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亲吻 不是渡气,是亲吻。
江渔火紧紧盯着他, 尽管他的那副样子是她亲眼所见,但她还是不能置信,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
是因她分化吗?
那样高傲的鲛人, 怎会因她分化呢?
伽月没有回答她, 他一把拉起江渔火的手, 快步走进了寝殿。
殿门重重关上的一瞬间,江渔火被抵在了门上, 凉意瞬间浸漫上来,不仅是因为背后寒凉的门, 还有身前向她侵袭过来的身体。
他抵着她的额头,尽在咫尺,微凉而略为粗重的鼻息几乎是贴着她的唇。
江渔火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 在寂静的寝殿里,和他的呼吸声一起,交织成令人脸红的韵律。
“不是渡气……”
他低哑着嗓音说了一句, 江渔火没有听清,“什么?”
下一刻,清凉的气息灌进她口鼻, 鲛人柔软的唇近乎凶狠地亲了上来, 用力地吻她的唇, 像是要吃掉一样把她含住,重重地吮, 唇瓣在湿液中被反复碾磨, 又急又狠。
江渔火被他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弄得恼火, 尖利的虎牙一口咬在他的下唇。
而后她听到鲛人难耐地“唔……”了一声。极轻的低吟,却奇异般地令人面红耳赤。
江渔火不敢用力,但鲛人的唇竟是如此柔软纤薄, 被她不轻不重的一咬就出了血。尝到甜凉的血腥,她赶紧松口,想要放过他,但对方却不这么想。一尾灵巧的小鱼在这时趁机钻进了她齿间,强势地探入、索取……
他甚至用手托起她的后颈,令她微微仰起头颅,让那尾小鱼能更加深入腹地。
柔滑、灵活的小鱼和她的缠绵追逐,舌尖被触碰、被勾缠,让她在气恼中又生出一丝微妙的酥麻。这股酥意钻入她的头皮,又从她的发丝间渗出去,让她不自觉间就忘了抵抗。
江渔火迷迷糊糊间,忽地明白过来他方才的话,他说的是此刻他们正在做的事——
不是渡气,是亲吻。
亲到最后,江渔火已经是气喘吁吁,若不是他不时给她渡一口气,她恐怕早就要窒息。
伽月恋恋不舍地和她分开,唇角拉扯出一缕银丝,他轻轻喘息着,湿润的眼神看向已经面前略微失神的人。银丝牵扯着水珠挂在她被自己亲得红肿湿润的唇瓣下,随着她的喘息轻轻晃动。
一声清晰的吞咽,江渔火略一抬眸,就看见在她眼前滚动的喉结。
这种男子的性征,在以前的小海身上是没有的,她怔怔地看着,鬼使神差地想要去碰一碰……
身前的鲛人却在这个时候又靠近了,他循着那缕坠在他们之间银丝一点点往回,舌尖一点点勾走,最后重新贴上她的唇,轻轻柔柔的,像小动物之间那样,帮她舔干净唇角的水泽。
江渔火在他靠近过来的瞬间,下意识竟屏住了呼吸。细密温柔的触碰,如同安抚,让她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奇异悸动。
她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眼前人,他的目光低垂,正专注在她唇上。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鲛人缓缓抬眸,那双眼中原本清透冷利的蓝变得晦暗而幽深,此刻他的眸光里满是欲望,深沉地几欲将人吞没,而她的身影,正清晰地被困锁在那汪幽碧的海水中。
当他不再掩饰之后,这强烈的占有欲甚至让江渔火感觉到了危险。
像是野兽锁定了猎物,要将猎物捕获、拖进巢穴,而后慢慢撕咬,享用……
江渔火不由偏开了头。
他的吻便落在她颈侧,就着纤长而紧绷的领地开始轻啄,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白皙的肌肤瞬间染红,他的吻落到哪里,红晕就从哪里扩散开去。
颈侧一片酥痒难耐,江渔火正要推开他,耳畔却陡然响起低哑的声音。
“是你……”
“是你让我分化,是你……让我想要成为男人,想要化出男身,与你相配……”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鲛人的牙齿咬在她耳垂上,不轻不重地磨了一下。
说不清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他咬的那一口。江渔火没有防备,那一瞬间只觉得头皮都快要炸开,身体和心都跟着颤了一下。她本能地想要逃开,但伽月却像是早就料到一般,臂弯紧紧锢着她,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一只手搭在她背上,轻轻地顺。
“别走……”鲛人埋首在她颈侧,声音发闷地向她请求,“别再让我一个人。”
江渔火在他的安抚下,身体渐渐放松,但心里的震惊还是久久不散,她忍不住问,“为什么会分化?是因为那天……我摸了你的尾巴吗?”她顿了顿,眼神垂向他的双腿,“我记得……你颤抖得很厉害……”
想起当年尾巴被她抱在怀里降温睡觉的事,鲛人脸上不由爬上一丝红晕,“那天,你碰到的地方……很敏感……所以,我才……”
他忽然放开她,扶住她的肩,略微俯身直视她的眼睛,正色道,“但不仅因为如此,更是因为……我爱慕你。”
“因为爱慕,所以才催生出分化的意愿,迫切地想要和你相配,害怕你被别人抢走。”
江渔火被这样一番近乎赤裸的表白冲击得手足无措,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像被人夺走了神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隔了很久,她才找回说话的能力,这时才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羞赧,侧目避开他直白的目光,“你从前,并未告诉过我。后来,也没有……”
鲛人苦笑一声,将人重新拥入怀中,“我的心,你从来都感受不到吗?”
江渔火沉默地蹙起眉头,黎越寨的时候,她当小海是亲密的伙伴,她喜欢他,却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便当小海对她也是一样的。后来的伽月恢复记忆,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有些不一样,但也只当他是出于愧疚。
伽月抚着她的发丝,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不这样直接说出来,她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他的心意。
他年轻又迟钝的爱人啊。
“这种事,说了就收不回来了。我也是会怕的……”
因为黎越寨的事情,她那般拒他于千里之外,他亦心有愧疚,又怎敢对她表露心迹。既怕她感受不到他的心意,被别人吸引走,又怕被知道了,反倒惹得她更加厌恶。他前瞻后顾,受尽煎熬,只能小心翼翼一点点将她引诱过来,直到今日。
“鲛人爱一个人,终其一生便只会爱那个人。这是我最后的底了,若是让你知道了,你却不要怎么办……”
江渔火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从他怀中起来,“你的意思,是要让我对你负责?"
她蹙着眉,神色甚至有些苦恼,似乎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伽月知道今日该到此为止了,若是将她逼得太紧,她又会走开。可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往前走就是他梦寐以求的携手相伴。那些美好的场景似乎近在眼前了,只要他将她再往前推一把……
“那么你呢,你愿意吗?”
终究还是渴望占据上风,他伸手想去抚摸她后脑勺的发,等待她的回答。
江渔火却在这时一个瑟缩,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讨厌还是喜欢,身体会给出答案。
伽月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艰涩地开口,“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
江渔火摇头,她不讨厌他的触碰,只是他碰的位置不对。
事到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这里有一道伤口,不要碰这里。”
想到他方才的问题,江渔火思索了一下,还是摇了头,“既然你是因我化身,我知道我应该要对你负责的。可是抱歉,我还是没有办法……”
她这副身躯已经没有几年了,在此之前,她还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杀掉贾黔羊。
鲛人那样长的寿命,江渔火觉得与其让他余生孤独,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希望。
伽月却听出了别的意思,心中一阵闷痛,“你心里还有别人?”他拾起她的手,指腹缓缓摩挲她指间的契线,自嘲笑道,“还忘不掉他吗?”
知道他误会了,江渔火抽回手,“不是,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该走了。”
“已经是夜晚了,还要走吗?即便你现在去西都城,到的时候宫里的人也都歇下了。”
江渔火脚步一顿。
忽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再为我停留片刻,好吗?你知道的,我需要你……”
江渔火看了眼天色,最后还是妥协了。
寝殿里面有床榻,有水池。
伽月化了鲛身游在池水里,月光洒在池面上,那条原本就波光粼粼的尾巴,此刻更是晶亮无比。
江渔火坐在池边,看得出神。
时光好像又回到了她在黎越寨的山里,带小海去泡潭水的那个午后。
伽月忽然浮出水面。月色下,鲛人俊美的脸更加美得令人无法直视。
江渔火移开目光,他美得让她心乱,索性不看了。却有一只手一把拉入池水中。
池水浸没头顶,她下意识憋住了呼吸,恼怒不已间,转头却见鲛人含笑看着她,透过他的嘴型,她辨认出他在让她“呼吸”。
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鲛人。
伽月却一直在对她说着,目光鼓励。江渔火咬咬牙,决定尝试一下。口鼻张开,奇异地发现她真的可以在水中呼吸了。
她瞬间兴奋地想要告诉伽月。一转头,她的唇便被人吻住了,一口清凉气息渡了进来。
趴在池边的时候,江渔火还是有些惊奇,“是鲛珠的原因吗?”
伽月靠在她身边,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往后,你在水里也是自由的。”
原本以为她会高兴,可江渔火躺在榻上准备入睡前忽然问了他一句,“伽月,如果我死了的话,鲛珠是不是就会回到你身体里?”
伽月瞬间变了脸色,惩罚性地咬在她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
无论走到什么样的境地,他都不会让她死的。她是他的伴侣,他们会走下去的。
待江渔火睡熟了,伽月起身下榻,转到了屏风后面。
那里晾着两套鲛绡制成的喜服,按照江渔火和他的尺寸男女各一。掌心的伤口早就愈合,但她和另一个人穿着喜服在他面前的刺痛犹在,那日刺得他恨不得杀了那个人。
鲛人穿上男式的那套,重新躺回榻上,将熟睡中的人拢进怀里,宽大的布料把怀中人整个罩住。
他小心翼翼避开那块不能触碰的地方,只轻轻吻她的发顶。
那处伤口,他撩开她的发丝查看过,一眼便能看出是当初换躯时留下的魂魄出口。只要多费些时日,鲛珠也是可以令它慢慢愈合的,可现在还不能封住,这副身体已经不堪承受,她的魂魄是一定要从里面出来的。
他相信,只要找到她本来的身体,换回去,她的痛苦便会减轻许多。没有了身体的顾虑,她或许就会答应和自己结契。毕竟,她是那样重诺的一个人,既然承认了对他的责任,在她有能力时便会承担起来。
听着怀中人清浅沉稳的呼吸,鲛人化出鱼尾,缓缓缠上身边人的双腿。冰凉的触感似乎令她感到舒适,察觉到她在无意识向自己靠近,鲛人心满意足地阖上眼睛。
蜃珠虚幻的光晕下,榻上一人一鲛相拥而眠,满身红绡,好似真正的夫妻一般——
作者有话说:抱歉又晚了!今日这章太卡了,但是本人一边卡,一边写着写着就会泛出神秘微笑,痛并快乐,希望你们也是[奶茶][奶茶][奶茶]
第182章 献策 “渔火,我好想你。”
西都城, 皇宫。
“你要解契?!”
皇帝惊得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底下站得笔直的黑衣女修。
“为何,他有了别的女人?”
底下的人摇头。
“那是, 你有了别的男人?”
底下人犹豫了一瞬, 还是摇头。
“那为何要解契?这是大周与仙门的契约, 怎能由你一人说解就解?”皇帝气急,焦躁地在案前来回踱步。
他本来没有立场指责她的, 契约本就是他们大周求着她和李家结的,若不是有她顶着鸿羽的皮囊出现了, 去联姻的就会是他的宝贝女儿。
算起来,是她帮了大周的忙。可如今盟约已成,各项合作正在渐次推进, 她突然解契会对大周造成多大影响啊,万一这个时候那帮雍贼突然发兵怎么办?
“我无法再和他继续契约。“
底下的人神色冷淡,面对他这样着急的态度也不解释原因, 只陈述她的决定。
皇帝心里更是急得不行,身居高位多年,阅人无数, 他知道这样的人, 看似平静无波, 实则最为难以打动,想让这种人改变决定恐怕比登天还难!
江渔火的确心意已决。
李梦白和贾黔羊沆瀣一气, 不知道参与了多少贾黔羊的事, 而李逝川又差点害她踏上羽人妧的后尘, 被一辈子囚禁,她不杀李梦白已经算得上客气了,怎可能还留着和他的婚契。
“你要将大周置于何地?”
解契的后果, 她不是没有想过。对大周和她来说,借李家之力的确是看起来最省力的一条路,但李家内部派系斗争激烈,如今李逝川暴亡,李梦白想要坐稳家主之位也并不容易,自身已是自顾不暇,对大周又能出多少力。
况且……一想到李梦白“发病”的样子,江渔火就不禁担忧起来。即便是作为合作者,他也太过不稳定,若有一天他彻底失去理智,那才是真的不知道会将大周置于何地。
与其往后一直要担忧他的状态,不如趁早去寻别的出路。
“我只能说,李家不是合适的盟友,指望李家帮助大周,往后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李家内部更详细的情况,江渔火也不便多说,说这些也只是希望皇帝不要再指望李家,更不要试图换小京去和李家结契。
“不选李家,那么纪家?公冶家?”
皇帝语气焦躁,他清楚眼前这个人不是他妹妹,姬家甚至大周的存亡实际上和她并无关系。她若要解契,他是拦不住的。
“也许当初,本就不该指望用联姻来挽救大周。”江渔火冷静地看着皇帝,缓缓开口。
“无论是联姻还是结盟,促成这些从来都是姬家的上古神息,修行之人都想得到它,视其为提升修为的无上至宝。但我却听说过,生出神息的麒麟之角更是消解修为的利器。传言是真是假无人证实过,但倘若大周说它是真呢?这样的东西落到大雍手中,仙门之人会不会觉得受到威胁呢?”
皇帝陡然征住。
这些年来,大雍在国境内大肆拆毁神庙,驱逐修士,不少在凡间走动的修行之人都来了西都城,这点他是深有体会的。这些肆意打压的动作,恐怕早就引起了仙门的不满,修行之人有天道约束不好插手凡间事务,但也是因为大雍能做的不过是驱赶,对修行之人来说换个地方就像喝水一样简单,没必要太过计较。
可若是大雍真拥有了这种力量,他们会做的,将绝不只是驱赶……
“除了姬家人,没有人见过麒麟之角,它是否真如传言所说有此种神力,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让人将这个隐秘的传言扩散开去,让仙门之人觉得,麒麟之角这样的利器不能落到大雍手中,只有大周才能如过去近千年一样,将其妥善保管。”
“当然,大周绝对不是只知索取、坐等营救之辈,作为回报,大周会馈赠神息给真正阻拦这场祸事的仙门英雄豪杰。”
“联姻借的终究只是一家之力,但恐惧和利益会聚集起修行之人。有了共同的敌人,即便没有结盟,无形之中,大周和仙门也已经成了盟友。”
寥寥数语,皇帝已是豁然开朗,他一屁股坐回去,定定地看着底下神色冷定的昆仑修士,不由在心中叹道,的确只有身处仙门才能想到这样的计策。他身居庙堂,视野受限,只知交出宝物可以换取帮助,却未曾想宝物背后的制衡反而能调动起更大的力量……
麒麟之角江渔火没有见过,但能散掉修士一身修为的东西她却是见识过的。
在黎越寨的时候,秦於期拿出来的那把“翦星”,那把让她以一介凡人之力杀死山神的短刀。
所以,她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这种东西的存在对修士就是威胁,只不过不为人所知罢了。
现在,大周该让仙门知道了。
当然,这里面也有她的私心在,她希望仙门能对付秦於期。
江渔火刚步出书房,便有一道绿色的身影如旋风般直冲她而来,一头撞进她怀里。
“姑姑,姑姑,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可算回来了,我好几次都想去延陵找你了,可是他们都不准我出门!周师父也是的,竟然敢封住我的法术,姑姑你帮我解开好不好?我要趁他不注意,往他的房间里放老鼠……”
眼尾瞥见书房转角处的蓝色衣角,江渔火赶紧一把捂住小京嘴巴。
周思道从旁走了出来,这位周王室的礼官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
看见来人,小京乖巧地打招呼,“周师父。”
周思道微微朝她点头,而后对江渔火颔首行礼道,“长公主殿下,殿下和陛下已经议完事了?”
江渔火应了一声,解契的事毕竟事关重大,她只和皇帝一个人说了。
皇帝召了周思道进书房,江渔火带着小京出了皇宫。
这种制衡博弈的权术,他们这些长期浸淫在朝廷官场中的人比她懂得多。她能做的,只是给他们提供一个思路。
解契之事,周王室的阻力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便只有李梦白了。
西都城的夜市依旧繁华,纵使大雍的阴影始终笼罩在上空,似乎一点也不耽误这里的人们过日子,摊贩上热气腾腾,戏伶杂耍前人围着叫好,好不热闹。
江渔火离开的这段时间小京一直被拘在宫里,人都快憋坏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姑姑回来,便迫不及待央她带自己出去透透气。
天已经凉了,小京拉着江渔火坐在路边的小摊上,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喝着。
姑姑是仙人,不需要进食,但小京一边喝汤一边看姑姑,却觉得她比自己还心不在焉。
“姑姑,你手上有什么,为什么老要看手腕呀?”小京咕噜咕噜喝完了,放下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等什么人吗?”
江渔火一愣,随即点头。
小京猜得没错,她在等李梦白。
腕上的那处印记,如果李梦白靠近的话,似乎是会起一些变化的,只是她此前一直没有注意过。
她知道李梦白一定会来找她的,只是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
也许不会这么快。江渔火放下衣袖,李逝川刚走,他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姑姑,在等一盏哥哥吗?”
江渔火没有料到她会提到温一盏,不由好奇,“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从前我们是三个人一起逛街的呀,那天玩得好开心,要是他在就更好了。”
想到那天,江渔火也不由莞尔,“你到底是想念他,还是想念有人来陪你吃吃喝喝?”
小京讪讪一笑,被看穿了,而后又翘起嘴嘟囔道,“那一盏哥哥也不止会陪我吃吃喝喝,他还会给姑姑偷偷买东西呢?”
对上江渔火疑惑的目光,小京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糟了!他不会还没有给你吧?”
“什么东西?”
小京皱着脸,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答道,“是一只凤头簪,白玉的。我们这里的人会用它当定情信物……那天你朝路过的女子头上看了一眼,他便让我说要吃糖葫芦,他就有借口去买了,他不让我告诉你的……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是我说的。”
江渔火已经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她只当温一盏那时看错了,事后也和她一样忘记了。她摸摸小京的头,“好,我不揭发你。”
小京又开心起来,“那姑姑等的人到底是谁啊?”
“李梦白。”
小京笑容骤消,“是,姑……父?”
说不明白,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小京就是对这个未来的姑父喜欢不起来。
“不是姑父。”江渔火正色道。
“我等他来和我解契。”
小京倏地睁大了眼睛,“解……解契?姑姑不和他联姻了吗?”
“没错。不过事情很复杂,往后你父皇和周师父会跟你解释的。”
小京犹自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江渔火却俯下身来向她郑重道,“小京,一直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其实不是你真正的姑姑,我只是一个借了你姑姑身体的人。”
“等解了契约,我就会走了。往后,可能过很久才会回来看你一次。也可能,就不会再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江渔火的嘴就被另一只小手捂住了。小京眼眶蓄泪,愤怒道,“你不准再说了!”
“我才不管呢,你就是我姑姑!”她吼着大哭起来,眼泪哗哗地,像是要把方才喝下去的汤都流出来,“我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姑姑!”
江渔火明白,小京其实早又察觉,只是不愿面对和承认罢了。
她想带小京回宫算了,哭成这样,眼睛糊了一片,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但小京却死活不愿回去,还要继续逛,江渔火哭笑不得,只好牵着哇哇大哭的人在路上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江仙君,江仙君!”
嚎啕大哭中,江渔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一回头,看见人群中向她走过来的纪秋安。
纪秋安一路小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眼里亮亮的,面上带了些红晕,“真的是你,我差点以为又看错了。”
江渔火没有注意到他话中的“又”字,只好奇问道,“你竟是一直留在这里未走么?”
纪秋安灿然一笑,“嗯,跟着叔父也能学到不少东西,便先留下了。”他抬眸怯生生地看了对面人一眼,“我听叔父说,仙君此次回来,是为了和李家解契……”
见到江渔火点头,纪秋安顿时大受鼓舞,“那仙君,可曾想过……和别家联姻?”
看起来周思道暂时没有和他说太多,江渔火便也不多说,只摇头道,“不联姻了,如今只要解了契就好。”
“当初,多谢你的提醒。”
虽然因为听起来过于荒诞,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但后来在李家的一切证实了他说的都是事实,愿意冒着被误解的风险来提醒她,怎么说都是一片好心。
纪秋安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后一句话,只点头笑道,“好,那我就等仙君解契。”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两人最终一起将小京送回了宫。
江渔火宿在原来的长公主寝殿里,由于昨夜实实在在地睡了一场好觉,竟让她无端有些怀念睡觉的滋味,因此打坐了一会儿便躺下休息了。
月上中天,一道纤长的黑影投在了她的门扇上。
江渔火在睡梦中,隐隐感觉好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散着香,泛着甜腻,这味道还有些熟悉。
等她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已经笼罩住了她的身体。
江渔火猛地睁开眼睛,发现枕边不知何时已经躺了一个人,她听见一声极轻的呢喃。
“渔火,我好想你。”
第183章 夜问 “离开我,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渔火, 我好想你。”
听到这一声的同时,那人的手已经搭上了她腰间,脸贴着她的颈侧, 轻轻蹭着。
江渔火起身, 用灵力点燃了一只蜡烛。
灯下人面色苍白如鬼, 明艳昳丽的五官带着痛苦,轻轻颤动, 宛如一只被粘住翅膀而不断挣扎的蝶,脆弱至极。
江渔火道, “李梦白,我们解契吧。”
那双水气氤氲的桃花眼怔怔地看着她,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泪水横流,从眼角没入鬓发。李梦白就这样红着一双眼看着她,只默默流泪, 也不说话。
江渔火别开了眼。
“解契的事,我已经和周国的皇帝说过了,他们没有异议, 盟约也就此解散。李家的人, 你可以撤走了, 李家给予的那些,大周也会如数……”
她话还没有说完, 榻上人猛然起身抱住她的腰身, 将她扑进一堆锦绣绸缎里。
“不解契, 好不好?”
李梦白半跪在榻上,紧紧将人抱着,满是泪水的脸贴在她腰间, “我错了……我不该瞒你。对不起……你打我骂我,你要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和我解契。”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欺骗你,我什么都告诉你,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
他吸了吸鼻子,颤声道,“你也需要我的,李家马上就要全部都由我掌控了,我可以帮你,帮大周……你不是一直想杀了那个皇帝吗?我帮你,我答应你,一定让他不得好死。我们一起,你想杀谁都可以。”
“不需要了。”
李梦白听见怀中人冷静的声音,“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李家的力量。李梦白,我现在只想和你解契。从此以后,我都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关系,你明白吗?”
听到这样冷定而绝情的话,李梦白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说要解契就解契?!我做错了什么?江渔火,你要这样对我?这对我不公平。”
强烈的情绪爆发过后,是更卑微的哀求,“我没有害你,我不知道李逝川会在那个时候对你动手,我差点就将他杀了。是他用傀儡骗了我,我不是故意丢下你的。还有李紫英,我从未对她泄露过你,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现的你。若是知道,我一定不会任由她那般对你……我爱你啊,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我怎么会害你……”
“不要离开我……”李梦白循着她的腰身一点点往上,直到对上她的脸,“离开我,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青丝散落垂下,李梦白的眼泪也大颗大颗砸落在江渔火身上、脸上,他满面哀戚,“求你……求你江渔火,不要解契。你不能这么对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江渔火侧过脸,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李梦白,你起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李梦白却不管不顾地凑上来抱住她,像以前那样把头搁在她肩头,亲昵地蹭她脸颊,“不要,我想亲你。”
“你疯……”
话还未说完,剩下的字眼生生被另一张唇堵在嘴里。
江渔火愤怒极了,胸腔中的怒火仿佛也在这一刻被李梦白的吻堵在了心里,让她迫切地想要发泄出去。她几乎是立刻就要将这个无法沟通的人狠狠推开。
可手刚触到李梦白的胸膛,一颗眼泪落在了两人的唇间。滚烫的触感让她的动作迟了一瞬,那颗泪珠便在唇与唇的揉磨中被碾碎、漫延……
江渔火猛地将人推开,眼看着李梦白摔下榻去。
舌尖尝到一丝苦咸的味道。
李梦白眼泪的味道,好苦。
她在唇上狠狠擦了几下,冷声道,“真是疯子!”
李梦白倒在地上,也不起来,听到她这句话,只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是啊,我就是疯子。可这个疯子只是想爱你,他有什么错?!你不过就是想借着这次的由头摆脱他而已,你其实早就想解契了,对不对?”他笑得恶毒尖锐,“让我猜猜,你这般迫不及待解契,是要奔向谁的怀抱?是那条贱鱼,还是那个贱种?”
“两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江渔火怒不可遏,隔空扇了地上人一个巴掌,“李梦白,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李梦白仍旧躺在地上,只闭着眼睛,唇角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怎么?骂他们两句就让你心疼了?你还记得手上系着的是和谁的婚契吗?!”
江渔火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冷冷地俯视他,眼睁睁看着李梦白艰难地从地上撑起来,一根手指也不曾递出去过。不过是将他推下榻而已,何必作出这副虚弱不堪的样子。
李梦白面容痛苦,却仍旧不肯罢休,通红的目光逼视着江渔火,淬了毒一样,不断吐出恶毒的猜忌,“昨夜你的位置一直在东方,是去了天阙和那条贱鱼在一起吧?一整夜都未曾移动,你们做了什么?”
江渔火眉头一拧,想起腕上的印纹,“你追踪我?”
李梦白笑得尖利,脸上却满是泪痕,“他是怎么勾引你的?用他的身体吗?不过是一条浑身又冷又腥的鱼而已,他有什么好!”他仰头胡乱地亲江渔火的脸,手探到她腰间,想解她的腰带,“你试试我吧,我会让你舒服的。你睡过我,就再也不会去找别人了……”
江渔火吓了一跳,连忙退开,慌乱中她一把推在李梦白身上,听到李梦白脑袋磕在地砖上的一声脆响。
而后,寂静的寝殿里响起嗤嗤的笑声,“哈哈哈……江渔火……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分一点你的爱给我?我只求你给我一点点的爱……”
“为什么总是不行呢?”
江渔火看着地上混乱而靡艳的人,“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李梦白陡然直视过来,“谁说我们不能走同一条路?”
江渔火毫不客气,“你和李紫英一伙就已经站在了我的对立面。”
“她是她,我是我,你不能将她的罪迁怒到我头上。”
“我若真的迁怒,你现在已经死了。你以为自己很无辜吗?李梦白。”江渔火冷笑一声,眸光里淬着火星,“我问你,你和夺舍李紫英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他的所作所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情吗?你敢说你从没有参与过?”
“你的血里可还流着和他一样的气息!”
李梦白哧笑,“果然是他告诉你的,那他可曾告诉你,这种气息并非他一个人的专属?”
“你什么意思?”
李梦白转头,仰视着烛光中的人,“你过来,我告诉你。”
江渔火不动,“就在这里说。”
“你防备我?”李梦白苦笑出声,“呵,你若是肯仔细看看我,就会发现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江渔火闻言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她注意到李梦白在地上躺了很久了。他即便再疯癫,也是个世家公子,平日里对自己的形象举止都十分讲究。躺在地上这样久,只怕不是不愿起身,而是不能。
她靠近过去,把了他的脉,一探之下惊讶地发现他的气血竟是到了几近枯竭的地步,分明昨日临别前他只是昏迷,并未受重伤。
“你做了什么?”
李梦白笑了笑,也不回答,只是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他挑开衣领,将那只手放进领下的胸膛。
柔韧微弹的肌理,温热滑腻……
意识到他在干什么,江渔火立刻抽出了手,眉目肉眼可见地染上恼怒,“你做什么?”
“让你看看我做了什么啊。”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身体,魅惑着轻声道,“在里面。”
江渔火甩手,起身背过身去,“我不关心你做了什么,你只需要告诉我那种气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身后半晌没有回答。
他昏过去了吗?
江渔火唤了一声,“李梦白?”
“嗯,好了……”
江渔火下意识转身,却在看到的瞬间呆愣在原地。
地上的人解开了衣衫,袒露出一片伤口纵横密布的胸腹,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新鲜伤口,以心口那处最为狰狞,几乎深可见骨,就这样分布在匀称如玉的身体上,让那具本该赏心悦目的身体变得无比可怖。
“全身大小经脉,共二百一十五处开口,泡在池水里,让血流了整整一夜,你讨厌那种气息,我就散掉再去见你。想见你,想看看你去了哪里……”赤着上身的人微微一笑,“好在,他没本事留住你,你还是回来了。”
江渔火蹲下身,看着他胸口的伤,只觉得毛骨悚然,“你疯了……再多流一点血,你会死的。”
她将李梦白扶坐起,后背的衣襟滑落,果不其然又是一片狰狞伤口。
“没有你,我也会死的。”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也不需要。”江渔火面色冷淡,不为所动的样子,只沉默着运起鲛珠帮他愈合伤口。
李梦白顺势虚弱地靠在她肩上,“可我觉得有必要,有那种气息在,你永远不会接受我了。知道吗?那是天柱之髓的气息,就是当初我们一起从天阙偷走的东西,我在司徒信的心脏里挖出来的。”
他将江渔火的手放到心口那道最深的伤,“它在我这里,我给它加了一层禁制,以后就再也不会散出气味了。等我身体里最后一点血排干净了,我就是一个崭新的人……我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我不会再让你厌恶我的。”
江渔火听得心惊,不仅因为李梦白的疯狂举动,更因为他这种疯狂举动背后的原因,她压下心中的波涛,专注从李梦白口中寻找答案。”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梦白玩着她的头发,淡淡道,“二十年前,我四岁,不小心冲撞了李烟萝,被罚关进李家的幽狱。那个地方,真是黑啊,暗无天日。我一个人被关在那里,起先以为只有蛇虫鼠蚁和我作伴,我吃它们,它们也吃我。但很快,我发现幽狱里还有一个人。嗯,也不算是人,是一团黑影,我看不见他,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说他是李家的祖先,被结界困住。作为交换,我助他破开结界,他助我在幽狱里活了下来。等到李逝川想起来要将我放出去的时候,我便带着他一起出了幽狱。”
“后来,就不常见到他了,他隔很久才会回来一趟。不过每一次回来,他都比之前变得更强一点,有时看到他是一团黑影,有时会有身体。也是最近几年,他才夺舍了李紫英。也是他,指引我去取天柱之髓。”
“以上所言,句句属实。”李梦白微微起身,看着眼前的人,“渔火,我和他牵连并不深,更从未和他一起合谋害过你。”
却见江渔火冷嘲一笑,“呵,牵连不深……”她垂首叹了一口气,“二十年前,你放他出去,于是七年前,他和雍国的皇帝联合屠了我全族,也是他,剥了我羽人之躯的灵脉。”
“李梦白,不是亲手杀人才叫伤害……”
第184章 分身 “宗子大人前来,有何贵干?”……
雍国北境, 昨夜刚下过一场雪,将原本光秃秃的山铺上了厚厚一层白。
山脚下新起了一座坟,被大雪彻底覆盖了样貌。若不是坟丘前还有一块木碑, 恍然要让路过的人以为这只不过是地上随意隆起的一个小土包。
路过的人一身白衣, 静静站立在坟前, 像是感受不到寒冷似的任由白袍在风雪中飘扬,几乎要与冰天雪地融为一体, 唯有那头灰蓝长发将他从天地间区分出来。
坟边的草庐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身玄衣, 落拓不羁,他淡漠地掀起眼皮,看向坟边的不速之客。
“宗子大人前来, 有何贵干?”
白衣蓝发的鲛人转头,冰蓝的眸光比此刻的风雪还要寒冷,“你曾经, 允诺过我三件事。”
温一盏微微拧眉,他想起来,当初抱着江渔火去向他求沉水的时候, 为了求他的施舍, 甘愿为他所驱使。
“第一件, 你已经完成了。”
温一盏嗤笑一声,“怎么?宗子大人如今是想起来找我讨债来了?”他扬手将灵剑往雪地里一刺, 懒懒地倚在剑上, 目光含笑, 意有所指道,“说吧,要我做什么?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答应了别人的事,即便是死路,也会去闯一闯。宗子大人,你说这样对吗?”
伽月并非听不出他话中嘲讽之意,只静静地看着对方,并不恼怒。
对面人的嘲讽没有任何问题,何况他也解开了和江渔火之间的芥蒂。可心里还是有微微的妒嫉,她和这个人讲过他们的事,她将过去的伤疤袒露给这个人,在他们坦诚相待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外人。
伽月敛了敛心神,淡淡道,“我要你带我去找回她的身体。”
*
西都城,皇宫,天边已经隐隐泛出鱼肚白。
寝殿内,烛盏燃尽,江渔火收了鲛珠之息,又将李梦白胸口的衣襟敛上。
他身上的表面伤口已经愈合,但他的气血亏损太过严重,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也只堪堪合拢,要恢复如初,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做完这一切,江渔火往窗外看了一眼,也许是鲛珠的催眠作用,又或许是李梦白身体过于虚弱,治疗的过程中他便昏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天快亮了人都未醒。
而他们的契约还未解除。
榻上人的睡颜恬静舒展,这般疯狂的人,竟还能睡得如此沉稳。一想起他的所作所为,江渔火就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心,世上竟有人对自己也能下如此狠手。
江渔火不明白。
是因为羽人妧的诅咒吗?血脉里代代相传的诅咒,让李家注定会出现一个又一个疯子。他变成如今的样子,是不是也由不得他选?
那种散在他血里的味道的确淡了许多,但这种做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和贾黔羊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会因为味道散去而消失。
想起李梦白说的气息来源是天柱之髓,那她在墨玉江闻到的,难道也是来自天柱之髓吗?
天柱之髓,怎么会在哪里?
她立刻又想起伽月曾经说过天阙的人在墨玉江底发现过一枚天柱之髓,她当时告诉伽月自己没有见到过,但她又想,或许不是没有见到,而是因为她没见过,所以即便放在了她眼前,她也可能认不出来。
气息、天柱之髓、贾黔羊、白徽……
会不会?
她脑子里腾时出现了一个猜想,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储物袋,若真是……
想到这里,她迫不及待便要去找那人。
刚从榻边起身,榻上之人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江渔火看过去,李梦白霍然睁开眼睛,“你要去哪里?”
分明方才还在熟睡,他是怎么能在瞬间醒过来的?
不过,醒了也好。
江渔火没有挣开,反而反手嵌进他的指缝,以十指交握的姿势,两道契线在昏暗中发着光,她淡声道,“既然你醒了,我们就解契吧。”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枚菱形令牌,一手举到李梦白面前,“解契以后,这个东西就归你。”
看见那枚令牌,李梦白瞳孔陡然紧缩了一下,握着江渔火的手也不自觉收紧,“家主令,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它。”江渔火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如实相告,既然师兄已经无意于李家,自然没必要再将他牵扯进来。
李梦白却忽地冷冷出声,“是温一盏给你的吧?”
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竟然真的答应那个老东西了,呵呵……装出那么一副清高的样子,背地里还不是满腹的心机手段,下贱!”
江渔火怒然喝止,“李梦白,你够了!”她将两人的手狠狠扯到他面前,“我不是来听你诋毁他的,你想要家主令,就立刻和我解除契约!”
“嘶……诋毁?”李梦白浑身的伤被牵动,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却不管不顾地撑起上半身,头颅仰起逼视着她,“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以为那个曾经谋害过你的昆仑弟子是怎么下山的?要不要我告诉你,你的好师兄是如何一步步把那个人逼成了废人的?”
“你在说什么?”
看见江渔火疑惑的神情,李梦白眼中划过一丝兴味,“我说,是你的好师兄设了圈套,让那个叫宁玉的昆仑弟子被人撞见和他师父的□□之举,又操使他故意伤害同门,这才使得宁玉被昆仑赶下山去。你知道他还做了什么吗?他在半道上挑碎了那人的灵脉和浑身经脉,故意让他像狗一样爬回醴郡。没错,宁玉是公冶家的外支,若不是他求到我面前来,我还不知道我的好兄长离开了这么多年,李家的狠辣手段却是一点没忘记啊。”
“怎么可能?”江渔火摇头,宁玉的事怎么可能和师兄有关系?那个时候,师兄的眼睛受伤了,他明明一直在真阳峰养伤。
况且,她都没有和温一盏说过宁玉借金印害她之事。
当真没有说吗?江渔火不确定了,大比之后,她被体内火元反噬得厉害,烧的人昏昏沉沉,她不敢保证那个时候没有泄露。
但师兄不是那样的人啊……
李梦白缓缓开口,“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宁玉面前,亲自向他求证。”
那个时候,江渔火拿了地炎藤就弃他而去,见到宁玉的第一面他知道此人有用,他爽快地答应了会替他报仇,然后便将人关进了幽狱,给了这个废人一个最合适的栖身之所。如今,也算是替他报仇了。毕竟,还有什么比在江渔火面前揭穿他假面更痛快的报复呢?
李梦白忍着皮肉底下的撕裂,气虚着继续添柴加火,“你以为他当真潇洒自在、无欲无求吗?他接手家主令,接手的不仅是李家,还有你和我的婚约!李逝川拿这个作筹码,而他竟然就答应了。呵,你把他当师兄,可他却想和你成亲,他想把你、把李家都从我手中夺走!他也在嫉妒着我,想抢走我的一切!”
江渔火猛地起身,“你胡说!”
吼完这句,她忽地想起在祖陵里,李紫英笑着告诉她家主令在温一盏手里时,师兄一瞬间躲闪的眼神。
她捏着那枚黑沉的令牌,指尖发白,“他不要了,他什么都没有要,他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李梦白笑起来,“是啊,因为你要和我解契,因为你恨李家,他又怎么还会要呢?可若他心里从来没有过这种欲念,他又为什么会接?”
理智上明白李梦白说的是对的,可在情感上江渔火还是无法相信温一盏瞒着她有过这样的算计。她死死地攥着家主令,攥到手都颤抖。
趁着她神思无定的当口,李梦白用尽浑身气力从榻下来,立刻便缠了上去,疼得冷汗涔涔伏在她肩头,“和我在一起吧,渔火。只有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所有的丑恶不堪,你全部都见过了,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袒露在你面前,只希望你能看看我,看到我对你的真心。”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不断说着柔情蜜意的话,“你想让这颗心变成什么样子,它就会乖乖听话,你想让它善良,它就会变成一个好人……”
“你要是还因为从前恨着它,就刺进去捏碎它,无论对它做什么,它都心甘情愿……”
“那就心甘情愿地和我解契。”
江渔火定了定因温一盏而被扰乱的心神,回归到她的最初目的上。她摊开手心,那枚令牌就躺在她手里,毫无阻隔地展露在李梦白面前,几乎是唾手可得。
李梦白静静地看着那件他毕生都在谋算着的东西,攥着江渔火的手却突然用力,让她的指尖刺进自己胸口,皮肉下的伤口全部在这一瞬间炸开,血瞬间流了下来。
只听他颤着声音,“听到了吗?它在哭呢,它说不要。它想要的是你,它很早以前就想要你了,明知道你有多烫手,还是想不顾一切把你攥在手里。”
“就这样缠一辈子吧。”李梦白抬起她血淋淋的手,在唇间印了一下,声音极虚,却字字清晰,“永远休想和我解契。”
江渔火连忙抽手,李梦白在这一刻彻底失力倒了下去。她没有再扶,那枚最重要的筹码在他面前宛若无物,面对李梦白的固执,她已经无计可施了。
她甚至有些心灰意冷地想,就这样缠下去吧,缠到她这副身体死了就好了,那时可能她也死了,一切都解脱了。
提步欲走,脚踝却被一只手搭上,她能感觉到若不是因为没有力气了,那只手应该是会死死攥住的。她听到脚边人虚弱的哀求。
“不要走……我受伤了,我的身体好痛。你喂我喝药吧,我不会像以前一样任性了,你喂我什么我都会喝的。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不管我……我会死的……”
江渔火蹲下身来,那双略微涣散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脉脉含情,“渔火……”
“我不想杀你,你也放过我吧。这是我最后一次请求你,拿上家主令,忘了我,去过你的人生。”
“不放。”
她毫不留情,一掌劈在他后颈,看着他不甘心地晕了过去。
江渔火推开殿门,天光已经大亮,互相折磨的漫长一夜过去了。
开门的瞬间,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庭院空荡荡的,左右都无人,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毕竟这一夜耗费了她许多精力。
但她还不能休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弄清楚。
“江仙君!”
去玄玑阁的路上,忽然有人叫住了她。
纪秋安神采奕奕的样子,隔着很远就开始向她打招呼,“江仙君,是要去玄玑阁吗?”
江渔火略微点头致意,向他说明了来意。
纪秋安很快就到了她身边,笑容热烈又羞涩,“叔父在这个时候都会在丹室,我带仙君过去。不过可能要劳烦仙君稍等片刻,叔父在炼药的中途是不能被打断的。”
江渔火表示理解。
到了玄玑阁,纪秋安将她安置好,便言说有还有事务需要处理,匆匆告辞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堂中等候。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江渔火不由摸了摸储物袋里的那枚碎片。
白徽和李梦白都和贾黔羊有关系,同样的气息,必定都来源于天柱之髓,那么白徽给她用来找到贾黔羊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天柱之髓。
她一直以为契礼前的那个晚上,她在宫里的召唤没有作用,可若她想要召唤的人其实已经来到了她跟前呢?
周思道不就带着丞相一群官员和宫人来到了她面前吗?
她还记得,从前大雍的人对贾黔羊的称呼是国师。大雍的国师,大周的礼官。
周思道,会是贾黔羊的另外一个分身吗?
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一身蓝袍的中年文士从里面走出来。
见到坐在堂内的人,略吃了一惊,而后很快挂上了儒雅的笑,微微躬身行礼,“长公主殿下。”
第185章 断情 “她都说了,让你忘了她……”……
昔年长公主体弱, 常年缠绵病榻,为了静心养病便选了一座相对僻静的寝殿,今时回来的长公主不喜欢被打扰, 让这座本就偏僻的寝殿几乎见不到宫人。
殿门被人推开, 轻地没有一丝响动。
殿内的人还躺在榻上昏迷。
来人站在榻边,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榻上的人当真伤势不轻,被人在边上窥视这么久竟还一无所觉, 和平日里那个警惕阴险、满肚子心眼算计的李家少主简直判若两人。
昏昏沉沉中,李梦白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有人将汤药递到了他嘴边。
“渔火……”
他喃喃出声,是她来给自己喂药了吗?
汤汁顺势流入他口中,苦得他本能地想吐出去,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
不能……不能再伤她的心……
她心里一定有他的位置,他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任性。
好想睁开眼睛看看她,可眼皮越来越重, 意识越来越涣散……
看着那人顺从地将喂进去的汤药一口一口咽下去,来人唇角翘出笑意。晨间的阳光照在少年人清俊白皙的面皮上,让那抹笑容也带上少年人的天真无邪。
纪秋安收了碗勺, 里面一整晚汤药已经干干净净。
他对着榻上的人再次陷入昏迷的人缓缓开口, “她都说了, 让你忘了她……”少年人敛去笑容,清俊的脸移入光线照不到的暗影里, “既然口口声声说爱她, 就应该要听她的话。”
想起昨夜无意中听到的那些话, 纪秋安脸上瞬间露出嫌恶的神色,这样无耻又自私的疯子,竟然幻想用契约绑住她。
不过也得亏李梦白疯狂的自伤举动, 他才能找到机会让这个狠毒的人也尝尝被人下药的滋味。
被他窥视到记忆深处不堪画面的羞辱犹在,如果纪秋安想,他现在甚至可以趁机一剑杀死这个虚弱不堪又丧失意识的仇敌。
但这样做,她想要的解契就不成了。
想起那个人对他客气疏离的样子,纪秋安心中微微泛起涟漪。
很快,很快她就能解契了。
纪秋安走后,寝殿内又恢复寂静,昏迷的人依旧在榻上安睡,宛如无事发生。
而另一边的玄玑阁丹房却是吵吵闹闹,鸡飞狗跳。
“抱歉!长公主殿下。”
周思道一把将江渔火拉开,躲过了一片飞来的碎陶片。
“得罪了,请殿下暂避……”他将人塞到屏风后面,自己则连忙赶回丹房去救火。
听着丹房里不断传来的“砰砰”声,江渔火不禁思考起场面是如何失控到这一步的。
周思道出门后,他们还没来得及寒暄两句,丹房里就有什么东西炸了。先是一个药炉起了火,火浆一样的液体溢出来,燃了一大片,随后周思道抄起手边的一罐水泼过去,那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水瞬间轰燃。
等到里面的动静小了下去,江渔火推开门,立刻便有一阵惊人的浓烟扑面而来。江渔火呛得咳嗽了几声,烟气散开,案台上大大小小的药罐碎了一片,满地狼藉,而平素风度儒雅的礼官此时浑身都蒙了一层黑灰,显得有些滑稽。
“真是抱歉,让殿下一来就碰上这样的事……”
周思道抹了把脸,黑灰密布的脸上很有些歉意。
“我没什么关系,倒是周先生……”江渔火的目光在一片狼藉中扫过去,“丹室这般……损失颇大,如何向陛下交代?”
周思道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多谢殿下挂心,不过这些东西倒不是皇家的,是微臣那个远房侄子寻了材料,隔三岔五炼出来的。说起来,倒是对不住他了。”
“纪秋安?”
“嗯,他跟着我学了些炼丹炼药之法,我便将这间许久无人问津过的丹室辟给了他。虽说自小习的是剑道,但这孩子似乎炼药一途也颇有天赋,很是炼出了些不同寻常的药。只可惜……”周思道悻悻道,“微臣的丹药修养似乎已经忘得差不过了,这才……”
“唉,也不知道这孩子回来之后见到这么多天的心血没了,会不会伤心……”周思道自顾自地在混乱的房间里收捡,喃喃自语道,“怪我,怪我……”
“咦……”周思道看着空空如也的一格,疑惑地眯了眯眼。
那瓶断情怎么不见了?
那个孩子前两天才刚炼制出来,说是可以令人忘掉最爱之人的药……难道连瓶身都炸没了?
江渔火看他这副自责的样子,一时不敢说话。
方才她疑心周思道是贾黔羊的分身,在开门见到本尊后更是绷紧了心神,杀心骤起,浑身血液里的火窜地迅速又热切,便是在这一刻,丹房里的药炉炸了。
炸一个本来还好,只是她没想到,周思道会处理得越来越糟……
想到这里,背对着她的周思道忽然转身,“对了,殿下特意来找我,所谓何事?”
江渔火在来的路上便想好了理由,此刻便不疾不徐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来问问周先生仙门各处可对麒麟之角的事有所回应?”
周思道沉吟片刻,“帖子已经派使者给诸仙门送过去了,人间各处也已有探子线人散布消息。除了天阙已经回复会遣人来西都城以外,目前还没有收到其他各方的回应。想来都还在观望,毕竟是许多年不问世事的修行之人,想让这些人插手人间的政局,总是没有那么容易……”
江渔火却是略略点头道,“不过短短一天便有了一家回应,也算是好消息。”
“是啊,若是能聚集众仙门之力……”周思道说着便去收拾案上残破的陶瓷瓶罐,碎片锋利,江渔火没有袖手旁观,跟着一起去帮忙。
周思道见她伸手连忙阻止,“诶诶,使不得,殿下千金之躯……”
江渔火笑了一下,顺手便将一块锋利的瓷片扔进碎片堆里,“何来的千金之躯,我是什么人,周先生又不是不知道。”
借躯换魂之人,周思道当然是知道的,但若说她的真正身份,他却是一无所知了。
想起陛下说的那些话,周思道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微臣斗胆,敢问和李家的婚事,殿下为何执意要解除?”他抬头看了一眼身边专注清理碎片的人,“可是这段时间,在李家受了欺负?”
江渔火手指一顿,“周先生,不怪我断了两家的结盟?”
“微臣如何有资格怪罪殿下?”周思道微微叹了一口气,“且不说殿下还为大周想了另一条出路,便是殿下就此挂约而去,也无人可以责难殿下,本就是大周将求存的重担放到了殿下肩上,殿下只不过是借了一副早就该腐朽消亡的躯体,并不欠大周什么。倒是殿下若是在李家受了委屈,却是大周的不是了。”
江渔火垂了眼,心中微热,却冷着声音,“你错了,我不是为了大周,我是为了自己。”
周思道微微一笑,并不介意她的冷淡态度,“不过,微臣还是很高兴当初玉京公主寻到了殿下,也幸而是玉京公主遇到了殿下。”
这是小公主的幸运,又何尝不是大周的幸运。
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周思道低头,只见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道伤口,他移开手掌,这才看到一只断口锋利的破瓷盅正在他掌下,想是方才一不留意划在了断口上。只是这破瓷盅,他记得方才所在的位置离他的手还有段距离,如何就到了他手底下?
鲜血瞬间流出,滴得很快,滴落在白瓷盅上。
周思道迅速用灵力止了血,他满身脏污,又伤了手,不合适再收拾这满室残局,便向江渔火告辞,只道先容他换一身干净衣裳再来和她商讨麒麟之角一事。
江渔火略点了头,怔怔地看着那只瓷盅,周思道便当她答应了。
“等等!”周思道正要出门,却听到江渔火的声音,“契礼前夜,周先生带人在璧水池前采兰草,可否将当日随行人员告知于我?”
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周思道微微一怔。
却见江渔火一笑,“只是想知道采兰仪式的人员规格,往后,我可能再不会见到这样的仪式了。”
周思道只当她是小女儿情思发作,怅惘未来的婚事,略劝慰了几句便将当日众人悉数相告。等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再回到丹房时,原本要在这里等他的人已经不在了,连同那只沾了血的破瓷盅。
七日过后,长公主寝殿。
李梦白忽地睁开眼睛,他凝视了片刻头顶,陌生的藻井图案和陌生的环境。李梦白没有着急起身,而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却在这处完全陌生的宫殿里看到了宫人,以及他的属下,甚至还有……药翁?
惊蛰最先发现李梦白醒来,当即去拍端坐一旁闭目养神的白胡子老人,“药翁先生,快看,少主醒了!”
药翁睡眼惺忪去看榻上的人,迎面而来的却是李梦白的一顿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药翁没好气,“少主昏迷了七天七夜,老夫若不来,还不知道要昏到什么时候去。”
李梦白坐起来,感受到浑身酸痛的身体,头也沉甸甸的,的确是昏睡过久后的反应,可他怎会昏迷?他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屏退了那几个陌生的宫人后,李梦白按着额头问,“怎么回事?”
药翁瞥他一眼,凉凉道,“那得问少主了,自己不爱惜身体,昏迷过去怪得了谁?”
其他人不知道这位少主,哦不,很快就是家主了,干了什么,他却是知道的。眼看着那一池的水都变成血红,最后还是在他的极力阻止下,他才从水里爬出来,没有将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流尽。
知道药翁的德行,李梦白没指望从他口中听到想要的话,目光转向惊蛰,脑子灵活的少年立刻会了意。
“当日少主受了重伤,却急着连夜赶过来见少夫人,令我等第二日再去。没想到第二天我等到了此处,少主便一直昏迷不醒……属下不得不将药翁先生请来,从我们赶来那天起,到如今已经是七天过去了。”
李梦白蹙起眉,“少夫人?”
惊蛰心中惴惴,以为他问的是少夫人的下落,便答道,“少夫人一直没有回来,属下……也不知何处去寻?”
这个回答对他来说没头没尾,李梦白听得不耐烦,“我问的是,谁是少夫人?”
谁是少夫人?
这下连药翁都惊呆了。
“少主睡糊涂了?是你定了婚契的未婚妻啊,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见她吗?”
李梦白不屑地嘁了一声,“胡说什么?”
在场的李家众人终于确定,他们的少主记得所有人,唯独忘记了那一个人。
第186章 归还 “聘礼,理当归还的。”
大雍的皇帝醒了。
这是江渔火追查那十二个契礼前夜来到璧水池边的人时, 在西都城中听到的消息。
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却没有多大的恐慌,那一场盛大的皇室和仙门之间的契礼, 让他们确信大周正在被仙人庇佑。
只是往时的繁华热闹气氛一下子消减下去, 取而代之的, 是战争即将来临前的紧张肃穆。
江渔火这些天在城中,将这种变化看得很清楚。
那十二人的血, 除了远在前线的丞相,她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悉数验过。
结果却是十一人中, 无一人的血有那种气息,让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猜想。
天气一日寒胜一日,这天夜里更是冷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大雪将下未下。
江渔火便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夜里回了西都城的皇宫,不是因为畏寒,而是因为明天的皇宫里将有一场宴会。
麒麟之角将为打压仙门的大雍所得。在大周有心的推动之下,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人间和仙门。
各家仙门势力果然是坐不住了,纷纷齐聚西都城,或求证真伪, 或商讨对策。皇帝定好了共同议策的日子, 到时朝廷的肱骨重臣也将从前线返回, 江渔火只需要回宫,就能在宴会上见到丞相, 完成最后一次验证。
大周和仙门进展到如此地步, 甚至比江渔火想象得还要更顺利一些, 唯一不妙的是秦於期醒来得太快了。
快到她还没有和李梦白解契,仙门中的其他势力也还没有接过李家的担子。若秦於期一声令下开战,仓促之下, 大周未必有应付之力。
怀着纷乱如麻的思绪,江渔火回到了长公主的寝殿。
守夜的宫人用炭火将整间屋子烘得暖乎乎的,名义上是以待随时会回来的主人,实则是成了不少宫人夜里的栖身之所,相比没有炭火的住所,宿在这里至少能让她们的夜晚好过许多。
这样大不敬的行为,宫人们也只敢在这间偏僻又无人的长公主寝殿内做。
在门口听到殿内传来的许多道均匀呼吸,江渔火稍迟疑了一瞬便很快反应过来,而后便悄无生气地飞身上了屋顶。
修行之人早已不受酷暑严寒侵扰,她在哪里都是一样,她只庆幸还好没有惊醒任何人,否则就打扰了她们的暖夜。
江渔火原本计划在屋顶上打坐修行一夜,却没想到在顶上却遇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梦白的属下惊蛰一直在这里等她,言说李梦白交代过,要带她去和他解契。
江渔火不禁惊疑,李梦白会这么痛快?又是他的什么伎俩吗?
见她不信,惊蛰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少夫人有所不知,少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怎么措辞,“少主不知为何,似乎……已经不记得您了。”
*
西都城,李家据点。
李梦白坐在灯下,蹙着眉尖看指间那道契线。
惊蛰传来了消息,那个女人回来了,很快就会来和他解契。他面色上波澜不惊,心里已经在焦躁地默数着刻漏,这个女人怎么这般慢吞吞!
赶紧滚过来和他解契!
解了这该死的契,他的脑子、他的记忆就能回到正轨上。
醒来后的这几天他一直无比烦躁,烦躁的来源当时是因为他身边人所谓的失忆。
他不觉得自己失忆,过去的事情在他脑子里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记得李逝川和李烟萝那两个老东西终于死了,自相残杀死在了祖陵,李家终于是他的了,可这些事情在他们口中却是另一套逻辑。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有一个未婚妻,是他费尽心机才谋算来了和她的婚契,他们甚至说他是特意来此挽留那个女人的……李梦白听得简直要嗤笑出声。
究竟是他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他怎么不记得这世上还有值得他费尽心机也要得到的人?
直到看到指间那根契线,李梦白的笑容消失了,若非本人心甘情愿,没有人能替他系上这东西。
他真的忘记了一些东西。
后来他知道这是一场联姻。他就说嘛,他怎么可能没有图谋就订立婚契,一定是老东西将他逼得太紧了,才让他做戏做到骗过了身边所有人。但如今老东西死了,神息不神息的对他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一个衰微没落的皇室公主,犯不着让他献出自己。
他向来讨厌联姻。
当然,如果对方能够给他足够的利益,他也是会答应的。但显然,这位已经失去了价值。
他很确定,他要解契。
回到李家据点后,李梦白便吩咐惊蛰,“你去她的寝宫守着,务必第一时间把她带过来,就说本公子要和她解除婚约。”
他时不时就会看到左手中指上那道隐隐发光的金线,觉得十分碍眼。
惊蛰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少主,万万不可冲动!您现在只是失忆了,等您恢复记忆,您会后悔的,到时候就晚了!”
“嘁,你何时见过本公子后悔?”
惊蛰急得几乎跳脚,“不,这不一样。契约是您如今唯一可以绑住少夫人的东西了。”
李梦白听到这个称呼就烦,“闭嘴!让你办事,哪里来那么多废话!”
“少主,您会后悔的。”惊蛰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砰——”李梦白把座边的铜灯砸了过去,“滚!”
一个个的见他失忆竟敢小瞧他了!他只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只要解了契,他就能将这点错乱彻底清除。
李梦白对这点坚信不疑,毕竟他所有的记忆都清清楚楚,没有断片、没有空白,各种事情都对的上,只唯独没有这个人。
如果不是手上的契线,他会毫不怀疑身边的人在联合起来做局骗他。险些就要杀人了,好在及时看到了证据。
但当那个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要再一次怀疑这是一场骗局。
他原以为能令他结契的至少是个合他眼缘的明艳美人,可眼前这人素净到了极致,唯有额心一枚红痣生的不错,但对他来说依旧不过姿色平平。
他怎么可能如惊蛰说的那样疯狂迷恋这样的人?
因为觉得过于荒诞,李梦白见到她的第一眼是笑着的。
那样带着傲慢和戏谑的凝视,江渔火几乎没有在李梦白眼中见过。他当真失忆了吗?
江渔火淡淡道,“听说你答应解契了。”
这个女人果然连说话都是这么冷淡,身上甚至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李梦白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来人,嘴角挂着戏谑的调笑,“没有答应,因为想见你所以把你骗过来。”
江渔火面色倏地一凛,黑亮的眸光几乎是在瞬间迸发出杀意。
而李梦白变脸比她更快,“废话,不然本公子叫你来做什么?”他一脸不耐烦,伸手就去拉江渔火的手,“现在就解!”
江渔火被他拉到案几对面坐下,隔在他们中间的,只有一盏烛火。
双手交握,那女人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似乎在确认他的话是真是假。
连这样直白的话都分辨不出来,真是笨蛋。
可莫名其妙,他竟然在她的目光下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什么地方痒痒的,像被羽毛挠过。李梦白发现她的手还挺暖和,明明才从寒夜里走进来,就是掌心有些薄茧,甚至还不如他的手细腻,若是能每日搽些香脂,大约能好一点。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江渔火仔细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仍旧有些怀疑。
李梦白嗤笑,反问,“你很重要吗?”
“不重要。”她闭上眼睛,“解契吧。”
那样冷淡平静的语气,却让李梦白不自觉想要屈从,想起身边人对他说的那些话,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姬鸿羽,和我解契你不会后悔吗?”
听到这个称呼,江渔火不由睁开眼睛看了对面人一眼。李梦白神色如常,在等她的答案。
她被他骗过太多次,此刻她才终于能确定惊蛰说的是真的,他真的不记得自己了。
江渔火不由轻笑,“不后悔。”
李梦白看着她唇边转瞬即逝的笑容微微怔神,但很快他就开始生气,她回答得好痛快,就这么想和他解契?即便他从前是因为神息才接近她和她联姻,但她怎能对这段婚约丝毫没有眷恋?身边那些人一个两个都认定他会后悔,所幸他不过是虚情假意,为这样的女人后悔才是可笑!
李梦白冷哼一声,“解!赶紧解!”以后可千万别哭着找他求复合!
双眼闭合,十指交扣。解契的咒语同时念出,两道金色的光芒在两人中指周围浮现,光华流转,金线在两人指间绕了几个圈,缠绕着恋恋不舍,但最终随着咒语念动,金线最终消弭于无形。
婚契解除。
李梦白看着再也没有金线的中指,有些怔愣。他心里没有想象中高兴,反而莫名空落落的。
看到对面人一脸释然的样子,李梦白又气不打一处来,她凭什么这么高兴!
“还有这个,也一起解了吧。”
白皙纤细的手腕伸到他面前,他只一眼便认出来她腕上的追踪印,那是他独创的,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
他给她下这种印做什么?难不成还怕她跑吗?
婚契都解了,这种东西更加没什么好留的,显得他好似还牵挂着她一样,没必要。
李梦大手一挥,板着一张脸,解了。
心中一阵空茫,他便用怒气填满。分明觉得她的笑容好碍眼,他却挪不开眼,直到她拿出了一样东西。
“按照约定,这个是你了。”
一枚菱形的令牌放在他面前,血脉几乎是立刻就有了感应。李家的家主令,外人做不得假。
怎会在她手里?
但李梦白很快就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这是我和你解契的好处?”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枚他梦寐以求的家主令,“而我,从前……没有答应?”
她没有回答,但这几乎是不言而喻。
一丝莫名的恐惧爬上李梦白的心头,让他心跳不止,就好像亲手弄丢了什么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但这股不安很快就被他按下去。
真正重要的是家主令!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婚契,若他以后真想成婚,再和她结便是。
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梦白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不自觉带上愤怒。他知道她的困境,过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来求他的!那帮各自带着心眼和算盘来的家伙,即便凑在一起也只是一帮乌合之众,他们能帮这个国家什么呢?很快她就会意识到,只有他才能真正挽救她!
他等着她来求他。
走出没多远,那道修长的黑影陡然停住了。
李梦白微微一怔,目光中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喜色,她又回来了。
嘲讽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看见她又掏出一件东西。
“差点忘了,这个还给你。”
李梦白看到她手心物件的瞬间,几乎是惊恐地往后跌坐在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只能惊恐发直地看着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物件,久久不能言语。
通体莹白光润的玉,雕刻成蝴蝶的形状,纯粹而充裕的灵力蕴藏其间。这并不是什么天地间的灵玉,而是他修仙以来无数次破阶的灵血所汇聚成的一道身符。他知道自己有很多敌人,为了以防万一,每次破阶之时他都会分出一部分灵和血,若有一天不幸被人被人暗算,只要魂魄还在,就能靠这道身符重铸身骨。
这几乎就是他的另一条命。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呢?
记忆里,这枚玉蝶一直在他身上,究竟是他的记忆在撒谎,还是这些人在撒谎?!
他觉得自己好像失控了,疑心有人暗中占据了他的身体,瞒着他做了这些事。
没错!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捣鬼!
他不信,他不是在做戏吗?怎么会真的爱上一个人?
见他久久不接,江渔火直接将玉放在了案上,言简意赅,“聘礼,理当归还的。”
她的身影渐渐就要消失在寒夜中,李梦白再也忍不住追出门去,“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没有回答,更没有回头,彻底隐入浓到化不开的黑暗里。
凛冽的风吹来,灌进他的身体,李梦白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寒冷。
他回身,房内已是漆黑一片,案上的烛火熄灭了。
第187章 嫉妒 他凭什么有资格,凭什么还能回到……
当江渔火解开契约、归还聘礼, 头也不回地走进西都城的寒夜时,千里之外的平海郡城正在落雨。
暗夜中,一白一黑两名行色匆匆的旅人离开郡城, 来到了郊外的一片废墟上。
雨水从来人周身略过, 一滴也不曾将人打湿, 其中一人长过腰身的蓝发和轻柔的白袍犹自在风雨中翻卷。
鲛人提着灯笼,昏黄的火光映照出废墟的样子。
草木在断壁残垣中疯长, 将本就残破不堪的神庙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少许残留的白灰断墙上, 隐约有从前神庙壁画留下来的色彩。
“当年,她就在这儿。”黑衣青年指着一处角落,眼角一弯, 里面有遥远而温暖的光,“大雪覆了满身,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 差点以为是雕像。”
在一处断墙前驻足的鲛人微微转头,看了那处墙角一眼。
他知道。
在水镜里,他已经看过无数遍。
那是她换躯之后记忆的初始, 属于她和别人的记忆。也是从那里被温一盏带走开始, 他们共度了整整七年。
七年……他真正和她相处的时间加起来甚至不到半年。
鲛人没有说话, 回头看着面前的断墙,火光映照在墙面, 隐约可见类似鲛身鳞片的绘画。他伸手抚在黯淡的残画上, 脑海中浮现起一只苍白染血的手……
当年她站在鲛神像面前, 心里在想什么?会想起……她的鲛人吗?
那个时候,一定很痛恨他吧。恨他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抛下她离开。
恨到甚至不愿意触碰一副画像。
心中丝丝揪起, 伽月凝了凝微乱的心神,铺开灵识,继续探寻方圆百里魔物的踪迹。
在平海郡城的这一路,他们已经不知道清剿了多少座魔窟。
因为不知道她是在哪里遇到的魔物,更无从得知是什么样的魔物。江渔火不愿意他去找她的身躯,他便只能一座一座搜查过去。
“在此之前呢?你可曾在哪里遇见过她?”伽月问道。
在他不曾参与的年月里,只有这个人最清楚江渔火的轨迹。
无法从江渔火那边得到消息,他让温一盏来帮他缩小范围。哪怕,他们甚至算得上是情敌。
温一盏笑容早就敛去,如今听到他问,眸中划过一丝疼惜,“乱葬岗……为了骗过那些灵髓贩子,我让她们假死,亲手将她们扔在了那里。”
伽月闻言,瞳孔骤然紧缩如针尖,杀意瞬间上涌,雨夜里的寒气似乎都升了起来。
“你最好是在做戏!””呵……“听到鲛人理所当然的警告,温一盏满腔的疼惜瞬间化为怒火。
他算什么?已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伴侣么?
一想起李家祖陵里江渔火和这个鲛人的亲密画面,温一盏语气里带上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妒嫉,“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至少将她们放出来了,可你呢?那个时候你一走了之,从头到尾都没有管过她!现在来说这种话,有什么意义?”
果然就看到眼前俊美的鲛人脸色瞬间苍白,仿佛是一瞬间被抽离了血色,他沉默着,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看他痛苦,温一盏心头甚至掠过微微的快意。
他凭什么有资格,凭什么还能回到她身边!
于是在去乱葬岗的路上,他便细细地讲起当年的事。
他要他痛苦。
听到温一盏讲述她是如何走投无路被骗,差点被抽去灵髓……伽月心痛得手都在发抖,他在水镜里看到的那些,其实已经是她不再受欺压的时候。
她受的苦,他从来都不清楚。
这一刻,他甚至想放下这边的一切,立刻去找她,看看她是否安好。
生离七年,好不容易重逢却波折不断,他们总是聚少离多。
等找回了她原来的身体,他便陪在她身边,无名无份也好,见不得光也好,只要不赶他走,她想做什么都好。
她此刻在做什么?这样沉的夜,她睡下了吗?
行在凄风苦雨中,鲛人再不曾说什么,只向着那段他不曾参与的过去寻去,将那个远方的人放在心里。
*
天色渐渐亮起,西都城的上空浓云密布,是个比昨日还要阴沉寒冷的天气。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阻止城里的百姓出来讨生活。
街市上,叫卖声渐次响起,传进沿街的宅子铺面里,传进李家设在闹市的据点里。
据点里当值的侍从交班,却看见书房的门一直大开着,以为是昨夜少主出门时忘了关,便想要走过去顺手把门带上。
行到门口,里头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侍从吓了一跳,连忙跑开。
看那人的身形,不是李家的少主又是谁?
可分明昨夜就是这个姿势,就这样坐了一整晚吗?
侍从不敢进去打扰。
直到药翁过来,虽为李家臣属,但药翁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又不知道救过他多少次。总之,他对这位少主说话时便没有那么客气。
药翁进到书房,看到李梦白还在对着手发呆,而家主令就那样随意地放在他身前的案上。他是来为李梦白调养放血造成的身体损伤的,多日昏睡加上这几天的静养,他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药翁眼中的担忧却更深了。
“药翁,我先前是不是被夺舍了?”李梦白忽然问出声,“你可有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
药翁把脉的手一顿,他抬起衰老的眼看着李梦白,忍不住摇头叹息,“少主,您最好是永远都不要再记起来了。”
那是一种怜悯的目光,李梦白几乎是勃然大怒,倏地从案边起身,“记起来怎样,不记起来又怎样?不过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他一把抄走案上的家主令,气冲冲地往外走。
死老头子竟然敢可怜他?他如今什么都有了,轮得着他一个大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来可怜?
他只是还没想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这该死的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外头的叫卖声更是惹得他心烦,当初是哪个蠢东西选址选在了这种地方!
“回去延陵告诉主家的人,就说家主令已在我手,让他们尽快准备家主继任仪式。若敢有半点怠慢,他们知道下场的。”
李梦白阴沉着一张脸,丢下这一句命令就出门去了。
他说不清心里为何会这般烦躁,明明很清楚这份契约对他来说已经毫无价值,明明是他要解契的。如今遂了他的愿,他还想要怎样?
“公子,买一支花吧。”路边卖花的小贩叫住了李梦白,腆着一张笑脸热情地向他推销。
方才就是这个人一直在扰他清净吧?也许他不是因为解契的事,只是被吵到了才会如此烦躁,看向小贩的目光渐渐变得危险起来。
小贩浑然没有意识到危险,甚至因为眼前人过于美丽的容貌,笑得更加灿烂,“新鲜折下的白梅,清香扑鼻,送心上人刚刚好。公子,来一支?”
李梦白嗤一声,那个女人一看就是不会喜欢花花草草的人,不过白梅看着倒是有点像她,都冷傲得很。
他拿了一支在手中,却淡淡地嘲讽道,“不知道这个马上国家就要打仗了吗?你还笑得出来?”
小贩又是一笑,“公子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我们大周可是仙门的盟友,我们长公主的夫婿可是大名鼎鼎的仙门人。”小贩不知道仙门三大世家,只知道对方是仙人,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一脸自豪道,“有他们在,我们大周不会任由大雍欺负的。大雍的军队再多又有什么用,一个仙人就可以把他们都拦在外面。从前仙人救了我们一次,如今也能再救一次……”
李梦白唇角泛出一丝冷笑,“你就这么肯定?仙人凭什么要救,你们这么弱,他图什么?”
小贩听这话不高兴了,“那当然是图我们长公主啊,长公主殿下和她那夫婿情投意合,恩爱得很。契礼当天,全西都城的百姓可都看到了。”
“契礼?”
小贩嫌弃地看他一眼,“嗐,就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我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见到那样盛大的典礼。“小贩摆手,”你是没见过,漫天的彩霞啊,何止是十里红妆,我看有千里了。好多仙人们在天上飞,我们长公主和她夫婿就坐在轿子里,轿帘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我们底下的人都看到了,那个人依偎着我们长公主呢。这不就是他图的嘛。”
“他装的。”
小贩简直气得要吹胡子瞪眼,“装什么装,那就是喜欢,喜欢极了!我亲眼看到的我不知道,你个外地人能比我还清楚?”他一把夺回李梦白手中的梅花枝,“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见不得别人好啊,不卖给你了,走走走……”
手上又空了,李梦白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契线、花枝都没了,脑子里却不断重复着小贩那句“那就是喜欢,喜欢极了!”
他真的喜欢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地步吗?
见这人还不走,小贩没好气地当面蛐蛐道,“真是什么人都有,人家婚契可是实打实的,瞎说什么……”
却见那位面容美貌的公子忽然暴躁起来,怒吼道,“他们解契了!”
“他们不会成婚了!”
“你们的长公主昨夜就和他解契了。没有婚契了,没有了……”
他要找她。
李梦白吼完一通,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个念头一出,顿时浑身的烦躁都消失了,仿佛就是因为这个念头被压抑才让他无比难受。
不顾四周异样的眼光,李梦白忽然在长街上奔跑起来,朝着皇宫的方向。
对,要找她,找她好好问问,问清楚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解契了,他不是她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
西都城的暮色中,碧瓦红墙的皇宫里升起火把。
专门用于礼仪接待的宣室殿内济济一堂,一片喧闹嘈杂。宫人们络绎不绝地呈上美酒佳肴,以最高规格迎接仙门贵客的到来。
宫人们还记得上一次这样热闹的时候,那是长公主的契礼,这之间并没有隔多久。
不过上一次没有参加宴会的主角,这次却是来了。
江渔火坐在高位,看着底下长袖善舞的人。
大周的文官之首,丞相卫梁。
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那人转过身来,朝她浅浅行了一礼。
奔赴前线这些天,两鬓的霜白较之以往多了许多,他看起来年纪不老,头发和面容却像是两个年纪的人,使人一看便知道他操劳过甚。
听说丞相为人清廉,克己奉公,曾散尽家财施舍流民。
这样的人,会和贾黔羊有关吗?
第188章 心底 江渔火,是他一个人的师妹。……
“过不去了, 你确定里面有东西?”
路到这里已是尽头,温一盏提剑往身前的石壁上刺了刺,剑尖在上面划出火星, 疑惑地问身后的鲛人。
并非他不相信这个天阙宗子的实力, 而是这座隐蔽的洞穴气息很干净, 一路走来都没有闻到一丝魔气,实在是不像魔窟。
甚至比乱葬岗的气息还要干净, 温一盏反而是在那里闻到了微弱的魔气,但这个鲛人却不由分说地要来探查这里, 甚至没有给他商量的余地。
温一盏在心里冷笑,身居高位久了的人,身上都有种不自知的强势和傲慢, 他最是看不惯。
若不是为师妹,他早就不耐烦伺候了。
“让开。”
又是命令一般的语气。温一盏冷哼一声,移到几步开外, 果真收了剑袖手旁观,倒是要看他能做什么?
灯笼被放在地上,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幽暗的空间, 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
却有一点银光骤然亮起, 几乎是瞬间就光芒大涨, 银色的光辉亮得刺眼,让这座不见天日的洞穴一时亮如白昼。
温一盏不得不微微眯眼, 看着那只鲛人化出的银弓, 澎拜的灵气在弓身上飞速流窜, 让近乎密闭的洞穴起了微风。
只见白衣鲛人持着银弓,于虚空中凝出一只冰箭,拉弦, 箭指石壁的方向。
伽月凝了凝神,寻找着阵眼,目光所到之处,箭尖也随之移动。他的灵识就断在这里,若不是被设了结界,普通山体根本无法阻拦他。
方才在乱葬岗便察觉到灵识受到了阻拦,虽然无法探知到里面是否有魔物栖居,但这样深厚的屏障存在于这里,本就是不寻常的。无法断定里面是否真的有东西,他没有向温一盏多做解释。
结界里究竟是什么,破开看看便是。
弓弦松开,散发着银辉的冰箭破风而去,直直扎进石壁上方。那一瞬间,有光芒自箭尖一点呈网状散开,那是阵眼消散的光芒。
下一瞬,整面石壁轰然碎裂,隐藏在背后的宽广空间在二人面前显露。
那是一处圆形洞窟,宽广的空间里只有一处与范围极不相称的光源,光芒微弱,如同人的呼吸一般明明灭灭,只能看到里面林立了许多阴影一样的柱子,却让人看不真切。
直到银弓的光芒到来,闯入的二人才看见里面的柱子是什么,那是一座座灌满了水的琉璃柱,每一座琉璃柱里都放着一具躯体。放眼望去,这样琉璃柱不下五十具,全都在这处洞穴里密密麻麻竖立着。
几乎是第一眼,伽月就看见了最深处那座。
白发的少女一袭红衣,闭着眼睛,面容沉静,像是睡着了。
那样熟悉的脸,那个魂牵梦绕了无数个日夜的人,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汇聚成面前沉睡在琉璃柱中的人。
他终于找到她的身体了……
“小江……”
鲛人定定地看着那个方向,失神地朝着深处的人走去。
温一盏也看见了,却没有过去。
他看着那张只有一面之缘却曾经让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脸,想起那个将美丽面容隐藏在脏斗篷里的少女,她有一双凶狠却漂亮至极的眼睛,让人第一眼就会被吸引。但后来他渐渐想不起这张脸,他的师妹是乌发黑眸,素净淡漠的,是他想要陪伴一辈子的人。
看着那个鲛人不断走向琉璃柱中的白发少女,温一盏心中竟忽然升起一股惶恐。
他们在一步步找回过去,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自己渐行渐远……
换回身体之后,他们就要重归旧好了吧。
那他呢?他还会是她的师兄吗?
丝丝缕缕的黑气悄无声息萦绕在温一盏身后。
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不如别换了吧……
他的师妹从来没有说过要换回去,全是这个鲛人自作主张!
心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温一盏悚然一惊,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然回头,果然看见他背后张开了巨大而狰狞的黑影,比他以往每一次见到的都要更加庞大。这不是在墨玉江跟着他的那个。
这个地方有魔!
电光火石间,那只庞大的魔便换了目标,迅速朝洞窟深处掠去。
已然失神的鲛人只一瞬不瞬地望着琉璃柱中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危险。
如果他死了……师妹……
阴暗的念头只在心尖划过一瞬便被他制止,但仍旧是迟了一瞬才惊呼出声,“小心背后!”
便是这一瞬间的迟疑,魔已瞬间袭向鲛人,鲛人手中凝结而出的屏障还没来得及祭出,便被魔气裹挟着昏倒在地。
温一盏拔剑出鞘,立刻就要向着那团巨大的黑气斩过去,却听得洞窟中响起一个声音,不辨男女,混沌却蛊惑人心。
“你确定要杀我吗?”那道声音像是在虚空中又像是在他耳边,“我看到了你心里的黑暗。”
温一盏举目四望,看不到声音的来源。
洞窟里,那团黑气始终萦绕在伽月身边,像是要把他吞噬。
“想杀他吧,不妨来和我做个交易。”那道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温一盏的手始终按在剑上,对着虚空喊道,“什么交易?”
“把这个鲛人留给我,你想带走这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那道声音低低笑道,“我知道你们为谁而来,她的确是我这里最漂亮的躯壳,让你带走我甚至有点舍不得。不过,交易就是这样,有舍才有得。”
“你要那个鲛人做什么?”
“放心,他再也不会走出去和你争夺这个人了,他会永远地沉在美梦里,直到力量被我一点一点吞噬干净。”
“怎么样?是笔不错的交易吧。”魔继续低声蛊惑,“你得到想要的人,他在梦里实现所有的心愿。只不过,那样的美梦,一生只能做一次。”
“听起来是很不错。”温一盏将视线从那团黑气上收回,缓慢转动手中剑,“不过,他还不能死!”
话音未落,他骤然间电射而起,一剑劈向头上的洞窟顶。
无数条触须一样的黑影被斩断,那道声音勃然大怒,“那你就来替他死吧!”
霎那间,黑影幻化成一张网,朝着底下的人当头盖下。
温一盏手中灵剑化成万千刃光,就要将魔网也斩碎,但他没有注意到萦绕在鲛人周身的魔气早就分出了几缕,悄然潜至他背后,趁他专心对付头顶威胁时,钻进了他的身体。
手中剑骤然掉地,温一盏只觉得意识里一阵强烈的撕扯,像是有人想要抢夺他的身体,他一时失去控制跪倒在地。
那些黑暗的念头迅速在他心中聚集,魔的声音再度在他脑海里响起,“啊原来如此,血脉里有这般恶毒的诅咒,怎么能抵抗得了黑暗呢?这样好的容器,我倒不舍得杀你了,把你的身体给我吧,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得到。”
“滚!滚出去!”温一盏暴怒着吼道,“我什么都不要,给我滚!”
但那道声音忽然间笑起来,笑得不可捉摸,“真的什么都不想要吗?可我都看见了呢。我看见,你吻她了……”
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乍然被挑开,温一盏有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脸上瞬间失去血色,“闭嘴!闭嘴!!”
“她那时舍血救你,对你毫不设防,你却趁她睡着的时候吻她。喝她的血不够,还要吻她的脸,你就是这样当师兄的吗?真叫人害怕啊……可你心里的欲念还能藏多久呢?”魔的笑声忽然一顿,“咦,你想到了什么?你在回想她发丝的气息和脸颊的温度。哈哈哈……”
那道声音不可抑制地狂笑起来,“明明这么留恋,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别人。你真的甘心吗?别挣扎了,我们融为一体吧,我们去得到她,占有她……”
“住口!”温一盏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狠狠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住口!不要再说了!”
“好,我不说了。”魔低低地笑,“啧啧啧,你自己看看吧。”
下一刻,温一盏就看到了那宛如噩梦一样的场景。
他又回到了李家的祖陵里,在那间满是李家先祖的墓室,石台上赤裎交缠的人变成了他和江渔火,他们互相亲吻、交.合……仿佛这个世上只剩下彼此。他听到江渔火清冷的声音染上情欲,难耐地在耳畔唤他,“师兄……”几乎要让人失守。
令人失神的香艳场景,却让温一盏觉得无比恐惧。
“不可以!不可以!”他痛苦地以头抢地,拼命想要将那幅场景赶出去,“不可以……”
“承认吧,这就是你的欲念。”魔放低了声音,似乎对这个绝望挣扎的人有所动容,“所有梦境都是有根基的,即便是我,也只能按照人的欲念来的编织梦境啊。”
不可以……他可以默默喜欢她,但绝不能这样亵渎她。
他明明都已经决定将这份感情埋在心底了,为什么偏偏还要挖出来!
“觉得很不堪吗?人的心都是不堪的。你只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师妹而已,这有什么错?你对她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情之所至,你觉得不堪不过是因为她现在还不是你的人,若她是你的了,更加放纵的事也做得。去得到她吧,你们曾经只有彼此啊……”
只有彼此……
没错,他们在真阳峰上相依为命,这样的日子本该一直过下去的……
没有鲛人,没有李梦白。
江渔火,是他一个人的师妹。
他一个人的……
黑暗灭顶而来,几乎要淹没了他。
温一盏渐渐地不再挣扎了,墓室中交缠的男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在真阳峰小院旁的枫林里,树上坐着饮酒的少年,眉眼弯弯地看着树下身姿轻盈,剑若游龙的少女。
可忽然间,一簇冰寒直刺入他的脑海。那些画面瞬间散去,连同脑海中的声音一起被剥离。
温一盏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白色衣角,抬头便对上一双冷锐锋利的冰蓝眼睛。
第189章 镇魂 “我最大的罪孽,就是没有彻底杀……
西都城皇宫。
即便是宴会场合, 争论依旧持续不休。
仙门来人纷纷要求先行见过麒麟之角,才愿意商量下一步的援助之事,但大周坚持祖宗规矩, 不得视予外人, 若是仙门执意不信, 袖手旁观坐视雍贼入侵大周,周国灭, 麒麟之角易主,到时候仙门真的能够承受得起这样的代价吗?大周并不是在求仙门帮忙, 而是告知。无论仙门相助与否,大周都会将祖宗之物守到最后一刻。
身为凡人,明明处在等着被拯救的位置, 面对仙人却毫不相让。这样一群看似弱小的人,危难关头流露出来的悍不畏死的决心,令这些远离尘世多年仙人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毕竟是曾统治了中洲上千年, 传承着麒麟神血脉的姬家。
若这样最后一片能够容许人仙共处的土地也被侵占,四神信仰恐怕即将就此消亡。那个时候,他们这些追随神明、修行问道的人又还剩下多少立足之地呢?
可干扰人世秩序乃是逆天而行, 修行之人, 本就是借的天地自然之力, 又怎该与天道运转抗衡?
激烈的一番辩驳之后,大周的文臣之首丞相终于力气不支, 似是受了风寒, 在座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旁侍立的宫人连忙递上帕子。丞相用帕子捂着又继续咳了一阵才消停,雪帕收起,那上面的一团鲜红在有心人眼中一闪而过。
丞相本是不该离朝的, 但前方雍国大军虽然暂退,边境摩擦却是不断,战事的筹备已是当前朝中第一要务,虽然拖着一副文弱的身骨,丞相依然自请去了前线督战。
皇帝关心地问起丞相的身体,丞相道只是偶感风寒,不日便能痊愈,继续返回前线督战。
鞠躬尽瘁之心,令仙凡两道的人都为之动容。
宴席散场之时,这位德高望重的丞相却被一位不速之客拦住了。
长公主殿下因解契之事表示辜负了他当初的信任,如今只愿能为匡扶大周出一份力,并邀请他共赴玄玑阁一起商议应对仙门之事。
这样拳拳的报效之心,若是推据未免就让人冷了心,所以纵然尚在风寒中,丞相也支撑着病体去了。
众目睽睽下,便见一直沉默着的长公主带着丞相往璧水池的方向去了。
那个地方的池水最是阴冷,此刻恐怕都已经结冰了吧,去那里干嘛?
小京疑惑地跟了上去,但想到姑姑先前的叮嘱,她也不敢跟太紧。
只听着丞相仍旧时不时咳嗽,掩住口鼻的帕子拿下来时,冷风中有淡淡的血腥气。
纯粹的血腥,没有甜腻奇异的香气。
江渔火走在前面,玄玑阁灯火通明,照在沉静而结冰的璧水池面上,让人几乎要分不清究竟哪一座才是真正的玄玑阁。
她推开门,热乎乎的暖气扑面而来,“阁里烧了地龙,丞相大人不妨先进来去去寒气。”
毕竟是肉身凡胎,受不得冻,丞相笑着点了点头,进门了。
同朝为官,丞相与周思道来往不少,玄玑阁也是常来的,平日里阁中有不少为大周效力的修士走动,今日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听得一声轻微的响动,丞相转过身来。
江渔火把门带上了,发出的却不是门扇阖上的声音,那是一种水波涌动的声音,就好像两股深水流汇合在了一起。
作为凡人,理应是听不到这种灵力场闭合的声音的。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丞相脸上泛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和先前那个谦和恭敬的臣子已然大不相同。
江渔火没有着急拔剑,只是冷定地审视着堂中之人,宛如看着一只猎物。
寂静的堂里响起一声叹息,“唉,看来真是老了,竟又让你找到了……”他说着将手中染血的手帕抛下,幽幽笑道,“不是一直在找血息吗?怎么到我这里,反而不认了呢?”
虚空中升起一团火焰,瞬间吞噬飘落的手帕,江渔火微微摇头,“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染上那种气息。”
丞相脸色微微变了变,眼里有些许惊讶,“哦,你发现了什么?”
“方才在殿上,仙人们质疑雍国的实力,你和他们说,雍国的玄甲骑是一只凶兵,腰链上会挂扣三种武器。”
江渔火拔剑出鞘,缓缓步入堂中。
“但早在五年前,玄甲骑就将沉重且昂贵的腰链全部淘汰,更换成了更加轻便的牛皮带,腰链不常用,只在玄甲骑中短暂存在了一段时间,作为周国的丞相,你不该随口就能说出这样的细节,但是作为雍国的国师,你当然再清楚不过。”
剑刃在掌心割开一线,血涂满剑身。
“因为七年前,正是你指挥着这样一只军队踏平了一整个族群。”
“对吗?贾先生。”
堂中人低笑起来,“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这样微小的错漏都能被你抓住。”他淡淡地嗤笑,“都那么久了,谁能记得啊……”
真是敏锐啊,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对手。
“你可能忘了,但你不知道我记得有多清楚。”江渔火平静道。
那是刻骨铭心的血色记忆,是日日夜夜永远被困在同一个梦魇里,是反复逼自己盘摩每一个场景,咬着牙记下每一个细节。
她或许永远也走不出那一夜了……
话音未及落地,黑衣女修漆黑的眼眸骤然凌厉,拔剑凌空而起,当空一剑如闪电般朝着堂中文官劈来。
但那个方才还病体孱弱的文官瞬间鬼魅般地移开了身形,又重新在她背后出现,“亏得我还特意咳血给你看,真是辜负我的一片心意。”
江渔火冷冷地注视着他,“你虽然拥有天柱之髓,却从不用它来修炼,你只是将它散布出去,控制别人。你让自己的血干净,却让别人被那种力量侵蚀。我早该想到的,你就是这样对待山神、白徽……”她略一停顿,想起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鬼魅的脸,“甚至是李梦白。”
听到她说出这些名字,丞相轻蔑地一笑,“呵呵,你说得好像是我逼他们一样。恰恰相反,是他们求我。你的那位山神想要回到旧主身边,白徽则一心要解救她的夫君,而梦白那个孩子,明明没人愿意给予他,却偏偏想要得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甚至连这具身体,也是他求我,庇佑他的国家和百姓不受敌国蹂躏。”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在帮他们。”
“胡言乱语!”江渔火喝止一声,反问道,“若这真是什么好东西,你会给出去?”
禁灵大阵之下司徒信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当初他是以一心求死的决绝态度要毁掉天柱之髓的。
“我难道就不能是个好人吗?”裹着厚厚大氅的文官看看她,清癯的脸上露出莫测的笑意,“正如你,难道就那般确定自己不曾造下罪孽吗?”
“我最大的罪孽,就是没有彻底杀了你!”
燃着烈火的剑身毫不犹豫向着堂中的文官刺去。
但那堂中人这次却站立着不动了,只在忽然间露出茫然无措却温文自矜的表情,在看到刺来的剑时,瞳孔一瞬间放大,仿佛是因为才苏醒过来便要遭遇危险而惊恐万分。
“公主……”
“噗”的一声,剑身没有半分迟疑地洞穿心脏。
丞相最后的目光茫然又疑惑,不明白这个已经死去的长公主怎么活过来了,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自己。
随着丞相身体断气倒地,虚空中出现一道魂魄的淡影,面容苍白阴郁的青年冷冷开口,“你还真下得去手,对一个凡人。”
“被你的魂魄侵染过,他早就不是凡躯了。”
江渔火面无表情,眸光紧紧攫着虚空中的魂魄,再度挥剑砍去。
魂魄灵巧地闪避,声音讥诮,“真狠心呐,你已经变成这副样子了,如今即便你的亲人站在面前,恐怕都要认不出你了吧。”
火光剑影中,一道火焰终于燎烧到魂魄的衣角,江渔火立刻在掌心催动,“拜你所赐,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姬家的人似乎还当你是他们的长公主呢。”贾黔羊掐灭那点火苗,他凝视着这个年轻的对手,她甚至比上一次更加冷静,“可你却杀了他们的丞相,现在又要毁掉他们一手培养起来的玄玑阁。”
几番缠斗之后,空旷的阁内已经成了一片火海,这样猛烈的火势,足以把这座积累了大周数百年心血的仙阁燃烧殆尽。
贾黔羊的声音阴冷又残忍,“让他们看见你干的这些事,想必会很痛心吧。”
江渔火不为所动,只锲而不舍地以剑招击杀他,燃着火光的定春剑在她手上有如神兵,将贾黔羊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只要你死了,什么都无所谓。”
“狂妄!”贾黔羊冷叱一声。
一道幽蓝的灵光从他手中挥出,让半空中飞身挥剑的人顿时身形一滞,跌落在地,唇角有鲜血溢出。
但贾黔羊心下明白她的剑招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对付,他不得不趁此时化出一道灵气屏障罩在周身。
却见地上的人抹掉嘴角的血冲重新站起来,冷笑道,“狂妄又如何,你跑不掉了。”
烈烈火光中,贾黔羊看到一双极具野性的眼睛。
她的掌心升起一团火焰,随着那团火焰蓬勃燃烧,四周的环境渐渐起了变化,雕梁画栋的玄玑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燃烧起来,大片大片地坍塌,仿佛一张纸糊的壳子。
不对!这就是壳子!
贾黔羊终于意识到这座“玄玑阁”根本就是她设的一个幻境,他的魂魄被框在幻境里,尤其是她还在这幻境之外下了结界,他当然跑不掉了。
贾黔羊气极反笑,“你不过今夜才发现丞相的身份,竟就做下了这样周密的布置。谁在帮你,李梦白吗?”
“未免太高看你的族人了,这样逼真的玄玑阁,当然要请周思道来布。否则,怎么能骗过你?”江渔火淡淡地瞥他一眼,“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性,只要能杀你,我从来不怕白费功夫。”
整栋建筑的火焰都朝她的手心汇聚而去,“玄玑阁”几乎烧完了,露出外层漆黑的夜色,连脚底下也是纯然的黑,只有不远处那栋真正的玄玑阁里染着几许灯火,原来这层幻境竟是布在璧水池上。
仿佛要灼穿黑夜的火生生将贾黔羊的灵力屏障撕裂出一道口子,火光瞬间包围了那道魂魄。
“魂飞魄散吧!”
烈焰灼烧中,江渔火怒喝一声,一道雪亮的剑光从天而将,长剑就要从魂魄头顶百会穴刺入,烧掉贾黔羊的魂还不够,为了避免他还有别的分身,只有这贯穿魂体的一刺才能让他彻底消散!
可剑下之人却抬起头望着她笑了,那样诡异莫测的笑让江渔火心头闪过一丝不妙。
果然,就见贾黔羊脚下有什么东西忽然急速窜出,直将她的剑打偏了过去。江渔火略一凝神,看见一根黑色的木头,是它刺穿了结界!
那种木头,江渔火再熟悉不过,就是凭着它,她才找到了白徽和李烟萝。
降灵木,璧水池下沉了一池的降灵木!
这些木头,果然是贾黔羊的!
被降灵木刺穿的那一个小口迅速扩散开去,她精心布置的镇魂结界很快就消弭于无形,只有那些火焰还在水面上燃烧着。
魂魄淡影苍白阴郁的脸上挂着讥诮,“你似乎,还没有认识到降灵木的真正作用。这样的宝物,只拿来寻人太可惜了啊……”
宛如火海的水面上,贾黔羊手持一只降灵木,一道幽蓝的光圈从降灵木底部扩散开去,光圈所到之地,火焰尽数熄灭。
幽蓝凌厉的光朝江渔火的方向袭来,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画面,同时闪过一个念头:他连施法的动作都和当年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抱歉抱歉,明天正常更
第190章 开疆 那是……那是,第九剑啊!……
贾黔羊持着那根刺穿结界的降灵木站在光圈中心, 以势不可挡的姿态向江渔火发起攻击。
江渔火持剑而立,火光熄灭,她一袭黑衣, 在水面上黯淡得几乎要看不出身形。
她还会如当年一样被他困住, 任他宰割吗?
不, 不会了。
江渔火甚至没有避,她不能避。
结界破开, 此刻在璧水池上的所有打斗都会波及到宫里,她避开了, 伤亡的就会是宫里那些无辜的人。
她剑尖一点水面,白虹剑刃在水面划出一个近乎完美的圆,水面上的圆瞬间光芒大涨, 有如实体。她亦站在圆中,操纵着定春剑绕着圆周转出一轮纵横如电的剑光,瞬间射出的光芒仿佛自水底升起一轮明月。只不过这明月是耀眼甚至刺目的, 而她立在月中,神情冷漠,发丝飞扬。
幽蓝的凌光和水面上的圆碰撞在一起, 沉静的璧水池忽地涌起翻天巨浪, 在这冲天而起的浪中, 那道白光愈发刺眼,直将所有袭来的幽蓝尽数吞没。
日月齐光, 破一切力。
昆仑九剑第七式。
她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在他面前只能跪地哭喊的小女孩了。
远远不是。
浪柱顷刻间落下, 白虹一样的剑重新落回黑衣女修手中, 水面还在不断翻涌震荡,她足尖踏着浪,剑光纵横如电, 照亮她冷定坚毅的眼睛,“只要能找到你,就不可惜。”
水花没有溅湿池面上的两人,却溅到了岸边一直在等候的小京身上。
她看着池面上突然出现的两人,怔住了。她跟到半途突然消失的人就这样悄无生气地出现,又打起来了。他们去了哪儿?那个人……不对,那个魂是谁,丞相呢?
小京满头雾水,不自觉就要凑过去,忽然一只手陡然揪住了她后领,并在她想要叫出声时准确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找死吗?”
阴戾暴躁的声音乍然在她身后响起,让小京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她缓慢扭头,头一次这样近距离看那张柔美到近乎妖艳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让她感到畏惧。尤其是,他看起来很生气。
李梦白攥着手中的小孩,目光一直落在水面上的人身上。
他的记忆实在是很奇怪,明明对这个女人毫无印象,却能认出这个人是她的小侄女。白日里,他特意来找她问从前的事,可是这个该死的女人,从她口中什么都问不出来。他不甘心就此离去,终于在这里又让他逮到了。
可他还是没能去找她,看着水面上的另一道魂影,李梦白指节用力到发白,勒得小京痛呼挣扎起来。
李梦白稍松了力道,低喝一声,“安分点!你姑姑的对手很难缠,她没功夫救你。”
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李梦白只觉得浑身躁郁,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实力,这个女人会死在他手里的。
小京听了李梦白的话,立刻就老实了,同时更为姑姑担心起来,焦急催促道,“那你快去帮她啊!你不是很厉害吗?”
帮她?
李梦白烦乱的心神立时一怔,要他去对抗那个人,为了她,她凭什么?
但很快,他就没有心神去弄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被剑光照亮的水面浮现出无数点幽蓝,像是从水中透出的漫天星光。可这看似美丽的画面却藏着无限的杀机,李梦白很快就看清楚了,那些星光都是从降灵木里发出来的。
无数根黑色的木头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水中唤醒,整齐而笔直地浮出,立与水面之上。幽蓝的光芒汇聚成一个极其强大的灵力场,幽蓝诡异的光芒闪烁流动,包围着中间的黑衣女修,猛烈的罡风让她的发丝和衣衫猎猎飞扬。
她脸上被流动的气划出一道伤口,血流在苍白的脸上。
李梦白不自觉攥紧了心脏。
她就要死了吗?
贾黔羊用手中那根降灵木指挥着,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多亏了这片宝地,这些年他们生长得极好。”
他手中木杖光芒大涨,带动着半空中所有降灵木都齐齐绽出最盛的灵光,将夜空中那个单薄的身影压迫到极限,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身死魂消几乎就是下一瞬的事。
身边那个小女孩仿佛也察觉到了死亡的靠近,惊恐慌张地拍打他的手臂,“你快去救救她,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去啊!求求你……帮帮她……”
李梦白没有动,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个曾经是他未婚妻的人。
他很清楚,此刻就算他出手也没有意义了,没有人能从这样强大的杀阵里走出去。
至多不过十息,她就会被绞杀在这个由无数降灵木凝结而成的杀阵里。
璧水池上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尚未离开皇宫的修士和玄玑阁的人纷纷聚了过来。然而众人只能远远地看着,那样诡异且强大的力量,毕生罕见,远远不是他们能插手的地步。
纪秋安在看清被压制的那个黑衣身影之后,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立时便要拔剑冲上去。
周思道见状,一手封了他的剑鞘,断然喝止,“胡闹!”
纪秋安心急如焚,半是怒吼半是哀求,“快解开!叔父,我不能就这样看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
看着这个一向懂事乖巧的侄子骤然间露出的强烈情感,周思道心中讶异不已,当纪秋安提着那柄无法出鞘的剑就要朝战场而去时,他不得不出手打昏了这个不顾一切的少年,低叹一声,“再等一等,她说过会有办法的。”
但这样的力量面前,他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办法。
周思道看着那道渐趋虚弱的身影,只能在心中祈求神迹出现。
江渔火感受着无数道穿身而过的罡风,血脉里的血液就快要沸腾到极点,有一面巨大的鼓在她身体里敲着,一下比一下猛烈,几乎是响彻云霄,让她握剑的手都不自觉微微感到震颤。
那种巨大的力量,在来临之前,会首先让召唤它而至的人震撼。
现在,是时候了。
贾黔羊脸上依旧带着莫测的笑,“抱歉,让你惦记了那么多年,很辛苦吧。”握杖的手微微攥紧,“今夜,一切就结束了。”
他微笑看着,等着她在下一刻身死魂消。
却见幽蓝光阵中,那人忽然竖起了剑。
双指并按在剑身,立于身前一尺,白虹剑光照亮一双清透凌厉的眼,也照亮眉心一点艳红朱砂。
那是一个很少见的剑招起式。
她嘴唇微动,默默念诵着什么。
众人忽然发现,平静凄寒的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风,在寻找风的方向时,却见光阵中被死死压迫住的黑衣女修挥起了剑,剑光纵横捭阖,剑身所到之处,那些围困住她的幽蓝黯然消解。随着那道白虹的挥动,寒夜中的风越来越猛烈。
风,从她的剑上来。
带着干燥热意的风,无定方向的风,全部承自那一人的剑端。
那是什么样的力量啊……
虚空被悄然搅动,天地自然之力也不过如此。
贾黔羊骤然变了脸色,猛地催动手中降灵木,但降灵木的力量仿佛被什么压制住了。
暗夜中,白虹的剑身在一瞬间间布满烈焰,剑的铮鸣随着翻卷的风扩散出去,与之一起被传至众人耳朵里的,还有女修口中的剑诀,那几乎是咬着牙的颤音。
“剑出,开——疆!”
一声出,万籁瞬忽寂灭。
只剩下视觉。
于是所有人都看到那柄横斩而过的剑,在一瞬间迸发出了怎样的光芒,所有围困在女修身边的黑色木头刹那间化为齑粉,杀阵碎裂,阵外的魂影被劈成了两半,而那黑衣女修转过身,提着剑朝着魂影缓缓而去。
剑出开疆……
那是……那是,第九剑啊!
人群中的昆仑修士在心中呐喊,徒劳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说不出一个字。
寒夜中,声音恢复的第一刻便是一道巨大的轰鸣,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在碎裂、破开……
“很虚弱吧,你的魂魄被我烧了一道,如今又斩了一道,你的分身能支撑多久?”
江渔火静静地看着前方,贾黔羊断成两截的魂魄正在艰难地靠近,试图再次拼凑在一起。但被“乘御阴阳”劈开的东西,即便是魂魄,断口也永远无法弥合。
贾黔羊凝视着这个从烈火中走出的人,声音虚弱似叹息,“真是没想到,剥除了你的羽人灵脉,你还能走到今天。”魂魄唇边泛出一丝淡笑,“但你也知道,我还有分身,你是无法彻底杀死我的,最多只能以剑刺穴封印我的魂魄。”
“真的吗?”江渔火抬眸看向他身后,淡淡道,“若你回头看一眼,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身后能侵染魂体的凉意袭来,贾黔羊霍然回首,震惊几乎要溢出眼眶。
天地间的虚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是幽暗的水泽和昏红的月亮,那是另一个世界,只属于魂魄的幽冥界。
只是看了一眼,贾黔羊便感受道一股致命般的吸引力,吸引着他踏进那条忘川水泽。
“很想回去吧。我已经为你打开了归宿之门,会送你最后一程的。”
贾黔羊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他很清楚无论他的分身在哪里,只要踏进幽冥,所有的魂魄都会主动脱离躯体来和这一缕相聚。
这就是幽冥,天道规则中魂魄该去往的幽冥,一旦去了就会永远留在那里,与人世永远隔绝。
江渔火用剑尖将两截魂魄串起,御风小心地靠近那道缝隙,她不能靠的太近,只有魂魄才能进入幽冥,若是活人触碰了,身体会被消解。
贾黔羊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摇头笑起来,“你以为毁灭我一切就结束了?呵,没那么容易。”他望着她幽深莫测地笑,“多亏了你,四印已经尽数解开……”
江渔火问,“什么四印?”
贾黔羊却但笑不语,只静静看着她身后的虚空,魂魄黯淡的眼中掠过无数道虚白的东西,宛如雪花。
他对着她身后怅然道,“故人来了啊……”
江渔火只当他是故作把戏,坚定不移地将他往那道缝隙里面送去。
直到一个虚白的魂体忽然从她眼前飘过,那道小小的魂魄飞速略去,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往幽冥。但即便是匆匆一瞥,江渔火也认出来了。
那是六虫儿,黎越寨的六虫儿。
在矿道里迷失,她和一群小伙伴找回来的六虫儿。
她目送着那魂魄穿过天地间的缝隙,剑尖已经止不住地颤抖,而那道魂魄在踏进忘川水之前终于想到了什么,停下来转了个身,童稚的脸上绽出笑意,对着她身后的虚空不断招手。
江渔火再也忍不住,回过头去。
漆黑的夜空里,漫天的虚白魂体就这样猝然撞进她眼里。
飘飘荡荡地,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