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坟丘 “不是让你逃走,是有任务要交给……”快逃, 不要管我,逃出去……“
“凭什么只有你活下来了!都是你害的!是你害了所有人!”
“你这把刀,我用着很趁手。”
……
江渔火发现自己倒在一片火海里, 好多张脸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江流云、青黛、贾黔羊、黎越寨人、全副武装的士兵们……
他们质问她、哀求她、恐吓她……混杂的声音嚣叫着在她脑子里炸开了, 让她无处可逃, 又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叫她无法呼吸。
忽而一道清音穿透纷杂, 直抵她脑海深处,蛮横地将过往的人全部驱赶了出去。
江渔火睁开眼, 面前是一张略有婴儿肥的少女脸颊,黝黑的眸子正滴溜溜地看着她。现实的记忆回笼,江渔火立时感觉到额头剧痛, 她方才又做噩梦了。
小京蹲在她面前,嘴里吹着一个玉哨,方才应该就是这东西的声音把她唤醒。
“姑姑, 你吓死我了,我叫了你好久都不醒,差点以为你出事了, 还好这东西有点用。”
江渔火多看了一眼她戴在胸前的哨子, 能穿透修士识海, 不可能是普通哨子。
但现在不是问它来路的时候。
她扶着额头坐起来。
江渔火记得她给小京布好结界后,原本只是想坐下调息片刻, 再找时机离开众人去岛中打探, 怎么会又睡着了, 还睡得这样死。
这很不寻常。
更不寻常的,是她四下望去,这里只剩下她和小京。
岛上不知何时起了浓雾, 幽幽地弥散着,又深又重,树木草丛掩进雾气里,影影绰绰的,叫人看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
江渔火问,“其他人呢?”
小京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一醒过来就没有看到他们,只有姑姑你还在身边,偏偏姑姑怎么都叫不醒。”
她看了一眼四周,更害怕了,不自觉往江渔火身边又缩了缩,“姑姑,这里不会有……鬼吧,他们是不是被鬼捉走了?”
“不会。”江渔火按了按额角,头痛便被灵力平息了下去。
小京是凡人,才会怕鬼。但对修士来讲,鬼只是人死后尚未去往幽冥的魂,没有任何杀伤力,鬼也没有力量捉走修士。
江渔火释放出灵识,继承了司徒信的灵力之后,她修为大涨,如今能用灵力探知的范围已经不知道比原先扩大了多少倍。此时灵识一出,整座岛屿的动静都尽收眼下。
西南方探知到六名修士的气息,应该就是温一盏和守江前辈们。
“没事,别怕。”她安慰小京,“我发现他们了,他们还在岛上,没出事。”
江渔火起身要去和其余人汇合,小京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和江渔火一起进了浓雾之中。
林子里雾气更重,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江渔火燃了两只火把,她和小京一人举着一只,但即便如此,目力能见到的范围依旧很有限。
白日里不见有异样,夜间却平白起这样的大雾。江渔火虽然没说,但心里已经十分警惕。
两人在雾中行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已经穿过树林,在衣衫被雾气打湿的时候终于见到了先行进来的仙人。
莫怀清垂手站着,没有注意到江渔火二人,她应该来了许久,江渔火看到她头上簪着的白玉兰,瓣上已经凝了水珠。
“莫前辈。”江渔火唤了她一声。
莫怀清恍若未闻,只垂目静静地注视着身前一片地方。
江渔火走进了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方才什么也看不见,此时却见地上竖着一块木碑,因沾了雾中的湿气,碑上的字迹十分鲜明——故仙门昆仑紫云峰首徒莫怀净之墓。
墓碑之后,赫然是一处隆起的土丘。
莫怀净这个名字,江渔火没有听过,但莫怀清为什么来墨玉江,她却是听温一盏讲起过的——胞妹在大战中殒落,双生子中的姐姐便来此作伴。想必妹妹就是这位莫怀净。
可是仙人命亡身消,没有尸骨,不说立冢只能是衣冠冢,即便亲人非要立衣冠冢以慰思念,又为何会在这里起坟?
江渔火正欲向莫怀清询问,手臂却忽然被人抱紧了。
小京躲在她的手臂下,小声颤抖道,“姑姑,怎么这么多坟啊,我害怕……”
江渔火霍然抬头,此时雾气散了不少,她一眼望过去,只见荒地上的土丘连绵不绝,居然是成片的坟冢和墓碑,夜雾笼罩之下,格外凄冷。
一时间,江渔火甚至以为自己走入了幻境之中。
她蹲下身用灵力探查了离她最近的另一处坟冢,都是实物,并非幻境所化。然后她就看到了剩下的守江仙人,他们也如莫怀清一样,或站立或跪坐在某处土丘旁,显然是在这里找到了故人之冢。
此时温一盏也看到了她,他神情有些惊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温一盏穿过坟丘来到江渔火身边。
“师妹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走的时侯,见江渔火还在安睡,便没有叫醒她。
江渔火没有回,反而问,“这些,是当年战死前辈们的坟吗?”
墓碑上都写了字,那些人的名字江渔火或许不熟悉,但她认得那些人来自的仙门,昆仑二十四峰、天阙十三重殿,还有各个世家的姓氏。
温一盏点头,“是。”
“这些坟从前便在这里吗?”
温一盏看了一眼坟地里的人,又往另一处空地看了一眼。
江渔火明白他意思,两人默契地走到一边。温一盏落了道隔音结界,这才开口道,“这座岛我来过许多次,从前没有一次见到过坟,一个也没有。若不是今夜林中陡然起雾,我与前辈们来查看,一路跟着雾气走到了这里,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应该能分得出,这里不是幻境。”
江渔火神色一惊,陡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温一盏面色凝重,“没错,白日里见到的那些才是幻境,甚至我从前每一年来岛上见到的,也有可能是幻境。”
没有异样的江岛是假的,筑满了仙人坟的江岛才是真的。
换言之,有人在岛上筑了坟,这些年来一直用幻境藏着。
江渔火脱口问,“可为什么今夜却让我们都看见了?”
温一盏道:“要么,是那人不想藏了,要么,是藏不住了。”
话一出口,江渔火眉头不由皱起。
不想藏了,有可能是想通了,但更有可能,是确信知道的人没有机会说出去了。
若是藏不住……
来岛上后,守江仙人本来是想离开的,是她故意说祓祭材料在手,以此为借口拖住了众人。
所以,如果众人都走了,原本是可以藏住的。
那么,一直想让他们走的人,会是在岛上筑坟的人吗?
江渔火下意识想要去按剑,却发现手上是空的。月下尘星,已经被她还给伽月了。
温一盏没有看见她手上的小动作,只见她神色,知道她想通了,“你先前的猜想没错,拿走祓祭材料的人应该就在守江前辈们当中。”他顿了顿,郑重道,“无论是他们中的谁,师妹,此地都不宜久留。”
他这些年和守江仙人们混迹在一起,跟着他们练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自然清楚他们的修为水平,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
“这里是他们的前尘往事,本与我们无关。无论那个人想做什么,既然他先前想要赶走我们,便没有非要杀人灭口不可的心思。现在走,还来得及。”
温一盏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他们眼下只能猜到守江仙人中有人试图要做什么,却不能确定是谁,也无从得知此人意图,此人其实算不得暴露。
但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后面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为殒落的仙人们筑坟本算不得什么,但如此隐瞒,恐怕有更大的图谋。
“师妹,你先带着小京离开。”
江渔火问,“那你呢?你不走吗?”
她原本以为他会说一起走。
温一盏笑了一下,又恢复称从前玩世不恭的模样,他摇头道,“谁让老头子把祓祭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不能看着这些前辈们出事,也不能让这条江出事。师妹放心,他们对我很是亲厚,算起来也都是我的师父,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没有信服力,既然筹谋已久,那人就不会在意这点微不足道情谊。但顾念到小京,江渔火没有拆穿他,也没有告诉温一盏自己的计划。
“好,我先带她走。”
江渔火说罢便将小京捞起,这次她施展灵力,凭虚御风,不过片刻之间就穿过迷林,越过江面,到了岸边。
小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的直觉没错,这座岛当真很危险,但姑姑还在身边,她就不那么怕了。此刻到了江边,更是觉得安全了,她只是有点担心温一盏,便问,“姑姑,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吗?”
江渔火没有回她,只见她指间一动,天上便有一只大鸟朝她们的方向落下来,这次是一只原本就在在江上盘旋的鹰,因此来得很快。
小京起初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直到江渔火把她放到鹰背,自己却没有上来。她慌忙要下来,却被江渔火施展了术法定住,她又急又气,当即红了眼眶,怒吼道,“你又想甩开我,我不要一个人走,我不走,我不怕了!姑姑你快放我下来!”
“不是让你逃走,是有任务要交给你。”
江渔火知道她的脾气,若是一味让她听话只会适得其反,不如给她压点担子。
果然,听到这话,皱着一张脸的少女虽然还在生气,但好歹是安静下来了。
江渔火将传讯符牌取下,系在她腰间。
“这是我们师门的传讯符,如果我和师兄一直没有回来,你就用这个联系师父,让他来救我们。”她将符牌如何启用,如何传讯都演示了一遍,“我们三个,必须得有一个人在外面做联络人,所以这是很重要的任务,你学会了吗?”
她知道小京在术法一道天赋极高,传讯符这种小术法一眼就能学会,她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让她相信她的确有不能跟进去的理由。
她煞有介事,小京迷迷糊糊地信了,此刻也觉得自己任务重大,狠狠点了点头。
但她还是很担心姑姑,问,“一直是多久?”
江渔火脱口而出,“三日。”
那人的意图已经近在眼前,即便要对战,修士之间的战斗往往只在片刻之间,不管那人要做什么,三日都应该足够平息了。
“回到西都城之后,你乖乖的,不要再乱跑了,我知道你家在那里。”
小京惊讶地睁大了眼,她从来没有说漏嘴过啊,姑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怎么发现的?
江渔火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等我们回来。”
说罢,她一拍鹰背,看着它展翅而起。
江鹰往西都城的方向飞去,渐渐隐入夜空。
江渔火御风渡江,朝着雾气弥漫的江岛而去。
第132章 岛心 他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第一次带着小京走进雾林的时候, 江渔火多留了心眼,火焰不时燎到一些树木草叶,留下烧灼的痕迹, 当作标记。可当她再次进到林中, 顺着标记一路走过去, 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片坟地了。
江渔火在林子里兜兜转转,她确信标记没有问题, 但绕了许多圈,始终会回到原地。
当第三次回到原地的时候, 她遇上了原本该在坟地的温一盏。
见到对方,两人俱有惊讶。
“不是让你走了吗?”
“你不是和他们在一起吗?”
两人问话几乎同时出口,温一盏先回答了她的问题。方才他带着江渔火到了离坟地稍远的地方说话, 目之所及,守江仙人们依然在他的视野范围内。可等江渔火带着小京走后,他再想回去时, 却发现身后已然变了景象。
之后便是如何找都回不去了,就像是被那片坟地踢了出去。
江渔火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人似乎十分不愿他们掺合进去。
可有那根木头在, 江渔火是不会离开的。
她将降灵木从储物袋里取出来, 黑色的木头此刻因为强烈感应到同族的存在而发出点点幽绿微光。
这种木头温一盏是见过的, 也知道江渔火曾经拼了命也要拿下大比魁首就是为了它。温一处清楚它的特性,不用江渔火多做解释, 他就立刻明白过来——此时岛上有另一株同样的降灵木在。
江渔火拿着降灵木往北边一指, 上面的绿芒顿时更亮了一点, 她看着那个方向,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我来, 是因为它。”
知道这是对她很重要的事,温一盏便打消了劝她离开的念头。
坟地回不去,江渔火不再管其他,只一心跟随降灵木的感应寻找另一株的位置。
温一盏跟在她身边,不管师妹要做什么,两个人在一处总比她一个人单打独斗好。
两人御风而起,很快便穿过浓雾中的密林。降灵木光芒也随之越来越亮,简直快要成为黑暗中的一只绿炬火。
密林之后,江岛中央。
江渔火持着降灵木停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形状十分规整的圆湖,圆湖两头都被开凿出来的河流贯穿,引江水积蓄其中。雾气在这里就散了,月光清晰地照在湖面上。
江渔火看见,整个湖就像一个圆形的漏斗,而湖心的位置却是一块高耸的土丘,上面树立着一株比她手上的更高大的黑色木头。
正是那株一直以来向她发出召唤的降灵木,此刻也发出同样的绿光。
看起来,孤零零的一棵无主之木。
但岛心湖形状规整,贯穿其中的两条河流对称,明显都是有人特意开凿,降灵木也是被故意立上去的。
有人在此设阵。
江渔火继续往前行了几步,想看清楚湖心的土丘,那里可能是阵眼所在。
手却在这时被人握住了。
温一盏提醒道,“小心,此人费了这么大力气,不会是普通的阵。”
江渔火知道他的意思,寻常阵法大多依靠修士灵力,更强一点的阵会对环境做出细微改动,而只有大阵,才会需要大幅度改造自然山川,强行让环境与阵法融合,以容纳调用更多的天地之力。
在墨玉江中的岛屿上设下这样的阵,此人究竟想做什么?
降灵木又在阵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江渔火有很多疑问,或许只有先拿到降灵木才能知道了。
足尖轻点,再度凌风而起,未等她穿过湖面,虚空中忽然一道剑气逼近。
江渔火早运了灵气护体,寻常剑气无法突破她的屏障,但这一剑斩空而来,有如无形的光,穿透一切,势不可挡。
她的护体屏障还未曾碰到过这么强的剑气。
江渔火只得闪身避开,但她并不后退,反而愈发向湖面逼近。
区区一道剑气,还不能阻止她取那湖中木。
“师妹,上空!”
温一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江渔火猛然抬头,这才发现上空中数道白芒齐齐朝她头顶射来,都是剑芒!
灵剑破空,却敛了气息,直到近前,江渔火才感受到剑气中的霜冷之意。到得此时,已是避无可避,她便不再躲,指尖结灵化剑。虚幻的剑只有些微光亮,并无实质,却在白芒降临时将数道利剑斩得灰飞烟灭。
甚至没有用到昆仑九剑中的任何招式,仿佛只是随手一挥。
温一盏看着湖面上凌风飞舞的身影,微微惊讶。
师妹,何时有了这般深厚的灵力?
上一次教她练剑是在仙门大比前,那时候她连第八剑都无力贯通,如今这般,恐怕学第九剑也不在话下。
“有点本事,我没有看错你。”
这个声音……
温一盏和江渔火同时朝声音来源望去。
雾气弥漫的树林中,一道白影逐渐显现,全身素白的人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白徽从林中走出来。
“竟然是你!”
“白前辈?”
白徽对两人的惊讶毫不在意,她从前醉意醺然的神色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森冷利落,像一柄被擦亮的剑。
“你究竟想做什么?”江渔火落回到温一盏身边,冷声问,“身为守江人,为何要阻止祓祭?”
白徽看了眼江渔火手上的降灵木,眸光眯了眯,“原来你手上也有,难怪能找到这里来。”她颇有些遗憾道,“早知道,就连你的储物袋一起扔了。”
想到那些从他身上盗走的材料,温一盏顿时面色有些难看,“前辈,无论你要做什么,趁现在还未铸成大错,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白徽摇头,看向这个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青年,眼中终于带上了点笑意,“一盏,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办法回头。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她将目光投向岛心的湖,“五年,修坟凿湖,整整五年,可不是你一句收手就能停下的。不过,这些都与你们无关,如何就是不肯离开呢?”
若真是无关,为何不能示人?
江渔火隐隐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说罢,白徽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二人,仿佛又变回了之前那个老前辈,“一盏、渔火,我已经给过你们三次机会了,可你们最后还是闯进来,实在是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江渔火皱眉,“三次?所以那些事情,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她原本怀疑的是所有守江仙人都参与其中,但现在看来,竟然不是。她想了想,缓缓开口。
“第一次,是你盗走祓祭材料,想让我们回昆仑;第二次,是在江岛上布下幻境,让大家以为岛上什么都没有,好及时离开;第三次,夜间幻境失效,我们看到了坟地,你又把我们踢了出去。”
白徽看她的目光有些许赞赏,“猜的不错,你这样,倒是让我有些羡慕张真阳了。”
温一盏担心其他人,当即问,“其他前辈呢?”
“他们很好,你不必担心,只是暂时无法过来而已。”
白徽这句话一出,江渔火突然想到之前的事。
“我明白了。”她目光如炬,盯着白徽,“早先前辈们醉酒昏睡,也是你故意的对不对?”
白徽略一挑眉,“这话又怎么说?”
“你要做的事情不能被他们知道,需要一段不能被人打扰的时间。但你没有想到师兄和我会突然要来,这打乱了你的计划,你知道我们如果没有收到消息,肯定也会沿江去寻,迟早会发现不对劲,这才不得不让他们提早酒醒。”
“但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所以你才暗中三番五次劝我们离开。”
“是今夜吗?你今夜要在这里做什么?和这根木头有关系吗?”江渔火举着手中的降灵木,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白徽脸色微变,却还是微笑着注视二人,仿若一位再温和慈爱不过的长辈,“虽说事不过三,但我还是想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如果我现在请你们离开,你们会听话吗?”
江渔火和温一盏都没动,若要离开,他们早先就走了,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江渔火只是继续问,“这株降灵木,不是你的对不对?”若是白徽自己的,她早该发现江渔火身上也有一株,但她显然直到今夜才知道。
“是谁帮你放在这里的?”
会是和贾黔羊有关的人吗?
江渔火不自觉往前多走了几步,迫切地想要从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白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答。
却见她拇指一碾,熟练地打开腰间酒葫芦。
白徽爱喝酒,酒葫芦带在身边随时随地都会来一口,二人都只以为她又要饮酒。但白徽却是将酒洒在脚下,异常醇香的酒被她倒了个空,空气中立时弥漫起奇异的香味,酒葫芦落在地上,非石非玉的东西,此时却碎开了。
“不好!后退!”
温一盏见状不妙,立即伸手去拉在他前面的江渔火。
几乎是同时,白徽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阵开。”
江渔火还没听清她的话音,立时就感觉到一股刺眼的白芒从地上冲天而起,白芒强烈且带着霜寒剑气,她几乎是见到白芒的第一时间就闭上了眼睛,但依旧刺得她双目一时间无法视物。若不是温一盏拉着她后退一步,此时剑气恐怕已经伤了她的眼睛。
被圆湖吸引了注意力,她一直以为阵法在湖中,却没想到白徽在岸边也布了阵。
她看不见,此时闭着眼睛,注意力便集中到其他感官上。她能闻到那股奇异的酒香,里面有她熟悉的味道,有一些记忆就要从尘封的地底爬出来。
她快要想起来了,还差一点,让她再多闻一点。
忽而有剑气朝着她面门袭来,一只手拉着她猛然转了方向,躲开攻击。可是注意力也瞬间被击散,刚要破土的记忆又缩了回去,她有些急躁地想挣脱那只手。
温一盏一只手持剑击散剑气,一只手拉着她躲避。察觉到她的动静,他握得更紧了些,一点也没有放开。
“师妹,你的眼睛怎么样?”
他说话间又有无数剑气从四面八方袭来,是剑阵,他们被困在剑阵里了。
江渔火这时才发现温一盏出剑要比平日里慢一点,毫厘之间的细小差异,若不是江渔火对他的剑意早已极为熟悉,此时也无法发现。
“你的眼睛也看不见了,对吗?”
江渔火回想起来,是方才冲过来拉她的一瞬,他的身形更在她前面,受到的刺激恐怕比她更重,而他的眼睛明明才重伤初愈。
“放开我吧,先顾你自己。”
“别担心,只是被晃了眼,马上就好了。闭着眼睛作战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
他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与此同时,江渔火身后又有几道霜寒剑气被绞碎,但她也分明听到一丝剑气割破血肉的声音。
疼不在她身上。
也许是回忆被打断的急躁,也许是怕他眼睛受伤的焦虑,忽而怒气就压过了所有注意力。
江渔火听见自己的声音,“温一盏,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让你顾自己!”
第133章 封印 “你有要成全的人,我也有。”……
温一盏人都被骂懵了。
师妹是不常骂他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但一般出现在他因为过于嘴欠或是手欠把她惹毛了的时候。
但这次,他没有惹她。
应该没有吧……
或许, 可能……师妹是不是, 心疼他了?
温一盏这样想着, 手中也一刻不曾停。阵中剑气连绵不绝,不断要绞杀阵中人, 一副不死不休的势头。江渔火挣脱了他的手,此刻, 他确然能更加游刃有余地应对剑气,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周身有强烈的灵力波动, 向他袭来的剑气也变得更少了。
如果他此刻能够看见的话,就会发现江渔火手中的灵力也和她的怒意一样,排山倒海地向四面八方的剑气压过去, 连带着把即将生发出来的剑气一起湮灭在原地。
江渔火的眼睛渐渐开始能够视物,她看见四周被冲天而起的利剑包围,她和温一盏正处在剑阵之中。
她是破过剑阵的, 但白徽的剑阵和宁玉的剑阵又有所不同, 此阵上方没有法器, 她也没有在四周看见除剑以外的任何器物。
她之前炼化了宁玉的金印,除非自己动手, 本不会再受外伤, 可当这股剑气袭来的时候, 她隐隐意识到这种霜寒剑气虽然不会割破她的身体,但却会割在魂魄上。
看来白徽是真打算让他们死在这里了。
可她破过一次剑阵,就能破第二次。
“师兄, 能看见了吗?”
温一盏眼睛方有点光亮,就听到身后江渔火的问话。
“能,师妹想让我做什么?”
“压阵。”
所谓压阵,不仅是要以灵力为引,化作灵锚,稳住阵脚,防止阵法反扑,在这样的杀阵里,更是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掌握阵法的所有变动,引导破阵者避开杀机。
有人压阵,便有人要去破阵。江渔火想要做什么,不言而明。
一攻一守,压阵者,是破阵者的屏障。
温一盏此时视野已经清晰,没有片刻犹豫便将手中灵剑往上空一掷,随即双指在身前翻转交叠,空中的灵剑瞬时间化作无数道剑光,落雨一般直射向剑阵中的每一处阵脚。
趁着时机,江渔火飞身跃起,指尖被她划出一道破口,一粒血珠凝在空中,碎裂、燃烧,血液里的火焰撕扯变形,渐渐拉长成一柄剑的长度,燃烧着的血剑。
四面八方都有源源不断的剑气,白芒纵横交错,叫人辨不出来源。江渔火一手执血火剑,一手聚集起一团淡金色光芒,光团被她抛向空中,飞速旋转扩散。
凡皆法阵,必有阵眼。
找不到阵眼呢?那你就骗骗它好了。
怎么骗?骗它你就是布阵之人啊。
这是之前在逃亡路上,李梦白为数不多有用的话。
找不到此剑阵的“金印”,江渔火便给它创造金印,以宁玉剑阵的金印气息做诱饵,让此阵以为是要为其注入力量。
随着金色光团散开,渐渐的,无数纷杂的白色剑芒朝一个方位汇集、合并,露出剑阵本来的剑气漩涡。
就是这里来。
不待游疑,江渔火连人带剑,朝着剑气漩涡直刺进去,白芒瞬间吞噬掉火焰。
下一刻,火光大盛,剑气成了火焰的燃料,将白色的漩涡变成烈火的源头,剑气不再生发,火焰由此蔓延。
江渔火落回地面。
四周不再是刺目的白,夜色从烧穿的剑阵中显露出来,像是在白纸上烫出的洞。
烧穿的洞已经可以出去了,但温一盏没有动,他看着头顶的火光,知道火焰会将剑阵燃烧殆尽。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江渔火这样战斗,这样烈,这样……耀眼。
她进步得太快了。他想,和她相比,他似乎已经在原地停留很久了。
再这样下去,恐怕他真的要被师妹保护了。
剑阵已破,但那片湖却不见了。
江渔火灵识探出去,发现他们已经离湖很远,不知道白徽是如何做到的,剑阵竟然还能转移地点。
但现在不是纠结阵法的时候,阻止白徽才是当务之急。
赶回岛心湖的路上,出现了一道清瘦的人影。很快,二人就明白并非白徽的剑阵多么精妙,而是还有另一个人在暗中相帮。
“焦前辈,原来也有份吗?”温一盏十分不爽,他这些年也算是以诚相待,换来的却是一个个的欺骗。
“她未曾告诉过我,但她既然执意如此,你们便不能打扰她。”
焦重垣左手在虚空中张开,一柄深色灵剑便出现在他手中,以灵剑为中心向四周张开一道灵力屏障。
“离开这里,否则我不会手下留情。”他随手抛出一个传送阵,“或者,我送你们离开。”
感知到剑阵中熟悉的气息,江渔火恍然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在白徽的剑阵上叠加了一个传送阵,他早知白徽布下杀阵,将他们转移走,是为了救他们吗?
但他们不需要人救,也不需要人送。
江渔火一个字也没说,提着剑便冲杀上去,焦重垣冷峻的脸肉眼可见地不悦起来,似乎十分不喜她这样的举动。
“无礼。”
焦重垣的剑意毫不留情地攻向她,他的剑并不如江渔火快,但每一剑都带着古朴沉重的威压,如山一样压在江渔火剑上,连带着她的攻势也滞涩起来。
身后忽然一道紫电闪过,趁着她和焦重垣缠斗的片刻,温一盏已经使出一剑“辟帝阍”斩向虚空。
屏障如布帛一般发出撕裂的声音,江渔火抬头,温一盏站在夜空中,横剑在身前,灵剑的光映在他眼睛里,清亮无比,他朝她眨了下眼。
“师妹,去做你的事,这里我来。”
江渔火点头,“嗯”了一声,当即抛了道火光迷了焦重垣的眼,而后没有一丝犹豫,从破口闪身而出。
在她消失的一瞬间,温一盏握剑的手一松,重重呼了一口气,破口便在刹那间合上。
焦重垣没能抓住江渔火,正要追过去,身前却多了一柄剑。
“凭你一人,想拦住我?”焦重垣看他一眼,落拓不羁的青年凌空而立,黑色昆仑弟子服上有隐蔽的破口,是方才在剑阵里被割伤的,终究是他带过的晚辈,“一盏,剑阵里的是伤魂剑,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去补魂,而不是在这里拦我。”
于修士而言,身体上的伤好恢复,魂上的伤却难以痊愈,若是没有及时修补导致魂魄残缺,修士便极为容易被魔气入侵,从此修为受阻,再不得寸进。
这些温一盏不是不知道。
黑衣剑修吹开落在眼前的碎发,唇角上挑,“你有要成全的人,我也有。”
……
江岛中心,漏斗湖畔。
江渔火刚一靠近,就感觉到一股强烈的魔气。
她循着气息探过去,魔气中心正是湖心高地,降灵木上。
而白徽正在源源不断给那株降灵木灌输灵力。
见到她来,白徽惊了一瞬,但随即就是肉眼可见的不耐烦,一道凛冽白芒不由分说便朝她打过来。
江渔火也不客气,不躲不避,剑气带着火焰击散白芒,直逼向白徽所在的地方。
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激怒了白徽,她语气狠戾,“你怎么还不死?”
这一次,她祭出的不再是剑气,而是一道亮如白虹,寒如冰雪的剑。
定春剑。
何为定春?
霜寒尽敛,万物生息。
正是将凛冬霜寒尽藏于剑锋,才能让春回大地。
传说中的定春剑刺来的时候,江渔火只感觉周身的气息都被卷走,尽数化作寒锋,锐不可当,她不得不先避开,但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她看见魔气正在从降灵木底部漫溢上来,仿佛是在引导什么东西出来。
一个惊悚的念头瞬间闪过江渔火的脑海。
在李家时,药翁破开她和李梦白灵力封印的办法,正是借助降灵木。
降灵木能通导灵气,自然也能通导魔气。
不好!
江渔火再一次冲上前去,想要去抢那株降灵木,白芒毫不留情斩来。
“白徽,你疯了!你怎么能破封魔印?!”
江渔火又怒又惊,若非她及时缩回,定春剑几乎斩下她的手。
她只觉得白徽无可理喻,“你来守江,背后谋算的竟然是要毁了这里吗?”
被江渔火看穿,白徽此时却一点也不生气了,她只是沉静地逼退来人,守着那株降灵木,不让任何人接近。定春剑被她握在手上,剑身横于身前,是昆仑剑招里最常见的起势,她看起来很清醒。
江渔火悬于湖面上,苦于无法接近,但也不曾退却,“百年前死了那么多人才结下的封印,你要让他们白死吗?”
此话一出,白徽目光陡然淬满恨意,“白死?他们是怎么死的,究竟是谁让他们白白送死的?你该去问你师父!”
师父?和师父有什么关系?
温一盏说,师父当年并不在战中。
降灵木上攀缘而出的魔气越来越多,江渔火心知必须要阻止这一切,否则人间必定大乱,实在不行,她便烧了这根木头!
她祭出血火剑刺过去,几乎就要打在降灵木上。
“不准动它!”
火焰被白徽一剑击落。
霜寒剑意再度来袭,白徽起手就是一招完整的“辟帝阍”,无数剑光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叫人在她的网中无处可逃,圈住猎物后,一道霜白剑罡横贯天地,有如天罚。
这样的“辟帝阍”……
江渔火知道剑意会随持剑人心性变化,这一式她从前只见温一盏使过,若说温一盏的剑意是灵动逍遥的风,那么白徽的剑意便是巍峨沉重的山,是要令万物碾碎在其脚底的气势。
江渔火心神微震,但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她有半点分神,她原本可以无惧剑伤,可定春剑能破的不仅仅是肉身,还有魂魄。
她明白这一剑不是她能接下的,只能运足灵力,以手中幻化的剑为自己破开一条生路。
燃烧的剑生生将剑网撕裂,但幻剑毕竟没有实体,破网而出的瞬间,定春的剑气还是穿透了幻剑,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立时便有灵台被撕裂般的剧痛。这道魂伤似乎激怒了她血脉里蛰伏已久的火元,未等她多做唤起,此时便已成燎原之势。
与此同时,那道没能斩到她的剑劈向了湖面,整个湖面被定春剑断开成两半,破开的裂隙甚至还在不断向下延伸,竟似要把整个岛都切开。
湖水开始下陷,水底下渐渐隐现出纵横交错的金线。
是封印魔物的纹路,无数根金线,指向无数个曾经在此以命为印的修士,它们共同缠绕在一起,几乎将世间所有魔物封印在底下。
原来封印,就结在这座岛下。
庞大而繁复金色纹理只显露出了部分,但江渔火分明看见而降灵木所在之处,正是这些线条交汇的中心。黑色的木头竖立在封印中央,宛如一支利剑插入心脏。
江渔火痛极怒极,扶着伤臂,看着不远处黯淡消瘦的白影,“白徽,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还当自己是昆仑的修士吗?”
没有想到她还能从自己的剑下逃生,白徽霍然回首,眸中尽是恨意,“为什么不能?”
“张真阳可以为了心爱的女人背信弃义,我为夫君,为什么不能放手一博?”
第134章 忆安 “不放!”
师父?背信弃义?
江渔火看向白徽。
流水倾泻的湖面上, 封印的金线和黑色的魔气一同缭绕在她周身,刻骨的恨意映在白发女仙眼中,双目几近赤红。
江渔火道:“你的夫君, 已经死了。”
昆仑山上, 人人都知道, 百年前宗门里最光风霁月的大师兄慕忆安死了,在墨玉江上的仙魔大战中, 斩杀魔物直至最后一刻,而后力竭而死。但很少有人知道, 那个人,曾经是定春剑主人的道侣。只因直至他战死时,两人结契成亲不过月余。
若不是因为温一盏, 江渔火也不会知道这些。
闭关结束的定春剑主人刚踏出静室,接到的便是丈夫从不离身的命剑。失了道侣的女修不肯相信,赶到亡夫葬身之地, 在尘埃已经落定的战场溯游了许多天。回到宗门时,她一切如常,仿佛只是出门远游了一趟, 她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除了一头霜白的头发。
宗门内的中坚力量在大战中折损严重, 她回来,便是彼时门内硕果仅存的几位仙长之一, 教导弟子、重建宗门的事自然落到了她头上。这样的事一做便是许多年, 渐渐地, 已经很少有人提起当年的事,也忘了德高望重的仙长曾经有过一个道侣,只当她是个生性洒脱, 有些爱喝酒的前辈。
但某一天,她忽然辞了宗门,说要去墨玉江。
小辈弟子中有人问起,墨玉江是什么地方?
百年前人间魔物肆虐的情形已经离他们很遥远,只道如今世间太平安宁才是寻常。
从此世间再无昆仑山定春剑主人,只剩墨玉江守江人白徽。
江渔火冷然道:“百年前他就死了。”
白徽双目中的血色愈加浓重,她怒喝道:“你胡说!你知道什么,他就在底下,是封魔印囚住了他的魂体,我分明听到了他的声音!”
想到了什么,她赤红的双眼忽然变得哀伤,“他说,他很疼……叫我救他出来。”
看着眼前的人,江渔火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很久以前,也有一双这样赤红而哀伤的眼睛,倒在山林里,死在它守护的人手里。也是多年来,她噩梦的开始。
江渔火看着白徽,有些许不忍,“他若当真没死,也不会希望看见你这副样子。”
白徽神色一滞,缓缓抬头,“我……如今是什么样子?”
疯狂和偏执这时从她身上退散,她似乎又变回从前那个温柔和善的世外女仙。
江渔火心里不是很舒服,她没有答白徽,只是问她,“是谁给了你降灵木,是那个人告诉你可以用它破开封印的吗?”
“是……”白徽缓缓开口。
此时降灵木底下忽然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随着溢出的魔气越来越深重,黑雾中出现扭曲的人脸,许多张脸争先恐后想要逃出来。
刚要出口的话被打断,白徽神色狂乱地扑过去,“忆安,忆安,是你吗,哪一个是你?”
“我在这里,我来接你了,我没有丢下你……”
可惜她手中的剑刚一靠近,魔气便被凛然的剑意粉碎,消散无形,她惊慌之中连忙收了定春,孤身扑进魔气里。
趁她收剑,江渔火当即闪身逼向降灵木。
魔气萦绕的木头握到了江渔火手上,只要拔出来,魔气的通导就会即刻停止,所有为破阵而做的努力都会失败。
白徽知道江渔火已经勘破了破阵的机制,此时看到她就要让自己功亏一篑,心下大惊,惊慌中更加狂乱,她一手按在降灵木上,一手聚集起寒霜压向对方。
“放手!”
“不放!”
江渔火体内本就火气翻涌,此时径直释放出火焰,寒霜尽数融化成水汽,“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她急切地追问,“告诉我!”
白徽已经彻底被愤怒占据,赤红的双目尽是凶光,她运足十成灵力,手心一震,带着伤魂之力的无数冰刃便刺入握住降灵木的另一只手,“你放不放?”
魂魄被寒冰割伤,江渔火已经快要感受不到那只手的存在,她大喝一声,“就是不放!你休想破开封印!”
她是为来调查降灵木而来,但她也是遵从师父命令来祓祭守江。她在,谁也别想破坏这条江!
随着她一声怒吼,自她掌心窜出一道金色的火,纯然的焰火不仅融化了冰刃,甚至让无惧水火的降灵木都燃烧起来。
白徽愈发惊怒,她用了十成的灵力,却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晚辈还能抵抗。
冰与火两道强悍而澎拜的灵力汇聚在一根通导灵力的木头上,她们运的灵力越强,降灵木吸收到的力量就越多,木头之下湖面的裂缝随之不断张大,金线织成的封印被降灵木导入的灵力撑开,中心处渐渐起了漩涡。
“告诉我,那个人是不是叫贾黔羊?”江渔火抵抗着对面人的灵力威压,几乎是咬着牙关追问。
“放手!”白徽也不好过,许多年都没有遇到过对手了,降灵木上的火也灼烧着她的手。
流水不断被吸入其中,涡旋越来越大,湖中高地早已被冲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悬于空中,各自握着木身,谁也不肯放手。灵气翻飞,水花四溅,封魔印的自我修护被激起,□□金光乍现,不可阻挡地将降灵木吸入漩涡之中,伴随着两道僵持不下的身影,一同湮没在水底。
……
密林里。
温一盏终于一剑刺入焦重垣的身体。
这一剑奇袭正是焦重垣曾经教过他的招式,破势、藏锋,于无声处刺入雷霆一击。
焦重垣失了力气,倒在地上,看着这个曾经笑嘻嘻找他讨教的晚辈,目光却是欣赏。论修为他或许比不上自己多年积累,但论用剑,焦重垣还没有遇见第二个能和他媲美的。出神入化又变化多端,剑在他手中俨然成了他意识的外化,随心所欲,欲则必达。
“焦前辈,承让了。”
温一盏指间微动,剑便自动归入鞘中。
焦重垣无力地觑着温一盏,虽然他灵气收放自如,但迟滞了毫厘的剑势还是出卖了他。焦重垣看出来,他此刻的状态并不好。
他们二人并无愁怨,甚至可以说关系还算亲厚,温一盏并没有对他下杀手,焦重垣只是身体不能动,但还能说出话来。
温一盏的确是天生剑骨,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情。
焦重垣道:“她今夜就会和那个人团聚,一盏,不要去打扰她。”
温一盏微微一愣,他看了一眼地上向来眉目冷肃的前辈,他此时的神情罕见地温柔。
明白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是谁之后,温一盏惊诧在原地。这帮前辈,原来打的是封魔印的注意,怎么能如此肆意妄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夜空中陡然出现一道贯穿天地的白色剑光,是白徽的定春剑!
能逼得白徽祭剑……
师妹有危险,他得赶快过去!
“一盏,你走不掉的。”焦重垣在他背后有气无力道。
话音落地,温一盏就感到一阵眩晕,他几乎是直直地跪在地上,“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焦重垣笑,手上捏着一块酒葫芦碎片,“你忘了,是你自己要喝她的酒。”
喝了她的酒,酒意何时发作便全在她的掌握之中。酒器碎了,掌控便落到了他手中。
“她明明在犯大错,你为什么……还要帮她?”温一盏咬破舌尖,试图让自己清醒,但眩晕还是一阵阵来袭,甚至一阵比一阵强烈,“她和那个人相聚,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图什么?”
这些年的相处,其实谁都能看出来,他是为了白徽而来的墨玉江。所谓的未婚亡妻,不过是一个借口,当年的他与这位由家中长辈定下的未婚妻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何来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感情。
让他放不下的,从来都是昆仑山里那个一剑挑落他发簪的定春剑主人。
比试场上,女修用剑尖抬起手下败将的下巴,潇洒多情的眉眼笑意融融,问,“长得不错,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年轻却古板老成的剑修少年分明气红了脸,却不敢看女修的眼睛,只能放下狠话,“总有一天,我会打败你。”
这一天终究没有到来,只在古板少年终于认清自己心意,揣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不知如何是好时,闯入了她和另一个人携手同行的夕阳里。
直到那个人的死讯传来,他以为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可百年的陪伴里是百年的绝望,谁也没有想到多情恣意的人皮下却是一颗坚贞不渝的心。这颗心她给了别人,便再也没有了。
想到往事,焦重垣笑容变得缥缈,“从前总是什么都慢一步。如今,我不会再慢了。”
甚至在她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就想好了要如何助她。
抛弃使命、背叛宗门、阻杀弟子……若她能自此从执念里解脱,他此生也便满足了。
只是慢了一步,便落得一生遗憾,他也想弥补从前的自己。
他忽然转头定定地看着温一盏,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一步慢,哪怕只是瞬晷之差,也是永岁之隔。”
温一盏一时间没明白焦重垣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他说,他艰难地想从地上支起来,灵力和力气却像被抽走了一般,他给手上来了一刀,沉重的唇舌终于能活动些许,思维已经变得迟滞。
温一盏断续开口,“给我……解开,师妹……不能有事,我要……”
“你要去寻她?”焦重垣仰头看夜空,“不成,只要阿徽下定了决心,没有人可以在定春剑下活下来,你去了也只是多一个人送死。”
“你不该助她离开的。”
这一句叫温一盏心神俱骇,他撑着最后的清醒起身,想要奔赴江渔火的方向。
焦重垣手指划过那枚酒葫芦碎片,年轻的剑修应声倒地,这一次没有任何挣扎,直接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睡吧,她的酒是好酒,能让你做个好梦,见到想见之人。”
焦重垣给自己止了血,强撑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温一盏那一剑虽然让他重伤,但毕竟没有下死手。
“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过去了。”
昏睡的年轻剑修被留在原地,焦重垣跌跌撞撞地朝着林深处走去。
夜空被剑光彻底照亮,宛如白昼,大地震颤,地上浮现出封魔印的金线,万千光华都指向一个地方。
第135章 洗江(一) 但魔就是魔。
湖水只将人浸没了一瞬。
下一瞬, 握着降灵木的人就被拖进了封魔印下的天地。
“是血!是血的味道!”
“有人掉下来了,啊好新鲜的身体……”
“我要吃,我要吃……”
“啊啊啊啊好烫好烫!”
“可是她身上好香, 我忍不住了……”
江渔火睁眼便看见无数团黑影聚在她眼前, 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 让她几乎要看不见顶上的金线。
身体一阵密密麻麻的噬咬,痛意并不明显, 但却能感觉到灵力在迅速流逝,咬她肉身、让她灵力流逝的, 正是魔物。
她被降灵木吸入了封魔印底下。
忍着烫意的魔物们贪婪地噬咬着血肉,以为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一顿,但下一刻便有烈火席卷而来, 将它们烧得灰飞烟灭。
魔物们发出痛苦的尖叫,声音一会儿像人,一会儿像野兽。
这里的魔物太多了, 江渔火烧了一波又来一波,魔物们飞蛾扑火一般朝着她的身体扑过来,只为了吃上一口新鲜的血肉, 魔物的数量之多, 几乎要像茧一样把她包住。
它们饿了太久了。
被封印在底下地百年里, 所有的身体都被吃完了,魔物的、修士的, 吃到再无可吃, 大家都变成了一团饥饿的雾气, 不管曾经是魔是仙,最后都只剩下了对吞噬的渴望。
江渔火来一团杀一团,但这些被封魔印镇压了百年的魔物又岂是好对付的, 她杀掉一团便有另一团趁机来咬她的血肉,源源不断。
她踩在泥沙上,踩断了什么。一低头,发现泥沙里埋着白骨,还有如今绝不会有人穿的古旧衣裳,大约是曾经仙门殒落在此的那些前辈们。
江渔火从泥沙里捡了把剑,剑身锈迹斑斑,剑身灵气也早已消散,但好歹是剑。
她将火引到剑身上,凌厉的剑气混着烈火将魔物的包围圈劈出一条路来,这时她才看见白徽的身影。
不远处的洁白身影上也同样覆盖着一大群魔物,不同的是,白徽一点也没有消灭它们的意思,她甚至没有驱赶,任它们贪婪地噬咬她的身体。
不知道这些魔物做了什么,江渔火被它们咬到时,身体的痛意并不明显,但即便再如何不觉疼痛,血肉却是实实在在的被这些东西吞噬了,若是放任不管,以这些魔物的数量,白徽很快就要被吃得只剩骨架。
江渔火不由分说便是一剑挥出去,击散了趴在她背上喝血的魔物。
再走近些,江渔火才看清楚她在干什么。
“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是,不是,不是……”
此刻的白徽剑也不出了,降灵木也不要了,只对着魔物们喃喃自语。
她竟在一个个对着找人。
真是疯了!
“白徽,你清醒一点,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江渔火一边剿灭对她穷追不舍的魔物,一边还要分出手消灭白徽身边的那些东西,身上的血窟窿便越来越多,可白徽的伤口身上只比她更多,洁白无尘的衣裳被染成了红色,连带那头白发也变得血迹斑斑起来。
白徽发了疯一样在魔物里寻找,终于让她在里面寻到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慕忆安,是他的同门。
她惊喜地捧着那团魔气,“朱悯,忆安呢,忆安在哪里?告诉我!”
那只幻化出人脸的魔对她的话毫无知觉,只受本性驱使一口一口咬在她手腕上,哪里被咬过许多口,已经可见白骨。
“你也找不到他吗?”白徽只失落了一瞬,下一刻她便打起了精神,“要是你看到他,就指给我看好不好?”
回答她的只有啃食的声音。
江渔火震诧不已,不仅是因为白徽的行为,还有魔物中的那张人脸。
她原本以为白徽是受人诓骗才认定慕忆安被封印在底下,可这里竟然真的有她曾经认识的人。如今看来,她的话竟是真的,当年殒落的修士们魂魄没有归于幽冥,反而和魔一样被封在印下。
她抬头看头顶纵横交错的金线,忽然明白了封魔印的力量从何而来。
没有凭空而来的东西,只有修士们以身为封,结灵为印,魂骨都献祭,才能结出这样百年不破的封魔印。
这样强大的封印,若不是白徽借了降灵木的力量,它还会一直封印下去。
所以,这些封印底下的魔物,一部分正是当年为伏魔身死的修士。
修仙之人,被魔气浸染得不成样子,如何不叫人痛心。
看着那些狰狞的人脸,江渔火忽然有些明白白徽。
不过明白不代表赞同,她还是想要阻止她,然后问清楚,她到底是得到了谁的指点。
江渔火只迟滞了片刻,无数魔物又蜂拥而至,将她团团包围住。
有脸的也好,无脸的也罢,都是魔物,都该杀,若是不杀,死的就是她。
杀出来的缝隙中,她看见白徽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奇怪的是,魔物们似乎畏惧着什么,不敢再追着她,于是江渔火周身的魔物更多。
她毫不犹豫斩向黑云,连带着黑云中的人脸。这些魔物虽然因为封印消了智识,但毕竟曾经能令数百修士命丧于此,本身实力并不弱。江渔火几乎是用尽了毕生所学,燃烧的剑所到之处,才能斩碎魔气。
但魔物实在太多了,用剑是杀不尽的,她想。
这样多的对手……血脉里的火又在鼓噪,让她浑身的血液像沸水一样躁动不已,明明身体已经感受到被灼烧的疼痛了,但心里竟然隐隐觉得兴奋。她的血脉里好像蛰伏着一只怪物,不时冒出来,露出潜伏着的最原始的杀戮欲望。
想要杀光一切,将这群魑魅魍魉都烧个干净。
但无涯山人的话犹在耳边:当这具身体承受不住你的血脉时,体内的火就会将你自己焚烧殆尽。
她最终还是压下了那股原始的杀意,只用剑,破开魔物们的包围圈。数不清到底挥了多少次剑,黑色的茧溃散,她终于可以看见白徽。
可当她靠近时,她才看见白徽此刻的样子——浑身都是血窟窿,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把她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血人,半边身体几乎只剩下骨架。
做下这一切的,是她紧紧抱在怀里的一只魔。
“忆安,你真的在这里,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我是白徽啊,我是你的妻子……”
她对着那只魔低语,眼里闪动着泪光。
这只魔化成了人形,不再是一团无形的雾气,有了脑袋和四肢的形状,身体虽然依旧是一片黑色,但已有如实质。可无论白徽说什么,它只是无情地噬咬她的血肉
在江渔火看来,这已经是一只纯然的魔,和仙君慕忆安没有半点关系。
但显然白徽不这么认为。
她还抱着那只魔,不断说些江渔火认为的疯话。
江渔火看出这只魔不一般,白徽被认作是它的食物,有它在,其余魔物虽然虎视眈眈,但似乎是出于对它的畏惧,并不敢靠近。
但即便如此,再这样下去,白徽会被这只魔吃光的!
江渔火管不了白徽怎么想了,她一剑劈在那魔物的面门上,让它不得不松开了白徽的肩。
趁它松口的空档,江渔火一把将白徽残破不堪的身体从它身边拉了出来。
但它果然不同寻常,黑影中化出一柄剑,竟照着江渔火方才的动作,对着她的面门依样挥了一剑。
比其他魔物聪明不少,还会模仿人了。
但魔就是魔。
这一剑被江渔火挡开,连带着它握剑的手一起斩落。它似乎畏惧江渔火剑上的火,讪讪缩了缩,同时捞起几团魔气吞进去,那只被砍断的手又迅速长了出来。
无怪那些低级的魔物不敢靠近,原来它们也是它的食物,此时它似乎觉得受到了威胁,不断将魔物塞进自己肚子里,身形变得越来越庞大。
这样吞并下去,还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的魔物。江渔火不能坐视它壮大,提了剑便要冲杀过去。
却有另一把剑横在她脖子上。
“把剑放下。”
已经形销骨立的的白徽握着定春剑,声音虚弱而眼神坚定。
“你还看不清吗?那个东西根本不是你夫君!”江渔火怒不可遏,“它是魔,你非要被他吃光了才高兴吗?”
白徽不听她的,霜寒的剑在江渔火脖子上刺破一道血口,“放下!”
江渔火松手,从泥沙中捡起的锈剑又归于泥沙,她手上的降灵木也白徽被拿走。
白徽支着破败的身体,义无反顾奔向高大的魔物。现在,它已经大到她没办法抱在怀里,不得不微微悬空才能与它对视。
于是,它张口噬咬的血肉也更多了。
白徽强忍疼痛,赤红的双目早已回归清明,可无论被噬咬的多厉害,她的手始终圈着魔的身体。
她将全身灵力汇聚到降灵木上。
“忆安,我们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别怕,我带你离开。”
一滴泪落在魔的脸上,庞大的黑影怔愣了一下。
同时怔愣在原地的,还有江渔火。
错身而过的瞬间,她隐隐约约又闻到那股异香,此时混杂着血腥气,江渔火的记忆终于被勾了出来。
这股异香……
在黎越寨的客舍里、在江流云消失后的神殿里、在被布下幻境的山洞里,甚至在禁令大阵下的石窟里。
但它也在第一天见面时,白徽打开的酒里。
此时此刻,混杂了血液的异香,更加浓郁粘腻,来自刚刚扑向魔物的女修身上。
这种香气,原来她闻到过这么多次,潜藏在记忆深处,此刻终于被串起。
她记得第一次闻到,是在贾黔羊的房间。
降灵木的幽光亮起,白徽举着降灵木,托着那道黑影,那只魔已经不再咬人了,只是怔怔望着女修残破不堪的身影,似乎真的想起了什么。
一仙一魔缓缓升上金线织就的天顶,降灵木接触到封印,就像石子投入湖面,荡开层层涟漪。投入的灵力再大一些,这层封印便又会生出漩涡,将握着木头的人带走。
底下的魔物也看出了苗头,蠢蠢欲动,纷纷飘飞聚集在那根发光的木头周围,以为这根木头也能将它们带走。
白徽看见魔身上愈发清晰的人脸,那张脸曾经无数次含笑看着自己,清俊儒雅的仙君,是她结契的夫君。若不是她当年她旧疾发作需要闭关,他们本该生死都在一起。
可那张脸陡然变得痛苦扭曲起来,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嚎叫,和野兽一样,哪里半分仙君模样。白徽看到他身上起了火,赤金的火焰烧灼他的身体,不止是他,还有一众聚集在他们周围的魔物,此刻全都被火焰包围。而自己却安然无恙。
白徽低头。
火焰之下,泥沙之上,那个一直固执要阻止她的女修此刻正愤怒地看着他们,火焰映在她眼里,让她的眼睛都变成了金色,灼灼逼人。
“他在哪里?”愤怒映在眼睛里,她的语气却很平静,“告诉我,那个给你降灵木的人在哪里?”
第136章 洗江(二) 是碎体之痛,也是无上力量……
江渔火可以确定, 白徽一定和贾黔羊有关系。
所以,即便知道身体会难以支撑,她还是又一次唤起了火元。
“不说吗?”江渔火催动火势烧得更猛烈, 四周顿时一片哀嚎, 空气中充满了烧焦的气味, “那我只好把这里烧个干净!”
白徽眼中划过一丝挣扎,催动最后的灵力, 只想尽快带慕忆安离开这里,可她手上降灵木也陡然间熊熊燃烧起来, 就好像只要是地上那个人目光所及之处,都会燃起烈火。
火势越猛,江渔火身体的割裂感就越强, 她感觉到血液里的火正在切割她的身体,如果白徽再僵持一会儿,或许她的身体就会壳子一样成片掉落在地上。
但她还是赌赢了。
慕忆安的神情越来越痛苦, 却一直坚持着没有再咬白徽。白徽不忍心,终于落回到地面。
方一落下,白徽就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她此时的状态也不好, 身体和灵力都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催动降灵木几乎是靠意念支撑着,此时意念一松, 身魂都几乎涣散。
“你为什么要找他?我曾经答应过不将他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为了忆安,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要知道你的意图。”
“他是我的仇人。”江渔火冷冷道,如约将慕忆安身上的火熄灭。
白徽已经是强弩之末, 她看得出来。
白徽虚弱地笑了一下,“你杀不了他,更准确地说,是祂。祂没有身体、没有相貌、非仙非魔、来去无踪,你也找不到祂。”
“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江渔火掌心噌地升起一团火,眼含警告。
“五年前,我在江畔遇到祂,祂看出我心中有挂念,赠了一壶酒给我。我很多年没有睡过觉了,但喝了他的酒能让我睡好觉,还能在梦里见到想见的人。”
江渔火冷哼一声,加了这种香料,可不只能让你睡好觉,还能让你陷入迷狂。
“最开始梦里都是我和忆安过去的事,很美好。可渐渐的,我发现梦里见到地忆安越来越痛苦,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一群东西噬咬,每天梦里的人都会比前一天更残破几分。我越来越觉得梦里这些都是真的,于是我又找到祂。祂告诉我当年的仙魔大战,修士们并没有身死魂消,忆安就被关在封魔印下。怕有人对封魔印不利,仙门的人从来都不敢提及这一层真相。”
“我相信祂说的都是真的,因为我亲眼见到了。祂也有一根这样的木头,祂用那根木头让我见到了忆安。不止是忆安,我还见到了好多当年的人。仙门的人可以不管这些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价值的人,但我不能不管忆安。”白徽眼中有恨,“于是,我让祂告诉我破印之法。”
“你以为他在帮你?”江渔火嗤道,“可他也没有告诉你,这些人早就被魔气浸染,变成了魔物。”
“被魔气浸染就该被放弃吗?他也不愿变成这样。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他已经在克制本性了。”白徽的残躯越来越透明,看向魔的目光却是欣慰,“魔气又怎样,能被浸染上的东西,也能被洗去。”
那只魔被火焚过,身体上的黑气越来越淡,作为人的面容和躯体反而愈发清晰,此刻守在白徽身边,看着她的状态,魔的身体虽然木僵着,但那张脸上已经有了人的哀痛。
江渔火抬眼望去,那些陷在火海里的魔物们,有的形体消散,有的魔气褪散,显露出魂魄原本的形态,男男女女,仙姿玉貌,都是曾经的修士。此刻即便魂魄被灼烧,却并不如先前那边嚎叫。
江渔火立即收了火,她看到自己手臂上布满了裂纹,像龟裂的大地。
“你看,你的火能帮他们洗去魔气,他们原本不该是这副模样的。”白徽身形开始消散,血肉模糊的身体在白色微光中消解,“没有仙人会愿意变成这样。”
她身边的魔已经全然退变成慕忆安的样子,魂魄跪在她身边,魂体虚无的手徒劳地穿过她的身体,慕忆安声泪俱下,“阿徽,怎么这样傻?”
白徽抬手,想要触碰他的面颊,可是她的手碰到的也只是一片虚无。
她布阵借力,多次行违逆之举,早已受到反噬,在印中又被魔啃食了大半身躯,□□和灵力都在过程中消散,此时生命已走到尽头。
“不准死!”一道炙热的灵力陡然袭来,强行止住了她的消解。
白徽移目,对上一双执拗的眼睛。
江渔火压下翻涌的血气,“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如何找到他的?”
白徽忽然觉得眼前人有些可怜,她微微摇头,“你如果珍惜如今身边的一切,就应该放下过去,不要追寻。待我身死,拿着降灵木从印中出去,一切从头开始。”
江渔火觉得可笑,“同样的话,你不如说给自己听。”
白徽失笑,“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劝你。可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是你想要的吗?”
江渔火看眼前身体消解到一半的人,灵力枯竭,身形残破,浑身尽是模糊的血肉和白骨,和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缥缈出尘的白发女仙已经完全是两个人。这当然不会是江渔火想要的。
江渔火反问,“那么,这是你想要的吗?”
白徽怔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她转头看着慕忆安的魂魄,“我不后悔。”
江渔火道:“这不就够了。”
即便身死魂消,她得到的不也正是她想要的吗?
白徽涣散的眼眸微凝,第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子,清亮的黑眸,微抿的嘴角,脸上写满十分的固执,却有九分都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惜相见时已太晚,否则她应该会很喜欢这个晚辈弟子。
白徽忽然开口,“帮我做一件事情,我就告诉你如何找到祂。”
“什么事情?”
“这里被封魔印镇压,魂魄无法离开这里,更无法到达幽冥,如果一直无法离开,魂魄又会像从前一样受魔气浸染,沦为无意识的魔物。我如今快死了,身体即将消散,只剩了魂魄,魂魄是拿不起剑的。”
“所以?”
白徽顿了顿,唇角勾起,显露出一丝当年的潇洒肆意,“我要你帮我使出昆仑第九剑——乘、御、阴、阳。”
江渔火霍然抬眼,满是不解。
只听白徽继续道:“世人只知这一剑世间无匹,却不知为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剑能够断开空间,逆转阴阳。”
白徽傲然直视江渔火的眼睛,“我要你用这一剑打开通往幽冥界的通道,让这里被镇压的魂魄去往幽冥,不再受魔气侵扰。如此,我才能告诉你,寻祂的方法。”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一道白虹飞过,定春剑悬在江渔火面前,仿佛等着她握剑。
江渔火转头,“我做不到。”
“如果我让你做到呢?”
江渔火忽然有些愤怒,“你难道看不出我的身体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吗?”
白徽唇角浮现出一个虚弱的笑,眸光冷然,“知道,所以这不仅是我对你的报答,也是我对你的报复。”
“若是你扛住了,便是这世间罕有的九剑传人,甚至或许是唯一的传人,但若是你扛不住……”她看了一眼慕忆安,“那么,就和我们一起在这里作伴吧。”
江渔火沉默了。
白徽能看见她脸上的挣扎,也能看见其他东西。
她想起从前温一盏经常把江渔火挂在嘴边,他形容他的师妹是一只沉默的小兽。
兽是不会遮掩情绪的。
野心写在脸上,欲望透出眼睛。
“好。”江渔火深吸了一口气,“我答应你。”
听到她的答案,白徽一点也不意外,她知江渔火早已习得第八剑,又心有大仇未报,她无法拒绝第九剑。
“那么,看好了!”
一声令下,江渔火供养出去的灵力被挣脱,白徽最后的身体迅速消解。
江渔火站在原地,刹那间,无数细碎的流光如风般擦身而过,又在她身侧的虚空中聚拢成一道纯白的身影。
已成魂体的白徽又变回从前的白发女仙,握着一把同样虚幻的剑。
江渔火握住定春。
白发女仙在虚空中挥出一剑,江渔火依样挥剑。
“跟着我念。”
“是。”
“天地玄黄,阴阳洞彰。”
“天地玄黄,阴阳洞彰。”
虚空中的光剑纵横捭阖,剑招越来越快,即便只是魂体的演示,仿佛也能搅动虚空中的力量。
江渔火追随着虚空中的魂影,一招一式都完美复刻,两道身影动作同步,渐渐融合,一虚一实、一白一黑,宛如双生。
封印之下,无论是魂是魔,全都失神地看着这一幕,随着两道光剑不断挥舞,被封印百年的空间里渐渐有了风,是霜寒凌厉的,也是炙热滚烫的。
“剑贯九幽,剑出,开疆!”
“剑贯九幽,剑出——”
魂影运剑如行云流水,江渔火却感觉越来越滞涩,血液在血脉里沸腾咆哮,胸口更是躁动不已,她能听见自己心脏一下一下跳动,有如擂鼓。有某种陌生而可怕的力量加诸在她手上,仿佛她剑端挑起的不是虚空,而是一座巨山。
她看见手臂上龟裂破口透出火红的光,再挥下去,里面的血就要破体而出,她可能就此湮灭。但剑行至此,已经不是她能够控制的,是剑在牵引着她挥斩,她感觉全身的灵力都被手中剑吸了过去,迫使她完成最后一斩。
霜寒至极的定春剑也燃烧起来,剑锋在火中铮鸣,空间开始震颤。
“你还在等什么?”
白徽在空中看着底下的人,有一瞬间,透过碎裂的躯壳她看到她的灵魂,白发金瞳的少女,魂体美丽的面容上是和躯体一样的痛苦挣扎。
停顿的一瞬间,江渔火脑中闪过许多人和事。
“你要活着……活着走出黎越寨。”
“江渔火,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但保护黎越寨,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我怕什么,有师妹保护我……”
可是父亲惨死、黎越寨覆灭、师兄生死不明。
她恍然惊觉,除了活着,她什么也没有护住。但若无法护住想要守护的人,完成想要做的事,即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毕竟早在七年前,她就该死了不是吗?
生和死,弱和强,看似有选择,但其实从来都由不得她选。她能做的只是顺应此刻的心,剩下的,交给命运。
江渔火不再迟疑,顺着剑上力量的指引,向虚空挥出最后一记横斩。
是碎体之痛,也是无上力量。
“开、疆!”
一声即出,整个空间都静默了一瞬。
而后,不知何处起了隆隆的咆哮,如同山岳崩解,又如同海啸席卷,经久不息,震天撼地。
下一刻,虚空如冰凌一般碎裂,混沌中错出几道缝隙,渐渐显露出缝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白徽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道缝隙,她从缝隙中看到了幽暗的水泽,水泽悠悠荡,却不曾朝这边倾泄一滴,昏红的月亮挂在天上,照不清幽暗的世界,虚白的魂体飘荡在其间,宁静淡然,有魂体向此间投来一瞥,又飘然而去。
那边正是幽冥,灵魂的安息乡。
白徽心满意足,携着慕忆安往缝隙中飘去,想到什么,她忽然停下,一道白光打在底下人额心。
“这是从前我召唤祂的方法,要不要找祂,你想清楚。”
又一团裹着霜雪的白光落在底下人身上,“好自为之吧,我不想在幽冥遇见你。”
她说完便不再回头,只牵着慕忆安的手,两道魂魄一起穿过缝隙,进入幽冥。
随他们进入的,还有许多被困多年的修士,虚白的魂魄一起涌进那道缝隙,汇聚在一起,皎白如月光。
偶有魔物想要一同穿过,逃出封印,虚空中便会燃起烈火,将它们灼烧殆尽。
不多时,缝隙关闭,封印下的空间变得无比寂静。
封印下唯一的修士倒在地上,但没有魔物敢接近。
此刻的江渔火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碎裂的疼痛在白徽赠给她一道寒霜气后稍有缓解,但她的灵力已经枯竭,甚至连体内的火元也似乎因为这破碎虚空的一击被吸干了力量。
她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不仅是动不了,也是不敢动。她不知道是否动一下,她的身体就会碎裂。
但好在魔物们似乎畏惧了她,不敢在此时来咬她。
封印下的空间里只剩一簇极弱的火苗,宛如残烛。
微弱的火苗不肯罢休,舔上藏在角落里的魔物,缓慢而顽强地烧掉了最后一丝魔气。
魂魄已归幽冥,魔物尽皆消散,封魔印完成了使命。
虚空顶上盘错的金线开始松动、抽离、消散。
望着头顶消失的金线。终于结束了,她想。
封印下的空间瞬息消失,下一瞬,她陡然沉进水里。
无穷无尽的水灌入她的口鼻,她很快觉得窒息。
意识想要挣扎,但灵力和力气都耗尽了,身体已经不听她的使唤,她只能感觉自己像石头一样沉沉地往水底落去。
她感到可笑。
想笑,但没有力气扯动嘴角。
她涤荡干净墨玉江的魔气,而后溺亡在江水里,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呢?
她胡乱想着,渐渐失去意识。
闭上眼之前她好像看见了粼粼的波光,像太阳照在水面上,又像某种会在水中熠熠生辉的东西。她想睁开眼睛看清楚,但眼皮沉重地和山一样,将她牢牢攥在黑暗里。
她想起很久之前的某个午后,她在林中深潭里见过更加美丽的辉光,那是鲛人的鱼尾。流光溢彩的鳞片沉在阳光照射的深潭里,微光从潭底升起,将潭水映照地更加清澈。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她还以为自己见到了神迹。
她其实很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像是某种天性,看到了会多看几眼,遇到了会想捡起来,就好像那是宝贝,要带回家藏起来。
有什么东西忽然贴上了她的唇,柔软的、冰凉的,轻轻地,像是一条不小心游过来的小鱼。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小鱼毫不费力就啄开了她的唇齿,渡进去一口清凉的气息。
她终于不再感到窒息,只想沉沉睡去。
但小鱼犹不肯罢休,又往她的唇齿间送进去一颗冰凉圆润的珠子,似乎很怕她不要,那只小鱼推得很深,她没来及反应,珠子就已经滑进喉间。
于是,她后知后觉地吞咽了一下
那只撤退到一半的小鱼忽然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它想做什么,只感觉随着冰凉的珠子滑进身体里,窒息的感觉彻底不再,她的呼吸又回来了,甚至碎体的疼痛也在逐渐消失。
简直就像是人濒死之前的幻觉,极致的痛苦和窒息过后,意识会替身体屏蔽掉痛苦的感受。
是真是假,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只感到最后一丝意识也将要溃散。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那条恋恋不舍地在她唇间游移的小鱼终于出去了,她以为它游走了。
她没有发现,那条扰她清净的小鱼撤出之后,再次深深地覆上了她的唇。
一次是为了她,二次是为了他——
作者有话说:写了一整天,终于让wuli小江和小海亲上了,都太不容易了[爆哭][爆哭][爆哭]
第137章 若心 “娘,我有喜欢的人了。”……
温一盏在一张竹床上醒来。
竹床放在后院的小厅里, 前后两扇门对开,有穿堂风从这里吹过,夏天的时候很凉爽。他很喜欢在这里睡觉, 有时候夜间不想回寝屋就想睡在这里。
每当这个时候, 母亲就会温柔耐心地劝他回屋去睡, 小心夜里着凉。
母亲的屋子,是在小厅东边第一间。
温一盏醒过来, 很自然地想要去寻母亲。
他穿过小厅,走回廊到后院,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回,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母亲的房间。
延陵湿润多雨,虽然是百年衫木建成的房子, 但阶下、柱根都覆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每一片青苔他都很熟悉。
因为这是延陵青梧山脚下的别院,不需要回主家的时候, 他和母亲就一直住在这里。
温一盏走到了母亲的房间,一个淡雅的人影坐在窗台前,背对着他。
从窗台望出去, 可以看见远处低低的山隘, 母亲经常会坐着这里练字、看书, 或者单纯看远方的风景。
“娘。”
温一盏对着背影唤了一声。
窗边的人转过身来,温婉美丽的女子微微朝他笑, “盏儿, 你来了。”
温一盏“嗯”了一声, 坐到母亲对面。
奇怪,边榻怎么变矮了,他毫不费力就坐了上去, 从前他还要往上蹬一蹬。
不对,什么从前,他不是一直在这里吗?
温一盏没有去管脑子里的奇怪念头,他看见案几上放着一副母亲的字,写的簪花小楷,十分精致,他看得津津有味。
母亲笔墨丹青都十分擅长,他的一手字便是母亲手把手教的。
“你今日不练剑了?倒有心情来看我写字。”
纤长秀净的手捏了枚印章,母亲在那幅小字上钤印,朱红的印文落下四个篆体字,妾若心印。
母亲的名字,叫温若心,这是她的私印。
温一盏唇角一弯,嘴甜道:“剑什么时候都可以练,但母亲练字不能常常见。”
温若心笑了,即便高兴她从来只是温婉克制的笑,和所有大家闺秀一样。
“从下就会哄娘,等你长大了,还不知道要哄骗多少女子去。”
温一盏却有些迷怔,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母亲不是经常练字吗,怎么会见不到?
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他难道还没有长大吗?
“盏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温若心担忧地看向他,一对罥烟眉轻蹙,让原本就苍白的脸多了一分病弱气。
是了,娘生病了,后来已经很少拿笔了,即便拿笔,也写不出这样精致秀气的字了。
娘的病越来越重,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娘死了。
死在他八岁那年。
师父带他去了昆仑。
他在昆仑学剑。
然后呢,还有什么?
没有了。
不对,一定还有什么,他没有想起来。
温若心等了一会儿没见他答,便继续道:“是我说的惹得你不高兴了?”
她弯眉一笑,“可这点上你要听娘亲的,盏儿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女子,要真心实意待她,万不能哄骗,须知心意都是很珍贵的。”
喜欢的女子……
会在心里牵挂的算吗?
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呼之欲出,却总被某种力量挡开,就像是故意不让他想起来。
她是……
师妹!
对,他有一个师妹。
温一盏惊出一身冷汗,江渔火在外面,还在等着他!
想起的一瞬间,温一盏急忙下榻朝屋外跑。
温若心在背后叫他,“盏儿,娘就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这一声叫唤让温一盏生生顿住,他回头,别院已经逐渐褪成虚白的背景,只剩下温若心站在门边。
温一盏朝着她笑了一下。
“娘,我有喜欢的人了。”
……
梦里的人再也留不住他,温一盏猛然睁开眼睛。
夜色甚浓,焦重垣已经不在了。
他急匆匆寻至湖边,不见江渔火和白徽的身影,焦重垣神色颓败地站在湖边,湖水平静,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湖面上有几缕很淡的魔气,但此时温一盏已经无暇顾及,他只关心一件事。
“她们人呢?”
焦重垣没有回答,整个人跟失了魂一样。
温一盏本就心急如焚,遇到焦重垣这副模样更是觉得不安,当下拔剑相向。
“告诉我,她们人在哪儿?”
或许是始终心有不甘,又或许是失望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只是白徽在身边的时候,他还能压在心底最深处,此时白徽不在已是失了限制,温一盏的剑过来的时候,他便要彻底爆发了。
战斗几乎是一触即发,就像两颗火星碰撞在了一起,招招都是往对方最致命的地方刺去。
焦重垣发了狠,似要将这多年来的不甘都灌注在剑尖,他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白徽心里只有慕忆安一个人的事实,可当他看见白徽为了他进封印赴死的时候,焦重垣不得不承认他愤怒又嫉妒。
温一盏的剑来得又快又狠,剑雨一样,焦重垣知道他心急如焚,在正是他这样凌厉的攻势下,焦重垣可以坦然将自己的怒火释发。
但他最终还是落了下风,这个年轻的弟子早就超过了他,即便不用偷袭耍诈,也能堂堂正正地把他打趴下。只是温一盏也不好过,他受了魂伤,还未疗愈,又强行闯出酒中的幻境,即便能击败焦重垣,也是惨胜。
温一盏狼狈地站着,剑指地上的人,“最后再问你一遍,她们到底在哪儿?”
“告诉你了又怎么样。”焦重垣吐出一口血,报复似的笑了,“她们在湖底的封魔印下,你能破开封印去找她吗?”
果然,他看见温一盏呆呆地看向湖面,神色间满是不能置信。
看啊,他不是唯一一个被抛下的人啊。
温一盏身形忽然就有些支撑不住。
封魔印下……
百年不曾出过动静的封魔印,她们是如何被困到下面的,又如何……活着回来?
温一盏靠在一棵树上,问,“如何才能去到印下?”
焦重垣目光一黯,“不知道,否则我如今也不会在这里。”
封印不比阵法,既是封印,就是要阻隔一切的,外面的进不去,里面的出不来。
他们进不去,便只能寄希望于或许进去的人有回来的办法。两人再无多言,只等在湖边,期盼着湖面会有变化。
那种囚了一堆魔物的地方,温一盏不敢想师妹在里面怎么样了?
却见焦重垣看着密林的方向,目光陡变,“你们,你们怎么出来了?”
温一盏朝转身,看见剩下的三位守江仙人。
赵无间看他的目光不善,“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在捣鬼,把我们困在幻境里有意思吗?”
焦重垣也不辩解,只是急切询问,“是你们发现,而后破除了幻境?”
莫怀清摇头,眼眶尚带薄红,“是幻境自己消失了,我们才走出来。”
此话一出,焦重垣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来,眸光哀痛地看着湖边,嘴里却发出短促的笑。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这好似疯了一般的同伴。
温一盏浑身却有如惊雷劈过,其他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那幻境是由白徽布下。
时间未到,幻境却自动消失,这只能说明布阵之人已经身死。
如果白徽都死在里面,那师妹……
心口好似被扯住了。
他想起焦重垣的话,“你不该助她离开的。”
他不该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盲目顺从江渔火的选择。
温一盏一手扶在树上,指尖用力到发白,剑阵里受的魂伤也开始隐隐作痛,让他无法直立起身。
有几缕凉意趁机渗进伤魂里。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都是因为焦重垣拦住了他,不然他不会和师妹分开,也不会让师妹被白徽带进封印里,都怪他!
杀了他。
温一盏眸光一凛,原本放下的剑又提了起来,锋芒直逼焦重垣。
焦重垣几乎是瞬间就察觉到了他的杀意,但他丝毫没有反抗或躲避的意图,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着,等待温一盏给他一个解脱。
“住手!”
一股无形的力量忽然打在温一盏手上。
温一盏剑意一松,剑气到了焦重垣面前,便已是松散一片。
这声音……温一盏心念清明,遽然回头。
夜空中,须发皆白的老者飘然而至,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姑娘。
正是张真阳和小京。
“师父……”
温一盏刚想问师父怎么会来这里,目光就已经看到小京手上拿着的传讯符。
那是师妹的。
温一盏的问话没有出口,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问他要人。
小京方一落地就跑到他跟前,问,“姑姑呢?我姑姑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
温一盏目光黯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京在温一盏身前身后四处寻了寻,哪里有半点江渔火的影子?
她顿生不安。
回到西都城之后,小京本来想先回家等等,但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虽然姑姑说的是三天之后才让联系张老头,但反正早晚都是找,为什么不立马找,姑姑他们有危险,张老头作为师父本来就应该来相救的,她才不管会不会麻烦别人呢。
这会儿回来了,那么多人都在,却独独没见到江渔火,她急得差点要哭出来,扯了温一盏的袖子问,“我姑姑呢?”
众人这才发现那个跟着温一盏来的真阳峰小师妹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白前辈。
张真阳察觉到他状态不对,一道灵气注入他体内,“一盏,说话。”
温一盏稳了稳心神,正要将事情原委道来,却听得守江仙人中的徐凌惊呼起来。
“这是怎么了?”
只见湖面水波震荡,宛如抖筛,湖心现出纵横交错的金线,却又开始一根根消散。
张真阳道:“不好!封魔印在消失!”
变故陡生,众人都如临大敌,以为会有冲天魔气从印中逃散出来。
张真阳祭出灵剑,随时准备伏魔,正要叮嘱几句,却发现身边已空,再回头,熟悉的黑影已经纵身跃入水中。
*
江渔火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天光已经大亮,太阳高高地悬在顶上。
她下意识往四周看了一圈,身边除了定春剑,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
果真是幻觉吗?她有些分不清了。
她努力回忆了,还是没有结果。
思索间,好似听到有人在叫她。抬眼看去,便见远远地有几道身影正朝着她的方向过来。
只须臾间,便有一道身影到了她面前。
“师兄。”
温一盏眼眶微红,蹲下身定定地瞧着她,“师妹,有没有受伤?”
江渔火浑身感知了一下,摇头。
何止没有受伤,甚至连身体从前的灼烫都散了许多。
明明在印中的时候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甚至她如今的衣裳都满是破口,她如何会浑身一点伤都没有。
江渔火慢慢拧起眉头。
在水里的时候……真的是幻觉吗?
第138章 不信 “没什么,以后再跟师妹说。”……
听到江渔火这么说, 温一盏脑子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几分,但仍旧不放心,伸手握住她的脉搏, 又探了探灵息, 确认她的确身魂都无损伤。
“师妹……”
温一盏有很多话想问, 也有很多话想说。
却见江渔火神色有些苦恼,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听到他的唤声, 江渔火回神,抬眸等待他的下文。
温一盏见她眸光澄澈纯净, 有些话便没能说出口,只伸手将她脸侧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弯眼一笑。
“没什么, 以后再跟师妹说。”
江渔火也浅笑着点头,“嗯,好。”
说话间张真阳已经带着小京到了。
一道旋风不由分说钻进江渔火怀里, 隔在师兄妹二人之间。
“姑姑,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又要不见了。”
小京攥着她的衣服,她很怕姑姑又像从前那样, 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凡人可以去登仙山, 可是仙人还能去哪儿呢?小京不知道, 仙山对她来说都已经是如此难寻,那里总归不是她能找到的地方。
江渔火拍了拍怀里的人, “不是说了回西都城等我的吗?怎么还是来了。”
“还好意思说她, ”张真阳瞪了她一眼, “你们两个,还不如她呢。”
一开始收到小京的消息,他还以为只是小娃娃性子急, 结果到了岛上才知道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他预料。寻江渔火的路上,温一盏将自己知道的部分与他说了一遍,张真阳越听,两道白眉便拧得越紧。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个徒弟没一个吭声的,还不如一个小娃娃!
如今两人都平安还好,但凡白焦二人再疯一点,他都不敢细想,等他来的时候见到的会是什么。
师兄妹二人无言反驳,老实听训。
“……还有你,那可是封魔印啊,怎么敢下去的?白徽脑子不清醒,你也脑子不清醒吗?”
从来没有见张真阳发这么大的火,江渔火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发懵。
生气的另有其人。
小京怒视张真阳,“喂!不准骂我姑姑!”
张真阳一道禁制封了她的嘴,“你以为你就没事了?还没轮到你,你的事待会儿再说。”
张真阳正要接着给小徒弟训话,结果被小京一头撞过来。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哪来的牛劲,这一撞差点闪了他老腰。张真阳气得直接把人提到一边,又下一道禁制,将她老老实实缚在石头上。
温一盏没忍住弯了弯嘴角,当初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小侄女会是师父的克星。
这一笑逃不过张真阳的法眼,果然矛头立刻就转向了他。
张真阳瞪他一眼,“你还笑,等你补魂的时候,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不用等补魂,这话一出,温一盏便笑不出来了。他眉心一跳,看江渔火,见她果然神色一黯。
江渔火按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一道灵息探进去,愈往里探,脸上的自责之色愈重。
“是在剑阵里。”不是问话,而是陈述。
江渔火很清楚在剑阵里,她眼睛不能视物,是温一盏帮她抵抗剑气,而后又帮她压阵。
是她鲁莽了。
温一盏反握她的手,“没事,回去闭关一段时间,修补即可。”
他说得轻巧,江渔火却是知道魂伤之痛的。当年换躯时,魂魄撕裂的疼痛她永生难忘,补魂虽然不如换躯,但伤到魂魄总归是不好受的。
江渔火垂目,“会痛。”
简单两个字,却让温一盏满嘴的嬉笑矫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心尖淌过,胀得他心快要撑开,只能握着她的手,恨不能握得再紧些。
他的师妹啊,看着冷淡,实则是这天底下最温柔的人。
张真阳看了一眼两人握着的手,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对江渔火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届时我会为他护持,顺便让他学着点,以后能用上。”
江渔火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让温一盏学了,为她以后换躯做护持。
她没有接这话,而后告知封魔印中情况的时候,也略去了白徽以贾黔羊的消息和她交换昆仑九剑的事。
一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贾黔羊和她的事,师父从前便说她杀性太重,向来不喜她复仇;二是她很清楚,若是被师父知道她拿自己的命豪赌的事,怕是要气晕过去。
与其说出来徒增他的忧虑,不如当作没有发生,毕竟她现在的身体毫发无损,颇有说服力。
破开幽冥和涤荡魔气的事,也都只说是白徽所为,她从旁辅助。
张真阳听着半信半疑,从前倒不知道白徽有这么大能耐?
但他不信又能如何,按小渔火所说,白徽魂魄已去往幽冥,谁也没办法把她找出来对证。
如今,修士魂魄归了幽冥,魔气涤荡一空,封魔印消散,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张真阳看着眼前的墨玉江,江水清澈可见底,晴空下江面呈现出青绿之色。
若不是因为镇压着魔物,它原本该是条清白的江。
张真阳对着江面叹了一口气,随着封魔印消,百年的一切纠葛也便随着江水流走。
一切就都结束了。
却听得江渔火问,“师父,我还有一事不明。”
“何事?”
江渔火犹豫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在封魔印开之时,我曾经问过白徽前辈,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她说,是师父曾经背弃了他们。”
温一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白徽还说了这些。
可是……
张真阳微笑起来,目光落在沉静的江流上,看着很遥远,“她还说了什么?”
江渔火道:“她说,师父是背信弃义之徒,为了所爱之人抛弃了师门。”
这话已经是相当严重的指责,江渔火抬眸去看张真阳的背影。
花白的头发和胡须在江风中纷飞乱舞,阳光照射下那张脸上的纹路更加清晰。
和白徽他们相比,师父已经很老了,老得不像他们的同辈人。
隔了很久,张真阳道:“她说得没错。”
“可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
江渔火大为不解,等待他的下文。
张真阳却在这时候解了小京的禁制,“小丫头,你过来。”
小京一脸不耐烦,禁制解开她原本是想要冲过去的,可此时听得张震阳唤她,叛逆心起,她反倒不想去了。
愤愤然丢出一句,“不去!”
张真阳失笑,一点也不和她计较,他看着这个跟头小牛犊似的少女,又看了一眼江渔火,想从两人的脸上找出一点当年人的影子。
她们的心性截然不同,他从未将她和她们联系在一起。
但相似的地方其实是有的,同样黝黑清亮的眼睛,同样都是一副薄皮清秀骨。从前不觉得,此刻知道了再看,便觉得其实她们都长得很像。
张真阳对上江渔火探究的目光,笑道:“小渔火为何这样看为师,你不信?”
“你不信师父会背信弃义,但当年确实是我没有如约赴战。”
“当年,我在昆仑山自恃天资奇佳,剑道一有小成,便把二十四峰上上下下挑战了个遍,发现在昆仑已经找不到对手,于是便下山去了。在山下除魔,也和各派仙门的人切磋争斗,那个时候,人间还是大周朝。”
听到这个名字,缩在江渔火旁边的小京明显眼神变了变,原本没什么兴趣的样子,此时也伸长了脖子。
“大周朝和如今的大雍不一样,对神明还有敬畏之心,和仙门的关系一向很好,有很多修行之路再难精进的仙门弟子会在离开仙门后,在大周朝廷里供职。虽然后半生衣食无忧,但那个时候,这样的修士是为仙门所看不起的。”
“但你师父我,其实也做了一段时间这样的客卿。”
说到这里,张真阳眸中带了笑意,似乎那段时间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第一次去昭明城,被人间都城的繁华迷了眼,什么规矩也不懂,闹了许多笑话。也是在昭明城里,我接到了一个人的绣球。稀里糊涂地被那人招徕过去,成了大周玄玑阁里的一名客卿。”
本是想看看热闹的年轻剑修,站在在人满为患的高阁底下,那么多人,绣球毫无预兆地就落在了他怀里。初次下山的少年以为像话本里的那样,接到了绣球就要做人家的上门女婿。凭他的修为,想走谁也拦不住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可那天却突发奇想,想上去看看这位选中他做夫婿的人。正是这心血来潮的一眼,让少年剑修记了一辈子。
那女子对他说,“你接了我的绣球,以后便是我的人了。”
尚未经历男女之情地少年满脸通红,很想问人间的女子都这么直白吗?最后却讷讷地回了一个,“好。”
后来他才知道,她是大周的公主,玄玑阁阁主,朝廷里的能人异士全部都在她手底下。绣球,也只不过是玄玑阁发出的诏令,能者接之,并非他理解的那种含义。
他遇上她,也只是因为看出他是修士,想招徕为朝廷效力。
可是偏偏她的话有人当真了。
“当客卿的那些年,我对玄玑阁的主人,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感情。”
她是个很聪明的人,自然看得出他连藏都藏不好的心意,偶尔靠近,却从不挑明。因为她的身份,注定了她肩上是有责任和使命的。
可那些年里谁又说得清楚,里面有多少是真情,多少是假意。
张真阳说到这里,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她还是和别人成了亲。”
第139章 玉笛 “我对你,还有用吗?”
与别人成了亲?
温一盏微怔。从前的事他知道一些, 这些却是第一次听。他目光不自觉看向江渔火,见她神色毫无变化,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时候周朝的政局已经不稳, 和她联姻的人是诸侯国的世子, 周王室需要他们的助力。”
张真阳继续道, “于是我决定离开。”
“临走之前,她渡……赠给我一缕大周皇室独有的上古神息, 我赠给她一个承诺,答应为她做一件事情。”
上古神息……
江渔火听出来一丝不对劲。
她曾经在天阙的古卷里看到过, 绝地天通之后,神明居于九天,却有几支神的遗族尚且留在人间, 比如鲛族,比如……羽族,再有就是传说是麒麟神后代的大周皇室姬姓家族。
姬家能统治中洲千年之久, 古神遗族的传说功不可没,传说中姬家流传着一段麒麟神的角,只有姬家人能点燃麟角, 燃之即出神息。修士得之, 可灵脉贯通, 净化浊体,修为一日千里。
可如今师父的状态……实在是不像得到过神息的人。
她思索得投入, 全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人已经震惊地捂住了嘴。
张真阳闭上眼睛, 似乎回忆进入了某种难以面对的深水域。
上古神息何等珍贵, 为朝廷卖命的修士终其一生也不曾有机会分得一缕,但那个人却悄无声息给了他。
那天,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第一次低头, 温柔又霸道地撬开了剑修少年的唇齿,不由分说将那缕神息渡进他体内。
而后,干柴烈火,春风一度。
极致的欢愉让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以为可以永远地将对方占为己有。
剑修少年欢喜地想要公主和自己走,离开大周,也不回昆仑,他们可以去海洲、云洲……去一个没有人认得的地方,逍遥世间,相伴一生。
公主听到这话,却慢慢从少年怀中坐直身体。
“我这般真心待你,你给我的报答,就是要让我失去拥有的一切吗?”
“你走吧,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沉浸在爱恋中的少年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和方才还和自己抵死缠绵的爱人。
看着公主冷定、写满野心的脸,少年明白,这样的人是不会和自己走的。
他还是没有走,连自己都说不清在等什么。直到公主大婚当日,少年明白,他在等自己死心。
迎亲仪驾启程的前夜,他将浑身上下最有价值的灵剑和灵器玉笛留给她,权作对神息的报答。
一身嫁衣的公主把东西都扔回了回去,说,“我想要的,已经拿到了。你若还想报答,不如给我一个承诺。”
至于是什么,公主说她想好了会告诉他。
出于私心,少年只拿回了自己的灵剑,那支玉笛被他故意遗漏在公主身边。
他想,不管公主身边的人是谁,只要看到玉笛,公主总该会想起他。
只要玉笛她留下了,他便不算只是一个过客。
得了神息的剑修少年本就根骨绝佳,此后修行更是一日千里,修仙界以强者为尊,他逐渐成了仙门里有分量的人物,年轻一辈的修士常常来请教他,也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修士,要拜入他门下。没过多久,他就成了昆仑山二十四峰最年轻的峰主。
可人间的公主却一日日落败下去。
“成亲没过多久,她的夫婿就反叛了。那个诸侯王早就生了异心,提出要和她联姻,不过是要翦除周室力量。战争一打就是好几年,打得民不聊生,魔物四起。”
公主好不容易从诸侯国逃出来,回到昭明城,大周却被打得节节败退。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帝国就是一台看似庞大却老旧陈腐的机器,到了真正要运转的时候,许多零件早就腐朽不堪了,稍有不慎,就会轰然倒塌。
“人间的魔物渐渐多到了仙门不得不联合抵抗的地步。我那时身边有一群好友,时常一起下山除魔。眼看着队伍越来越壮大,于是便有了计划,要将魔物引到一处,好尽数歼灭。”
魔物擅于藏匿,又惯会逃散,单独捕杀需要耗费的人力颇大,且当时是在魔物肆虐的情况下,这样除魔效率太低了。但若是将修士集结起来,可以合作结印、结阵,一举消灭众多魔物,修士联合的力量远比一个人单打独斗来得大。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计划进行的还算顺利,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她的消息,她说国都即将被攻破,她要亡国了,问我当初的承诺还算不算数。”张真阳苍老的浮现出一个无奈的笑,“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大军即将攻破昭明城那日,正是昆仑和其余仙门众人合力于墨玉江上诛魔那日。”
张真阳讲到这里,沉默了许久。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小京想起史书上对这一段的记载,每个教导她的夫子都会对这一段津津乐道,她也便记下了。
其时,贼兵合围明都,铁甲漫野。彼有仙人,自昆仑而来,昭应天命,护佑周室。其剑号曰巨阙,其剑式曰辟天,挥之而风雷骤起,日月失色。剑收,已伏尸百万,血流漂杵。贼军仓惶奔逃,退数百里。自此,周室衰而不灭也……
“那个人,原来是师父?”江渔火微微讶声。
张真阳闭了闭眼,“是。”
即使先前的讲述已经隐隐有所察觉,但真正从师父口中听到答案,江渔火还是止不住的心惊。
修士是不能干涉太多人间因果的,若是当客卿帮忙处理琐碎小事还好,但这种直接参战,以灵力对抗军队,甚至影响到朝代更替。这样的事必定会遭到天道反噬,轻则仙途尽毁,重则身死魂消。这也是为什么她一直没有向秦於期复仇,只等到丧失所有灵力,变成凡人的状态下,才对他动手。
天道的反噬几乎是立刻降临的,不会留有喘息的间隙,更不会错漏。当大雍军队被击退,大周的人欢欣鼓舞时,他已经倒在了城下,生死不知了。倒下的那一刻,他想的是终于完成了对她的承诺,可惜他却对另一群人失约了。
当他选择奔赴人间战场时,就已经注定回不去墨玉江了。
谁也不敢说如果那场大战张真阳在场,仙门修士就不会和魔物同归于尽,但因为将魔物驱赶至墨玉江再一同剿灭的正是由他提出,所以他的临阵离开,就成了所有人心上的一根刺。
但苟且活下来的剑修比之战死的人好不到哪里去,一身修为尽废不说,还从此五蕴皆断,年纪轻轻就要进入天人五衰,修为不得寸进,身体日渐衰老。
睁开眼睛的那一日,少年看见守在床边的公主,问的第一句却是,“我对你,还有用吗?”
公主痛哭失声,给他许了很多承诺,承诺会好好待他、和他相伴余生、作一对寻常夫妻。
一开始,是信了几分的。怪只怪她的谎言里总是掺杂了几分真心,让他没办法真正狠下心。
可后来,御敌、迁都……哪一样都比那个已经成了废人的剑修少年重要。
他才恍然惊觉,那一口神息,其实也在她的算计之中。若不是有神息,他的修为不可能进步得那么快,但没有神息,或许他早就身死魂消。
是爱,也是利用。
聪慧又果决的公主利用他的爱,也利用自己的爱。
最后,剑修少年当面斩断了那支故意留下的玉笛。
断笛掷地无声,世事不再过问。
“怎么样,小渔火,可听明白了?师父果然就是背信弃义的人吧。”
江渔火怔然,听了这许多,她早已忘了去分辨对错。她想起在封魔印中和白徽的争执,人心都有偏向,白徽只看得到她的丈夫,看不到张真阳当年的处境,她与白徽的夫君素昧平生,自然更偏向自己师父。
江渔火摇头,“师父,至少守住了对一方的承诺。若是没有去救那人,恐怕也会抱憾终生。再说,师父也为当年的事付出了代价。”
张真阳明白她话中的安慰意思,也摇了摇头,“师父的确对不起他们,从前只知道他们葬身于此,却不知道他们魂魄一直囚于封印中,受魔物侵蚀,这么多年……”
他话锋一转,对江渔火笑道,“不过,我的徒儿却是帮师父消了些罪孽。”
张真阳看着江水,江渔火知道他说的是修士们的魂魄去往幽冥之事。
“不知小渔火,可否再帮师父做一件事?”
“何事?”
张真阳对着这会儿格外安静的小京招了招手,“过来。”
小京往江渔火身后缩了缩,不久前还在被她骂作臭老头的人,忽然变成了那个传说中的仙人,而且明显是她们家对不起他啊。
张真阳笑道:“小丫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小京不敢一个人过去,拉着江渔火的手才敢畏畏缩缩地走到张真阳面前,哪里还有先前横冲直撞的劲头。
江渔火心下惊奇,连温一盏都忍不住打趣一句,“哎哎,怎么这般害怕呀,若是师父又训斥师妹了,你这样还怎么保护她呢?”
这个问题,此时确实难住她了,一边是她们家对不起的人,一边是姑姑,伤了哪个都不好。
正想着,脖子忽然一轻,她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东西忽然自己从衣领里冒出来了。
江渔火看见那只短玉笛,她在江心岛做噩梦那天,正是小京吹响短笛将她从梦魇中拉了出来。她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凡物,只不过没来得及问小京来源。此时见张真阳用灵力拿出来,倒是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只短笛两端都圆润,只有一端切口稍锐几分,玉质莹润光洁,显然是一直被人带在身边。
他原以为,她会扔掉,一如当日她将玉笛和灵剑扔向他。
张真阳微笑,“小渔火,替为师走一趟,送你的小侄女回家吧。”
家?
“师父知道小京的家在哪里?”
张真阳点头,“知道,就在西都城。”他朝着小京一笑,“我说得对不对,姬家的小公主。”
第140章 分别 “玉京和鸿羽。”
姬家的小公主?
姬姓, 是大周的国姓。
江渔火和温一盏,两道目光同时看向小京。
这个第一天遇到的时候一身破衣烂裳、灰头土脸的人,是大周的公主?
说出去, 谁都不会信。
小京没有回答, 算是默认了。她飞快地看了张真阳一眼, 又看了看悬在脖子前的短笛,扁了扁嘴, “你要拿回去吗?”
都怪她太不小心了,来找姑姑的路上, 她跑得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短笛便从她领子里摔了出来。虽然知道这原本就是张真阳的东西,但她实在很喜欢, 当初也是好不容易才找父皇讨来的,宫中就只剩这么一小截了,给了就没有了。
张真阳失笑, “你很宝贝?这东西以前没人要的。”
小京不满,“谁说没人要,别人找我父皇要, 我父皇都不给呢。只有这一支, 他给了我。”
“其余的呢?”
“在祖姑奶奶陵寝里, 陪葬了啊。”
空气忽然安静,只有江风吹过人的乱发。
她死了啊……
刻意地不去打听, 刻意地回避那个地方, 这么多年, 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他原以为,她只是退隐了。
凡人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她死了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隔了这么多年, 听到她的死讯,张真阳没什么反应。
只是问了一句,“你的祖姑奶奶,什么时候死的?”
小京仰着脑袋用力回忆了一下,“好像,好像是她二十六岁那年。”
二十六岁……在他彻底离开后的第二年。
她那么聪明的人,手底下又有那么多修士替她卖命,如何没有让人帮她洗髓伐骨,引灵入体,延寿驻颜呢?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京仰头看着眼前的老人问,“为什么没有去修仙,还是为什么不用神息?”
见张真不说话,她摇了摇脑袋,“都没有用的,姬家的人已经是大地的统治者了,不可以再觊觎天道的,姬家人里面天资越高,寿命越短。周师父说,这是神留下来的平衡规则。”
张真阳没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小京见他再没有问话,以为这一遭便过去了,她下意识去找姑姑。
谁知胸前的玉笛忽然被一股力量攥紧,那个看起来毫无异样的老人忽然笑问,“还给我吧,好不好?”
虽然是问句,但小京感受不到任何商量的余地。
*
封魔印的消解惊动了不少仙门中人,江渔火带着小京回西都城的路上,遇到了不少匆匆赶来的各派修士。
不过,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了。
师父和师兄会在原地收拾残局,将这些人都应付过去。
临别前,温一盏想要和她一起送小京,被张真阳揪住了,“这是她们的家事,你就别去凑热闹了。魂伤得尽快修补,你老老实实随我回昆仑!”
“别打什么歪心思,回昆仑前,我会一直盯着你。在为师眼皮子底下,定不会让你偷跑了。”
温一盏原本还在对江渔火暗中示意随后就来,听到这句话,俊朗的脸顿时蔫了。师父虽然平时不靠谱,但师父说出的话是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江渔火道:“师兄养伤要紧。”
温一盏看着她笑了起来,“师妹,那师兄就先回昆仑等你,记得早些回来。”
江渔火想起温一盏之前说过有话要跟她说,点头“嗯”了一声。将人送到后,左右她都会先回昆仑一趟,确认温一盏的魂伤愈合情况,而后再做打算。
她顾着和师父师兄道别,没有注意到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人眼睛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
江鹰落在面前的时候,小京迟疑了许久,直到江渔火已经坐了上去等她了,她才慢慢吞吞地上了鹰背。
见她闷闷不乐,江渔火以为她还在为被张真阳要回的玉笛伤心。
“舍不得玉笛?”
背后的人没有出声。
江渔火安慰道,“不要伤心了,只是一只断笛,日后我再替你寻一只回来。”
小京的声音在风里很含糊,“不是。”
江渔火以为她指的是后面寻回来的也不是原来那一支,正想着怎么安慰,背后的人却忽然双手环抱住她,有重量落在她背上,带着微微的濡湿,她听到风里哽咽的声音。
“舍不得姑姑……”
似乎是知道自己送她到家后就会离开,年纪还很轻的少女趴在她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也是奇怪,平日里总是咋咋呼呼的人,哭起来的时候却是无声无息的。
江渔火心中微酸,她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没有母亲,没有别的亲人,年少时除了父亲,从来都极少感受到别人对她的在乎,更遑论这种全然的信任和依恋。
就和亲情似的。
这一刻,江渔火有些希望自己就是那个死去的少女,好抱抱自己的小侄女,跟她说,“没关系,姑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但她不是,她只能说,“往后,我会回来看你。”
其实她也不知道,封魔印下走了一遭,这具身体如今还能撑多久。
这一句回答显然没能安慰到趴在她背上的人,背后的衣衫愈加潮湿滚烫,无声的流泪变成低低的啜泣,小京在她背上蹭了一下,“姑姑,我是不是你的累赘?”
从前在皇宫里,她会一些小术法,身边的人也都让着她,她觉得自己可厉害了,而姑姑总是缠绵病榻,她曾经大言不惭地向姑姑承诺,等她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姑姑。
如今,姑姑成了可以御风御兽的仙人,姑姑不再需要姬家的庇佑,也不再需要她了。她其实一开始就有好多话想和姑姑讲,想告诉她,她走之后宫里又发生了好多事。但她一直咬着牙不开口,她心里清楚,如今的这个姑姑,若是让她知道了过去,或许分别的时候就要来临。
可她还是没有守好秘密,她太没用了。
“不是累赘。”江渔火摇头,“是礼物。”
是命运的恩赐,让她得以在别人的躯壳里,偷偷尝一尝亲人间的依恋。
江渔火想起来,还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于是问了一句。
“你的真名叫什么?”
“姬玉京,我的大名叫姬玉京。”她抹了把眼泪,大声道,“姑姑以后不许再忘了。”
“好,我记下了。”
“姑姑也不许忘了你的名字。”
江鹰在空中翱翔,破风声里,小京对着眼前人的背影,“你叫姬鸿羽,鸿毛的鸿,羽毛的羽。”
两个名字,江渔火都是第一次听说,似乎是为了记得更深,她在嘴里重复了一遍,“玉京和鸿羽。”
小京听到她的话,开心了一些,“没错,就是我和姑姑你。”
“我喜欢姑姑的名字,可父皇偏偏说你这的名字起的不好,说羽毛轻飘飘地,风一吹就走了,所以你才老是生病。他原本还想给你改名呢,但还没有想好改什么你就走了。现在也不用改了,姑姑是仙人了,仙人就是要在天上飞的。”
她如今身份已经暴露,便不再隐瞒称呼。
听到这个称呼,江渔火微微怔了怔。小京的父皇,正是这具身体的兄长,当初妹妹的死他必定是心知肚明的。她觉得她可能需要和小京坦白一些事情,比如她的姑姑其实早就死了,她只是寄居在这具身体里的一个陌生人。
晚说不如早说,此时坦白总比到了大周皇宫被人当面揭穿要好。
“小京,其实我——”
“姑姑,你看那是什么?好像有人在跟在我们背后!”
心念间思虑过几个来回的话,一下子被打断。江渔火看向她指的方向,她们身后不远处的确有一道身影。鹰在空中飞行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那人的身影却在不断靠近,变大……此人御风的速度,竟是比鹰还快。
看身形,不是江渔火认识的人。
她在墨玉江有许多不便告知的事情,这陌生修士穷追不舍,想必是要来找她问明情况。
江渔火向来不喜欢和这些人打交道,她几乎是立刻做出反应,催动江鹰加快速度。
但她加快,那名修士也加快,一副誓要追上她问个清楚的架势。江渔火可以再快,以她的修为要甩掉人不是难事,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姑姑,太快了,我有点晕。”小京只感觉天旋地转,她下意思将姑姑箍得更紧,但脑袋止不住地摇荡。
江渔火不得不放慢速度,那修士也很敏锐,趁着这时机一鼓作气提速,几乎是瞬息之间就御剑到了江渔火面前。
江渔火停下,倒是要看看他有何指教。
那修士看着年纪很轻,薄薄的面皮上唇红齿白,或许是因为御剑追逐费了不少力气,此刻白净的脸上染了不少红晕。
“那个……别误会,在下不是要找你麻烦,我……”
江渔火蹙眉,“阁下是?”
“纪秋安,九溪纪家的纪秋安,行十三。”见她目光看过来,修士脸更红了。
他飞快说完,又补充一句,“纪筠是我的堂姐,那天在延陵,我们见过。”
“好巧,又遇见你了。”
老实说,纪秋安也没有想到过会在这里遇上她。在李家被李梦白摆了一道之后,他便上了昆仑寻人,听他自报家门后,昆仑的人倒是没有为难他,知道的都如实相告,可这些昆仑弟子也只知她在前不久见她回了一趟真阳峰,之后去了哪儿也没有头绪。
他心中沮丧,在昆仑徘徊几日之后才离开,本意是要回族中的,这时恰好接到族中传令,令说墨玉江封魔印动,命族中弟子前去查看。他正好离得近,没有犹豫就直接到了墨玉江。
也许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方至墨玉江和众仙门修士简单了解了情况,抬头便看见那在上空乘鹰而过的,不正是他一直在找的人?
提起纪筠,江渔火想起来,借纪家的传送阵到延陵那天,纪筠身边好像是有一个人,不过她当时急于拿到地炎藤,又有李梦白一直缠着,便无心去注意其他人。
江渔火点点头,“既然没事,我就先走了。”
她将背后的小京捞到怀里,让她坐在前面,这样即便加速她的头晕也会好一些。
见她又要走,纪秋安急忙道,“不,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江渔火催发江鹰的手一顿,抬眸看向纪秋安,等待他的下文。
纪秋安挠了挠头,面上有些许赧意,他抿了一下唇,才抬眼看面前这个他找了七年的人。
“我们,其实更早之前就见过。”他面色红得不像话,期期艾艾道,“七年前,在平海郡城,你救过我。”——
作者有话说:50w字啦!去年的我肯定想不到今年我竟然开始写小说了,还一口气写了这么多字,奖励自己抽一波奖,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加油][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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