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联姻 “我能随你去昆仑吗?”……
听完纪秋安的讲述, 江渔火想起来,那时在破庙里的确有个少年,她杀完人之后, 疑惑于墙上的鲛人壁画, 是他告诉她那是什么。
见她眸光渐渐了然, 纪秋安笑出一颗虎牙,“江仙君, 你从前救了我的命,我是来报恩的。”
听到“报恩”二字, 在她怀里一直安静听着的少女忽然来了兴趣,一双通红的眼睛,明显刚哭过, 此时却滴溜溜地打量他,“你要怎么向我姑姑报恩,当牛做马, 还是以身相许?”
纪秋安闻言一怔,随后便是整个人都快烧起来,脸红到脖子,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要他为她当牛做马自然不在话下, 以身相许……应该……应该也可以。
江渔火却有些苦恼的样子, 摇头道,“不必, 不是特意要救人的, 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她说的是实话, 那天晚上她是去杀人的,去之前根本不知道那伙人又骗了一群孩子过去。
纪秋安顿时感觉被噎了一下,她好像……比他还不会说话, 一句话顿时把天大的恩情自己给抹消了。若换做普通人,此时恐怕就真的要当自己不欠她什么了。
但纪秋安不是。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退缩。
…
西都城,皇宫。
江渔火带着小京落回地面,皇宫上空设了结界,她打算走正门。
但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少年修士,“阁下,也要进宫吗?”
见她忽然问自己,纪秋安立刻脸色胀红,“啊对,我也要进宫,进宫……嗯,去探望我叔父。没错,叔父正好在宫里当差。”
小京好奇,“你叔父是谁?”
纪秋安答道,“叔父原名纪思道,后来效忠周室,便改名周思道。”
“啊,原来你是周师父的侄子,你早说呀。周师父从我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我们关系很好的。”
小京对他招招手,“我们一起进去吧。”
纪秋安此时算是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对她行了一礼,“多谢殿下。”
宫门卫对公主殿下的脸再熟悉不过,远远地就开了宫门迎接,只是在看到公主殿下身边女子时,不由疑惑惊诧。
那不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吗?
偷跑出去的小公主归来,本来就够宫里忙活一阵了,结果小公主还带回来了死去多年的长公主,弄得整个皇宫上上下下都乱成了一锅粥。
一个高冠博带的男人从大殿里匆匆出来,急急忙忙将那个黑色的小身影搂进怀里。
“儿啊,你让父皇好找啊。”
来人年纪不大,但颇有老泪纵横之感。
“快让父皇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他把人在手里转了一圈,从上到下看过,“我儿瘦了,在外面受苦了吧。以后别乱跑了,外面哪里有宫里好……”
眼看着又要絮叨起来,小京赶紧打断他,得意地往身后一退,“父皇快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男人往女儿身后看去,那个人长着和他妹妹一模一样的脸。先前便听到宫人通报,他原本不信,可此刻亲眼见到,皇帝也不由惊诧。
“鸿羽……”
那人也在看他,并不答话。
再看第二眼,皇帝便发现此人虽然长相一样,但神情全然不同,他的妹妹柔顺温和,不曾有过这样冷定的目光。
最重要的,是他的妹妹早就去世了。
“你是谁?”
那女子向他行了一礼,“昆仑山弟子江渔火,送公主殿下回宫。”
“父皇你说什么啊,她是姑姑啊。”
“是啊,是长公主殿下回来了,陛下应该高兴才是。”
一道温和的声音从斜刺里插进来,来人一身蓝袍,看不出年纪,见之只让人觉得温文儒雅。
“周师父!”来人还没到,小公主已经迫不及待迎了过去,得意洋洋地夸耀起来,“周师父,姑姑现在,比你还要厉害,她教了我好多术法呢。”
“是吗?那公主殿下也越来越厉害了。”蓝袍道人笑着摸了摸小京的头,随后又对着江渔火一笑,客套道,“长公主殿下,久仰昆仑山大名,未曾想殿下得了机缘能拜入昆仑门下,若殿下不弃,往后还望殿下能对微臣指点一二。”
江渔火不由蹙眉,周师父这个名字她已经从小京嘴里听到过无数次了,是小京的教导师父,同时也主持一些王室的祭仪典礼,既是如今的玄玑阁阁主也是王室神官。她有些疑惑,连皇帝一个凡人都能认出来她是个冒牌货,此人难道看不出来吗?
江渔火淡声道:“不敢指教仙门纪家。”
周思道目光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便听到身后有人小声的叫唤,“叔父……”
一回头,是个面容俊秀的少年。人看着眼生,但衣服上却是绣着柏木纹。而柏木纹,正是仙门纪家的族徽。
纪秋安面色赧然,见叔父似乎已经认不出他,当即抢先报上名讳,“叔父,许久不见,晚辈,晚辈秋安来探望您。”
这个名字,周思道心下了然。
的确是他的侄辈,不过是只听过名字,没见过样子的侄辈。
至于探望……他目光在侄子和长公主之间转了转,没有说什么。
*
江渔火只在皇宫停留一天,一整天里小京都在拉着她在宫室内到处逛,连皇后要给她裁新衣、做新鞋都顾不上,叽叽喳喳地这些年宫里的一切大小变化都告诉江渔火,恨不得让姑姑把缺失的岁月在一天内全补上。
江渔火任她牵着,跟在后面仔细听。
周皇宫里有一群降灵木,这是江渔火早先就知道的。这些降灵木一直安稳地待在原地,未曾被人取用过,她便一直没有特意来查看。如今,在此停留,便少不得要来看两眼。
绕过一道低垂的宫墙,便能看见一片青绿水色的池子,黑色的木头杂乱无章地沉在水底,乍一看只以为是多年前倒进去的烂木头。但灵息稍一触及水面,就能感觉到加诸在水面上的封印。
封印强势非凡,难怪这样的法物落在人间也不曾被人动过。
江渔火问,“这片池子,有人管辖吗?”
“有啊,就在那儿。”小京一指对面,池岸边建着一座高台水榭,“那里就是玄玑阁了。”
江渔火凝目望了望,正好看见里面纪秋安的身影,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她,几乎是刹那间,少年就落到了她跟前。
“江仙君、公主殿下,好巧,又遇见了。”纪秋安粲然一笑,眉梢眼底都是藏不住的高兴。
“仙君喜欢水边吗?昨日也是在江边遇见。”他脸上带了些薄红,眼神稍稍移开,“城里有条青水,夜间有浮灯照水,甚美……若仙君不弃,可否,可否邀仙君一同赏灯。”
江渔火目光在纪秋安脸上停顿了一下,那张白净的脸肉眼可见地更红了。
她有些不解,他明明每次见到自己都很不自在,为何不离远一点呢?
“不必了,我明日便回昆仑。”
纪秋安一惊,霍然看向她,见她神色平静,不像是在说笑,少年的头便渐渐低了下去,“这么快就走了啊……”
江渔火“嗯”了一声,正要移步,方才还沮丧的少年忽然抬头,目光灼人,“我能随你去昆仑吗?”
*
这天夜里,江渔火宿在从前姬鸿羽的寝殿里,她原本在打坐调息,但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微凉的气息来临,梦里似乎又回到了墨玉江的水里,流水在耳边轰鸣,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水,她失了支点,沉沉地往下坠落。
有什么东西贴上了她的唇,轻轻的,像一片羽毛,冰凉的,像一捧水。冰凉的水仿佛沁入到了身体里,压下血脉里的燥意,让人舒适到不愿醒来。
江渔火沉沉地睡了一觉,直到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她忽地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想要抓住梦里的气息。偌大的寝殿里,只有她一个人,以及门外不断叩响的声音。
“怎么了?”江渔火开门,见是一个神色焦急的宫女。
宫女急急忙忙道,“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不好,一直在叫您,陛下请您过去。”
小京发烧了,整个人烧得神智不清,躺在榻上,只会迷迷糊糊地喊姑姑。
宫人说小公主烧了一晚上,御医已经开过药喂过一碗下去,只是看着不起多大作用。
江渔火一边运了灵力探进去,一边问众人原因,分明昨夜分别前还好端端的。
宫人们不敢言语,只敢偷偷瞥一眼坐在一旁的皇帝。皇帝温和的眉眼此刻满是痛惜,紧紧地握着女儿没有力气的手。
皇后在女儿额头上换了一块新的湿帕,那热度烫得她心疼,“陛下不说,臣妾来说。”
“鸿羽……”
皇后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床上昏迷的人已经喃喃出声。
“不想联姻……不要嫁人……”
“呜……姑姑……不要走。”
声音极低又含糊不清,像猫儿的叫声,但江渔火还是听明白了。
皇后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昨天派去延陵的使臣回来,说李家已经同意联姻。不知道怎么这么快被玉京听到,回来就病倒了。”
她看向江渔火,眸中泪光闪动,“我和陛下,只有玉京一个女儿。”
不一会儿,周思道到了,他看了一眼殿内的情形,随即向江渔火行了一个大礼,“可否请长公主殿下借一步说话?”
两人来到廊下。
殿外立着一个文官模样的人,身姿笔直,只头颅微垂,显示出一副刚正又恭谨的姿态。
江渔火看了那人一眼,那人似乎站了很久,皇帝始终没有允他进殿。
周思道,“那位是丞相大人,也是力主本次联姻的朝臣之一。”
“长公主殿下这些年不在,有很多事不清楚。”
周思道说了很多,江渔火一句一句听着,她看见栏杆上清晨未干的露气,寒意一日胜过一日。
冬天就要来了。
迁都西都城之后,大雍从来没有一刻放弃吞并大周的野心,先前有内患和边患牵扯兵力,大周偏居西北尚且能够活下来。而这几年,大雍时局已稳,渐渐地便往周雍边境增兵,显然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尤其近期,雍国大军在边境集结,战争一触即发。大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地罐头。
从前是仙门人挽救了这个国家一次,这一次,他们能寻求的帮助也只有仙门。
仙门之中两大仙山,尤其是昆仑早就立下了不得插手人间事务的盟誓。于是便只剩下了三个世家,世家里以李家为大,而结盟中又以联姻为密。摇摇欲坠的国家,即便有无数智囊为之谋划献计。最后,也只剩下嫁公主这一条路。
江渔火隐约明白,方才在殿内皇后看向自己的眼神,那不是陈述,是一个母亲在向她求助。
“……联姻、结盟,往后便是绑在一起的两条船,李家会在周皇室的支持下仙途坦荡,周皇室也能在李家的势力下抵抗住大雍的攻击。虽然陛下很清楚这其中的利益交换,李家必定不会像当初的那个昆仑仙人一样为姬家牺牲。但有仙门庇佑,大周,至少还能挺过去。”
晨曦已经破云而出,栏杆上的朝露消散,不远处的钟楼上敲响晨钟。
这原本该是西都城里又一个平静祥和的日子。
“所以,周先生是想劝我替小京联姻。”
这一回,周思道没有作声,算是承认了。
江渔火看着宫室檐角的风铃,低语,宛如叹息。
“周先生应该知道,我不是姬鸿羽。”
第142章 剑穗 她不欠姬家。
公主寝殿内, 灯火通明。
两道身影在床榻边不知道坐了多久,只时刻关注着榻上人的动静。
随着额头上一道蓝色的冰晶纹路漫漫消失,榻上人紧闭的双眼终于松开, 似乎痛苦终于得到缓解。
“热意已经快要散了, 明天她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打破殿内沉默的是一道清冷安定的声音。
江渔火将少女的手放回锦被里。
她最终还是没有走成。
小京的发热来得突然又猛烈, 一烧便烧了整整三天。
御医和周思道都来看过,医药无用, 灵息也没有办法抚平。而她的灵息沾染了火元,这个时候用只会加重她的发热。
一众人束手无策之际, 江渔火忽然想到她从前在青萍处学到的冰灵术,便试了试。
虽然无法根治,但冰灵术可以极大地降温, 发热的人至少不会那么难受。只是冰灵术有时效,身体越热,它便消散地越快, 于是江渔火便在这里守了三天,日日用冰灵术帮她降温。
终于在第三天,热意消退了。
坐在对面的皇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多谢你了, 鸿羽。”
听到这个名字, 江渔火微蹙了下眉。
见皇后面色恳切,神情中尽是感激, 她辩解的话就没有说出口。左右小京已经痊愈, 她明日待人醒来看过一眼便回去了。
忽而榻上的人翻了个身, 露出原本压在身下的一条红色络子。络子松松散散的,不成形状,显然只结到一半。
皇后拿开那条络子, 转手交给宫女,轻斥了一句,“如何没有在公主上榻前就将榻上物件收拾干净?”
那宫女慌忙跪下,“皇后娘娘,这是公主殿下着人送来丝线,在榻上编出来的。”她看了一眼江渔火,“说是,要送给长公主殿下作剑穗。”
寝殿内一时又恢复到先前的沉默。
江渔火从宫人手中拿过那条未完成的红色络子,络子顶端结出一个圈,能将络子系在某处,那样的粗细大小,大约是按照她手上的定春剑编的。
那日从江岸边醒来,定春剑便落在她手边。她原本想将剑交给师父带回昆仑,师父却说定春剑原本就是白徽私物,并不属于昆仑。灵器择主,如今能到她手上,无疑是白徽授意的,叫她放心拿着,若是日后有更合适的剑,再换不迟。
更适合的剑,已经被她物归原主,于是这柄定春剑就成了她的灵剑。
江岸边和师父对话时,小京也在场,兴许就是从那时有的念头,想要替她结一道剑穗。
见她久久端详那道络子,皇后轻笑,“她手工做得不好,你不要嫌弃。”
江渔火摇头,“不会。”
人的心意很珍贵,她会珍惜。
皇后笑道,“小京是我和陛下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候她没有弟弟妹妹,只有你算是和她年岁最接近的,她从小就和你亲厚。所有人都宠着她,被宠成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后来,你……走了,我和陛下没敢告诉她,只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
“一开始,她闹着去找你,偷跑了几次,每次没走多远就被周先生捉了回来。后来,不知道周先生说了什么,她总算老实了。我和陛下都以为,等她长大就好了。可没有想到……”
雍容华贵的妇人说着叹了一口气,“……还没有长大,就要嫁人了。”
江渔火看着榻上人熟睡的面容,没有说话,她听得出皇后的弦外之音。
若与仙门联姻是大周唯一的出路,那出嫁便是小京作为公主无可避免的责任,一如百年前那位。
而她,是江渔火,不是姬鸿羽。
为了这具躯壳,她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她不欠姬家。
“……最开始生了好久的气,有一天,周先生带她到去了一趟边关。回来后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关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就答应了,只提了一个要求,使臣们出使的时候,要带上她,她要亲自去看看三大世家的人,去看看将来要嫁的人长什么样子。”
“没想到这一看,却是把你寻了回来。”
江渔火总算明白,为何当初会在延陵李家遇到小京。
一切仿佛冥冥中早就有了安排,命运的丝线早已将她卷入到这场联姻中。
江渔火问,“李家,答应联姻的人是谁?”
皇后一怔,此前她从未关心过联姻的事……
“是李家的少主,名唤李梦白。”
皇后想起使者们的禀报,仙门李家只剩下这一个独子,据说从前还个外室生的长子,只是似乎在许多年前就失踪了。
这个名字,江渔火原本以为自己很久都不会听到了。但不过短短月余,她不仅听到了,这个人还即将成为小京的夫君。
世事荒诞,荒诞到她想发笑。
皇后见她神色有异,疑惑道,“鸿羽认识他?可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江渔火冷笑一声,“总归不是个好人。”
*
星夜无月,有人自远方而来。
领头的人身披一身从头包到脚的黑色斗篷,飘然落在宫门口,随着那人亮出令牌,宫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借着夜色进了皇宫,悄无声息。
“还是不愿意?”
漆黑的宫室里,有人长身玉立。
那人对身后躬身禀报的人视而不见,目光看向窗外,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
透过打开的窗户,可以望见另一处的灯火通明。
那人状似有些苦恼,“这样啊……可是,药效已经快要过去了。”
“怎么办才好呢?”
下属低着头,知道主子不是真的在问自己。
果然,那人很快低低地笑了下,“那便把消息散出去吧。”
“是。”
黑影瞬息之间消失在漆黑的宫室里,翻过宫墙,越过城门,直往城外的大营而去。
宫室之中的人缓缓抬手,放在自己心口,和面色上的平静不同,胸腔里的东西已经在剧烈跳动。
那人对着心口自问,“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寝殿,斗篷中那张艳若桃李的脸不自觉翘起唇角,手指对着虚空轻轻摩画。
“真想立刻见到你啊……”
*
第二日一早,小京果然如预料中醒过来。
江渔火守在一边调息,听到榻上人动静,转头看去,小京已经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姑姑,你怎么在这里?”刚醒过来的人显然惊喜不已,侧了个身便抱住了江渔火的腰身。
江渔火把她高烧不退,昏睡三天的事情告诉她,当事人却有些茫然,“我烧得厉害吗,怎么会睡那么久?”
那天夜里她是觉得有些发热,但还不至于烧糊涂,便没有当回事,以为睡一觉就好了。
“烧得很厉害,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江渔火没有夸张,当时那位来诊治的御医是真的以为公主救不活了,她又问,“你当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
江渔火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
的确已经恢复正常,看她精神头也和平时一般无二,江渔火放下心来,却不由感到疑惑。她身上的热症就像是潮水,一夕之间全部退散,连一点不适的症状都没有留下,这种情况不像寻常热症,更像是什么作用在她身体里的东西失效了。她探查不出来。
“什么感觉都没有。坏了,我不会把脑子烧坏了吧。”
小京用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姑姑,你的衣服凉凉的,好舒服,我也想要。”
江渔火轻笑,“你没有吗?”
“没有哦。”
江渔火略一迟疑,这不是宫里给她准备的吗?
进宫的第一天,她宿在姬鸿羽的寝宫里,第二天醒来枕边就放着这套衣服。白里衣黑外袍,和她平日的穿着一般无二,只是不知道用的什么材质,面料柔软,触之温凉。她穿着大小正好合适,几乎就像是比照着她的身形做的。
她当时只以为这便是宫廷织娘们的本事。
原来,不是吗?
她不会傻到以为皇后会将上好的面料给外人,而不给自己的宝贝女儿。
而且,她进宫的第二天这套衣服就已经放到了她枕边,即便是现做也没有这么快。
先前她一直为小京的发热占住了心神,此刻想来,一套衣裳,竟是疑点重重。
连带着那天夜里的梦,也很可疑。
她没来得及细想,不一会儿,皇帝和皇后就到了。
两人对江渔火谢过,又将女儿拉到怀里仔细瞧过,确认真的没事了之后,才将人紧紧搂住,仿佛失而复得一般。
一家人温情脉脉,亲密无间。
江渔火立在一边,觉得是时候道别了。
她略一拱手,“如此,我便告辞了。”
小京急忙阻拦,“姑姑,等一下!”
而后便在床上翻找起来,被褥、枕头都找了一通。
见她一脸焦急的样子,江渔火化出定春剑,微微一笑,“是这个吗?是的话我已经拿到了。”
小京愕然回头。
那条未完成的剑穗,已经被姑姑系在了剑柄上。
知道已是最后分别的时刻,小京不再挽留,只红着眼眶嗫嚅道,“那,姑姑记得要回来看我。”
江渔火点头。
皇后看着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江渔火走出殿门,正准备召唤飞鸟,一道急匆匆的身影却在这个时候闯入她的视线。
一名内侍自前殿而来,脚步匆忙又慌张,还没到公主寝殿便连声高呼,“陛下!陛下!”
最后他几乎是摔着进殿的。
“慌张成这样,成何体统!”皇帝狠狠斥责了一句。
“何事?”
那内侍跪在大口喘息,气没有顺匀便急忙回答。
“前线急报,不日前,雍国皇帝御驾亲征。大军,大军已行至九曜山。”
第143章 反噬 “还轮不到你。”
雍国皇帝……哪个雍国皇帝?
跪在地上的内侍只感觉浑身一轻, 整个人已经被提了起来。
“你说的雍国皇帝,是谁?”
问话的人目光灼灼逼人,恨不得将他烧出一个洞来, 语气中的凶狠更是让他浑身止不住的发颤, 只觉得下一刻就要命丧在此人手中。提住他的人, 正是不日前和小公主一起回宫的,本该体弱多病的长公主殿下。
“只有一个……一个雍国皇帝啊, 就是……原来的那个。”内侍颤颤巍巍答道。
来人却将他揪得更紧了,“胡说!雍国皇帝不是死了吗?”
内侍求救地望向上首的帝后。
皇帝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连忙制止道,“鸿羽,你先将人放下来, 要问什么再好好问。”
江渔火将人放下,转而面向皇帝,“我问你, 秦於期不是已经死了吗?”
皇帝一怔,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雍国皇帝的名讳,还直呼其名, 更让他不明白的, 是她为什么一口咬定雍国皇帝已死?虽然这是大周臣民心之所愿, 但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并未,雍国皇帝尚且年轻, 从未听过皇帝薨逝的消息。”
他说得笃定。
“不可能。”
江渔火摇头, 不肯相信, 整个人浑身紧绷地像一只兽,执着地转身朝外走去。
明明那夜她已经杀了秦於期,甚至怕他没有死透, 还割断了他的脖子,那么多血流在她身上,秦於期怎么会没有死呢?
她不信,她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
心念间,江渔火已经凌空而起,连鸟都忘了召唤,直接御风而去。
宫墙里,有一道身影急急地追了出来。
“江仙君,你要回昆仑了吗?我,我随你一起。”
江渔火听到了背后纪秋安的声音,她心中煎熬,根本没空管他,只甩出一句“别跟着我”,而后便一路奔向九曜山,那里是雍国和周国的分界之地。
*
九曜山下,大雍玄甲骑的驻扎营地。
时在清晨,营地里每个人都忙碌不已,陛下号令拔营启程,大军要继续向西北前行。
营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人持一截窥筩远眺。
站在这里,已经能够看见山背后的另一个国家,那是他早该征服的土地。
苟延残喘了百年,大雍已经容忍得够久了。
“传令给程将军,加强四周巡防,山林便于探子藏匿,行军路上务必要清理干净。”全副武装的皇帝将手中窥筩递给下属,眉目俊朗,眼神坚毅,嘴唇抿得极薄,“此次,一定打周兵一个措手不及。”
下属接过窥筩,往山下营地而行的脚步却陡然顿住了。
秦於期眼中划过一丝不耐,“在等什么?”
“陛,陛下,是那个人。”下属目光惊诧地落在皇帝身后,那个女人,分明就是陛下画像上的人。
话说的含糊,但秦於期瞬间就听明白了,他猛然转身。
江渔火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目光沉沉,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惊怒。
看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秦於期笑了起来,“你来找我了。”
她分明气得狠了,眸子里的火简直要喷出来,话音却意外地平静,“你怎么会没死?”
此话一出,下属们纷纷抽刀相对。
久经沙场的人,能察觉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眼中有浓重的杀意。
帝王眼角含笑,眸光宠溺,“我已经让你杀了一次,还不能原谅我吗?小江。”
秦於期说着便朝她走近。
“陛下!”
下属作势要挡到他身前。在场的下属不多,个个都是他的心腹。
“让开。”
秦於期不自觉皱眉,任何人都不能妨碍他们相见,哪怕是为了保护他。
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划过,又一道人影落了下来。
是一个白净秀气的少年。
少年甫一落地,面对的便是“唰唰”几道刀光,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那道纤长的背影,“仙君,是不是走错了?这里好像不是昆仑啊。”
那道背影不曾转身,只冷淡道,“纪秋安,这里不关你的事,你走。”
纪秋安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她,原本听见这话就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对面的那个男子忽然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震慑和警告。
这下,他更不放心了。
这几个凡人,怎么面对修士还敢这么霸道?
只见那个男子缓缓走向江渔火,逼得她拔剑相向。
江渔火的声音很愤怒,“秦於期,回答我!你为什么没有死?”
他笑起来,看她的目光温柔贪婪,“我早和你说过,我如今不一样了,是你那日根本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他看着她摇头,“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可惜你总是看不见我的真心。”
秦於期对她的剑熟视无睹,径直往前走,“小江,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找我。”
“那么,你如今是修士了?”她的剑往前递了几分,再往前几寸,就要刺进秦於期的心口。
剑上的霜寒之意凛然,即便隔着铠甲,剑锋也隐隐让人皮肤刺痛。
“只是用了些丹药,算不得修士。”
他将头盔解下,原本遮蔽了的脖颈此刻便显露出来,上面附着有一条粗红的疤。他的手按了一下心口,而后触上那条伤疤,“这里,和这里,你刺下的每一道伤都是真的,若不是我曾经用过丹药,体质不比常人……”他眸光中有些痛恨,“小江,你就要真的杀死我了。”
那条伤疤几乎贯穿了整个颈前,可想而知下手的人是多么想要他的命。
江渔火咬着牙,才能拼命忍住不一剑砍了他。
“还想杀我?”秦於期摇了摇头,修士们的规矩他懂一些,“你不能杀我,我已是帝身,天道护我,反而会让你遭受反噬。”
他拨开她的剑,似乎想去牵她的手,“和我一起回宫好吗?恨我的时候便砍我两刀,我就在你身边,不躲。若是你无法动手,便让你信得过的人动手。”
“留在我身边,总归你恨我的时候,随时都能发泄在我身上。”
他指间一道光华闪过,显然是祭出了某种法器。纪秋安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此刻几乎是法器初现就发现了他的意图。
纪秋安大喊,“仙君小心!”
同时一道剑气挥过去,想要斩碎那件法器。
却有一道剑意更快,白虹瞬息之间就将法器绞得粉碎。
“我要的是你的命!”
拼命抑制的杀意如江河决堤,江渔火指间微动,又一道白虹直刺向帝王的心口,迅如光电,势如雷霆。
剑芒堪堪触及帝王的身体,停住了,仿佛有某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在阻隔,让它无法再进一寸。
下一刻,灵剑坠地。
持剑的女子刹那间好似被抽走了全身力气,整个人如纸片一样坠落。
皇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仙人的剑即便没有刺进他的心口,但霜寒剑意已经足够让深受重创。他倒在地上,浑身都被剑意割破,噗噗地往外流血,离心口最近的左手经脉尽断,再也无力抬起。
在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刻,他强撑着向侍卫们发出命令,“抓住她……”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纪秋安惊愕失色,还没来得及去接住江渔火,便看见一众侍卫将她团团围住。
“不准动她!”
侍卫们自然不会将他的话当回事,他生的唇红齿白,看着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见他冲上来,侍卫们也只是用刀指着不让他靠近。
一个侍卫讥笑,“小子年纪轻轻,也会肖想女人了?滚吧,她是我们陛下的女人。”
说着径直要将地上的女子带走。
可侍卫的手还没有碰到人,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剑陡然洞穿了他的身体,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的血窟窿,而后便见那剑凭空而行,一连刺穿了所有包围在女子身边的人。
倒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侍卫看见那个少年气到发红的眼睛,“她谁的女人也不是,她只是她自己。”
他们恍然忘了,这个看起来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是从天而降的仙人。
纪秋安跪在江渔火身边,刚想将人抱起来,便感到喉头一阵腥甜,他只来得及侧过身子,不让呛出来的血溅到江渔火身上。
他一连杀了数十人,虽然不如杀皇帝那样逆天而行,但也算得上影响人间秩序,天道的反噬自然不会放过他。
纪秋安倒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节都要碎裂,剧痛无比,再也动弹不得。
但他毕竟还有意识,他定定地看着身侧的女子,默默在身体里运转灵气修复骨节,虽然口不能言,却在心里默念,“很快就好……你会没事的,我带你回昆仑去。”
方才还人多势众的队伍,最后只剩了两名侍卫,他们一直守在皇帝身边,此刻见人倒了一片,便握着刀试探着朝地上的一男一女过去。陛下最后昏迷前也在惦记的人,他们要带回去。
可终究没能走过去,虚空中仿佛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将这一片山头隔成两个空间,隔开了仙人和凡人的世界。
两名侍卫用手推、用刀砍,墙纹丝不动。
一个全身罩着斗篷的人陡然出现在对面,就像是从虚空中凝结出来的人形。
那人拈着衣角穿过满地的尸体,仿佛生怕沾到脏东西,走到女子身边后却毫无芥蒂地将地上人捞起。
斗篷人将那女子抱在怀里,拇指拭去她嘴角的血,轻轻叹了一口气。
“唉,总是这样拼命,只是让你来看他一眼,怎么性子这样急。”
他替她收好剑,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要好好地活着,我们以后还要长长久久呢。”
纪秋安看到了斗篷下那张俊美的脸,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李梦白,他目眦欲裂,想要拦住李梦白,可浑身仿佛碎了一般,拼尽全力也只是颤抖着伸出了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梦白从他身边将她抱走。
李梦白全程都没有看纪秋安一眼,他的目光始终痴痴地落在江渔火身上。
法印在地面展开,他抱着江渔火瞬间就消失在原地。
纪秋安气急,又一口血呛出来。迷迷糊糊中,他好像看见一条红色的剑穗,落在方才江渔火倒下的地方。
他忍着剧痛去够,终于将它按回怀里。至少,这件东西他会替她保管好。
可没过一会儿,一道黑影遮蔽日光,罩在纪秋安头顶。
李梦白怀中的人已经不见了,他笑吟吟地将纪秋安踢翻过来。
看到纪秋安手中剑穗的那一刻,他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还轮不到你。”
手指勾住剑穗,在纪秋安愤恨的眼神中一点一点将它抽回。
李梦白俊美的脸上勾出一丝刻毒的笑意,眼神轻蔑,“废物东西。”
第144章 织衣 “她的衣服破了。”
天阙, 沉水殿。
凌长宇侯在殿外等了多时,始终不见殿门打开,从外面也听不到殿内的任何动静, 他一度要以为宗子大人是不是在里面淹死了。
可宗子大人是鲛人, 鲛人是不会淹死的。
但这种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宗子大人, 似乎变得十分依赖沉水。
他的身体,是不是变虚弱了, 难道是修行上遇到了瓶颈?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凌长宇隐隐觉得是西都城遇到那位昆仑女修开始, 自那天以后,宗子大人就变得十分奇怪,经常夜里消失。
凌长宇正准备鼓起勇气敲门的时候, 迎面走来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老熟人。
“青萍师姐,宗子大人唤你了?”他眸光陡亮,如遇救星, “可否帮我把这个一并送进去,长老们嘱托一定要让宗子大人尽快服用,久了效用就不好了。”
青萍点头接过, 没有多话, 凌长宇却忍不住问了一句, “宗子大人,昨夜又出去了?”
这位天阙鲛人里的管事却笑眯眯地回了他一句, “这是殿下的秘密。”
凌长宇碰了个软钉子, 总归他完成了长老们的嘱托, 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青萍见他走远,才推开殿门进去。
殿下这些天夜里都不在天阙,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和凌长宇想的一样, 殿下的身体是出了些问题。不过不是因为修行遇到瓶颈,而是因为遇到了一个人。
青萍还记得那夜他从西都城回来,整个人和失了魂一样。她问凌长宇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姑娘没死,他们在西都城见到了。
她大喜过望,问凌长宇,“江姑娘人呢?”
后来才得知,江姑娘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再和殿下牵扯。
于是,殿下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只在夜深人静时才去看她一眼。
“很可笑是不是?我知道我该听她的。可是青萍,我无法再经历失去她的痛苦了,我必须确认她安然无恙地活着。剩下的,不管她恨我也好,厌我也罢……”他自嘲一笑,“如今,我倒是希望她能恨我。”
鲛人对认定伴侣的忠贞不渝青萍是很清楚的,所以听到殿下那番话的时候,青萍虽然无奈,但很理解。可她还是小看了殿下那句“无法再经历失去她的痛苦”。
殿下把命珠给出去了。
那一夜,殿下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天阙。到得沉水殿时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还没进入池水里鱼身就显露了出来,这对于半神之境的殿下来说是绝无可能发生的情况,可它就是发生了,因为命珠不在他体内了。
青萍担忧地在沉水殿守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才等到殿下醒来。
“她的衣服破了。”
这是他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青萍疑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殿下指的是谁。
但殿下的下一句,让她脑海里立刻只剩下一个人。
他说,“青萍,教我织衣吧,织女子衣裳。”
鲛人能织水为绡,而鲛绡最是轻薄柔软,也最是坚硬无匹,刀剑不入。
用鲛绡织成的衣裳,既是常服,也是软甲,绝无可能破裂。
织成这样的衣料自然不会容易,鲛人之间,也只有极为亲密之人才会为之织衣。
能让殿下为之织衣的人,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
可鲛人的皇太子殿下,因着对那人的承诺,织就送出的衣裳连名姓都不能留下。
青萍忍了忍鼻尖酸意,笑着问,“殿下可知江姑娘的身型几许,身量几何?”
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回想,而后确信地点头,“知道。”
青萍抿唇一笑,“如此就好办了。”
她将女子衣裳需要注意的细节一一道来,虽然是第一次织绡,但殿下从来学什么都很快,如今神思专注地学起来,技艺更是快要超过她这个老师。
鲛绡本就足够防御刀剑,他犹自觉得不够坚固,又加进去一片自己的鱼鳞。
指间轻盈翻转,想着远方的爱人,鲛人一缕一缕地将沉水织成墨色的鲛绡,将无法出口的情意藏进丝线,织就出一身妥帖又不起眼的女子衣裳。
青萍推门进入沉水殿的时候,伽月又化出了鱼尾,整个人浸没在水里,双目紧闭,疲惫至极。
只有给出命珠的第一夜,他才露出过这副样子。
听到动静,伽月睁开眼睛,看到青萍端进来的东西,眼底滑过一丝讥诮,随后一饮而尽。
“殿下无命珠在身,长此以往只凭沉水不是办法,不如先回无尽海修养一段时间?我联系静夜让他派人接应。”
静夜是留在海国的鲛人,是伽月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也是青萍的伴侣。
伽月摇头,“她如今还不太会用鲛珠之力,我须得夜里去帮她转化。”
“无事,你不用担心。在她身边,我便能吸取命珠气息,不会太难过。”
墨玉江畔那一夜,他用了灵力帮她抚平身上灼热,又无声无息催动了鲛珠里的安魂效用让她好好睡了一觉。待她沉眠时,他的灵气探入她体内,便知晓她如今这幅身躯不大好,若不是有鲛珠帮她定身,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他知道此时去无尽海是最好的选择,也知道有鲛珠在,她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昨夜去周王宫,她又昏迷不醒,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冷清的寝殿里,便再也舍不下。每一次见她,见到她和从前全然不一样的躯壳,都会更心疼几分。
*
江渔火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
她睁开眼睛,脑子里的画面还停留在她即将剑刺秦於期的那一刻。
就只差一点,剑气若能再进一寸,任他用什么神丹妙药,也必死无疑!
江渔火望着屋顶的横梁,恨恨地想。
她恨得咬牙切齿,做梦都想杀了他!
是她从前高兴得太早,以为自己当真杀了秦於期。两大血仇,已报其一。
可现在来看,杀秦於期,或许比贾黔羊更难。
好难。
她将牙关咬得发颤,齿缝里渗出血来。
她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拼尽了所有力气,却连一个仇人也杀不了。
就因为他是皇帝,就因为他身负天命。
他就可以滥杀无辜而不受惩罚。
而她即便换躯、修行、练到昆仑第九剑……也没有办法亲手杀一个想杀的人。
好难。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无力过。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杀下去,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一念及此,江渔火就要起身下床,可脊背刚抬起,便觉得浑身无力,整个人又摔回榻上。
是了,她对秦於期挥剑的那一刻,灵力反噬就作用在了她身上。
明明刺伤秦於期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浑身骨骼和经脉都像是断掉了一样的疼,她的身体里有另一种力量奇迹般的愈合,这种力量,似乎就是从沉在墨玉江底的那个夜晚开始的。
她想起身,身体虽然没有疼痛,但也没有力气。
手上捏着什么东西,她张开手,发现是一枚玉蝶,里面的灵气很醇厚,她拿在手上便能感觉到有力量沁入肺腑。
有人推门而入,声音满含喜悦,“你醒啦?”
江渔火稍一偏头,就看见一抹紫色的华丽人影,人影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渔火记得这里,这是从前姬鸿羽的寝殿。但下一刻,她又想到了什么,只是李梦白的回答更快。
“毕竟马上就要是大周的女婿了,我来岳家,不可以吗?”李梦白挑眉一笑,“身体好些了吗?知道你恨那个皇帝,没想到你会这么恨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他径直坐在榻边的脚踏上,这样可以更加近距离地看着她,“想好了吗?”
李梦白捞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脸颊边,笑意盈盈,“与我联姻吧,姬长公主。”
听到这话,江渔火毫不惊讶,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解脱之感。
她甚至有些怀疑,这其实是早就设好的一个圈套,所有人都看着,等着她往里跳。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早知是圈套,她也会往下跳。
望着屋顶,江渔火平静地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三个要求。”
李梦白眼睛一亮,“说说看。”
“第一,先订契。我对你并无男女之情,此时结契,我不愿意。给我一年时间,一年期满,无论如何,我会心甘情愿与你结契。”
李梦白嘴角翘起,“心甘情愿”这几个字让他很满意,“继续。”
“第二,订契之后,李家便算与姬家结为盟友,须得全力帮助大周,对抗大雍。”
“这个自然。”
江渔火顿了顿,“第三,我有私仇要报,你以及李家,不可以任何理由阻拦我。”
李梦白沉吟片刻,将手插入她的指间,她如今没什么力气,他很轻松的就于她十指交握。
“唔……只要你顾惜自己,不是要与他们玉石俱焚,我自然不会阻拦你,我会帮你。”
他语气欢快,“没有了吗?”
江渔火,“没有了。”
“好,我答应你。”他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你的说完了,那来听听我的要求怎么样?”
他答应地痛快,江渔火做好了他提无理要求的准备,“你说。”
“我想亲你。”
……——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点短小[摊手]
第145章 触及 只要再进一寸,就能够真正触及。……
两厢沉默。
江渔火等了一会儿, 没有听到李梦白后续的要求,“仅此而已?”
她以为他会要姬家的上古神息,毕竟上次他用地炎藤交换的是天柱之髓。
“当然不止。”李梦白蓦地俯身向下, 将她圈禁在床榻和自己之间, 他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唇上, 两片薄红微抿,毫无防备, 他目光痴痴,“更深入的事, 结契之后,我会找你讨要的。”
江渔火眉头轻皱,他们说的好像完全是两码事……
但既然同意结契, 她心里便要有这样的准备。
“好。”
几乎是她话音刚落,李梦白立刻就凑近了,他的唇停在近在咫尺的距离, 两人呼吸可闻。
只要再进一寸,就能够真正触及。
李梦白垂眸,虚虚地看着近在眼前的两片薄红, 那是他目光辗转过无数遍的禁地。从前中了情毒最渴望的时候, 他都不敢触及, 生怕她因此更加厌恶于他,只能将欲望按回身体里, 藏在目光里。
而如今, 他得了她的允诺, 他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
还没有触及的时候,首先感受到的是气息洒在唇上的痒,江渔火不自在地抿了抿, 却看见眼前人喉结滚动了一下。
下一刻,双唇相贴,若鸿毛轻扫,再近些,柔软的触感便彻底覆上来。
江渔火蓦地睁大了眼睛。
不是因为李梦白。
这种感觉……
在墨玉江的水里、在此后每个沉睡的夜里,她都感受到过。
只不过更加温凉、柔软,以及绵长。
她此前只以为是梦魇,梦里被困在了墨玉江的水里……可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和此刻如此相似。
人不应该,也不可能梦到自己此前未经历过的事。似乎,有人会在深夜前来,在她熟睡的时候,亲她。
以她如今的修为,却她察觉不到任何气息。
那个人是谁,几乎不言自明。
他会在她面前收敛气息,如同当日在西都城一头撞进他怀里那般,让她毫无知觉。
心念起伏波动,江渔火感觉唇上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她瞪大了眼霍然和李梦白分开。
李梦白已得了甜头,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又似乎觉得她的模样十分有趣,哧哧轻笑起来,“怎么这样看我,吓着你了?”
江渔火不答话,她想不明白,这些人如今是怎么了?她越来越看不明白。
李梦白就在她上方,眸光潋滟得要滴出水来,他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侧,轻轻柔柔的痒。
江渔火有点难受,她抬动手发现已经恢复了些力气,便要拨开发丝。
李梦白洞悉她的意图,抢先一步拨开发丝,手却眷恋地拂过她的脸,低声呢喃,“怎么办啊,江渔火……”
只是这般看着,心里某个地方就已经不断发胀发痒,他身体里相见欢早就散了,却还是和从前中毒的时候一模一样,抑制不住地想亲近她,不断渴望着再近些,近了却又总觉不够,永远不够……
延陵别院她离开的那一夜,李梦白抱着一件遗落的外衫彻夜未眠。他原本以为只要熬过去就好了,然而天亮之后,他发现永远也熬不过去了。
那天清晨,他将药翁叫过来,不死心地让他给自己解毒。
而后,他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情毒尽散,余毒已清。
“少主何必非要执着于解毒,情毒情毒,正是因为有情,才会被相见欢催发成毒。少主觉得自己饱受情毒折磨,不如想想自己对江姑娘是何种心思。”
药翁被他的属下一大早从床上揪起来,心情很坏,态度很不耐烦。
“其实还有一事,昨夜忘了告诉少主。”
“何事?”
“江姑娘体内也有相见欢。”药翁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不过,这毒似乎一点也没有困扰到她嘛。”
李梦白愕然,原来那天他未曾失手,相见欢也并非故意区别对待,区别的只是他们各自不同的心。
药翁那副样子,分明是想看他笑话。
若在平时,李梦白必定当场就要发作起来,可那天他却意外的平静,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李梦白觉得,他需要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而不是一味地发泄情绪。
后来,江渔火不在的许多个日子里。李梦白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喜欢江渔火,不是因为妒嫉温一盏,他就是喜欢她。他想要她,也不是想要看温一盏痛不欲生,他只是想要她一个。
从前他以为,接近她是为了毁掉她,其实从一开始,他就像要把她抢过来。
他是如此地喜欢她,喜欢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吻忍不住又落下去,只轻轻印在她脸颊、眉心、鼻尖……
“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像是怕江渔火不习惯亲吻的轻声安慰,又像是对方才问话的自我解答。
李梦白在她身侧躺下,抱着她的腰身,头自然而然地搁在她颈间,惬意地闭上眼睛。
江渔火手上攥着那枚玉蝶,玉蝶里源源不断的灵气正在让她恢复力气,过不了多久,她应该就可以起身了。
李梦白握住她攥着玉蝶的手,玉蝶里的灵气在他的手下被进一步催发,“我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了,这是聘礼,聘你做我的妻子。”
“江渔火,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姬家,无论李家,是我想娶你。答应我,好好保管它……”
他的声音很轻,若不是此时玉蝶上的灵力在爆发,江渔火几乎要误以为他在说梦话。
只听得身边人状似梦呓的话中,夹杂了一声呢喃,“江渔火,我喜欢你,真的好喜欢。”
*
李梦白在江渔火身边只躺了一小会儿,似乎是收到了下属的传讯,虽然极不情愿和她分开,但想要即将来临的事,眉梢眼角都是高兴的。
走之前李梦白又啄了一口她的脸,“你好好修养,等忙完了我很快就回来看你。”
不知是李梦白下了禁制提醒还是如何,江渔火刚觉得浑身能动的时候,正好有人推门进来。
是小京。
一见到江渔火,小京积蓄了这么多天的话就忍不住一股脑要倒出来。
“姑姑,你终于醒了。你的身体还好吗?”
“他们说是你刺杀了那个雍国的贼皇帝,贼皇帝受了很重的伤,他们的贼兵也不敢来进犯了。我每天都想来看你,可是李家的那个人,他直接把你抱到了寝殿。大门关上,谁也不准进。父皇母后的命令他都不听,我也打不过他……”
江渔火刚坐起身,听到这一堆又快又密的话,一时有些缓不过来。
但方才朝小京投去的一眼,透过推开的门,她隐约看到了外面的红。
小京正要将门带上,却听见江渔火说,“等一下。”
“你把门打开,让我看看。”
小京一愣,只好默默地将一扇殿门推到一边,露出外面的风光。
江渔火下榻,走向殿门。
琉璃碧瓦,宫室朱红。在这本就浓墨重彩的宫室外,此时已经铺上了红妆,宫道两旁、殿宇指间,处处张灯结彩,红绸飞扬,俨然已是一派婚嫁典仪气势,即便如此,外面还能看到不少宫人在忙忙碌碌,显然还没有完全布置妥当。
“这是……”
小京皱着一张脸看她,“是婚仪的布置,他们说姑姑要代表大周和李家联姻……”
江渔火不由叹道,“这么快啊……”
她忽然明白李梦白口中的“忙”是在忙什么,从她答应下来到现在这才几个时辰?
不对,他应该是早就开始筹备了,在她昏迷的时候。
便这般笃信她一定会答应?
“姑姑,你不愿意的对不对?你都已经是仙人了,不愿意掺和到凡尘俗世中来的对不对?”
像是终于抓到了漏洞,小京立刻叫起来,“我就知道这是骗局,父皇母后,还有周师父他们都在骗我的,他们只是不舍得我嫁走,他们竟然说是你同意的!”
“我要去找他们说清楚,他们不能就这样把你赔进去!”她说着气鼓鼓地,就要去找皇帝皇后。
江渔火拉住她,笑道,“这般有劲头,看来你已经彻底恢复了,如何当初一听到要联姻就发烧不止?”
小京气结,“我本来就没事,我也不是因为听到要联姻才发烧的,我可能……可能就是出了汗着了凉,和联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才不怕嫁出去。姑姑不信吗?我什么都不怕!”
江渔火当然相信她的勇气,但事到如今,她的这份勇气可以用到别处去了,她笑着说道,“哦?可我怎么听到有人在梦里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联姻,不想嫁人,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我是不愿意,可是我也不想让姑姑为了我把自己圈进去,姑姑是仙人,应该是自由的。”
自由的……
江渔火脸上的笑意消失,从离开黎越寨独自苟活下来地那一刻起,她就已经不自由了。
“不是为了你。”
小京征住,气恼和愤怒瞬间都失去了依据。
江渔火蹲下身来,郑重道,“是为了我自己。和李家联姻,是我答应的,没有谁逼我,更加不是你父皇母后的骗局。”她扶上小京的肩膀,“现在可能和你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说给你听。总之,不要为我忧虑,既然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所有的后果我自然是清楚的,也确信能够承担得起。”
这话并非只是安抚小京,她的目标一向都很清晰,和李家联姻,如今也不过是她实现目标中的一环,各取所需罢了。不管身份怎么变,她要完成的事情是不会变的。
她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告诉她身边的人,比如师父,比如师兄。
墨玉江畔告别的时候,她答应师兄要早点回去的。
可如今,她好像暂时回不去了。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典仪安排在哪一日?”
小京垂了眼,“明日。”
第146章 补魂 “先不回昆仑了。”
昆仑山, 真阳峰。
峰头上日升月落,如此交替了几个来回。
温一盏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摘来的野草, 懒洋洋地躺在粗壮的树干上, 看日头又一次沉沉落下去。
树下很安静, 从前喜欢在这棵树底下练剑的人,没有回来。
她不在的时候, 天空飞鸟的影子会少许多,连天空都变得孤寂。
虽然是个沉默的人, 但奇怪的是,只有她在的时候,真阳峰才热闹得起来。
许久以前, 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情况。
传讯符一直没有消息。
温一盏心里大致能猜到,肯定的是那个小丫头缠着她,不让她走。
那个丫头最是霸道蛮横, 又惯会撒娇,一套软硬兼施下来,以师妹那个实诚的性子, 还真不一定能招架住。他了解江渔火, 她看起来一心想要送那个丫头离开, 实则对她很是珍视,珍视到连他有时候都会有些不悦。
不过是一个半路找上门来的陌生丫头, 又不是真正的亲人, 有什么好在意的。
温一盏“嗤”一声将嘴里的野草吐掉, 眼神中是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阴郁。
真是碍事,若是没有她,师妹也不会被牵绊住。
若是没有她……
暮色中有寒气升上来, 凉意沁到人皮肤里,温一盏随即惊醒。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小京对师妹一片赤诚,师妹在意她亦是合情合理,他即便不悦也不该动这种念头!
即便只是一闪而过,这样的恶念也让足以温一盏心惊。他按了按额角,或许真该听师父的,他该早日闭关修补魂魄了。
暮色渐渐落下来,将树上的人整个笼罩在阴影里,一丝黑色的雾气夹杂在阴影中,让人难辨分明。
温一盏摸了摸怀中那件物什,不由垂目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送不出去了。只是那天晚了一步,此后便再难觅良机。
最终,温一盏还是进了玄思洞,这里是真阳峰闭关修炼的静室。从前张真阳便是在此闭关,日复一日,才将当初一身损毁殆尽的根基恢复到如今的水平。
护魂的阵法,张真阳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在玄思洞中布下来。
所幸温一盏没有辜负他的心血,尽管整个人痛的跟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也未曾挣扎半分,补魂针和护魂气一起准确地落在魂魄伤口上,没有丝毫偏移。如此,最难熬的第一阶段便算是过去了,剩下的,只需要闭关静养等损伤的魂魄重新愈合成型。
温一盏冷汗涔涔,无力地坐在石座上。
他目光有些涣散,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这已是在师父护魂加持的情况下,他都已经痛到快要无法承受,他不敢想当年换躯之时,她是怎么扛下来的。
分明是那样小的年纪,却敢和魔做这样的交易。
张真阳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要关闭玄思洞的禁制,留温一盏在里面静养。从墨玉江回来之后,他便一直有些神思不属,温一盏都明白,也知道修魂不比养伤,最是需要深思清明,心无旁骛,受不得任何人事物打扰。
但禁制临落前,温一盏还是叫住了张真阳。
“师父,若是师妹回来,劳烦师父在禁制上画一个圈。这样,我看到圆圈,即便出不去,心里也安了。”
张真阳没想太多,点头答应了。
刚迈出洞门,张真阳便看到留在阵外的一堆灵物中,有一块玉简在发亮。是温一盏的传讯符,上面是江渔火迟来的回信。
“还有些事要处理。”
“先不回昆仑了。”
张真阳看了一眼洞门,微微摇了摇头,小子心心念念的圆圈怕是见不到了。
但小渔火总归会回来的,兴许他闭关出来,小渔火就回来了。
张真阳这样想着,便没有拿这封信去打扰温一盏。
*
周皇宫,璧水池。
夜色深沉,池水边漆黑一片,只有对岸的玄玑阁里尚且燃着几盏灯火,幽幽地映在池面上,衬得水底的黑色木头愈加幽深。
江渔火站在池水边,凝了凝神,一粒细小的光点被她从额心抽离出来,落在手上,化作一粒透明的琉璃碎片,形状极其微小,与其说是碎片,不如说是来得碎屑更为贴切。
这是当初在封魔印下白徽最后临走前打入她额心的东西,连带着这枚琉璃屑一起打入的,还有用此物召唤贾黔羊的方法。
江渔火在掌心划出一道伤口,冒出来的血珠很快将琉璃屑包裹,她将灵力注入到血珠中,很快血丝便渗进透明的琉璃,渐渐地血珠被吸得一干二净,却只在琉璃中变作极小的一个红点。
她在心中默念法诀,祈求听到召唤的神明前来相见。
一连念诵了两遍,周遭毫无反应。
江渔火不死心地又灌了一滴血进去,再度低声念诵。可池面风平浪静,四周也不见人影。
莫非白徽骗了她?
江渔火看着手中的血琉璃出神,是她没有用对吗?
“长公主殿下。”
蓦然听到声音,江渔火立刻警惕合掌,回头。
周思道带着一群人,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他微笑道,“如何深夜到访璧水池?”
宫人们提着两盏昏黄灯笼,只能照亮很小的范围,于是江渔火便看见周思道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
江渔火打量着来人,不答反问,“周先生,又是为何深夜到此地?夜深了,周先生也该歇下了不是吗?我听小京说,周先生是个作息规律的人。”
周思道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眼神中多了打趣的意味,“长公主殿下,可知明日就是殿下的订契典礼?臣身为礼官,自然要慎重对待的。宫中尚且有许多事没有落定,臣如何能歇息?”
他笑意更深,“虽然只是订契,但毕竟事关周国和仙门世家,殿下还是要放在心上啊,如今宫人们只怕正在到处在寻殿下呢。”
江渔火一噎,她的确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又想到联姻是大周提出的,订契礼的日子是李梦白定下的,她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同意代小京和李家联姻,剩下的也不过是用大周长公主的身份配合而已。
本也不需要放在心上。
江渔火朝周思道身旁看去,除了执灯的宫人,还有几位穿着朝服的官员,其中有一位她此前见过,那位力主联姻的丞相大人,容颜不老,两鬓微霜。
见她看过来,丞相朝她微微颔首示意,“长公主殿下。殿下义勇,如今秦贼重伤,雍军军心已乱,暂不敢轻举妄动,臣替大周百姓谢过殿下。”
说着,他朝江渔火深深行了一礼。
江渔火明白他说的是刺杀秦於期一事,但她并非为了大周,自觉担不起丞相一礼,连忙将人虚虚扶住,道了声,“不必谢我。”
这一扶,她的手便张开了些,掌心的血琉璃尚有微光,引得最近的周思道和丞相都看了一眼。
倒是江渔火的目光暗暗扫过这一行人,她将血琉璃不经意间露出来,就是想看看这些人的反应。
一众人偏偏在她行完一切步骤之后出现,是否也太巧了一些?
可或许是知道如今的长公主是仙门中人,周思道和丞相二人眸中虽然都有讶色,但也没过问,二人不发话,其余扈从看到自然也不会多嘴。
江渔火没有从这些人身上察觉到丝毫不同寻常的气息,反倒是她,如今掌心正因为那片琉璃而隐隐散发出熟悉的奇异香味。
看不出异端。
临走前,周思道赠了她一只兰草。
兰草生长在璧水边,他和一众礼官来此正是为了采摘新鲜的兰草,为其注入灵力,使其在明日的典礼上依旧鲜翠欲滴。
“殿下,无论从前如何,如今便是姬家人。兰草为信,若日后殿下有用得上臣的,臣必当誓死追随。”
江渔火接过兰草,微微讶异。周思道这番话是要将她当作姬鸿羽,算是认她做主吗?
说到追随,她终于想起当天和自己一起去九曜山的人,便问起纪秋安的情况。听小京说,是李梦白将她带回了周宫,却不知纪秋安是否安然无恙。
周思道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头,而后温声笑道:“多谢殿下关心,秋安他无事。当日殿下受伤,正好有李家少主赶来相救,秋安随后也离开了。殿下不必担心,明日在大典上,便会见到他。”
他说得巧妙,一字一句都属实,串在一起听却会让人以为纪秋安在九曜山只是短暂停留,未曾出手相助,而江渔火之所以能离开,全是因为李梦白。
知道人无事,江渔火便放下心来。如今想来,她当初太过焦心,才没和纪秋安说清楚其中利害,任他一路跟了过去。总归,那个少年没因此受伤就好。
回到寝殿,已是后半夜。
侍应的宫人早已昏昏欲睡,江渔火知这些人近日筹备典仪都很辛苦,简单听从了几句仪式礼仪的教导,大致明白了步骤之后,便让人都回去歇息,订契礼随从婚礼,都在黄昏时段举行,白日里如何都来得及。
一应宫人都走了,寝殿里已是红烛红帐,映在李家的金线菊族徽上,亮得晃人眼。
昏睡了许多天,江渔火没有丝毫睡意,将那枚琉璃屑收好,坐在榻上调息了一会儿,她确信剑刺秦於期时受到的反噬之伤已经彻底痊愈。若不是刚醒来时身体还没有力气,她几乎要以为那时的反噬只是幻觉。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修补她的身体。
墨玉江水底那次是,如今又是。她不由想到水下昏昏沉沉中吞下去的那枚像珠子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隐隐让她觉得不安。
她拿不起。
或许是因为用白徽的方法召唤贾黔羊失败,又或许是其他,心中莫名有股烦躁。
江渔火出了寝殿。
庭院夜凉如水,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在中天高悬。
在庭中,她看见一个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
纪秋安。
他面色苍白如纸,向来红润的唇也失了血色,看起来身体状况并不太好。他站在庭中树下,望着寝殿的方向,不知道站了多久。
“你怎么了?有事找我?”江渔火微微侧头,询问。
纪秋安抬眸看向她,眼里的难过有如实质,缓缓漫出地面,一路漫到江渔火跟前。
“江仙君,当真要嫁给李梦白吗?”
第147章 如果 “李家的人,他们不正常。”……
“江仙君, 当真要嫁给李梦白吗?”
江渔火微微一愣,他是为此而来吗?
她点头,“是。”
见她如此平静坦然, 纪秋安不由急切, “江仙君, 可知李梦白是什么样的人?”
江渔火大概知道纪秋安要说什么了。
李梦白自私、刻毒、心狠手辣、阴晴不定……这些她都一一亲身见识过,她自觉对他算得上了解, 种种恶劣品性合在一起,可以归结为一句话。
“我知道, 他不是个好人。”
江渔火只当李梦白平日里作恶多端,在早已世家同辈中臭名昭著,所以纪秋安才要来提醒她。但对联姻来说, 这些都不重要。
却见纪秋安眸中划过一丝讶异,很快他不住地摇头,“不,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叔父离开纪家,离开仙门已经很多年了, 他根本不清楚李家人的真实情况, 否则他绝不会让你和李家联姻。”
“我之前不知道联姻的人会是你, 否则……”
否则他无论如何都会说服纪家,争取和大周联姻的机会。
纪秋安抬眸对上江渔火的眼睛, 眼前人眼神清亮, 带着几丝疑惑, 于是后半句再没能说出口。
江渔火问,“李家人的真实情况是什么?”
纪秋安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李家的人,他们不正常。”
江渔火闻言不由皱眉,她必须得承认,李梦白的确很多时候的行为她都无法理解,但若仅凭这一点就断言李家的人不正常,恐怕天底下的所有坏人都算不上正常。
虽然这样想,但江渔火并没有打断他。
纪秋安看出了她眼中的不理解,继续慢慢往外抛,“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污蔑,可李家的人,他们只是看起来和寻常人一样,可他们的血脉里带着诅咒,会把他们慢慢变成疯子……”
“尤其是李梦白,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发过病了。”
“这种诅咒不会消失,只会世世代代传下去。江仙君,不要和他们搅在一起,你会被他们逼疯的。从前也有世家和李家联姻,但最后那位夫人却落得个自焚而亡的下场。江仙君,我不希望你被他们毁掉,你要救大周,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不要和李家联姻,他们不会好的,只会越来越……”
话说到这里,纪秋安突然停下了,他陡然睁大了眼睛,目光直直地望向江渔火背后。
江渔火下意识回头,看见站在廊下的人。
李梦白不知何时过来的,他已换了一身衣裳,穿上了明日的喜服,本就秀美精致的面容在红色映衬下愈发妖艳。
他迤迤然从廊下踱步而来,嘴角勾着笑,眼底异乎寻常的平静,“纪公子,三更半夜跑到别人未婚妻面前,偷偷在背后说别人未来夫君坏话,挑拨夫妻感情,这便是仙门正派世家的教养吗?”
他故意加重了“正派”两个字,显然听到了纪秋安说话的内容。
纪秋安既然今日敢来寻江渔火,便是打定主意豁出去了,即便是当着李梦白的面,他也毫不退缩。
文静秀气的少年昂首,对视来人的眼睛,“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李家如何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倘若你们连累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打江仙君的注意,她和你们不一样。”
江渔火听着却是微微蹙眉,若李家确有其事,被牵扯进去的就会是小京,不能罢了。
纪秋安气息不稳,但仍旧怒视着李梦白,“李家的疯子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毁了她!”
“呵,瞧瞧你如今的样子,论疯,恐怕还是纪公子更胜一筹。”
李梦白冷笑一声,缓缓靠近纪秋安。
他的身形隔在江渔火与纪秋安之间,指间轻动,悄无声息地下了一道密音结界,他在纪秋安耳畔低语,“究竟是不想看她嫁进李家,还是不想看她嫁给别人。纪十三,你心里分得清吗?
“你说,我要是告诉她,你在梦里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她会不会觉得,你才是疯子呢?”
“那天在李家,纪公子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李梦白声音压得极低,却仍旧压不住咬牙切齿的恨意,“生就一副清白的样子,里面真龌龊啊。”
纪秋安顿时有如雷劈,浑身僵住。
李梦白那天果然对他下药了,他醒来的时候隐约觉得头痛,却只记得在厅中与李梦白叙话,而后就人事不知了。没想到,李梦白竟然还探到了他的梦里,看到了那个隐秘的从不敢出口的梦。
无数个梦里,他梦见那个站在壁画前的身影,伶仃又孤单,可怖又可怜,他无数次想从背后拥抱那个身影,然后和她说,让我陪着你好不好?起初只是想抱抱她,陪着她。可渐渐地,他长大了,梦里的走向便开始不受控制。梦里的那个人,既是他年少时的救赎,也是他成年后欲望的客体。
他一直在寻找,等到真正找到了,到了她面前,才知道那些隐秘的心思,无法言说的欲望多么叫人难堪。
纪秋安面色惨白,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低着头,不敢看李梦白,更不敢看他身后的江渔火。
李梦白此刻终于撕下平静的伪装,眼里淬满了毒,“多么卑劣的人啊,你怎么不去死呢?怎么还敢真的到她面前来?”
李梦白越往下说,纪秋安越是止不住的颤抖,此刻他已无法成句,口中只能断断续续说着,“不是……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你是如此卑劣地觊觎着她,可我才是她的夫君,只有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做这样的梦。”李梦白忽地一笑,嘴里吐出来的话更是如同淬满毒的刀,搅得人心窝剧痛,“你在梦里所做的一切,将来我们夫妻都会做的。我中有她,她中有我,我们是一体的。”
纪秋安心神巨震,最后的一句话更是斩断了他脑海中最后一丝理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拔剑出鞘,“闭嘴!你这个疯子!闭嘴……”
他一剑划在李梦白手臂上,划破喜服,划破血肉,瞬间就有鲜血从李梦白手上滴落。
纪秋安怔住了,他明明只是想用剑让李梦白闭嘴,没有想伤他的。
是李梦白!是他故意伸手突然撞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纪秋安连忙收剑,他下意识去看江渔火的反应,李梦白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后退,似因躲剑不及,一下子跌倒在地。
刚好跌在江渔火脚下。
两人的对话,江渔火有一段听不到,等她再能听见时,听到的便是李梦白的轻声吸气,“嘶,好疼。”
她低头,适时地撞进一双水汽蒙蒙的桃花眼里。
李梦白仰头看她,捂着手臂,眸中委屈盈盈。
纪秋安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他年纪轻,又一心修炼,何曾经历过这般心机,只能慌张地否认,“江仙君,我没有……是他自己撞上来的,你相信我。”
可这个时候,越是极力否认,越是解释不清。
江渔火蹲下身来,掀起李梦白的衣袖,那道伤口不深,却划得很长,几乎是从小臂一直划到手背上,因此血流得又快又多,不多短短几息,李梦白手上已经是濡湿一片。
纪秋安已经是目瞪口呆。
李梦白却在这个时候笑着向他望来,“纪公子何必忧心,我与渔火,早就一起经历过生死,感情深厚。如今彼此托付终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你……”他眸光斜斜往上一挑,身在低位,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他睨着纪秋安,薄唇微张,没有声音,口型上却是一字一顿,“来、晚、了。”
江渔火低头查看伤口,看不见,纪秋安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分明是在挑衅!
“你!”
李梦白微微一笑,“纪公子,难道还想杀了我不成?”
江渔火将李梦白的破袖卷起,不让袖子沾到伤口,她不着痕迹地碰了碰李梦白的手臂,“好了,回去吧,我替你疗伤。”
李梦白蓦然回头,被水洗过的眸子光彩迸发,里头是满心满意的欢喜,他忍不住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嗯,听你的。”
江渔火将李梦白扶起来,又对纪秋安致了一礼,“纪公子,多谢你特意前来提醒,往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纪秋安彻底征住,看二人举止熟稔,心已凉了大半截,而如今江渔火话中并无半点退意,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既劝不动江渔火,又玩不过李梦白,如今更觉得无颜面对江渔火,终是一言不发,狼狈离开。
寝殿内,江渔火用清水简单为李梦白清洗伤口,只是寻常割伤,受伤的人靠在榻上哼哼唧唧,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江渔火捏着他的手臂问,“很疼?”
李梦白轻轻点了点头,并不直视,侧着脸,眸光千丝万绕般缠着她。
江渔火把手臂扔还给他,“别装了,已经好了。”
李梦白抬眸看去,伤口已经痊愈,手臂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他微一愣神,江渔火什么时候给他治疗的?
“怎么会是装的呢?”他随即便若无其事地收了手,绽开笑容,“还是你心疼我。”
“他要伤你,以你的本事,难道还躲不了吗?”
江渔火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即便她没有看见当时的情况,猜也能猜得到是李梦白故意为之。
李梦白被戳穿也毫无愧色,“谁让他嫉妒我,挑拨我们的感情。”
江渔火不置可否,对于不存在的东西,她没什么好说的。纪秋安说的那些她倒是有些好奇,可想来李梦白也不会告诉她。
“没有其他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她看了眼天色,过不了多久,宫人们就会来给她穿衣梳妆了。
李梦白笑着摇头,不肯走,他目光指了指一处桌案,上面不知何时放了一套完整的喜服,服装、头面、甚至连绣鞋都备好了,“我本来,是要给你送这个的。试试?”
江渔火疑惑了一瞬,她原本以为这些东西会是宫人们来送。但既然已经送到了,便也不用推辞。
李梦白只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很快江渔火就开了门。
他笑吟吟地回头,而后笑意凝结在脸上。
她穿着火红的喜服,衣服上金线菊的纹路被烛火照耀着,金灿灿地闪着光,将她原本素净苍白的脸映衬得光彩夺人,漆黑的眸里平静无波,眸中冷定压着周身的热烈,有种冷焰燃烧的美。
他恍然觉得江渔火就应该穿这样的颜色,天底下再也没有比红色更适合她的了。
李梦白怔了一瞬,而后很快清醒过来,进了殿,扣上殿门,将一室冷艳关在门内。
他目光落在她的腰上。
“腰带没有系好。”
江渔火低头,腰带系得很扎实,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李梦白拉开系带,解了原本简单的结扣,系成一个完美对称的蝴蝶结。他满意地看了又看,目光一直在腰身上流连不去。
江渔火系不来这样花里胡哨的样式,喜服一层一层套在身上,虽然合身,但很沉重,她更喜欢穿那原来的黑衣。如今试过了,便想要换下来。
刚想脱掉外裳,腰身却被一只手臂揽住了。
李梦白用那只不久前还在呼痛的手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攀上她的背,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
“明天我们就要订契了,真好。”
爱的人就在他怀里,明日就要和他订下婚契。李梦白此生都没有感受到过这样幸福的时刻,他抱着江渔火,恍然觉得身体终于有一块地方被填满了,从此不用再缥缈无定。但随之而来的,是忽然涌上来的惶恐,惶恐于这过于美好的时刻,他真的可以拥有吗?
他感到一阵不真实,仿佛拥有的一切下一刻就会被收走。
但他无法想象任何如果了,一旦品尝过这种滋味,便再也无法承受有一天会失去她。
不安感叠加在幸福之上,像鬼一样地缠着他。
他要向她得到确认。
江渔火本就觉得喜服沉重,如今被李梦白整个抱住,更是要压得无法喘息,她刚想挣脱,却听见李梦白在她耳边问。
“如果,纪秋安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我有一天真的疯了,你会毁契吗?”
江渔火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既然这样问了,那便算是变相地承认了。
江渔火静默了一会儿,她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并不介意。说到底他们只是联姻,所以联姻对象是人是鬼都无所谓,要的只是的结合带来的利益而已,不是人。
她要的是姬家和李家联合,借他们的力量杀了秦於期,完成她无法做到的事情。即便他们杀不了秦於期,但至少能让西都城不会成为下一个黎越寨,不会让秦於期称心如意。于是,她便可以全心全意对付贾黔羊。
至于和李梦白的婚契,只要她这副身躯还在一日,契约就不会解除。若是她能在身躯彻底毁损之前杀了贾黔羊,她便能心无挂碍地找回原身,回到原身之后,若李梦白还愿意和一个没有灵脉,此生也无法修行的凡人结契,婚契便可继续。若是这副身躯损毁之时她还是没有办法杀了贾黔羊,那么她此生便到此结束了,所有的契约也就自动解除了。
这些事情,在答应联姻之后,她就想得很清楚。
江渔火摇了摇头,“只要联姻还在,我便不会毁契。除非有一天,你主动要和我解契。”
听到这个答案,李梦白心满意足地笑了。
指尖跟着挑开她的束发带,让满头青丝散落,他低下头,鼻尖蹭着她的发丝,忍不住喟叹出声,“那就一辈子和我绑在一起吧。”
他很确定,绝对不会有这一天。
契成之后,他便是死也不会和江渔火解契!——
作者有话说:小修了一下。小李也就只能对小纪趾高气昂那么一点,其余两个,哪个他都笑不出来[狗头]
第148章 契礼 “长公主殿下,该系上契线了。”……
契礼在黄昏时刻举行。
西都城内, 仙灵大祭的热闹还没有过去多久,又来了一桩喜庆事。
多年前仙去的长公主回来了,不仅如此, 还成就了大周和仙门的联姻。西都城的百姓们无人不知百年前国将倾覆之际, 是仙人的辟天一剑, 生生将大周扶了起来,如此大周才能在西都城残存至今。
如今雍贼虎视眈眈之际, 大周又一次得到仙门庇佑,无人不为此欢欣, 更有甚者,喜极而泣,道是天命在周室, 天不亡大周。
西都城内,从皇宫至神殿的大街上,道路两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大周仪礼, 婚姻之契,双方须得拜过四神,拜过祖宗, 在神明和先祖见证下结契。
西都城的四神殿和皇室宗庙都在城东郊的密阳山上, 出东门的的大街是结亲队伍的必经之路, 是以百姓纷纷候在此处,盼能亲见契礼盛况, 一睹仙人风姿。
日头渐渐落下去, 红云弥漫至整片天空, 有如火烧。
皇室的仪驾在大街上驶过,满载着宗亲重臣前往密阳山,但百姓的目光已经无暇他顾了。
因为就在这天地一片金红中, 一架云辇出现在天空。
灵鸟拉车,仙使侍立左右,里面坐着的正是此次结契的姬长公主和仙门李家少主。
云辇飞的不高,缓缓驶过天空,于是底下的百姓目光穿过织金的帘幕,能看到两道影影绰绰的红色身影。一道笔直端坐,一道柔软攀附,端的是郎沉稳可靠,妾小意温柔。令人见之欣喜,长公主有此手段,必能牢牢抓住李家少主,联盟必会牢不可破。
直到风吹帘动,众人才看见,所谓沉稳可靠的正是他们的公主殿下,而那小意温柔,没骨头一样靠着人的分明是一男子。这一时倒让人快要分不清此次联姻究竟是谁在求着谁了。
云辇内。
江渔火按照宫人们教的端正坐着,目视前方。她很清楚,与其说这场订契典礼是给她和李梦白的,不如说是给大周百姓看的,她要做的就是扮演好姬鸿羽的角色,让大周百姓安心。
偏李梦白自从上了云辇之后便一直动来动去,一会儿要把那枚玉蝶系在她腰上,一会儿又觉得不妥,让她藏在怀里,这会儿鼻尖又不老实地蹭在她脖颈上。
“好香,你今日用的什么香?”
江渔火推开他的脑袋,“不知道,和你用的一样。”
李梦白没有再问,只盯着她的唇,慢慢凑近,哑声道,“我们已经出城了。”
出城了,底下便没有观礼的百姓了。他们做什么,也不用怕被人看见。
江渔火明白他的意思,在他将要贴近的时候别过脸去,淡声道,“妆会花。”
李梦白看着眼前人鲜妍的脸,轻轻笑起来。她今日涂了口脂,整张脸被宫人们折腾了许久,已是不耐之极,想也知道必是不愿意再补妆的。
“也罢,便先欠着。”
他静静看了许久,终究是亲了亲她的颈侧才肯作罢。
四神殿内。
“长公主殿下,该系上契线了。”
神官提醒的很小声,但在这样高大而宽广的殿内,即便刻意压低,声音也还是会荡开。若不是长公主走神,半晌没有动作,他是不会出声的。
江渔火回过神来,目光从高大的鲛神像上收回,而后便看见神殿内站满了大周的皇室宗亲和朝廷重臣。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和她眼前的那张托盘,等着她拿起托盘里的其中一根契线。
李梦白也在等着她。
所有人目光分明都是平静的,但却像是有重量似的,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催促着她。
这些人,她其实并不熟悉,认识的脸也不过寥寥几张。
有一瞬间,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走到一步的?她真的,要和这个人绑在一起吗?
但神思的恍惚只有一瞬,她还是拿起了一根契线。契线上有灵力,稍一靠近便自动系在李梦白的左手中指上。同时,她的指间也被李梦白系上了同样的契线。
她听见自己和李梦白的声音。
“四神共听,列祖共鉴;订此婚契,仙缘共结;日月同盟,山海同契;天地偕行,生死不弃。”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两人交握的手上契线亮起,红线紧紧缠绕着两人的指间,而后消融进指间的血肉里,只留下一圈微红的线痕。
看着两人中指上亮眼的契线,李梦白屏住的呼吸这才松开。方才江渔火迟疑的那一瞬,他的心也被高高提起,他一直死死盯着她,放在身侧的手几乎要画出印诀,若她胆敢逃走……
但她没有,于是他也压下了那些翻涌的戾气,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握着她的手,在契痕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附在她耳边,用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呢喃,“江渔火,我们有婚约了。”
江渔火看着指间微微出神。
许多年前,她也曾这样结过一道契约,在她曾经的身体上,也有过这样一道契痕。
那道契约并非婚契,却也约定过相伴一生。
*
夜晚被烟火照亮,西都城中热闹非凡。
烟火绽放在皇宫上空,映照着琉璃屋顶和朱红宫墙,灯火通明的宫殿内,满是觥筹交错举杯欢饮的人,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叫人看着,仿佛瞥见了一缕这个王朝曾经的盛世余晖。
青水畔,人影萧条。
仙灵祭典过去了,河边早已没有了放浮灯的游人,河面暗影浮动,一片清净。
岸上卖灯的小摊生意冷清,小贩便坐在一边看夜空中的烟火,浑然忘记了自己摊上的灯火。
一只白净纤长的手拾起地摊上的一盏河灯,又将一枚金铢放进小贩的钱匣里。
本来还昏昏欲睡的小贩顿时惊醒,“姑娘,这个我可找不开啊。”
“不必找了。”
对方穿得鲜艳,话音却是冷淡。
客人出手如此阔绰,小贩喜笑颜开,当即殷勤道,“那客官可需要笔墨,写些祈福的话?今天也是个好日子呢,咱们的公主和仙门世家联姻,以后咱们就是受仙人护佑的了,这日子可不比仙灵祭典差。”
客人依旧摇头,却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了他一句,“看到公主和仙门联姻,你们很高兴?”
小贩觉得莫名奇妙,“那当然。不然的话,咱们可就当不了几天大周子民了。亡国奴的滋味,谁想受啊。”
“知道了。”
客人听了他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丢下这句就走了。
小贩摇摇头,心道真是个怪人。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方才那客人拿灯的时候,手指上似乎绑着一圈红线。
那是仙门修士结契才会用的东西,凡人们是用不上的。
江渔火沿着河岸走了很远,走过弯折狭窄的水道,直到河岸变得平直宽广才停下来。
她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只锦囊,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上,那是三颗莹白圆润的珍珠,是那个鲛人曾经落在她衣领中的泪。
说来也是奇怪,那天从她背上滚落时,明明是那样凉的触感,如今在手中却是温热的,和寻常人的体温一样。
鲛人垂泪成珠,她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说不清是好奇还是什么,她没有在那天晚上就扔掉。用锦囊封存起来,既不曾自己看过,也不曾示于人前。
但她觉得,如今是时候把它们送走了。
莹白圆润的珍珠被她放到河灯里,再引一缕灵气护住,能一路顺水流去而不被打湿或倾覆。
河灯一入水中便被水流推远,逐渐变成一个极小的光点,直至消失不见。
青水是墨玉江的支流,顺水而下,便能汇入江中,江流带着河灯一路向北,顺利的话,能流入大海也说不定。
最开始遇见那个鲛人的时候,她曾经大言不惭地曾经许诺过要带他回大海。
如今,谁都不会去了。
珠上有他的气息,她猜测或许是因为这几颗珠子,他才总是能准确地找到她的位置。墨玉江中那一次是,皇宫寝殿的许多个夜晚亦是。
江流入海,或许放归大海是对它们最好的处理方式。
一如她和那个鲛人,因流水聚,随流水散。
江渔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起身,转而向皇宫的方向走去。
*
李梦白回到公主寝殿的时候,殿门大开着,里面烛火明亮,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屋顶的人,靠着屋顶一侧的翼角坐着,卸了钗环,红裙翻飞,墨发飞扬。
她总是喜欢坐在高处,像只路过暂时歇脚的鸟,随时会离开似的。
山南郡城,知晓他给那个叫金枝的妇人下毒那次,她气得恨不能杀了他。那一夜,她便是在屋顶上坐过去的,于是他便只能在下面,远远地望了一夜。
但如今,他不必再在阴暗的角落盯着她,既不敢靠近,又生怕她离开。
如今,他是和她有了婚契的人,是她未来的夫君。
想到这里,李梦白就忍不住弯起唇角。
皇宫建在西都城中高地上,江渔火坐在屋顶上,俯瞰着城中的万家灯火。风中飘来隐隐约约的酒气和馨香,她不用回头,也知道谁来了。
很快,酒气和香气一起扑进了她怀里。
“你不在,他们灌了我好多酒。”
李梦白靠在她身上小声抱怨,仿佛在宴会上当真受尽欺负一般。
江渔火不喜欢应酬,除了小京那些人她本来就不认识,便没有去宴会。但她也很清楚,若是李梦白不想喝,没人能逼他。
“可以不喝。”
“嗯……不可以,他们说了好多好听的话。”李梦白在她身上哧哧笑起来,眼中带着醉意,“他们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神仙眷侣,会恩爱无极……”
“只是一些套话,不必当真。”
李梦白有些恼怒地一口咬在她脖子上,“你就不能也说一些好听的吗?”
他如何听不出来什么是套话,什么是真话,他只是高兴,所以谁来恭贺他一句,他都会笑着痛快地满饮一杯。
李梦白咬的不痛,几乎只是含住了她的一小块肉,但江渔火还是默默闭了嘴。
李梦白得寸进尺,他调整了一下姿势,整个人几乎是贴在江渔火身上,双手环住她的腰身,脸埋在她颈间深嗅。
呼吸之间,她的气息从鼻间进入他的头脑,而后无声地渗入进他的四肢百骸。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醉了,不然为什么脑子一阵一阵地发晕,但此刻的感觉是轻盈的、膨胀的,从脑子到心口,全部满满当当的,被塞满了。
这种感觉他此前从未有过,这些天在江渔火身边却时常能感到,今夜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可能就是所谓幸福的感觉,原来幸福是脑子发晕,心里发胀,让他混乱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扑在江渔火怀里,就只能说破碎的短句。
“好喜欢你……喜欢你。”
“江渔火……喜欢你。”
“喜欢我吧,好不好?”
“……”
他说得含糊不清,江渔火也没有仔细去听,只偶尔应一句。不知应下了什么,李梦白忽然扬起醺醺然的脸,酡红的面颊,迷离的眼尾,唇角是痴痴的笑,他盯着自日间便一直在肖想的唇,唇上的口脂还没有卸去,红艳艳的,如同盛放的花瓣。
“我说想亲你,你答应了。”
江渔火一愣,而后便是柔软的唇落下来,印上一个带着淡淡酒香的吻。
李梦白用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起初只是轻吻,一个又一个吻啄下去。他满足了一会儿,而后又觉不够,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再次覆上去,这次他张开了齿间,舌尖和牙齿轻轻落到她唇上,含吮,碾磨,直到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即便这样,他也不肯放过她的唇,喘息一会儿,又贴上去,继续。
即便江渔火一直紧闭牙关,他一个人也吃得沉醉之极,直到最后实在喘不过气来,心都快要跳出去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遮住江渔火眼睛的手放下,又捉住她的手握上去。
李梦白一边吻啄她的脸,一边调整呼吸,江渔火的唇始终近在咫尺,是他随时可以再次落下的距离。
隔得太近,因此他没有看见江渔火的眼神。如果他稍稍抬眼看,就能发现江渔火的目光一直落在在他身后不远处。
对面的屋顶上,站着另一个人。
一身白衣胜雪的人,站在凄凉的月影里——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临时被抓去出差,明后天要请假了,我可怜的周末啊[爆哭][爆哭][爆哭]
第149章 鱼尾 “伽月,我们的线早就断了。”……
伽月定定地看着屋顶上的两道火红身影。
那身衣裳, 月色下红得刺目,更刺痛人眼睛的,是二人手上发亮的红线, 契线因结契人双手交握而被唤醒, 提醒着所有人这是一道有效契约。
夜色中的微弱光芒, 却有如实质一样刺进了他的眼睛,让他的眼睛痛得快要流出血来。
他失去后求而不得的东西, 被她许诺给了另一个人。
她允许另一个人的肆意亲吻,却不允许他出现在她面前。
她是如此轻易地就变了心, 又是如此地……偏心。
鲛人一生,一旦认定了伴侣就不会再爱上任何其他人。
可她呢?
他静静地看着,试图从她的眼睛中看出哪怕一丝心虚。
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胸口又痛又涩,伽月全然忘记了在江渔火眼中,他才是先违背契约的那个, 忘记了是他承诺向江渔火再也不会出现。
于是,理所当然的,面对伽月的目光, 江渔火没有丝毫躲闪, 直视他的眼睛, 甚至带着质询的意味。
隐藏了这么多天,他终于现身了。
这一刻, 与其说是李梦白在和她亲吻, 毋宁说是她在和伽月对峙。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李梦白嘟囔着,不满地拨了拨她的侧脸,试图扯回她的注意力。
江渔火垂目看了一眼颈侧的人, 李梦白醉眼半眯着,脸颊绯红,已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他是真的醉了,昏昏欲睡,在江渔火怀中放下了所有戒备,松弛到没有察觉到背后如刺的目光。
江渔火看到他眼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若不是此刻这样的距离,谁也看不出来。她想起来宫人们告诉她的,这些天筹备契礼,他似乎费了不少心力。
“你累了,我抱你下去歇息,好不好?”
江渔火问了一句。
眼前的事,她需要独自处理。
李梦白没有什么不好的,脑子晕成了一团浆糊,他心满意足地紧了紧抱着江渔火腰身的双手,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刻,已然恍若置身在最美好的梦境里,自然是任凭她处置。
纵使隔着一段距离,鲛人灵敏的听力还是让伽月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即便那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那样温柔的询问,好似天底下只剩了她眼前的人。
伽月心上仿佛又裂开了一条口子,疼得他连站立的力气都快要没了。他原本以为在银蛇灵海里知晓她身份的那一刻已是痛极,可后来他终于再次遇见她,他又以为亲耳听到她说从一开始就不要他了的那一刻已是世上最痛的惩罚,可如今他听了到她对别人的温柔。
那样温柔的话语,他只在从前受伤被她捡回家中照料的时侯得到过,后来就再也没有了。他以为她经历了那些事,性子早就被磨得坚硬,没了会细心哄人的时候。
原来,只是对他没有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下的,强忍着暴怒、嫉恨、不甘,以及……恐惧,她要彻底抛下自己走向别人的恐惧。强忍着不杀了那个令她变心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人抱着飞身下了屋顶,进了寝殿,红烛纱帐的新房。
江渔火将李梦白往她的寝榻上一放,下了道助安睡的法诀,李梦白果然很快就人事不知了。
她再度推开寝殿门,一开门便看见那道固执的身影,仿佛知道她一定会出来,所以在这里等她。
江渔火带上殿门,顺手在门前落了道结界,而后才看向眼前的人。
伽月朝她微笑,分明是和从前一样的容色,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起来却让她莫名感觉到了危险。
他笑着在掌心幻化出一盏尚且在燃烧着的河灯,问她,“怎么不要了?”
江渔火一眼就认出来正是她在青水畔放走的那盏,他果然能准确地找到珍珠所在位置,若是她一直带在身上,他就能一直找到她。
她移开目光,“不想要了。”
轻轻的四个字,仿若一击重锤砸落,伽月身体晃了晃。他寻找江渔火的眼睛,她却侧过脸不肯直视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扔掉?”
江渔火垂首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这不重要。”
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方才那个人吗?重要到,要和他结契?
拢在长袖里的另一只手手紧攥着,指尖刺进掌心,血肉破开的疼痛让伽月找回些许理智,他的笑意愈发温和,“是啊,没人要的东西,一点都不重要。”
伽月催动灵力,河灯在他掌心陡然燃烧起来,竹片和麻布制成的东西几乎是片刻间就烧成了灰烬。
江渔火皱了皱眉,虽然珍珠是她要送走的,但见伽月的处理方式是毁掉它们,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适。一抬头,她看见那只原本修长如玉的手上已是大片焦红的血肉和水泡。
他没有用灵气护体,竟生生地让火在手上烧!
“你在做什么?”江渔火惊问。
伽月笑了笑,在她目光注视下合拢手心,握住那三颗依然完好无损的珍珠,缓缓用力,让它们在烧伤的血肉里碾磨成齑粉。
江渔火变了脸色,一手按住鲛人的手腕,“你疯了吗?松手!”
伽月自嘲一笑,话音里有显而易见的苦涩,“本就是因你而生的,你不要,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江渔火眼睫颤了颤,她掰开他的指节,让他的掌心摊开,珍珠碎成的粉被血糊住,在他烧伤的皮肉上糊作一团,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疼痛。
她叹了一口气,“不是说好了再不相见吗?”
江渔火垂目看着他的手,将灵力注入进去,试图愈合他的伤口。
伽月看不清她的神色,但也能听出来她话中没有指责的意味。
他沉默了一会儿,千疮百孔的心又因为她这一句话酸涩起来,他很想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但两只手上都是血污,终究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睫,低低道,“对不起,我还是放不下你。”
江渔火蓦地抬眸,“那天在墨玉江底,是你救了我对吗?”
伽月知道瞒不住她,点了点头,“是。”
“你那天……给我喂了什么东西?”江渔火很在意,她直觉这个东西她不一定能承受得起。
手上的烧伤慢慢被她的灵力抚平,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只是一颗避水的珠子,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你知道的,天阙有很多法宝。”
江渔火半信半疑,“既然你救了我一命,你想让我如何报答你?”
伽月没有回答,反而看向她的指间,笑着问道,“你手上,结的是婚契吗?”
“是,订了婚契。”
江渔火没有多想,老实回答。
却见伽月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四周已经没有可以供他呼吸的空气,他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是今日的事?”
江渔火点了点头,“戌时。”
伽月苦笑了一下,那个时候,他还在沉水池里修复身体。
“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李梦白,你们在落月城见过。”
伽月脑海中立刻出现一张阴柔美艳的脸,笑盈盈的眼睛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恶毒的神色。那样的人,他凭什么!
若不是这个人唆使江渔火闯入禁灵大阵,他也不会经历失去她的痛苦。他当初就应该毫不犹豫杀了他!何至于现在让他偷走了她!
一念及此,伽月就恨不能冲进去杀了那个人!
“你怎么了?”
见他神色不对,江渔火问了句。
伽月闭了闭眼,将杀意藏进眼底。
他涩然道,“你决定好了?要和他相伴一生?”
江渔火迟疑了一会儿,“……应该会。”即便只有三四年,也是这具身体的一生。
亲耳听到她说出这句话,伽月只感到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原本以为他可以放任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好好活着,可事实证明,他做不到。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别人的怀抱,和另一个人耳鬓厮磨。一想到那一幕,他的理智就要粉碎殆尽。
他将苦腥的味道咽下去,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怨恨,“那……我呢?”
江渔火愣了一下,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伽月反握住她的手,重重碾过她系着契线的手指,“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江渔火明白他在说什么,她看着他手上褪色的契线,和自己今日新结的对比鲜明。她叹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些早就不作数了。”
伽月却执拗地不肯放过她的手,“作数!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和你解契,从来没有同意过。”
江渔火摇了摇头,将那只手举至他面前,话音平静,“可你看清楚了,如今我手上只有一根契线。”
“不论是小海还是伽月,你一直是你,但你看看我如今的样子……和你结契的那个人早就死了,我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
“伽月,我们的线早就断了。”
言语自有力量,她的话一刀一刀割在伽月的心上。终于,最锋利的一刀被她贯穿进去,疼痛瞬间如冷电般贯穿而来,那些强忍着的情绪再也压不住,从他胸腔里喷涌而出。他呕出一大口血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变故陡生,江渔火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见伽月整个人失了力一样朝地上倒去,她只来得及接住他下坠的身体。
“你怎么了?伽月!”
鲛人的身体冰凉,呼吸又轻,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江渔火几乎要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她忽然一阵害怕,手忙脚乱地拍打他的脸,“别睡,醒醒!伽月,告诉我怎么救你!”
鲛人虚弱地睁开了眼睛,扯了扯嘴角,“不要怕,抱着我……很快就好了。”
他仿佛虚弱到了极点,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彻底昏死过去。
江渔火手足无措,灌输进他身体地灵力就如泥牛入海,泛不起一点涟漪。
她老实将他抱在怀里,可怀中的人非但没有醒过来,衣袍下的双腿甚至在悄无声息中化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碎金一样的鱼尾,遒劲而美丽,一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被这条尾巴牢牢吸住了目光。
但如今再见到这条鱼尾,她已无心欣赏,想的全是他连化形都撑不住了。
江渔火再也等不下去了,冲出结界,抱起鲛人直奔向宫中的浴池。
来不及想宫人们会不会看见,李梦白会不会知道,一如当年她决定将这个鲛人带回家,想的只是要救他。
第150章 渡气 哪怕骗骗他呢?
鲛人在浴池中昏睡, 一缕无形的灵力始终萦绕在他周身,江渔火靠着殿中立柱坐着,为他灌输灵力的同时, 也在探查他的身体状况。
江渔火找不到他的伤口, 但能感知到他很虚弱, 不是受伤之后的那种虚弱,反而更像是缺失了某种东西造成的虚弱。
天色渐渐亮起来, 江渔火又是一夜未眠,一直用灵力护着伽月的心脉, 但似乎效果不大。
应该把他送回天阙的,青萍和那些追随他的鲛人会有办法能救他。
救鲛人……
一道念头闪电般划过心尖,江渔火猛然一惊。
当初在天阙, 那个叫千灯的小鲛人自戕后,是伽月救了他。
用一颗珠子。
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珠子。
江渔火还记得千灯颈上的血窟窿是如何在瞬间弥合如初,那样强大的治愈力量, 她没有在他体内感知到。
珠子去了哪儿?
答案已经很明显。
想通的那一刻,江渔火不可谓不心惊,难怪她从水底醒来后浑身的伤全没了, 甚至连火元也被压制, 主动和她的身体适应。
一切都是因为那颗珠子, 他在墨玉江里渡给了她。
她忽然有些惶惑,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懂过他, 既不是黎越寨的鲛人小海, 也不是天阙的宗子伽月, 恢复记忆之后,他变成了令江渔火觉得陌生的样子。可池水里的鲛人面容沉静,还是那张俊美到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脸, 他就这样静静地潜在水下,就像从前的小海一样。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人。
伽月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看见那道红色的人影。
烛火已经燃尽,昏暗的天光里,江渔火垂首坐在池边,抱着膝盖蜷缩着,小小的一团,像一只把头埋进翅膀里的小鸟,谁也不愿看,偏偏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
她一直守着他。
隐秘的喜悦从心底升起,伽月想潜游到她身边,但稍一摆尾,江渔火立刻就抬头了。他望进一双惶惑的眼睛,仿佛被猝然间打断了思考。
陡然对上那双蓝色的眼睛,江渔火心重重跳了一下。
鲛人从浮出水面,不过瞬息之间就从池中来到了岸边,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脸,冰蓝的眸子幽幽地凝望着她。他并不上岸,也不化双腿,任由碎金一样地鱼尾在水池中摆动,浑身衣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衣下的线条和纹理隐约可见。
江渔火看了一眼,微微垂下眼眸,“那颗珠子,我该怎样才能还给你?”
她试过了,即使知道珠子就在体内,她还是没有办法感知到它,更毋论取出来。
伽月将要伸出去的手一滞,“还什么?不是说了,只是颗寻常避水珠,往后若是再落水就不怕溺水了。”
江渔火盯着水池中人的倒影,“不用骗我,我亲眼见过你用那颗珠子救千灯。”水中的倒影晃了晃,她眸光黯然,“也知道它如今不在你身体里。”
否则他不会虚弱成这副样子。
江渔火换了个姿势,她侧着身体,跪坐在池边,如此便是面对着池中人,她在上方,池中鲛人在下方,仿若一场审问。
“告诉我,怎么把它还给你?”她神色急切,似是急于撇清和他的关系。
刚升起的欢喜被凉水浇了个透,伽月笑起来,“所有和我有关的东西,你都要这般避之不及吗?”
那日他一感知到她留下的珍珠受到冲击,便忙不迭从天阙赶了过去,可还是迟了,见到她沉在水里,浑身都在开裂流血。他心胆欲裂,几乎是不经思考就把命珠渡给了她。
他满心只想着救活她,却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连这个都要急着还给他。
“这样的东西,我要不起。”
又是这样的话,当初她归还月下尘星也是这样说的。可这回,他偏不让她如愿。
强压住胸口将欲翻涌的苦腥,鲛人仰头直视她的眼睛,微笑道,“那没有办法了,这是鲛人的命珠,一旦给出去了就是种在了那人体内,与她合为一体了,若要强行取出,只会落得个珠毁人伤。”
他满意地看到江渔火瞳孔微缩,惊讶到略显无措的表情,他继续循循善诱道,“可若只要那人好好留着鲛珠,以鲛珠的愈合之能,无论身体受了多重的伤,只有还有一口气在,鲛珠便能肉骨生肌。即便是身体里无药可救的陈年旧疾,只要鲛珠在一日,便能压制住一日。”
“留着它吧。”伽月脑中闪过那个雨夜,她面色苍白被人抱着来求沉水的模样,是他永远的愧疚。
“不会再让你那么疼了。”
江渔火知道这颗珠子用处大,却没想到它是鲛人的命珠,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都紧了紧。这样的东西,她怎么能拿?
她的心神被他牵着,身体不由往前倾了倾,“那你怎么办?没有了命珠,你会怎样?”
“你如今虚弱成这样,是因为少了命珠,是不是?”
她在关心他。
伽月抬眸看她,蓝色的深眸里满是火红的身影,晨光从她背后的窗户透进来,给她的身形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明明因她的关心而欣喜,却又不忍让她担心,他摇头道,“不是,命珠只有修复之力。离了它,只是往后受伤不能迅速恢复,仅此而已。”
江渔火半信半疑,可此刻也没有第二个鲛人来告诉她伽月说的对还是不对。
“只要待在命珠身边,便能感知到命珠气息,依旧能从中汲取修复之力。”
江渔火眼眸微睁,瞬间明白了什么。
鲛人试探着握住她的手,“所以,不要赶我走好吗?”
这一次,江渔火没有挣脱,她直直地望进鲛人的眼里,“我明白了,先前你在夜里亲我,是为了吸取命珠气息,对不对?”
她说得坦然,目光中丝毫没有羞怯,是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鲛人微微一怔,胸口的跳动不自觉加快了。她卸了严妆,恢复成往日里的清丽模样,墨发红衣,白净面容中的唇色淡红一点,格外惹人注意。
喉结微微滚动,鲛人仰视着她的眼睛,从容不迫道,“是啊,命珠的气息只有通过唇间相渡,才能被吸取到身体里。”
听到他的答案,江渔火大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仰。知道了原因,她终于可以不用再胡思乱想了。
伽月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轻笑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几夜,命珠刚渡给她,担心命珠无法和她的身体融合,伤势复发,他便敛了气息,只在夜里前来,帮她转化命珠里的愈合之力。鲛珠亦有安神的效用,催动之后人便会陷入沉睡,因着之前的承诺,他只能这个时候才敢出现她身边,如此方是不违背诺言。待她身体状况稳定,本该立刻离开,却终是没能忍住去重温那江水下的旧梦。
伽月抿唇笑了笑,本以为会是永远的秘密,未曾想她早就知道了。这是否说明,她并不反感。
但下一刻,他的笑容便僵在了唇角。
江渔火道,“第一次和李梦白亲吻的时候。”她抿着唇想了想,“先前只以为是梦,那次之后便知道了。”
鲛人的眸光倏然冰寒,他怎么把他给忘了,在他不曾到达的时候,那个人不仅吻过她,还和她订了契。
浴室里瞬间冷了许多,江渔火低头,看到池中的人一闪而过的冷厉目光。
“你怎么了?”
伽月缓缓摩挲着她指间的契线,想起昏过去之前,江渔火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之间永远地隔着黎越寨的人和事,她不承认和他的契约了,从前和她结契的是另一具身体。
如今他们之间又横亘着另一个的人。
“你喜欢上他了吗?”
见他又绕回到最初的争执上来,江渔火本不想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了一句,“还没有。”
还没有,那便是在试着去喜欢他了。
伽月苦笑了一下,他的小江啊,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连骗人的话都不会说。
哪怕骗骗他呢?说不喜欢那个人,和他订契是有苦衷的。
哪怕她和那个人的契约一直绑着,明明她只要说一句话,就能给他一点希望的。
伽月心口骤然一疼,他捂着胸口抬眸看她。
“我好像伤势又发作了,你能渡气给我吗?”
江渔火微微睁大了眼,“现在吗?”
池中人凄然一笑,没有说话,只是仰头静静地望着他。
江渔火犹豫了一会儿,却见伽月用手扶住了池壁,眼眸微阖,似要支撑不住的样子。
“好吧。”
她抿了抿唇,准备俯身向下,水中的人却勾住了她的脖颈,倾身而上,冰凉柔软的唇瞬间贴了上来。
她满脑子想着渡气,于是便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启唇,想要送进他的身体里。可这时,却有舌尖灵巧地探入,像墨玉江里的那条小鱼一样,勾过她的,迅速缠上。
江渔火只送了一口气,口腔被那条小鱼一寸寸占领、攫取、掠夺,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
她努力想多给他渡几口气,但她的精力全部被那条不断追逐的小鱼分去了,她有些恼怒,喘不上气来的时候齿间重重一咬,那条小鱼终于安分了一点。
江渔火感觉到一股清冽的气息送了进来。
她下意识咽了咽,忽然有些分不清是谁在给谁渡气了。
“姑姑,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咯。”
门口传来一道轻快的声音,江渔火瞬间惊醒,是小京。
她的浴殿离小京的寝殿很近,宫人们看到她进来,免不了会告诉小京。原本她应该在刚有人接近的时候就能听到脚步声,因为渡气,她的感知力都下降了。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江渔火的心念已是百转千回,她下意识就要分开,池中人却微微用力按住了她的后颈,甚至往外侧了侧脸。
便是这一息的迟滞,门已经被打开了。
下一刻,又“唰”地被关上。
小京合上门扇,飞快转身,她背对着浴殿门,双手捂在胸前,里面的心砰砰狂跳。
她用力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刚刚见到的一幕。
晨曦斜照的浴池里,摆动着一条波光粼粼尾巴的鲛人从水池中探出上半身,伸出双手勾住池边女子,俨然一条魅惑人心的精怪,而她的姑姑,穿着昨夜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喜服,跪坐在池边,微微俯身,亲吻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陌生男鲛人。
小京掐了掐手心,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契约是昨天订下的,情人是今天出现的。
小京心里兀自惴惴不安着,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小公主,看到你姑姑了吗?”
小京猛然转头,那个和姑姑联姻的李家少主不知何时出现了,正朝着浴殿的方向过来。
他笑吟吟地问,“我醒来没有见到她,她是不是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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