让这一刻的承诺变得像个笑话。


    少女不解地看着他,“你不开心,怎么了?”


    白发金瞳,闪闪可爱。


    多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抿起唇角,摇了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而后指尖在她额心一点。


    他化出双腿,抱住软倒下去的人,将她抱到榻上,闭上眼睛紧紧抱了好一会儿,最后恋恋不舍地吻了一下她的鬓边,“等我。等我带你回去,去见长大后的你。”


    而后,彻底走出这场魇魔为他编织出来的美梦。


    ……


    幽暗的魔窟里,伽月接住了那具从琉璃柱中倒下的身体。


    怀中的人还和从前一样,即便是睡着了,脸上总带着丝不服气的神情,鲜活地就像那个灵魂还在这具身体里。


    只是浑身冷得像冰。


    她的身体从来都是温暖乃至灼烫的,从未这样冰凉过。


    这样寒冷的冬天,她一定是觉得冷了吧。


    伽月将人紧紧拢在怀里,可惜他的身体没有一丝热度,即便这样亲密相贴,也不能给她丝毫温暖。


    他掌心按在她的后背上,用灵力将她湿透的身体烘干。


    衣料贴在身上,他的手很容易就感受到底下有什么凹凸不平的东西,在她肩胛的位置,左右两边对称着,各有一块。


    他想起从前在河里看到她背上的那些细碎疤痕,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她可能是唯一一个会去拔自己的羽毛的羽人了。


    但他也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她背上是没有这样的东西的。


    伽月松了松她的衣领,想拨开她后颈的衣服看看。


    倚墙坐着的温一盏看到他动作,顿时惊怒不已,虽然被魔折腾的那一遭已经让他精疲力尽,还是用尽全力将手边剑掷向妄图那个对她师妹身体不敬的鲛人。他怒喝一声,“你在做什么?你敢动她试试?!”


    不知是温一盏用足了灵力,还是鲛人根本没有心思阻拦,那一剑割破了他的手臂,他却恍若无知无觉,只继续解她的衣领。


    温一盏暴怒起来,拼尽全身灵力连续地朝那人发起攻击,“不准动她!你听到没有!”


    宽大的白袖拂出一道劲风,将温一盏狠狠掼在墙上,“滚开!”伽月厉喝一声,转头道,“我知道你想除掉我,我不和你计较,但你若再敢拦一下,就算你是她师兄,我也照样杀你。”


    温一盏倒在地上,吐血不止,他再也没有力气阻止,也不必阻止。他看到了鲛人的眼睛,那双冰蓝的眼睛里有愤怒,有恐慌,唯独没有情欲。


    那具身体的后领被往下拉开,露出弧度优美的雪白脊背。


    很快,一颗珍珠落在美丽的背上,先是一颗,而后又掉落下来五六七八颗。温热的泪珠滚过肩胛,滚过两块足足有拳头大小的丑陋伤疤,它们趴在她单薄的背上,像两只不合时宜的怪物。


    那究竟是什么,从摸到的第一刻起其实就在心中有了猜想,他只是不敢承认,不敢面对她生生被人砍断了翅膀这个事实。


    那该是怎样的痛啊……


    他不敢碰。


    心痛如绞,痛得他浑身都在颤抖,时隔多年后,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只有泪水无声滑落,在她的腰际堆积起一串珍珠,只有珠身清脆的撞击声在魔窟里回荡。


    “对不起……”他低喃一声,颤抖不已的手终于下定决心般握住了她的手,仿佛做这个动作需要莫大的勇气。


    灵力灌入,两道褪色的契线在这一刻终于重新焕发出光泽,将两人中断已久的隐秘交流连通。


    于是,鲛人的灵识得以进入这具身体,将那些他在水镜里看不到的记忆全部补齐。


    那一夜的血和火扑面而来,以一种几乎能闻到味道的方式将那一夜在她身上发生所有事情呈现在他面前。


    她回去找过他,从那个凡人少年手里逃出来后,她第一个找的人是他。


    可他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连一句告别也不曾有。


    她伤心了,还有点害怕。她第一次杀人了。


    明明那样小的年纪,却被逼着一次次将到砍到别人身体里。被血染红面颊和头发的时候,她甚至还在试图联系他。


    可他都做了什么啊……


    他服下了那只神兽给她的药,免于分化的疼痛,却将她置于无尽的灾难之中。


    鲛人失力一般跪倒在地,将那具已然无知无绝的身体紧紧按在怀里,痛哭失声……


    过往所有他对她的道歉,都太轻飘了。言语是苍白的,行动是无力的,他根本不曾知晓她的痛苦,更不曾知晓这其中有多少是间接由他造成的。


    他听到她的哭声。


    她在黑夜里哭喊着向他求救,绝望而哀切……


    “小海,求求你!我没有办法……”


    “求你了!我什么都愿意……我给你做牛做马,求你……求你救救大家!”


    “你快出来啊!求你了!快来不及了!不要……”


    “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再也不会困住你了……求你!求你过来啊!”


    砍刀落下的那一刻,那种淹没全身的痛苦太过强烈,让灵魂震颤,以至于时隔多年后他的灵识在这一刻都还能感受得到。


    他浑身重重地颤抖,整个身体都忍不住蜷缩起来,本能让他的灵识想要抽离出去,但他只紧紧抱着那具身躯,仿佛这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好疼啊……小海……好疼……为什么…”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不来啊……”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他啊……


    是他背叛了他们之间的约定,是他把她一个人抛在那个噩梦里。


    让她亲眼看着身边人一个接着一个被残忍地杀害,被砍断翅膀、被剥去灵脉、被囚禁、被拐骗……


    她没有办法了,她只能和魔做交易,将自己最后的身体也交出去,忍受着换躯的巨大痛苦,换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跋涉过千山万水,走到他面前来的时候,她该多么失望啊。


    这个人背信弃义的卑劣小人,竟然还在这世上的一角心安理得地活着,扮演他高高在上的角色。


    他根本没有等她。


    她一个人长大了,以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


    鲛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近乎封闭的魔窟里,除了那个躺在地上的青年剑修,谁也不曾听见。


    温一盏没有力气了,否则他一定会上前弄清楚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样摧心剖肝的哭声,就如同山间夜里传来的野兽哀鸣,让听到的人也忍不住哀泣。


    他的师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温一盏看着鲛人的身影,任泪水划过眼眶。那个人一直紧紧抱着她,雪白的袖子早已被血浸透,却不肯放松一刻,好像但凡松了一点力道,怀里的人就要消失了。


    鲛人的脸贴着少女的脸,在她白色的发丝间缀上刺目的红。


    随着他身体的颤抖,那些血红的珠子滚落在地,滚到四面八方,也落进温一盏眼里。


    他抬眼,朝血珠来源望过去。


    那个从来纤尘不染,神姿高彻的鲛人宗子,声声泣血……——


    作者有话说:真难写啊……唉[化了]


    但也只有都解开了,两人才能真正在一起啊


    第193章 治愈 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哭了?


    外面飘着雪, 寝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燃烧的炭火发出轻微的毕剥声。


    来人一袭紫袍进了殿里,暖意扑面而来, 让他下意识不满地蹙起长眉。手比脑子更快, 等他反应过来时, 店内的两盆炭火已经被他熄灭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就是能认定, 她肯定不喜欢这样暖的房间。


    李梦白看了一眼在床边睡过去的小女孩,眼中划过一抹讥诮, 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亲人,倒是睡得比谁都熟,连她热得出汗了也不曾知晓。


    他指尖动了动, 那个碍眼的小丫头就被移到了别处,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榻上的人昏迷了很久,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之后就一直沉睡着。李梦白探查不出来她的伤势, 不知道她是太累了,还是自己不愿意醒来,这几日便每日过来看看她。


    李梦白坐在榻边, 用帕子给她擦汗, 又帮她掀开了厚厚的锦被, 这些事他做起来得心应手,丝毫不嫌麻烦。仿佛因为对象是她, 所以任何事情都变得有趣了起来。他指尖在她额心的朱砂上点了点, 轻拂过她的眉眼。说不出来为什么, 她这里像是有一股劲,勾着他,让他移不开眼。


    从前, 她一定就是这样让他动心的吧。


    那天,他就是从这张榻上醒来的。他不禁想,从前他们会睡在一起吗?


    帕子从脸颊擦到颈下,带着湿润的热气,肌肤滑腻的触感让人忍不住在上面久久摩挲。


    李梦白将帕子收入袖中。


    那个夜晚让他相信了一件事情。


    他没有像其他修士一样只看见了她的破天一斩,他的目光一直追随在她身上,看见那个大杀四方的人茫然无措地在幽冥入口前哭泣,像个被遗弃的孩子。他不是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却在那一刻心痛得快要死过去,更在她即将奔赴幽冥时心胆欲裂,慌慌张张地赶过去想要把人留住。


    那一刻他终于确信,他一定爱过她,或者……一直爱着她。


    可是为什么会忘了呢?


    他过往的记忆里是无数张面目模糊的脸,唯有她清晰地像一团火,在长夜里寂静燃烧的火。


    这样的人,怎样都不该被忘记。


    李梦白牵起她的手,在那只已然空空荡荡的指尖上摩挲,低低笑道,“怎么办啊,我好像已经开始后悔了……”


    ……


    江渔火一直没有醒来,反而身体越来越热。热到连小京也知道不能再在房里烧炭火了,反而需要送进来一盆一盆的雪放到她床边,给她降温。


    端进来雪很快就化成了水,姑姑的身体却丝毫不见好转,降温的冰帕放在她额头上甚至会冒出热气,不到一会儿便被蒸干了。


    这样的情况,太医根本束手无策,而唯一可能有办法的周师父去了前线,宫里的修士们也几乎都跟着去了。


    小京慌了神,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心念急转间,她蓦地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是修士,即便如今和姑姑解契了,也不该见死不救吧。但又想到那夜,他不也是袖手旁观了吗?


    如果周师父在就好了,或者温师兄,他们一定会有办法,也一定会毫不犹豫救姑姑。


    不管了,小京求告无门,最后也只好去李梦白那里,亲自上门准备求他。结果她一个求字都没有说出口,那人还没听她说完便带着她匆匆赶回去,甚至责骂她怎么不早点来找他。


    小京被他骂得发懵,因为担心姑姑没敢反驳,可更令她发懵的,是一推开寝殿门,里面赫然多了一个人。


    那个人白衣蓝发,坐在床榻边,将昏迷的姑姑整个人抱在怀里。


    那样俊美如神像的脸和那头灰蓝长发,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他是那个鲛人,姑姑的情人,被她不小心撞见过在浴池里亲吻……


    见他们进来,鲛人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出去。”


    想起那天的场景,小京心虚不已,下意识就想将李梦白拉出去。


    “你还找了别人?”李梦白的语气骤然间变得危险起来。


    床榻周围有一层淡蓝光晕,将两人笼罩在里面。知晓这已是在疗伤,小京便放下心来,不想多生事端,挤出个谄媚的笑容,拉着李梦白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嗯嗯是啊,他来得好快。谢谢你啊,这里已经用不上你帮忙了。”


    她看见姑姑的手也攥着那个人腰间的衣角呢,她心里应该是喜欢这个人的吧。


    她能看见的,李梦白自然也能看见,他能看出来那个鲛人的治疗术不寻常,可看着她攥住别人衣角的手,心头又有无名火起。


    难怪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和他解契,原来是在外面有人了。


    可他不是她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那两人出去了,寝殿里又安静下来。


    怀中人身上的灼热渐渐消下去,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泪水慢慢地从她脸上滑过。


    伽月轻轻替她擦掉。冰凉柔软的指腹扫过脸颊,那双闭着的眼睛果然不再流泪了。


    “小海……”


    一声微弱含糊的呢喃。


    伽月浑身一怔,却见江渔火闭着眼睛,只是在梦呓。


    他脸颊蹭着她的头顶,低声呢喃,“我在这里,在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的回答,江渔火往他的身体贴近了几分。


    伽月笑了笑,却是泪珠先掉下来,“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都没能做到。”


    “好累……”


    伽月痛苦地闭上眼睛,颤着吸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


    甚至那个她独自奋战的夜晚,他也都知道。那样的破天一斩,几乎耗尽了她的全身灵力,若不是有鲛珠在体内撑着,她的身体只怕就要碎在当场。就像在墨玉江底,他见到的那次一样。


    所以热症才会来得这样猛烈。


    这样几次三番的遭受火元反噬,她的这具身体最多还能坚持一年。


    一年之内,必须换躯。


    好在他已经找回她的身体了,可是那却是一副千疮百孔、残缺不堪的身体。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说要和她一起去找回原身时,她会那样生气,也明白为何无意间掠过她的后脑勺时,她会瑟缩着躲开。


    “很快就好了,我会把你失去的,都还给你。”


    等到她身体的灼热彻底平息,鲛人将她重新放回榻上,在她唇间落下冰凉的一吻便离开了,和来时一样悄无生气。


    火元的反噬被压制下去后,没过多久江渔火就醒来了。


    她似乎睡了很长的一觉,坐起来时,身上犹自带着清凉的气息。


    有人从门外进来,江渔火不自觉抬眸,推门进来的人却是小京。


    少女肉乎的脸瘦了一圈,隐约可见尖尖的下巴。看见她,立刻嘴巴一扁,黑汪汪的眼睛水光闪过,眼看着就要流下泪来。


    “姑姑……”


    江渔火有些怔然。


    看见她,那一夜的记忆便立刻涌现出来。


    是她将自己从幽冥拉了回来,没有和亲族们一起归去。若不是她,自己如今就已经是幽冥界的一抹魂魄了。她哭得那样伤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拽着她,像一个锚点。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她是因为她才留下的。可自己真的,能做她的亲人吗?


    江渔火想不出答案,便不想了。无论如何,她的亲族们已经得到安息,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她将少女抱在怀里,任凭她哭诉着。


    “姑姑,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他们都不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到处找人……”


    “姑姑,是那个鲛人来治好你的,你知道吗?我没有找他,是他自己来的,突然就出现了。”


    “我知道。”江渔火微微一笑,打断她。


    她将手心摊开,里面躺着一颗莹润的珍珠,个头并不大,但光泽鲜亮无比。


    醒来时硌在她身下,江渔火便知道他来过了。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哭了?


    “哇,好漂亮的珍珠!”小京惊艳得眼中放光,“我母后的冠上都不曾有这样漂亮的珠子呢。姑姑,你从哪里弄到的?”


    江渔火没好意思说这是他的泪珠化成的,只含糊道,“……这是他的。”


    “好漂亮……”


    小京眼中的馋意多的已经快要溢出眼眶,江渔火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喜欢,若是其他的东西,她定然会送给她。


    只好假装没有看见,默默将珍珠收了回去。


    从小京的口中,江渔火才知道这些天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


    坏消息是在西都城降雪后的第二天,大雍便出兵了,两国陈兵在九曜山一线,战争已经开始打响。


    好消息是仙门终于决定出手,保护大周不受雍国进犯,因而周思道和一众修士都离开了玄玑阁,奔赴前线和仙门中的其他人一起。但仙门的支援仅限于防守阶段,若是大周某一日想要反攻雍国,他们是绝不会出手相助的。


    谁也不知道是那天的辩论,还是那夜的大战让他们下定了决心。但无论怎样,这对大周来说已是莫大的支持。


    醒来之后,江渔火的拜帖如纸片般纷至沓来,有很多人想见她,有昆仑的修士、天阙的修士、纪秋安,还有,丞相卫梁……


    丞相没有死。


    她当时在刺出那一剑逼出贾黔羊的魂魄之后,便用鲛珠送了几缕灵息给那具身体,她知道这样虽然不能让他恢复如初,至少性命应当无忧。果然活下来了。


    她一个都不想见,只时不时会去璧水池边走走,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对于不远处正在发生的战争,她也没有多大兴趣,只偶尔听小京提两句,从不多问。


    这几日,江渔火除了小京只见到了一个外人。


    一天深夜,李梦白悄无声息地进了她的寝殿。等江渔火意识到的时候,李梦白已经站在了她的床头。


    尽管江渔火只是在打坐调息,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


    李梦白幽幽地看着他,面色很平静,但不知道为什么,江渔火还是看出他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想起来了?”


    第194章 小江 白发少女安静地躺在冰台上,还是……


    李梦白不回答, 只是反问她,”你希望我记起你吗?”


    江渔火自然是不希望的,但真说出来他又会不高兴。


    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李梦白的神情, 确认他并没有恢复记忆, 他只是在装。


    “我们已经解契了, 你不该深夜闯我的房间。”她指间一弹,殿门大开, “没什么事,你可以走了。”


    寒气灌入, 李梦白却觉得她的声音比寒气还冷。


    冷得让他生气!


    李梦白非但没走,反而缓缓靠近。


    他阴冷的目光攫住榻上的人,“赶我走?你的寝殿我来不得, 谁来得?那个鲛人?他的怀抱就那么好靠?”


    江渔火豁然抬眸,这样下意识的反应更加激怒了李梦白,他冷笑起来, “你很诧异?诧异我怎么会知道?可惜我都看到了。不止看到了,甚至还打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你猜猜是什么?”


    “李梦白,我们已经解契了。”江渔火没兴趣知道, 只再次重申事实。


    李梦白摇头, “不不不……是解契之前的事, 你一定要知道。”


    他眉眼笑着,话音却几乎咬牙切齿, “他们告诉我, 我的未婚妻, 在和我定下婚契的那天晚上,抱着一只鲛人进了浴殿,直到天明才从里面出来……整整一夜, 你说他们会在里面做什么?”


    李梦白的记忆里已经完全没有这回事了,却在被他问话的宫人脑海里看得一清二楚,他甚至看到了精心装扮后的自己,满面春风地去接她,像个傻子一样。


    她骗了他,和那个小女孩联合起来骗他!在本该属于他的夜晚,和别的男人一起度过!


    他原本只是想要调查那个鲛人和她的关系,却没想到无意间竟发现了这样的真相,他嫉妒得要命,怒喝起来,“你早就背叛了我!我失忆让你很高兴对不对,觉得终于可以摆脱我了对不对?”


    江渔火被他吼得眉心一跳,她原本想说她和伽月什么都没有做,但又想起来他们确实做了点什么,比如渡气,因此只好沉默。


    这在李梦白看来无异于是默认,竟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心中顿时生出一片无名酸涩,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时,眼眶已经红了。他微微错愕,迅速调整情绪,可心中准备好的狠厉话语,出口却变成了控诉。


    “根本就是你用了什么招数,故意抹掉了我的记忆对不对?你好狠的心!”


    江渔火睁大了眼,微微往后撤开距离,“不是我。”


    “不是你还有谁能近我的身!”李梦白声音愤怒着,人却又跟近了几寸。


    他离得太近了,近到江渔火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


    “你说啊,怎么不反驳了?”他倾身过来,目光却往下垂,落在那张薄红的唇上,便想尝尝这张嘴到底有多硬。


    察觉到他的意图,江渔火一脚将他踢开,力道之大,李梦白没有防备,直被踢飞到门外去。


    江渔火站在门口看着雪地里的人,声音冷静,“那件事或许是我对不起你,但你的记忆不是我抹去的。现在我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别再来找我。”


    说完,殿门便重重关上,甚至还落了道禁制。


    地上的人面色羞辱,目光是彻底的狠戾,对着那道紧闭的殿门愤恨道,“江渔火,我不会放过你的。”


    江渔火在门内都听到了,她早就做好了会和李梦白成为敌人的准备,她只没想到他会把失忆算在她头上,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她没有回应外面的人,只是默默将门上的禁制加深了几道,但这间本该寂静的寝殿却在第二日又迎来了人。


    晨间支起轩窗,便看见一袭白衣的人正立在雪地里,不知道站了多久。若不是那头灰蓝长发,来人在雪里几乎要淡得看不见。


    不知是雪的原因还是其他,他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天阙分别时更加苍白了。


    两人隔着窗对视了半晌,伽月才弯了弯唇角向她走来。


    “抱歉,这几日都没能来替你疗伤。好些了吗?”


    伽月的手探过她的额头,便自然而然地接了她手上的木梳,替她轻轻梳起来,动作轻柔,小心地避开某些地方。


    江渔火只觉得十分怪异,他看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是什么很脆弱的东西,一碰就要碎了。


    “你受伤了?”江渔火问。


    铜镜里的鲛人摇了摇头,泛黄的镜面里面色依然苍白如雪。


    “你留下了这个。”江渔火将那颗珍珠掏出来还给他,犹疑了一瞬还是决定问出来,“你……为什么在我床边哭泣?”


    伽月梳头的手一顿,“或许,我就是爱哭而已。”


    江渔火微微仰头,“可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看见伽月嘴角瞬间僵硬的笑意,问她,“从前……是怎样的?”


    江渔火思索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上方的人却忽然间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吻来得太猝不及防,江渔火蓦然睁大了眼睛,她清晰地看到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滑落,下意识伸出手,那颗温热的珍珠就落在了她手心里。


    和以往渡气不同,只是轻柔的一次触碰,很快就分开了。


    江渔火看着手心的东西,有些怔愣,却听到伽月的声音,竟似哽咽。


    “别说……什么都别说……”


    细密的吻落在她面颊上,一寸一寸地吻啄,一同落下的还有他泪珠的重量。江渔火满头雾水地接了一捧珍珠,她决定把这些都送给小京,在手快要装不下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再次问道,“伽月,你到底怎么了?”


    鲛人没有回答她,只是落下一个个痛苦而绝望的吻,过了很久鲛人终于放开她的脸,将所有情绪隐藏在蓝眸里,对她笑了笑。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江渔火有点警惕,“是那个人惹得你流泪吗?”


    伽月红着眼角笑了一声,只是看着她,“是啊。”


    江渔火被伽月带着去了西都城郊密阳山上的四神殿,这里是她曾经和李梦白结契的地方。


    这间神殿隶属与天阙,殿里当初主持仪式的神官还认得江渔火,对伽月行过礼后便转向她,“长公主殿下。”又在看到她指间的时候惊呼,“殿下的契线呢?”


    “解了。”回答他的却是那位宗子大人,声音之冷酷无情让人不寒而栗。更让神官惊恐的,是看见那位宗门里高不可攀的鲛人宗子竟然握住了长公主的手!


    他是不是该准备下一副契线了?


    转过一扇门,江渔火微微笑道,“以前的你,就是这样的。”


    伽月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以后不会了。”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江渔火摇头,“不用变,这样就挺好。”这样所有人都怕他,没人会敢欺负他,更加不敢惹得他掉眼泪。


    伽月带着她在一扇铁门前停下,精铁铸成的门沉重无比,门之外甚至还设了一层强大的结界。


    江渔火不明白,什么人会住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大门缓缓打开……


    江渔火只看了一眼便彻底征住了。


    密室里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几颗硕大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珠光,但她依然看到了,一眼就看到了在冰台上躺着的白发少女。


    只要一眼,她就能认出来。


    那是……从前的自己。


    见她久久矗立在门外不动,伽月心中微微揪紧,去拉她的手,“进来看看吧。”


    江渔火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反而后退了几步,“你干什么啊?谁让你把她带回来的,你到底想做什么?!”


    伽月早已料到她会有此反应,并不退却,只是锲而不舍地去拉她。


    “别害怕,魇魔已经死了,以后没有谁能再控制你的身体了,只属于你。”


    江渔火狠狠拍开他的手,“滚开!我不要你可怜!”


    伽月手被打得偏开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眼前人,心中痛惜不已。


    那双眼睛明亮无比,明明蓄满泪水,却顽强地不让眼泪落下,只愤怒地盯着他。


    “多管闲事!”


    她丢下这一句转身便往出口走,背影决绝。


    伽月知道她的性格,这一走就绝不会再回来,他几乎是立刻冲了出去,从背后将人拦截在自己怀里。


    “江渔火,我想让你活下去!”他死死箍住她的腰身,不让她再离开半寸,哽咽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在幽冥入口前,江流云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不要走,不要恨自己了,来恨我吧……”温热的珍珠落在她的颈边,鲛人的话音就在她耳边,“不要连自己都抛弃……”


    江渔火抿紧唇,死死咬着牙关,眼泪却终于不争气地大颗大颗落下来。


    白发少女安静地躺在冰台上,还是十三岁的模样。


    江渔火看着沉睡的少女,断翅、换躯……这一具身体承受了太多痛苦,那些无声泪流、小声啜泣、嚎啕大哭……全部被这具身体承载。


    她好想告诉十三岁的小江,告诉她你活下来了,那些最黑暗的时刻,你都挺过来了。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再也没有人能随意欺辱你。你长大了,真的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了。


    别再恨自己了,你最终还是解救了黎越寨的所有人,他们的灵魂得以去往安息地。也别难过,你喜欢的那个鲛人没有弃你而去。他找到了你,他把你找回来了……


    江渔火跪在冰台旁,握着小江的手,泪流不止。


    过了好一会儿,江渔火才能够起身,手抚过少女被梳理过的白发,她身上换了一套白衣,是从前的她几乎不会穿的颜色,显然是有人替她换过。


    “你看到了?”


    那些丑陋的疤痕肯定一眼就能看到。


    伽月闷声应了,“嗯。”


    江渔火长吸了一口气,胡乱抹掉脸上的水泽,“原本不想让你去找,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就只在我心底埋着……别人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可以当作我也忘记了。”


    “可你偏偏要去找……”——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眼泪含量有点高,抱抱小江[摊手][摊手]


    第195章 道别 “嗯,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


    伽月缓缓抚上她的脸, 指腹擦拭泪迹,濡湿的面庞,通红的眼睛……这是重逢之后,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样子。一路历经千辛万苦走到如今, 她也不过是个才活了二十年的人。


    “恨我吧, 你要怎样恨我都可以……”他上前将人揽进怀里,声音宛如叹息, “把身体换回来好吗?”


    江渔火发烫的额头贴在他冰凉的胸膛,混乱而激烈的情绪似乎因为他身上的凉意而渐渐退去。


    她知道伽月替她寻回身体的目的, 几次三番用鲛珠替她修补身体,这副身躯的状况恐怕比她更清楚。此刻冷静下来,也明白他其实是出于好意。可在修行路上走到今天, 那副被剥了灵脉的身体她已然回不去了。除非,她下定决定永远做个凡人。


    但还没等她开口回绝,先听到了头顶伽月的声音,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他吻了吻她热气腾腾的发顶,“别担心,你的灵脉我已经找到了。还有你的翅膀, 我都会一一拿回来。”


    “你会有一具完整的身体。”


    江渔火闻言惊疑不已, 若说当年被秦於期拿走的翅膀还有可能找回来, 可是灵脉在贾黔羊手里,他如何能?


    “你怎么会找到……”


    “那种吸取魂魄的术法是天阙的噬魂术, 这种禁术在天阙能接触到的人不多。”伽月看着埋首在他怀里的人抬起了头, 笑意中不自觉带上苦涩。


    他不会告诉她, 自己是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那一场噬魂术的施展,更不会告诉她,自己甚至曾经试图用这种禁术找回她的魂魄。


    但好在, 她安然无恙。


    “能修习这种禁术又最终离开天阙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江渔火不自觉微微攥紧了伽月的衣襟。


    “天阙的前代宗子,李廷鹤。”


    江渔火皱起眉尖,这个名字她丝毫没有听过。


    看出她心中疑惑,伽月耐心解释道,“李廷鹤已经离开天阙二百年有余,世间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我也不过是查阅籍册询问门内长老才将他找出来。他在在继位后不久便神秘消失,从此门内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知道贾黔羊出身李家,却没想到还会与天阙有瓜葛。江渔火联想到当日李梦白所说,是从李家的幽狱里将他带出去的,如此便串起来了他的轨迹:从天阙离开,而后囚禁于李家,被李梦白放出,又在世间用噬魂术修炼……


    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天阙,又在李家发生了什么。


    江渔火整个人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便从伽月怀中起身,直视着询问道,“可是,你如何知道他在哪里?”


    知晓他身份是一回事,找到他的人又是另一回事,他凭什么笃定已经找到了她的灵脉?


    伽月只是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抿唇一笑,“因为他的身体就在天阙。”


    江渔火最终还是答应了换躯。


    如伽月所说,贾黔羊一直将身体藏在天阙。不得不说贾黔羊或者说李廷鹤的心思实在狡猾,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安全的道理。她毁了他那么多分身,而他占了她灵脉的身体却在天阙的某个结界里安然无恙,持续不断地为他的灵魂供应力量。


    她不甘心。


    这是一个原因。


    看着鲛人比过往更加苍白的脸,江渔火从他怀中凑上去,给他渡了一口气。


    分开时已是各自喘息,江渔火最后问了伽月一句,“若我换回去,这副身躯就死了,那么命珠是不是就会回到你身体里?”


    得到伽月的肯定,江渔火终于点头。


    “好,我换回去。”


    听到这句话,鲛人的眼睛顿时柔亮无比,他欣喜地将身前人抱紧,心中充溢着喜悦。他抱着失而复得的人,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个白发金瞳的少女在朝他微笑,而他们亦能回到过去。


    巨大的喜悦砸中了他,让他降低了警惕,因而没有注意到这间密室的角落里,还潜藏着暗影一样的雾气。本该隐秘流动的雾气,久久对着冰台边的两道身影,凝定震荡,仿佛里面蕴藏着汹涌的怒意。


    换躯的时间定在三日后,地点还是西都城密阳山上的神殿。


    这是伽月精心安排过的。


    当躯体复生,被剥离走的灵脉会与之产生感应,距离越近,感应就会越强烈。


    三日时间,足够他在神殿里布置出完全阻隔灵脉与躯体联系的阵法。而换躯需要一定时间,为了避免被贾黔羊提前发现,在距离天阙万里之遥的西都城换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等她换回身躯,度过最虚弱的阶段,他们便可一同去天阙,赶在贾黔羊发现之前将灵脉夺回来。


    即便取灵脉时被贾黔羊发现,等他赶过来,已经找回灵脉的自己不仅无惧贾黔羊,反而能将他的旧躯新魂一网打尽。


    一切都似乎天衣无缝。


    到了第三日的夜里约定的时间,江渔火打开寝殿门便看到雪夜中向她走来的鲛人,白衣蓝发在风雪中遗世而独立。他来接她了。


    步出门外时,江渔火却看见了另一道身影。


    裹着厚厚的皮裘,尚未抽条的身体更成了圆滚滚的一团,拢在袖笼的手里提着一盏琉璃宫灯,站在廊下犹疑地看着他们,不知道是该进还是退。


    这样风大雪大的夜,姑姑却要和这个鲛人一起出门。


    小京脚步停下,心里却已经开始升起一股不安。


    日间姑姑送了她一斛珍珠,颗颗都是像上次她见到的那样漂亮。小京一边喜悦无比,一边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这样多的珍珠,全是来自于那个鲛人……他献出这样的东西想要得到什么?是想用这些珍珠把姑姑换走吗?


    攥在袖笼中的手一寸寸收紧,小京面上绽出个灿阳般的笑容,天真无邪地问,“姑姑,外面好冷你要去哪里呀?你会回来的对吧。”


    江渔火借花献佛,完全不知道这一举动在小京心中掀起的波澜。


    但这是她始终无法逃避的问题。


    真正的姬鸿羽早就死了,换躯等同于是让“姑姑”这个人在小京面前又死一次。江渔火很喜欢这个“侄女”,不舍得让她伤心,原本只想默默离开。但现在,似乎不得不和她道别了。


    江渔火在小京面前蹲下身,用手捂了捂她冻得有些泛红的耳朵,驱散上面的寒意,又替她戴上兜帽保暖,“嗯,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去很久很久。”


    久到她再也不会认得她。


    她捏了捏她尚有些婴儿肥的脸,“我不在的时候,小京要好好长大,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想要成为的人……我在远方会一直念着你的知道吗?即便不在身边,我也是一直陪着你的。教你的传讯符还记得怎么用吗?”


    小京憋着一股劲,假装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只默默点头,咬着牙将快要涌出的泪逼回去,而后挤出个笑容,“姑姑是仙人,再远的地方也能回来。我就在这里等,姑姑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姑姑没有再承诺她,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就和那个鲛人走了。


    最后的离别,她站在廊下,看着雪地里两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忽然对那个鲛人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恨意。


    就是因为他姑姑才走的!是他抢走了姑姑!


    这恨意太过强烈,鲛人状似不经意地转头,冰蓝的眼眸深深地看了廊下的小姑娘一眼。


    神殿里寂静无声。


    这样的风雪夜,又加上宗子大人特意交代过,神殿里的人乐得清闲,早早便离开了,整座大殿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虽然换躯会在密室里进行,但伽月还是不希望会有任何一丁点的打扰。


    灵魂剥离身体的痛他未曾亲身尝过,却在江渔火原身的记忆里感知过一二,即便只有那一点,也足够令人痛不欲生。他不想让江渔火再遭受一次。


    经过主殿时,江渔火忽地发现四神像的位置和朝向似乎发生了变化,羽神和鲛身的位置调换了,麒麟神和饕餮神各自的脸却是转向了原来的反方向。


    这样高大巍峨的神像,需要费多大的力量才能移动祂们?神殿里的众人定然不会做这样不敬之事,有力量做到的似乎就只剩了一个人。


    江渔火不明白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


    问伽月,他只是像神官对待信徒那样牵起她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说了一句,“愿你得四神庇佑。”


    江渔火隐约觉得这里面一定有神医,但知道伽月不愿意说,她便不问了,只打起精神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漫长而痛苦的换躯。


    伽月牵着她的手,在她手心捏了捏,“别怕,这次不一样。”


    至于是什么不一样,他却不肯再说下去了。


    沉重的精铁门再次缓缓开启,里面的柔白珠光一点点露出来,照耀着冰台上的身躯。


    江渔火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个乌发紫衣,眉目精致而多情的人正坐在冰台一角,修长的指节在白发少女脸上流连,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


    见到李梦白的一瞬间,江渔火脑海里忽然响起几日前,他在她门外说的那句话,“江渔火,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还在怔神之际,身边人已经灵力翻涌,霎时间便有银色光芒一闪而过,直射向台边的李梦白。


    而那道紫影却瞬间撬开了白发少女的嘴,双指捏住了她口中含着的一枚碧色珠子。


    射过来的冰箭瞬间消融,眼看着鲛人刹那间剧变的脸色,李梦白眼中的笑意慢慢漾开,“来啊,来杀我啊……只要我捏碎这颗冰魄珠,这具身体就会瞬间化为齑粉。”


    他目光转到江渔火脸上,继而垂首对着冰台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幽幽叹道,“真美啊……我的夫人。”


    “怎么从来不曾告诉夫君呢……”


    江渔火心中一凛,她在他脸上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阴冷刻毒的笑意。


    当他无比痛恨的时候,反而是笑着的。


    第196章 报复 “算了吧,人总是要长大的。”……


    那天夜里被江渔火赶出去后, 李梦白并未就此离开。


    他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实在是耐心极了。临走之前,甚至还下了一道感知咒在她门边, 若是有人走出这扇门, 他就会立刻发现。


    不怪他, 谁让她是自己的未婚妻呢?结过契约的人总归是比别人多了一道羁绊,理所当然能得到他更多的耐心, 甚至只要她迷途知返,他也能宽容她的某些错误。


    可她又跟着那个鲛人走了, 关在一间密室里。


    他气得发笑,又烦躁无比。孤男寡女密会还能做什么,她前脚才说过对不起自己, 后脚便又私会上了!


    他倒是要看看,那条贱鱼到底好在哪里,就这样让她着迷?


    天底下还没有他破不了的结界, 那道挡在密室前的结界也只不过是让他多花了一点功夫而已。


    可李梦白万万没有想到看到的,会是那样的一幕。


    比他设想的任何场景都让他惊心。


    她可以贪图别人的容貌和身体,却绝不该在别的男人怀中哭泣, 那是纯然的信任和交付, 更是他没有从她这边得到的东西。


    李梦白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她是真的彻底和他断绝了, 原来长久以来让他烦躁不安的,是她不要他这个事实。


    她顺从地承接别人的温柔, 甚至主动去吻那个鲛人, 在她心里, 他们的契约早就没有痕迹了。她答应了换去那个身体,然后呢?他们便要在一起了是吗?


    他记忆里的人已经被她抹去了,如今她连现实中的人都要抹去, 彻底把他一个人留在没有她的世界里。而他们即将要扫除一切阻碍,那只贱鱼甚至还在规划和她的未来。


    他好恨她,又痛又不甘心。


    幽白的珠光自下而上,照亮李梦白的半张脸,他哧哧地笑,声音阴凉,“夫人是嫌弃现在的身体了么?是啊,凡人的身躯哪里能比得上羽人美丽,可是用完了就要抛弃……夫人好狠的心!”他在说别人,又在说自己。


    那具美丽的皮囊就在他手底下,一个年纪很轻的羽人,世间罕见的绝色。但李梦白看着她却丝毫感受不到赏心悦目,只有愤恨,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愤恨!他不曾知晓这具身体承载的过去,只看到了江渔火对鲛人的承诺。


    李梦白抬起那具身体的手,上面有一根颜色黯淡的契线,他指尖掐在契线上面,忽然厉声笑起来,“原来你早就和别人结过契……呵呵,难怪要急忙解了我的契。回到这具身体,你们就可以重续契约了是不是?”


    看到他的动作,伽月此时目光更是寒到极致,“你若敢动她一根手指,今日你绝走不出这神殿。”


    李梦白笑意更深,“宗子大人当真是修为通天,好大的口气。”他另一只手始终捏在少女口中那枚碧色珠子上,动作轻柔却充满威胁,“要不要试试,看是你杀我快,还是我捏碎这枚冰魄珠更快?”


    伽月看着冰台前的紫衣人,眼神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李梦白锲而不舍地看向江渔火,而对方只问了他一句,“李梦白,你究竟想做什么?”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问题,李梦白拖长了笑意,“我想做什么你不知道么?我来报复你啊……”


    察觉到自脚底升上来凛冽寒气,李梦白目光陡然一变,射向伽月,“你再敢多念一个字,我立刻就掐灭珠子!”


    那寒气果然一停,带着密室里的所有气息都凝滞了一瞬。鲛人眉目隐怒,“你要如何才肯放开她。”


    李梦白冷嗤一声,根本不理会他。


    却见江渔火放下手中剑,撤掉所有护体屏障,缓缓向他走来,“你要报复就朝我来,那具身体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她是无辜的。”


    看着那张冷定的脸,李梦白不自觉放柔了目光,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我要是放了她,夫人会答应和我恢复婚契吗?”他这样说着,手中力道却不减。


    李梦白发现即便在此刻,明知道答案的情况,自己心底竟然还是隐隐生出期待。


    她果然沉默了。


    李梦白短促地笑了一声,愤怒咬牙道,“江渔火,”一个不爱他,甚至背叛他的人,“我怎么可能让你好过!”


    指间陡然用力,珠身瞬间裂开。


    凭什么以为招惹了他还能全身而退,他绝对不会允许,他相信失忆前的自己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却看见面前人脸上血色瞬时褪去,薄红的唇颤抖着,惊恐地大呼,“不要!”


    那一声轻微的咔嚓响几乎要震碎鲛人的心神,他几乎是在同时间一箭击穿李梦白的心脏,又将灵力注入给冰台上的少女,他甚至调用了江渔火体内鲛珠的力量。


    可惜已经太迟了,那颗珠子像冰一样碎成了渣,那具身体在珠裂的瞬间就开始消散了……


    注入的灵力鲛息都无济于事,实体弥散成微尘,化解、上升、消散……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在死去七年之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伽月慌乱地去护住白发少女的身体,可最终什么也护不住,身体一旦开始消散,就不可以逆了,“不可以!怎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甚至借用四神像布阵转换了两人身体的痛觉,只要两个时辰,江渔火便能毫无痛苦地回到她本来的身体里面去。


    “不要走……”他试图抱住剩下的身体,却只是让那些还未来得及散开的微尘加速消失而已……


    江渔火呆呆地看着半空中的微尘,珠光将它们照成了柔白色,在晦暗的密室里像星光一样闪烁。


    那个白头发的少女,带着她的过去,全部消失了。


    她作为黎越寨小江存在过的证据,真正地什么都不剩了……


    她忽然想起黎越寨的最后一夜,江流云临终前说曾经给她卜过一卦,卦象上说她是必死之身。原本以为换躯之后,她的身体堕于幽暗的魔窟里,而魂魄在世间行走这么多年,便已是骗过了命运,可其实宿命一直都在,她从未逃脱。


    两行清泪怔怔滑落。


    冰台上的身躯彻底消散,最后的希望被生生毁去,伽月心中无可抑制地涌起绝望而滔天的杀意。


    他目光转向那个突然闯进来打碎一切的人。


    李梦白被那只冰箭钉在地上,心脏被洞穿,血流了满地,却一直睁着眼睛,望向不远处那个空茫怔立的人,她无措地望着半空中的微尘,眼泪无声落下。心痛得快要死过去,他的心被撕裂了,他分不清这疼痛是来自伤口还是来自于哪里。


    只是觉得,这样报复并没有让他得到想象中的快意,甚至把他的愤恨都带走了。


    而愤恨消失后,被掩盖在心底的那股隐秘恐惧便开始出现。看到那些东西的时候,他其实是害怕的。一旦换回去,他将会彻底失去这个本会成为他妻子的人,他的主动解契将会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


    他用愤怒来压制恐惧,用报复来维持他内心的秩序,却从来没有想过,这样是否会铸成更加无可挽回的错误。


    冰冷的寒气当头罩下,一道白衣身影挡住了李梦白的视线。他只能看见那个勾走他未婚妻的鲛人,此刻他的脸却如神像一样毫无生气。一想起自己亲手捏碎了他们在过去产生的羁绊,李梦白这时才真正感受到一丝快意。


    可下一刻,便有无数冰针一样的灵力刺穿他的身体,寒气侵入他的魂魄里,似乎是要将他的魂魄都冻到凝固,直痛不欲生。


    这个鲛人是真要杀了他。


    可他怎么会轻易死呢?


    李梦白快慰地笑起来,血呛到喉咙里,呛出更多的血,他顽固地嘲讽,“你们……回不到过去……了,永远也……不可能……”


    伽月冷锐的眼神也恨不得洞穿他的心脏,他此生从未有过这么想让一个人死的时刻,他于虚空化弓,誓要让这个人此刻就身死魂消。


    李梦白却趁着这个瞬间撑起最后的灵力,将暗中画好的破伤符打在伽月身上,他胸口处立时便凭空出现了几道伤口,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哼。


    李梦白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而后很快明白过来,“呵,你竟然……和她转移了痛觉。是为了换躯吧,可惜啊,用不上了……”


    鲛人的冰箭对准了他的额心,那样汹涌的灵力和杀意,足以让他彻底消失。


    最后一击没有落下,李梦白睁眼望见一双空茫的眼睛。是眼睛的主人按住了鲛人的手。


    江渔火看着地上浑身是血的人,那样大片的血迹,看起来快要把他的血流干了,却依旧只有十分微弱的异香,和当初那个将自己血放得几近枯竭,深夜来求她不要解契的人一样。


    她只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仰头看着半空中化为齑粉散去的身体,轻声叹了口气。像是对鲛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


    “算了吧,人总是要长大的。”


    ……


    雪已经停了。


    皇宫里,一座偏僻的寝殿里还燃着烛火,似乎是为谁特意留的一盏灯。


    小京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第几觉了,她躺在姑姑的寝殿里,睡在她床上,明明一切寝具都是最舒适的,她因为心里惦记着事,所以隔一会儿便醒了。她睁开眼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殿里多了一个身影,纤细的黑色身影,只给了她一个背影。


    “姑姑?”小京霍然睁大了眼睛,这不是她在等的人是谁?


    她一脚从榻上下来,连鞋袜都忘了套便飞扑过去,喜笑颜开地撞进来人怀里,“姑姑,你真的来了!你不会走了对吧?”


    黑衣女修摸了摸她的头,浅浅笑了笑,“嗯。姑姑回来了,不走了。”


    第197章 战争 “不要再去了,殿下!”……


    “人总是要长大的。”


    立在殿前的雪地里, 伽月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江渔火的话,连同当日梦中的小江对他说的那句,“……等等我吧, 我会很快长大的, 不要让我追不上啊。”


    一个被迫着无奈地接受命运安排, 一个还对未来充满期待。


    两相对比,当初魇魔精心编织的美梦, 放在如今却有如噩梦一般。


    那具十三岁的身躯永远也无法长大了。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无论是七年前, 还是七年后。


    “……若是我追不上你,我就不要你了。”


    似怨似嗔的一句话,却有如一颗巨石砸下, 带着他的心直坠下去,坠入无底深渊。


    雪夜凄寒,而寝殿内温暖, 只是有一道门扇将温暖隔绝在内,隔绝着他。


    寝殿内燃着一盏烛火,将里面两人的身影投映在门窗上。


    女孩抱着修长纤细的女子, 夹着嗓子娇俏地说着话, 尽管隔着门扇和距离, 鲛人敏锐的听力还是能让他将里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他听到江渔火对那个女孩说,“……嗯, 从今以后, 我就是你姑姑。”


    那女孩靠在她的怀里, 乐呵呵地笑起来,“姑姑你说什么呀,你一直就是我姑姑呀……”


    他想起道别时, 江渔火对他说的话。


    她眼眸微垂,并不看他,轻叹一口气,久久才道,“多谢你费心,只是……我注定只能做姬鸿羽。”


    说罢便转身进了寝殿,将他一个人留在风雪里。


    她想告诉他这世上再没有江渔火了,更加没有和他约定过的那个白发少女。


    他全力以赴的挽回、小心翼翼的期望……在这个夜晚彻底破碎。


    “是不是累了?姑姑看起来好疲惫。”烛光下,小京看见江渔火微红的眼尾,她伸手摸了摸,而后半是撒娇,半是抚慰地全身倚靠在江渔火怀里,轻轻地拍她的背,“姑姑累了就睡一会儿,我想姑姑抱着我睡……”


    “好啊。”


    不知过了多久,小京睡得迷迷糊糊,醒来却见身边的姑姑一直睁眼望着虚空,平静到看不见生气,她蓦地想起姑姑临走之前那双微微发亮的眼睛,试探着问,“姑姑……那个人是不是走了?”


    江渔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怀中少女拥住。


    收回来的灵识似乎都带上了寒气。


    雪地里,已然空无一人。


    *


    大周,离阳关。


    守城之战已经持续了数个日夜,大周的战士们杀红了眼睛,一次又一次将试图破城的敌人逼退,但大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源源不断的黑甲士兵如潮水一样涌现在城关下。


    雪地里,满地尸首狼藉,几乎要将城关前的雪原染红。


    守城的周兵已经所剩无几了。


    到了最后,全身浴血的老将军下令,剩下的人全部退回瓮城。沉重的城门缓缓闭合,伤残的周兵站在瓮城里回望,却看见他们的将军定定地站在门前满地尸首里。银丝在风中凌乱,老将军臂弯屈起,拭过刀身上的血迹,再一次朝着那些黑云一般的军队抬起了刀。


    “将军!”周思道站在城门楼上厉喝,“快退回来!”


    身前就是乌泱泱一片的雍国大军,任何人守在门前都是找死。


    但老将军却纹丝不动,反而对着背后的城楼喝道,“退不得啊!周先生,回去告诉吾儿,往后保家卫国的事就交给他了!”


    退不得……这里是大周最后一道屏障,离西都城已经不到八百里。


    雍军从没有放下过对这片土地的野心,一开战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两国交界的九曜山,不到半月时间,战线就被大雍的军队从九曜山推到了离阳关。


    大周实在是太小了,小到几乎没有可以容许他们后退的纵深腹地,九曜山猝不及防的一仗已经让大周失了最坚实的屏障,若是离阳关再失,等于是打开了大周的门户,任敌人长驱直入。


    仙人们赠予的仙丹灵符已经尽数耗尽,一开始的遭遇战还能凭借这些击溃雍军,但当雍军的数量开始不断庞大时,这些只能作用于小范围的东西便越来越捉襟见肘。修士们当然有能攻破军队的力量,但毕竟没有修士愿意正面和凡人开战,那是真正违抗天道,要承受的天罚恐怕比修为散尽还要更加可怖。


    黑色的大军中冲出数名骑兵,挥着大刀直冲着城门前的老将军砍去。


    “住手!”周思道怒吼了一声,目眦欲裂,但他的灵力已经在这场持久的战争中耗尽了,甚至无法再为将军设一道护体屏障。


    那些大刀终究没有落下来。


    忽地一道剑影从天空无声斩落,白虹一样的剑芒刺破阴云,朝着底下的人压顶而来,瞬间将包围那位老将军的骑兵化为齑粉。


    周思道急忙抬头望去。


    阴云之上,一人黑衣利落,乘御飞鸟,负剑而来。


    天上之人再度挥剑,白虹落在黑色的潮水里,如同涟漪一般将潮水震荡开去。


    这样强大且不顾一切的力量,终于让这些训练有素的雍兵不敢再靠近,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在于仙人对抗。


    看着雪地上面容素净却眉目凌厉的女子,周思道紧绷的思弦一瞬间松懈,整个人脱力一般靠在城垛上。


    他知道,将军和离阳关都保住了。


    这是战局第一次被长公主殿下挽救。周思道原本以为,她只是因为情况危及而不得不出手,她是受天道约束的修士,也会和那些仙门的修士一样谨慎地让自己的灵力在小范围内发挥作用,或者像他一样用灵力为大周的士兵增益自身,加强防御。


    但他错了。


    在接下来的数月里,长公主用行动告诉他,她是在真正地参与这场战争。


    突击刺杀,带兵作战,攻城掠地……她所做的已经远远超过一个修士可以承受的天道反噬。


    战线越来越往东推进,他们甚至打过了九曜山,周人们终于能够回到一百年前被雍国占领的土地。


    周人战士们的斗志越来越昂扬,雍军在他们面前显得越来越脆弱,这样势不可挡的态势甚至忍不住要让人生出希望:或许这一次他们能夺回昭明城,或许他们的子孙能回到曾经的故乡生活。


    “够了!”


    又一次将士出战前,周思拦在那个面色苍白的人面前,厉声道,“不要再去了,殿下!”


    他不知道江渔火用了什么力量支撑住身体,但他也是修士,知道天道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违反仙凡秩序的修士。那些反噬不会消失,即便她看起来若无其事。


    “让开吧周先生,我自有分寸。”


    江渔火的确是有分寸的,一开始可能没有,但随着她作战的次数越多,越能探清楚天道的边界在哪里。杀哪一类人,杀多少,又会受到怎样的反噬?进而准确地将反噬控制在身体能承受的范围里,而后再一次次用鲛珠修补。


    在这具身体的大限来临之前,她还有想要完成的事。


    很快,山南郡城被周军攻破了,拿下这座周人曾经的“仙都”无疑让整个大周都为之沸腾,这一代长公主的声名几乎要和百年前力挽狂澜的那位长公主平齐。


    夜里,营地里正在举行一场小型欢庆,犒赏有功的将士们。


    欢呼和喜悦一直传到了很远的地方,战场上都能听到震天的呼喊声。


    江渔火独自一人待在战场,这里已经被打扫过一遍,漫山遍野的尸体已经被收殓在沟壑里,但还是有野狗会刨开薄土啃食尸体。


    江渔火驱走了野狗,又在尸体上重新填上一层厚厚的土。


    虚空中有飘然而逝的灵魂驻足回望,似乎是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好生埋葬,这才终于安心离去。


    这一仗死了很多人,雍国人、周国人,灵魂挤挤挨挨地飘在天上。


    她不是为了给他们收尸来的,她其实只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贾黔羊。他失了两魂,又被破了降灵木,定然急需炼化新的魂魄来修复力量。


    没有人来收魂,魂魄们和以往每个战场上的一样,都安然地去往了幽冥。


    但这一刻,江渔火忽然觉得厌倦。


    山南郡城一战里,她见到了秦於期。


    秦於期至今还想抓住她,他全身被包裹在盔甲里,无情地驱策着身边的人一波又一波上前送死,仿佛那些人全是工具。那一瞬间,她心中还是无可抑制地涌起杀意。


    她也可以驱策周人去杀秦於期,但先死的,会是许许多多和她的仇恨无关的周雍两国士兵。


    值当吗?


    为了杀一个人,却要死更多的人。


    回到营地里,欢宴还没有结束。


    江渔火找了棵树坐下,默默看着营地里一片欢乐的景象。却没想到刚好有两个天阙弟子打扮的修士走了过来,自从大周开始反攻之后,仙门中留下来帮忙的修士已经很少了,只有天阙的人还在。


    她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那两名白衣修士边走边交谈,江渔火下意识便收敛了气息,安静地坐在树上,偷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便是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她想听到那个人的消息。


    “说实话,咱们在这里的其实已经没多大用处,不如早点回去……”一个白衣弟子抱怨道。


    “宗子大人特意吩咐过要尽力配合,你这时候回去怎么和宗子大人交代?”另一个人心有戚戚。


    “不,宗子大人现在还真顾不上这边。看到前日的天雷了吗?”那人特意压低了声音,“你恐怕有所不知,宗子大人已经在渡化雷劫了,若是历劫成功,便要飞升神域……”


    第198章 灵脉 “……他如今很不好。”……


    飞升神域……


    听到这个词, 江渔火微微失神。


    前些时日的无数道惊雷她当然也是见到了的,只是那时正在全力进攻山南郡城,她顾不上细看。


    原来是他引动的。


    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吗?


    可是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仙人飞升成功过……


    江渔火抬头望向夜空, 那里当真有神域吗?


    江渔火还想听更多, 可似乎因为不在天阙,那两名天阙弟子所知并不多, 在她失神的片刻便将话头转向了别处。


    两名弟子走后,江渔火在树上停留了许久。东方的天空幽暗一片, 即便是那座看起来似乎可以贯通天地的天阙山,在这里也是看不见的。


    他们隔得太远。


    她有想要完成的事,他亦有他的使命。


    江渔火坐在树上, 寒风吹动衣袂,心中微微地感到空落。


    “江仙君!”有人找到她,年轻的声音兴奋快乐, “原来你藏在这里!”


    一个少年旋身上树在她身边坐下,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


    纪秋安从身后拿出来一壶酒,递到江渔火面前, 他脸上有很薄的醉红, 眼睛却是清亮的。


    “仙君让我们保护的那户人家, 女主人送了好多酒过来,说是答谢。那些家伙看见酒就跟耗子看见油一样, 我好不容易才留下一壶来, ”


    他眼底含着期待, 小心翼翼地试探,“……他们都说是世间难得的好酒,仙君……要不要同我喝一杯?左右明日没什么大事……”


    “那个女主人, 她还好吗?”江渔火看着纪秋安手中的酒,壶身上有一个戳印,是那家酒楼的名字。她没有接,只是忽然问。


    “看起来挺好的,她说家人都躲过一劫,酒楼也没有在战火中被毁……”纪秋安回答着,看到江渔火对着酒壶失神,忍不住好奇问道,“那位女主人……是仙君的故人?”


    “为何不出去见一见她呢?”


    江渔火淡笑一下,摇头道,“不去了,知道她好就够了。”


    当初无意中重逢,是金枝收留并且护送他们躲过了大雍官兵的追杀,可她给金枝带来的却是毒药,纵然是李梦白下手狠毒,但毕竟是她亲自将李梦白带到金枝身边的。


    仙人无意中的一个小小举动,就可能会为凡人招致不必要的灾祸,如今还是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最好。


    纪秋安笑得眼睛亮亮的,“仙君尽可放心,我一定保护好他们。”


    他倒了一盏酒递给江渔火,空气中立时扑来醇美的酒息。


    江渔火想起从前在真阳峰上,师兄和师父都爱喝酒,喝得有滋有味,永远醉而不倒,她便以为自己会和他们一样。一次趁师兄不注意偷喝了几口,结果醉了三天三夜。醒来师兄守在她床头,眼巴巴地求她,“好师妹,快告诉师父不是我给你灌的酒。”


    她当然老实承认,可师父最终还是罚了师兄一顿,怪他这么大个人,管不好一个小小酒壶。


    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呢?


    江渔火接过酒盏一饮而尽,辛辣醇厚的口感,入口立刻便让她头脑微微眩晕。那些隐隐约约的失落,渐行渐远的故人们,好像都暂时从脑子里面抛却了,只剩下空空荡荡、不知轻重的脑子。


    不知道喝了多少,喝到最后她已经快要失去意识,却在迷迷糊糊中感觉那个满身清凉的人似乎又来到了她身边,她靠在他身上,心里却很是难过,难过到把埋在心底的不舍都勾了出来。


    她含糊地问,“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小海……”


    那人浑身一僵,动作微微抗拒,似想推开她。


    她心中失落更甚,即便整个人醉得彻底,对于如今的情形却不知怎地如同也盖了戳一样烙印在心里,“你走吧……走吧……我不能陪你……”


    必死之身,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走到终点,和百年千年的鲛人不一样。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江渔火觉得她一定还在醉着,否则怎么会又看见师兄在她身边?


    她刚想闭上眼睛,却听见一声清晰的声音,“醒了,头痛吗?”


    睽违已久的清朗声线,甚至还带着熟悉的打趣笑意,江渔火怔然转头,看着那张亲切无比的脸,喃喃道,“师兄……”


    温一盏摸了摸她的额头,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没想到师兄不在,师妹竟成了个酒鬼,这下老头子可不能怪在我身上了。”


    被温一盏的灵力抚过,额头处的闷痛立时便好多了。知道他在说从前的事,江渔火笑笑,眉梢眼角还带着醉意,“师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他其实心里都有数的。”


    “是啊,他只是借着由头教训我而已,从来都不舍得责怪你。”在她头痛平复后,温一盏的手立刻便离开了,一刻也不曾多留。


    他收回得太快,快到江渔火有一瞬间的茫然。


    “不多说了。”温一盏看着她,目光忽地郑重,“师妹,我来一是看看你,二是要交给你一样东西。”


    江渔火起身坐起,看着他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被灵力完全包裹住的冰匣。


    那样寒凉的灵气,让江渔火第一时间就明白过来这是谁的东西。


    冰匣是透明的,不用打开就能看到里面的东西,乍一看像一条红绳,但仔细看便能看到那是无数根赤红的线汇在一起,汇成细绳一样的东西,在匣中盘弯着,而绳体不时涌动,如同有生命一般。


    那是一根灵脉。


    她被贾黔羊剥走的灵脉。


    江渔火怔怔地接过来。


    匣身触手生寒,为了保护里面的灵脉不会衰败,又不至于冻伤,寒意并不凛冽,只是用恰到好处的凉意温柔包裹着。


    “是他给你的吗?”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知道贾黔羊把身体藏在哪里,又会为她夺回灵脉的,除了伽月没有别人。但江渔火还是问了,她甚至还想问为什么他自己不来。但话到嘴边又想到天阙弟子说的他在渡劫化神,定然无暇顾及她,也不必再顾及她。


    他所做的这些已经仁至义尽了。


    “是,他托我转交给你,叮嘱你尽早续上。”温一盏看着面前恍若失神的人,心底微微地苦涩。


    续上……续在现在的身体里吗?或许原身的灵脉能让她现在的身体可堪承受火元的反噬,可这副身躯又能持续多久呢?


    “师妹若是哪日愿意换回去了,我和师父都可以来为你护持。”温一盏略一停顿,“你身体找回来的事情,我和师父说了,他很高兴。”


    江渔火心中一紧,面上却是垂首看着手中的冰匣子,半晌回答不出来一个字。


    伽月告诉过她,身体是他和温一盏一起去取回来的,师兄自然知道,告诉师父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如今……


    “嗯……再等等吧,我还没有准备好。”江渔火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道。


    “也好。”想起那日在魔窟中鲛人抱着她的身体泣出血泪的一幕,温一盏至今心有戚戚,只当她是一时间难以面对过去,“若是师妹准备好了,一定要告诉我和师父,千万不要一个人逞强。”


    “嗯。”


    江渔火心神纷乱,点头回应,完全没有意识到温一盏是如此笃定若没有他和张真阳在,换躯之时她便只有一个人,如此确信那个本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人不会出现了。


    温一盏和她道了别便要回昆仑去,因着江渔火那破天的一剑,如今真阳峰从上到下乌泱泱地聚着许多人。江渔火从不搭理这些人,却让张真阳忙得不可开交,纷纷要来拜师请教。


    起身要走,回首时却对上江渔火略有期盼的眼神,他知道这丝期盼不是为了他。


    他停下脚步,“师妹是不是还有话想要问我?”


    江渔火微微一僵,刚想开口,结果温一盏比她的话更快。


    “是想问那个鲛人对吧?”


    江渔火不由惊讶,“师兄怎么知道?”


    温一盏苦涩一笑,“因为昨天晚上,有个醉酒的人将我误认作了他人。”


    江渔火更加惊诧,她真是醉得太厉害了,否则怎么会认不出师兄来。


    “对不起师兄,我……”


    “不必道歉,不怪师妹。”温一盏笑着指了指她手上的冰匣,“这东西被他的灵力护着,有他的气息,师妹认错人也实属正常。”


    “只是……”


    温一盏想起那个人来找他时候的样子。


    “把这个东西交到她手里。”鲛人一身白衣染血,身形狼狈,却从怀中拿出了那只完好无损的冰匣,“这是最后我让你做的一件事。亲手交到她手上,这是她的东西,让她……尽早续在身体里。”


    温一盏认出来那是一根灵脉。


    他曾经答应替这个人做三件事,他要求的第一件是为他在海中蛟兽身上取回护心鳞,第二件是带他找到师妹的身体,第三件是让他替他交还师妹的灵脉。


    三条允诺,两条都和他的师妹有关,每一条都比之前更加简单。


    向他交待过后,鲛人已是气力不支,身体靠着墙,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倒下去,身后却有追兵赶来。他无声催促着温一盏,苍白的面庞却在见到温一盏收好冰匣之后微微笑了,又能变回往日里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在那些来捉拿他的天阙人来临之前,他支撑着虚弱至极的身体站起来,留下一句,“东西给她,什么都不要让她知道。”


    温一盏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又是怎样拿到这根灵脉的,只是终于确信这个鲛人对他的师妹用情至深。


    “只是什么?”江渔火莫名觉得很有些不安。


    温一盏沉默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开口,“……他如今很不好。”


    第199章 奔赴 “……自然是,飞升失败,身死魂……


    山南郡城。


    朝阳的光线正在清扫夜晚的残迹, 一只飞鹰从周人大营中飞腾而出,箭矢一般射向东方的天空。


    温一盏站在雪地里,抬头看天上乘鹰而去的人, 她冲入朝阳里, 浑身浴金, 毅然决然地奔赴日出之地。


    天空中的身影彻底消失,他对着寂寥的天空又看了好一会儿, 才收回视线。


    他闭了闭眼,眼中一片纷杂斑驳的光影。


    师妹有了喜欢的人, 而那个人也喜欢她。


    这是好事啊……


    他长叹息一声,将那些从未出口的心绪叹出,而后转过身去, 一个人走在空空荡荡的雪原上。


    雪地上,有一张信笺从他身上飘然而落。


    温一盏看到了,没有去拾起。那是一张请柬, 上面写着家主继位大典在即,邀请李氏族人前去观礼。


    他拿到有几日了,一直没有处理。


    大典的日期正是今日。


    心念间一动, 那张信笺便在雪地里化为灰烬。


    不重要了, 师妹已经解契, 他的娘亲也已得解脱,他们都不再和那个家族有关。而那个人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从此以后, 这个家族只属于他一个人。


    *


    延陵城。


    看着主座上那个支着下巴百无聊赖的人, 底下一众族老们面上一片恭贺喜悦,心里却是各自在打着鼓。


    当初得知老家主决心换掉这个继承人,换上那个性格更加和善的私生子时, 大部分族老都是赞同的。谁也不想自己的性命整天被一个疯子攥在手里,有一个和善的家主,他们的日子便能好过许多。可没想到祭祖之日变故突生,家主令还是落到了这个人手里。


    主座上的人将自己裹在厚厚的大氅里,手里把玩着一枚菱形的令牌。从西都城回来之后他似乎就变得很怕冷,这对修士来讲并不寻常,但据说他在那里受了很严重的伤,差点回不来,就在属下都以为他要死了的时候,他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令一众李家人微微的遗憾。


    令牌一声一声地敲在案上,也敲在所有人心里。


    为了讨好这位新任的家主,李家人费尽了心思,继任大典办得隆重,不仅李家族人几乎到齐,还有许多仙门世家中人。人人都知,这位是喜爱交际和热闹的性情,可这次却似乎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和上一次携未婚妻归家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状态。


    众人还记得他从前在那位大周长公主面前言笑宴宴的样子,可不知怎地,两人忽然就解契了,再次回到李家便只有他一个人。


    族老们想,或许家主该真正娶一位妻子了。


    宴会还没有散场,李梦白就离席了。


    他又开始头痛了。


    这个毛病是从西都城回来之后才有的,他猜测或许是用天柱之髓修炼的原因。但只要继续修炼,头痛就会慢慢平复下去,并且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力量在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尽管心里好像一直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但他还是用下去了。


    他之所以能捡回来一条命,正是靠藏在心脏里的天柱之髓。


    这样的力量,他凭什么不用?


    至于那个声音,摒弃即可。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有人低低地唤了一声,“家主……”


    那人将一卷册子放在他面前,“这便是族老们呈上来的结亲对象画册,请您过目。”说完便恭敬地侍立到一边,垂首听候吩咐。


    东西是李梦白答应要看的,但此刻正是头痛得心绪烦躁,他胡乱翻了两页,心头却更加焦躁,于是一把抓起册子狠狠砸向来人,“都是些什么东西!老东西们就拿这些人来糊弄我?都给我滚出去!”


    侍者被一股强力震倒,见状不妙,连忙捡起册子连滚带爬出了门。临关上门前,他偷偷地看了里面那个人一眼,新任的家主暴躁地按着额头,忽然抬起来和他对视上了,那是一双隐隐赤红的眼睛,像是某种狂乱的怪物。


    侍者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跑开了。


    李梦白闭上眼睛,努力压制脑中的躁动。


    他原本是有过未婚妻的,可是那个人竟敢那样对他!


    恨她恨她恨她!


    李梦白愤怒地将案上的东西一扫而尽,但脑中那股躁乱还是无法平息,有什么东西顽固地想要跑出来,却被另一层东西压制着。两股力量在他脑子里打架,快要将他的灵海撕裂了。


    他不堪忍受,运起天柱之髓的力量冲进灵海里。


    让他不痛快的东西,全毁掉好了!


    他运地急切又没有章法,这股力量便溢出了他的身体,冲击力甚至让整个房间震荡。


    书架上的书碎成纸片,器物迸裂,木架发出摇摇欲坠的吱呀声……


    有一把锁被震碎了。


    格扇洞开,一个布做成的小人滚落,那小人却立时一个翻身,稳稳落在地上,手中剑顺势横在身前。


    防守的姿态如同活人一样,惟妙惟肖。


    几乎是同一时间,脑海中的那层屏障终于被天柱之髓的力量冲得粉碎,无数画面重新回到他的记忆里,如决堤的江水一般涌现。


    “江渔火,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喜欢我吧,好不好?”


    “江渔火,我好想你,我想亲你……”


    “给我一点你的爱吧。江渔火,只要给我一点点爱,我就会永远听你的话,永远……”


    “江渔火……渔火……江渔火……渔火渔火渔火……”


    原来他真的把她给忘了,没有人骗他,是他忘了自己原来会这样爱另一个人。


    一口鲜血喷在那个持剑的小人身上,将她的脸都染得猩红点点。小人不为所动,因为被施加了傀儡术,只是重复着横剑的动作。


    李梦白将持剑小人拿在手里,不断用衣袖擦她的脸,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落在小人脸上,他越擦,她脸上的血迹越是晕成一片,不成样子。


    “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亲手解了他们的婚契,亲手毁了她的身体……让那双冷定的眼睛无声地流下泪来。


    他会后悔的……所有人都这样告诫他,他偏不信。


    李梦白将持剑小人按在怀里,心口如同再次被箭洞穿了,撕裂一般生疼。


    他在那间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最后只剩下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找到她。


    无论生还是死,他都要找到她。


    他再也不能弄丢她了。


    *


    天阙山不再像从前一样容易进了。


    江渔火在空中盘旋,看见底下森严的守卫,她没法像从前一样直接降落。但或许天阙从来就不容易进,只是从前有人在为她敞开通道而已。


    她打伤了几个天阙弟子,毫不留情地用剑气绞碎了他们的阵法,又逼问他们伽月的下落,可是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对着那个名字支支吾吾,仿佛是什么不能提起的禁忌。最后,她只能向那处她最熟悉的殿宇冲过去。


    可是整座洗华殿内空无一人,她寻遍了每一间房间,但那些雪白而华丽的建筑里找不到一个可以问话的人,只是空空荡荡。


    鲛人们全部不见了,青萍、千灯、白蓁……甚至连从前的殿前使都离开了。


    更加没有她想要见的那个人。


    不是渡劫了吗?不是要成神吗?


    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了!


    江渔火一路寻遍,看着殿内整齐有序的样子,恍然有种错觉,好像伽月从来都没有在这里存在过一样。天阙没有鲛人宗子,洗华殿没有从海国迁居而来的鲛人们,她也没有再遇见那个鲛人少年。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的一场梦,一场弥补她少年时代缺憾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她茫然地回望,找不到那个会一直注视着她的沉静目光。


    伽月……


    她找不到他了。


    从前一直是他在主动寻她、迁就她,而现在他消失了,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江渔火的心不安地往下坠去,直落入无底深渊。


    他到底在哪里……


    “何人胆敢擅闯天阙?”


    一道苍老的声音沉声斥道。


    江渔火回头,看见一个眉目花白的老者出现在殿门前。


    她一剑指过去,“告诉我他在哪里?”


    “放肆!”老者身边的天阙弟子当即祭出术法,就要朝她打过来。


    她毫不在意,只目光紧紧锁住老者,一字一句逼问道,“你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洗华殿的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你们……究竟把他怎么了?”


    星玄同样在打量着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他从前只知道伽月破天荒地接纳了一个昆仑女修在洗华殿养伤,听人说那人是大比魁首,他便只当他是惜材没有放在心上,直到禁灵大阵坍塌,伽月却在坍毁后的废墟上招魂开始。


    他知道伽月心里藏着一个人。


    后来,伽月开始对他有所怀疑,将他关在灵谷塔下的禁室里,想要问出当年在人间那一晚的真相。他才知道伽月已经恢复了记忆,并且当年的那个凡人,很有可能并没有死,他们甚至可能早就遇见了。


    如今看来,就是这个人了。


    “不是我们把他怎样了,是他……欺骗了我们,辜负了我们对他的一片信任和多年栽培。”星玄看着眼前的人,眼里有痛惜和愤恨,“而他做下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你!”


    “你竟还敢来?”


    江渔火立刻便想到那根灵脉,可灵脉在贾黔羊身上,又关天阙什么事呢?她这样想着,便这样问了。


    可眼前的老者却忽地冷笑了一声,看她的目光带上蔑视,仿佛在看一只蝼蚁,“你以为这根灵脉很好拿吗?”他在自己和其他天阙弟子之间下了一道隔音禁制。


    “你可知道那个人是前代宗子,也是天阙寄予厚望的成神之人!他如今灵魂在人间修炼,身体便由天阙为其保管。若不是伽月以雷劫试炼化身作为交换条件,天阙怎么可能将前代宗子的灵脉交给他?”


    老者声沉怒意,江渔火闻言心中震动不已。


    原来贾黔羊和天阙根本就是一伙的!根本就不是伽月所说的贾黔羊只是将身体藏在天阙,恰好被他找到。


    哪里能有那么多恰好……不过是他的谎言而已。


    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用雷劫作为交换……化神而引动的雷远非寻常雷可比,寻常修士一击便或要灰飞烟灭,那日银电漫天,他怎堪忍受……


    江渔火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只能徒劳地握紧手中剑,她持剑对着老者近了几寸,“他怎么样了?我要见他。”


    老者花白的眉毛抖动,苍老的眼睛看她的目光怒火中夹着讥诮,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他怎么样?哼!他隐瞒了自己命珠已失的事实,没有鲛珠及时修补……”


    “……自然是,飞升失败,身死魂消!”


    话音落地,仿佛也有一道天雷劈在了江渔火身上,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她张了张嘴,隔了好久才能出声,可出来的声音却是颤抖得快要听不见,“不可能,你在胡说……”


    他是鲛人,千年的寿命,怎么可能会这样轻易死掉呢?


    怎么可能在她前面,先她而去……


    第200章 傻子 “答应了……要替你拿回来的。”……


    “我要见他。”


    江渔火根本不听, 只固执地要见那个人,她下意识便要抓住眼前的老者让他带路,立时便有天阙弟子结了灵印打在她的剑上, “放肆, 怎敢对天阙长老无礼!那个鲛人明知命珠缺失却故意欺瞒天阙, 落得这个下场都是他自作自受!”


    “不可能!”江渔火厉喝一声,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她稳住纷乱的心神,“你们骗我, 一定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他能将灵脉送出来,他不可能死了!”


    须发花白的老者闻言冷哼一声, “灵脉果然在你身上!”他手中拄在地上的法杖一挥,灵光在杖端聚集,是一个施法的起势, “识相点就主动还回来,他没能历劫成功,天阙自然不能将此物交给他。”


    江渔火听到这话只觉得荒谬, 伽月以雷劫试炼作为灵脉的交换条件, 他承受了那么多, 这些人还要找她讨回去?一个个道貌岸然,底子里竟是这般无耻。


    见她迟迟没有交还的意思, 星玄再次告诫, “那是天阙前代宗子的灵脉, 若是你今日不还,便是与整个天阙为敌。”


    “不还!”江渔火一剑绞碎了那个天阙弟子的灵印,向他射过去凌厉的一眼, “那才不是贾黔羊的东西!”


    “那本来就是我的灵脉!”


    星玄面色微惊,看了一眼左右,“还在等什么?拿下!”


    众多白衣的天阙弟子立时齐齐涌到星玄面前,无数道灵印从四面八方朝着江渔火打过去,在虚空中组成一张无形的网,要将她困死在原地。


    江渔火没有逃,她也无处可逃。


    她站在那张网的中心点下,神情漠然地看着一众弟子身后的白衣老者,“你们的前代宗子在人间肆意虐杀你们不管,偷用禁术噬炼生魂你们不管,我只不过是拿回我的灵脉,你们却要倾满门之力讨伐……仙门内何曾有这样的道理?”


    “哼!你的东西?你的灵脉不是好好地在你身上吗?天阙圣地,宗子圣洁,岂容你在此颠倒黑白!”星玄横眉冷对,目光审视,“说到底,你不过是贪图更强大的力量。如果我没有猜错,伽月的命珠也在你身上吧。”


    “你诱哄他为你交出命珠还不够,甚至还妄想得到更强的灵脉,让他为你送死,真是好狠的人!”


    星玄一番黑白颠倒,立刻便将江渔火打成了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勾引利用伽月的人。一众天阙弟子更加激愤,在此之前,伽月一只是他们心中近乎完美的宗子,是他们一直仰望的对象,看着这个将他们的神拉下神坛又置之死地的人,恨不能让其身死魂消。


    星玄见目的已达到,便再添上一把柴,“杀了她!鲛珠就能回到宗子身上。”


    “是!”


    话出的同时,天地间灵气激荡,那张当头罩下的网越缩越小,汇集的力量也越来越强,以一种要让网中人灰飞烟灭的态势扑杀下来。


    江渔火一句辩解也没有,只是将手按在剑上。


    她不在乎他们怎么看她,她知道伽月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这就够了。她要去见他,要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她提起剑,只挥出一记横斩。


    霎时间,天地寂灭。


    刺目的白虹,横扫了整片洗华殿前的广场,如切片一样碾压过无数灵印。


    白虹的光芒刺得人眼睛一片空茫,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黑衣女子已经将剑架在了星玄长老脖子上。


    “带我去见伽月。”她一手扼住老者的喉咙,一手持剑比着血脉的地方,声音平静,“否则,杀了你。”


    “住手!”


    一名白衣人殿外匆匆赶来,人未到,声先至。来人白衣上绣着一株黑色建木,腰上却系着普通弟子不能有的穗带,他落到江渔火面前,正是伽月从前的左护法凌长宇。


    “江姑娘,不可妄为。伤了长老,便是与整个天阙为敌。”


    江渔火认出了他,手中剑非但丝毫不松,反而在星玄脖子上割出一道血线,冷冷道,“不想让你们的长老死,就带我去见伽月。”


    凌长宇拧着眉头纠结,抬头却看见星玄眼中的阻拦之意,老者语带警告,“不可,她不敢的。”


    凌长宇立刻去看江渔火,只见她勾唇冷笑了一下,面色依旧平静,眸中却似有冷焰燃烧。她缓缓拉动剑刃,割开更深层次的皮肉和血管,“杀你和杀其他人,你以为有区别吗?”


    伤口愈发深重,鲜血如泉涌出。


    她是真的不在乎。


    凌长宇惊地恨不能上手阻止她,连声惊叫起来,“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别再动手了……”


    他带着江渔火去到了天阙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之下藏有一间封闭的石室,凄寒荒芜,终日只有风雪的声音,那些在天阙犯了错的弟子就会被关在这里,等待刑期结束或着某一天被赦免,若是都等不到,便会死在这里。


    石门缓缓打开,石室内依旧是一片幽暗,江渔火却看见黑暗中的一点粼光,鱼尾的粼光。


    那条灿烂耀眼遒劲而美丽的鱼尾,正无力而黯淡地垂落在黑暗深处。


    江渔火心中一紧,全部心神都被那点微光狠狠攥住。


    便是这失神的一瞬间,给了她剑下之人可乘之机。星玄暗中聚起的一道卸灵印打在她身上,江渔火比在他颈前的剑立时便掉落在地。这一道印能穿透护体屏障,在一瞬间对修士的灵和力都造成重伤。


    江渔火只觉得一道无形的力量震得她经脉刺痛,整个人踉跄着跪倒在地,可她却也因此更进一步,更将锁在黑暗中的人看清了几分。


    雪白的袍服变成了深色,分不清是污迹还是血迹……那个从来纤尘不染的人,蜷缩在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眼眶忽地就红了,江渔火握着剑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走向那道狼狈不堪的身影。


    一道无形的阵法隔在他们两人中间。


    江渔火察觉到了,脚步却并没有停止。


    星玄手上早已结了又一个灵印,抬手正要朝江渔火打去,凌长宇却在这时挡在了他们中间。


    “星玄长老何必赶尽杀绝,那是七大长老合力布下的禁阵,只能进不能出,天底下无人能解。她进去了,必定是出不来的。长老想拿回的东西,以后随时都可以拿。”他低低叹了口气,语气带上请求,“长老……便给他们一点时间吧。”


    星玄冷哼一声,指尖光芒散去,他看了一眼黑暗深处,那个杀上天阙的女子已经走入了禁阵里面。


    罢了,凭她有何种本事,在这个禁阵里也只有乖乖被囚的份。


    星玄拂袖而去,凌长宇连忙跟上。


    石室内又恢复了黑暗和寂静。


    江渔火俯下身来,首先看到了那条伤痕累累的鱼尾,本该熠熠生辉的尾巴布满了血痕和焦痕,大大小小的血痂叠着焦黑,在鱼鳞间可怖地盘踞着。


    在她的手触上的一瞬间,伤痕累累的鱼尾瑟缩了一下,微微地朝角落移,似乎极力想远离她,却只偏移了几寸。


    他没有力气再动了。


    “伽月……”她喉咙发紧,声音颤得厉害,“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她的目光沿着鱼尾往上,他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烂而脏污的,此刻靠近,浓烈的血腥让她终于确定那些深色是什么。


    “伽月……”


    听到她的叫唤,黑暗中的鲛人动了动,却只是将脸向内偏了偏。


    黑暗中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不要过来……不要……看……”


    江渔火没有再去探寻,她费力地在鱼尾上找出一片稍微完好的地方,将手搭在上面,运起鲛珠之息想要治愈他。


    可她运出的气息潺潺若溪流,在这样的伤势面前太微薄了,那些伤口恢复的速度很慢,慢得让她焦心。


    她想要像伽月之前给她疗伤时那样,让鲛珠之息包裹住他全身,可是无论她怎么运转,那些鲛息总是少得可怜。


    炙热的泪水落在鳞片上,烫得让人心惊。


    鲛人几近溃散的意识再度被这一点灼烫从漆黑的深海拉回,他听到她沙哑的声音。


    “伽月,你教教我,我做不好……”


    鲛息在不断传入,他其实已经在恢复了,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恢复总是最慢的,并非是她做的不好。


    心头仿若沸水滚过,烫得他喉头如同塞絮,久久不能出声,千头万绪最终化为一句,“傻子……”


    江渔火抬头看过去,身体的主人睁开了眼睛,蓝色的眸光黯淡而涣散,声音嘶哑而无力,“进来这里做什么……拼了命进来,和我一起被关着么?”


    他将脸藏在黑暗里,江渔火只能看见他的眼睛,即便伤重成这样,那道目光依然沉静。


    她抹掉眼泪,吸了吸鼻子,轻声埋怨,“你才是傻子呢,都活了两百年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相信成神的鬼话。命珠都没了,你怎么敢……怎么敢引动雷劫?”


    她轻轻抚摸着掌下的鱼尾,眸中满是疼惜,“若早知道是这样的条件……那根灵脉,我就不要了。”


    “可明明你也知道,我已经……用不上它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答应了……要替你拿回来的。”黑暗中那双眼睛似乎更黯淡了几分,“答应你的事……我总是没有做到,这一次,我不想……再食言了。”


    从七年前到如今,从相伴之约到换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她……


    他想要给她的弥补,也没有成功。


    引天雷渡神劫,固然是为了和天阙交换她的灵脉,可当他心里何尝没有一丝隐秘的念想,若是真的能够化神成功,他便能撕裂时空回到过去,回到令她那一夜,阻止一切发生。


    可终究神迹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们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


    作者有话说:快甜了快甜了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